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碎如决堤。
有些人,不见还好,尚可忍受;只消见一面,瞥一眼,那沉睡着的万般情感自心湖中漫漫涌上,堵住心房与鼻端,整个人一下子便生出绝望之情。
雪荔自己未必懂。
然而她追着一个幻觉,竟然撞到了土壁上。她没有留住自己幻想中的少年郎君,回到黑魆现实中、被墙撞到的刺痛感,则缓了迷药对她的影响。
她重新听到了孩子们的哭声。
雪荔怔怔面对着土壁,额头抵着墙面,泪水还悬在腮上,断断续续地朝下滴落。她茫然许久,在孩子哭声又一次炸开的时候,雪荔抹去眼中的泪水,回身继续去找孩子们。
这一日,她从盗匪地窟中救出了孩子们。
当夜,村民报了官,官吏们来处理此事。雪荔被当做救命恩人,被整个村子款待。村上为她办了热闹的宴,大大小小的孩子们被家里大人推搡着,扭扭捏捏地排排站,过来向她道谢。
雪荔沉默。
她心中想,如果阿夜在,阿夜知道怎么应对他人的善意,让彼此不尴尬。
时隔一年,到今日,雪荔才缓缓意识到,也许她不是记忆变差,她只是不敢回头。她看似悍勇无畏,但她始终不知如何处理亲密些的关系。
她旧日不知如何与面目全非的师父与宋挽风觌面,她今日也不知如何回头看阿夜。
她今日才知道,原来她不敢看他。
只消看他一眼,只消看他一眼……
她救的那家小孩的大人一瘸一拐地走到她面前,搓搓手,讨好地问她:“小娘子白日时问我,这几页纸哪里来的。我也不知道如何报答小娘子的恩情,只好把知道的都告诉小娘子……小娘子还想知道吗?”
雪荔静半晌,点点头。
浑浑噩噩一年后,她决定找回《雪荔日志》。
被阿夜保护一年后,她决定回头重新面对那些旧事。
她有些……想了解阿夜,想重新看一看阿夜。
昔日她总是不懂,总是错过,总是看他一个人折腾。但她有雪荔日志,她又入世了这么久,她回头看那些旧日岁月,是否能从中寻找到阿林夜呢?
于是,雪荔开始找自己的日志。
这家人告诉雪荔,说这几页纸,是大人从镇上集市买菜时,花几个铜板收到的杂物。这家人穷苦,而家中孩子又到了识字读书的年纪,大人没有钱送孩子去私塾,便会买各种各样的写着字的纸,回来让家里孩子认字。
镇上有个高老头,他那里会卖一些印错了、纸张有损的书目。这页纸,便是从高老头那里便宜收来的。
雪荔便去找高老头,她再根据高老头给的线索,去找整本日志散乱各处的信纸——多亏林夜当初用牛皮为她做的防水封皮,当日洛水大战,《雪荔日志》丢入湍急水流后,封皮保护了日志一段时间,日志才开始散落。
书目散开,一页页纸飘去四方,沾染污水。
有的彻底在水流中失去踪迹,但有的,还有些残余墨迹,留存于世。
雪荔开始拼回自己的日志。
她是一个十足耐心、寻找线索又分外执着的人,一个月下来东奔西跑,当真让她一点点捡回那些书页。即使有牛皮封皮的保护,许多纸张也散架、褪墨,雪荔便又跟人学习修补技术,重新补自己的日志。
她走过田畦绿野,踏过山林水泽。只是这一次,不再是闯荡江湖寻人比武,而是修补自己的日志。
许多个日夜,雪荔在山洞中、城隍庙中、躲雨屋檐下,提笔补写自己的日志。
许多字迹已经没了,许多痕迹被水冲晕。好在这是她自己曾经的日志,她有些记忆,她便靠着自己那单薄的记忆,绞尽脑汁将这日志册子,重新一页页补全。
当雪荔补写日志时,她被迫回忆自己记录日志的每一日。
她不是爱记日志的人,寥寥几篇日志,构建她的山下游历记事。而如今雪荔回望那段时光,才后知后觉意识到,几乎她每一次提笔记事,都会提到林夜。
她自己在遗忘林夜,她的日志却能寻到林夜的一颦一笑。
皱巴巴的纸页瘫在她的膝盖上,她在山中过夜,静望着这些旧日记事,便如同看着林夜在她的笔下,重新活了过来。
而日志中许多她已经忘记的事,也重新跃然。
她如今应该算得上心情不好吧,但她昔日,当真没有过心情不好的时候。那时候,她好是呆傻。
日志中记录,有一次,他们碰到一家人办丧事,林夜和她一同站在道边,跟着人群看。
林夜平时调皮爱闹,那时候却很安静。挂着白幡的仪仗从街上走过,孝子执“引魂幡”带队,乐队吹打。满空白币洒落,一家人哭得凄然无比,林夜的侧脸沉静色黯。
如今看来,他经历了太多生死,大约在那一刻想到了战场上的亡魂,以及他自己的家人。但是林夜回头看雪荔时,便看到雪荔无所谓的神色。
雪荔非但无所谓,还为此迷惘,觉得无聊,不理解他们为什么要让路。
她想吃的糕点要出笼了,走慢了的话又要排队好久。为什么她要跟林夜站在这里,等送葬队过去?
林夜与她对视,她眨一眨眼,便看到他手捂着半张脸,撑不住笑了。
雪荔一向迷恋他的笑容,再着急自己的糕点,她也多看了他两眼。她记下他笑的弧度,问他:“你笑什么?”
林夜:“笑阿雪豁达啊。”
“豁达”是个带着褒义的词,林夜应当是在夸她,雪荔很满意。她却不知道他在夸她什么。
他悄悄扯一下她的发尾,趁她不注意,将她的发丝绕在指尖。日光葳蕤,他就那样懒洋洋地斜倚着墙,笑吟吟夸她:“人生一世,常为一些生老病死而撕心裂肺,心痛如绞。不像我们阿雪,从来没有这种烦恼。不为这些俗事动情的阿雪,会多开心啊。”
他夸得那样真诚,那样慨叹,那样羡慕。雪荔轻轻点一下头,心中更是得意。
而今想来……
她何曾真正开心过。
在山洞中就着篝火补写日志的少女靠着山壁,听到夜枭的叫声,心间静静缩起。也许当她失去时,她才知道自己曾经得到过些什么。
她好想念阿夜。
在山中独自过夜时、在城镇中穿街走巷时、与陌生人闲聊时、听到故人消息时,时时刻刻,一颦一笑,一眉一眼,她从来没有忘记过。
她再是遮掩再是掩埋,情如青笋扎根蓬勃,在心间生叶开花。越是寻找,越是记起来更多——
她想念阿夜。
她并不开心。不为俗事动情的她,没有开心。如今深入红尘的她,依然不曾开心。比起开怀,她最先体验的感情,好像一直偏向负面。
……原来情感,是这样让人低落的一种感觉吗?
雪荔在山洞中抱膝而坐,等到篝火熄灭了,她又在黑暗中坐了一会儿,才闭上眼,昏昏睡了过去。
雪荔做了个梦。
她梦到篝火重新点亮,一声叹息声擦过她闭着的眼睛。脚步声在山林中窸窣轻巧,带着山中竹香的苦药涩味擦过她鼻尖,有人在她旁边坐了下来。
她在梦中不睁眼,但她听到了他人的呼吸声,听到了篝火燃烧声。她听到那人在拨动篝火,就坐在她旁边。丝丝缕缕的药香味萦绕着她,并不浓烈,却魂牵梦绕。
梦中的少女,缓缓睁开了眼。
她始终是那个清冷寂寞又聪慧的少女。
睁眼前,她便知道自己会看到什么。睁眼后,她看到那人时,也并不奇怪——
少年林夜坐在她身边,拿树枝拨动火苗,将热气朝她的方向推聚。他的侧脸映在火光中,眉如青鸦目若春水。少年垂着脸跪坐,玉佩琼琚曳地,浓长的睫毛被火照得,一纤一毫都看得分明。
他的脸颊消瘦,侧脸线条流畅。
从正面看的话,也许他仍是那个秀美清拔的美少年。但从侧面看,雪荔看出了他的疲惫,倦怠,以及脆弱。
雪荔想,他瘦了好多,苍白了好多。
是不是在最后那段时间,跟着她去凤翔的那个林夜,便已经是这个样子了。那时候她沉溺在自己的痛苦中,明明知道他喂了她第二次血,却依然没有太关心他的身体。
她以为他们会一直在一起的。
那是他说的。他一直求她一直追着她,她又没有拒绝,只要熬完那段时光,他就会渐渐好起来的。那时候,雪荔没想到,林夜会取第三次心头血。
他明明说不会的……
他明明撑不住的……
混蛋。
骗子。
坏蛋。
梦中的少女静静望着他,不言不语,就那般看着。梦中的少年倒好像撑不住,脸颊被看得一点点热了起来。
雪荔心想,是啊,他好容易害羞的。明明比她大,男女情感上的经验,还没有她见多识广。
林夜撑着半张脸,回头看他,让梦中的雪荔看到了他的正脸。他顶着这样秀气的小白脸,笑嘻嘻:“怎么啦,干嘛一直看我?再看我,我就、就……”
雪荔:“你就什么?”
他支吾半天,放了个狠话:“我就,也看你!”
雪荔:“……”
她想,自己梦到的阿夜好傻。真实的林夜,也会这样傻吗?可明知这是假的,正如她那日被迷药所控却不愿苏醒,此时她也不愿意离开自己的梦。
梦醒了,便连这残念余香,都不会有了。
此刻哪怕是虚假温情,她也要和阿夜坐一起。
雪荔在自己的梦境中,轻声说:“你从来没有入过我的梦。”
林夜挑眉,疑惑看她。
她很平静:“刚认识你的时候,我总是做梦梦到师父。我经常梦到师父和宋挽风,梦到雪山,梦到山中岁月。你告诉我说,那是我想回去的过去。但是后来诸事面目全非,我知道我回不去了,便不再梦到师父。
“那段时间,我很想你。”
梦中少年望着她,悠缓:“我一直陪着你啊。”
雪荔下巴抵在曲起的膝盖上,她一边恍着神,一边轻轻摇头:“我想梦到你。
“阿夜,你还记得吗?我那时候问你,你怎样才能入我的梦。
“而今我才明白,得不到的、失去的、错过的、永不回头的,才会真正入我的梦。当我失去的时候,我才知道我曾经得到过。我这样麻痹的性情,让你昔日很苦恼吧?”
她垂下眼。
雪荔低声:“我从来没有对你说过喜欢,你走的时候,是不是很失落。”
林夜静静看她。
他微微笑:“不是这样的,阿雪。”
但梦里的少女很固执,她沉浸在自己的绞痛中,恍惚道:“我记得,你给我玉坠与荷包的那天,开玩笑地问我,是不是有点喜欢你。我后来才明白,那是你决定赴死的遗言……你想确认我是不是喜欢你,想确认我对你的感情。可我什么也没有回答,我明明、明明……却没有告诉你。”
雪荔:“如果那天,我说喜欢你,你是不是就不会赴死了?”
雪荔想,林夜一直很担心她。初入红尘、初识情感的少女,在体会欢喜之前,先体会到的是痛苦。林夜对她那样好,所有人都说他喜欢她,那么林夜应该也担心,师父和宋挽风对她造成更大的影响。
他一直很自责,大散关宋挽风欺负她的时候,他没有陪伴她。
凤翔出行那日清晨,林夜反反复复地问她是否喜欢他——如果她没那么喜欢,他的赴死,便不会让她太伤心,太在意。
在林夜的想法中,她应该不是很在意他,却很在意玉龙和宋挽风。
他应该觉得,他死了,她难过一会儿,就可以忘记。她的岁月会继续朝前,他的岁月就此结束。
而雪荔想,如果那天,自己说了喜欢——“如果我说了喜欢,是不是就可以挽留你了?
“阿夜,我后悔了。我应该说喜欢你的。我其实、其实……”
林夜打断她的絮叨:“阿雪。”
视野模糊的少女擡起眼,懵懂望去。
他在她的梦中眉目温柔,俯下脸来,为她拭泪。他在她的梦中如同她的记忆一般怜爱她,他一边为她拭泪,一边轻声:“你过得不开心的话,为什么不来找我呢?”
雪荔怔怔看他。
他的手指拂在她眼睑下,叹道:“我做一切都是为了你能开心的,如果你不开心,那我做的这些都没有意义。”
雪荔:“我怎么找你?”
她握住他拭泪的手,靠近他,逼近他:“阿夜,我怎么找你?”
梦中的少年只是微笑,被她倏然倾身抱住。他又在她的梦中化成一片泡影,消失得无影无踪——
从梦中醒来的雪荔,做了一个决定——她要重返洛阳,她要去找林夜。
林夜的尸骨被“秦月夜”收在了洛阳行宫外的山洞中,北周宫廷的人后来接管了那处山洞。他们藏着他的尸骨,雪荔从来没去看过,但她现在决定回头。
她的高超武功,让她没有太费劲,并未惊动看守者,便进入了那处冰天雪地中。
洞窟凉寒,若要保存一具尸骨,夏日时会麻烦些,而冬日则方便很多。
雪荔猫入洞中,轻而易举地看到了这里的唯一一具棺椁。她看到玉石所砌的棺材置在最中间,心头便一点点攒起。她越走越近,当她走到棺材前,她才发现玉石棺中,其实是一座冰棺。
这冰棺,是裁剪出的冰块,直接封着其中的少年公子。
雪荔爬上棺材,不用掀开棺椁,她俯趴在冰面上,与下方的林夜相对——
和他死去的那一日,一模一样。
这冰,也是她封印的。
北周朝廷不知道用的什么手段,完整切下了那一片冰,并一直好好保存着冰,以及冰中死去的人。这让如今伏在冰上的雪荔,昏沉中想到那一日自己封住洛水冰面的一刻。
她武功那样厉害,可以封住洛水冰,却留不住洛水中消逝的生命。
雪荔伏在冰面上,伸手隔着冰面,去碰触冰棺中的少年。她试图去抚摸他的眉眼,心脏一点点揪起,痛得厉害。而这种痛意竟让她觉得舒服,她几乎自虐地趴在这里,隔冰相望,回忆那一日发生的一切。
心脏一阵阵痛,越来越厉害。
雪荔喃声:“阿夜,我怎么救你?”
她问:“你还能活过来吗?”
大滴大滴的泪水悬在她的睫毛上,她颤抖着周身冰凉,想跳入冰中去找他,又生怕损坏了这唯一完整的尸骨。她依稀明白故人们说的“希望”是什么,依稀感谢窦燕坚持要将林夜的尸骨保存下来的行为……
他们都知道些什么。
在雪荔了解自己的心事前,是不是他们都知道呢?
她耳边恍惚听到昔日少年无奈的声音:“他们都知道我们在一起,你怎么就不知道呢?”
她想到李微言劝解她:“虽然你不懂感情,可你一定感受到了那种无所不在的感情。那种感情,到底叫作什么,有什么关系?”
此时此刻,雪荔的眼睛望着冰中沉睡的少年,想到了那时候,林夜听到她唤声,坠水前回望她的那一眼。他身上全是血,胸襟晕红,发丝凌乱拂面。他看她的眼神,藏着那样多的感情。
时隔一年,雪荔自虐的,一遍遍猜他的眼神含义。
她很难辨别常人眼中的感情,她既然弄不明白,她就花漫长的时间去辨别。
整整一年,她在他的眼神中,找到了迷惘、失落、激荡、无奈、愧疚、不忍,还有、还有……
雪荔耳边,响起云澜镇中七夕夜,与她共躲一帐的少年,噙着笑的认真声音:“有朝一日……”
“有朝一日,雪落入春光中,融入这漫漫春山。
“爱是青山如翠,亦是琼醴晨露。你会赏春山月,踏千堆雪,看青山如翠,也饮琼醴晨露。起初你并不明白,但有一日,你的手拂过一道道剑光,也摸过一片片阔叶时,你意识到爱如泉涌,聚沙成河,河川入海,奔流不息。
“在此之前,不必接受,不必拒绝,只需感受。”
此时此刻,趴伏在冰面上的少女,大滴大滴泪水滴在冰面上的同时,她无声地回答他昔日的话——
“当我赏过春山月踏过千堆雪,看过青山如翠也饮过琼醴晨露,当我的手拂过一道道剑光也摸过一片片阔叶时,我突然意识到林夜沉入冰湖那夜看我的眼神,不是让我快走,而是求我……救他。”
他是照夜将军不假。
可他只有双十年龄,若有可能,他亦想活。
可是——雪荔喃声:“阿夜,我怎么救你啊?”
爱是青山如翠,亦是泉涌无声。
当我意识到一切的时候,最先感受到的并非欢喜,而是痛彻心扉。
阿夜,你告诉我,难道喜欢你这件事,是这么的撕心裂肺吗?——
腊月末,除夕前夜,南周皇宫中,皇帝李微言与宰相之女陆轻眉坐于殿中。
气氛静谧。
自皇帝登基,陆家排除众议支持新帝,陆氏女陆轻眉作为其中枢纽,更是常常入宫,与新帝洽谈私事。宫里宫外有些传言,说后位大约还是陆家的。
一朝天子一朝臣,只有陆氏经久不衰。
他们却不知,陆轻眉与李微言在殿中,商议的正是皇帝的婚事。
陆轻眉轻声:“北周帝位不稳,多方起兵。若陛下入主汴京,与叶郡主成婚,便是两国一统最和平的方式。叶郡主背后站着张家,正如陆家支持陛下一样……北周需要嫡系皇帝,而南周需要张家权势……陛下,去汴京成婚,是我们最好的法子。
“只有如此,才能不费一兵一卒,实现两国一统。而两国一统,才能一心对付霍丘国。霍丘国在西域坐大,其势越来越盛,不防不可。”
李微言嘲讽道:“你倒是一贯以大局为重啊。为了两国一统,你连陆家彀中之物,皇后之位,都不要了。居然来说服我成亲……你自己怎么不和张秉联姻去?”
陆轻眉静坐,侧脸咳嗽一声,她声音更虚几分:“倘若陆氏与张氏联姻,可助两国一统,臣女便是即刻前往汴京,也无妨的。”
李微言大怒。
他拂袖起身,紧盯她:“陆轻眉!”
陆轻眉心脏疾跳,她扶住心口脸色微白时,李微言眉目一蹙。他本要走下台阶,见她手撑住案头,颤着手从怀中取出药丸吃下。她的脸色苍然无血色,李微言怔怔看半晌,在她平复过来时,他猝不及防地别开了眼。
李微言凉凉道:“嫂嫂生病的话,就不要常进宫了。你在宫里病倒了,陆相会怀疑是朕害你啊。”
陆轻眉淡声:“陛下说笑了。”
李微言目中生出恼意,他想嘲讽两句,可他扭头看她那副病歪歪的模样,便硬生生将话咽下去。在陆轻眉看过来时,李微言硬邦邦道:“朕有要务和朝臣谈,你没事的话就出宫吧。”
陆轻眉:“两国联姻……”
李微言硬邦邦:“再议!”
他寒着脸出殿,心事起伏不定,满目阴鸷,许多情绪碾到喉咙边,沉甸甸的,又不知该如何是好。而出了宫殿,就着淅沥大的雨水,他怅然一叹气。
冬日太冷,建业无雪,只有雨下个没完没了。
他抹把脸,心想算了,和她置什么气呢。
她病倒了……陆相还得找他谈心呢。
真是奇怪,陆家这对儿女,可真是不省心。一个连床都下不了,就嚷着要去庆州;一个倒是下得了床,却三天两头劝他联姻……是啊,入主汴京,恐怕是这些南方大世家的梦想。
能够和汴京张氏平起平坐,陆轻眉恐怕做梦都要笑出声。
李微言不啻以最大恶意揣摩那位曾经的嫂嫂时,听到小孩子的笑闹声。他回头一看,见宫殿长廊上,两个陆家的小孩追逐着玩耍,几个内宦求爷爷告奶奶地追在小孩屁股后面哄着。
李微言跟鬼魅一般,无声无息贴近时,听到内宦喘着气哄人:“小祖宗,快把字条拿来吧。陛下要是发现了,是要打你们屁股的。”
一个小孩天真笑道:“才不会,陛下和堂姐关系可好啦。”
另一个就点头:“就是就是,陛下都听我堂姐的。”
内宦连忙:“小祖宗,这话可不敢乱说……这字条可重要了,连陆家大娘子都不敢碰。你们想被大娘子罚吗?”
两个小孩瑟缩一下,他们不怕李微言,却害怕陆轻眉。两个小孩乖乖交出他们玩耍的纸条,躲在廊柱后阴沉着脸的李微言,一眼认出这是他从洛水畔带回来的纸条。
那张林夜给雪荔的纸条。
雪荔根本没收。
当日,如果不是李微言保留下了这张纸条,纸条恐怕要跟着林夜买给雪荔的那些礼物一样,被雪荔当做遗物,全都烧个干净。
李微言就是……总想留下点什么。
虽然留下的,是别人的诀别信,哼。
李微言黑着脸,看陆家这两个小孩把纸条还给内宦。他心想一会儿就罚他们,却听到一个小孩嘀咕辩解:“我们没别的意思啊,就是我跟哥哥刚开始认字,看到有字的东西,就想读一读嘛。”
另一个:“就是就是。”
小孩:“伯伯你看,这个字是雪,这个读‘力’,这个是‘我’,这个是‘洗’,‘爱’,‘你’……”
慵懒站在廊柱后的李微言,倏地绷直身子,猛然站直。
内宦还在笑:“读错了,小乖乖,你们认字不全啊……”
两个小孩叫道:“陛下!”
内宦惶然回头,还不等告罪,便见宫中这位神出鬼没的皇帝阴沉着脸,劈头盖脸地从他手中抢过了纸条。李微言捏着纸条的手指发抖,他呼吸急促脸色发白,迫不及待地去看这字条。
而这时,宫人来报:“陛下,有人夜闯皇宫!”——
大雨滂沱,视野弥漫,夜闯皇宫的人,是雪荔。
雪荔一刻也等不及,她要见到李微言,只能闯皇宫。她与宫卫们打斗,记得这些人是李微言的人,自己不能杀人性命,她便战得分外辛苦。
大雨让她周围发冷,让她齿关战栗。
她忽而听到少年隔着雨雾的声音:“雪荔——”
李微言喝道:“都停不下,不要打了——”
雪荔回头。
她站在寒夜雨中,望向一身玄色冕服的少年提裾朝她奔来。雨水浩浩荡荡,如洪涛奔泻,让她的视野模糊无比。她打着颤提着刀,趔趄走向前,喃喃自语:“我后悔了怎么办?”
“我想救他,不惜代价,不惜所有。我对不起你,但是我舍不得……”
她像在呓语,整个人发着烧,浑浑噩噩说这些话。李微言朝她奔来,一把将她拽住,拉着她的手奔上龙尾道:“你和我来。”——
后半夜,雨水依然下个不停。
雪荔衣着单薄,发丝贴颊,站在宫殿廊庑下,看李微言交给她一张被雨水打湿的字条。
李微言催促:“你再仔细看看。”
字条上的墨迹模糊了,纸张也皱了,雪荔手上的雨水几乎毁了它。雪荔抹掉眼中的雨水,低下头——
“雪落当春记,那堪长相离。些情困我身,事逝望东西。假思哀假意,的卢逆芦笛。”
她怔怔然,依然读出她曾经读出来的那一层意思:“雪,那些是假的。”
而今夜,她哆哆嗦嗦地躲在风雨后的长廊下,她将这张纸条看了一遍又一遍。她挖开自己心中的血肉,任血肉疯涨,任情愫攀沿周身。她终于从这张纸条中的每一句话,提取一字,拼出了另一句话——
“雪荔,我喜爱你。”
雪荔呆呆站在风雨廊中,她有些茫然地回头,朝空荡荡的身后看。
她听到李微言声:“这也是他想告诉你的。”
雪荔看向自己空无一人的身后——
她看到一个少年郎愁眉苦脸地坐在书桌前写字,哀嚎不断,将写好的纸条团成一团,扔了一张又一张,才憋出来一张勉强满意的。
她看到少年将纸条珍惜地放入荷包中,走出屋子,坐在府邸前院台阶上,仰头等着日出。
她看到天地间下了雨。烟雨连绵,青山染霜。
她看到千岩竞秀,万壑争流。
她看到日出红胜火,千山云竞逐。林夜站在山巅上,回头笑望着她——
“雪,那些是假的。”
“还有一句真话——雪荔,我喜爱你。”
春山盛美得难以置信。
与她一同看日出的林夜,站在山巅等候她的林夜,坐在府邸台阶上等她回家的林夜,坠入洛水洪涛中的林夜……无数碎片,融合出一个真实的他。
大雨滂沱中的雪荔捂住手中纸条,擡起的眼睛眺望雨夜。雨夜风簌簌摇曳,吹动的廊下宫灯光华忽闪忽闪,像她记忆中的少年一样温柔调皮。
在她无法望到的过去时光中的背后,有一个少年始终等候。他略显憔悴的面容上,眼睛如晚风拂月,星子落湖:“雪荔,我非常、非常的喜爱你。
“我永远等你。”
孑孓千山,万道独行,爱陪伴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