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夫的手还没离开林听,他觉得很奇怪,这位姑娘分明说之前没有感到不适,那就是毫无征兆。可她脉象紊乱不堪,瞧着像是沉疴宿疾,将不久于人世。
不该如此的。老大夫都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诊错病了,于是连忙再仔细地给林听把一次脉。
段翎见老大夫沉默,平静地又问了遍:“你说什么?”
就在这时,老大夫的表情变幻莫测,原因是林听的脉象忽有了变化,时好时坏。如此一来,他不敢笃定她得了不治之症了:“抱歉,兴许是老夫方才看错了。”
段翎低声:“看错了?”
大冷天的,老大夫出了一脸汗,他用袖子抹去,在段翎看似温和的目光下给林听把第三次脉。
这回脉象是不好的了。
老大夫不信邪,继续把第四、第五次脉,结果都是好到不能再好的脉象。从这两次脉象看,她还是个习武之人。身形虽偏瘦,脉象却十分有力,状如洪水。
说夸张点,这姑娘的体魄好到动起手来能打死一个他。
脉象怎么还能变来变去的?老大夫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他没再说不治之症的事,只说林听现在的身体似有些不妥,建议段翎找别的大夫给她看看,注意别受凉,好生调养一番。
段翎唤来锦衣卫送走老大夫,他留在房间看着林听:“你之前当真没有感到身体不适?”
林听坐起来:“没。”
他坐到床榻边,擡手轻轻地撚过她盖在身上的被褥,镇定自若道:“那就是大夫看错了。”
她指尖微动,碰过段翎的手:“如果大夫没看错呢,这世上也不是没有突发恶疾的人?”
段翎取来手炉,若无其事地放进她手里:“大夫看错了。”
林听:“……”
如今已到亥时,天色阴沉沉,段翎擡眼看了下窗外,柔和道:“时辰不早了,明天再找别的大夫给你看看。”他像是没有被今天这件事影响到,一如既往冷静。
“好。”
话音刚落,有人来敲门。
段翎:“何人?”
门外响起段馨宁的声音,略带着急:“二哥、乐允,芷兰刚出门取水,看到有大夫从你们的房间里出来,你们都没事吧。”大夫的模样太好认了,拎着个药箱。
段翎端详着林听气色还挺足的脸,淡淡道:“没事。”
没事怎么会找大夫?段馨宁仍然不是很放心,站在门口不肯离去:“二哥,你能不能开门让我进去看看乐允?”
他开了门给她进来。
在段馨宁进来前,林听起身到茶桌坐着了,正在倒茶来喝。
房间里放了不少暖炉,很温暖,却也干燥,导致她想喝水:“很晚了,你怎么还没歇息?”
段馨宁亲眼确认林听没事,终于放心了:“白天里睡太多,晚上倒是睡不着了。你们怎么也还没歇息,那大夫又是怎么回事?”
林听笑着道:“我腿脚有点不舒服,找大夫来看看。”
段馨宁有孕在身,受不了刺激,得小心对待。她不能贸然说自己前不久晕倒了,可能有病,得等段馨宁腹中的胎儿再稳定一些。
“腿脚不舒服?何时的事,大夫怎么说。”段馨宁又问道。
段翎清楚林听为什么不跟段馨宁说她曾晕倒过的事,并未拆穿她。他走到窗前看夜色,雨夜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仅有的一丝光线还是从房内传出去的。
林听语气很自然:“没什么大碍,大夫说过几天会好的。”
段馨宁点了点头:“那就好,听说腿脚不舒服,用热水来泡会舒服,我去找人给你拿热水?”说着就要出去叫人拿热水来。
她腿脚是没问题的,但用热水泡个脚也未尝不可,能够放松放松神经,所以没阻止段馨宁。
不过段馨宁也没在他们房间久留,看林听泡上脚就离开了。
待段馨宁出去,段翎解开袖外的护腕,随手放一边,又取下发间玉簪,回到林听身边坐下。
林听垂下来的双脚动了下,木盆里的热水微起波澜:“明天还要赶路,你早点歇息,不用管我,我泡完脚会自己收拾的。”
段翎却看着她,不语。
她的掌心撑在榻上:“你怎么这样看着我,我脸色不好?”
他思忖着道:“我在想,你听到大夫说你得了不治之症时的反应,你好像并不是很怕。听到大夫说看错了,你也不是很开心。”
林听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趁机道:“人各有命,我怕也不能改变现实,所以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我们顺其自然便好。船到桥头自然直,说不定还会有惊喜。”
段翎垂眸看她在水里的双脚:“顺其自然能得到想要的?”
“可有时候不顺其自然也得不到想要的,既然如此,还不如什么也不做,省事又省心。”
泡脚不宜太久,段翎弯下腰,握住林听双脚,拿出来,再用帕子擦干:“你说得倒也对。”
*
次日一早,天还没亮,林听就被段翎从暖被窝里捞出来了。
她脑袋歪在段翎的肩头上,睁开眼又闭上,困乏道:“不是说辰时启程?现在才刚到卯时。”
“大夫到了。”他擡起林听的脑袋,往床边靠,替她穿衣。
他们以前每次行完房事,都是他替她沐浴,穿上新里衣、襦裙。久而久之,段翎对林听的衣物穿戴比她还要熟练,平日里没事也会替她穿衣梳妆,像今天这样。
林听这才记起段翎昨晚说过今天还要找一个大夫给她看看。林听打了几个哈欠,勉强打起精神,坐到椅子上,等大夫进来。
大夫知道段翎是锦衣卫,进来行完礼后,立刻给林听把脉。
他把到的脉象是好的。
大夫站起来,毕恭毕敬:“回大人,姑娘身体并无大碍。”
林听好像有点明白系统的用意了,从现在开始让大夫给她看病,然后每个大夫得出的情况都不同,说明这病很奇怪,变化多端,日后就有她得过怪病的人证了。
她死后再醒来,可以归结于这病会让人出现假死症状,与怪力乱神无关,接着过正常生活。
林听想通这些事,也站起来,面朝大夫:“谢谢大夫。”
“姑娘客气了。”
段翎没让大夫离开,而是道:“她昨晚晕倒过一次。”
大夫看林听比自己还要红润的脸,着实想不明白她昨晚怎会晕倒,说他晕倒还更可信点:“老夫开一些补补身子的药给姑娘?”
林听打从心底里拒绝喝药:“不必。大夫您都说了,我身体并无大碍,还喝什么药呢。”而且药那么苦,这不是找罪来受?
尽管大夫也觉得她根本不必喝药,但没一口应下,望向段翎,为难道:“大人,这……”
段翎和颜悦色:“她说不必就不必,你可以走了。”
“是。”
大夫拎起药箱离开。
房间只剩下他们,林听本来还想到床榻睡回笼觉的,见天快亮,离辰时不远了,她又坐直身子:“我们坐一会再下楼?”
段翎忽而抚过她眼睛:“林乐允,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林听心跳加速,反问:“难道你就没有事瞒着我?你还没和我说你为什么会成为药人。”
他笑了笑:“我要是说了,你便会将你隐瞒之事告知我?”
她勾他尾指,没吭声。
段翎低下头看被林听勾住的尾指,反过来勾住她,不知在想些什么:“是绝对不能告诉我?”
林听还是没吭声。
他的另一只手不轻不重按了下她眼角,按得有点红了才慢慢地松开:“我能不能问……”
她却答:“我喜欢你。”
答非所问,但令人愉悦,段翎眼底漾起了几分真切的笑意。
他正要说话,却蓦地听到了什么,手腕一动,抽出自己发间的一支簪子,长发散落的同时,簪子尖锐的那一端刺向窗外。
簪子掠过半空,带出一道风声,划破窗纸,刺了出去。
林听看得目瞪口呆,这一支虽不是她送给他的玉簪,但也是玉簪,段翎这厮太败家了,就这么随随便便地将玉簪扔了出去。
纵然林听猜到段翎是因为发觉窗外有人才拿东西刺出去的,但他拿什么不好,非得拿玉簪。
话还没说完,她看到今安在跳窗进来,手里拿着玉簪。
“抱歉,我不是故意偷听的,来找你们有要事相告。”今安在是在看到大夫进他们房间又离开,确认他们已经起床了再过来的。
他正好听到了林听对段翎说我喜欢你,不太自在。从前听说过林听当众向段翎求婚事,可那是听说,如今是亲耳听到她说出这种话,感觉多少有点不一样。
第一感觉是林听还有这一面?他回想起自己总是被她打骂的画面,顿时后悔送她金苹果了。
今安在往房里走,将玉簪还给段翎:“打扰了,段大人。”
段翎接下,却不再用。
林听先跑去锁好房门,再回来打量着今安在身上这套驿卒衣衫:“不出我所料,你又来刺杀太子?真是打不死的小强。”
他注意力在她的后半句话:“打不死的小强是什么意思?”
“夸你的意思。”
今安在瞥了林听一眼,如实道:“我来官驿不是为了刺杀太子,是来找东厂厂督踏雪泥。不,是应知何,应大人才对。”
说到应知何,今安在眼神变得复杂,心中升起一股久违的难受,不敢相信对方变成了这样。
林听一脸欣慰:“很好,那我就暂时不用给你收尸了。”
她在安城得知踏雪泥有可能是前朝大臣应知何,就告诉今安在了,只是不知道今安在追到官驿来找踏雪泥意欲何为。
倘若他是想与踏雪泥叙旧,大可等回到京城再叙,没必要冒险在当今太子的眼皮子底下叙旧。
“你找厂督干什么?”问出这个问题,林听才记起段翎在身边,他还不知道今安在身份。她顿了顿,偏过脸看段翎:“他……”
今安在看出了她的顾虑。
林听大约是觉得未经他同意,不好对段翎说他的身份。这般看来,她还不算完全重色轻友,不过今安在现在不在乎让段翎知道。
因为以前怕段翎会将林听抓进大牢,现在不怕了,所以今安在坦白:“我是前朝皇子。”
段翎并未多问什么,语气很是淡定道:“原来如此。”
“就这样?”林听感觉他反应太过于淡定了,她起初得知此事时,内心那叫一个天翻地覆,也有可能是自己没见过世面?
段翎失笑问:“你想我如何,将今公子抓起来,带回诏狱严加审问?”换作以前,他的确有可能会这样做,现如今却不会了,只因林听一定会感到不高兴。
不知从何时起,他行事下意识以林听的喜怒哀乐为准则了。
段翎垂眼。
林听拉椅子坐下:“这倒不是,我相信你不会这样做的。”
她将话题扔回到今安在身上:“你还没回答我呢,你找厂督干什么。改变主意,想造反了?”
今安在摇头:“我想在回京前弄清楚一件事,应大人为什么要帮谢家军造反,如果是为了光复前朝,扶我上位,我劝他放弃。”
“如果是为了报仇,我祝他如愿以偿,还会帮他,毕竟他沦落至此,跟我脱不了干系。”应知何要不是偷偷放他和他母后离开,嘉德帝也不会灭了应知何全家。
她了然:“厂督……”她改口,“应大人的回答是什么?”
今安在今天依然没戴面具,脸上没什么表情:“是报仇,所以我接下来会帮应大人。”
“怎么帮?”
今安在略一琢磨:“应大人想让我怎么帮,我就怎么帮。”他向来有恩必报,有仇必还。
林听没再问了。
段翎却忽问道:“今公子想告知我们的要事是什么?”
今安在言归正传:“谢清鹤手底下那个叫归叔的将军知道你们要护送太子回京城,他们在这个官驿往下的一段路设了埋伏,你们最好换另一条路走。”
他有想过趁乱报仇,杀了太子,可最终还是选择来告诉林听和段翎,避免他们落入险境。仇可以日后报,朋友没了便没了。
所以今安在决定回京城再找机会报仇,不连累旁人。
段翎安静听完,从容不迫用另一支簪子束好散落的长发:“我们一开始就没打算走那条路。”
“段大人这是早就知道他们会在你们回去的路上设埋伏?”
段翎微微一笑道:“不是。防患于未然罢了,但还是多谢今公子特地前来告知我们此事。”
“如此甚好,那我先走了。”今安在也意识到自己这是关心则乱了,锦衣卫和东厂都在这里,即便他们遇险也有能力化解。
林听喊住他:“今安在,你说太子欠你一条命,是……”
今安在知道她想问什么:“他害死了我母后。”当初应知何救走他和他母后,他们在苏州相依为命,不再过问朝堂之事,只想当个普通人,平安过完后半辈子。
偏偏天不遂人愿,他母后生了一场能危及性命的重病。
今安在为救她,历尽千辛万苦找到一味药,只不过当时因找药摔下悬崖,受了重伤,不敢面对母后,怕她担心,便托信得过的人送药回去,他则过几天再回去。
谁曾想回去后没有病愈的母后坐在院子里等他,等着他的只有一个噩耗,今安在不得不恨。
他回答完林听就走了。
林听目送今安在离去,坐在原地发呆。段翎打开衣柜,取出他们的行囊:“我们下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