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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经 下卷 11 雅慧、明正和房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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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神、人和钱财的事情没结束,它还在后边等着雅慧哪。把那兜钱塞给贡主任,雅慧回到房里坐了坐,到卫生间里洗了手,嘴对着手上的血泡吹一吹,出来朝桌上的菩萨看一眼,朝门口那儿走两步,又回到床前坐了坐。这一坐,她只坐了两秒钟,这两秒的一坐让她成为一个没有柔气的女人了,不再是那个在静水庵长大到十八岁的玉尼了。从床上第二次站起身子时,她对阮枝素心里一点怨气都没有,反而还有些感激她。她觉得是阮枝素把她从一个玉尼变成熟僧了,让她知道十八岁不是十八岁,而是一个人长大了的那个年龄了。是在俗世都可以成家结婚那个年龄了。若是在西宁,在西宁郊野的村落里,说不定是背着孩子、赶着羊群、眼望着村落和炊烟,急脚要回家给人烧饭的哪个媳妇了。

    她又一次从房间里边走出来。这次出来走廊上有个老道姑。老道姑扭头望着她,她朝道姑点个头,就往电梯口的那儿去。

    乘了电梯从宗教楼里走出来,雅慧碰到谁都闭嘴点个头,不说话,不佛礼,脚下的快像要赶着急做一件事,像不做那事就有什么来不及了呢,于是急脚快步朝着学校外面走。朝着学校对面的银行走过去。她的银行贷款快要下来了。贷款下来只要到银行交上身份证的复印件,填上几张表,她就可以到北四环的房屋过户中心去迁办房产证。

    她忽然非常想把那房子的产证拿在手里边,开始在那房里粉刷、装饰和摆家具,让阮枝素、田东青、水粤师父和贡主任,还有班里所有的同学都知道她真的在北京买房了。

    确实在北京买房了。

    再也不回西宁那边的静水庵里了。

    她要把静水庵搬到北京来。要把师傅、菩萨、如来都从西宁那儿请迁到北京她的房里来。

    上午十点多,她到银行那儿催贷款,十一点,去房介那儿填了几张表,下午去家具店看了床、桌和沙发,第二天去建材市场找装修工人去那房里刷房白,到中午就坐在路边大杯喝着水,大口吃着从路边买的煎饼和烤肠。吃着朝着路过的人群望,朝着天空望,彷佛怕路人没有看见她这个玉尼破戒吃了肉。

    就这样雅慧还是那个雅慧着,却又不是那个雅慧着。她就那么坐在路边大口大口地吃。

    陪她来的明正有些惊地站在她边上。

    “你不吃?”她吃着把另一根烤肠递给明正说。

    明正犹豫一下接过那烤肠,用一张纸包了拿在手里边:“我回学校吃。”

    “不吃还给我。”雅慧又从明正手里要回那烤肠,“我就在这吃——偏要在这吃。我等着菩萨、如来从哪出来朝我脸上掴上一耳光,再朝我脸上吐口痰,把我踢出净界才好哪。”吃着说着像和菩萨和佛赌气样,像佛和菩萨是她仇家样,她正等着他们出来和她吵架、打架呢。

    明正觉得雅慧自打和阮枝素拔完河,忽然变得不是那个雅慧了。像原来一棵温顺虚虚的泡桐一夜长成了一棵刺槐样。他怔怔望着她,不说话,又故意朝她面前站了站,用身子挡着她的恶吃相,不让路人看见她那教野的样。那时候,太阳还在斜头上,是下午三、四点,说热又不热,说凉又不凉。雅慧吃完用纸擦了手,将纸扔在路边上,起身盯着明正看一会,直直正正突然说:

    “问你一句难听的——回去你敢让我看你两腿那儿的手术吗?”

    明正怔一下,本能从她面前朝后退半步,双手垂着护在两腿间,重又把目光落在她脸上,像没有听清她在说啥儿,要再问一遍她刚才说了啥。

    “要是上学期遇了和阮枝素的事,我就一嘴答应和你还俗结婚了。就是被我师父活骂死,被菩萨咒死我也会和你住到一块儿。”这样声音不大不小地说完后,她就最后瞟了明正一眼睛,从明正身边擦过去,朝着学校的方向走,把明正留在后边像把自己的影子留在身后样。

    他们就这样和好了,彼此说话直来直去了。彷佛雅慧忽然长大了,明白了世事就是她和阮枝素拔河一样儿,万物千事都是由神、人和钱财主张着;明白了世上本来没有神,千事万物都只有她和阮枝素那样一桩接一桩的拔河样。也还像她什么道理也没懂,只是知道自己过了十八就奔着十九了。十九二十岁,在西宁那儿姑娘就要寻找婆家出嫁了。出嫁就要为生息操劳了。为生息就不能不为她要买的房子奔波了。第三天,第四天,到了第五天,下一周的星期二,她的银行贷款下来了,又在上午十点去银行领了表格签了字,十一点她独自到北四环房屋过户中心那儿了。

    那是一栋玻璃写字楼,拿着证明信和委托书,转账收据和她的银行卡,至三楼到处都是排队的大厅里,在一个架子上取过一页“过户流程表”,按流程指南站到靠西2号窗前的队伍里,将银行卡紧紧捏在手里边。算着交完首付和七七八八的钱,她的卡里应该还有三万五千元。房产税是百分之一点五,二百万的房子要交去税款三万二千元,然后还有印花税、手续费,待全部过完房产她的卡里应该还有一千元。她想等拿到房产证,晚间用这钱好好请房姐吃顿饭,再叫上明正陪她喝上几杯酒。就在那人群队伍里,盘算计划挪动着脚。半个小时后,终于轮到她,把资料从窗口递进去,看见一双手把她的资料从这叠抽出来,塞进另外一叠里,再从另外一叠抽出几张塞到这个夹卡间,然后在桌上对齐磕一磕,开始一页一页掀,一页一页看,凡见到有着公章的页面上,都要对着那个公章审许久,直到末了从那窗口递出来一个很和善的声音来:

    “没问题——现金还是卡?一共十万三千八。”

    雅慧怔一下,把脸捂在窗口上:

    “错了吧,不是三万零几吗?”

    “税自昨天半夜零点起,从百分之一点五涨到百分之五,今天早上的新闻你没听?大门口贴的文件通知你没看到吗?”

    雅慧就僵在那窗口不动了。

    窗口里的人把背靠在椅子上,像这个话他说了千百遍,已经说得不再耐烦了。也就喝着水,看也不看雅慧的愕然和惊诧,待水把嗓子润和了,才放下杯子对着窗口大声道:

    “交不交?不交下一个!”

    好像人家知道雅慧的卡上钱不够,唤着把雅慧所有过户的资料从窗口扔出来。

    雅慧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接过了那一沓过户资料的,是怎样从排队的人群退了出来的。脑子里嗡嗡啦啦响。从那窗口递出来的几句话,一串石样砸在她头上,一点都不像佛陀和道家那样把有说成无,把无说成空,所有所有的理、道、教,都在有和无的边缘上。也就愣在过户大厅里,痴怔一会儿,慢慢下楼来,立在四环路边上。看了半天人流、高楼和汽车,想到几天前,和阮枝素拔河手上流的血,把贴了纱棉的右手抬起看了看;想到本来前天是要来交税的,可没有银行贷款的下放通知书,就顺脚拐到家具店里走了走。想本来昨天是要来交税的,可依然没有贷款通知书,只好又去做了别的事。今天拿到那只有几行字的通知后,马不停蹄地赶来了,可税钱却直升上涨了三点五个百分点。二百万的百分之五,就要多交七万元。七万元,一万元一打就是整七打,合在一块如是半块砖。事情就像有一闷棍突然打在了头上样,她该大哭的,可在那棍棒落下那一刻,竟是一点疼痛都没有,只是脑儿空白得和什么都没发生样。和不知道突然发生了什么样。雅慧就那么痴痴怔怔立在路边上,木呆呆地望着大街、人流和天空。天气倒是好,高天又薄云,天空是种水颜色,时季在初夏近午的日光里,头顶上有一团云彩白得和西宁人丧葬戴的白孝般。雅慧站在路边盯着那团白云看。她知道菩萨一定不会从那云的后边走出来,可还是盯着白云直愣愣地想,这时若能从那云上看见菩萨就好了。若能看见菩萨在那云端上,她就冲到前边十字路口跪下来,哪怕汽车开来从她身上轧过去;即便菩萨不从那云后走出来,只要那游云形为一个人的样,头脸或身子,哪儿有点像菩萨,她也从路边的栏杆冲过去,跪在路中央,哪怕有几辆汽车一连开过来,让她血肉一团摊在路面上。

    她又一次把手伸到眼前看了看,在心里莫名地念着唤叫着:

    “——神啊!——人啊!——房子啊!”

    不知道为什么会想到神啊、人啊、房子啊。就那么自然地想到了神啊、人啊、房子啊。想到了,也就默默唤叫了。唤叫了,心里也就畅快了。畅快了,就又莫名的对阮枝素充满着一层感激心。

    是阮枝素让她从玉尼成为熟尼的。

    是阮枝素让她在这个时候知道后面要去做些什么事情了。她不为前几天刚把那十万元塞还给主任而后悔。也不为晚了一步就要多交七万块钱而后悔。她听王昌平牧师说过《圣经》上有个人物叫约伯,是世界上苦痛最大、最大的人,一家人被大火活活烧死没有掉下一滴泪,因为他知道那是神在考验他的忠贞和勇气。怎么就知道现在的事情不是佛在考验我?不是菩萨有意要在今天把我从玉尼变成现世熟尼呢?立在过户楼下望着人流、车流和天空,看着汽车一辆辆地从她眼前开过去。来往的脚步雨滴一样落在她的面前和身后,她又一次把头仰在天空上,盯着头顶那一大片操场似的云,撕破边的不方也不圆,又似方似圆地凝在头顶正空间,四周连一丝游移变化都没有,更别说会从那儿走出一个菩萨或者释迦了。

    再次从那云上收回眼,雅慧忽然很想笑自己,明明知道菩萨、释迦不会从那云里走出来,自己却还仰头看着等了大半天。想到了笑,就想到三天前,田东青阿訇告诉大家说,王昌平牧师被带走之前曾经托付给他一封信,说倘若一天他事发东窗了,请田阿訇把那封信尽快寄出去。

    然后他果真有事了。

    田阿訇果真连夜在那信上贴了邮票投进了学校邮筒里,并在第二天,一早就守在那邮筒边,看着邮局的人员把邮筒的邮件全都取走并离开。以为一切都好了,风来帆起着,春来花开着,谁都相信那封信事关王昌平的命运和生死,相信收信的人,只要收到那封信,王昌平就会很快从哪被救解出来回到宗教楼,回到神和信徒们的中间来。田阿訇一分一秒等,算着时辰等,等着王牧师突然出现在宗教楼的门前或者教室里。可就这么过了一分又一分,一天又一天,猛地就在三天前,那封信又被退了回来了。信封上贴着一张白纸条,纸条上打印着淡淡平平一句话:

    邮资已涨,请您贴足邮票。

    三天前田东青给大家说着这些时,笑着将双手捂在脸上蹲下去,就都看见有泪从他的指缝挤出来。听的人都愕着立在他面前,待他不笑了,起身在脸上擦泪时,有个信徒问他说:“——信是写到哪儿的?”

    田阿訇看着那信徒:

    “——很远的路,西边的。”

    另外一个信徒接着问:

    “——谁收这封信?”

    田阿訇又看着那信徒:

    “——耶稣和圣母。”

    人就不笑了。不言不语了。

    都看着田东青和西边黄昏间的天,彷佛王牧师就在西天瞅着大家样——邮资涨价了,寄给耶稣和圣母的急件被退了回来了。这是多么荒谬可笑的事。想到这雅慧就盯着头上的白云在心里说,释迦你不从那云里走出来,那就无论是观音、文殊、普贤或是地藏菩萨随便你们谁,只要你们谁在那云里露个脸,我就认了我的命运不买这房子,哪怕重让我回到荒凉荒凉的青海也可以。可你们不露一下脸,那就没人能阻拦我雅慧丢掉静水庵,死也要到北京的烦闹俗世买这房子了。

    她就盯着那云又在心里说,我数一、二、三,看你们在那云里出来不出来。出来了我就不买房重回静水庵,不出来我就一定要买房,一定要把自己留在北京这地方。和孩子一模样,和要偷一样东西又要找到别人让她去偷拿那东西的理由样,她果真仰头看着云,从嘴里轻声数了“一、二、三”,再朝那云里看了看,见那云亦如云一样,天如天一样,便冷冷笑一下,收回目光低下头,毅然地起脚离开过户楼下的路栏杆,朝中关村的方向走去了。

    “你们不露脸,这就不怪我雅慧要做什么事情了。不怪我雅慧要去找谁了,要横心违教,做那腐德逆心的事情了。”这样想着说,她就赌气样一步一步起脚朝西走,前脚未及落下去,后脚就又抬起来,宛若有人追着她,连路边的行人都奇怪怪地看着她。

    她要去房介那儿找房姐。

    她要通过房姐去见房姐说的那个男人借些钱。既然菩萨不肯在那云上露个脸,既然十八年来神都没有和我打过一个照面说过一句话,那我就不能不和上学期的明正一样去做些犯戒违教的事情了。

    她真的要去见见那个男人了。

    她想应该答应房姐和她说了三、五次的那桩儿事。

    从她迎面走过来的人,风一样朝她身后吹过去。而和她同向走西的,没有人能从她的身后走到她的前边去。她的脚步快得很。疯走着,又似乎不太知道自己为啥要走这么快,为啥能走这么快,只是觉得身上有股力气在她的胸脯、腹腔那一块,旋风一样转一会,拧着她的双乳和小腹,从上身朝着下身移动着。有种说不清的力气和舒快,从她的上身蹿到她的小腿上,把她的双脚从地面拔起来了。把她的身子朝前推过去了。且越是走得快,胸乳、腹腔那儿的旋风就越是满荡和旋转,让她两腿的那儿有着莫名的惬意和轻松,要让她立马就来高潮样。

    也就越发快地走。拐弯过去一个红灯时,她还顺势招手打了一辆出租车。可上了出租车,她又觉得不是她在招手要的车,而是那车突然在她面前自己停下的,是房姐派车专门接她的。所以十分八分钟,待那车把她从北四环拉到国政大学门前的路边上,明明她向司机付了十几块钱的打车费,可她老觉得那司机没有要钱就把车又开走了。及至她想问问司机收没收她的打车费,那辆新黄的出租车,已经又汇入到了人流主路上。

    雅慧脑里忽然有一片末世般的快活和决绝,那立要行做的一桩事,水域上凸出来的木桩一般清晰着。就从过街天桥上跨过去,直接到安居中介门前的一片空地上。一切都如安排好了般。她要找房姐,房姐就在那门口正和另外一个售房的小伙打闹着,且那小伙还笑着用手在房姐的屁股上捏一把,房姐转身在小伙身上笑着踢一脚。这时雅慧走来了,立在他们一边上,他们的打闹就在她面前戛然断下来。

    “房户过完了?”房姐有些脸红地问着她。

    说了在过户中心遇到税款突然涨价的事,房姐又像知道这些样,是她安排了北京房税涨价的事情样。她不慌不忙地盯着雅慧看,又从自己口袋取出一张餐巾纸,递给雅慧让她擦着汗,然后朝着大街的哪儿瞅了瞅,又朝身边看了看,见刚才和自己打闹的小伙已经朝房介中心走去了,这周围就只还有她和雅慧立在一株盛花的玉兰树下面,她便用很轻的声音问着雅慧道:

    “怎么办?要不你把那房子卖给别人吧。”

    雅慧不说话,闭着嘴唇盯着房姐的脸。

    房姐:“卖了你已经可以多赚二十万,我也能多赚一笔中介款。”

    雅慧依然不说话,把目光从房姐的脸上移到房姐胸脯上。

    “我实话说了吧,”房姐盯着雅慧的脸,“这儿住着对你不吉祥,小区那儿早先不仅是北京执行死刑、关押犯人的狱监区,有一段还是政府专门关押你们信徒的专用监狱和劳改场。”

    这时雅慧不仅不说话,还在脸上露出了“那又怎样”的笑。房姐就从那笑里看出什么了,把头低了低,用缓和了的语气:

    “或者再借借,我知道你们信教的神呀鬼的都有钱。”

    这时雅慧说话了。她把目光从房姐的胸脯移到她一说话就有亮光的嘴唇上:

    “不用借。”雅慧停顿一会儿,声音不高不低道:“我想去见见你说的那个人。”

    房姐这时重又盯着雅慧的脸,自己脸上倒有了愕然和惊怔:

    “你会后悔吗?后悔了你可别怪我。”

    雅慧咬咬下嘴唇,把目光朝着别处看了看,用很轻很硬的声音说:

    “不后悔。菩萨和神不管我,我就得自己管自己。”

    房姐也就想了一会儿:

    “那就好——下决心了我来约。”说着顿一下,又把声音缓一缓:“早这样别说这七万税款解决了,说不定二百万的房子他都替你给买了。”

    雅慧也就跟着红了一下脸,不知为何把双手合掌朝上抬一下,在胸口以下半竖半斜地停了半秒钟,又用力把合掌朝上提了提,让竖起的拇指靠在胸口上,使其余手指全都竖在正胸间,庄重肃严地对着房姐道:

    “现在就约吧——我现在就想见。”

    “大白天……”房姐犹豫一会儿,抬头看看天,又用目光在雅慧的身上、脸上搜着瞅了瞅,“你不回去换换衣服洗个澡?”

    雅慧又很毅硬地摇个头,站在那儿像栽在那儿再也不挪窝的树。这时候,还是刚才进屋的那个小伙子,又出来站在门口唤叫房姐做什么。房姐便上前一把拉起雅慧的手,扯着她一块朝房介的大厅里边走,像这时不走就会被人看见样,雅慧会忽然变了主意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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