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距
这几年里,姜宜和陈书淮保持着相当礼貌客气的距离。
诸如“为什么不回消息”、“你在哪里”之类的询问在两人之间已经显得过界,而类似“想我了吗”,“还爱我吗”这类直击灵魂的问题更是绝对不可能出现的。
所以当姜宜听见陈书淮这个问题时,她花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
然后她继续沉默。
两人之间的气氛,也随着沉默的蔓延而一分一秒地冷却,随后降至冰点。
车窗外的街景还在不断变化,从繁华的市区逐步开向幽静的近郊,高档别墅区的园林造景渐渐出现在视野内。
姜宜面上装作若无其事,心里却开始琢磨出不对劲儿来。
不是,他问这话什么意思?
难道感情淡了就怪我不哄他了?
宾利缓缓驶入车库,停下。
姜宜拿起包,打开车门,正准备下车时忽然冲动上头,她转过头看向陈书淮。
“那你呢?为什么不喜欢回家了?”
问出这个问题后,姜宜直接下车,头也不回地离开。
天底下没什么新鲜事,夫妻之间感情冷了、淡了、倦了,一开始不过是些阴差阳错的误解,随后变成远距离的赌气,再后来就成了习惯。
为什么要问出来呢?又何必问出来呢?
姜宜回到卧室,将包丢在地上,开始为自己刚才的冲动懊恼,也为陈书淮那句捅破窗户纸的问题恼怒。
她已经习惯冷处理那些一度让她辗转反侧的问题,可现在却好像被一只手忽然抓住心脏放进锅里,慢慢煎熬着。
脱下衣服,进浴室卸妆洗澡,温热的水流和氤氲的雾气稍微舒缓了紧绷的情绪。
决定和陈书淮结婚的那一刻,姜宜根本就不会预料到他们会走到今天,如果她能早点预料到
姜宜脑子里冒出这个念头,随后长长地叹口气。
就算能预料到今天,她恐怕也抵抗不住陈书淮在当年的诱惑力。
***
“你想过结婚吗?”
京市油画院是夏天的好去处,参观完最新的油画展后,姜宜和陈书淮坐在咖啡厅的树下休息。
树荫下一片阳光碎片,夏日午后总让人倦怠又懒散,他俩一边喝冰咖啡一边看着不远处一对夫妻拍婚纱照。
随后姜宜问出了这个问题。
陈书淮没答,他只是低下头看她,眼里带着笑意。
二十来岁的陈书淮,眉眼间褪去了少年时的青涩,又因为近几年创业的沉浮历练,看人的目光沉着又敏锐,好像从她看似随意的话里堪破了她的心事
“那你呢?”他撑着脸,慢悠悠地喝了口手中的咖啡。
姜宜捏住她面前咖啡杯的吸管,搅动冰块,小声说:“你不能总这样耍赖,把问题又踢给我。”
陈书淮不说话了,他只是笑。见她扭头去专心看人家拍婚纱照,他又伸手把她揽进怀里。
“你干嘛。”
姜宜咬住咖啡吸管,看天看地看太阳,目光就是半点儿都不分给他。
陈书淮默不作声地开始亲她,从脸颊到唇角,亲昵又缠绵。
姜宜哪里受得了,强忍着嘴角上扬的冲动转过头,他的亲吻就直接落在了唇瓣上。
唇齿之间是淡淡的冰美式的苦涩,亲着亲着,冰美式的味道就变甜了。
就在姜宜以为提结婚的事情就这么不了了之的时候,陈书淮安排了她和陈父陈母见面。
吃饭的地点定在一家低调的四合院里,菜色由陈书淮亲自与厨师商定后定制,兼顾陈父陈母和姜宜的口味。
姜宜穿了身一千多的长裙,不是奢侈品牌,但合身得体,是她目前的工资水平能负担的打扮。
她做事实在,自己是什么水平就穿什么样的衣服,不喜欢打肿脸充胖子,可等她和陈书淮站在四合院儿门口的时候,她又开始忐忑。
“我今天这么穿合适吗?是不是该穿点儿贵的?”她小声问他。
陈书淮却耐心地说:“我爸妈什么都见过,他们不计较这个。”
陈父陈母不久就到了,两人穿着低调朴素,但看得出衣服裁剪用料精致,举止之间沉稳雍容,自带常年高处上位的气质。
他们看见姜宜后,温和又亲切地和她打招呼。
“是小姜吧?你好,早就听书淮提起你。”陈父笑道。
陈母亲昵地拉过她的手,“这孩子一瞧就乖,你可别总让书淮欺负,他随了他爸,是老板的脾气,你不压他一头,他就蹬鼻子上脸。”
不过与陈父陈母聊过几句,姜宜就能知道陈书淮是在怎样的家庭里成长起来的。
父母宠爱却不至于宠溺,双亲体面又聪明,对她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姑娘也没有丝毫轻视挑剔。
姜宜脑子里原本对豪门有诸多负面猜想,但在和陈父陈母见面后,她心中关于家世差距的惴惴不安尽数消失。
直到陈书淮和她去了农村老家。
在见过陈父陈母之后,陈书淮才去她家里见了老姜和宋女士,随后t一切都照宋女士最担忧的方向发展。
老姜在和陈书淮见面的第二天,热情邀请陈书淮回老家看看,而陈书淮秉持老丈人说什么是什么的态度,毫不犹豫地点头同意。
老姜开的车是不到十万的大众宝来,陈书淮坐在副驾驶陪他聊天,由于个高腿长,坐在那位置上连腿都不好放,一擡头就碰到车顶。
车开出没几公里,姜宜已经见他撞了三次头,忐忑又小心地从后座伸手给他揉脑袋,用口型说:“委屈你了。”
陈书淮反捉住她的手,在她爸妈看不见的地方偷偷亲了一下。
他体贴的态度没有消解姜宜心里的窘迫,她头一次觉得从京市回到老家的路这么漫长。等车停在了老家那堆着成山的大白菜的小院儿前时,姜宜的窘迫终于抵达了顶峰。
和陈父陈母在环境典雅的四合院餐厅吃饭的场景,与她老家这两层自建房的小院儿形成极其鲜明的对比。
陈书淮这辈子头一次看见活的耕牛,乱跑的土鸡,头一次吃饭的时候脚边趴着大黄狗,面前摆着他从未喝过的营养快线。
他们绕过一坨飞着苍蝇的牛粪,姜宜捏着他的手,故作轻松道:“第一次见吧,哈哈哈”
“不是第一次见。”陈书淮很淡定。
姜宜惊讶看他,又听他说,“妹妹喜欢马,我爸给她买了个马场,之前去玩儿的时候见过马粪。”
“”
姜宜从小就生活在京市,每年过年才会回来,因听不懂这里的方言,她和老家的亲戚并不熟悉,也不怎么交谈。
陈书淮也听不懂,但他听亲戚们说话时比姜宜还认真,堂哥家的小女儿送给他一毛钱一块的玉米糖,他也笑着接下说谢谢,生生让一个五岁的小女孩满脸通红地害羞跑走。
这场饭吃得本还算顺利,如果不是陈书淮当晚就犯了肠胃炎的话。
也不知道究竟是哪份食物出了问题,半夜里姜宜起床上厕所,一开灯就见他躺在床上脸色苍白,一摸额头全是冷汗。
姜宜在惊慌下打了120电话,将陈书淮带到医院吊水。
他可怜地躺在病床上,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疼得将脸埋在她怀里,呼吸气促而虚弱。
等打了止痛针,陈书淮终于在病床上睡着了,姜宜才离开病房。
她坐在医院长廊的椅子上,捂着脸开始悄悄地哭,眼泪全部被捂在掌心里,积成苦涩的池塘。
心里被自责和愧疚挤满,随后又多了几分怯懦和惶恐。
人与人的差别细微无形又无处不在,是生活习惯、用餐口味、说话方式。
陈书淮夺目的外貌、优雅的腔调和娇贵的肠胃背后,是令人咂舌的家世和金钱堆砌起来的,毫无瑕疵的人生。
而姜宜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人。
她头一次想不明白,为什么陈书淮会喜欢她!
她哭到忘记时间,陈书淮醒了没看见她,自己推着点滴到走廊,静静坐在她身边。
“真的很对不起我不该让爸爸带你去那里。”她的声音和心情一样崩溃。
想到之后他们的父母还要见面,要商量婚礼,姜宜就感到一股巨大的压力和恐慌笼罩在头上,于是她又说:“我们结婚的事情以后再说吧”
陈书淮沉默了片刻,随后轻轻道:“我肚子还疼。”
姜宜一边哭一边伸手抵上他的腹部,轻缓小心地抚摸那里。
她声音还是抽噎的,眼泪不要钱地往下流,打湿了他的衣袖,“还疼吗?我让医生再来看看?”
他反握住她的手,“你不哭了,我就不疼了。”
顺着陈书淮掌心的力道,姜宜靠在了他怀里,他沉稳的心跳落在耳边,成了充满安抚意味的声音。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听见他再次开口,声音沉缓而温和。
“我很高兴去了那里啊。如果不去,我也不会知道你爸爸靠自己的能力从那么落后的农村考到京市,而你又超越你爸爸,考上清大进入崇和,你都不知道你自己有多优秀。”
姜宜当年是因这句话而鼓起勇气和陈书淮结婚的,那勇气来自于他的耐心、体贴和赞美。
可陈书淮说错了,她一点儿都不优秀,她是各种意义上的逃兵。
他同样没有预料到,他面对她敏感情绪的耐心有朝一日也已经耗尽,只剩下总是皱起的眉头和厌烦的目光。
感情是慢慢变冷的,可意识到感情的冷却,是一瞬间的事情。
姜宜已经习惯不去想这些东西。只要将这些回忆和心绪藏得够深,她就不会因此难过。
如果不是今天遇见了冯妙妙,如果不是冯妙妙提起的往事勾起了姜宜的回忆,她才不会想起这些已经埋进坟墓里的事情。
姜宜沉默地关上花洒,踏出浴缸,用毛巾擦干头发后用浴巾裹着身体,披着还有些湿漉漉的头发走出浴室。
水迹湿淋淋落了一地。
她毫无征兆地开始落泪,从小声抽噎到大声哭泣。
反正这大得要命的别墅里只有她一个人,哭得再大声也没人听见。
门忽然被人打开了。
姜宜猛地转头,惊得睁大了眼睛,盈在眼眶的眼泪还在往下落,哭声戛然而止。
陈书淮正站在门口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