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第107章“阿夜说的每一句话,……
十月中,南周和亲团抵达凤翔,将由凤翔前往洛阳行宫,觐见宣明帝,为北周太后祝寿。
当和亲团抵达凤翔的时候,卫长吟就通过宣明帝,知道了这则消息。而卫长吟明白宣明帝特意将消息告知自己的缘故:让霍丘军出兵,对付悄然入北周的南周人。
“照夜将军”既入彀中,便绝不能活着离开北周。
这样明显的局,林夜都敢进入凤翔,卫长吟在敬佩此人的勇气时,也不禁开始思量:如果自己是林照夜,要如何应对此阳谋?如果自己是林照夜,自己进入北周,到底要做什么?
卫长吟有了些想法后,便暗自派人探查南周和亲团的动向。南周和亲团倒是借着战争的缘故,加了些人手。这些新加入的人手,也军队自然无从比拟。而卫长吟注意到,江湖人士南来北往,动作最多。
如今南北周在明面上结盟,两国边境便不像先前那样泾渭分明。百姓往来也许还要许多繁琐的文书,而身怀武功、来自三教九流的江湖人士,从四面八方悄然聚往北周,看似不明显,但如果数量庞大,也是一无法忽视的强势力量。
林夜的手段嘛……
卫将军沉吟后,开始出自己的手中牌:兵人。
自然还是兵人。
他们已到凤翔,他们很快就会得知兵人的最后秘密。这些兵人,都是曾经活生生、甚至现在也不算死亡的人。凡夫俗子皆有七情六欲,他们若认出这些兵人的真面目,如何应对呢?
上一次大散关之战,卫长吟输了林夜一筹。而今战局再悄然起,卫长吟布局时,听到帐外零落的笑声。他瞥目望去——
年少的扶兰公主明景与那个侍卫粱尘自帐前走过,说要去训练兵人,让兵人更好地被控制在魔笛之下。小公主青稚的眉眼,在少年郎说了一句不知什么玩笑话后,便笑得弯如月牙。
帐帘被风掀开,明景看到卫长吟,肩头轻轻一缩,脸上的笑收了回去。
明景有些拘束:“大将军。”
卫长吟眸子一闪,凝视着这二人。这两人,也许可以加以利用……
卫长吟心中这样想,迎着两个少年无辜清澈的目光,他缓缓道:“无事,你们继续去训练兵人吧。可有见到风师?”
粱尘回答:“风师去洛阳行宫,见皇帝了。”
卫长吟颔首,他没有新的指示,粱尘抓起明景的手便跑走。二人跑出了卫长吟的视野,躲到一棵树后,明景探头回望,抚着自己心脏,抱怨道:“吓死我了。那位大将军眼睛好黑,和别的霍丘人都不一样……他心机深沉,我总觉得他看穿我们了。”
粱尘手指擦过树叶,回头露笑:“我们本来就是来做细作的嘛。”
太阳从叶缝间洒落,玉竹般的少年打着哈欠。他靠着树,随手拿起匕首,在树上刻下一些标记。待他们离开后,有山中猎户上山,会带走这些记号,转交给陆氏的人。而陆氏的人,又会跟和亲团联络,将霍丘军的行踪,告知林夜。
此举经过多重程序,难免繁琐些。但也没办法,陆氏野心大,两国和亲时,陆氏就悄悄派人潜入北周,留了些人手。陆家当时没有完全想明白这些人手能用来做什么,而今他们听令于林夜,则是陆家和林夜之间的交易了。
明景听了粱尘的话,则露出有点儿得意的笑。
明景:“我以为那卫将军多可怕,他连咱们是细作,都没发现。”
粱尘:“好啦,咱们这些天,巡逻时注意附近可能有的标记。那会是公子给咱们的指示,咱们听他的安排就是。那种聪明人之间的斗智斗勇,和我们无关。”
明景点头,她和粱尘一前一后沿着小溪行走。林木枯败,干秃秃的丛丛树枝后,没有树叶遮掩,她看到了阴翳角落里,那些寂静的、麻木的、遍体鳞伤的兵人。
明景叹口气。
明景:“他们好可怜……”
粱尘一向乐观:“可怜的人交给有本事的人烦恼呗。”
明景鼓腮,瞪他:“你总是这么心大,凡事都依靠小公子,小公子远水解不了近渴。我们真的出事,还得靠自己……”
粱尘:“好吧,靠。”
他双手交合,一本正经地开始祈祷:“我从现在开始,每天祈祷小公子神智近妖,和我们心有灵犀,配合默契,一举歼灭霍丘军,破除北周和霍丘联手的阴谋……”
日色将晡,阳光晦暗,枝杈零星,树下的少年被照出凌厉的剑光一样的影子。
这是一个家世煊赫、天纵风流的少年郎,陆家在他的成长中倾注了太多爱护,才让他如此明朗。曾经,明景公主与他是一样的。
此时此刻,明景痴痴而望,像是不理解,又像是被他感染。她到底弯起眼睛,释然地“噗嗤”笑起来,跟他一起合掌祈祷。
细作生涯小心翼翼,二人宛如惊弓之鸟。因为粱尘的存在,明景有错觉,以为如今与当初并没有什么区别。她有时候想起林夜,想起阿曾,想起窦燕想起雪荔。
在她不知道的地方,他们必然如她挂念他们一样,挂念着她——
和亲团大部队确实到达凤翔,却兵分两路。
雪荔和林夜私自离开,要去调查“杜春娘”,调查“杨氏灭门案”藏着的秘密。众人担心林夜身体不好,私自离开无人照料,雪荔挺身而出,说自己可以照顾。
众人还要再说,却在林夜不满的眼神中,熄了声音。
其他人则在明面上,应对北周的接待使。
鉴于北周无人认识真正的小公子,也没见过照夜将军,李微言大显身手,时时充当“林夜”,将北周接待使蒙住。而他们这行人,私下却也动作连连。他们留在凤翔城中,说是歇息,其实在暗自调查凤翔军。
这是阿曾一定要做的——见到兵人中的熟悉面孔,只身返回旧日城池,真相已在眼前,阿曾不可能无视。
窦燕和李微言如今清楚了阿曾的身份,窦燕唏嘘不提,李微言则兴致勃勃:这和亲团果然卧虎藏龙,每个人都有一桩足够惊骇地身世秘密。
林夜不在,李微言便为阿曾出主意:“想知道你为什么会‘死’,就得弄清楚谁从中得利。你可有什么线索不成?”
阿曾自从踏上凤翔土地后,便有些精神不振、神思不属。如今他只是强打起精神,撑着重伤之体回答:“这半年,我一直关注凤翔军的动向,小孔雀也一直在帮我留意……但是凤翔军没有出现太大变迁,将帅的调动,都只是正常步骤。”
窦燕:“不见得吧?杨将军,我身为冬君,掌管‘秦月夜’昔日的情报,在我去建业前,我的情报网中有关于你的只言片语哦——听说你运气不好,久攻襄州而不下。你一次次向朝廷上书,但是陛下却把你派去凤翔了。
“你在凤翔没有根基,没有友人,没有旧部。你这么一个运气差的大将军,被调去一个你完全不熟悉的战场……你真觉得这‘正常’?”
阿曾脸色僵一分。
他自知自己霉运星照,诸事不顺。但窦燕毫不在意地说出来,他涨红脸,回答不出来。
李微言若有所思:“如果在你之后,没有将军忽然高升,没有更有本事的将军忽然战亡。那我们就看看,一直没变化的人吧。凤翔十九年前有一场‘灭门屠城案’,如果有人在二十年中变迁都不大,在凤翔军中,也必然不寻常了。”
阿曾眉目一凛。
他看向李微言:“你怀疑,宣明帝留着这样的人,为他在军中办事?”
李微言摊手。
他懒洋洋:“我可没怀疑什么。我只是对天下的皇帝都有一种偏见——我那亲哥哥,光义帝不是好东西;那我名义上的堂哥,北周的宣明帝,也许比光义帝更可怕。毕竟,在两国和亲事中,宣明帝可是为了得到小公子的血,不择手段……”
李微言轻声:“他这么不择手段,我便怀疑他的‘噬心’毒,要严重很多。而一个常年缠绵病榻的皇帝,偏偏是个野心家,那他的疯魔,就足以让我们做出任何猜测了。”
众人点头。
他们几人在商量这些事,孔老六已经离开他们,去执行林夜交代的计划。而这几人窝在官邸中,琢磨一整日,将怀疑对象,锁定了凤翔军中几个人,前来迎接他们的接待使,以及,凤翔城如今的太守。
接下来,他们一一试探便是——
在诸人各自忙碌的时候,林夜跟着雪荔单独行动。
阿曾要查军队,雪荔要追查的,则是宋琅和玉龙遮掩着的过去秘密。林夜很忙,他书信不断,飞鸽不断。不间断的消息来自四面八方,而他将更多的消息传向四方。
雪荔知道,那应该是林夜的新计划,应对卫长吟的新计谋。
林夜真的好聪明。
雪荔自己便是很聪明的人,但她不关心大局,所以林夜眼观八方时,她托腮坐于一旁,偶尔从自己的心事中抽出一丝神智,观望小公子。
她有一种欢喜感。
她渐渐明白这叫“与有荣焉”。
而她此时要做的,只是拖着林夜一同赶路,又慢吞吞地照料他那过于脆弱的身体,不让他跟着自己生病。
她心中明白,其实林夜与和亲团在一起,会被照顾得更好,他处理多方事务,也更方便些。然而林夜不提,雪荔也不提:她不想和林夜分开。
她说不清楚缘故,但朦胧中的直觉告诉自己,她需要林夜。
于是,当十月下旬,林夜从马车中被雪荔喊下去,擡头看到“风月阁”三个字时,他满目茫然。
他一直在忙各种文书讯息的处理,他只觉得低头擡头间,雪荔就告诉他,目的地到了。他裹着厚貂裘,手中被塞了暖炉,整个人虽苍白,却有一种花枝零落的清美感。而这清美隽秀的小公子站在风月阁前,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
林夜左右看看。
清晨街头,薄雾湿润,行人三三两两。大张旗鼓地将马车停在一槐树下的人,只有他和雪荔。
雪荔擡头,目光执着地看着楼阁。她擡步,便要进去。
林夜:“……青楼?”
雪荔:“嗯。”
林夜:“……杜春娘是青楼女子?!”
雪荔:“不完全算是。她是老鸨。”
林夜感觉自己忙碌间,雪荔好像做了很多事,而自己一睁眼,看到的就是一个熟悉又陌生的世界。雪荔走在前面便要登楼,林夜急急追上两步,扯她衣袖。
雪荔如今是多么善解人意的小娘子啊。
林夜只轻轻晃了晃她袖子,她便回头看他。
林夜憋出一句:“……我们可以去她家里找她嘛。”
雪荔冷静:“十九年前凤翔几乎被屠城,幸存者没有家。”
林夜怔住。
林夜结巴道:“……我、我没有去过青楼,我家有祖训,男儿郎不许上青楼……”
雪荔不以为意:“你不是少时想当女孩子吗?你当自己是女孩子好了。”
林夜:“……”
他拽住她衣袖,有点儿想笑,又有点儿无奈。他朝她摇摇头,用眼神问她,难道没有别的法子吗?他一个血气方刚的少年郎,刚与小美人那样又这样,这时候上青楼,他好怕自己把持不住。
林夜浮想联翩。
他从未登过青楼,他对青楼,有一番自己的想象与见解。
哎,他和阿雪刚刚好起来,他怎么好那样呢……
雪荔没有他那么多的遐想。她以前执行任务时,青楼是最常去的地方了。而林夜如此扭捏,雪荔不禁怔忡,怀疑自己对青楼的理解,也许都超过他。
雪荔:“倒是有别的法子。”
林夜欣然应下。
然后一刻钟后,林小公子麻木地坐在厢房中,他一边被鼻端浮动的艳香呛得咳嗽,一边气愤地掀开她蒙在自己眼睛上的布条,瞪着同屋的少女——
“这就是你说的‘别的法子’?”
她就是用布敷衍地蒙住他眼睛,带他翻墙掀瓦,从后巷后门翻入风月阁,再找到了杜春娘的房间。杜春娘不在房间,而这竟然给了雪荔机会。
林夜盯着雪荔,欲言又止。
雪荔轻声:“她今日带楼中娘子出城礼佛,到傍晚才会回来。”
林夜心情复杂:“……你已经打听好了?”
“嗯,”雪荔道,“所以,在她回来前,我们有一整日时间,搜查这间屋子。宋琅说这个人藏着秘密,她常日住在楼里,这里就是她最有可能藏秘密的地方了。”
提到正事,林夜便克服自己的别扭,肃然应下。
这间房不算大,让二人震惊的,却是房中有一面墙的博物架,博物架上没多少器物,却是整整一墙书。二人擡头仰望着这一墙高的书墙,双双默然。
林夜欠身,彬彬有礼道:“我突然心口痛,可能心悸犯了。我回马车中取药,这里便交给阿雪了。”
他反身纵步,如白鹄般扑飞向窗。
雪荔拉住他:“你不是和我说,你文武双全,过目不忘,你最爱读书了吗?”
林夜在她手腕下挣扎,睁大眼睛:“你不是记性不好吗?我随口吹牛的话,你怎么都记得?”
雪荔:“阿夜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得住。”
林夜不可思议地笑:“你撒谎真是眼睛眨也不眨啊,为了哄我陪你,连这种话你都说得出来……骗鬼呢,我才不信。”
雪荔:“真的。”
林夜摇头如拨浪鼓:“不信不信不信。”
他被逗乐,曲起手指,在她鼻尖重重刮了一下。雪荔朝后退一步,确实眼睛眨也不眨,她眸子黑泠泠,继续用这种无辜的眼神看着他,他的心便慢慢软了。
林夜挠挠微热的脸颊后,叹口气,再次仰望着这一墙的书。
半晌,林夜挽起袖子,垮下脸,舍命陪君子:“来吧。”
在翻起第一本书的时候,林夜突然极轻地说一句:“我希望我的儿子,是一个目不识丁的人,不用受这种苦。”
他说完便回头,红透的耳根如两粒小小红豆,伏入乌发下,惹人怜爱。
雪荔有点迷茫地看他一眼,心不在焉地看向自己翻到的第一本书——《御男十八术》。
雪荔眼睛轻轻眨一下,翻开扉页,继续刻苦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