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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书 正文 第十二章 种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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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故道》P381—P386

    春天时,九十九区从黄河岸边撤回了。因为该要锄麦施肥了。因为孩子又去上边开了一个会,上边要求去年种麦时上报的亩产数量一定要在夏季兑现和收获。从上边回到九十九区后,孩子把他的手枪拿出来,擦了油,在日光下边晒一晒,把那子弹装进弹匣里,用一个盖了布的盘子托着那枝枪,由宗教端着托盘跟在他身后。他们一间一间房子走,每见到一个人,孩子就问道:

    「亩产万斤你有信心吗?」那人愕然着。

    「没信心你就开枪把我打死吧,我只求子弹从我的前胸穿过去,能让我死时朝着前面倒。」

    那人望着孩子,望着宗教端的托盘中放的真的油光呈亮的剥壳枪,朝孩子点个头:「只要别人有信心,我也一定有。」孩子满意地笑一笑,从托盘的布下取出一枚大如小掌铜钱的油纸剪的的五星奖给那人了。孩子不再发那小红花,孩子现在直接给人们奖五星。也依然是谁有了五颗五星谁就可以自由回家去。人们不再像在黄河岸边炼钢烧铁时候疯狂的渴念获求那些小花和五星。可也没有一人说不要那大的五角星,或接了大的星,随意把他撕了或扔掉。人们一边矜持地接了那五星,又一边表面满不在乎,实际上却又谨慎小心地把它夹在某一本可以公开读的书里边。我知道,很多人——如学者、医生和掌握了黑沙炼铁术的烧匠专家们,他们当众很轻蔑地接了这枚大五星,很随意地把那枚五星扔在桌上或床头,可等身边没人时,他们又都谨小慎微地,把那枚五星藏在除了他自己别人找不到的地方去。

    孩子就这样奖着五星说着那样的话:

    「你说我们能种出亩产万斤的试验田吗?——如果不能,你就开枪把我毙了吧,我只求子弹从我前胸穿过去,还让我朝着前面倒。」

    所有的人都说能,都说跟着孩子努把力,不要说一万斤,也许能种出亩产一万五千斤的实验田。就都每人领了一枚大五星,开始下田锄地了。开始施肥浇水了。我没有对孩子说九十九区一定能种出亩产万斤的小麦实验田,也没有领取孩子奖赏的那枚我曾经有过五枚手掌大的星。孩子和宗教端着托盘和手枪一间一间屋子问着时,轮到我们的屋子我躲将出去了。到了夜里我又独自从屋里走出来。春三月的夜晚,黄河故道的旷野上,虽然凉,却可以感到草木复苏的气息在夜风中,医院的苏打气息样,醒鼻醒心在漫无边际的四周铺散着。明明到处都没树,可不知从哪飞来的几花柳絮却如期而至的钻进鼻孔里。人们都睡了,几排房屋里,除了学者在用紫色的药水写着什么亮着灯,其余都熄灯溶在月光里。区的院外有草木生发时那绿吱吱的响,有如夜虫在远处的鸣叫隐隐约约传过来。我踏着那声音,到区门口朝外看了看,看见落在地上的月光水面一样平静着,有光色轻微的摆动和涟漪。远处麦田从冬眠中醒春的小麦苗,在银色的月光下,闪着轻浅白亮的光。

    我去敲了孩子的门。孩子正在屋里看他的连环画——连环画上是革命的游击战争和故事。白天放在盖布托盘中的手枪还摆在托盘里,放在他的桌子上,像那枪和托盘从屋外回来放在桌上就没有再动过。可子弹已经从那枪里退将出来了,如一粒蚕蛹滚在枪身下。没有发完的五星都艳在托盘内,有的五星角儿盖住枪,有的角儿被压在手枪的枪柄下,那景象让我想起国家成立时,有位画家为祖国和上边献的一张他殚精竭虑画的大油画。屋子还是原来那样儿,有床、桌、凳子和孩子自己钉的洗脸架,从床头通往里间屋的木门还关着,可那门上,钉了几个木钉儿,那木钉正可以挂孩子的衣服和袋儿。彷佛屋子比先前拥挤了,可又看不出孩子屋里添置了一些啥。我有些犹豫的站在门口上,孩子瞟了一眼说:「你有事?你已经两个月没交你写的东西啦,镇上总部的上边催你了。」说话时,孩子的目光又回到了他的连环画页上。

    我朝孩子笑了笑:「他们不让我写了。他们骂我是奸贼。我每写几页无论放到哪,他们都会找出来烧掉或在我的手稿上撒泡尿。」

    孩子又一次停住手里连环画,扭头盯着我,脸上满是疑虑和猜测:「是真的?」我说道:「我能种出一片穗子比谷穗还大的小麦来,和玉米穗儿样,可你得相信我,让我一个人离开这,到很远的地方住下来,独自耕种和施肥,独自在那烧饭和吃饭。不然我种出那样的小麦来,会被嫉妒的罪人把麦子拔掉或烧掉。」

    孩子的眼睛睁大了,瞳光在马灯下清澈如水,如两盘月光凝在屋子里。

    「昨天都去锄地时,有人不光尿到了我床上,还在我的床上拉了一泡屎。」我对孩子说:「你放心,只要让我离开这些人,我一定给你种出三十穗到五十穗比谷穗还大的麦穗来。你可以拿着这些麦穗进京去献礼,坐火车,逛京城,住进中南海,和国家最最上边的上边合影做纪念。反正你不发给我五颗大的星,我有十条腿也跑不出这育新区。跑出去没有那五星,别人不把我送回到这儿也会把我送进监狱去。」

    我对孩子说:「麦熟时我要种不出几十穗谷穗一样大的麦穗来,你就让我三天三夜、六天六夜、九天九夜、日日夜夜让我和学者在炼钢炼铁时一样头戴高帽子,胸挂罪恶牌,跪在一个地方让九十九区所有的人,男男女女,都朝着我头上、脸上尿尿和拉屎。」

    屋里的空气有些因为欢快稀薄了。孩子的脸色似乎是因为兴奋有些抽搐的样。他把手里的连环画一下扔在桌子上,呼地站起来,用目光欢欢快快逼着我:「你真的能种出比谷穗还大的麦穗来?」孩子急切地说:「那就好——我就放你离开这区院。方圆二十里,你想去那里种地都可以。你要种出了比谷穗还大的麦穗来,我给你一张油光纸,给你一把剪,你想剪多大的五星你就剪多大,想剪多少你就剪多少——有了那些星,满世界你想自由到哪都可以——可你要种不出谷穗一样大的麦穗来,」孩子把目光落在桌角托盘里的手枪上,看一眼,又扭过头半冷盯着我:「种不出你不仅得开枪一枪崩了我,让子弹从我前胸穿过去,让我朝前匍匐着倒下去,还要把我埋在这九十九区哪儿的高处朝阳那一边,让我躺在坟墓里头是向着东。」说完这些后,孩子咬着他的嘴唇看着我,等着我的允诺和回声。

    我想了一会儿,朝孩子庄重庄重点了一个头,极用力地说了一个字:「行!」

    2.《故道》P386—P391

    我独自离开那区院、离开和我一样的那些罪人们,到九十九区西北的一个沙土堆那儿搭下庵棚住下了。那沙土堆有两层楼的高,占地超过一亩大,和古时帝王留下的坟陵样。也许它果真是哪朝哪代的一个王陵呢,因为那沙土堆上有十几棵直径二尺的柏树桩,不是王陵哪能有十几棵古柏长在土堆上?刚好国家大炼钢铁了,那些树被伐掉烧火了,给我留出了这沙土堆上的一片好田地。

    在土堆朝阳的一面里,因为多少年都是古木参天的树,年年枯落的枝叶腐在树下沙土间,日复一日地把那沙土改造了,使那原本灰白沙地的薄土变成了松软黑腐的肥沃了。我用三天时间绕着九十九区小麦地的外围走,最终选定在王陵土堆这儿住下来。东南方几里外是区里连天扯地的小麦田,西南那儿有几块麦田和一片片的碱洼坑,朝着东北和西北的方向去,除了碱洼就是一望无际的荒芜了。春天里,荒芜的碱地中,耐碱的蒿草和塔头草,开始泛出了嫩绿和青黑,原先碱地里浓烈而带有硫磺味的碱味和咸味,开始被野草的腥鲜所取代。站在那个土堆上,东南方向的麦田面上是绸缎般的光滑和润亮。西北这边的野荒凸凹错落,还没有被绿色彻底覆盖的荒白,彷佛盖了一冬该洗未洗的被褥铺在大地上。我在沙土堆东南坡上开垦出一片荒地来,有一分那么大的正方形,又把那一分坡地瘩嶙平整,弄出四层梯田地——八畦平如镜面的席铺田,然后把土堆上陈年的枯叶积土都挖到八畦田地里,把那如粪肥一样的草木枯叶土,翻埋在田畦下,在畦边畦头整出笔直的埂,便于下雨和浇地用,又从碱洼地里捡来了大大小小的鹅卵石,把错落成四层八畦的田边的三层梯田埂坝都用石头砌起来,预防畦梯的垮塌毁了我的八畦地,最后我就开始往这八畦地里移栽小麦了。

    播种小麦的季节已经过去了几个月,我当然不会拿小麦种子朝那畦地里撒。我朝着东南方向走,到几里外区里的小麦田,挑选叶黑叶旺的苗棵儿,把那些又旺又黑的麦苗挖出来,移栽到我的四层八畦田地里。为了使那些麦苗在移栽中不受伤,每棵麦苗的根上我都让它带,来一把土。每移栽一棵苗,我又在新地的苗坑浇上几碗水。移够一畦儿,又挑水把那畦儿灌一遍。两天后,我的八畦小麦种上了,浇灌一遍了。沙土堆的东南方,有了一片黑土中一行行的绿。那绿在移栽后的第一天,它耷着脑袋现出焉状儿,到了第二、第三天,苗根和那黑土结在一块儿,从那黑土中吸了水分和养分,它就开始醒转过来,把软在地里的麦叶,不觉间弓着擎在半空里,如出土的韮菜般,开始用自己的叶面迎着日光和细风,长得意得志满,随风摆动,呢喃絮语了。

    一周后,八畦地里已经旺着了一层深黑和深绿。

    我的庵棚没有搭在东南朝阳的坡地里。我绝不会让九十九区的人们锄地时,发现他们的对面远处沙土堆下有庵棚种着一分小麦地。我把庵棚依着坡势搭在西北方,面对着辽远无际的碱洼地。

    我一生中最为自得清寂的一段人生就这样开始了。侍弄那一分八畦的地,锄草、浇水,坐在阳坡的畦地头上盯着麦苗看不见的生长和变化。闲下时,绕着那沙土堆走走和转转。早晨站在土堆顶上看日出,黄昏坐在沙土坡上看日落。有时候躺在阳坡晒太阳,晒得头上冒汗时,到背阳的一面躺下来,让旷野的风吹着,目不转晴地盯着天空中云的变幻和夜里月移星动的脚步和声响。我想要写作了。躺在那八畦的小麦田地边,我经常因为想要握笔写作而使双手急出一层湿热的汗。为了平息那想要写作的冲动,我不得不借以去地上紧紧抓起那冷凉的沙土,使我因急于握笔而热烫微抖的手,可以安静下来如被人捉住的两只兔。

    我不知道我要写什么,但我知道我不开始写作,我会坐卧不宁、彻夜失眠的。我已经坐卧不宁、彻夜失眠了。离开九十九区时,孩子赠给了我半瓶蓝墨水,一本红色横格的白信纸,让我把我每天的言行都写在信纸上,每七天回去一次把我记下的言行交给他,再由他交到上边去。我不想用那仅有的墨汁,流水账样记载我的吃饭、睡觉和种地。不想再为孩子和上边去写任何的东西了,哪怕半页纸、几行字。我要用这稿纸和墨水,写我真正要写的东西来。我要在这段独自种地的日子里,写一本真真正正的书。我不知道那本真正的书是什么,可我却固执地想要写出一本真正的书。

    在我到这距九十九区十几里外沙土堆旁独自种地的半月后,孩子在某一天里出现了。那时候我正在那八畦地里锄着草,把那小如针尖、刚刚可以看到的草芽锄下来,或者用手拨下来,孩子从远处晃晃悠悠走来了。九十九区里,除了孩子没人知道我住在这儿要为孩子种出穗子比谷穗还大的小麦来。他们以为孩子允许我离开区里去哪种地,是因为不想让有人再在我的床铺上屙屎和尿尿,或写上「王八」两个字。相信我答应孩子要种出可能比谷穗还大的麦穗来,无非是想求得孩子的同意离开区里那些人,至于是否能真的种出谷穗大的麦穗来,那就如要用沙子蒸出一笼馒头来。没人相信我,但孩子相信我。孩子是第一次到这八畦肥田里来,他远远晃过来,从沙土堆那边转到我身边。我慌忙笑着走出麦畦迎上他,他却朝着四周转着身子望了望,又蹲在地头看看那还稀疏显乱的麦棵儿,蹲下来,用手轻捋了一下麦叶儿,直起身,用疑虑的目光盯着我。

    「说过的——你要种不出比谷穗还大的麦穗来,你就一枪把我崩在这,把我埋在这。」他又一次转着身子朝向四周看了看,声音里有些抖动的兴奋和哆嗦:「就埋在你平整出的这块麦地里,把我的坟头对着东。」

    我朝东方看了看。太阳在头顶,东边是一片白的光。「我能种出来,你放心。」很肯定地说了句,又去孩子的脸上打量着,看见他的脸上面对白光,泛出的肤色光亮柔和里有着奇怪的硬,彷佛柔软的面团在时日中结了一层壳。他的唇上边,还光得是一层乳白的毛,可他的额门上,却有几道很明显的痕,如几条终日荡动着的水波纹。他样儿老相,如年龄不大,却终日劳累的乡村孩子样。可是说到底,他的眼里还是那种执着单纯的光,望着我,也望着眼前麦畦里如种瓜点豆般,方圆五寸才栽一棵的小麦苗,沉郁了许久说:

    「这苗不稀吗?」

    「要的是穗大,不能种太密。」

    「真的可以长出比谷穗还大的麦穗来?」

    「到了麦天你就知道了。我保准你可以在麦熟后带着这麦穗到上边见省长,省长可以带着你和麦穗进京去献礼。逛北京,见世面,住进紫禁城,和国家最最上边的上边合影做纪念。」

    孩子看着我,在午时的太阳下,慢慢的他脸上的光亮开始闪着透明的金黄色,如镀金的佛神塑像从庙里搬到了天底下。为了肯定我说的话,我咬了一下嘴唇儿,用很低的声音补充道:「种不出那样的麦,你让我年年月月头戴高帽子,胸挂罪恶牌,让所有的人们每天都在我头上拉屎和尿尿。种出来,你再一次发给我五颗大的星,神鬼不知地安排我离开这,离开这个罪人窝。」孩子似乎不敢相信我的话,他又一次蹲下看看那麦棵,起来后脸上仍是闪着疑惑不安的光。但毕竟我的话让他满怀希望了,让他感到可能了,不像别的人,他必须端着托盘里的星和枪,才能从他们嘴里逼出一句来:「只要别人说能亩产一万斤,我就相信能种出亩产万斤的实验田。」我是唯一主动去找孩子保证能种出比谷穗还大的麦穗的人,并且是一而再、再而三地为自己下着毒誓痛咒的。我不容孩子怀疑我。可孩子他仍然多多少少怀疑我。孩子抬头半信半疑看我大半天,最后走时又加码说了那样的话:「种不出来了,你从我前面开枪崩了我,让我朝着前面倒。我死了你就把我埋在这,让我的坟头朝着东。——另外的,你是作家你写书,我死了你再把我的故事写成一部书。」

    3.《故道》P392—P400

    之后孩子就很少再来这沙土陵堆了。远得很,来回富足三十里。初春悄然而至而又转瞬即失着。先还觉得麦苗和碱荒地里只是透着绿色和腥气,可在三朝两日间,在没有任何预兆的那一夜,我一觉醒来后,庵子里塞满了仲春浓烈的清新和温润。空气是湿的,眼前是绿的。因为鼻子突然遇到这醒通,使我在铺上打了几个透彻的响喷嚏,又在铺上懒一会,起了床,在庵头沙地光着身子洒泡尿,忽然看见原来光秃秃的沙土坡上一片绿色了,绿色中开了许多黄的、白的、蓝的和紫的小碎花。再抬头朝着远处看,那碱洼地已经没有枯灰碱白了,厚极的绿色把碱地盖得严严实实着。荒野中虽然没有一棵树,可那些大小树桩上,都发了丫枝举在半空里。

    太阳升起来,东边红成一片如去冬黄河岸边连成一片的火。黄河故道上一望无际的沙漠平原,在那日光下,绿草野花都闪着耀眼柔润的光。我迎着日出、踏着野草跑过去,渴望自己一个箭步可以跑到那东天下太阳滩流在平原上的金水里。从嘴里「啊——啊——」出粗野的狂叫声,穿堂风样冲出口后砰砰砰地散落在荒野上。我一口气跑了几十步的远,直到我每天去东南挑水的那池泉水旁,才发现自己是赤裸着身子的。

    我有些羞愧地看看自己的下半身,又看看空旷无人田野外。有几只黄鹤在空中啁啾鸣叫地飞过去,投下的影子如一闪而失的黑石子。泉边上,水湿的凉气扑过来,像一件水淋淋的湿布盖了我全身。我要写作了。我必须写作了。我已经为我那部真正的书取好了名字和想好开头了。应该说,是因为昨儿夜里我彻夜不眠,直到我最终确定了书名和开头后,春天才开始开花、大地才一片浓绿的。

    我确定我的书名为《故道》。

    我站在泉水边,裸伏在那有筛口大的泉坑撩水洗了脸,开始转身往庵屋那边回去了。随仲春,可晨时的天气还挂着冬未的寒。因为一丝不挂地在这荒野里跑,因为我在那泉边站久了,我浑身冻出了一层紫绿色的鸡皮疙瘩来。尽管有些冷,我还是不慌不忙地走,以便拉长我在遍地开花的这个晨时的清醒和兴奋。然快到庵屋时,我又突然把步子加快了,走进庵屋三下两下就穿了衬衣和衬裤。我忽然意识到,我必须尽快把那本《故道》的开头写出来,以免时过境迁会灵感消失样。把用木板钉的半高的书桌往庵子门口的亮处拉了拉,把小凳从门后拿过来,我从床头拿来了上边要求我学习阅读的旧报纸。将报纸铺在桌子上,坐下来,闭上嘴,让自己有些过分速跳的心脏安静一会儿,待情绪慢趋平静后,我知道那庄严肃穆的一刻到来了。

    我哆嗦着手,在我的稿纸上写出这样一段开头的话:

    「育新区是这个国家最为独有的风光和历史,就像一棵老树上的疤,最后成为了望着世界的眼。」

    《故道》这部书的开头就这样写下了。我又把开头情绪浓烈的文字默默念一遍,长长舒口气,扩展一下胸臂后,开始接着穿衣服,穿袜子,趿着鞋,出来站到了沙土陵的最顶端。

    我感到那时我像一个巨人样,一场最艰辛战役的开端被我拿下了。东边日出后,旷地上流液的红色没有了。沙地平原上泛滥着刺眼黄亮的光。太阳已经升有一竿那么高。一夜间泛绿开花的荒野中,开始有说不出的各种滋润细碎的声响传过来,彷佛一场小雨的声响弥漫在我周围。有麻雀从哪飞过来,落在土坡上;群的欢叫声,把那细碎挤走了。朝着那麻雀望过去,才知道那群麻雀原是都落在我的麦田里。急忙朝着我的麦田走下去,待我近了时,那麻雀群起而飞,消失在了广袤无限的天空里。我站在麦田头上看着我的麦,它们已经适宜这块土地了,一棵一撮,都绿里藏黑,行距五寸远,间距五寸远,畅足地享受着肥土和光亮。在正常的大田麦地里,每一堆麦苗都因密集连成了一条线,只有行距间留着锄地的落脚处。可在我这儿,他们每一株都像一棵稀珍的树苗样,这一棵和那一棵都有距离拉开着。

    站在畦地前,我看见第二层畦地中间有两株麦苗的颜色有些黄。小心地走过去,不仅发现那两株苗的黄,还看见那苗下接根的麦叶开始干起来。以为是麦苗的根部生了虫,我爬在地上扒着苗根周围的土,可畦里埋的剌针扎了我的手,血像泉样涌出来。我慌忙捏着手指头,止了血,又用左手扒那苗根的土。在那苗土里,没有虫,只见那麦苗把根朝着地下深扎时,地土没有了,深处是那原本灰黄的沙。沙不保墒,我该给这两株麦苗单独浇些水。从庵后烧饭的小灶棚下提来半桶水,拿来我的吃饭碗,用碗舀着浇水时,我把右手食指上捏着血口的拇指顺便拿开来,让刚刚凝住的血口再次张开嘴,血滴再一次涌在指尖上,滴在水碗里。每一碗水里我都滴入两到三滴血,每一株干叶的麦苗我都浇了两碗带血的水。血滴在清水碗里时,先是殷红一珠,随后又迅速浸染开来,成丝成线地化在水里边,那碗清水便有了微沉的红,有了微轻微轻的血腥气。我把这血水倒在麦苗周围的浇坑里,待水渗下去,用土把那浇坑盖起来,并用手把浮土拍实稳,使旷风直接吹不到麦苗根部去,麦苗又可以透过那土的缝隙呼气和吸气。

    第二天,再去观察那两株麦苗棵,黄叶干叶没有了。那两株麦苗的肥壮黑绿比别的土质好的麦苗更为厚实和鲜明,且它的麦叶似乎也有些狂起来,硬起来。别的麦叶都含着隐黑弓状地顺在地面上,可它们,有几片叶子如不肯倒下的铁片剌剌地直在半空间。我知道它们接血了,那血生力了。我就这样侍奉供养着我的麦,该锄草了锄草,该浇水了浇水。仲春间到了必施追肥时,我并不住地里施追肥。我把我的那些小麦编成号,用刀削出一百二十个小木牌,在那木牌上写上「一、二、三」,直至第「一二〇」号,把这些木牌由西向东依着顺序在每棵麦前插上属于它的号,看哪棵麦有些泛黄偏瘦、地力不足了,我就在早上我的血液最足时,用针扎破手指头,把那血滴在水碗里,瘦轻的麦棵滴几滴,瘦重的滴上十几滴,再把血水浇在瘦麦最根部,使那麦苗在一夜之间后,它就黄去黑来了,瘦消肥壮了。

    回九十九区去领我的粮食时,孩子问我记没记我在那边种麦的言行来,说上边的人总在催他要。于是间,我每天就把那一百二十棵麦苗的长势、变化也记在稿子上,等着孩子催到急处时,预备把那些流水文字交出去,而把我竭虑而写的《故道》的文字留下来,藏在枕头下。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着,每隔三朝或两日,我都用针刺破或用小刀割破手指头,在碗里滴上血,去浇那该施追肥的麦。今天割破这个手指尖,明天割破那个手肚儿,轮番一次是二十、三十天,刚好那第一个破的指尖将好时,又轮到去破这个手指皮肉了。就这样到了四月底,天气大暖后,除了晨晚,白天完全可以穿单时,我的那些小麦到了分岔分棵间,有天夜里我躺在庵里的地铺上,听见了来自地面碎细吱吱的响,以为那是来自大地和田野夜间必有的声息和细语,尤其在星星高挂、月亮当空、万籁俱静的子夜中,月光和星光落在地面的游移会有那水流似的响,还有这荒野间草长花开在夜时的神秘声响和语音。这些声音夜夜的到来让我疏忽了小麦拔节分岔的那种声音了。我没有去分辨小麦拨节的声音和来自大地春夜的声息有什么不一样。在地铺上翻个身,我就又去想我的《故道》明天要写的一段话。我必须要在晚上把明天要写的《故道》的情节、细节烂熟于心后,才可以安心睡入梦境里。我已经把《故道》写有几十页,将近两万字,它们齐齐整整摆在我的床头上,散发着的墨气在庵里混合着油腻腻的血味和来自铺下沙土深处的泥黄味。我不知道我的这部书可以写出多少字,但在写完这六十几页后,那本《故道》的故事已经在我脑里轮廓清晰了。就是在这种清晰分明最终完全到来时,那一夜我听到了和往日不一样的地音与月息。我不知道这是上半月还是下半月,也没有注意庵外是上弦月还是下弦月。在我准备睡着时,隐隐细细地听到我的枕头下有蛐蛐爬动的声响走进我的耳朵里。抬起头,那个声音没有了。枕下去,那个声音又水漫水流地回到我的耳朵里。我把枕头拿到一边去,剥开床头地铺上的草,直接把耳朵对在地面上,我听到来自麦田那边麦棵和草根在沙土地下跑动的脚步声,似乎还有你争我夺的扯拽和不安,彷佛那些麦苗、草根在地下打架样。穿上衣服从庵里走出来,我轻声轻脚过去蹲在我的麦田边,没有看见什么也没有听到什么响,再一次爬着把耳朵对在麦苗的行间里,就听到麦根麦棵在地面下的扭动和扯拽,似乎是有什么要挣着身子朝着地上钻,那青紫尖细的叽呢声,和静夜竹笋要从石缝挤出地面的叽吱叽呢样。

    我不明白小麦为何会发出这样的响,坐在田头上想着盯着看,直到东方泛白时,荒野在晨里先是灰白朦胧,后是悄然到来的一瞬间的暗黑过去后,田野突然之间明亮起来,和黄昏到来前会有一瞬间的寂静和亮白如昼的光明样。一瞬间的灰暗如一片云影掠过后,我看见那些凡是我用血浇过的麦棵都已不再是一棵独苗儿,而是分岔拨节成了几棵和分不清棵株的一撮儿,如分不清主干的一蓬荆。可那些还没有太多吸我血水去浇的,它们还是一棵,棵竖在那,虽不瘦黄,却在相比中显出势单力薄了。

    我感到我有些对不住那些单棵单株的独苗儿。我在它们的生长中有些厚此薄彼了。这一天,我用小刀划破了我四个手指头,让血水成股大滴地落进了水桶里,给多次浇过血滴的麦棵视情而定浇了半碗或一碗,而给那些喝我血水少的独苗一□气浇上两碗或三碗。到晚间,再次夜深人静时,根据麦棵的编号我挑选了十几棵,有的是白天喝我半碗血水的,有的是喝我一碗的,还有是喝我两碗、三碗的。我在这十几棵编号麦上都盖了旧报纸,把报纸的四边用沙或石头压起来,待着子夜再次到来后,我站在麦田边,听到那报纸下的声音吱吱喳喳如虫蛾、小雀在纸下挣着身子要往纸外飞。至来日,天亮时再去看那些旧报纸,原来都是塌着盖在麦苗上,可现在全都如伞样被麦棵撑鼓起来了。那些喝了两碗、三碗血水的麦,不仅把报纸撑成伞状鼓起来,还有麦叶、苗尖扎破报纸钻到纸外边,碧绿碧绿如竹叶一样又硬又厚地傲在日光下。掀开那些报纸后,那些独苗的麦,已经不是单棵独枝了,和别的一样都分岔拨节成了一蓬野荆似的一丛一簇了。

    4.《故道》P401—P419

    我的麦在疯野似的长,区里那大片的麦田都还刚刚离开地面硬起脖颈儿,它就完成分岔拨节了。别的麦准备拨节时,它就开始有了筷子那么高。一百二十丛,叶挂叶地棚在田畦里,碧绿乌乌几乎把地面全盖住。有一次我又回到区里去,待着人都下地时,去食堂领我的的口粮和油盐,碰到孩子在门口太阳下边看他的连环画。见了我他把目光不情愿地从连环画上移开来,「记住我们说的话,你种不出比谷穗还大的麦穗你该对我怎样啊。」说了就又把目光落到新的一面画页上。我背着粮食站到他面前,见他看的那页连环画,是《圣经故事》上画的圣母和一群孩子在一棵大树下的纳凉游戏图。「你放心,」我很肯定地对他说,「我一定能种出比谷穗大的麦穗来,而且不是三五棵,而是一片上百棵。」

    孩子慢慢收起连环画,站起来狐疑地盯着我的脸:「现在麦子怎样了?」

    「和菲菜芹菜样。」

    「你的脸色有些黄。」孩子忽然惊着说。

    我笑笑,「就是这样儿。」

    「我可以让食堂每月多分你半斤大油养一养。」

    这之后,没多久孩子果然从食堂提了一瓶猪油来看我,到田头看见那麦子已经膝深时,黑油油铺在地面上,他在田头张开嘴,半响没有说出话。待我从庵屋走出来,他又像惊喜的雀样从那边跳着朝我飞:「你是咋样种出的?这沙地怎会这样肥苗啊?」最后他站在麦前用手再次捋着麦叶儿,不等我说话,就自己归结为这片小麦的疯长是因为这块田地不仅迎风朝阳,而且在去年之前的数百年间,这里都生长着几十棵的老柏树,柏叶年年都落在地上枯腐积肥,存下地力肥力了,且松柏油多,那百年的柏树也为这土地积存下了地油力。看完那些麦,孩子脸上挂了少有的笑,坐在田头和我说了许多话。告诉我九十九区的那块亩产万斤的实验田,长势也好极,麦苗一棵挤一棵。说有位教授帮他算过了,计划原来播种每亩只需几十斤的麦种就行了,现在区里在东边那块可水浇的一亩多地里,初春时又补撒了麦种最少八百斤,加上原来的麦种单种子就是上千斤。孩子说:「麦种在那一亩地上一粒挨一粒的铺了一层儿,和摊开晒麦一样儿。」这样不算麦苗分枝分岔一棵麦变成几棵麦,就是仍然一粒种子一棵麦,一棵麦上一穗麦,到麦熟时一穗麦上最少结出三十粒,那一千斤麦种自然就成三万斤的小麦了。三万斤减去一半儿,让一穗上长出十五粒的麦,那亩产最少也是一万五千斤。可世世代代、平平常常间,哪有一穗麦不长出二十、三十几粒小麦呢?说着这些时,孩子满脸堆笑地望着我,也不断地望着我的那片肥壮的麦棵儿,脸上的红光如染上去的油彩

    「有亩产上万斤的试验田,有比谷穗大的麦穗儿,下半年我说啥也要去那京城献礼了。」说着孩子仰躺在地上,面对着天空望上去,脸上原来的红光变成了迫不急待的期冀和亮堂。

    可在半月后,我的麦子率先长出麦杆时,那些麦叶都又在一夜之间显出了地力不足的黄相来。我知道我必须集中我的血液来供养这些麦,这不仅要哪棵麦黄了才单独用血水去浇它,还要等有一天下雨时,把我的十个手指全都割破来,让十个指头都流血,然后站在麦畦的埂上把我的血液朝着空中洒,使血滴和雨滴一道落在麦叶上、麦棵上和麦棵缝间的田地里。我就这样等来了一场雨,果真割破我的十个手指头,站在麦田四周借雨四处浇洒我的血。到了三天后,雨过天晴时,我的那些麦子又全都由黄变绿了,抽出的麦杆一天一节的往上蹦。先开始,那麦杆只有正常的麦杆粗,几天后那麦杆就变得有两倍的麦杆粗细了,和春天新出土的小竹杆儿样。为了尝尝那麦杆的味,我找了一棵长势不旺的麦杆掐断来,发现我的麦杆和往年他地的麦杆不一样。别的麦杆是一从麦棵中拨出就是空心的,而我的麦杆内,却是实心的,在硬的杆壳里,灌长着一管柔白色的杆棵肉,如豆腐泥样浆在麦管中。用指甲剔出那棵杆内的麦肉放在嘴里边,满嘴都是浓香鲜甜的美味儿。

    那一天,我奢侈地吃了三棵麦的棵杆肉,后来试着做汤时,把过分稠密的麦杆拨下剪断放在锅里煮,发现用那麦杆熬下的汤,放些微一点盐,一滴油都不要放,那汤的鲜味如满锅肉汤煮了山野菌。且山菌味中有许多土腥气,而我的嫩杆鲜汤里,没有一丝土味和野味,纯得如拿那白云熬下的水。

    可惜这样的美味没有持续久,二十天后夏天正式到来时,太阳的酷烈只在那麦上照了三五日,那白色的麦棵肉就在杆内消失了。不知是被太阳晒化了,还是被疯长的麦杆吸收了。到了五月底,我的麦杆内没了那柔肉白,却长到了齐腰那么深。还没有到结穗的时候,那麦地的麦棵就和往年他地麦熟时的小麦一样高低了,麦杆和长出洼地水面的芦苇样。我是应该预料到这麦棵会和半大的芦苇一样高低的,就像知道我能种出谷穗大的麦穗样。可我疏忽这些了,被每天的风调雨顺欺哄了。因为麦子长得快,要吸收很多地力和肥力,我必须每逢下雨就割破所有的手指头,往那地里洒上一遍血,或者半月无雨,就挑水浇地,要往桶里滴流最少一碗半的血液晓在田地里。缘于失血过多我开始有了晕眩症,常常会滴完血后天旋地转,不迅速蹲下便会倒在脚下边。我已经多次突然眩晕倒地了。为了补充营养我开始去很远的池洼地里捕鱼捉蟹去。可在一次的捕鱼中,在很大一汪野池的水草和苇子地里捞着时,忽然起风了。风是从北向南吹,先是凉爽的小风,后就变成大风和阴云,接着那水池汪地的水草和芦苇都梳子梳过一般弯腰倒在水面上。就这时,我想到我的那些和华杆一样的麦棵了。丢下捕鱼的水桶,我光脚朝着我的麦地里跑。到路上下了雨,那暴雨和雷声就炸在我头顶。猛然间,暗下的天空和夜晚样,而炸在眼前的雷声闪电,震得我差点从地上弹起来。我就这样疯头疯脑地跑在雨天里,几里地后跑回到我的沙丘下,爬上沙丘到田头,我哐的一声站下来,人一下死死桩在了田头上。景况如我一路急慌所料的一模样,我的那些麦子没有苇杆那样的筋柔和韧性,它们全都断倒在了雨地里,像一片揉碎揉乱的绿毡盖在田畦里。明亮的水面把那断落的麦棵、麦叶从畦里漂出来,全都堆在丘地下边的沙地间。我木呆呆地立在那,半晌功夫后,咬着嘴唇蹲坐在了雨水下,让倾盆的雨柱从我头上浇下来,放声哭泣着,像一个孩子被遗弃扔在了荒野间。

    天晴后,我把那些完全折断的麦棵全部拔下来,把那些弯腰倒伏的麦子扶直后,找来许多荆条树枝插在麦棵边,用绳子把麦棵松紧适度地捆在那些荆条树枝上,还在许多麦棵周围搭了豆角、黄瓜那样的架子和棚木,撑着、架着麦棵让它们从残断倒卧中站起来。几天后,我又一次数了数那些从残断中救活过来的麦,他们从一百二十丛、数百棵的麦,变为仅有五十二株了。原来黑旺林密的一大片,现在成为稀稀疏疏、零零碎碎了。从此我再也不敢离开我的小麦地,除了到泉池那儿担水或有不得不做的事,我都守着我的几畦麦田和五十二株麦。就是到了必须回区里领取口粮和油盐,也一定要选个好天气,快去快回,一路小跑,如一个母亲把她的孩子孤零零留在家里外出的那份不安详。我把那本《故道》的写作停下来,专心于我的五十二株小麦的生长和看护。说到底,我只还有五十二株麦,除了用我的指血去浇灌,还把我从食堂领回的大油、菜油灌埋在麦根上。把天气好时捉来的鱼、蟹、青蛙、蝌蚪熬成汤,或者残忍地把他们生生捣碎,弄成肉浆埋在麦棵下。这些虾汤蟹浆虽然没有我的指血能那么好的改善地力、肥壮麦棵,却也可以每一次浇灌都支撑小麦肥沃生长那么一周三五日。到了六月初,别人的小麦刚刚过膝深,我的五十二株小麦已经长得和小树样,麦叶有一指那么宽,一根半的筷子长,麦杆最粗的可以和指头一模样,高到我的肩头上。

    它们不是麦,它们是麦树。

    这些麦棵小树在六月开始抽穗了。有天黄昏里,我忽然发现第三哇的第二株麦,有个嫩黄透亮的麦穗像蜻蜓样卧在麦顶上,用手碰一下,有柔嫩青藻的麦香滴滴嗒嗒落下来。再看别的麦,有十几株的麦顶上,都有被绿叶包着的欲胀欲裂、小手指似的一柱圆。

    我终于知道它们开始要提前结穗了。正夏里,太阳火一样烧在头顶上,把那些麦烤得三天五天就得浇一次。说到底,我的八畦小麦是沙地,不保墒,缺地力,倘若不是我的血,它们早就旱死饿死在了天地间。为了让小麦在抽穗中水足肥满,我把那些不够高、不够结实的麦架换下来,用更长更粗的棍子给麦穗搭扶架,绳子从麦腿捆到麦腰,又捆到麦脖上,然后每天早晨洒一遍麦棵水,每三天浇一次透地水。洒水时我捡那已经抽穗的小麦让它吃偏食,每次都在它的根部浇上半碗血液水。挑水透浇时,我把十个指头最少割破五个到六个,让所有的麦棵都能喝到十滴二十滴的血。现在破手指,已经不单单是在我十个手的指尖、指肚上。因为每天都要破一个、几个血口儿,旧伤没好就又不得不破新的口。我的十个手指上全都成了疤痕和血口。还因为总是用右手去破左手指,左手指上已经有了十几个伤口化了脓,尽管破前破后我都用盐水消毒洗伤口。后来又多用左手破右手,待右手的十个指头伤口过多无处落刀时,我开始用刀划破手掌让血从手掌的刀口流进桶里或麦棵下。可这样,破了手掌后,我无法再干任何别的事,不能握锄把,不能握锨把,连做饭时候菜刀也不能拿。最后我就决定要把手掌留下来,尤其右手掌。需要给小麦灌血了,我从我的左手腕开始由下而上一个一个血口破,待两个手臂的血口一片一片再也无处落刀时,我去我的两个小腿肚上破血口,把小腿架在水桶上,让腿血自动流落水桶里。这样既不影响流血灌小麦,也不太过影响我干别的活。虽然每次锄地、拔草、担水时,那些血口、痂疤都会挣着撕着疼,可真正活动开来那疼就由大而小,由浓转淡了。

    到了六月中旬间,我的五十二株小麦全部抽穗长出麦芒了。那麦穗一出麦顶就有指头粗,先圆后方,几天间,四方四正如一节一段的方木柱。可你当真用手捏摸那麦穗,发现那麦穗是软的,如方木中间灌了水。我从一穗麦中剥开了麦穗的下一角,发现那麦穗里还没有硬的麦粒儿,都是一滴麦中兜着一滴绿白相间的水。我知道这小麦需要灌浆了。灌浆是最需要地力肥力的。我不再把血流进桶里去浇地,而是对这五十二株麦,像对待五十二株花果树。我一棵一棵去侍弄,在他们周围锄草、培土和浇灌。在这个灌浆期,我给每棵小麦注血都已经不再分滴了。而是割开血口朝碗里流出半碗、多半碗,然后注水浇下去。天是少见的好,对别的庄稼和树木,每天毒辣的太阳使庄稼显旱了,可我这,正需要太阳那酷烈,使小麦每天都有充足的光亮和高温。不知道那些天高温多少度,只见午时候除了泉边的水草,别处的绿色都成了灰白色,所有的草和荆棵都耷拉着头脑焉下来。黑沙炼铁术把一世界的树都给砍光了,整个黄河故道上,几十里宽,几百里长的沙道平原上,没有一棵胳膊粗的树。午时站在沙丘顶,瞭望四野,感觉整个世界都烧在火光里。没有树荫可躲的鸟,在天空飞一会,就落在地上钻进地面的蒿草和荆枝间。在几里外那野苇塘,经常看到有渴极的黄狼、狐狸去喝水和洗澡。看到有一群一群的野鸟钻在苇棵间,躲着暴晒不出来。想吃肉我可以到苇塘那儿捕下很多鸟,可我一步也不敢离开我的麦棵了。五十二株麦,在两次离开后,已经剩下四十八株了。那四株被鸟落上将麦穗压断了。我必须每时每刻都守在麦棵边。麻雀为了我的麦穗,也为了麦穗下的荫凉处,它们经常五十上百、成群结队地飞过来。我在那一小片麦地中扎了四个草人儿,几天后鸟就对草人熟如知己,敢落在草人的头上、肩上喜地欢天地叫。麦穗按我预期的那样灌浆、扬花着,先一天还和指头一样粗,再一天就粗过指头了。先一天还和高个人的大拇指头样,再两天就果真和谷穗一样了。有两株麦棵高到超了我时头,怕风怕鸟,我把麦穗也用细绳系捆在木架上时,得搬来凳子站上去。系捆那些麦穗时,新麦的纯香,清冽冽如混在油里的糖水味样朝我扑过来。我就这样每天守着我的麦,用野草荆条重新搭出草席似的一块遮阳棚。从庵里端出一个小凳来,遮阳棚那一团阴凉转到哪,我就把坐的凳子挪到哪,甚至到午时瞌睡也不敢打个盹。

    终于的,那些麦的麦叶开始由下向上枯干了。麦芒由润变燥成了云白色,单那麦芒的粗细就和细的荆枝般,长有二三寸。在它们的扬花灌浆期,我坐在田头棚下赶着那些麻雀时,经常隐隐看到麦穗的半空有细微的红点在舞动,以为是日光刺亮晃了我的眼,便搬出高凳站在麦棵间,让我的头高出麦棵朝着那些穗芒的头顶上望,看见那红点细细微微雾一样,从哪来飞过来,绕着麦穗的芒刺转。那雾似的红点红丝上,有浓烈的草气和刺鼻的麦香味,还有庄稼受孕的那种醒通透鼻的腥鲜味。

    我从凳上下来了。

    待在麦棵边,犹豫一会,我把地里最大的一穗小麦又剥了一个口。那只麦穗已经长得比谷穗大出一圈儿,从那穗下的底部我再次枢出一颗小麦粒。那麦粒和那麦穗脱开时,如从一穗玉米上剥下一粒黄色的玉米粒,望着手心外青内褐的黄粒儿,我发现麦穗虽然比谷穗还要大,麦粒和豌豆粒儿样,可麦粒并不像豌豆一样鼓胀和饱满。那麦粒在我的手心里,被日光一照晒,光亮能穿透麦皮射入麦粒内。麦粒内是酱色一滴、半黏半稠的液体物,它被太阳一晒很快瘪下去,像一兜水在太阳下边蒸发了,只剩下一个小小的皮囊儿。

    我咬了那麦粒,酱黄色的液体在嘴里有麦香也有很浓一股血味儿。也就站在那麦棵下,望着头顶小麦灌浆时那粉血艳艳的花粉丝,我知道我对那些小麦还是小气了。它们那么高,麦杆和苇棵样,一身宽阔的麦叶如发在春天的一棵树,我灌流给它们的血液其实都被那些麦叶、麦杆吸走了,都被麦棵麦叶截留了,真正能从地下流入麦顶麦穗的血养并不多。风够的,光够的,可血养并不够。我必须把多于原来几倍的血液浇在麦棵下,那血养才会供到麦顶穗粒上。我不能再如往日那样爱惜我的十指、手臂和小腿了,吝啬算计我的血滴血流了。我必须大方慷慨地把我的血液供给我的麦棵们。夜里是小麦吸养的好时候,白日是小麦吸光吸风的好时候。我毫不犹豫地选在这天黄昏里,把水桶、锅碗、脸盆里全部盛满水,摆在麦棵间,待太阳快要西落时,没有那种强光毒照了,又把菜刀在石头上磨了磨,在盐水里煮一煮,开始用锄小心地挖开每棵麦的根部和边缘,找到麦根的稠密边围处,将白亮的刀刃竖在麦根上,不管十指、手臂和小腿肚上有多少血口和伤疤,都要再次闭眼咬牙把刀狠狠割下去,尤其要把皮肉上的旧疤从刀上更用力地滑过去,红血就立时汩汩地从刀口朝那麦根上流,不计算流了多少血,也不算计那麦到底需要多少血,一茶杯或者两茶杯,小半碗或者大半碗,直到那血口疼到麻时不再流血了,我再用盐水煮晒过的布条把伤口捆起来,开始往麦穗的血坑倒上几碗水,待那浓稠的血水都渗进小麦的根,把这棵麦树的血坑埋起来,再到下棵麦下去刨坑,去找麦根的稠密边围处,去划破新的手指、手腕流出一杯或者小半碗的血。

    为了这四十八棵麦,我在手指、手掌、手腕、双臂和小腿肚儿上,一气儿共划了四十二个刀口儿。我不知道一共给那些麦棵流了多少血,到最后给十几棵小麦浇血时,胳膊上的血不是流将出来的,是我用另一只手扶着胳膊把血从刀口赶挤出来的。我的手上、腕上,小腿、小臂上,包的布条一层又一层。直到最后完全从手上、臂上挤不出一滴血,我只得用左手把右手腕上的动脉血管割出一个口,让那脉管里的血流进茶杯中,流进饭碗里,流到一个小盆内,到觉得头晕不止,人像要从地上旋着飘起来,我再用一根细绳把右手腕的动脉血管扎起来,止住汩汩潺潺、有浆有沫的流。把这脉管的血浆灌进最后几个的小麦坑。我并不觉得那四十几个伤口和右手腕上的动脉刀口有什么痛,只是觉得整个身子都麻得不能打理和自持,软得连一丝气力都没有。埋最后几个血坑时,不是我用手荷锄埋住的,而是我蹲坐在地上用脚蹬着沙土埋了那血坑。

    太阳落去了,西边地平线那儿除了一片润红连光亮也都不在了。沙土平原的开阔里,静谧中有响亮的神秘跳着脚步朝沙丘围过来。望着两边故道平原上最后的一抹红色和黄昏到来前的亮,大地上除了蚊虫的鸣叫声,其余什么声息都没有。白天的燥热正在消退着,蕴在地下的蒸燥朝着地上挥发时,把我浇在每一棵麦下的一杯、半碗的血味带出来,麦棵间和这面沙丘上,弥漫着浓红的血味和麦香。有蛐蛐从麦棵间跳出来,敢落在我的脚上咯咯咯地叫。我头晕得很,浑身柔软,虚得无法站起来。为了减少流血过多的晕虚和柔弱,我在地上反转着身子倒躺在沙丘上,头在坡下,脚在坡上,以求腿和下半身的血能尽快回流到我的上半身。

    月亮出来了。饿像冷样朝我袭过来,可我不想动,我就想这样倒躺在坡上睡一觉。我果真睡着了。醒来时月亮水一样洒在我脸上。在这空寂的荒夜里,我听到了麦棵的穗顶有从地下吸着血养青红吱吱的叫,每棵麦都如通过一个细管朝着半空吸着水。我不再为听到小麦灌浆饱穗的声音高兴了,甚至有些厌烦了那声音。从地上翻个身,嫌厌地瞟一眼那几十棵如同苇棵、高梁棵似的麦棵们,我朝我的庵屋那儿爬过去。我想我站起来是可以走回庵屋的,可我不想走。我想爬着回去让小麦们看看我为它们的付出有多少,就像为了赢得儿女们的理解不得不放大自己病痛的父母样。回到屋子里,我喝了几口水,从锅里挖出半碗剩饭吃掉就又睡去了。来日再次醒来时,是一片的雀叫把我吵醒的。那些野麻雀的叫声先是隐约、后是清晰,再后来便如骤雨一样落进屋子里。我在地铺上怔一下,揉一揉眼,迅速抓起一枝荆条从庵里冲出来,尖叫着朝着麦地扑过去。待我到了麦地前,那上百只野雀飞走了,可有整整一片三十穗的小麦不是掉在地上就是断挂在麦顶上,如脖子被砍断还有筋皮牵着的头颅样。

    我的四十八株麦,现在只还有十八株。

    我惊愕、懊悔地呆在我的麦田边,一直木呆到太阳高照时,才茫然地到田里拾起了喝过我动脉血两穗麦,剥开来揉出麦粒儿,发现那麦粒只经了一夜动脉的血养就有些胀大饱硬了。粒儿也大到超过平常最旺最壮的麦粒儿,呈着酱红色,和将要成熟的豌豆一样大,一类颜色着。本能地把那麦粒放在嘴里嚼了嚼,满嘴的麦香和血气,在我嘴里一整天都没有散净和挥发完。

    我把那三十穗嫩麦炒吃后,把铺盖从庵屋搬到了麦地边的草棚下,开始日日夜夜陪着我那还仅剩的十八穗的麦。七天的烈日暴晒后,我的这十八棵麦树成熟了,尽管麦棵的麦叶都还有三分之二是绿色,有的麦芒都还没有枯干和焦脆,可我用手去捏那麦穗时,发现那些麦穗都坚硬饱胀如棍棒一模样。站在那十八穗硕大的麦树下,我知道我把这些最小的也和谷穗一样的麦穗交给孩子后,孩子会如何欢天喜地对待我。摸着第一穗比谷穗还大出许多的麦穗时,我心里轰然跳起来,感觉麦粒儿如碎石子儿硌着我手肚上的肉。摸捏第二、第三穗比谷穗还要大的麦穗时,那麦穗的坚硬让我完全心慌意乱了,及至我搬过高凳来,站在凳上去摸看那喝过我动脉血的个头最高的两穗小麦时,我的眼睛有泪了。

    这第三畦最高最壮的两穗小麦麦棵全干了,麦杆和竹杆一样粗硬着,捆架在三杆鼎立的

    木架上的麦穗儿,七天间由谷穗变得和玉米穗儿一样大,六寸七寸的长,露在麦壳外的麦粒完全和豌豆、花生一模样,甚至比豌豆、花生还要鼓账和硕硬,在日光下发着暗红的光,齐整整四排四行如码齐的队伍列在麦穗方愣的四角上。因为麦穗过大把麦棵的脖颈压弯了,那硕大的麦穗半垂半挂的搁在架子上,像长怪变形的丝瓜一样吊在半空里。

    望着那硬硕如棒的麦穗我莫名奇妙地流着泪。

    流够了泪,从凳上走下来,我又忽然蹲在地上无泪哈哈地哭起来。先是小声地呜呜咽咽,最后就索性坐在地上嚎啕大声、痛痛快快地扬长哭泣了。待我哭够了,嗓子哭哑了,我异常快活地又爬到沙丘顶上朝着半空洒了一泡尿,撕着嗓子朝着九十九区的方向唤:

    「我要回家啦——我要回家啦——」

    「我要堂堂正正回家啦——不亢不卑地自由啦——」

    我不知道撕着嗓子对着东西南北叫了多少遍,最后我到炊棚那儿挖出了所有的面,为自己奢侈地擀了一满碗的干捞面,放了很多蒜汁油,账着肚子吃了一顿饭,开始考虑我去唤叫孩子来向他献这一片硕大的麦穗时,我忧心没有人守麦看野雀了怎么办。我可以再让那麦穗暴晒一两天,把麦穗割下来兜着回去给孩子,从孩子手里接过那奖给我的、让所有九十九区和故道上的同仁都哑口无言的一百二十五朵小红花,或者直接就给五颗大五星,可我又想回去把孩子请过来,把所有的同仁都叫来,让他们看看我作家是如何种出这一片比谷穗更大、有几穗完全如玉米穗一样的麦穗来。

    我想让他们眼睁睁地看着我是如何挣到那五颗大星的,如何从他们的目光中光明磊落、堂而皇之地自由回家的。在那天下午里,我开始用几层的报纸把那些麦穗,穗一穗包起来,预防我离开这儿时,麻雀野鸟飞来吃了我的麦。报纸不够时,我就用我的衣服和床单包,直到那片十八穗的小麦都被包严实,每株麦穗如受伤包扎后都举起来的胳膊样,我才踏实地离开那儿回到九十九区里。回去时,我没有忘记从麦穗上揉下十几粒和豌豆粒一样大的麦粒儿,捏在手里预备给孩子一个天外天的惊喜和意外,预备让见到我的同仁都看到这麦粒,惊得说不出一句话,不得不跟着我从九十九区到十几里外沙丘来看我种的麦。一切都如我想的一模样,我捏着一把如大豆、花生般的麦粒儿,吃顿饭的功夫后,在日过平南不久就赶回到了区院里。那时候,人们都睡在午觉间,一路上我除了碰到飞鸟和蚂蚱,没有见到一个人。田野上的小麦,因为黄河故道这儿地洼水湿,都还刚刚抽穗,最少还得半月才会棵干饱粒儿。狂野里到处都还是漫无边际的青绿和水润,野草和膝盖一样深。去年留下的树桩上,新发的野枝和我的麦棵样高低和旺势。回到区院时,空寂中宗教系着裤子从厕所走出来,看见他我有意站在那儿等他走过来。待他走近了,看见我他又突然收住脚,把目光搁在我脸上,惊得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我的天,你生了什么病?脸色黄白没有一点儿血。」

    我朝他笑一笑:「我种出比谷穗还大的麦穗啦」。

    他依然盯着我;「你的手和胳膊怎么了?人怎么就黄瘦得没有人的样儿了?」

    「你看看我种的麦。」我朝他走过去,把手伸到他面前。我手里那一把豌豆色、花生状的麦粒被汗浸湿了,伸开时许多麦粒黏在一块儿。宗教望着我手里的麦粒儿,系裤子的手僵在裤前边,张开的嘴要说什么没能说出来,就那么半张着,像受了惊吓永远都无法阖拢了。

    「我要回家了。」我收回伸出去的手,「我要堂而皇之拿着五颗五星贴在木牌上,和去年实验举着五星牌子一样离开了。」说着我离开宗教就往孩子的屋里走过去,没有敲门就贸然地推开孩子的门。孩子正在睡午觉,一把蒲扇从床上落到床下边,脸上的汗和口水一块流到他枕的石头枕头上。听见门响后,孩子忽地从床上坐起来,不等他灵醒过来开口说话儿,我就把那硕大的一把麦粒伸到他面前,大声喳喳道:「我种的麦熟了,每一穗都比谷穗大,和玉米穗儿样,你快看看这些麦粒儿!」

    孩子揉揉眼,在我手里用指头捻着那麦粒,不断地抬头看看我,又低头去捻那麦粒儿。他脸上刚从睡中带来的惺忪没有了,发出一种纯朴单纯的光,转身就去床头抓他的衣服穿,要和我一块去那沙丘地里看麦树,收割那比谷穗还要大、和玉米穗儿样的麦。我们从他屋子出来时,如我料想的一模样,宗教已经惊叫了他屋里所有的人,还有被吵醒的音乐、医生和几个女人们。大家十几个,跟着我和孩子返身沿着我来的小路朝着沙丘去,每个人手里都握着一粒两粒我发给大家的和大豆一样甚至比大豆还大如花生粒样的浅红色的麦粒儿,说着话,路急脚快步地走,将日欲西沉时,到了我种的那四层八畦的麦田地。

    可一到那麦畦地,我轰然站下来,又箭一样跑到我的麦地里。我的那走时用报纸、衣服包好的十八穗小麦没有了,一律从麦穗的脖间被人剪走割去了,只把那报纸、衣服凌乱地扔在麦棵间或挂在麦架上。那些没有麦穗的麦棵们,有的被剪去穗后如断顶的小树一样竖在畦地里,有的被人踩倒和卧在地上的棍木麦架一道横三竖四着。我「啊!啊!」地惊着跑进麦田摸摸被剪断的麦棵脖,看看一株株的麦树身,最后在第三畦最高的麦棵架上看到人家挂着留下的一张纸,哆嗦着双手把那字纸取下拿到眼前看,见那纸上写着很短一段话:

    对不起了,这血穗今年要献到上边、献到京城去,明年全国人就该像用黑沙炼铁一样用血去种小麦了。

    再没写别的。字迹潦潦草草、龙飞凤舞,写在一张从笔记本撕下的白纸上,让人认不出是谁的笔迹来。望着那一行字,望着那一片断颈无头,苇杆、竹杆似的麦棵树,我浑身无骨无筋地瘫坐在畦地里,看见孩子和跟来的人群的脸,如十几、二十张版画木刻的人物般,愕异怪相的竖在落日间。这一次,我是真的悲天悲地呜呜大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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