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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书 正文 第十一章 火

所属书籍: 四书

    1.《天的孩子》P305—P311(有删节)

    天空发着白的光,孩子在光里回来了。

    说好的,宗教在这天,要到县城去接孩子的。可宗教,没去接孩子。孩子在站下了车,等半天,找半天,没着宗教的影。孩子心不悦。独自从县城徒步到镇上,向总部说了省里的事。说省长接见他,可省长最后还是让那忠字铁,代表省里进京献礼了。说省长,等他种出一块亩产万斤的实验田,不仅让他下次代表省里进京去献礼,还住中南海。还保证,中央的、国家的,最最上边的,出来接见和照相。

    孩子他兴奋,可总部的上边都不悦。

    没人去摸孩子的头。也没人,去拍孩子肩。只问孩子在总部吃饭吗?孩子摇了头。上边说,要到其它区里检査炼铁的事,孩子你走吧。

    孩子就离开总部了。

    怏怏的,离开镇子了。

    孩子心不悦。天上发着白的光。说好宗教赶不到县城就到镇上接孩子,可宗教,他没来。天是空旷的。大地托着脚,孩子去省城前后共半月,连路途的用时与费力。县城的车站那儿堆满没有来及运走的铁锭、铁块和窝铁渣。可镇上,总部的院里却空了,没有堆下如往日样的窝铁、饼铁了。远处的,还有一柱一柱炼的烟。在镇外、在别的村头上,烟都沐浴白的光。烟也闪着白光了。孩子往回走。空旷里,大地托着脚,只有他一人。心不悦,更加空旷了。树都砍伐后——世界光秃秃的亮。太阳从天空泄下来,倾下来,如从天空摔了下来的。是冬天,却还暖烫人。

    雪早净尽了,大地滑润又清寂,呈着白银黄金的亮。

    大地托着脚,孩子回来了。

    大地铺平着,混荡着金色白亮的光。一个人,星点渐着大。九十九区那,那些兀自在空旷里的炼炉和炼烟,开天辟地,擎立着。孩子渐近了,大地托着脚。半个月,恍若隔世着。省城的事,省里上边的,都曾摸过孩子头。都在孩子脑里晃。到午时,日光从头顶摔下来,砸在人身上。孩子一身汗。渴得很,好不易在旷野的凹里找到雪。吃了雪,解了渴,抄了近,背的行囊是省里奖的旅行包,黄色的、帆布的、和从城市、京城来的教授、专家提的旅包一样儿。不一样,是孩子的旅包上,一面印了一个碗大放光五角星。另一面,印着九个红的字:「全省冶钢英模代表会」,一行儿,弯成月的状,半月的下面又印一个大红的——「忠」。巧的很,五星是孩子晋礼钢的形,忠字是人家晋礼钢的形。忠字铁,代表省里晋京献礼了,五星留在省里纪念馆。

    孩子提着这旅包,心若隔世想那省城的事。

    抄近道,到了孩子和宗教半月前,抄近发现的那个怪坡了。天空依然发白光,白里含金黄。暖的白,在空旷大地的冬日里,没有风,只有寂的闷。孩子在那寂闷中,坐那怪坡歇了后,天上没有白光了。也没有那山涧细水一样天使的唱。孩子在下午日将去时到了黄河边,遥远看见九十九区那,一排黄河边的炼炉立在大堤下,人都在大堤前边站一片。天上没白光,人都沉默着,望着回的孩子不说话。

    没人上前迎孩子,也没人朝孩子招下手。

    天上没有白光了。孩子知道有事要出了,心里慌,脸上紧一下,把那手里的包,换了另个手,朝那沉默走过去。

    沉默也朝孩子冲撞有力扑过来。

    2.《故道》P347—P347(有删节)

    九十九区的人沉默一片,如一片死水滩在一个湖里边。

    孩子的那间帐屋被烧了。昨天起火时,燃着的帐屋劈劈啪啪,火光冲天,大家都提着水桶去黄河边上汲水来救火。可从帐屋这里跑到黄河边,来回几百米,待第一桶水到了火边时,那帐屋和屋里满屋的红花、红星、奖状还有孩子的一个装着奖品五星的木箱和被子,都在大火中烧成灰烬了。帐布是新的油帆布,见火就如见了它的情人般,和火拥在一块儿,死死不能分开了。油帐布发出一股黄黑火燎的油呛味,帐里的被褥发出一股黑的棉烧味,而那些奖状、红星和红花,人们还未嗅到那红的烧纸味,就在火里烟消云散了。

    不知是如何起的火。也许是有人有意点着的,也许是哪个无意间扔个烟头、火屑,烧了帐边的草柴,就把孩子的帐屋燃着了。孩子去省城快要回来了,按计划一天两天回到黄河边,就该有一批人自由回家去,尤其那些已经够了一百一十朵、一百二十朵小红花的人,待孩子一回来,就会给他们发奖补到一百二十五朵花。五朵小花换一朵中号花,五朵中花换一颗手掌大的五角星,一百二十五朵小红花,换五颗大的五角星。有这五颗大的星,人就自由了,世界天宽地阔了。就是那些刚刚积存过了百花的人,离一百二十五朵还有山南水北一段路,也幻想孩子心绪好,要在年后代表省里晋礼献铁去京城,因为这喜讯,孩子会变得慷慨大方,奖给他们十朵、二十朵、乃至三十朵的小红花,这样他们也就可以回家过年了。天宽地阔了。孩子离开黄河边时曾说过,不能自由的,只要够了一百朵或者九十朵,也都可以请假回家过年去。

    人们都被希望鼓荡起来了。够了一百二十朵的人,孩子一走他们就开始准备自己的行囊等着自由回家了。够了百朵上下的,也收拾衣物、箱子准备回家过年了。都渴望孩子早些从省城赶回来,渴望孩子如愿意偿可以在年后的春天代表全省去京城献铁晋钢做楷模,逛京城,见世面。可在孩子回来的前一天,他的帐屋被烧了。帐布、柱子、奖状、红花和所有育新贴在帐布上红花栏里红光闪闪的一片小红花,都在转眼之间化为灰烬了。火是昨天黄昏燃起的。几天间的懒散和休闲,人们都散在各自的棚屋、草屋、帐屋要么睡,要么打扑克、下象棋。准备离开的,反复检查自己的行囊里,哪样该带走的没有装进去,装进去的又是多余不需带走的。他们在床头把行李打开又捆上,捆上又打开。就这时,落日在黄河的上游红成一片火光时,突然有人在黄河的堤上唤起来:

    「救火啊——都快出来救火啊——」

    唤声如夜半三更沿着黄河大堤刮来的龙卷风。人们轰的一声都从各自的房棚帐屋跑出来,惊一下,看见孩子的帐屋那儿一片浓烟,团团围围,呈着螺旋的拧状朝着半空升。被浓烟裹夹着的红火光,在烟的暗黑里,火头左冲右突地朝着黑烟的外面蹿,就都又嚷着叫着去炉旁和屋里找水桶。提着水桶往黄河边上去汲水。待一行人马、一片凌乱把水提将回来时,帐屋那儿已经浓烟稀薄,火光冲天了。所有原来纠纠缠缠的烟,现在都利利索索成了腾空的火。于是间,人们开始小心地朝着火靠近,浇水的浇水,尖叫的尖叫,来回手忙脚乱跑动的,一会到那火势旁,一会又到大堤上。前后忙乱了两个多小时,火熄了,帐屋那儿除了一片黑灰、泥水和没有烧尽的帐布和柱子,再就是孩子被水浇透的两件布衫和一双解放鞋。其余的不是灰烬就是泥浆了。

    到这时,人们都轰隆一下想起来,烧的不光是孩子的帐棚屋,还有他们所有人的一片、一片贴在帐布上的红花和五星。就都望着那一片黑的泥浆不言不语了,沉默铺天盖地。

    到夜里,所有的人没吃饭。食堂是依旧蒸了黄馍、炒了萝卜、煮了米汤的,可那些已经上百朵花的人,没有一个去吃饭。而那些花少的,想要去吃饭,又怕花多的瞪眼并在心里骂,就掩盖了他的幸灾与乐祸,表现了同甘共苦也没去吃饭。一夜间,再也没人如往日样打牌、下棋和喧哗。九十九区这儿静得和人都死了样。到来日,都知道这天孩子该回到区里了,便一早就有人沿着路道朝着外面望。不见有影儿,回到棚屋木呆着。到了上午,过了午饭,再到下午的日落时,到了昨天孩子的帐屋起火那一刻,没人唤,没人叫。有人站在大堤上,拉长脖子望那从帐屋伸到外面世界的路,之后突然从大堤上跑下来,压着嗓子说:「快看——快看」用手指着那通往外面世界的路,就看见一个人影朝着棚屋账房这边游过来,先是一个小黑点,如阳光中溜着地面游移的一片叶,接着那黑点就成人影了,就认清是孩子如期而归了。

    所有的人,都已经从各自的棚屋走出来。不见有人通知有人唤,可他们却都知道孩子回来了,就不约而同出来了。在孩子被烧的帐屋前,沉默着立下一大片,都看着孩子从落日中走出来,愈来愈近,他们的沉默便愈来愈厚重和不安。所有人的脸上都是黄闷和枯白,在落日中如初冬挂在半空的一片半灰半白、灰黄染霜的叶。

    「你们都站着干啥呀,谁过来接接我!」孩子快到时对着人们唤,他的声音里有兴奋、迁怒和不解缘由的怨。

    站在最前边的是宗教、学者和医生几个人。宗教本是想上前去接孩子的,可抬头一看学者和所有的人,都站那儿没有动,他走了几步又站在那儿了。不知道为何没有人在这众人前,肯上前一步接孩子,去首先向孩子表示出欢迎或向孩子报告一下他们身后的火灾和意外,都不安的却是沉深静死地望着孩子的脸,望着孩子的脚步和行李,像望着、等着孩子给他们带回的迁怒样。

    孩子从人群看出异样了。他先淡下脚,把目光从人群缝里朝着他们身后的灰烬黑泥望,脸上白一下,突然快步跑起来,朝人的沉默死静里边冲,想要冲破那如一片死地的墓群样而且嘴里还发出尖利模糊、听不明白的惊叫和疑问。

    3.《天的孩子》P312—P320

    事就这样成下了。

    孩子那新帐,就赶着黄昏搭将起来了。

    依着原帐址,朝向堤那边,更为推几米,又有孩子新帐搭起来。月亮升起时,埋下几根柱,把食堂的帐布移将来,新帐便就棚在月光下。月光明如镜。火烧的、留下灰烬泥浆的,那个旧帐址,挑来黄沙垫起来。孩子他的屋,仍旧一片新的世界了。

    有床铺。有灯光。有火炉烧的硬柴劈劈剥剥响。孩子在那灯光里,脸上放着光,看那挤满帐屋的人。

    重新统计原来谁有多少花、几颗星,奖励那些该要自由、该要回家的。可孩子,记得原来只有几个过了一百二十朵,然统计,出了十几个。记得十几过了一百一十朵,然统计,出了几十个。记得原是二十四个过了百朵的,然统计,出了四十三。

    孩子他,只记原来自己有多少红花和奖状,不记别人多少花。记得那,满屋帐布一片红,如是红的海。对面小红花,红如晚秋田野红柿子。孩子不记那,到底谁是一百二十朵、一百一十朵,或者不到一百朵。

    帐烧了,重新统计有了上百红花的,竟有七十八个人。可原来,仅有三十几。孩子在帐里,烤着他的火。宗教在一张椅上听人来报自己原有多少花。

    都来报。都谎报。人进人出着。孩子在烤火,那个奖品的、黄色的、帆布的旅行包,在他铺下脚边上。孩子坐在铺上烤着他的火。统计出来了。孩子嘴角挂了笑。睥睨睥睨的笑。孩子他,慢慢从屋走出来。人都跟到帐外了。

    屋里闲静,帐外热闹。没过百朵的都来看热闹,云在帐外月光下。原来确过百朵的,大骂谎报过了百朵的。不沉默,都在骂。原就没有过百的,谎报自己过了百朵的,信誓旦旦,骂那是谁谎报过了百朵的。众人都忘了,是谁有意烧了孩子帐屋那的花。或者的,无意间,火燃帐屋那事情。月光如水的。夜深夜静的。快要过年了,下弦月,勾着云在天空移。远处的,那黄河上游、下游、对岸的,炼炉都在发着光。有隐约炼钢、说话声音传过来。孩子看着天,看那两岸炼钢的光,独自回屋把那统计的名单放在椅子上。灯光下,他突兀突兀地,怪异怪异地,从包里,拿出一件军衣穿身上。军衣是旧的,可孩子穿上去,系上五个扣,人正襟危坐着,却也威严的。军衣是绿色,褪弱色,变为黄,五个暗红大的军扣还是暗红的,发着暗的红的光。威严着,孩子叫下一个进来问:

    「你真有那么多花吗?」

    来者是中年,副教授,写过惊人论著的。他的脸,和论著一样认真的,说了他曾报过花的数,很冤很屈的:「我原来都贴在帐栏里,谁不知道我有那么多花啊。」

    出去了。又进来一个教授站在椅子前,看着那新统计的名单和数字。

    孩子问:「你真有那么多花吗?」

    教授就想哭:「我有一百一十八朵花,这谁不知道呀。现在我还能算出我每次得花的时间和数量。给我纸和笔,我给你算算为什么我有一百一十八朵花。」教授要那纸笔算一算。他是京城名校的一位数学家,一生都在证明一加一为何偏要等于二。他用很多公式、方法、演算后,最终证明一加一不仅等于二,确实等于二。上报成果后,上边的,在他的论文上写下一行字:「这个人,为什么不让他去育新育新呢?」

    孩子没有让他算。孩子他是好的、善良的,信了数学家的话。孩子让他出去了。又进来两个人。再进来两个人。最后进来是学者。学者走路脚步重,脸色有些硬。额门上,烫伤又冻的疮疤结的痂子是青色,也是有些硬。他的脸颊上,冻疤青里泛着黑。一脸是疮疤,一脸青黑色,进屋瞟了屋里新的景光和地上垫的新的沙,把目光,落在孩子穿的旧的却是威严的军用上衣上。学者他,居高临下,目光是冷的,不亢不卑的。表情里,没有一个月前自己戴了高帽、写了无数恶罪跪在那炉边、那堤上——那种自如、谦卑、认罪的姿态了。他盯着孩子看,不等孩子开口问,先自冷硬的、不亢不卑地:

    「你不用问我是不是一百二十一朵花,你可以不让音乐也不让我自由回家去,但你不该怀疑我不是一百二十一朵花。」

    屋里那景况,突兀变起来,气氛紧绷紧。学者个儿高,他是站着的。孩子本瘦小,他是坐着的。学者脸上的青硬如石板。孩子穿着军装的威严淡下来,挺着的、坦然的、却是认真那表情,如被衣物架儿撑起的挺拔倒下了,坍塌着。孩子瞟学者,有几分,嗫嚅嗫嚅问:「那你说,是谁说谎多报了自己花的数?」

    学者并不说。

    孩子说:「你说出一个报谎的人,我奖你一朵花,说出两个奖你两朵花。说出四个奖四朵,你就够了一百二十五朵了。或者你,或者是音乐,我发你们五颗大的星,你们就可有一个自由了。明天就可回家了。」

    学者他不说。

    孩子说:

    「你说呀!」

    「你说呀!」

    「知道你说呀!」

    学者他不说。

    学者站在新的帐屋最中间,个儿高,站偏他的头颅就该低下了。站中间,他的头是昂着的,胸是挺着的。学者闭着嘴,不说话。目光却是冷厉的。学者不说话,孩子又有一些占有道理之威严,脸上又有刚才硬的冷的却是稚嫩的——那种神情了。胸也挺起来,还又拉了自己穿的军上衣。

    「你说呀!」孩子逼着道:「说四个你的一百二十朵就做数,我再奖你四朵小红花,你俩够了一百二十五朵花,等于五颗五角星,你或音乐就可彻着底儿回家了。」

    学者说话了。

    学者先在嘴角挂了笑。仅是一丝笑。敛了笑,学者声音不高不低道:

    「我知道有哪些不到一百朵,报谎自己超过一百朵。我最少能说出二十个——可是我不说。」

    「你不想让音乐自由回家吗?」

    「我那烧掉的一百二十一朵它还做数吗?你知道我是一百二十一朵花,烧了你就该补我一百二十一朵花。」

    「你说有哪些罪人报谎,你的就做数。」

    「不说就不做数了?」学者朝前走半步,像一架嶙峋险恶的山,竖在孩子前,半冷半笑问孩子:「你不怕这次花少的烧了你的帐棚屋,下次花多的不仅烧这屋,他乘你睡着时,烧你新搭的帐屋和你人?」学者看了孩子脸,似威胁,也似提醒道:「挣得的红花都不做数了,你不怕从明天开始谁也不再炼钢吗?」

    「那你呢?」孩子问,「你会烧这帐屋把我烧死在屋里?」

    「我不会。」学者咬牙说,「可我的花不再做数了,我明天就是死,一辈子让我做罪人,我也不会再去炼钢烧铁了。」

    「真的不去呀?」

    学者用力大点头。

    孩子沉默一会儿。沉静一会儿。不言不语的,望着学者脸。宗教一直坐在边上的,守着那重新统计的花数和人名。作家也一直坐在边上的。因为孩子没有说,没让他们离开那屋子,他们就坐那边上。进来的,有人看作家和宗教,目光是热的羡慕的。有的人,目光是冷寒睥睨的,像看两条狗。学者看他们,目光有怜悯,像看两只围着主人的狗。孩子他是平静的、沉默的、成竹在胸的。他望了学者脸:「你真的明天不去吸沙炼钢吗?」学者闭嘴又点头,肯定、坚定、主意已定的。孩子扭了身,平静的、沉默的,拉过身边那个黄色旅行包。拉开包的拉链口。在那包里摸呀摸。突兀地,怪异地,惊天动地,摸出一样东西来。一样惊人的东西来。惊天动地的。竟然是,一枝真的、黑的、发着亮的枪。省长给的一枝枪。省长革命用过的剥壳枪。没人知道省长为何要慷慨奖他一枝枪。他其实,想要百货楼的土火枪。省长大慷慨,奖他一枝自己用过的旧的剥壳枪。和着舞台戏一样,戏剧的、突然的、冲突的,孩子摸出一枝枪。孩子把枪放在身旁空凳上。枪有黑的光,发那油光黑的亮。又去包里摸。有了纸包打开吱喳声。摸出一粒子弹来。金黄的、被抚出了一些银铅色的子弹来。孩子把子弹,摆在枪边上。屋里空气就紧了,如无数网状的、罩了帐屋的绳子拉紧了。空气有响声。炉里的柴禾烧尽了,炉外没燃的柴禾掉在沙地上,火星跳在半空里。没谁想到会有枪。明白了,孩子为何突兀地,戏剧地,要弄来一件军衣穿身上。孩子他是平静的、沉默的,早有排定的。把那装枪装弹的黄包提到一边去,孩子扭过头,望着学者的脸。子弹是黄的,那枪油黑的。子弹滚到枪的口下歇了脚。学者那的脸,有了惘的白,可他镇静着,强自让脸和那目光里,都有瞧不起的意味溢出来。

    学者说:「你就是一枪把我打死我都不再炼钢了,除非你还承认我那一百二十一朵花。」

    孩子看学者,目光温和而善良,说话声音细,有些微地抖,如是求着学者样:

    「你真的不说报谎那人名、明天又不肯炼钢吗?那你用这枪把我打死吧。把我打死你就不用说那报谎的人名了,也不用炼钢造就了。」

    孩子说着拿起枪,很笨地,拉出枪梭儿。更笨地,把那粒子弹装上去。费下许多力气让那子弹入那膛。然后间,把枪柄扭到学者那一边,把枪口,对着自己这一边:「你拿起朝我开一枪,明天就不用炼钢了。」孩子说:「我唯一求你的,就是你开枪要打在我的胸口上,让我倒下时,向正面,朝着正前倒,别让我朝后倒下就行了。」

    孩子说:「算我求你了,你朝我开枪吧——只要子弹是从我前胸穿过就行了。」

    「求你了,」孩子抬起头,眼巴巴地望学者,如一个,刚半岁的那孩子,哭的喊求奶样:「朝我开上一枪吧,把我毙了你就不用炼钢了,只要子弹是从我前胸穿过让我朝前倒着就行了。」

    学者他,从来没有这么近的见过枪。孩子把枪柄扭向他,将那枪口对自己,将枪朝学者面前推去时,学者本能朝着后边退。孩子温和、哀怨的,求他朝自己开一枪,把自己毙了时,学者脸上呈着白,嘟囔什么话,后退、后退从帐屋出去了。

    随后间,孩子让众人一个一个的,重新从外朝他帐屋进。每进来,他都求着那些人。都把枪捧到人的面前说:「这枪子弹装好了。明天你要不炼钢,求你现在朝我开一枪,只要子弹是从我前胸穿过去,让我朝前倒下就行了。」走了这几个,又叫进另几个「明天你们开始炼钢吗?不炼也可以,这枪子弹装好了,求你们,一枪把我毙了吧——让子弹从我前胸穿过去,让我死时朝前倒着就行了。」

    进来完了所有的。对所有的说了这样的。天色将亮时,东方变为白,新的,天开始着。太阳从下游黄河水上生出来,天上发红光。大地醒过来,河水激荡向着日出那流向。九十九区人人起床了。有人一夜就没睡。便都开始提了磁铁、袋子去往黄河滩上吸黑沙。开始提斧拿着锯,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砍树。

    那些早已掌握了炼铁术的炼匠专家和教授,开始收拾炼炉了。装沙点火了。预备那新轮的炼钢烧铁了。

    一世界,都又忙将着。天上发亮光,河水大滔滔。

    4.《故道》P350—P359

    是我作家对不起九十九区了。

    我终于用一百二十五朵小花换了五颗大的五角星。我要离开这黄河岸边,离开黄河故道那漫无边际的咸碱地和水塘池子了。我将彻底自由成为新人了。我要回家永远和妻子儿女们待在一起了。在准备离开育新区的前两天,我不言不语,默不做声,该伐树了去伐树,该吸沙了去吸沙。可在别人都忙得手脚并用时,我偷偷回到我的棚屋整理我的行李和衣物。为了不让别人发现我先行一步要自由回家的迹象来,我决定把我的被子、枕头和放在床头的木箱以及挂在棚柱上的那件半旧灰呢中山装,全都留在棚屋里。我只带上那五颗五角星,提个布袋子,在布袋里装上以孩子的名誉在食堂多领的馒头做干粮,还有一些我每天都写的有部分不愿交给孩子我在黄河边和罪人们一块改造的日记和记录。回到家,如果允许时,有一天我会开始写一部关于育新改造的书——那是一部真正实在的书,而不是我为了每半月一次给孩子偷偷上交的《罪人录》。我要写一部真正善良的书,不为孩子,不为国家,也不为这个民族和读者,仅仅为了我自己。关于哪本真正善良的书,有的片段我在为了上报孩子而记录罪人言行的空隙中,已经写在了孩子下发给我的稿子上,藏在我的枕头里。我要带走的,就是那本真书的片段手稿和干粮,别的我都将完好如初地放在棚屋里。

    我要做到的,就是我走后和没走一个样。除了孩子,让包括宗教在内的所有人,谁都不知道他们的小花被一股脑儿烧掉后,可我终于够了一百二十五朵小红花,终于可以换到五颗大的星。

    孩子昨天深夜已经把五颗大星给我了。

    我决定今晚夜深人静时,就离开黄河边的炼炉朝镇上、县上的方向去。今夜轮到我到四、五、六号炼炉去守火。守火是最好离开走去的时机了。下午半响时,我偷着回棚屋把那几样要带的东西整好了。黄昏到来时,我到食堂弄了几个花馍和两个专为孩子烙的油烙馍。晚饭后,人们都回屋休息时,我如往日无二地在棚屋坐一会,和同屋的人扯了几句闲,问这个你今天吸了多少黑铁沙,问那个砍树跑了多远路,今儿遇到一棵又好又硬的质量树木没?

    我佯装抱怨地说:「他娘的,又轮到我今夜守火了,又不能安稳睡觉了。」装出一副极为沮丧的样,看看同屋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们说几句,把提袋裹在棉袄里,我夹着棉袄就从屋里出来了,朝着炼炉的方向走。春节就像跑步样迎着这世界,可黄河边的同仁们,如同不知道时间,不知道春节将至样,依旧地在起火炼着钢。远处上下游别家的炼钢炉,火光明亮,繁华似锦,沿着黄河铺开来,光亮把宽阔的河滩和缩在河床中心的河水照得堂亮无比。辽远空旷的静夜里,没有月光,但头顶的星星却蓝蓝莹莹、有密有疏在反凹形的天空间。流水的声音带着寒冷和潮润,漫过大堤后雨滴样洒在滩地上。在这儿住久了,已经闻不到滩地那特有的盐碱气,只有被破肠开肚、翻沙吸黑的水沙气息如初春时新柳发芽的湿腻腻的腥新在这黄河滩地上卷动和漫溢。

    我沿着大堤朝着第二组的四、五、六号炼炉去。那个最高最大的六号炉,如塔样竖在一排炼炉的最中间。我从大堤上走下来,把裹在袄里的提袋藏在炉后的几块石头内,穿上袄,朝炉的正面走。和我交接班的是国家工程设计院建筑工程的设计师,解放前,他设计的楼和桥梁曾在国外的西方国家拿过奖。西方人给他发了奖,他理所当然要改造。西方国家称颂他,他不是国家的罪人谁是罪人呢?可成罪人后,他又成了黑沙炼铁术的专家了。孩子到省会带的五星纯钢就是他主导炼出的。我走到他面前,如往日无二地淡淡说:「你回家睡觉吧。」「上半夜烧那些榆木柴,让火硬一点,」他指着身边的柴禾对我说:「下半夜可以烧那些柳木、杨木和桐木,让火柔一些。」还交代了一些别的话,他就朝着棚屋的方向走掉了。

    炼炉这儿除了守火的几个教授们,再也没有别的人。而那几个守火的,他们在远处唤我去打牌,我回他们话:「你们打——我这儿有一炉黑沙装多了,必须用毒火不间断地烧。」

    他们就打牌,我便独自静在这边儿。炼炉里火的劈剥声,哗哩哗啦,时大时小,有如人在广场跑步样,脚快脚慢随意而散漫。这是孩子回来后起火烧炼的第一批铁,炉旁没装完的黑沙细煤一样堆在炉口上。我往四、五、六号炉里各又加了榆木柴,因为六号炉口大,烧柴多,柴禾加满后,还又把远处的柴禾一捆捆地抱到六号炉边上。劈柴的木香味,浓得彷佛让人走进了油坊间。从烧柴上滴出的木油汁,一滴滴呈着红色落在火道边,然后又因炽烤和火温,嘭的一声燃起来。那木汁的香味在一瞬间从火中扑出来,使人忍不住要连吸几鼻子,想把那木汁的香味吞进肚子里。

    我要离开了,竟有一丝的舍不得。添完火,我重又登上黄河大堤去看那夜的烧色和炼景,看黄河上游、下游火龙似的依堤而筑成百上千的炼钢炉,熊熊光亮,夜如白昼,黄河自西依蜿而下,所有的炼炉都如它身上披的灯笼和金甲。空气中有浓重潮润的焦燎味。再有三天就是春节了。如果我在明天午时可以赶到镇上,然后再步行一天又一夜,来日一早到县城去赶第一班的长途车,大年三十晚,我应该可以赶到省会我家里。除夕夜,我应该可以和我爱人、儿女们守在一块熬大年。突然回到家,我妻子一定会看见我惊得叫起来。儿子、女儿会猛地怔一下,像孙儿孙女一样扑过来吊在我的脖子上。他们会首先给我烧上一锅水,让我洗个澡,然后再找来我过去的衣服让我换。也许会一时找不到我的那些旧衣服,就把我儿子的衣服拿来给我穿。我儿子一定长得和我一样高矮相当了。自育新到现在,我五年没有回过家。五年里,我儿子、女儿一定变得让我不敢认识了。站在大堤上,夜风像兜头冷水一样朝我泼着浇着刮过去,可我就在那冷里,发烫地想着我儿子、女儿的样。想象五年间我妻子她会怎么样,甚至怀疑五年没有真正碰过女人和妻子,我还有没有勇气脱光衣服和妻子睡在一张床铺上。我想站在大堤的最高处,背对炼炉,面向黄河,扯开嗓子唱一首歌,或者撕着嗓子吼几声。可我又知道,我什么额外、多余的事情都不能做。我所能做的,只能是若无其事,和往日无二地守火炼着铁。

    我就那么在大堤上欣喜若狂又若无其事地站得天长地久,才在那堤上撒了一泡尿,从大堤上慢慢下来了。当我回到烧炉后,借着星光又看看、摸摸石头间我的提袋依旧还在时,我哼着小调到了炼炉前。这时候,有个人出现在四、五号炼炉之间在东张西望着,好像为了找我样,看见我他朝前跨几步,可又忽然立下来,再次左右望了望,用很小的声音说了天大一句话:

    「你真的有了五颗五角星?」

    是宗教。

    他问我时嗓子里似乎有些抖,说话急切,声音沙哑,彷佛是他自己用手把话迅速从他嗓里扯拽出来的。

    「你怎么知道的?」

    「你别管」。宗教有些焦躁急迫地说:「真有五颗了,你就赶快离开这。炼炉这儿我守火。再晚走一步我怕你就离不开这儿了。」

    我借着炼炉火口的光亮盯着宗教的脸。他的脸上有着热切和急焦,催我走时手在胸前紧张地抓住自己的棉袄衣襟儿。

    「怎么了?」

    「有人知道你有五颗五星啦。」

    再次怔一下,我折身回去从炉后的石头间,取出提袋说出「谢了」两个字,就背对炼炉,急脚快步朝着大道的方向走。这时候,宗教忙又追过来:「你从滩洼那条小道走,我怀疑大路那儿已经有人伏着等你了。」再朝他点个头,我便往右一拐,半走半跑地跳进一个干涸的盐碱洼,很快让自己溶进并消失在了和碱地一样颜色的夜里边。

    我脚下生风,走得飞快,手提袋在手里前后摆动,不断地擦着我的裤。走出二里多地时,我回头望了一眼炼炉那方向,对宗教生出的感激如喝多水了样涌在喉口上。我后悔自己走得匆忙,告别时没有和宗教握个手。很想折身回去和宗教好好握一会儿手,说几句情深意长的告别话。可我知道这只是想法和情念,我决然不可以折身走回去。然就在我这样想着时,我到了小道的岔路口。有一条路是左拐和那边的大道连接着;另一条,是通往伐树队砍树伐木的柴禾场。就在我犹豫着该往哪个方向走去时,忽然有两柱灯光哗剌剌地射在了我脸上。惊一下,我看到用毛巾遮了大半张脸、只露出额门和眼的四个人朝我扑过来,一下把我围到他们中间去。我把胳膊挡在眼晴上,侧着身子躲着那刺眼的光,就在我可能认出他们是谁时,有一个人从牙缝恨恨挤出了两个字:「内奸!」然后不知是谁在我后边朝我的腿窝猛地踢一脚,我便两腿一软跪在地上了。接下来,有人朝我背上踢,有人朝我脸上抽耳光。一阵凌乱无言的拳打脚踢后,又有人用双手蒙住我的眼,开始去我的身上、提袋里翻。他们不费力气就从我的内衣口袋里取出了我的钱夹儿,很快有个声音说:「找到了。」另外一个声音说:「烧了它!」我就听见了划火柴的响。从蒙我眼晴的手缝里,我看见了面前有了一点黄亮的光。跟着那光变成了火,蒙我双眼的那手松开来,又几拳脚让我跪在火旁边。他们四个,起到我面前把我提袋里的手稿取出来,燃着火,从我的皮夹中取出那油光纸剪的包在一张白色稿纸中手掌大小的五个红亮的五角星,一个一个投在那火上,最后烧完了,又一并把那几十页的手稿全都扔在火堆上。紧接着,那个从牙缝挤出「内奸!」两个字的年轻的人,过来解开他的裤,朝我头上脸上撒了一泡尿。看他这样撒尿了,另外三个也都围过来,一样解了裤,一样借着火光朝我的头上、脸上尿起来。

    他们的尿如雨淋样从我头顶的后颈流进我的脖子和脊背,从前面沿着额门、眼角、鼻侧,漫过我的双唇,通过到我的下额流入我的前胸衣服上。尿完了,又有人和舞台上的朗诵样,大声说了一句话:「告诉你——这就是人民对你的审判——就是你们内奸的下场!」这之后,不知是谁在我身后用他的生殖器敲着我的头,甩着那器物上最后的尿液问我道:

    「你是罪有应得吗?」

    我睁开一直闭着的眼,点了一下头。

    「说出来!」又朝我身上踢一脚。

    我又张开一直闭着的嘴:「我活该。我真的是活该!」

    「你还算是个聪明人。」

    他们这样评价我一句后,大家轻声笑了笑,嗥一下,系上裤,丢下我朝着黄河边炼炉的火光走过去。我开始蹲坐在沙地上,抬头望了望静夜中星光的明寂和辽远,看着那四个人的身影,我隐约猜出了他们中间的两个是九十九区中的哪两个,可我却一点也不恨他们,只是疑怀宗教去替我守火,让我从这小道快走的真假和情意。待那四个年轻人走远后,边上的燃火将尽时,我拾起钱夹看了看,发现钱夹里的十几元钱都还原封不动夹在钱包里。拾起身边空空的提袋擦了脸,又用力擦了脖子里的水淋淋,再一次闻到了刺鼻腥黄的尿臊味,把那提袋扔到火边上,看着提袋燃火后,我从地上站了起来了。试了试腰腿和胳膊,除了右腿骨上有些疼,我知道他们的拳脚并没有我想象的严重和毒绝。没有了我用一百二十五朵小花换的五颗五角星,我只能重新回到育新区。在旷野的夜里待一会,长长出了一口气,为了证明宗教的真伪和情味,我朝棚屋那儿走一会,又朝棚屋通向外面世界的那条大道走过去。到快要临着大道时,我看见在大道的一个拐弯处,那四个在小道围我痛打和浇尿的人,也从前面朝着那儿拐过去。

    「大功告成啦」——他们朝着大道拐弯那儿唤:「革命胜利啦——」声音落下后,迅速从大道拐弯处的那儿又钻出五六个人,在三柱手电筒光的照耀下,他们扔了手里提的棍子和绳子,汇合在一起,又说又笑,问了答了一些我听得模模糊糊、似乎是对谁料事如神夸赞的话,就彼此团在一起,朝着黄河边棚屋的方向回去了。

    我不再疑怀宗教和抱怨宗教什么了。到一片碱洼地,坐在地上,望着夜空,听着前面愈走愈远的脚步声,身上水湿的尿寒像冰样结在我的皮肤上。心里的空旷和落寂,如一条丧家的孤狗被人踢打后扔在了荒野间。无力地靠着洼地的沙土崖坡躺下来,我想我应该回到炼炉的火旁边,把被尿湿的衣服全都烤干再回到棚屋里。想我应该悲伤无奈地哭一场,也怀疑自己一定流了泪,用手去摸摸自己的眼角后,发现双眼的眼角、眼下都干得没有一丝泪痕儿,连刚才那滩流而过的尿液也都无踪无迹了。我奇怪自己的五星被烧了,人被痛打了,四个年轻的罪人一起从我头上朝着脸上尿,还用那生殖的器物一下一下敲打我的头,甩着器物上的尿液珠滴儿;我的双眼被尿水洗了一个遍,连我的舌头都舔到了那尿液的臊味和咸碱味,可我却连一点悲伤和怨恨都没有,反而觉得浑身轻松自在得没法儿说。

    我奇怪这不知从何而来的周身的轻松和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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