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隆一声响,屋外猛地下起了倾盆大雨,砸湿大树上的红色祈福带,原本随风扬起的它们纷纷垂落,转瞬间变得死气沉沉。
噼里啪啦的雨声穿透门窗,段翎却听不见,他轻轻地将林听放下,拿起桌上的两个纸鸢。
纸鸢的竹条偏硬,拿起来时硌得段翎的手发疼,很疼。
其中一个纸鸢歪歪扭扭地画着不少图案和写了不少字,段翎的目光先落到纸鸢左侧的一根羽毛,再落到纸鸢右侧的一只大铃铛。
他擡手,指尖微动,抚过被她故意画大,形状也画得十分夸张的铃铛。铃铛下方写着:林乐允。羽毛下方写着:段子羽。
而纸鸢其他地方有写李惊秋、段馨宁、陶朱、今安在等人。
正因为这个纸鸢画满图案、写满字,所以远远看起来不好看,甚至说得上丑。不过近看能感受到另类的美,丑到极致的美。林听做的纸鸢和她绣的帕子很相似。
段翎摸着纸鸢,心想,他们明天没法一起去城外放纸鸢了。
他放好纸鸢,回到林听身边,俯身下去握住她发凉的手,十指相扣后,再次将脸贴到她脸上。
过了会,一滴温热的水缓缓地从段翎的脸落到林听的脸上。
潮湿、炽热。
林听却感受不到。
半个时辰后,段翎唤仆从拿微凉的水进来,为林听褪衣沐浴,将她抱回铺着厚被褥的床榻,再用她的水沐浴,跟以往并无不同。
沐浴完,段翎也上了床榻,掀开被褥,将林听的尸体搂入怀里,还将她双手分开,放到自己腰间,看着像她也在回搂着他。
段翎抱着林听的尸体睡到半夜,醒了,睁开眼的一刹那,眼睛瞬间染上属于深夜的昏暗。
她纹丝不动,他不习惯。
段翎下床,没有披上外衣就推门出去。大雨停了,院中的青石板道湿哒哒的,他赤足踩过。
地面残留的雨水弄湿了段翎双足,他走到大树底下,仰首看还没干的祈福带,看了半晌,产生想将它们全部扯掉的念头。
他擡起手,抓住正上方的一条祈福带,却迟迟没扯掉。
段翎想到了林听爬上大树挂祈福带的画面,不由自主松开了手,去找她系的那条祈福带。
可他哪怕记得林听系祈福带的位置,也找不到。
找到后面,段翎双足被大树底下的石头刮破,双手被大树上面的树枝刮破,血滴落,与地面的雨水融合到一起,颜色变淡。
他还是找不到。
*
林听死后的第一天,需要报丧,以便旁人来段家吊唁。
灵棚搭在堂屋里,周围的纸扎和白幡随风而动,哗哗啦啦地响。还没合上棺盖的棺材摆在中间,前方的祭台堆满了供品。
冯夫人和李惊秋站在棺材前,眼底倒映躺在棺材里的林听。
即便天亮了,灵棚里的蜡烛也常亮着,还有长明灯,光线看似柔和温暖,却温暖不了林听。
李惊秋至今还不能够接受自己的女儿死了,上半身越过棺材,趴在林听已经被整理过的尸体旁,一声又一声地唤她,嗓音沙哑。
冯夫人转过脸落泪。
虽说冯夫人一开始是因为觉得段翎喜欢林听,不想自己儿子孤独终老,所以才有意接近她的。但冯夫人和林听相处不久后,打从心底里喜欢上这姑娘了。现在亲眼见证她死,怎能不难过。
要怪就怪命运弄人。
冯夫人用帕子擦了擦眼角的泪水,看向段翎。段翎坐在棺材旁边,没什么表情,也没落泪,似无悲无喜。他身穿丧服,手拿着纸钱,面前是烧纸钱的丧盆。
一张张纸钱在丧盆里被火舌吞没,一眨眼便从纸变成灰烬。
段翎擡头朝外看。
昨天瓢泼大雨,今天碧空如洗。挂在院中的祈福带又重新随风飘动起来了,却不再有昨天的璀璨,反而多了一丝寂寥冷清。
段翎继续往丧盆里放纸钱,一擡起手,丧服袖摆往下滑,露出绑在他腕间五颜六色的丝绦,昨天林听发间绑的就是这几条丝绦。
丝绦紧挨着他腕间疤痕。
段馨宁坐在段翎的对面,面前也有一个丧盆,她手抓一叠纸钱,没放进丧盆里烧,只是在哭个不停。芷兰给段馨宁抹眼泪的速度完全赶不上她落泪的速度。
芷兰怕段馨宁哭多了,会伤到她自己和肚子里的孩子,却又开不了口劝她不要哭,毕竟林听是段馨宁从小玩到大的手帕交。
给段馨宁擦泪时,芷兰忍不住看了看已经哭不出声的陶朱。
陶朱失神地望着棺材。
棺材边,李惊秋对林听的尸体唤了良久,忽抓住冯夫人的手:“你看乐允的脸,她还活着,定是大夫看错了,我女儿没死……”
冯夫人知道李惊秋承受不住丧女之痛:“人死不能复生。”
“不。我女儿没死,你快看她的脸。”李惊秋的视线没离开过林听,疯狂地摇头,忍泪道。
即使林听死了一晚上,她的脸仍是白里透红,并没有出现死人的苍白,也没有出现尸斑。现在是冬天,温度低,尸体不腐坏很正常,可死人的脸怎会白里透红。
李惊秋不愿意相信林听死了,低喃道:“乐允还活着。”
冯夫人扶着李惊秋起来,替她擦泪,劝道:“乐允若是在天有灵,看见你这样会心疼的。”
不是冯夫人不相信李惊秋的话,而是林听没了呼吸一晚上,心脏不再跳动,身体又变得如此冰冷。不是死,是什么?最重要的是来看过林听的大夫都说她死了。
至于林听死后的脸为何还是白里透红,这就不得而知了。天下的怪事多了去,解释不清楚。就比如她得的怪病,也解释不清楚。
冯夫人当然希望林听还活着,但她死了是不可否认的事实。
李惊秋捂脸痛哭,哽咽道:“如果老天真要带走一个人,带走我就行,我活了大半辈子也活够了,为什么要带走乐允。”
其实她嘴上一直说林听没死,内心深处却是清楚林听死了的。
冯夫人能理解李惊秋的心情,多年前她也是白发人送黑发人,亲手送走了大儿子段黎生。
那滋味,冯夫人这辈子都不想再想起。她叹了口气,劝李惊秋:“你一晚上没休息,身子会熬不住的,该去休息休息了。”
昨晚她们几乎没有怎么休息,冯夫人始终守在李惊秋身边。
原因是林听得病后找过冯夫人,拜托冯夫人在她死后陪陪李惊秋,尽量不要让李惊秋独自待着。
冯夫人见李惊秋不说话,又劝道:“要是你病倒了,过几天,谁来为乐允送葬,你也不想她送葬时,母亲不在她身边吧。”
李惊秋这才有点反应。
对,她还要为林听送葬,她不能倒下,李惊秋打起精神来。
冯夫人知道自己的话触动了李惊秋,连忙带她离开灵棚,去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再回房休息。
段翎还在烧纸钱。
烧纸钱和烧香的烟雾萦绕整个灵棚,仿佛能在无形中夺走人呼吸,令人窒息。段馨宁差点喘不过气,抽泣着:“二哥。”
他头也没擡:“你说。”
段馨宁站起来,走到段翎面前,迫切问:“二哥,你快告诉我,我是在做梦对不对,乐允没有离开我们。”她还是那样,遇到不希望发生的事就说成是梦。
段翎拿纸钱的手一顿,慢慢地擡起眼:“她确实没有离开我们。”他转头看棺材,弯了弯唇,温柔道,“她不是在这儿?”
她愣住,随即又哭起来,想扔掉纸钱,却又怕惊扰了林听。
芷兰看在眼里,既是心疼,又是心酸。她也不受控制地哭了,接过段馨宁手中那一叠纸钱:“三姑娘,奴求您别这样。”
段馨宁转身扑进芷兰怀里:“乐允明明跟我说过,以后要带我吃遍京城的酒楼,她食言了。”
芷兰沉默。
段馨宁眼眼泛红,说话断断续续:“昨、昨天她还好好的,跟我说过很多话,还能爬树系祈福带,怎么突然……”突然就死了呢。
芷兰昨天也在场,岂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找不到话来安慰,只好轻轻地拍着段馨宁的背。
段翎对她们的哭声不为所动,烧完纸钱,起身看林听。
他一看就是一整天。
而其他人时不时离开灵棚,就连段馨宁也离开过,因为她哭到小腹有些发疼了,所以芷兰把她带走,唯独段翎没离开过。
他低着头,目不转睛地盯着林听的脸,手压住她手腕,过了很久,依然感受不到她的脉搏。
林听真的死了。
段翎碰林听的时间长了,她尸体的冰冷温度通过指尖传递给他,逐渐扩散,传至他的心。
好冷。太冷了。
在冬天里冷到段翎发颤,冷意又生出丝丝缕缕的惧意,结成一张细密粘稠的网,将他团团围住。在此之前,他从来不惧冷。
如今段翎惧冷了,只因这些冷意是从林听身上传出来的,可又因这些冷意是从林听身上传出来的,他惧冷也不想松开手。
段翎收拢五指,握紧她。
林听以前很喜欢将手塞进他的手里或怀里,当手炉来用,捂暖她自己的手。现如今,他怎么捂她的手,她都暖和不起来了。
段翎的视线如蛇般爬过林听,停在她双眼。他伸手过去,有薄茧的指腹点上那一层眼皮。
他想她睁开眼皮,露出里面的眼睛,再用这双眼睛望向他。
但林听没睁开眼。
又过了很久,段翎才极缓慢地收回手,回到丧盆前烧纸钱。
天黑了,灵棚地面有晃动的人影,几个仆从站在棺材两侧,见到被风吹灭了的蜡烛就重点。
李惊秋迎风进来,走向段翎,哑声道:“子羽,你回房歇会,今晚我来守夜。”在林听过头七之前,每晚要有人守着灵棚。
她白天会答应冯夫人去休息,也有今晚要守夜的原因,怕自己身体当真熬不住,守夜守到一半晕过去,搞砸第一晚的守夜。
段翎没挪动。
“不用了,母亲。”
李惊秋见此,不再劝段翎,坐下和他一起在灵棚守夜。
经过一天一夜,李惊秋好像有点接受林听病逝的事了。也不能说是接受,她担心真如冯夫人所说,林听在天有灵,看到自己痛哭会难过,于是尝试着藏起悲伤。
风从灵棚外吹进来,拂过段翎发间的玉簪,上面的小铃铛遇风又响了,声音清脆且悦耳。
灵棚安静,李惊秋能听到铃铛声:“我记得乐允在你生辰时给你送过一支玉簪,是这支玉簪?”
段翎感受着铃铛在发间晃,拿纸钱的手停在半空:“是。”
李惊秋往丧盆放了几张纸钱,情不自禁地跟他说起林听:“金银钱财在乐允心中的位置很高,她很少为旁人花过银钱,更别说花那么多银钱为旁人做玉簪了。”
虽说林听从不吝啬在李惊秋身上花银钱,但那不太一样,她是林听的母亲。而段翎当初还没跟林听成婚,对她们而言是个外人。
段翎:“我知道。”
“说实话,我第一次见她对一个人这么上心。”李惊秋说着又掉眼泪了,忙用袖子擦去,回头看一眼棺材,生怕林听会看到似的,“乐允,她很喜欢你。”
他捏紧纸钱:“嗯。”
李惊秋擡起脸看屋顶,让眼泪回眼眶里:“也不知道她一个人在黄泉路上寂不寂寞,乐允这孩子天不怕地不怕,就是怕寂寞。”
她脑海里现在全是林听:“以前她在府里,要不是捣鼓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便是找人唠嗑,没人陪她说话,她会寂寞的。”
李惊秋很后悔,后悔没对林听好点,平日里总是骂她。
丧盆里散发出来的火光照着段翎,却只照亮了半张脸,另外半张脸深陷阴影,似将要被鬼魅吞噬。他回头看了眼棺材,变成背对丧盆,导致整张脸都陷入阴影。
段翎目光淡然,语气始终很温和:“她不会寂寞的。”
“也是。她看见谁都能唠嗑起来,不会寂寞的。”话虽如此,李惊秋还是取来几个纸扎小人烧给林听,想它们下去陪陪她。
段翎没再说话了。
李惊秋烧纸扎小人的时候,冯夫人来了,双手端着有饭菜的托盘。她听下人说,段翎今天一整天没吃过东西,也没碰过一滴水。
冯夫人将托盘放到灵棚外的石桌:“子羽,吃点东西吧。”
李惊秋这才知道段翎至今还没吃过东西,附和道:“对,你快去吃点东西吧,身体要紧。”
他没拒绝,去吃了。
冯夫人看着段翎把饭菜吃完。她让下人做的是林听喜欢吃的菜,段翎会吃饭,不知他是真饿了,还是因为这是林听喜欢吃的菜。
无论如何,他吃了便好。
冯夫人唤仆从准备一壶热茶来,在段翎吃完后给他倒一杯:“乐允很喜欢喝这种茶,还问过我在哪儿买的,她也想买些回去放着,有空让你给他煮茶喝。”
她回忆往事,眼底的悲伤与笑意交织:“令韫当时也在,问乐允为什么不自己煮来喝,她说她不想干活,扔给你就好。”
段翎接过茶杯,也喝了。
冯夫人总算松了口气,提起茶壶问:“要不要多喝一杯?”
“够了。”段翎面不改色地放下茶杯,回灵棚中。冯夫人不打扰他们守夜,带着仆从离开。每晚守夜的人不用太多,一两个就行,她是打算明晚和段父来守的。
李惊秋目送冯夫人离去,又擡起脸看屋顶憋泪水,尽管如此,也有几滴泪水沿着眼角流落。
段翎面朝棺材。
他碰过腕间丝绦,它们绑得很紧,勒到皮肤变了颜色。
*
第二天一早,陆陆续续有人来吊唁,先来的是踏雪泥。
踏雪泥缓步走进灵棚,朝棺材鞠了三次躬,随后走到李惊秋和段翎面前,眼神扫过李惊秋还没消肿的眼睛,没说节哀顺变。
死了亲人的哀痛,是绝无法抚平的。踏雪泥同样经历过丧亲之痛,懂得。因此他不会对李惊秋说节哀顺变,只喊道:“李夫人。”
他既认识林听,会知道李惊秋的身份也不奇怪。
“谢谢你。”李惊秋认得踏雪泥,林听说他跟段翎关系不错,上次来段家给她送百年人参。
他不明所以:“谢我?”
李惊秋也朝他鞠了躬:“乐允跟我说过,厂督上次来是想给她送百年人参。虽说她最后没收下,现在还、还走了,但您这份心意,我们记下了,谢谢您。”
踏雪泥不想受李惊秋的礼,下意识伸手过去扶,在碰到她前又收了回来:“您客气了。”
他没久留,很快就走了。
从进门到离去,踏雪泥没往棺材里看过半眼,不想看到林听的尸体,只想记得她当初为了段翎,伶牙俐齿地怼他的模样。
到晌午,来吊唁的人越来越多。无一例外,他们都会对李惊秋和段翎说一声“节哀顺变”。
今安在是临近黄昏来的。
他之所以会这么晚来,是因为不想直面林听的死亡,能晚点就晚点。拖着拖着,拖到了黄昏。
落日余晖,天空被映红一片,拉长了今安在的身影,他一步步走近棺材,弯下腰,深深地鞠躬,也没说节哀顺变之类的话。
吊唁完,他并未立刻离开:“段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段翎想了想,随他出去。
灵棚外,夕阳染红天际,色彩浓艳,绚丽得像一幅画,段翎一袭素净的丧服与之格格不入。
今安在拿出一样东西:“林乐允让我转交这样东西给你。”是她来书斋那次拜托他做的事。
段翎目光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