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林听看到段翎纤长的睫毛动了,紧接着就是眼皮轻轻地颤了颤,这分明是要醒过来。
下一刻,段翎果然睁开了双眼,她几乎是同时间缩回脖子。
但人还没来得及离开,短短几秒的时间,她跑得再快也离不开这里,到时可能还会被误会成谋杀不成,匆忙逃窜的刺客。
还不如以不变应万变。
四目相对,林听心脏越跳越快,左手还撑在美人榻外侧,而段翎还躺在上面,仰视着她。
段翎看了一眼林听微抿的唇,然后直视她睁得微圆的眼睛,不放过她眼底任何情绪变换:“林七姑娘,你这是干什么?”
林听跟弹簧似的弹了起来,倒退几步,撞倒一张椅子。
“我无意冒犯段大人。”
段翎坐起来,单手撑着美人榻,衣领稍松,锁骨在昏暗的船舱里时隐时现,恍若美玉,脸颊被打上一层阴影,骨相却更清晰了。
都说美人在骨,不在皮。林听还是头一回那么真切、那么近距离地感受到这句话的含金量,不过她如今也没闲心欣赏美人。
他凝视着她:“你……”
林听打断道:“我不知道你在这个船舱,走进来才发现的,正要离开时,腰间挂的玉珠掉了,滚到美人榻下面,我想捡。”
段翎朝美人榻下面看,的确看到了一颗晶莹剔透的玉珠。他目光一顿,俯身捡起,伸手递给她:“你说的玉珠,可是这一颗?”
“对对对!”
“谢谢段大人。”林听露出很感激他的表情,双手接过玉珠,小心翼翼地挂回腰间,“这是我阿娘送我的,可不能给弄丢了。”
段翎浅浅一笑,眼尾还泛着侵染了酒意的绯红:“也是,重要的东西得放好,万一给弄丢就不好了。今天倒还好,能找回来。”
她拿完玉珠又往后退一步:“抱歉,打扰段大人休息了。”
刚看到段翎睁眼的瞬间,林听迅速想到了脱身之法,她趁他不注意,把挂在腰间的玉珠弄掉,顺着厚裙摆无声滚到美人榻下面。
美人榻旁边是一张重桌子,玉珠掉落中间,在不挪动它的前提下,只能扶着美人榻捡东西。
这样就可以解释她为何手扶着美人榻外侧,还作弯腰动作。
林听自认这番话没什么破绽,就算段翎感觉有哪里不对,也绝对不会想到她那是要亲他。
段翎正了下身子,扣好蹀躞带,擡手拎起桌上的茶壶,倒了一杯茶,似要喝茶解酒,抿了几口道:“无妨,你又不是故意的。”
她眼皮一跳。
他回眸看杯中漂着的一片茶叶,指腹摩挲着杯沿花纹:“林七姑娘这个时候不该和令韫在一起,怎会独自一人进船舱里?”
“我看夏世子和令韫有话要说,便下船楼随处走走。”
段翎不会干涉段馨宁与夏子默之间的情情爱爱,见夏子默整天围段馨宁转,变着法子讨她开心,像摇尾乞怜的狗,还觉得怪异。
虽说段馨宁是他亲生妹妹,但段翎对她没多少感情,他们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与他无关,只要不让旁人骑到段家人头上便好。
听了林听的话,段翎和气道:“你倒是贴心。”
林听听不出他这是贬她,还是褒她,干脆不去想:“我就不打扰段大人了,你继续休息。”
她边说着边往外退,还差一脚就快退到舱门了。
段翎漫不经心地扫了眼林听扶过的美人榻,不知在想什么,放下茶杯后起身,越过她出去:“我休息够了,还是出去走走吧。”
林听本来也要出去,段翎先走一步,她只能跟在后面,踩着他倒映在木板上的修长影子。
离开船舱,视野变得开阔,目之所及是冰清玉洁的莲花。
空气里盈满莲花香,林听深呼几口气,在画舫驶入一片莲区时,想起了吃莲子的滋味,趴到红木护栏那里,伸手摘了几个莲蓬。
林听正要开吃,却发现到段翎不知何时回过头看着她,可能是听到扒开荷叶,摘莲蓬的声音。
吃独食不太好,她挑了个大莲蓬给他:“要不要来一个?”
说罢,她塞进他手里。
林听摘完莲蓬会放进湖里洗洗再拿起来,所以莲蓬还带着湖水,水珠顺着莲蓬抖落,浸湿了段翎的掌心,沿着指间掉下去。
清凉清凉的触感。
他没扔掉这个莲蓬,这是世家子弟基本的修养,却也没还给她,但更没要剥开来吃的想法。
林听嘴里含着颗新鲜的莲子,见段翎这样,不禁怀疑他是不是不会剥莲蓬,咽下莲子,问:“段大人,要不我来帮你剥莲蓬?”
段馨宁身为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京城贵女,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以前也不知道怎么剥开莲蓬取莲子吃,是她手把手教的。
不然段馨宁今天上画舫,也不会主动叫下人摘莲蓬来吃了。
至于段翎……
林听还真的不知道段翎这厮到底会不会剥莲子。
她穿书前看过一部电影,里面有个富家千金养尊处优,没怎么接触下层,在家都是吃保姆削好的苹果,一直以为苹果是白色的。
最后富家千金破产,没了保姆,亲自到市场买苹果才知道苹果外面有一层红色的皮。林听琢磨着,段翎也可能是这种人。
林听伸长手想拿回莲蓬,却被段翎避开:“不用麻烦了。”
“哦。”她反手给自己剥了几颗莲子,倚着护栏看湖上风景,有意无意地观察段翎。他也倚栏看湖,左手握着青绿的莲蓬。
段翎没跟林听单独待多久,没半刻钟就离开了。
*
薄暮时分,两岸亮起了万盏灯火,映照着连心湖,湖面桨声悠扬,画舫凌波,乍看犹如一条条会动的火龙,在水上戏着莲。
湖上张灯结彩的画舫良多,免不得相遇,互相能看到对方或听到对方的动静,还坐甲板上吹风的林听看了一眼停在对面的画舫。
对面那一艘画舫载着些文人书生,他们来此望莲吟诗作对。
即使明年二月才是春闱,文人书生遇到一些特殊日子也会诚心许愿,毕竟他们无论何时都希望自己能蟾宫折桂,今天亦是。
传闻在观莲节到连心湖许愿,一般会实现。他们便结伴来了,刚作完一首借莲花暗喻自己理想抱负的诗,一转头就看到了林听。
他们不约而同地愣住,与她隔着微起波澜的湖水相望。
见她身穿莲花裙,怀里捧着诸多莲蓬,神似跃水上画舫的莲花仙子,他们纷纷不自在地挪开眼,不敢随意搭话,怕唐突了佳人。
可他们久居书院,不曾与女子接触,又忍不住偷看一两眼。
她怎么盯着这个方向看?他们想问她是否有事,却开不了口。最终还是个胆子稍微大一点的学子站了出来:“姑娘有事?”
“没。”
林听朝他们笑了笑,发间的丝绦飘到肩前,显得愈发灵动。
她之所以看着他们,是因为认出这群人是文初书院的学子。曾经的她,为了书斋的生意假扮傅迟未婚妻向他们打探过消息。
不过林听认得出他们,他们当中却没人认得她。那日戴面纱,没露脸,声音也用了口技遮掩。
他们若是能认出来才怪。
不管怎么说,她骗过他们,现在再见面,尽管他们都不知道,还是感觉不太好意思,于是举起怀里莲蓬:“你们要不要?”
莲蓬摘太多了,林听一个人吃不完,又懒得带回林家。
学子们闻言先后红了脸,忙婉拒,他们耽于学习,睁眼闭眼是四书五经、礼义廉耻,哪能要素未谋面的姑娘的东西,不合礼数。
夹板后上方是比较高的船楼,段翎此时就站在船楼护栏前观莲,只要稍微一垂眼就能看到正在与书院学子说话的林听。
他垂眼看着他们,慢悠悠地剥开莲蓬,取出小孔里的莲子。
目睹了林听送莲蓬给学子送不出去的一幕,段翎只吃了一颗莲子,没吃下一颗,转手扔了:“也不过如此。”他离开船楼。
夹板上,林听遭到他们拒绝也不觉得尴尬,歪了下头,转身抱着莲蓬吃莲子,因为坐在椅子上,青色裙带与粉白裙摆垂到木板。
有几个学子感到有些遗憾,频频地往她那里看。
他们只能看到一道粉青色的身影,见人专心吃莲子,夹板上堆的莲蓬越来越多,不由得感叹这位姑娘的食量比他们还要大。
不知是谁先提起谢家,他们又活跃起来了:“听说谢家五公子至今不知所踪,出城越来越严,但凡身份不明的都会被带回官府。”
“对啊,我在街上经常能遇到查户籍和路引的衙役。”
“别提了,上次我险些就被抓进牢里了。”说这话的学子前阵子不小心弄丢了户籍文书,出门补办那日被巡街的衙役扣住押走。
还在吃莲子的林听悄悄地竖起耳朵听有关谢家的八卦。
“锦衣卫还没抓住谢家五公子?”在他们大多人心里,锦衣卫备受皇帝信任,权利很大,耳目众多,想抓一个人轻而易举。
青衫男子笑了:“锦衣卫又不是无所不能的,再说了,谢家五公子也不是什么普通人。”
一人摇扇插话道:“我怀疑谢家五公子已经出城了。”
“刘兄何出此言?”
被称刘兄的学子压低声音:“据我所知,谢家被抄不是真的因为结党营私,而是因为跟前朝余孽有来往,触犯了陛下的逆鳞。”
众人大惊,面面相觑道:“刘兄,这事可不兴乱说,哪里来的前朝余孽,谢家不是开国功臣?怎会跟前朝余孽扯上关系?”
林听默不作声往下听。
“谢家是开国功臣没错,可谢家当年在前朝的地位也不低。谢老将军一直忠于前朝,他死后,他儿子谢将军才效忠当今圣上的。”
他们提及谢老将军都是心怀钦佩之情的,文人总会被忠义之士折服,哪怕他忠的是前朝:“哎,谢老将军也是个人物。”
林听陷入沉思。
今年是明元八年,大燕推翻大夏,改朝换代不到八年。前朝余孽,指的是大夏皇室中人?
林听想回忆起原著剧情,却发现自己脑袋空空,看限制文的时候习惯跳过剧情章看涩涩了,只记得男女主是如何花式play的。
算了,也不关她的事。林听抱着莲蓬去找段馨宁。
*
观莲节当晚暂时取消宵禁,月上柳梢头时,璀璨灯火依旧,烟花绽放,二者映得夜空恍如白昼,游湖观莲放灯的百姓只多不少。
林听和段馨宁各捧着一盏莲花灯,丫鬟在旁边给她们递笔。在莲花灯上面写下心中所愿,再放进湖里是观莲节必不可少的环节。
段翎没参与,倚栏而立,看着她们折腾莲花灯。
夏子默与段翎超然物外的性子不同,活跃地参与进放莲花灯这件事里,拿起一盏莲花灯凑热闹,嘟囔道:“许什么愿?”
段馨宁咬着唇,也迟迟没下笔,偶尔还偷偷看夏子默一眼。
在他们纠结要许什么愿之时,林听没带一丝犹豫写下了心中所愿:财神保佑,我发大财。
落笔但凡有一丝犹豫都是对财神的不敬,林听心满意足地捧着莲花灯往船头走去,经过段翎身边,随口问:“你不放莲花灯?”
段翎下意识看了她一眼,莲花灯上的字也跟着映入他眼帘。
财神保佑,我发大财。
字迹始终如一的清秀,就是措辞有点奇怪,且粗俗,但不妨碍段翎读懂了这句话的意思,他收回视线:“我不信这些。”
林听推开船头那扇小门,蹲下来面向涟漪不断的湖水,轻轻地把没什么重量的莲花灯放进水里:“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她看着自己的莲花灯飘远:“难道你就没有什么想要的?”
段翎语气轻柔,说出来的话却毫无顾忌地冲撞世人虔诚供奉的神佛:“我想要什么,自会去取,不会靠这些虚无缥缈的神佛。”
林听嬉皮笑脸:“无论是在观莲节放莲花灯,还是求神拜佛,都是讲究一个念想罢了。”
“念想?”他转头看她。
她用手撩拨着湖水,让莲花灯飘得更远:“对啊。你说你想要什么,自会去取,可你想要的,你就一定能取得到?不一定吧。”
湖水波纹荡漾,林听收回手,指尖还滴着水:“这时就需要一个念想了,有些人没念想会活不下去,有念想总归是好的。”
段翎没跟林听争论,顺着她的话道:“林七姑娘说得是。”
林听在想要不要再去找一盏莲花灯,然后写上“请让我顺利完成任务”的愿望,不过一下子许太多愿望容易不灵验,白费机会。
思及此,林听打量着段翎,他唇形好看,看起来很好亲。可那是看起来好亲,不是容易亲。
她揉了下泛疼的太阳穴。
相比于料理书斋生意,亲段翎这件事更难。做书斋生意,林听和今安在分工合作,有帮手。
一般她只需要利用好林家七姑娘的身份接触其他贵女,通过她们的关系,获得今安在难打听到的消息,方便他在京城行动。
偶尔林听会陪今安在出任务,帮忙用迷药迷倒个人什么的。
今安在也不是铁打的,是人就会累,就会受伤,有她在,他左支右拙的次数少了。一个正面刚,一个在背后搞迷药偷袭。
前者是他,后者是她。
他们也还算默契,配合打得好,完成交易的效率大大提高。
刚开始配合今安在行事的时候,林听还抱怨太难,太危险了,但为了银子还是坚持下来。
现在回望过去,发现那些都不叫困难。林听发誓,以后再也不抱怨书斋的生意辛苦了,因为她面前有比它更难搞,更危险的事。
生活不易,林听叹气。
她就站在段翎旁边,他自然听到了这一声叹气:“林七姑娘有心事?为何唉声叹气的。”
“确实有一桩心事。”林听看了看段翎因说话微动的唇,真的很想敲晕他,但对自己武力值有清晰认知的她也只敢在心里想想。
段翎没怎么细问,只轻声道:“看来是一件很棘手的事。”
“何止棘手,还要命呢。”
听到这里,他来了兴致,柔和道:“竟这般严重。林七姑娘不妨同我说说,或许我能帮上什么忙,算是报答你告知我刺客一事。”
林听干咳几声:“这件事……段大人应该不想帮我。”
“此话怎讲?”
“一言难尽,段大人还是莫要再问了,我自己会想办法的。”她怎么可能真的告诉段翎,刚才就是心血来潮,不痛不痒吐槽两句。
段翎见林听不肯说,也不逼她,掌握着该有的分寸,不再往下问:“那我在此祝林七姑娘尽早得偿所愿,了却心事了。”
“承你贵言。”
林听想,要是他知道她要做什么,肯定不会说出祝她“尽早得偿所愿,了却心事”这种话。
就在这时,段馨宁捧着莲花灯过来:“乐允,二哥你们在聊什么?乐允,你的莲花灯呢?”
她笑着朝湖里看了一眼。
“放湖里了?”湖面上飘着数不胜数的莲花灯,让段馨宁目不暇接,她推开要过来扶她的丫鬟,亲自到夹板那里蹲下放莲花灯。
夏子默站在段馨宁身后,离得很近,怕她脚滑掉进深不见底的湖里去。等段馨宁安全放完莲花灯,他再上前放自己那盏莲花灯。
段馨宁问了个跟林听同样的问题:“二哥,你不放一盏?”
画舫灯笼被晚风吹得轻晃,照下来的光线也起伏不定,落在段翎脸上便分割成碎片光影。
段翎微微一笑,神情看似温柔极了,擡眸看湖面,莲花灯与真正的莲花相互映衬着,美而生动,他却仍不为所动:“你们放便好。”
林听没再理这茬,从陶朱端着的碟子里拿了个红苹果来啃。
段馨宁深知她这个二哥的脾气虽好,但是个说一不二的性子,也就没继续提让他放莲花灯。
乘船游湖一整天,也放完许愿莲花灯,是时候靠岸到街上去看看了。一刻钟后,画舫靠岸,夏子默身手矫健,先行跳上去。
夏子默一站稳就回头扶段馨宁:“我扶你,当心脚下滑。”
段馨宁见段翎没说什么,又见林听没朝这里看,压下心中羞涩,隔着一张帕子搭手在夏子默精壮有力的手臂上,被他扶着上岸。
她的贴身丫鬟芷兰知道段馨宁心悦夏子默,夏子默也倾心于她,默默让开位置,不远不近跟着他们,尽好丫鬟应尽的本分。
段翎并不急着上岸,闲庭信步似的走在最后面。
在船夫的帮助下,陶朱上岸了,想转身接林听,结果她一跳给跳上来了,还站得稳当当的。
陶朱:“……”
她家七姑娘的身手好像越来越好了,跟谁学的?
陶朱不知道今安在的存在,所以很震惊她有这样的身手,不过倒没深思,只想让林听在外注意点形象,却发现她在看着段翎。
七姑娘看着段大人?
林听盯着谁看,陶朱都不会意外,唯独盯着段翎看,她颇感意外。七姑娘不是最讨厌他?前两年还到处散播他不能人道的谣言。
人家只是没那么早成婚而已,却被林听说成是不能人道,为了不让其他人知道才不议亲。
幸好她找人散播谣言时用假身份,不然陶朱都怕惹祸上身。
难道七姑娘在憋着什么大招对付段大人?先假装跟他缓和关系,再猛地出击,很符合她以前的性格。陶朱觉得这个可能性很大。
前几天林听答应段翎去北镇抚司,陶朱就感觉很不对劲了。
最重要的是林听回府后对此只字不提,无论陶朱怎么探口风,她嘴巴都严实得很,有时坐着发呆,练字写的还是段翎二字。
林听不知道陶朱肚子里的弯弯绕绕,在算自己剩下的时间。
任务时限一个月,迄今为止已经过去五天,还剩二十五天,她必须在二十五天内亲到段翎。
如果不成功,短短的二十五天后就是她的死期。
经历过一番“头脑风暴”,林听决定主动出击,刚要迈开腿朝段翎走去,想创造机会,不成想还没靠近他,就被段馨宁拉走了。
“乐允,这莲花饼看起来不错,你要不要尝尝?”即使段馨宁身边有夏子默作伴,也始终惦记着林听,遇到好吃的会找她。
林听心情不好,但还是吃了两个莲花饼,真香。
段馨宁看林听喜欢吃,又给她买一个。可林听今天吃得太多,这个吃到一半就吃不下去了,这是段馨宁买的,扔掉不好。
陶朱适时在她背后说:“七姑娘,给奴拿着吧,你先逛逛,等会饿了再吃也是可以的。”
林听“嗯”了声,津津有味地看着前面的傀儡戏,头也不回,将吃到一半的莲花饼往后塞,碰到一只手,但对方没接住。
她直接塞进那只手里,回头看:“怎么不拿着,不是……”
段翎衣冠整齐,气质卓越,眉眼在影影绰绰的红色灯笼烛火中如芷兰,与之格格不入的是掌心那个有着一排清晰牙印的莲花饼。
陶朱捡起掉到地上的香囊,又用帕子擦了擦手,起身想接莲花饼,却见林听的手空空如也,倒是段翎的手多了一个莲花饼。
骨节分明的手握着色泽金黄、形如莲的莲花饼。
林听先反应过来,赶紧拿回那个缺了一半的莲花饼,还塞了一张帕子给他:“抱歉,段大人,不是给你的,你先擦擦手。”
周围嘈杂,什么声音都有,加上段馨宁也专注于看精彩的傀儡戏,并未察觉身边发生了什么事,自然也没看到塞莲花饼这一幕。
段翎用了林听给的帕子擦去留在皮肤上的饼屑:“无碍。”
陶朱这才反应过来,不由得感叹段大人脾气真好,自见过他以来就没见过他对谁黑过脸,也不知七姑娘以前为何非得跟他作对。
林听还想说些什么,段馨宁再一次把她拉了过去:“对面那条街有唱曲的,我们去看看。”
段馨宁很少在晚上出门,想到处看,见到什么都觉得稀奇。
林听:“……好。”
她过去后,夏子默就被迫退到一边了。他有点吃味,感觉到段馨宁更看重林听,但想了想,她们二人有着从小一起长大的情谊。
夏子默余光扫过段翎,略一思忖,接着连退几步,退到走得很慢的他面前,扯出笑,笑起来时露出一口白牙:“段大人。”
段翎:“夏世子。”
“听说那群老不死在朝堂上弹劾你办事不力?”夏子默口中的老不死是都察院里的御史。
皇帝做事喜欢斩草除根,岂能容忍谢五活着逃出城。那些御史早就看锦衣卫不顺眼了,眼下有机会,自然狠狠地参锦衣卫一本。
而段翎刚好负责处理谢家五公子出逃一事,脱不了干系。
段翎反应平平,甚至莞尔一笑道:“这次让谢家五公子逃了,的确是锦衣卫办事不力。”
夏子默意有所指:“陛下还是很信任你们锦衣卫的,毕竟你第一个发现谢五想通过花魁游街出城,还差点被乱箭射死。”
他故意往严重了说。
以段翎的身手,肯定不会有事,最多受点轻伤。
夏子默注视着他,又慢慢道:“若非如此,陛下也不会压下弹劾锦衣卫的折子,激得那群老不死的在朝堂上公然跳脚。”
段翎敛眸:“夏世子,我知道你和谢家五公子略有情谊,想打听锦衣卫如今有没有他的消息,可……你要清楚你是什么身份。”
“你是世安侯府世子,我劝你还是不要再掺和进来的好。”
他轻声细语,话里暗含的份量却不轻:“其实我也听说了一件事。朝中有人在暗寻前朝余孽,意图不轨,陛下得知后龙颜大怒。”
夏子默似是第一次听说,收了笑,惊叹道:“居然还有这样的事,段大人可查出是谁?”
“尚未。”
话音刚落,段馨宁派人来寻站在原地不动的他们了。芷兰颔首低眉道:“二公子,夏世子,三姑娘和林七姑娘在前边等你们。”
段翎擡头看去,林听与段馨宁就站在前方桥上等他们。而林听正看着他们这个方向,眼神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落到他身上。
他不再多说,随芷兰去找她们,拾阶而上,走到石桥。
街巷人头攒动,比肩继踵,车水马龙。段翎却尤其显眼,不急不缓地越过行人,上桥时垂手微提衣摆,举手投足透着一股清贵。
林听一眼便能锁定段翎的位置,目光随着他移动而移动。
她以为自己身处光线昏暗的角落,没人会留意到,所以肆无忌惮地观察刚上到石桥的段翎,像盯一块金子那样盯着——他的唇。
可林听低估了段翎的敏锐力,他能感受到一道由昏暗角落出来的视线,下意识地抿了下唇。
他心中升起奇怪的感觉。
正当段翎想向前一步证实这道视线到底所落何处时,林听从角落里走出来,先看了眼夏子默,再看他,跟平常没什么不同。
段翎见林听的眼神不躲不闪,转过头,不再看。
段馨宁累了,细声提议:“二哥,我们找家酒肆休息可好?半个时辰后还有一场打铁花,我想看完再回府。乐允,你觉得呢?”
“好。”段翎和林听异口同声。夏子默不禁打趣道:“林七姑娘和段大人还挺有默契。”
林听心道这默契不要也罢:“就去打铁花附近的酒肆吧。”
打铁花漂亮是漂亮,但有一定的危险,需要在空旷之处进行。南门大街就有一块空地适合,打铁花的表演一向会被安排在那里。
南门大街两侧恰好开满酒肆,要是想看打铁花,直接随便到南门大街找一家酒肆静待即可。
不过论观赏打铁花的最佳位置莫过于黄鹤楼。
只是今天是观莲节,黄鹤楼的雅间早就寥寥无几了,夏子默靠世安侯府世子的身份得到一间。
黄鹤楼的东家跟夏子默有交情,还特地给他安排了一间离打铁花位置恰到好处的雅间。
接下来的时间里,林听都没能找到与段翎独处的机会。
亥时初,打铁花开始了。
在围观百姓雀跃欢呼下,一名年纪不大的男子面带笑容走到街上那个临时搭出来的花棚下。
他头绑布巾,赤着上半身,腰系束脚长裤,头顶个葫芦瓢。
林听靠窗坐,低头往外看就能看到不远处男子,他先是对百姓鞠了一躬,再拎起花棒,开始表演有“火树银花”之称的打铁花。
男子举起花棒往花棚打,铁水四溅,尽数洒到花棚边缘的树枝,转眼间形成漫天的火花,落下的刹那又似璀璨的万千星光。
林听呆住了。
今晚这打铁花的一幕让她想起了辛弃疾作的一句诗: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太美了。
一棒铁花陨落,又一棒铁花升起,源源不断,夜空恍若闪过稍纵即逝的金雨,流光溢彩,场面震撼,比烟花还要美上三分。
林听本来是坐直身子的,后来被吸引,趴到了窗前,看得出神,感觉千千万万星辰就在眼前。
段馨宁眼睛都不敢眨一下,怕错失美景:“真好看。”
夏子默想牵段馨宁的手,但碍于有其他人在,只动口不动手:“以后我再和你来看。”
林听虽背对着他们,但没聋,雅间也不大,还是能听到的。她想竖起大拇指,夏子默还真会来事,难怪那么快就抱得美人归。
段馨宁没理夏子默,林听估摸她又害羞了,段馨宁脸皮薄。
段翎对打铁花不感兴趣,只看了几眼,最后一眼落到离花棚不远的一架火红灯笼上,高约三丈,比黄鹤楼这家酒肆的三楼还高。
按理说灯笼不该离打铁花的花棚太近,否则容易着火,他眼尾微微上翘,擡手招来小二,低语问:“那些灯笼一直都在?”
小二抹去额间的汗,顺着段翎的目光朝大街看。
他脸露诧异:“奇怪,那里怎会多了一架子灯笼,昨天还没有,难道是今天弄的?客官您要是想知道,我这就找人问问?”
段馨宁和陶朱她们的注意力全在灿烂的“火树银花”奇观上,夏子默的注意力在段馨宁身上,没看到坐在后面的段翎招来小二。
林听单手托腮,也看得很入迷,直到无意间看到一架灯笼。
灯笼?
这一架灯笼的位置很是巧妙,藏在百姓不会留意的角落,却又串联着打铁花处与黄鹤楼。一旦发生意外,黄鹤楼可能会烧起来。
林听马上想喊小二进来问个清楚,回头却见有个小二站在段翎身边,他们两个正在说话。
不等林听开口说话,街上发出一阵惊慌尖叫声。
本该落到花棚的铁水飞溅出去,淅沥洒到那一架子灯笼上,迅速点燃了外层是纸糊的灯笼,连搭起来的木架也转瞬被烧着。
灯笼倒下,木架顶部擦过黄鹤楼,火星溅进开着窗的雅间,吓得里面的人大喊大叫,火舌舔舐过垂挂在房梁的纱幔,火势蔓延。
着火的雅间是他们所在的雅间下面,烟雾很快沿门窗飘入。
夏子默脸色一变,收起以往的玩世不恭,当即拉着段馨宁出去。段馨宁被桌椅绊倒了,他干脆将人抱起来:“快下去。”
段馨宁吓懵了,连话都说不出口,本能地攥紧夏子默。
芷兰和陶朱站一起,听到这话,心惊胆战地紧随其后。陶朱还惦记着林听,跑到房门时停下,着急喊道:“七姑娘?七姑娘?”
大火烧上来了,房梁哐哐掉落,砸得地板颤动,掩掉声音。
烟雾越来越浓,熏得人没法呼吸。陶朱看不清雅间里是否还有人,想跑进去:“七姑娘?”
芷兰看了,不得已掰掉陶朱死死地抓住门的手:“你家姑娘没回你,兴许是下去了,你别往里跑送命!快,先同我下去。”
陶朱被芷兰强行拖走。
林听被烟雾呛得咳嗽几声,她离窗近,刚被沿着窗边窜起来的火扑了下,差点就被烧成一块炭,幸好及时趴地上,躲开了。
耳边全是焮天铄地的火烧木头声音,除此外,林听现在听不到任何声音,从地上爬起,掏出袖里的帕子,倒一些茶水到上面,弄湿后再捂住口鼻:“令韫?陶朱?”
“夏世子?芷兰?”她顿了下,“段大人?”
他们都下去了?林听更加用力捂住口鼻,半蹲下来,沿着墙根走,没走几步,碰到一个人的腿。她定睛一看,这不是段翎是谁?
他趴在桌子上,一手被脸枕着,一手自然垂下,似乎是晕倒了。林听吃惊:“段大人?”
段翎怎么可能晕倒?
林听不太相信,凑过去摇了他几下,还是没声息。段翎身手好,迷药毒.药也极难近他身,怎么吸几口大火浓烟就晕了?
她还是不信。
“段大人,我走了。”于是她没理他,拔腿跑出雅间,几秒后又跑回来,打个回马枪,见人还在原地,终于信了段翎是真晕了。
早不晕,晚不晕,偏偏挑在这个时候晕,谁敢在大火里亲人三十息?除非是不要命了,晚走几息都有可能葬身火海,去见阎王。
林听腹诽归腹诽,人还是要救走的,段翎可不能死。
系湿帕到脸上后,林听去抱住段翎的窄瘦腰腹。在她碰到他腰腹的那一刻,段翎睫毛动了下,想睁开眼,可还是忍住了。
他看起来瘦,却不轻。
林听想,她大概知道理由,首先是段翎生得太高,还有就是……他虽腰细,但薄肌紧实,想必其他地方也一样,所以不轻。
她也不想像个色鬼那样握着段翎腰的,要怪就怪他晕了,自己走不了,需要人扶着出去。
走出雅间,才下到二楼那里,林听被迫停下了。
十来个蒙着脸的男子从四面八方围过来,他们手持泛着寒光的弯刀,眼神俱含有凌厉杀意。
林听恍然大悟,这场大火就是冲着段翎来的,幕后之人想杀他。她也是倒霉,碰上这些人行动了,就目前而言,脱不开身。
她尴笑道:“各位兄台,有事好商量,舞刀弄枪的不好。”
他们一言不发,踏着被火灼得发热的木板,提刀便劈来。林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洒出迷药,迷倒了两个,搂着段翎转身就跑。
忽有一人破火窗而入,落到她身旁,持剑而立。林听看到来人脸上戴的丑面具,大喜道:“今安在?你怎么会在这里?”
今安在乜了她一眼:“你的丫鬟在街上边哭边喊你。”
他行事谨慎,在答应跟林听合伙做生意之前就摸清了她的底细,知道林听是林家之女,也知道她身边有谁伺候,见过陶朱几面。
林听对此是知情的,并不在意,像他这种差点在乱葬岗死过一次的人,谨慎也情有可原:“那你今晚怎么会来南门大街?”
只有来了南门大街才能看到她的丫鬟陶朱哭喊。
今安在手中剑出鞘,嘴毒道:“出门看打铁花,许你出门看,不许我出门看?再那么多问题,我觉得你今晚就这样和你扶着的那个人一起死在黄鹤楼也不错。”
林听知道他嘴毒,左耳进,右耳出,扶着段翎往退后:“行行行,你当然也可以出门看打铁花。”
要杀段翎的人见她要走,立刻上前阻拦。今安在手腕转动,长剑掷出的同时一阵剑气拂过,震得火苗晃动,将他们全拦于剑下。
“大恩不言谢,你搞定这些人,我先走一步了。”此地不宜久留,林听知道楼梯是走不了了,东张西望,找其他方式下楼。
找了片刻,林听在黄鹤楼二楼找到了一间背靠小巷的雅间。
里面有一扇窗暂时幸存,没被火烧着,林听先放下段翎,使劲地扯断雅间里的纱幔绸缎,一头绑紧柱子,一头往下面扔。
绸缎也不是随随便便扔下去就行,林听找好角度,用支窗棍子绑住要扔下的那一头,瞄准小巷对面的窄门扔出去,将棍子卡住。
一道简易的布滑梯做成了,也幸亏这是二楼,绸缎还够长。
之前跟今安在行动的时候,也是他在明对付人,她在暗找他们要的东西,找到后开溜,用过几次这个法子,此刻还算得心应手。
林听再次扶起段翎,坐到窗前,然后抱紧他,手环住他的腰,双腿也擡起来夹住他的腿。
闭着眼的段翎能感受到她灼热的呼吸喷洒到他的皮肤上,泛起一缕陌生的麻意,女儿香也彻彻底底地包围住他,浸入肺腑。
段翎终究是掀开眼皮看了她一眼,又看了一眼搂他腰的手。
林听没发现。
她在估算着距离,二楼,直接跳下去也应该不会死。
就算悬空的绸缎中途不幸断开了,他们最多受伤。不过绸缎会断开的可能性不大,黄鹤楼为了贵客体验好,用的都是上等绸缎。
林听自己开了一家布庄,能看得出绸缎的好坏。
她松开拉住窗沿的另一只手,顺着绸缎往下滑,晚风灌耳,呼呼呼响,呼吸也因此受阻。
片刻后,顺利落地了。
林听长舒一口气,想站起来扶着段翎走到大街上找人,让陶朱她们不要哭了。可转头看见他不省人事的样子,起身动作顿住了。
这次跟段翎醉酒后卧榻休息不同,他是真的醒不来。不然早醒了,怎么可能容忍她对他上下其手,搂搂抱抱,摸来摸去。
先亲完再找人吧。
他们都安全离开着火的黄鹤楼了,亲三十息又不耽误什么。
林听不担心今安在会不会脱不了身,她很清楚他的实力,只要她成功开溜了,他也会开溜。
此处夜色暗沉,林听却能看清段翎的脸,因为离得很近。她低下头,目光轻飘飘扫过他如画眉眼、挺直鼻梁,只在唇上停留。
属于林听的女儿香还萦绕在段翎身侧,飘渺荡开,又回来。
女儿香愈发浓郁,他闭着眼看不见林听的一举一动,对影子移动和声音却还是十分敏感的。
影子缓慢地朝他覆来,林听微微压抑着的呼吸响在他耳畔。
她要杀他?既要杀他,刚刚又为何救他。段翎动了动藏着见血封喉剧毒的指尖,打算动手。
林听心道抱歉了,随后吻住段翎微凉似含沉香的薄唇。
段翎察觉到影子完全压下,想对她用毒,唇上却落下柔软的触感。两唇相贴,气息纠缠,他几乎立刻睁开了眼,指尖的毒洒落在地。
林听见段翎睁开眼,双腿一软,跌跪坐到他身上,一不小心给亲得更深了,唇齿磕到一起。
老天要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