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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山赴雪 正文 第114章

所属书籍: 春山赴雪

    第114章第114章就叫她……‘雪粒’吧……

    十五岁的时候,青龙回去凤翔。在见小姑姑前,她先去见了一些人,一些——曾经背叛她与小姑姑的人。

    在她幼年时,在她得知药人秘密时,她曾与小姑姑一同求助一些百姓。那些百姓口上同情她,答应她,却出卖她与小姑姑。小姑姑迫留凤翔,青龙远走他乡。十年过去,龙姑娘心中的故人已死,龙姑娘记得的背叛者,却还有三人活着。

    青龙去质问他们,二男一女。

    她想听到忏悔。也许在当时,只要他们忏悔,她便会停下来。

    冬日霜寒雪凉,风如呼哨。青龙慢慢地走在雪地中,她远远地看到了三个瘦小的身影不安地蜷缩在一起,低着头商量什么。他们时而擡头眺望向青龙走来的方向,面上有些惊慌色。

    青龙某一瞬有些恍惚。昔日对她来说高大的不可战胜的敌人,如今羸弱苍老。他们已经半截身入土,而青龙正值年少。她毫不怀疑,自己轻易可杀掉他们。

    三个半百老人满面风霜如树皮,有两人不敢看青龙,而为首的一个老人,却鹰目鹄视,神色锐利气势凶狠,压根不觉得有愧。

    三人中最软弱的妇人面上有冻疮,她低着头颅,干枯的手背无意识地摩挲自己的衣角。青龙注意到,冬天霜冷,这妇人的棉衣破洞落絮,单薄非常。

    妇人声如蚊蝇:“那件事,是我们对不起你。你们当时只是小孩子,杨太守是大官……我男人说,你们撒谎,父母官是好人。而且如果真的有药人,只要我们积极配合,大官肯定嘉赏我们……后来,我男人被抓走,我两个孩子被抓走,他们不要我,说我撑不了多久……”

    妇人连泪水都看着十分粗笨:“我才晓得,你们没说谎。我们也得到报应了。你如果要我的命,就拿去吧。反正我家中人都没了……”

    三人中的中年男人发现青龙的目光落到自己面上,他擡起头,如背词一般,絮絮叨叨:“错了怎样,对了又怎样?你远走他乡,太守也没嘉赏我们。我们没有别的路走,鬼村不出事,出事的就是我们的村子……你要是像我当年那种处境,你也会选择出卖,我们都一样。”

    青龙淡声:“所以,你们不向我认错?”

    “那谁向我们认错?”三人中,目光最凶的老人受不了一般地开口打断,他愤怒朝前迈一步,好像这样就足以产生勇气,好像这样看起来,错的是青龙,“你逃得倒是快,太守没抓到你,就拿我们出气,拿我们试药。我们也想出城,也想告官,但是出不去,出去了也没人理我们。我们明明配合太守,最后倒成了我们是罪人。没用在你身上的手段,用在我们身上。”

    他挽起袖口。

    袖子上全是针眼,青青紫紫,腐朽下,隐隐看到白骨。

    老人破口大骂:“我这么大年纪了,还要遭这种罪,都是因为你逃了。如果我们向你道歉,那也应该有人向我们致歉!如果你可以得到公正,我们也应该得到公正!”

    剩下的两人低低地哭了起来,狼狈地抹着眼泪。他们伛偻着背,塌着老腰,残阳在他们身上拉出岁月残忍的痕迹,那叫“衰老”。

    青龙无语。

    她静静地看着这三人,知道自己从他们这里听不到更多的忏悔了。

    事后想来,也许从那时开始,青龙便对人性充满了失望。

    好些人,不配为人。好些人,不配得救。好些人,不配活着。

    她并不想审判他人,可匕首在手,失望之心彻骨弥漫。不断的失望如同天下间的飞雪般,浩浩荡荡,将她埋于其中。那些风雪,有时候让她怀疑,是她较真之错,还是她生带罪孽。

    也许是见过了三人,也许是心中已经失望,所以后来的那些打击,并没有摧毁青龙。

    后来,小姑姑也背叛了青龙。

    青龙回到的凤翔,是一处满城百姓被充作药人的凤翔。这里空气阴郁,不可进出,人人麻木而惶恐,空气中的不安分子如星火般,一点便炸。

    这里没有新生,只有死亡。

    青龙在这样的时候回到凤翔,在这样的时候潜入太守府,见到了小姑姑。

    她没想到小姑姑还活着,正如小姑姑没料到她还活着。

    故人相逢,双方皆有些惊喜。

    二人各自说如今的生活,惊喜连连之余,话题不觉转到了小姑姑的如今。小姑姑既有些尴尬,又有些习以为常:“……你当年走后,我本来也要被送进牢里当药人。是杨府小少爷救了我,小少爷和其他人不同,他把我带到身边,让我做侍女。”

    小姑姑面颊上有些羞涩的红晕:“后来……我就嫁给了他。”

    青龙道:“你不是嫁给他,你只是做人妾室。”

    小姑姑脸色苍白一瞬,又有些不能理解地擡头:“……我这样的出身,还能奢求什么?龙儿,你回来做什么?这里已经关不住你了,你本事大,还是快走吧……”

    青龙:“你和我一起走吗?”

    小姑姑:“我有丈夫了……”

    青龙很平静:“你丈夫的爹,当年手刃养大你的叔叔伯伯、婶婶姨姨。你丈夫出身富贵,但围着他,全是生死难求的药人。这些年,凤翔城中……”

    小姑姑脸色惨白:“他不知情。太守做的事,和他无关。龙儿,你别动他。”

    青龙静静地看着面前的少妇。

    她有些不认识记忆中的小姑姑。

    她想到了幼年时的日出日落,两个孩子东躲西藏,大人们讲故事,建鬼村。小姑姑在深夜与她一起闯入地牢……她们曾经坚不可摧,曾经做过那么多胆大妄为、足以掉脑袋的事。

    如今她看到的小姑姑纤薄柔弱,风韵楚楚,步履生香。

    小姑姑像世间任何一个妙龄少妇,独独不像曾经的乞儿。

    而青龙自己,又离乞儿生涯,远去了多少呢?

    青龙问:“如果我要杀杨家满门,为叔叔伯伯们报仇,你会帮我吗?如果我要灭门杨氏,让他无法再向皇帝提供药人,解救如今凤翔城中百姓,你会帮我吗?”

    小姑姑脸上没有血色。

    她不自觉地抚摸她的腹部,在青龙的目光望去时,她又故作自然地移开手臂,站得僵直。

    她不知道如今的青龙武功有多了不得,不知道青龙在塞外、在西域过着怎样的日子。她不知道青龙只看着她的动作,便凭借习武人的敏锐,猜出了几分状况。

    可惜小姑姑没有说出来。

    青龙也没有问。

    青龙只记得小姑姑很轻的回答:“好。我帮你。”

    那之后,便是再一次的背叛了。

    事后想来轻描淡写,事发之时满心无望。

    小姑姑告密,杨家上下狩猎青龙。当夜街巷中燃起的火光,追杀人的脚步声,窸窸窣窣,密如游龙,青龙回首间,不可避免地想到十年前的追杀。

    不同的是,十年前,小姑姑拼命为她留一条生路。十年后,最想杀她的,正是小姑姑。

    不同的是,青龙也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无助的、只能远走他乡的幼女了。

    当青龙周身浴血,站在小姑姑面前时,那夜的小姑姑,何等恐慌。

    躲在太守儿子杨少爷屋中的小姑姑怕得打翻了桌上的茶盏,眼神不敢对上青龙。不知她怕的是青龙身上的血,还是青龙本人。

    青龙无话可说。

    她早料到会有背叛,当背叛真的发生时,麻木好像成为了保护色。

    青龙只看小姑姑的眼神,便知道小姑姑是告密者。青龙满腔的问话霎时消弭,她转身朝屋外走,小姑姑鼓起勇气从后阻拦:“龙儿,你要去哪里?他们都在追杀你啊。”

    青龙:“我不是说了吗?我要杨家灭门。”

    小姑姑惶然,想冲上去抱住她拦住她,却又在少女遍身的血腥刺鼻下,生不出勇气。小姑姑只反复低喃:“别这样,龙儿……忍一忍,就过去了……你不会被做药人,我也不会……我会和少爷说,少爷会保护我们……你若是反抗,还会有更多的药人……”

    小姑姑落泪:“那可是陛下、那可是陛下啊……”

    在天下人眼中,谁敢反抗宣明帝?

    在寻常百姓眼中,单单知道试药的对象是皇帝,便应该感到荣幸,而不应该是逃避。在寻常百姓眼中,皇帝至高无上,草芥虫豸皆为蝼蚁。

    在天下眼中——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十五岁的青龙,距离而今岁月,时光又走走整整十九年。

    十九年后的当下,凤翔城中已经没有了药人,却还有贫民窟。住在贫民窟的人,都是这些年被淘汰的失败兵人,他们百病缠身,半生不死,每个人的病症不同,需要不同的药物,又找不到可以根治的法子。

    “风月阁”中的杜春娘开店养着他们,他们只能发出一个“杨”字。

    这应当是,养着他们的人,无论是杜春娘,还是贫民窟中缠绵病榻的疯女子,都和杨家有千思万虑的关系。

    雪花覆盖屋宇,粉雪洁白,夜间至静,每一次呼吸,都足以淹没于风雪中。

    林夜与雪荔跪在疯女人榻边,看到疯女人已经泣不成声。

    过往旧事如梦魇,磋磨她多年。她日日夜夜走不出十九年前的旧事,走不出比十九年前更早的旧事。她后悔迷惘,心痛如绞,她在回忆往事时,面上浮起病态的酡红色。

    她无意识地喃喃:“忍气吞声就好了啊……龙儿、小龙儿,莫沾风雪……”

    她那无人打理的指甲,在雪荔的手臂上划出刺红的血痕。

    如雪荔这般高的武功,如今天下,除非是白离那样的高手,没有人可以让她受到这样的伤。

    但此时此刻,雪荔任由疯女人抓着她手臂,一旁的林夜也静然旁观,不置一词。

    林夜的目光时而落到窗外的飞雪上,时而落到床上的女人上,最后,他的目光盈盈如湖,起伏凌乱,落到雪荔苍白的侧脸上。

    林夜伸手,轻轻握住雪荔空置于膝盖之上的另一只手。

    雪荔恍若未觉。

    雪荔俯下脸,将面容凑近床上的女人:“那么,我是谁呢?”

    疯女人觳觫一惊,流连的目光沾着被雪黏住的泪,眷恋地落在雪荔面颊上。

    她仰望着这个在深夜闯入贫民窟的少女。

    她仰望着这个孩子——

    妙龄少女,亭亭如竹。杏眼雪肤,脱俗若仙。

    少女有一身的好武艺,一身好清冷的性子,好聪慧的头脑,好、好……

    疯女人的泪水滚落腮上,哽咽得喘不上气。她曾歇斯力竭地哭喊,可她越痛苦,对方越畅快。她像是被抛却在时光中的蝼蚁,那么的无力,那么的渺小。当一切静寂下来后,她已经不知道该怎么面对。

    杜春娘是她当年的侍女,杨少爷以示宠爱、留在她身边。杜春娘开着一家酒楼,消息灵敏,知道她牵挂什么,便时不时来告诉她一些消息:

    玉龙楼主养着一个孩子,那个孩子被人称为“雪女”。

    世人少见雪女,雪女幽秘无双,与金州太守的儿子风师齐名。风师是江湖中了不起的人物,想来雪女也不差。

    世人都说,雪女是个“怪物”。

    雪女是个怪物啊……

    疯女人艰难地从病榻上探出手,想要抚摸靠近,又畏惧岁月风霜:“你是、你是……”

    和亲团居住的府邸中,讲述一段往事的过程中,飞雪弥漫,春君和亲和图的人战得不可开交。而在阿曾等人沉迷于十九年前一段冤案的故事中时,春君凌空飞起。

    他的长鞭,乘人不备,终于杀掉了被绑在院中水井边的刘明回。

    下雪之夜,没有人给刘明回穿戴厚裘。这个人早就冻得脸色青紫,当长鞭袭喉时,刘明回脸上甚至挂着一丝恍惚的、解脱的笑容。

    他死了。

    他得到了解脱。

    可这世上,没有得到解脱的人,还多的是——

    “哗!”

    “咣!”

    “春君大人!”

    和亲团中原本已经放下的武器,重新指向春君。

    阿曾为首,侍卫们相辅。得到消息的孔老六等江湖人在天亮时就来了府邸,亦想知道当年那桩旧闻,和如今“兵人计划”的关系。春君偷袭杀人时,连孔老六这些江湖人都没有反应过来,更罔论他人。

    事发之时,只有不会武的李微言,慢吞吞撩眼皮,瞥一眼被人敌视的春君。

    窦燕惨白着脸,确认那刘明回已经死了后,茫然地看向阿曾。

    愤怒到极致,阿曾已经麻木。阿曾手中的剑指着春君,冷冷道:“刘明回是我们找到的、可以指认宣明帝不仁的证据,你为何杀了他?”

    春君淡漠。

    他一直藏在斗篷下,对如今四面八方的卫士相逼,浑不在意:“指认?无人能指认陛下。”

    阿曾惊怒:“你——!”

    连续两天的相斗,他以为春君和和亲团站在同一边,不然不必来告诉他们这桩旧事。可如今看来——

    春君道:“只要宣明帝活着,便没有人可以指摘皇帝的不是。你我不行,‘秦月夜’不行,包括你们试图联络的关中张氏,也不行。”

    阿曾握剑手稳重,手中剑却颤了一下。

    春君面不改色朝前走,迎视着阿曾目光:“楼主花了很长时间,才走到宣明帝身边。楼主用了很大精力,才得到宣明帝的信任。这样好的机会,你们当真要放过?”

    阿曾冷然:“你们和宣明帝、和霍丘国,分明是一丘之貉……”

    “那又怎样?”春君淡漠,“只要你们可以达成最终的目的,不就可以了吗?若非我们楼主,宣明帝这些年想造出来的兵人,会更多。我们楼主成立杀手楼,杀世间穷凶极恶之辈,把这些人变成宣明帝想要的兵人。”

    “只要宣明帝活着,那宣明帝不是要药人,就是要兵人。而他得到了南周小公子的存在消息,他对得到药人这件事,便没那么急迫了。他便想要兵人,而只要他想要,世间大大有的是人愿意为他去做,”春君冷冷道,“我们只不过做了这个中间人,我们控制了大批有可能发生的更多杀戮。我们救了很多人,你们不应当视‘秦月夜’为恶。”

    阿曾冷然:“冠冕堂皇。难道金州乱葬岗中小芸爹娘难道是穷凶极恶之辈?难道乱葬岗中钱老翁那种人买卖的每一具尸首,都是不仁不义之辈?你们确认了?亲自确认了?可风师似乎不那么想。”

    阿曾的话,让原本已经有些被春君说服的卫士们回神,恍然:是了,他们一路上看到的,和春君所说的,并非一致。

    而侍卫中的那些曾经的杀手们,则在努力回想自己曾经接过的杀人任务:他们杀的每一个人,当真确认“该杀”?

    阿曾厉声:“玉龙楼主不是救世主,春君你也不是,你们凭什么定夺他人的生死?!”

    春君擡起眼皮。

    春君不在意阿曾,则看向窦燕。他看到窦燕眼中的挣扎之色,迷惘之色。他亦看到窦燕身后的曾经杀手们,更加进退两难的处境。

    春君:“我只是来与你们谈合作。若没有我们的配合,你们接近不了宣明帝。杨增将军的生死是被宣明帝计划好的,来自南周的不管是小公子,还是照夜将军,显然都对宣明帝有怨有恨。江湖人得知被做成兵人的真相,只为了满足皇帝侵占他国领土的掠夺心;朝中人得知兵人与药人,都在宣明帝的一念之间。他已和霍丘国联手合作,你们与我们合作,又有何不可?”

    阿曾呼吸变重。

    他已经在审问刘明回的过程中,得知大散关已经被霍丘国和北周联手挖空,下面藏满了兵人。宣明帝把杨增调去凤翔,显然是需要一场战场,既造出大批兵人,也利用战争,杀死那些知情者。

    杨增这种什么也不知道的倒霉鬼,最适合做一场战争的替罪羊。

    大周的两位皇帝,宣明帝与光义帝啊,好生默契。

    夜色太长,生死渺茫,将士们的骨血与抱负,沦为当权者的私心工具。阿曾朝后退,惨笑:“你不北伐,他不南征,好一对堂兄弟,不愧是李家人,李家的皇帝们啊……”

    ……都要部下先为之耗尽性命,耗尽毕生热血!

    阿曾无力垂下手中剑,春君静静道:“你们将与我、与玉龙楼主合作。而非风师。”

    窦燕眼皮一跳:“楼主……真的复活了?”

    李微言低下眼睛笑:“春君的意思,似乎是说,你们要开始清理门户了。”

    春君:“……我会在凤翔待五日,我等着你们的回话。”

    他说完话,踏上屋檐。有人欲上前阻拦,李微言却擡手,示意放人离开。

    雪粒覆在春君的漆黑斗篷上,他们仰望着屋檐上的黑衣武袍青年,孔老六禁不住问:“春君大人这样大费周折,到底为的是什么?”

    春君擡眼。

    他看向夜空。

    夜雾灰蒙,雪花密密,他看不到月光。

    皓雪之夜,没有明月。

    春君只是望着明月应在的方向,轻声:“为了……‘秦月夜’不在此次颠覆中,被巨洪裹挟淹没。”——

    金州城中,太守卸任。

    曾经的太守宋琅被戴上枷锁,关入牢车中,随陆相等朝中大臣的队伍而走。他将被押送入建业,因叛国之罪,定了秋后问斩。

    陆轻眉没有跟他们一道离开。陆轻眉依然在金州城中,焦虑地等着任何一个来自北周的消息。

    林夜他们深入北周已经月余,他们是成是败,也就在数月之间了。南周失去了皇帝,南周的新帝不肯登基,南周风雨飘摇……若北周得势,第一个要灭的,不会是霍丘国,只会是南周。

    而被关在牢车中的宋琅,忽然擡起了眼皮——他眼睛灰暗,看着一片飞雪,沾在了自己的眼皮上——

    凤翔城中“风月阁”外,玉龙走在雪巷中。

    她在杀了第一个人后,被吓住的杜春娘,终于吐出了小姑姑躲藏的地方——如今的贫民窟,曾经的“鬼村”。

    意料之外,又意料之中。

    一个女人疯癫后,回到了故事最开始的起点。

    玉龙走在长巷中,她听到身后断断续续的脚步声,知道是那些孩子们追着她。那是失败的兵人,她弃之不用,杜春娘在宋琅的帮助下,把失败的兵人藏在凤翔城中。

    他们以为她不知道,其实她知道。

    凤翔是个躲藏的好地方。

    因为宣明帝和霍丘国在凤翔合作,挖空了大散关。大散关下如今是一个人工地窟,藏着密密麻麻的兵人们。

    一个本就藏着秘密的凤翔,再多藏几个失败的兵人,想来也无人觉察。

    宋琅爱民如子。

    可那又如何呢?多少旁人眼中的理所当然的正义,其实和邪恶差不多。

    谁一开始不是为了救人呢,谁在故事的最终,不是满手鲜血呢?

    玉龙已经回头无望,难道宋琅,可以说问心无愧吗?

    宋琅是否还记得他最初与她相见,劝说她的那些话?

    而她是否还愿意回忆,十九年前,她杀尽杨家满门后,霍丘国的白王从沙漠海中传来的合作消息?

    整整三十年。

    在她不是玉龙、也不是青龙的幼女时期,在玉龙踏足霍丘国的第一刻,白王的野心便在日日浇灌下茁壮蓬勃。白王有无上的野心,而玉龙有无上的失望……

    她看着白王来自远方的信件,看着倒在血泊中哀求她的小姑姑,看着小姑姑不肯被她抢走的婴儿襁褓……玉龙看着白王信件的目光,久久挪不开——

    贫民窟中,疯女人的手,落在雪荔脸颊上。

    疯女人眼中的光在风烛残年之际快要熄灭,又因为面前少女的存在,而燃起一些期许。多少年,多少兜兜转转的折磨与寻找、否认。

    风呼呼拍窗,雪淋漓生寒。她瘫在病榻上,每一次辛苦的动作,都如痹症患者那样,发出咯吱咯吱的脆声。她含着眼泪,又吃力地笑。疯女人眼中的爱惜渴求与眷恋难堪之色,都化作蒙蒙烟雾,淹没雪荔:“我喜欢雪……”——

    牢车车轮滚滚,一重雪花在宋琅鬓发间,衬得他如同半百老人。

    宋琅想着当初自己与玉龙的初遇,自己一个初入朝堂的无能书生,在无名山间的血泊中见到那抱着襁褓的少女。

    她说,她叫玉龙。回到北周后,她不再是青龙,她的新生,是自堕的起点。

    宋琅也曾试图拯救玉龙,试图改变玉龙所失望的一切。他最终被裹挟其中,最终因与玉龙走得太近,太过感同身受,而眼睁睁看着她步入深渊,神魔难渡。

    这个……脏透了的天地。

    当年,玉龙与他坐在山洞中,看他用羊奶喂养那嚎啕啼哭的婴儿:“如果你经历与我一样的事,如果你有和我一样的遭遇,你可以理解我吗?”

    宋琅因她的故事,而茫然无措。他打起精神:“你杀光了杨家满门,会被朝廷通缉的。我们一起离开凤翔吧,我不去凤翔当这个官,你也别再杀人了……我会帮你,我知道你的失落,我会尽力……”

    玉龙的目光,落在怀中婴儿脸颊上。

    露水一样的婴儿,洁净如雪的白眸黑瞳。

    玉龙轻声:“我讨厌雪。”——

    玉龙走在长巷中,飞雪如烟,笼罩她周身。

    她在这条深黑甬道中行走,漫无目的。十九年前,她走过同样的巷子;三十年前,她第一次在这条巷中求生。

    她能听到叔叔伯伯的哭泣声,能听到凤翔百姓的凄苦求救声,也能听到刀剑刺入杨家人身体中的沉闷声音,还能听到小姑姑在耳边的哭叫声:“别带走我的孩子,别带走她……你杀了我吧,你别伤害她……龙儿,龙儿!求求你,你放过我的孩子,你杀掉我好不好……”

    她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没有人生来便带罪孽,那她为何看不到生途?若斩尽杂芜拔除野草方窥天光,是否本就生带罪孽?

    这个国家,从骨子里烂透了。她努力走到北周宣明帝身边,又听闻南周数十年生计,她更觉得如此。

    天地大雪,雪覆灭万物,只有无尽的寒冷透人心凉。这一生,她不知道什么是好的天下,她也没见过。悲怆无路可退,执念在岁月中滋生。她开闸放出洪水,毁灭之心刻入骨髓,杀人时亦杀自己——

    玉龙记得自己抱着襁褓,在宋琅的劝说下,前往南宫山,打算亲自抚养怀中的孩子。

    宋琅:“总要有个名字吧。”

    玉龙垂下眼,望着婴儿秀气的面孔、无忧的笑容、漆黑的眼睛。风雪迷眼,岁月如箭,隔着时光刺她心房。玉龙抱着婴儿走在十九年前的风霜中,也走在十九年后的泄洪中——

    “她是出生在雪里的孩子。不受期待,不受祝福,一生都会是我的工具,不值一提,不被爱护。

    “就叫她……‘雪粒’吧。”

    多年后,“秦月夜”整理楼中人名册时,雪粒被记成了“雪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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