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安在这身装扮皆是从玲珑阁后院房间里偷拿的,有股别人用过留下来的汗味,所以他才想扔掉些味道重,但又不贴身的物件。
他看到段翎后不自觉地望向林听,并未擅自开口说话。
热风吹过长廊,拂到林听脸上,却似乎变得有些凉了。她下意识走到段翎身边,神色自然:“我如厕回来的路上看到他,就停下来说了几句话,让你久等了。”
段翎淡声道:“也没等太久,就是饭菜有点凉了,也无妨,待会唤人拿去热一热便是。”
饭菜都凉了?林听纳闷。
自己找了今安在这么久?不至于吧,明明还没超过一刻钟,而且最近天热,饭菜怎么会容易凉,玲珑阁拿上来时就是温凉的了?
她觉得这个可能性最大。
“今公子这是来当玲珑阁伙计?”段翎打量着今安在的打扮,布衣小帽,不过他肩上那条褐布、额间汗巾被随意扔到地上了,腰间用来装打赏的布袋还在。
不等今安在回答,林听道:“对,我开的布庄和书斋最近生意都不太好,他就出来给人当伙计了,我也是刚刚才知道此事的。”
“原来如此。”
段翎倒也没质疑:“以今公子的身手,当伙计可惜了。”他话锋一转,看向地上的东西,“只是今公子既然在玲珑阁当伙计,方才为何脱开、扔掉这些东西?”
今安在波澜不惊,言简意赅:“它们脏了,而且我没想在玲珑阁长久做下去,今天就会走。”
段翎平易近人道:“今公子可要留下来和我们一起用膳?”
他们昨天刚成婚,今安在不会没眼色到打扰他们:“不用了,我还有事,要先走一步。”
段翎微微一笑,玉面绯衣更显柔和,瞧着便是良善温润的年轻贵公子,很有礼地侧身给今安在让路:“那今公子慢走。”
今安在转身离去。
林听没看今安在,看段翎,拉了下他护腕:“我们上楼?”
却见他擡手取下腰间的沉香香囊,系到她裙带上。香囊没过多的刺绣,很简约,两面只绣一根白羽。也没过多的颜色,纯杏色。
林听低头看,他系香囊时牵动裙带,裙带牵动她的腰,有点痒又有点麻,痒麻顺着腰往上,传到心口:“怎么突然给我这个?”
段翎的手极缓地离开她腰:“你不是喜欢这个味道?”
她是喜欢这个味道没错,但听他这样说,总感觉有另一层意思,不知是不是想多了。林听碰了碰腰间多出来的香囊,指尖瞬间染香,这香气跟会缠人似的。
林听看了下绣着一根白羽的地方,丝丝缕缕沉香扑鼻:“嗯,我喜欢这个味道,很好闻。”
*
他们在玲珑阁待了一上午,中午才离开。不过他们前脚刚出来,几个锦衣卫后脚就找上了段翎,说有急事要他去北镇抚司处理。
有些事,段翎不当值时可以不理,但这件急事是他嘱咐过锦衣卫,一有消息就要及时禀告。
所以锦衣卫明知段翎刚成婚,正在休婚假也来告知他。
林听站在旁边漫不经心地听完,做好自己回府的准备了,不料段翎问:“你随我去北镇抚司可好?一个时辰后,我们再回府。”
“我随你去北镇抚司?这不太好吧,你不是要去处理公务?我去作甚,我自己回府即可。”他们还是搭马车出门的,她也不用走回去,只需要上马车坐着。
段翎:“你不是喜……”
林听在段翎说出这句话之前捂住了他的嘴:“我去。”
锦衣卫见她捂住段翎的嘴,纷纷低下头不敢看。因为他在诏狱里对待犯人过狠,每次都是用温和语气去审问那些倔强不肯松口的犯人,手里却割着对方的肉或剔对方的骨,像没感情的精致人偶。
如今他成婚,看着好像是有一点变化了,但就是不知道是装出来的,还是真的有所改变。
林听不知这几个锦衣卫心中所想,垂下掌心微湿的那只手。
段翎张嘴想说话时,唇舌不小心地碰到了她捂住他嘴的掌心。这些锦衣卫没发现,段翎似乎也没发现,只有她发现了。林听手微紧,蓦地想到了他在昨天新婚夜俯身舔过、吞.吐她十指的事。
她没表现出来,踩脚凳走进转向去往北镇抚司街道的马车。
段翎跟在她身后。
林听一上马车就闭上眼,想今晚吃什么,怕在这个触发昨夜回忆的时候看到他又会胡思乱想。
段翎:“你乏了?”
北镇抚司有堂屋,可以供人歇息,上次她还进他专属堂屋躺过竹帘后的美人榻,林听睁开双眼:“只是想闭闭眼而已。”
“眼睛不舒服?”段翎倾身过来,手点上她眼角,端详她倒映着他面容的眼底,内心深处又感到了一阵莫名的满足感、愉悦感,她这时眼里有他,只有他。
他手指温热,覆在她眼角,弄得林听想眨眼了:“没有。”
段翎收回手。
约莫两刻钟,马车驶到北镇抚司了,林听轻车熟路去段翎的堂屋待着,他去诏狱审犯人。
诏狱昏暗潮湿,墙壁的烛火忽明忽暗,段翎推开刑房的门,走到被吊挂在墙上的工部尚书面前,擡眼看他:“徐尚书,听说你曾和谢家五公子谢清鹤见过面?”
工部尚书受过刑,脸上有伤,说话不太利索了:“在、在他起兵造反前三个月见过,我当时念及他是故友之子,没上报朝廷。”
其实是谢将军曾救过他的命,谢家被抄家时,他没能做什么,心存愧疚,没法恩将仇报。
段翎往前走一步,绕过地上碎肉:“谢清鹤为什么找你?”
工部尚书本不想说的,奈何自己有把柄被锦衣卫抓住,不说实话不行:“他托我照顾照顾他进了教坊司的母亲和妹妹。”
朝廷官员看上教坊司里的人,用钱打点打点关系很常见,一般不会出什么事的,顶多就是落得个好色的名头,没人会追究。
段翎将烙铁从烧得正热的木炭里面拿出来:“你帮他了?”
工部尚书叹了口气,全盘托出:“我是想出手帮他,但我还没来得及打点教坊司里的人,他母亲和妹妹就死了,命运弄人啊。”
段翎转动着烙铁,一抹猩红停在他眼睛前:“为何而死。”
工部尚书身子一抖,垂下眼皮,唇瓣翕动着道:“他母亲早在他找我之前就生了重病,没钱打点,教坊司的人置之不理,他妹妹便只能自己想办法筹钱救她。”
想当年,谢将军是开国功臣,谢家在京城里的地位极高,所有人都往他跟前凑。谢家有难,大家则避之不及,还有的落井下石。
世态炎凉,莫过于此。想到这里,工部尚书心情复杂。
“然后呢?”
“钱是筹够了,但还是晚了一步。他妹妹伤心欲绝,当晚也投井自尽了。”工部尚书忙道,“我只知道这些,其余一概不知。”
谢清鹤逃出城后,他母亲和妹妹才死的。工部尚书事先真不知道他会造反,他文文弱弱的,性子也较单纯,不然也不会找上自己帮忙,看着并无造反之意。
可能是听说亲人死了,谢清鹤才产生造反念头。
工部尚书有几分动容。
段翎眨了下眼,无动于衷地听着他说,将烙铁扔回木炭里。
工部尚书听到烙铁砸到炭上的声音,身子又是一抖,冷不丁想起些事:“还有一件事,东厂厂督在她们死的当日去过教坊司,说是有犯人逃了进去,要巡查。”
踏雪泥是个太监,要不是以巡查的名义去教坊司,容易叫人想起他的残缺,不过他去教坊司也确实没干什么,只是巡查。
其实工部尚书并不觉得踏雪泥会和她们的死有关系,只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希望锦衣卫不要再对他这把老骨头行刑,还想活着见自己病重的老母亲最后一面。
段翎没接着审问,走出死气沉沉的诏狱,仰头望太阳。
阳光刺目,他一开始不太适应地闭了闭眼,渐渐习惯了,便睁开,看那抓不到的太阳虚影。
即使段翎今天没亲自对人动刑,衣衫也沾了诏狱里面的血腥味,靴底还踩到不少黏稠的血液。去堂屋前,他到浴室沐浴,熏香。
沐浴完,段翎还是选了套与昨日婚服同色的衣衫穿上。
昔日,他喜欢绯色的衣衫,是因为它的颜色像极了血。如今,他喜欢绯色的衣衫,更多是因为成婚时见林听穿大红婚服,化红妆,感觉这种颜色愈发好看。
段翎穿好衣衫,扣上蹀躞带,朝外走,及腰长发披散在身后,沾过浴汤的发梢往下滴水,顺着腰线坠落,无声砸到地上的毯子。
毯子吸掉了水。
他拿葛布擦了擦有水的发梢,擡手拢起长发,还没绑上护腕的袖摆因此滑落,露出手腕。
段翎抽出玉簪,想束发,却在经过摆在浴室外间的一面镜子时,无意地扫了眼,目光稍顿。
镜上之人五官秾丽,被浴汤熏过的皮肤,白里透着红。
他擡起来的双手手腕却布满疤痕,虽然说近来没再添新伤、新疤,但多年积攒下来的狰狞疤痕还在,一道接着一道,十分明显。
段翎用祛疤药涂过了,可由于疤痕数量比较多,留疤的时间过长,短时间内没能看出有太大的变化,这些丑疤痕还爬在皮肤上,如蜈蚣般,又如附骨之疽。
他看了很久很久才移开眼,慢条斯理束好长发。
待束好长发,段翎又看了镜子里的自己,随手拎起一样东西,砸向镜子,镜子顿时发出清脆的破碎声,四分五裂,碎片落地,依然映着他的脸,他手腕上的疤。
段翎将手中的东西放回原位,越过镜子碎片,拉开门出去。
听到声音跑来查看情况的锦衣卫看见他从里面走出来,立刻站住,弯腰行礼:“段大人。”
段翎单手系着护腕,温柔一笑:“我不小心砸碎了里面的镜子,你唤人过来打扫一下。”
不小心砸碎了里面的镜子?锦衣卫不明所以:“是。”
段翎这才去堂屋。
此时此刻的堂屋里,林听正懒懒地趴在美人榻上,边吃着蜜饯边看话本,别提有多惬意了。
话本和蜜饯都是锦衣卫拿来给她的,林听没乱翻乱动段翎的东西,一进门就很安分守己。不安分守己也不行,这里可是北镇抚司。
林听看话本看得太专注,连段翎何时来的也不知道,直到吃完小碟蜜饯,口渴了想倒水,身旁伸出一只手,递来一杯茶水。
她还是接过喝完了才发现不对劲,谁给倒的茶?
林听一转头就看到段翎,迅速擦了擦嘴角,坐起来:“你审完犯人了?”她知道他今天是专门过来审一个很重要的犯人。
段翎:“审完了。”
“那我们回府?”林听弯腰穿鞋,上美人榻前,她把鞋子脱了,脚上只剩下白色的罗袜。
他看她被罗袜挡住的双脚,半蹲下来握住了。
林听拿鞋的手停在半空,段翎握住她双脚的那一刻,他手指不可避免地隔着罗袜碰到了她的脚趾,跟直接握住几乎没区别。
这个画面令林听又一次想起了以前做的那个梦,他舔她脚。画面冲击性太大,林听想缩回脚。
段翎却先一步将鞋接了过去,套向她脚,穿上。
林听没再动。
他是要帮她穿鞋,又不是要杀她。林听想着,垂下眼看他。
段翎是半蹲着低头的,而她坐在美人榻上,裙摆散开,双腿自然垂在榻边,从某个角度看,像他要钻进她裙摆里做些什么。
林听赶紧挪开眼睛,第一次觉得穿鞋的时间过得很慢。
等他穿好,她腿都麻了。
腿一直绷紧,血液不流通,不麻才怪,林听暗骂自己脑子不干净,看到他就总想歪,想到那些事,她站起来缓了几秒才动。
从北镇抚司回段府要三刻钟,林听坐在马车里睡着了。
昨晚她很晚才睡,今天上午没补觉,起床向长辈请安后去了玲珑阁,下午又随段翎去北镇抚司,待堂屋里面看了快一个时辰的话本,现在困乏到坐着也能睡着。
她睡着后不安分是不分时间地点的,手脚偶尔动一下。
段翎就坐在旁边看。
林听的手不动时,垂到身侧,落到坐板外,悬空,指尖自然蜷缩着,像是邀人去牵住她。
他看着看着,伸手过去,握住了她的拇指,一寸寸地往里深入,再握住她的食指,最后把全部都握住,触碰属于她的温度。
林听又开始动了,无意识地反握住他的手,还摸好几下,在睡梦中也要确认是什么东西。
段翎眼睫一颤,微微失神地凝视着林听反握住他的那只手。
她还在动,细长的手指顺着他手背上去,摸到他略硬的护腕,再从护腕缝隙里钻进去,继续摸索着,直接接触到他的疤痕。
段翎呼吸骤停。
林听双眼紧闭着,却拧了下眉,似乎是因为摸到的东西凹凸不平,她又没办法分辨出是什么。
理智告诉段翎,应该立刻收回手,拉好护腕,可被她摸过的疤痕皆颤栗不止,仿佛在忽然之间拥有了生命,要挣脱皮肤。
过了会,林听眼皮微动,有睁开眼的迹象。段翎拿开了她的手,将被推上去的护腕往下拉。
护腕拉下去的那一刻,林听掀开眼皮,睡眼惺忪地望着他。
她意识在梦里和现实反复横跳,然后逐渐回来,看向自己还热乎着的手,忐忑问道:“我刚刚是不是对你做了什么?”
“你握住了我的手。”
林听完全清醒了,坐直身子:“除此之外呢?”没乱摸吧,她睡觉既喜欢打人,也喜欢乱摸。
段翎不露痕迹地转动手腕,压下陌生的悸动:“没了。”
“那就好。”林听伸了个懒腰,撩开帘子,趴在窗那里看街上,顺便吹吹风,让脑子更清醒。
马车到段府时,天已经黑了,他们不用去和冯夫人用晚膳,也不用早晚请安,径直回房即可。
段翎还记得林听说过想进书房挑书看,先带她到书房。
林听进书房才记起段翎书房里有一堵墙装满了人的眼球,因为他们最近变得亲近很多,所以她总会被他的温柔面目迷惑,即使内心深处是知道他真面目的。
不过段翎只是喜欢收藏人的眼球而已,那些眼球还是从锦衣卫有权处理的犯人尸体里取的,又没有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即使如此,她仍然忍不住朝挡住眼球的那一排书架看。
段翎踱步穿过几排书架,挑出几本林听会看的书,没擡头看她,却又能察觉到她正在盯着某个地方看:“你在看什么?”
林听在撒谎和说实话中纠结了一秒,最终选择了后者:“我在看你放人眼睛的那个地方。”
“你怕了?”
他挑书的动作一顿。
林听沉吟:“怕倒谈不上,就是总感觉有眼睛在盯着我们。”
书房光线昏暗,段翎拿着书走出来,颀长的身影投到地板上,落到她的脚边:“你要是介意,我也不是不可以把它们处理掉。”
林听擡了擡眼帘:“你说的处理掉,是把它们全销毁掉?”
段翎走近林听,落到她脚边的影子移开了:“不是,是把它们转移到别的地方,不留府里。”
她毫不迟疑地摇了摇头:“就留在这里吧,我不介意。”
这是段翎的书房,他想放什么是他的自由,哪怕他们成婚了,她也无权干涉过多,每个人都应该有自己的私人空间,不该强行要对方为自己作出改变。尽管是有点瘆得慌,但以后可以少来。
林听双手接过段翎挑出来的书,发觉他选这些恰好是她喜欢的,就像按照她的喜好挑选。
段翎:“你要是不喜欢我给你挑的书,再挑过便是。”
“没有不喜欢,这些是我想看的,看完再挑别的。”林听拿着书就往外走,但不是因为害怕书房里的眼睛,是因为时辰不早了。
回到房间,林听让段翎先沐浴,怕他今晚还是用她用过的浴汤沐浴。她沐浴到最后会用浴汤仔仔细细地洗过身体下面的,他用它来洗脸、洗身子,不太好。
段翎没反对,唤仆从拿热水进来倒进浴桶就先沐浴了。
林听坐在床榻上等他沐浴,挡住浴桶的屏风很大,纱帘也较厚,如一道门,看不到对面的人,只能听到沐浴时搅动的水声。
她为了不去听那些水声,翻开段翎给她挑的书来看,可奇怪的是怎么也集中不了注意力,看完一行字都不知道讲了什么。
晚上不适合看书。她想。
林听去推开面朝无人院子的木窗,在那里站了小片刻才回床榻。回床榻不久后,段翎沐浴完了,她又唤仆从拿热水进来。
仆从先把用过的浴汤拿走,再拿热水进来,前前后后花了一些时间,林听也耐心地等着。等他们走后,她检查一遍新拿来的衣物,确认肚兜在才解开衣裙。
温热水泡澡舒服,林听却没多泡,尽量快地洗一遍便离开浴桶,擦干身子,穿衣裙了。
她出去时,段翎已经在床榻上了,坐的还是床榻外侧。
在北长街那几晚和新婚当晚都是林听睡床榻外侧,他睡床榻内侧的,今日他居然换了位置。她若是想进床榻,得从他面前经过。
林听缓慢地走过去,坐在最外侧,用葛布擦着长发,今晚她洗了头发:“你怎么睡外面了?”
“不行?”
“行。”林听垂着脑袋,继续擦头发,段翎忽从她背后吻了上去,舔去她耳垂残存的水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