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内烛火映照床榻,林听和段翎的影子一高一低,她坐着,他躺着,他握住了她的手,影子产生交错,他们目光也交错着。
对视片刻后,林听的目光渐渐地下移,移到自己腕间。
钥匙触感冰冰凉凉,段翎握过来的掌心却是温热,热意沿着她腕间散开,传到周围的皮肤。
林听没推开段翎,反而用另一只手拿起钥匙,放到榻外的小桌后回眸,继续与他对视:“你把钥匙放帛枕旁边,睡觉时容易被它硌到,放在外面比较好。”
她没骗段翎,方才之所以伸手去拿钥匙,的确是因为这个。
林听是有想过悄悄拿钥匙开门出去找人,可她用迷药都没法迷晕段翎,让他陷入沉睡,怎么确认他是真睡还是假睡?哪怕是真睡了,他也是可以醒过来的。
如果偷溜出去被逮个正着,段翎会更怀疑,说不准愈发坚信她想方设法出去找旁人,贼心不死要“出轨”,然后看她看得更牢。
现在林听要做的是取得段翎的信任,让他自愿放她出去。
当然,这个自愿放她出去不是随便她到处去,就目前来说,段翎也暂时做不到。是以,他们像前些日子那样就好了,他带她去官衙办差,和她偶尔到街上逛逛。
林听从来没想过通过大吵大闹出去,因为那样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治标不治本。
最重要的是,倘若段翎不自愿放她出去,她是不可能在武功高强的他眼皮子底下偷溜出去的。
他们身上还有难离蛊呢。
林听离段翎远点,他就会疼。段翎发现她不见,肯定会调查她曾去了何处,做过什么。如此一来,买药的事又瞒不住了,谈何做任务?
可“瞒着众人行事”偏偏是完成任务的前提条件,不然林听可以旁敲侧击暗示段翎,她接下来要做的事有苦衷的,不做就会死。
正因为有了这个条件限制,她一旦暗示他,自己要去做些什么,让他不要管,就相当于永远满足不了完成任务的隐瞒前提条件,也就相当于永远不能完成任务。
她连暗示他也不能。
除此之外,林听并不厌恶,也不害怕段翎这样对自己。只是她要完成任务,必须得出去。
所以要他自愿放她出去。
林听见段翎不说话,俯身去看他,垂下来的长发扫过他的脸,弯眼道:“是我吵醒你了?”
段翎专注看着她的双眼,随后缓慢地松开了她的手:“不是你吵醒我,是我还没睡着。”
林听直起身子,往床榻外面去:“你接着睡,我去灭灯。”
他“嗯”了声。
灯灭了,房间陷入黑暗,林听回床榻。她是没睡意,但躺床上闭着眼睛想事情还是可以的。
林听翻来覆去一个时辰,最终又睡过去,不过今晚浅眠,在后半夜醒了。醒来后,林听发现段翎并没睡,而是背对她坐着。
她不禁也坐起来,扯了扯他的衣摆:“你怎么不睡?”
段翎听到林听的声音,转身看她。林听也看着段翎,他长发垂在肩前,面容姣好浓艳,肤白唇红,比浓妆艳抹的人还要精致几分,像一个完美无瑕的人偶。
她无意识扯紧他的衣摆。
段翎轻轻地勾起唇角,扯出一抹笑容,瞧起来很无害,他表情如常道:“睡不着想起来坐一会,你睡便好,不用管我。”
林听也睡不着了,提议道:“要不我去给你做点安神汤?”院子里有小厨房,里面备有不少食材,她上次叫仆从做宵夜时发现的。
“安神汤?”
她拿过叠好的外衣披上,系好裙带,再从枕头底下抽出一条红丝绦,随意扎了个高马尾就要下床:“对,我会做安神汤。”
除了特殊情况,林听睡眠质量一向很好,很少会喝安神汤。不过她虽不喝,但会做,因为她母亲李惊秋有时会睡不好,她想亲手给李惊秋做安神汤,便去学了。
林听下了床后一动不动,纵然门锁钥匙就在床榻边,她也没拿来开锁,故意等段翎开锁。
段翎看了林听一眼,终究是跟着她下床,取钥匙开门。
仆从不在,他们又常待在房间里,没人会点院中的灯,深夜的月光又没多少,周围一片漆黑。
林听提着一盏灯笼和段翎一起走出房门,不急不缓地越过漆黑的青石板道,直奔小厨房。
她到小厨房的第一件事是放下灯笼,点燃那里的油灯。
油灯亮起的刹那,林听撩起袖子去找做安神汤的材料,将它们洗干净:“你给我生个火。”
段翎行至灶边生火。
待灶里的火苗窜起,他按灭手中的火折子,侧头望向林听。
林听站在小水池前,身上的杏色齐腰襦裙随夜风而动,扎起来的高马尾垂到腰际,绣着听字的红丝绦夹在发间,少许碎发坠在侧脸,鼻梁弧度优越,唇色微红。
她将袖子撩到手肘处,水池里的水飞溅起来,只弄湿了手腕。段翎看了片刻,收回目光。
林听手脚麻利,很快就做好了安神汤,给他装上一碗。
“你尝尝。”
段翎接过来一干而尽:“你以前是不是给人做过安神汤。”
林听搬了张小凳子坐在段翎身边,也喝了一碗安神汤:“我以前给我阿娘做过安神汤。”
他没再多问。
林听不清楚安神汤对段翎有没有用,只清楚它对她非常有用。从小厨房回去后,她躺下床没一会就酣然入梦了,打雷也吵不醒。
段翎还清醒着,他没太多表情,将林听抱进怀里,给她解开高马尾,指尖抚过柔顺的长发,勾缠着丝绦,很久都没有放手。
丝绦生了些褶皱。
段翎蓦地发现,他不是不想林听找旁人,而是怕她找旁人。
怕……
段翎知道“怕”这种情绪,在诏狱审犯人时见多了,他们有的怕自己会熬不过刑罚,死在诏狱里面,有的怕自己会连累家里人。
他知道归知道,见过归见过,但还是第一次体会到。感觉就像自己的心被人抓住了,一举一动皆受到这种情绪牵引,失去控制,前路又迷茫,完全找不到方向。
*
小雨淅淅沥沥,不断敲过屋顶的琉璃瓦。林听听着雨声,盘腿坐在罗汉榻,跟段翎下棋。
一眨眼,过了三天,她还是没能出院子半步,连离开房间的次数也屈指可数,更别提见人了。
在这期间,段馨宁还来找过她一次,不过她们依然没见着。
林听捏着一颗黑棋,似随口道:“我近日睡得很好,就算是打雷也吵不醒我,你让那些原先在院子里伺候的仆从回来吧。”
段翎则捏着一颗白棋,目不斜视看着棋盘,没从正面回答:“这几天,你可有感到不便?”
“这倒没有。”
这几天是段翎在“伺候”着她,林听要是回答说感到不便,岂不是说他“伺候”得不好?
说实话,段翎“伺候”得很好,他准备一日三餐、浴汤,还洗衣裳。她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被关了几天,不但没瘦,还胖了。
段翎温柔道:“你既没有感到不便,那她们在不在院子里伺候也无关紧要。正好令韫养胎要人伺候,芷兰一个人忙不过来,她们留在她院子再好不过了。”
林听将黑棋放到棋盘中间:“我也不是要她们全回来,回来几个就行,这样你就不用每天都帮我洗衣裳,可以安心处理差事了。”
下一刻,段翎的白棋跟了过去,包围她的黑棋,随即吃掉。
她又输了。
段翎不以为意,莞尔一笑:“无妨,洗几件衣裳罢了。”他捡棋子回去,“要不要再来一局?”
林听推开棋奁,拿果脯吃:“不来了,我连输好几局了。”
她跟陶朱下棋,陶朱连输,她跟段翎下棋,她连输。林听算是知道陶朱不爱跟她下棋的原因是什么了,总是输就不想玩了。
窗外的淅沥雨声没停过,段翎微微低着眉眼,擡起双手收好棋盘和棋奁:“那就不来了。”
她递一块果脯到他嘴边。
段翎吃了下去。
就在这时,林听隐约听见敲门声,但不太确定,因为外面还下着雨:“好像有人来了。”
段翎早就听到敲门声了,只是见她没听到便没有理会。他起身朝房外走:“我出去看看。”
林听忙不叠吃掉手上的果脯,跟上去:“我陪你去。”
段翎婉拒:“不用。”
她拉住段翎不放,目光灼灼地看他:“我记得院门也上锁了,你撑伞开锁不便,容易被雨淋到,我去给你撑伞,如何?”
段翎听了,注视着她。
林听分明知道他让仆从离开院子,不让她出门见任何人、接触任何人,是要将她困住,可林听却一直表现得若无其事似的。
其实段翎一开始设想过林听被困住后会有什么反应,愤怒、厌恶等等,不曾想她会待他如初。
她到底是还在演戏骗他放松警惕,还是真心喜欢他呢。
段翎终究是答应了。
林听喜上眉梢,立刻去拿伞,脚步轻快地随他出去开院门。
院门一开,他们先看到的是夏子默。他手持一把淡青色的油纸伞立在外面,穿得人模狗样的,用来敲门的手还高高擡着。
林听本以为是段馨宁又来了,见是夏子默,迅速收好笑容。
她刚收好笑容,就见段馨宁扶着腰从夏子默身后走出来,而芷兰站在段馨宁的旁边撑伞。
“二哥,乐允。”段馨宁时隔多日才见到林听,险些喜极而泣,她生怕是自己不小心对林听说错什么话,惹对方生气了,所以林听这些天找借口不肯出门见她。
林听上前一步,转而想起她是和段翎共撑一伞的,雨会淋到他,于是退了回去:“令韫。”
段馨宁上前几步:“乐允,我还以为你不想再见到我了。”
林听哭笑不得:“你少给我想这些有的没的,我怎么可能不想再见到你。”即使她对段馨宁有点恨铁不成钢,但远远不到绝交。
如果林听真想跟段馨宁绝交,之前就不会经常去看她,担心她心情不好,也不会给她买孕妇喜欢吃的酸果子和安胎药了。
提起此事,段馨宁看了眼段翎,忐忑道:“我这几天过来找你,二哥不是说你歇下了,就是说你有事要办,没法出来见我,让我安心养胎,过一段日子再来。”
林听:“……”
她不可能跟他们说自己被困在院子里,想出也出不来:“你二哥没骗你,我也不是故意找借口不见你,这几天确实有事要办。”
不过“有事要办”这个理由有点牵强了,她在京城有家段馨宁也知道的布庄,能说要办生意上的事,在安城就不行了。林听又不是段翎,他来安城是为了办差。
尽管如此,段馨宁也没怀疑,很信任她:“是我多心了。”
夏子默倒是听出了些端倪,可并未说出来,等她们说完才开口:“段二公子,林七姑娘。”
段馨宁这才记起他们来的目的:“乐允,子默有事找你。”
林听没忘段翎怀疑她想给今安在或夏子默下合欢药,态度疏离道:“夏世子找我何事?”
段翎安静地听着他们说话,神色自若,握过她手中伞。
不知为何,夏子默总感觉凉飕飕的:“今公子托我来问你,五日后可否见面。见面的时辰和地方不变,戌时三刻,岁长酒楼。”
林听是很想直接答应的,但现实不允许,她给出一个模棱两可的回复:“你容我想想。”
夏子默本以为林听会像上次那样马上答应的,谁知道她还要想想:“林七姑娘要想多久?”今安在还等着他带消息回去。
她没回他,看向段翎。
段翎没看他们,看的是伞外的雨,雨水连成一道道帘子,朦胧了人的视线,难望到远处。
林听思考片刻才回道:“不如这样,夏世子你先回去,我想好了会派人告诉你的。”
夏子默迟疑:“好吧。”
段馨宁一头雾水,他来前只和她说有事找林听,没说是什么事,所以她不知道他们口中的今公子是谁:“你们说的今公子是谁?”
夏子默不知如何回答。
林听避重就轻道:“我在江湖上的一个朋友,你不认识,以后若有机会,我介绍你们认识。”等今安在成功报仇,报仇后还能活着的时候,她就介绍他们认识。
段馨宁开心地应下。
林听伸手捏了捏段馨宁总算多点肉的脸:“你这几天身体怎么样。”段翎是跟她说过段馨宁的情况,但还是想当面问问。
“还可以。”夏子默这几天给段馨宁找来很多听说能减轻孕吐反应的食物,她吃得多了。
林听:“那就好。”
段馨宁看了看院子里面:“乐允,我能不能进你院子坐会儿?”几日不见,她攒了一肚子的话想和林听说,今天来都来了,进去说会儿话,等雨停再走也不迟。
“她要昼寝了。”段翎转了下握伞的手腕,伞面雨珠滚落。
段馨宁感到讶异,望着他们,半信半疑道:“乐允何时有了昼寝的习惯,我怎么不知道。”
林听心说我也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有了午睡的习惯,嘴上却说:“来安城后,我就有了昼寝的习惯,中午休息几刻钟对身体好。”
段馨宁只好失落离去。
她走了,夏子默也没留下来的理由,紧跟段馨宁步伐离去。
他们走后不久,林听回到房间,几次三番想跟段翎提五日后见今安在的事,却又无从开口。
他好像能看穿她的内心,主动问了:“你想去见今公子?”
段翎拿着一双新的绣花鞋走过来,半蹲到林听面前,脱开她那双溅到雨水的鞋子,再褪去微湿的白色罗袜,露出里面的脚。
林听双脚落在段翎手里,踩着他常年握笔和握绣春刀的掌心,她低头看:“你想我去么?”
“我不想你去。”
段翎一边说,一边给林听穿上干净的罗袜,绑好两条系带,重复道:“我不想你去见他。”
她被他碰过的脚生了一缕热:“如果我一定要去呢。”
段翎将她双脚套进绣花鞋里,擡眼笑,像是不解,轻声细语道:“那你就去啊,何必问我。”
林听倾身上前,观察着他的神情:“你不会拦着我?”
他道:“不会。”
她看了眼房门,段翎还是上了锁,连着锁头的锁链泛寒光:“先不说这个了,我饿了。”
段翎轻柔地放下林听的脚,站起来:“你想吃什么。”
林听趴到罗汉榻的案几上,脸压着手背,低声道:“都可以。”她不怎么挑食,有肉就行。
段翎去给她弄吃的。
林听习以为常地望着又被他从外面锁上的门发呆,五日后,她是一定要去岁长酒楼见今安在,顺便给夏子默下合欢药的,所以要在这五日内出门买合欢药。
*
到了晚上,林听在临睡前问:“安城最近还是很不太平?”
段翎侧过身,长发与她落在软枕上的交叠,分不清是谁的,他撚起一缕:“你想说什么。”
她动了动,凑近他,开门见山道:“我明天想出门。”
段翎默不作声。
林听张开手抱住段翎,拿他来取暖:“我们身上有难离蛊,我绝对不会离开你百步的。”
不知过了多久,段翎同意了:“好,明天我们出门。”
她在他怀里很快睡着。
段翎放下怀里的林听,离开床榻,缓缓地打开门,赤足到院外看被乌云盖住一半的月亮。
院中的尖锐碎石割破他双足,鲜血渐渐地染红了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