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番回京,太子自然带上了擅自离京跑来安城的公主。
此时此刻,公主就坐在楼下靠窗的一张桌子前,手握着酒杯。太阳斜洒进来,映照她额间的金色花钿和厚涂了一层胭脂的唇,紫色长裙微微拖在地上。
林听从楼上下来,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公主,她一大早便喝酒,浓郁酒香充盈着官驿大堂。
“公主。”林听经过公主身边时,不亢不卑地给她行了礼。
公主将落到窗外的视线收回来,画了花的眼尾上扬,看向林听和段翎,艳红的唇轻勾起,莫名也念了一遍公主二字,随后道:“林七姑娘,段指挥佥事。”
站在公主身后的面首立刻弯下腰给他们行礼,姿态卑微,尽显男宠的地位,他跟着她唤道:“林七姑娘,段指挥佥事。”
林听还没走出去,太子也下楼了,他见公主不分场合地喝酒,不禁皱了下眉头:“代阳。”
代阳随性地转动着酒杯:“太子哥哥,您可要喝上一杯?”
面首殷勤地给她倒酒。
太子见此,眉头皱得更紧了,对代阳的行事作风很不满,换作其他公主,他不会多管,奈何代阳是他一母同胞的妹妹,必须得管:“父皇要是知道你……”
代阳扬声大笑。
笑完,她仰头喝掉杯中的酒:“父皇如今心系炼丹,追求长生不老之术,连四哥哥失踪了也不上心,他可是父皇最‘疼爱’的儿子啊,父皇连他也不管,怎会管我呢,太子哥哥多虑了。”
林听默默拉着段翎往后退一步,因为公主口中的四哥哥就是被他肆无忌惮地杀了的梁王。
段翎毫无波澜。
他在诏狱里杀过的人很多,大部分是皇亲国戚和朝中官员。在旁人眼里,梁王或许代表着皇家威严,但在段翎眼里,他只是一个普通的人,并没有什么特殊的。
太子上前夺过面首手中酒壶,扔出窗外,不让他再给代阳斟酒:“四弟刚失踪,父皇就派锦衣卫去查了,何曾置之不理?”
面首连忙跪下。
代阳也扔掉手中酒杯,不顾林听和段翎还在,直言不讳:“可四哥哥至今还下落不明,父皇除了派锦衣卫去查,还做过什么?他没有,他整天待在炼丹室……”
太子看了眼他们,呵斥她:“住口,父皇也是你能说的?”
代阳似是喝醉了,止不住口:“太子哥哥,我说错了?父皇心中只有长生不老之术,还有皇后娘娘,哪有我们这些做儿女的。”
她摇摇晃晃站起来:“我就想不明白了,父皇为何一直独宠皇后娘娘,她重病缠身,年老色衰,膝下又无一儿一女,难道就因为她能通过占卜预知未来之事?”
林听微怔。
大燕还没建立前,皇后相当于出谋划策的“谋士”,辅佐嘉德帝打拼江山,建立大燕是众所周知的事,但从来没人提起过皇后能够通过占卜预知未来之事。
林听陷入沉思,随即想到皇后做过的事,她建议皇帝允许女子自立女户,大燕之所以会有成婚前画像的习俗,也是因为她。
一桩桩一件件串联起来,林听脑海里产生了个荒谬的念头。
太子当即唤人来:“公主喝醉了,带她下去醒醒酒。”代阳被人带下去后,他当作什么事也没发生,“段指挥佥事,准备启程吧。”
段翎气定神闲,也当作什么事也没发生,和林听走出官驿。
林听上了段翎的马车,是他要求的。不过昨天她陪了段馨宁一整天,今天也该轮到段翎了,林听没反对,派人去告知段馨宁。
由于他们并不是单独出行的,林听上了马车后也不能即刻出发,需要等太子跟公主一起。
她揭开帘子看官驿大门,恰好看到代阳从里面走出来。
代阳大抵是吃过醒酒的东西了,脸上虽还残留着醉酒薄红,但眼神不再涣散。面首小心翼翼地扶着她:“公主您慢点走。”
林听很想向代阳问问有关皇后的事,想知道皇后是不是跟她一样,可现在显然不是好时机。
她放下帘子,眼神逐渐飘到坐在自己旁边的段翎身上。
“公主说的是真的?皇后娘娘能通过占卜预知未来。”正常人听了这些事都会生出好奇心,林听生出好奇心也不足为怪。
段翎拿出毯子盖到她身上:“我不知道皇后娘娘是否能通过占卜预知未来,不过皇后娘娘确实曾说对了一些未来会发生的事。”
嘉德帝有事会交给锦衣卫或东厂去办,段翎多少能察觉到异常,比如嘉德帝好像能提前得知哪里会出事,让锦衣卫去处理。
林听窝坐在毯子里,只露出个脑袋:“除此之外呢?”
段翎:“皇后娘娘常年闭门不出,很少有消息传出。”锦衣卫虽奉命监视皇室成员,但不包括皇后,而且嘉德帝将她保护得很好。
也就是说他也不清楚。
林听的脑袋一歪,躺到他大腿上,手伸到旁边拿吃的,摸来摸去没摸到。还是段翎将装着糕点的碟子挪了过来,放她手侧。
她边吃边问,咬字不清:“陛下真有那么宠爱皇后娘娘?”
自古以来,帝王多薄情,他们还会为了利益演戏,宠幸后宫妃嫔或许都是带有算计的,做出来的事说不清是虚情还是假意。
段翎眼睫垂下来,看着林听。她长发半挽,有几缕长发是散落的,此刻披在他绯色的衣衫,而丝绦划过他放在一侧的手。
他漫不经心道:“陛下看起来是挺宠爱皇后娘娘的。”
林听擡起手,熟练地往段翎嘴里塞了块散发着甜香的桂花糕:“桂花糕是你叫人去买的?”
段翎颔首:“嗯,我今天早上吩咐官驿的人去买的。”
林听用帕子擦了擦手指沾到的桂花糕屑,打了个哈欠,昏昏欲睡:“困了,我先睡会儿。”
“又困了?”
她闭上眼:“天还没亮,你就叫我起来了,当然容易困。”
没多久,林听睡着了。
段翎就这样看着林听睡觉,目光游移在她脸上,一遍又一遍地描摹她五官。即使林听闭上眼了,也掩不住眉眼过艳,他最喜欢的那双眼睛藏在了薄薄眼皮之下。
*
一到京城,林听先回林家找她母亲李惊秋。而段馨宁大着肚子不方便来林家看望李惊秋,被锦衣卫护送回段家了。
李惊秋只知道林听会在这几天内回京城,却并不知道她会在哪一天回到,所以看见她出现的那一刻还是懵的,以为自己在做梦:“我不是在做梦吧。”
林听抱住李惊秋,埋首蹭了蹭。不知道为什么,母亲身上会有种特殊的味道,闻着舒服安心:“您不是做梦,我回来了。”
李惊秋确认是真的林听,抢过仆从手中扫帚便往她身上打。
“好你个林乐允,还知道回来,之前一声不吭地跟着子羽跑到安城,生怕阎王爷不收你?”
林听灵活地躲开了,没被扫帚打中一下:“阿娘,我知道错了,我这不是平安无事回来了?”
“万一呢!”
李惊秋憋这口气憋了很久,自从知道林听去安城,整天提心吊胆,生怕她在那里出事:“我知道你胆子大,但不知道你胆子这么大,你是不是想气死我。”
话间,李惊秋拿着的扫帚还在挥动,仆从拦不住她,林听上跳下窜:“我比谁都在意我的小命,绝对不会让自己出事的。”
李惊秋气结:“你就是耍嘴皮子厉害,也不知是随了谁。”
林听躲在院中大树后面,嬉皮笑脸:“我还能随谁,当然是随了我阿娘您啊。”
李惊秋:“……”
她怒道:“林乐允,你给我过来,我今天不给你点教训,你眼里都没有我这个阿娘了。”
林听怎么可能乖乖出去挨打,油嘴滑舌:“阿娘,您消消气,我一回京城就来找您了,眼里怎么会没有您,全是您呢。”
李惊秋才不会因为林听说了几句甜言蜜语就放过她。
虽说李惊秋喜欢段翎这个女婿,很满意这桩婚事,但她身为一个母亲,自私地更希望林听在喜欢对方的时候以自己为先。
李惊秋之所以不怪段翎,是因为了解林听的性子,就算段翎不让她去,她想去也会偷偷去的。
见追不上林听,李惊秋直接将扫帚扔过去:“你真有那么喜欢子羽,喜欢他喜欢到不顾自己的性命也要跟到安城?”
扫帚扔得有点歪,扔到院门那处了,然后被一只手接住。
接住扫帚的是段翎,他一进院门,便看到了仿佛从天而降的扫帚,也听到了她们吵吵嚷嚷。
李惊秋诧异:“子羽?”
她还以为段翎会先回段家,没想到他会和林听回林家。
刹那间,李惊秋跟会变脸似的绽放出笑容,一把抽走他握住的扫帚,扔到院子角落:“子羽,你回来了,快进来。这些天是不是很辛苦?我看你都瘦了。”
林听从大树后面出来,幽幽地道:“你怎么不说我瘦了?”
李惊秋热情地拉着段翎往屋里走,斜了她一眼:“我又不瞎,你脸都圆了,哪里瘦了。”
她哼了哼。
段翎轻声:“母亲。”
他有一把好嗓子,又有一副好皮囊,李惊秋听着和看着都喜欢了,难怪林听会这么喜欢他:“子羽,今天留下来用晚膳再走?”
段翎:“好。”
李惊秋眉梢带笑:“你想吃什么,我待会吩咐人去做。”
林听挤到他们中间,一手挽一个人:“阿娘,晚膳我想吃红烧猪蹄、东坡肉、蟹粉狮子头、熏鸭……还要一壶秋露白。”
李惊秋还没消气,轻掐她的手臂,故意道:“就你会吃,我问的是子羽,又不是问你。”
林听歪头看段翎,看似认真地问道:“你想吃什么。”
段翎把林听说的重复了一遍:“红烧猪蹄、东坡肉、蟹粉狮子头、熏鸭和一壶秋露白。”
她又歪头看李惊秋:“听见没,他自己说的,要这几样。”
“你啊你,在家欺负你阿娘我,成婚后欺负子羽。”李惊秋真是拿她没办法,被逗笑了。
林听反驳:“我哪有。”
他们刚走进屋里就有仆从来说林三爷找李惊秋,她毫不迟疑回道:“不见,让他滚回去。”
仆从面面相觑:“三爷说您不去见他,他便不走了。”
“随他去。”李惊秋懒得理他没什么威胁性的威胁,吩咐仆从,“你们快去给我沏壶茶来。”
仆从退下:“是。”
林听嗑着瓜子:“我没在家这段时间没发生什么吧。”她嗅出了一点不同寻常的味道。
“我考虑好了,我要跟你父亲和离。”李惊秋悄悄地看了一眼段翎,担心他会介意,毕竟高门贵族比较在乎这些东西的。
可段翎并未露出一丝介意的神色,李惊秋稍安心了点。
林听猛地跳起来:“太好了,何时签和离书?”李惊秋还住在林家,意味着还没签和离书。
“他不肯签和离书。”
李惊秋下定决心跟林三爷和离的重要原因是偶然偷听到他说等他和沈姨娘生的儿子山哥儿长大后,要利用她去逼林听求段翎帮山哥儿在朝中谋得一官半职。
倘若他们不和离,日后这样的事只会多,不会少。李惊秋不想自己成为林听的顾虑,况且林听也希望他们和离。
林听被气笑了:“他还有脸不签和离书?我去找他。”
段翎知道林听非常在乎她的母亲,哪怕无法与之共情,哪怕还是不喜欢她将注意力放在旁人身上,他也道:“如果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母亲您说便是。”
李惊秋将林听按回去坐下:“我会处理好的,你们不用管,就是觉得有必要跟你们说一声。”
她恨得咬牙切齿:“他要是一直不肯签,您打算怎么办?”
李惊秋摸着林听的头发:“我自有我的打算,我也不是吃素的,一定会让他签下和离书。”
她质疑:“当真?”
“你是不知道我年轻的时候干过什么,想当年,没人敢欺负我,都喊我一声惊秋姐,你敢小看我?”李惊秋敲了下林听的脑袋。
林听抱住她的手臂,勉强道:“那我就姑且相信您一回。”
“什么叫姑且相信我一回?”李惊秋瞪林听,给段翎倒了杯茶,话锋一转,又提起去安城的事:“乐允平日里很任性,这次跟你去安城,给你添不少麻烦了。”
段翎双手接过她递来的茶,淡笑道:“她没给我添麻烦。”
李惊秋推开林听,坐到他们对面,眼睛没离开过他们:“你不用给她面子,替她遮掩。”
林听无语。
段翎抿了一口茶才放下茶杯:“她真的没给我添麻烦。”
说实话,李惊秋对段翎的回答很满意,她嘴里说林听会给人惹麻烦,但听不得别人说林听。
林听打断他们:“阿娘,我饿了,什么时候用晚膳。”
“哪有这么快,你再等等,吃糕点垫垫肚子。罢了,我去吩咐他们快点。”李惊秋出去了。
林听靠近段翎:“用完晚膳,你先回去,我想留下来跟我阿娘住一晚,明天再回。”她也得给李惊秋打她要死的预防针了。
段翎闻着她的气息:“明天什么时候回?我来接你。”
林听思索片刻:“不用来接我,你刚回京城,明天肯定得进宫见陛下,我自己回去就行。”
他微顿:“嗯。”
晚膳过后,时辰还早,林听和李惊秋一起送段翎出门。
等段翎走了,林听才转身回府里,她牵着李惊秋拾级而上:“阿娘,我今晚要和你睡。”
李惊秋戳她脑门:“你都多大个人了,还要和我睡。”
林听抚过她有些粗糙的手:“不管我多大了,我都是您的女儿,不是?我今晚就要和你睡。”
李惊秋:“随你吧。”
晚上,一到亥时,林听就脱开鞋爬上床,钻进李惊秋怀里了。她冷不丁问:“阿娘,如果有一天,我死了,您会怎么样?”
李惊秋本来准备给林听捂暖手的,听到这里,在被褥底下踹了她一脚:“呸,大晚上的说什么不吉利的话,睡你的觉。”
说时迟那时快,林听擡脚压住她的脚:“我说的是如果。”
“没有如果。”
李惊秋也擡脚,这一脚直接踹开她。林听又缠了回去,摇李惊秋的手,不依不饶道:“我想知道,阿娘您就告诉我嘛。”
“给你买副好棺材,等你过了头七,找块地埋了呗,还能怎么样?”李惊秋被她缠得不行。
林听:“不会伤心?”
李惊秋捏她耳朵:“有什么好伤心的,你都忍心扔下我一个人了,我才不会为你伤心。”
她抱紧李惊秋,撒娇道:“我不会扔下您的,无论以后发生什么事,您都要记住这句话。”
“那你还问这种问题?”
林听擡起头望着她,能言善辩道:“想知道阿娘有多在乎我,以后我就可以有恃无恐了。”
李惊秋险些被林听气死,她忍住踹人下床的冲动:“其实有一件事,我一直没跟你说。”
“什么事?”
李惊秋看着她,皮笑肉不笑道:“你是我从路边捡来的。”
林听:“……”
李惊秋冷声:“所以别想着有恃无恐了,你要是惹我生气了,我就不认你这个女儿了。”
她似信了,一本正经道:“那我改天去找我的亲生父母。”
“你!”
李惊秋明知道林听是有意这样说的,还是会不高兴。
房间里还留着几支蜡烛,光线还算明亮。林听玩着李惊秋的头发,看到了几根白发。她用黑发压住白发:“要不是旁人都说我长得像你,我还真信了呢。”
她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聊到后半夜才慢慢地睡过去。
*
与此同时,段府被深夜的黑暗笼罩着,只有段翎的书房还有一缕淡淡的光。
段翎站在书房的书架前,看装着眼球的成排琉璃罐。他身后的书桌摆满了林听的东西,她给的帕子,她给的福袋,还有她给他写“我喜欢你”的信纸等等。
那幅婚前的双人画像此刻就挂在挨近书桌的那一面墙。
画像里的林听身穿似婚服的红裙,眉眼洋溢着笑意,她身子微微向他倾斜,手臂贴着他的,红色丝绦被他紧紧握在手里。
段翎关掉书架的机关,没再看眼球,去看画像,随后情不自禁地用自己的脸贴到林听的脸上。
可画纸只有没什么温度的墨水气息,没有林听的气息。
他看画像看了一夜。
翌日一早,段翎没先进宫,而是先去了林家找林听。
他离不开林听了。
彻彻底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