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段翎说出这一句话后,堂屋陷入短暂的寂静。
风沿敞开的门吹进,拂过林听手上那些春宫图,有几张被吹得动了下,发出轻微哗啦声。
明亮的阳光也沿屋檐洒入,叫人可以将春宫图看得一清二楚。林听垂着眼,图上一男一女以“观音坐莲”的姿势闯入她的眼底。
段馨宁眼光不错,买的春宫图是上上品,人物栩栩如生,看了犹如身临其境,在旁欣赏。
如果不是眼下的时机不对,她恐怕会关上门好好欣赏一番。
可此刻当着段翎的面,还是别了,她暂时还没有跟男子一起看春宫图的习惯。林听深呼一口气,把春宫图塞回到段翎的手里。
段翎显然是没料到她会把春宫图塞回来,难得有点惊讶。
“林七姑娘你这是?”
林听擡起头来,扑闪地眨了眨眼,一副“我很清白、很纯洁,你不要冤枉我”的样子:“段大人,你误会了,这不是我的春宫图。”
“不是你的?”
她口吻无辜道:“不是我的,这不是你从地上捡的?”
他轻轻地笑了声:“那你回来作甚?我还以为你是回来拿这些春宫图的呢,原来不是啊。”
林听坚决不承认,若无其事地撒谎道:“不是,我到外面取出了自己的东西,回来是想还书,不想改日再来打扰段大人。”
“……春宫图或许是入住过这间堂屋的锦衣卫掉下的吧。”
她也甩锅了。
堂屋一般是轮值的锦衣卫住的,北镇抚司的锦衣卫可不少。段翎总不能特地去查春宫图的来源,他忙得很,要处理公务,怎会查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
林听把春宫图塞给段翎后,又把书塞到他另一只手上。
段翎沉默片刻:“林七姑娘,这间堂屋是我的,给轮值锦衣卫休息的是出门往右拐那间。”
她顿了下:“我当然相信段大人你是清白的,不过这真不是我的春宫图。我发誓,要是我的春宫图,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他端详着林听,似被逗笑了,唇角微弯:“林七姑娘何必发这么毒的誓,小事一桩罢了。我信你说的,春宫图不是你的。”
林听趁机倒打一耙。
“段大人,你放心,我踏出北镇抚司后,一定守口如瓶,不会向旁人提起你住的堂屋出现了春宫图,誓死将此事烂在肚子里。”
她又重复一遍:“我绝对相信这不是段大人你的春宫图,只是传出去会影响你在北镇抚司的威望,有些事是说不清的,还是瞒着比较好,也不用查了。”
段翎:“那我可得多谢林七姑娘为我着想了。”
林听倒打一耙成功,故作潇洒道:“小事一桩罢了,不过你打算如何处理这些春宫图?”
他放下书,拿出火折子,对准春宫图:“既不是林七姑娘之物,又不是我的,自然是烧了。”
火苗飞快地窜起来,咬着纸角,吞噬掉淫.靡的画像。
林听看得一阵肉疼,虽说春宫图的主人不是她,也没花她的银两,但这等质量的春宫图可遇不可求,没多看几眼太可惜了。
堂屋此时此刻满是烧纸的味,她不禁看向段翎。
他穿着一身大红色官服,皮肤白得不像话,又顶着一张虽艳却看似无情无欲的脸,毫无波澜地烧完一张又一张的春宫图。
在烧东西时,段翎清润白皙的指尖无意划过那些色气满满的春宫图,上面的人像仿佛以各种姿势在他指尖跳跃过,瞧着竟比春宫图本身还要色气三分。
林听莫名一阵口干舌燥。
她错开眼,继续看被烧的春宫图:“就这么、这么烧了?”
段翎现在烧最后一张春宫图:“不然呢,要找出春宫图的主人,还给对方?不是你说不用查的?既然如此,那便由我处理了。”
林听讪笑道:“你说得对,烧了也好,留着也没用。”
她余光不受控制,又扫过段翎拿着春宫图的手。他护腕有些松,隐约可见底下的小半截手腕,而皮肉上有触目惊心的鲜红刀痕。
林听心直口快道:“段大人,你的手受伤了?”
最后一张春宫图恰好烧完了,段翎垂下手,也垂下眼帘,浅笑回道:“不过小伤而已。”
小伤?
林听下意识摸自己的手腕,心想这伤要是出现在她身上,非疼死不可:“你管这叫小伤?我看着伤口很深的样子,上药了没?”
段翎无心谈此事:“上药了,没什么大碍,很快会好的。”
看来锦衣卫这份差事也是挺危险的,林听心中万分感慨:“段大人是办差时候受伤的?”
他指腹压着护腕,不答反问:“林七姑娘方才不是急着走?”言下之意是她怎么不急着走了。
林听否认道:“也不是急着走,刚刚就是怕耽搁你办差。”
“林七姑娘倒是贴心。”段翎没看落在地上的纸灰,擡腿越过它们,朝外唤人进来打扫干净。
她没留下来的理由了,再次跟他道别,然后离开北镇抚司。
半个时辰不到,林听便从北镇抚司里出来,还在估摸着时辰的陶朱忙跑上前,上下打量着林听,唯恐她受委屈了:“七姑娘。”
林听不再想被烧了的春宫图,大手一挥,揭开车帘,坐进马车里:“陶朱,我们回府。”
陶朱也跟着进了马车,小心翼翼问:“事情办妥了?”
待她们坐稳后,马车一晃一晃地动起来,驶向林家。林听倚着案几,喝了杯茶:“算是吧。”
“算是?”
林听撩开帘子,看离她们越来越远的北镇抚司:“对啊,算是。不过我还有另一件事没做。”
陶朱拿出一张软垫给林听坐着,又伸手过去给她揉太阳穴:“还有另一件事?七姑娘不妨告诉奴是何事,奴或许能帮上忙呢。”
林听放下帘子,拉开小柜,挑了几块小点心吃:“这件事,谁也帮不上我,只能靠自己。”
陶朱追问:“很难?”
“很难,对我来说很难,希望下次能成功吧。”林听含糊其辞道,“这杏仁饼是哪家店铺的?还挺好吃,下次继续买这家的。”
*
回到林家,林听给段馨宁写了封信,告知她今天发生的事。
派人送出信后两个时辰,林听就收到了回信,信上说春宫图被烧掉也好,算“毁尸灭迹”了,又说很对不住她,不会再有下次。
看完信,林听走出房门,想唤丫鬟准备晚膳,却见院子外面的东侧方向飘起一只孔明灯。
这是她和今安在的联系方式,只要他有事找她,无论何时,在林家东侧方向放只写着今字的孔明灯即可,她看到了便会去书斋。
孔明灯渐渐飘远了,林听当即回屋收拾收拾,准备去书斋。
陶朱进来问林听要不要摆晚膳,时辰不早了,话没说完,看见她在对镜解发髻,换成方便行动的高马尾,罗汉榻还扔着套裤裙。
每逢林听作这样装扮,就是意味着要瞒着府中人,偷溜出去。陶朱快步走进去:“七姑娘,快入夜了,您今天就别出去了吧。”
林听没停下:“倘若我阿娘来了,你就说我歇息了。”
“您白天出去也就罢,晚上别总出去,最近京城很不太平。你看,连梁王府都有人闯进去下痒痒粉。”陶朱还给她举了个例子。
林听扯了条丝绦扎高马尾:“那是梁王自个儿倒霉,多行不义必自毙,说的就是这种人。”
她刚想出门,李氏来了。
李氏拎着个装有荔枝的篮子,眉开眼笑地走进听铃院:“冯夫人派人送来了荔枝,我李惊秋这把年纪了,还没吃过荔枝呢……”
在大燕朝,荔枝是稀罕物,除了皇室和达官贵族,寻常人家很难尝上一口。林家在京城里还算不上达官贵族,李惊秋以前又是商户女,没机会尝过。
冯夫人倒是记挂着林听,得到荔枝也不忘遣人送到林家来。
李惊秋进门后,笑容一僵,皱起眉,对林听的衣着打扮很不满意:“你怎么打扮成这样?”
高马尾、朴素的裤裙,瞧着不像官家姑娘,更像乡下姑娘。
这些年来,李惊秋努力地将林听往名门望族贵女的方向教养。两年前,她一直做得好好的,就是近两年来,变成这副鬼样子了。
林听见她来,硬生生地刹住了脚,故意用手给自己扇了扇风:“天太热了,这样凉快些。您刚刚说什么?冯夫人送来了荔枝?”
李惊秋的注意力被转移,小心地放好荔枝,不让丫鬟乱碰。
“对,看人家冯夫人多惦记着你,府中有荔枝也不忘遣人送一份来,你倒没心没肺的。”
“我哪里没心没肺了,分明是您自作多情。我算怕了您,我改日亲自登门道谢,行了吧。”如果不是荔枝送来送去容易坏,林听都想让她送回去了。
李惊秋坐下来:“你说的,记得亲自登门向冯夫人道谢。”
林听真是拿她没办法,“嗯”了一声,心不在焉道:“我何曾骗过你,之前我不愿去相见,答应你后,不还是去了?”
李惊秋叫丫鬟端来水,仔细净手一番再拿起荔枝,慢慢地剥开红色外皮,露出里面果肉,递到林听嘴边:“你还愣着作甚,快坐下尝尝荔枝,唔……”
甜香果肉被林听塞进了她嘴里:“林乐允,你干什么!”
林听知道李惊秋舍不得吃荔枝,拿来听铃院便不会再拿回去:“您先尝尝,我怕不好吃。”
李惊秋含着荔枝,口中甜滋滋,心中也甜滋滋的:“你这丫头,还学会算计你母亲了。”
一刻钟后,林听送走李惊秋,转头投入黑夜里。
夜色渐浓,星光也随之黯淡,临近宵禁时辰,街上行人寥寥无几,林听轻车熟路地到了书斋。
书斋只点了一盏灯,光线昏暗,今安在坐在楼梯上擦剑,长剑在夜间散出的寒光凌厉,配上他那张狰狞的面具,神似夺命阎罗。
林听推开门时,风铃响了几声,今安在没擡头:“上一桩生意的客人今天又来了书斋。”
她走到楼梯口,从上往下看还坐着的他:“为什么?”
今安在言简意赅:“梁王睚眦必报,下令追杀他们,城门也有他的人,他们两兄妹出不去,想托书斋办路引,再送他们出城。”
官府要抓谢家逃犯,出城本来就不易,需要出示户籍或路引。只要梁王吩咐守城门的官兵稍加留意他们,二人插翅难逃。
今安在插剑入鞘,冷漠地问:“接还是不接?”
前几天不直接送他们两兄妹出城的原因是契约上的交易早已改为“从梁王府救出客人的妹妹”,而不是原来的“护送他们出城”。
收一份钱,干一份钱的活。今安在不是什么圣人,不会见人可怜就伸以援手,这世间可怜人多了去,能帮得多少?他当年落魄的时候,可没人伸以援手。
收钱办事,如是而已。
林听是官家小姐,认识一些人,弄几张路引不是难事,也不会让人发现。因为到手的路引只盖了章,帮忙弄路引的人不知道她会往上面写什么名字。
她思索须臾:“我可以弄到路引,你有没有把握将人弄出城?”他们只接有把握的。
“嗯,有把握。”今安在又取出一张契约,“这桩交易三百两,你要是觉得任务变危险了,钱少,我可以跟他提高价钱。”
林听:“够了,我们书斋不做趁火打劫之事,维持口碑。”
“行,那就签吧。”今安在将一盒印泥扔给她。
林听签了。
*
第二天,林听就已经托人办好路引,给他们捏造了假身份。
他们没耽搁,今天就走,不成想碰上下雨,狂风暴雨砸得人睁不开眼,林听牵着宋姑娘混在人群,等官兵验路引,可出城的队实在太长,排了一个时辰还没到。
一般来说,她负责弄路引,护送人出城的任务交给今安在。
但这个宋姑娘情绪不稳定,待在人多的地方会更严重。街上的男女走来走去,经常有擦身而过,被陌生人碰到的情况发生,而她是个不能被男子碰的。
之前来京城时还好,梁王没下令追杀他们,就算宋姑娘在城门前发疯,官兵也不会多管。
可今时不同往日了。
他们需要隐藏身份出城,不能大张旗鼓,所以安抚宋姑娘的任务又一次交到了林听手上。
林听单手拢了下蓑衣,探头看前方,数还有多少个人才轮到他们,结果越数越无语。官兵检查速度也太慢了,居然还有那么多。
如今进出京城的规矩是宽进严出,进来快,出去倒很慢。
林听回头看排在身后的今安在,他今天没戴那张面具,而是易容了,把脸弄得坑坑洼洼的,遮掩原本的模样,不细看看不出是假的,丑得非常真实。
看完今安在的脸,林听摸了摸自己同样易了容的面孔。
她易容成外貌平平无奇的少女,一身素青色的布裙子,拎着包袱,混在人群里要多不起眼有多不起眼,陶朱见了恐怕都认不出。
这些都是今安在的功劳。
他的易容术没得说,就是易容要用的材料很贵。所以他们出任务很少会易容,能戴面具戴面具,能戴面纱戴面纱。但今天不行,出城要给官兵看脸。
费用由宋公子承担,今安在顺便帮他们两兄妹也弄了假脸。
林听不再摸自己这张陌生的脸,紧紧地牵好宋姑娘,为她挡住旁人的推搡,问今安在:“你觉得我们还有多久才能出城?”
今安在估算道:“可能还要等上半个时辰才能出城。”
宋公子着急地环视四周,怕梁王的人发现他们:“还有半个时辰?我们都排了一个时辰了。”
守城官兵不会管要出城的百姓等多久,他们慢悠悠地查一段时间,然后休息一段时间,到点准时关城门,让剩下的人明天再来。
今安在冷冷瞥了他一眼:“你着急也没有用。”
宋公子唉声叹气的。
一道白光划破天际,轰隆隆的雷鸣接二连三地敲击下来,暴雨如注,整座京城暗沉沉的,地面的水流急促,淌过人的靴子。
又是一道雷鸣下来时,街上响起哒哒哒的马蹄声,一队锦衣卫冒雨而来,照例巡查城内。
为首的锦衣卫面如冠玉,眉眼精致,他坐在马上,手握缰绳,红色的飞鱼服半湿,不像巡查之人,更像游街的俊俏探花郎。
不少百姓应声望去,见是锦衣卫,纷纷避让着。
段翎刚从马上下来,守城官兵就立刻迎上去了,为他撑伞,向他汇报今天的情况——还是没有看到疑似谢家五公子的人。
锦衣卫奉命抓捕谢家五公子,他们这些守城官兵需要配合。
段翎扫了一眼出城的长队,过去看其他守城官兵是如何检查出城百姓的,有没有玩忽职守。
为他撑伞的官兵赶紧跟上,唯恐自己被抓住什么差错。
林听听见后方传来动静,谨慎地回头看,正好与走来的段翎对视了一眼,她不由得紧张起来。
大雨飞溅着,电闪雷鸣那一刻,他们擦肩而过。
林听控制着眼睛,不让它乱瞄,也就没看到段翎在经过她身边的时候,脚步顿了顿再往前走。
段翎径直越过长队,走到了城门口,守城官兵看到他身上那套飞鱼服,行礼道:“大人。”
他温柔一笑,很好相处似的:“你们继续,不用管我。”
“是。”
出城的队伍有两条,四个官兵负责一条队,两个手拿谢家五公子的通缉画像,看出城百姓的脸,另外两个检查他们出示的路引。
段翎没来之前,守城官兵磨磨蹭蹭的,看路引也不怎么仔细。他来后,他们打起精神,认认真真地检查每一个出城百姓。
他们的检查速度提高不少,不久后就到林听了。
官兵:“擡起脸。”
林听擡头让他们看,却不防段翎就站在检查官兵的身后,又对上眼了,她尽量自然地挪开。
官兵:“出示路引。”
林听掏出路引,官兵夺过去看,确定路引没问题才放行:“行了,你过去吧,下一个。”
段翎似乎没往她这边看,手握绣春刀,半垂着眼,看地上的污水,在听官兵的头儿说话。
就在他们四个人快走出城门的那瞬间,街上传来一道压过雨声的叫喊声:“梁王有令,立刻关城门!梁王有令,立刻关城门!”
“把那四个人拦住!”
今安在脸色微变,眼疾手快拉过林听:“跑!”他们扔掉笨重的蓑衣,一鼓作气冲出城了,林听的青裙瞬间被雨水打湿。
事发突然,雨又太大了,官兵分不清谁是谁,只听到关城门,于是也只关上了城门,没拦住。
城门外,今安在质问跑得快要断气的宋公子:“你今天来跟我们汇合前,有没有去过哪里?”
宋公子白着张脸:“我、我出去买了点路上要吃的干粮。”
今安在还算镇定,分析道:“应该是你去买干粮的路上暴露了行踪,但梁王知道有人在帮你们,想一网打尽,所以派人跟着你,而不是直接抓住。”
他神情越发冷:“然后等你们快出城了再动手,让你们看到希望,再失望,以此折磨你们。你若是想买干粮,可以提前和我们说,我们准备,可你并没有,你擅自行动了!”
宋公子后悔莫及。
他们躲躲藏藏,快三天没吃东西了,就是怕出去买东西会被人看到。去书斋谈交易时慌里慌张的,忘记说了。原以为今天可以离开了,自己去买点干粮应该没事,谁知……
“抱歉,连累你们了。”
今安在:“我们签契约的时候,我不是告诉过你,出城前,不许同人说话,更不许买东西?”
宋公子唇瓣翕动着,眼眶都红了,只会说抱歉。
林听拉着宋姑娘跑:“别说了,前面就是我们安排的马,先上去。”多亏她平时喜欢到处溜达,知道城外不远处有条隐蔽的小路。
守城官兵也不知道那条小路,因为它算是林听一脚一脚走出来的,还通往可乘船离开的码头,到那里后,大概就安全了。
城门之上,梁王手持弓箭,阴笑着看城门之外的他们。
梁王用箭瞄准下面的人:“段指挥佥事,听说你的箭法精湛,我们来比一比吧。你射那个穿青裙的女子,我射穿紫裙的女子。”
段翎缓缓拿过梁王仆从递过来的弓箭:“卑职遵命。”
两把弓箭各对准一人。
雨幕朦胧,段翎却能准确地锁定青裙少女,她被少年牵着,还在跑。他勾住弓弦的手指正准备松开时,她忽然仿佛有所察觉地回头。
在那瞬间,箭射出去了。
是射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