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清鹤瞠目结舌,反应过来后郑重其事道:“林七姑娘待我有救命之恩,我岂能恩将仇报,还请归叔莫要再说这些话。”
其实他也不想当什么皇帝的,之所以会同意造反,是因为恨当今皇帝对谢家那么狠心,又恨大燕视他母亲和妹妹的性命如草芥。
又因为皇帝有意斩草除根,杀了谢家军,他不忍见他们为谢家而死,想为他们博一条生路。
仅此而已。
归叔却被谢清鹤一如既往单纯的性子逗笑了:“恩将仇报?你以后可是陛下,娶林七姑娘是她的福气,哪能叫恩将仇报。”
谢清鹤难得出言反驳长辈:“对方不愿,便是恩将仇报。我们既厌恶以强权压人,为何又要在得势后以强权压人,这样不是成为了自己厌恶的那种人了?”
归叔微愣:“小五。”
这话令他想起了自己还没成为将军的那段日子,京城里的权贵随意动动手指头就能碾死他。
谢清鹤顺势劝说他:“归叔,我们放了林七姑娘吧。”
归叔回过神来,没松口:“不可能,今公子还没答应和我们一起反了那狗皇帝,放了林七姑娘,你有把握劝服今公子?小五,你不能把所有事情想得太简单。”
可笑,京城里的权贵能以强权压他,没一丝愧疚,他得势后为何不能以强权压他们,得到自己想要的,反而为他们着想?
归叔望着谢清鹤,语重心长道:“做皇帝,心不能太软。”
他不为所动:“我不知做皇帝要如何,只知做人该言而有信,我答应过林七姑娘和今公子,不会逼他们做他们不愿意做的事,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
“你!”归叔怒其不争。
谢清鹤直视他,言辞恳切:“归叔,算我求您了,放了林七姑娘,也不要再逼今公子。”
归叔是看着谢清鹤长大的,比旁人更清楚他的性子优柔寡断又重情义,这是很好的长处,也是能致命的短处:“我说过了,不可能。小五,你得以大局为重。”
他不认同:“归叔。”
“好了。”归叔没让他再说下去,“此事到此为止,你不必多说。除非今公子答应和我们一起反了那狗皇帝,或说出前朝金库在何处,否则林七姑娘不能走。”
谢清鹤渐渐目露失望,不解道:“归叔,您如今怎么会变成这样?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归叔没错过他眼底的失望,却道:“人是会变的,你不也变了?以前你可不会忤逆我,现在为了儿女私情,竟连大局也不顾。”
“我不是为了儿女私情,我只是不想昧着良心行事。”
归叔不语。
谢清鹤还没放弃劝服他:“今公子才是前朝皇子,我们以他的名义推翻了大燕,皇帝也轮不到我来当,不是么?倒不如不要将今公子牵扯进来,我们自己……”
“他不是不想当,只想复仇?待事成后,我们将太子送到他手中,任由他处置,而他下一道禅位的圣旨,你名正言顺当皇帝。”
此话一出,谢清鹤知道自己劝服不了他了,闭口不言。
归叔转移话题:“对了,之前给你送来大燕军中布防图的人是谁,可有查到了?”大燕运送粮草的路线是世安侯爷告诉他们的,但大燕军中布防图并不是。
谢清鹤:“还没查到。”
“不过他昨日来信说他到了安城,想和我见一面。”他也好奇对方是谁,能弄到大燕军中布防图的人肯定身居朝中要职。
归叔默了良久,不太放心,嘱咐道:“得小心有诈。”
“我会谨慎行事的。”
谢清鹤等归叔走远了,又回到营帐找林听:“林七姑娘。”
林听此时正坐在床榻上编辫子,打发时间,听见他进来,头也不擡,继续编头发:“怎么又回来了,没劝服你那位将军?”
谢清鹤承诺:“我明日会让你安然无恙离开此处的。”
林听漫不经心地绑了一条麻花辫,甩到在身前,擡眼看着他:“我离开后,今安在呢?”
当初会把今安在交到谢清鹤手里,有她没法照顾他的原因,也有相信谢清鹤为人的原因,可是人算不如天算,谁知道谢清鹤麾下有个喜欢自作主张的将军。
谢清鹤如实道:“今公子身负重伤,乱动容易加重伤势。我谢清鹤可以对天发誓,在今公子伤好后,也会让他安然无恙离开的。”
她颔首:“你最好言而有信,不要让我们后悔曾帮过你。”
谢清鹤脸上闪过失落。
“我不会骗你的。”
林听摸向腰间:“昨晚,你见到我的时候,我身上有没有香囊?”她被打晕过去前似乎看到香囊掉在地上了,但不太确定。
谢清鹤茫然:“什么香囊?我没看到,它对你来说很重要?我去问问归叔有没有见过。”
她喊住他:“不用麻烦了,应该是掉在我住的宅子里了。”
*
段翎是在天亮后才回宅子的,一进门就停下了。院子悄然无声,很是清冷,仿佛没有一丝人的气息,而香囊静静躺在青石板上。
他看了一会才走过去捡起来,香囊散发沉香气息,却也沾染佩戴之人的气息,二者融为一体。
段翎拿着香囊走进房间。
只见房间凌乱,烛火尽灭,桌椅歪斜,茶杯茶壶碎了一地。
跟在段翎身后的锦衣卫也察觉到不对劲,快步去找留守宅子的锦衣卫和仆从,发现他们不仅晕了,还被人绑在屋内的柱子。
锦衣卫赶紧用法子将他们弄醒,问他们昨晚发生了什么事。
仆从听说林听不知所踪,惶恐跪下,声音带颤:“昨晚有一群蒙着脸的黑衣人闯进来,二话不说将奴打晕。”言下之意,他们也不知道林听被黑衣人抓走的事。
段翎松开捏紧香囊的手,抚平皱褶,将它系到自己腰上:“你们可有听到他们的声音?”
仆从瑟瑟发抖:“没。”
他转过头看向留守宅子的锦衣卫,弯腰拿过他们掉在一旁的绣春刀,缓慢地拔了出来,指尖越过锋利的刀锋,抚过冰冷无情的刀身,微笑道:“你们呢。”
锦衣卫比没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仆从要好很多,记住了不少细节,譬如那些人手上有长期握兵器的茧子,还有他们昨晚用的刀样。
段翎看似平静地擡了擡眼,温和的笑容里却隐隐带了一缕杀意:“画下他们昨晚用的刀。”
锦衣卫马上拿笔作画,为保准确,他们一人画了一张。
他接过去仔细看:“他们都用这种刀?”瞧着不像军刀,像大街就有得买的普通刀,想来是为了隐藏真实身份,故意用别的刀。
他们忙回:“是,他们每个人手上都握了一把这样的刀。”
段翎把画有刀样的纸还给他们,缓缓道:“你们去查查安城卖刀的铺子,看哪家铺子最近卖过这种刀,还是一次卖出十几把的。”在大燕买刀具要登记在册的。
锦衣卫领命而去。
他们办事一向迅速,不出半日便把安城卖刀的铺子查了个底朝天,取回一份不薄不厚的名册,上面都是买过这种刀的人。
段翎一目十行地看完名册,没有人一次买了十几把刀。
虽说黑衣人有可能是分开买的刀,防止引起注意,但那十几把刀也有可能是从城外带进来的。
城外……
段翎想起前不久在花楼里男扮女装的谢清鹤,合上名册,让锦衣卫去找名册上买过刀的人,全审一遍,他则去找夏子默。
这处宅子在城东,而夏子默住在城西,搭马车去得半个时辰,段翎直接骑马,只用了一刻钟。
夏子默今早收到谢清鹤传过来的信,才得知林听被归叔掳走的事,他正烦着,见段翎找上门来,第一反应是躲,可硬生生给忍住了:“段大人,你怎么来了?”
怎么没守卫进来通报?
他转念一想,段翎是何许人也,不想被守卫发现易如反掌。
段翎拾级而上,跨过门槛,迈进他的房间,走路很轻,没动静,跟鬼似的:“她不见了。”
“她?你说的她是谁?”
夏子默明知故问。
段翎走到他面前:“林听,林乐允,她在昨晚不见了。”
“林七姑娘不见了?何时的事?好端端的,怎么会不见了?”尽管夏子默很想带林听回来,但不能被段翎发现他已经知道此事。
“昨晚。”段翎转了下手腕,低垂着眉眼,呢喃,“对啊,好端端的,她怎么会不见了。”
夏子默听着他温润轻柔的语调,莫名一阵头皮发麻。
段翎摩挲过佩戴在腰间的绣春刀刀柄,又摩挲过那个有点脏了的香囊,猝不及防地问:“夏世子知不知道她在哪儿?”
他心跳如擂鼓,但并未表现出来:“我怎么会知道林七姑娘在哪儿,自花楼一别后,她就没再找过我了,我也没再见过她了。”
“此话当真?”
“我骗你作甚,自是真的。”夏子默朝外走,“我也派人帮你找。”还没走出去,一道寒光从眼前掠过,他脖子上多了一把绣春刀。
刀刃冰凉,温度极骇人,夏子默被迫停下来,侧目看他:“段大人,你这是什么意思?”
段翎稍微用一点力,绣春刀便划破了夏子默的皮肤,留下一道血痕,他面无波澜看着:“夏世子觉得我是什么意思呢?”
夏子默感觉在被审:“你怀疑我和林七姑娘的失踪有关?”
段翎轻轻地笑了一声,又用了点力,刀锋嵌入夏子默的脖颈:“所以,夏世子有还是没有?”他虽尊敬地喊着夏世子,但行动上压根不在意夏子默是什么身份。
先别说锦衣卫拥有直接抓拿王公贵族和先斩后奏的权力,即使没有,只要段翎想,也会想方设法杀,就像当初杀梁王那样。
段翎看了一眼刀身。
滴答滴答,血沿着刀身坠落,砸到地毯上,夏子默能感受到他的杀意,忍着痛道:“林七姑娘失踪跟我没有任何关系。”
段翎“嗯”了声:“就当夏世子跟她的失踪没任何关系,可你真不知道她现在在哪儿?”
夏子默正欲回答,段翎似好意提醒道:“夏世子想好了再回答,不然我怕控制不住手中的刀,不小心杀了你就不好了。”
他闭上嘴。
段翎笑意不达眼底,朝他多划一刀:“我今天耐心不太好,还希望夏世子能快点回答。”
夏子默今天受的伤恐怕比之前加起来的还要多,还要重:“我明天会带林七姑娘回来的。”
“她在谢清鹤那里?”
他瞬间断定道:“你果然知道我和谢五在私底下有来往。”
段翎敛下笑:“我不在乎你和谢清鹤在私底下是否有来往,你们在谋划什么。你现在只需要回答我,她是不是在谢清鹤那里。”
夏子默怔住,段翎是锦衣卫指挥佥事,来安城就是为了帮皇帝监督他们,怎么会置之不理。
他终究是回了:“是。”
段翎依然没收回绣春刀:“谢清鹤为什么要抓她走。”
夏子默没说出今安在是前朝皇子的事:“我不知道,不过谢五绝对不会伤害林七姑娘的。”
他绣春刀上的血越来越多:“好一个谢清鹤绝对不会伤害她,他不会伤害她便能抓她走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
夏子默垂眸看那些血,感受着脖颈传来的疼痛,心道自己真是倒霉透了,这件事明明不是他做的,但面临死亡威胁的是他。
那喜欢自作主张、越过谢清鹤行事的罪魁祸首归叔却没事。
他简直想骂爹了。
好事轮不到他,坏事倒是全落到他身上了。思及此,夏子默脑海里浮现段馨宁的脸,心口泛疼,他因为父亲参与谋反一事,不敢上门提亲,失去了她。
段翎打断他的伤春悲秋:“我今晚要见到林乐允,若见不到,可能就要委屈一下夏世子了。”
夏子默:“……”
“今晚?明天不行?你放心,林七姑娘定会平安无事的。”
归叔今天一整天都会在军营,明天才会外出半个时辰,是送林听离开的好时机,如果提前到今晚,难保不会被归叔发现,依他倔强的性子,必定不会放手。
段翎弯了弯眼,重复一遍:“我今晚要见到林乐允。”
夏子默想死的心都有了:“好,我这就写信给谢清鹤,让他今晚送林七姑娘回来。”
段翎这才收回绣春刀,残留的鲜血划过刀尖。他视而不见,仿佛忘记差点杀了夏子默,还很有礼貌地道谢:“劳烦夏世子了。”
夏子默怕耽搁时间,顾不上包扎脖子的伤,先写信送出去。
在夏子默写信期间,段翎擦去绣春刀的血渍,安静坐在房中喝茶,瞧着跟平日里并无不同,可握杯子的那只手很用力,修长指尖微微泛白,手背青筋明显。
夏子默不想惊动父亲,没有唤人进来为他包扎,自己对着镜子包扎,疼得呲牙咧嘴:“今晚我陪你出城接林七姑娘回来。”
他们一个是世子,一个是锦衣卫,想出城门还是可以的。
段翎放下茶杯:“好。”
夏子默无意地扫了一眼茶杯,目光忽地定住,它裂了。
裂缝爬满杯身。
*
晚上,乌云盖顶,苍穹无星无月,夜雾笼罩着城内城外。
林听见过今安在后从他的营帐里出来,一直守在外面的谢清鹤朝她走去。他手里拿着封刚看过的信,忽然说要在今晚送她离开。
她没偷看他的信,怕是什么机密,看了不能走:“不是说明天,怎么改变主意了?”不过为了避免夜长梦多,能早点离开也好。
谢清鹤欲言又止,将信递给她:“你看信就明白了。”
林听飞快看完信上内容。
段翎竟然知道夏子默和谢清鹤在私底下有来往,但现在这个不是重点,重点是谢清鹤今晚打算如何送她离开军营,林听昨晚被归叔打晕过,知道他的实力。
所以她有点担心。
谢清鹤略一思忖:“我试着找人拖住归叔,再送你离开军营。”
一刻钟后,谢清鹤找去的人成功拖住归叔,林听在他的掩护下离开了军营,可能老天都在保佑他们,离开的过程还算顺利。
谢清鹤没带手下,因为他还没自己的心腹,平时保护他的那些人都是归叔派来的,他们一知道他要送林听走的事,归叔也会知道,所以他是一个人送她走。
他没送林听到城门附近,只送到离城门还有几里远的地方,
而段翎与夏子默早就在那里等着了,他们一人牵着一匹马,站在还算空旷的草地之上。
谢清鹤的目光先落到段翎身上,他面如冠玉,长身鹤立,绯衣被夜风吹得轻晃,发间玉簪的铃铛也轻晃,但铃铛声音并不大,离得很近了才能听到一点点。
段翎的腰间不仅挂着绣春刀,还挂着两个一模一样的香囊。
谢清鹤看见香囊的那一刻,想到了林听白天问他有没有见过她香囊的话。他止住脚步,没再往前走,再三跟林听道歉:“林七姑娘,我替归叔跟你说声抱歉。”
林听听谢清鹤提起这个人,又摸了下后颈,如果想她原谅他,得让她劈晕他一次才行。
所以林听没有吭声。
夏子默被段翎的“温柔”折磨了半天,生不如死,此刻见到林听如见到救星:“林七姑娘!”
段翎偏头看他。
夏子默又闭上嘴了。
他总算深刻地体会到什么叫笑里藏刀了,今天他就被段翎笑里藏着的那把刀割了好几下。
林听始终记得夏子默伤了段馨宁的心,仍然对他没好脸色,径直越过他,走到段翎身边,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之前她还骗段翎说自己跟谢清鹤没关系。
该怎么向段翎解释呢?
林听头都大了,都怪那个将军,好死不死的,动歪心思抓她走。也罢,看段翎到时候怎么问吧。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夏子默没打扰他们,牵着马朝谢清鹤走去,想送他回去。谢清鹤没带手下出来,又不会武功,一个人回军营不太安全。
“走吧,我送你回去。”
谢清鹤收回看林听和段翎的目光,看夏子默包得严严实实的脖子:“你脖子怎么了?”
“别提了。”
夏子默的脖子至今还疼着,上了药也没好到哪儿去。
林听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迟疑小片刻,擡手扯了扯段翎的护腕:“我们也回去吧。”
段翎点了下头。
下一刻,他拔.出腰间绣春刀,掷了出去,刀破开晚风,裹着杀意,直刺还没走远的谢清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