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翎掌心一松,匕首掉了下去,砸到他们身下的棺材。他没管,只是盯着抓住自己手腕的人。
只见原本没了呼吸的林听此刻睁开眼,与他四目相对。
对视的那瞬间,一滴泪水沿着段翎绯红的眼角掉落,砸到林听冰凉的手背上,发出轻响。
他怀疑这是幻象。
段翎曾幻想过不少林听忽然活过来,睁眼看他的场景。
因为林听得知自己得怪病会死后的反应很奇怪,就像她早有预料,尽在掌控中。林听对他说的话也很奇怪,所以他产生了一个荒唐的想法,林听会活过来。
于是他等。
从林听死后第一天开始等,可她没醒。第二天,她也没醒。
第三天,亦是如此。
越到后面,段翎就越怀疑自己推断错了。林听可能真的只是在临死前看淡生死,才会说那些话,人怎么可能死而复生呢。
他看着棺材里面色红润的林听,又想着再等等,说不定她会在下一刻活过来,唤他的名字。
可离下葬越来越近了,林听还是没醒,段翎感到一阵无望。
他想和她就此长眠。
至于他发毒誓答应过她的送葬,也就此作罢。段翎不相信有什么来世,即使有来世,那都不是他们了。他这辈子得不到的人和东西,就是永远都得不到了。
有些感情,没体验过倒还好,一旦体验过便放不了手。
他喜欢林听喜欢他。
他享受林听喜欢他。
段翎无法忍受林听不在身边的日子,虽说他向来热衷收藏人的眼球,不在乎它们是否从生物变成死物,到了林听这里却不行。
即便段翎可以买特殊的苗疆蛊虫回来,令林听尸身永存,让她以这种方式留在他身边,他也不想这样做,只想要活生生的林听。
在林听死后的第五天,段翎拿起绣春刀,想划向脖颈,余光却扫见她托今安在送来的四幅画。
他还有两幅画没看,得等到林听的头七,才能看完所有画。
段翎握刀的手顿住。
头七才能看完的画……还有林听坚持要他在头七给她送葬。
都是头七当日。
林听会不会在头七活过来,让他等到头七?一想到有这个可能性,段翎缓缓放下了绣春刀,去看了一遍林听画的那些画。
他要等到她的头七。
奈何现实打破了他仅剩的希望,她在头七这一天也没醒来。
要下葬了,她不会醒了。
再等下去也没意义。
万万没想到的是,就在他要自我了断时,又看到了林听醒过来的幻象,她还出手拦住他。
幻象中的林听能碰他,可每当她碰他的时间长了,或者他要主动碰她,幻象便会如一戳就破的脆弱泡沫,消失得无影无踪。
假的,全是假的。
有几次,段翎静坐在棺材旁守夜,看到林听从棺材里出来抱他的幻象,还看到她牵着李惊秋坐在院中,朝他招手的幻象。
现在应该也是幻象。
定是他太想林听在头七这一天活过来了,所以才会如此。
段翎感觉自己正在北镇抚司的诏狱里受刑,锋利的刀子割掉他一层层血肉,露出藏于深处的肮脏骨头,割肉剔骨之痛莫过于此。
他迟缓地擡起手,一点点地描绘着林听睁开的双眼。
哪怕是幻象,他也要抓住。
不顾一切地抓住。
而林听的手却顺着段翎的手腕下去,握住了他,十指相扣。她看着他:“我……”
话还没说完,林听就被段翎抱住了,由于贴得太紧,她能感受到他身子正在微微颤抖着。
段翎确认了,不是幻象,幻象不会说话,林听她活过来了。
林听回抱着段翎。
起初林听以为死后的几天会处于睡觉状态,不知外界的事,后来才发现不是的。她一直在他们身边,只是他们看不到罢了。
所以他们做了什么,林听一清二楚。包括段翎用她的丝绦勒住手腕,还想用她金簪自伤。
林听感觉整颗心被人揪住,各种情绪交织,撕扯她血肉。
她下意识地用尽全身力气抱紧段翎,给予他力量,又从他那里夺取力量。
段翎闻着林听的气息,埋首进她颈窝里,她正在动的脉搏透过皮肤传到他身体,是活着的。
林听的脉搏牵动段翎的心脏,他心跳越跳越快,处于失控。
过了会,段翎的声音在林听耳畔响起。他没问别的,只问:“以后,你还会不会这样?”
她先是愣了愣,随即毫不迟疑地肯定道:“不会了。”
段翎闭了闭眼:“嗯。”
“你不问我别的?”林听很轻地抚过段翎手上的诸多细小伤痕,她记得这是他半夜到挂满祈福带的大树底下弄出来的伤。
他离开林听颈窝,掀开微红的眼皮,眸底满是属于她的倒影,呢喃道:“我不在乎别的,只要你醒过来就好……醒过来就好。”
林听不受控制地掉了眼泪,喉咙像卡了一团棉花,段翎是猜到她绝对不能说某些事,干脆不问,他只要她能醒过来就好。
“我们出去。”
林听站起来,踹了一脚棺盖,拉段翎离开象征着死亡的棺材,离开那个用来埋她的土坑。
他们刚离开棺材,就听见有人发出一声尖叫:“乐允!”
林听听到熟悉的声音,又抹了把眼泪,擡头看过去。段馨宁站在不远处,她双眼瞪大,紧紧地盯着他们这个方向,表情复杂多变,有震惊,有不解,也有狂喜。
段翎说的一刻钟快过去了,段馨宁也想在林听下葬前,单独跟她说些话,就先过来问问他,谁曾想会看到林听死而复生的一幕。
段馨宁的注意力全在林听身上,没留意段翎穿了一袭绯衣。
尖叫声刚发出不久,身处前方林子的众人马上回到墓地。而李惊秋跑得最快,几乎是冲回来的,因为听到段馨宁喊的是林听的名字,担心她的遗体出了事。
李惊秋冲到墓地前,倏地停下,满脸不可思议,唇瓣翕动,最后怔怔地看着前方。本该在棺材里躺着的林听居然站了起来。
“乐允?”她试探地唤。
林听扑进李惊秋怀里,不受控制地哽咽了下:“阿娘。”
刹那间,李惊秋泪如雨下:“乐允,真是你?不会是阿娘在做梦吧。”她这几天睁眼就是躺在棺材里死气沉沉的林听,闭眼就是在梦里还活蹦乱跳的林听。
林听摇头道:“不是梦,是真的。阿娘,我还活着。”
段馨宁震惊过后,快走到林听身边,也不管她是人还是鬼,直接从林听背后抱住她,带着哭腔道:“乐允,我好想你。”
林听空出一只手给段馨宁擦眼泪:“别哭了,哭了那么多天,当心把你的眼睛给哭瞎。”
话虽如此,她也在哭。
段馨宁一眨眼,泪水成串地砸了下来,弄湿林听肩膀。她呜咽,不停地喊着:“乐允。”
如果哭能把林听哭回来,眼睛哭瞎了也无所谓。
今安在朝她们走过去,难以置信地望着林听,喉结滚了滚,才发出一点声音:“林乐允。”
林听用那一双因落泪而泛起红血丝的眼睛看他。
今安在不知该作何反应,林听活了过来?他掐了自己一把,感受到疼意后,却难得地露出了一丝笑容。今安在心中的喜悦大于看见人死而复生的诧异。
林听感受到冯夫人的视线。
“母亲。”
“乐允?”冯夫人活了那么多年,还是头回遇到这样的事。
她不自觉地看向一直守在林听身边的段翎,这才发现他穿的不是丧服,是和林听身上那套红裙颜色差不多的绯衣,他想干什么?
冯夫人无意扫了眼棺材,捕捉到掉里面的匕首,它已出鞘。
她猛地意识到什么。
难道他想……
段翎让他们到林子等一刻钟是想和林听一起死。要不是林听突然醒过来,他现在可能已经成为一具尸体了。
她知道段翎对林听的感情深,却不知道深到想随林听而去。
冯夫人一阵后怕。
死了的人忽然活了过来,有人满心欢喜,也有人惧怕。一个胆小的仆从往后退几步:“少夫人不是死了,怎会又活过来?”
段翎站到林听身前,言简意赅道:“她没有死,并不是死而复生,只是怪病让她看起来像死了而已。我们不知道,还险些将她下葬了。”
林听本来想对他们说这些话的,不料他先她一步说了。
不少人瞠目结舌。
他们看了一眼林听,半信半疑道:“看起来像死了?”
竟有这种事?
段翎牵过林听恢复正常体温的手:“以前不止一个大夫说过她脉象异常,死脉有可能会占上风,夺走她的命,也有可能会忽然消失。”
他环视一遍周围,没错过他们表情:“我们不妨请那些大夫过来,让他们看看,是不是真如我所说,她此等脉象会出现假死。”
冯夫人将放到匕首上的视线收回来,没惊动其他人。
她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段翎,心乱如麻,捏紧腕间的佛珠,当机立断道:“先回府,再找那些大夫过来给乐允看看。”
*
回到段家,林听坐在还没撤掉灵棚的堂屋里,任由一个又一个大夫给她把脉。至于其他人,和今早一样,全围在灵棚外等结果。
大夫最终证实了段翎说的话没有错,林听因为怪病,前几天出现假死症状,现如今恢复如初。还有一件值得高兴的事,那就是她的死脉已彻彻底底地消失。
一切尘埃落定。
林听安心了,日后她终于可以随心而行,不用怕被系统抹杀,被迫去做各种各样的任务。
她偏头看段翎,趁其他人的注意力放在正在说话的大夫身上,没留意这边,拉了拉他的袖摆。
段翎顺势握住了她。
袖摆遮住他们的手,他没低眸往下看,视线停留在林听灵动的双眼,再三确认她是活着的。
另一头,冯夫人听完大夫的话,差点喜极而泣,大方赏了金子给来段家为她把脉的大夫,又立刻唤仆从将跟丧事有关的东西全撤下去和送走前来送葬的人。
不仅如此,冯夫人还要在大门前洒几天的银钱,散财挡灾。
林听跟李惊秋她们待了老半天才依依不舍回房间,冯夫人准备了柚子叶水,让她回房仔细地沐浴一番,寓意着赶走病痛的晦气。
段翎寸步不离地跟着林听。
林听沐浴完就抱着段翎往床上倒,她知道他这段时间来睡不好,一天最多休息一个时辰:“我困了,你陪我睡一会。”
他没闭眼。
林听看见了,伸手过去盖住他双眼:“闭眼,睡觉。”
段翎的长睫在她掌心下拂动,林听手痒,心口却感到闷闷的:“我叫你闭眼,你没听见?”
床榻四周飘着柚子叶的气息,它们涌进段翎鼻间,他拉下林听的手,如她所愿闭眼:“如果这是梦,那便不要让我醒了。”
林听吸了吸鼻子,用头撞过他胸膛:“你怎么变得跟我阿娘和令韫一样了,动不动说梦。”
段翎双手环住她的腰。
“因为怕。”怕是假的,怕他一觉醒来,她仍躺在棺材里,无论他说什么,她也不会回应。
林听默然。
很快,段翎睡着了。
她近距离地观察段翎,发现他眼底的阴影比昔日只多不少。
其实林听没困意,刚刚只是找借口让段翎睡一觉,现在他睡着了,她不用装出困乏的样子。
就这样,她什么也不做,陪段翎在床榻躺到天黑,晚上再出门跟李惊秋和冯夫人她们用晚膳。
*
今晚,冯夫人安排了团圆饭,庆祝林听恢复正常。只不过用晚膳前,宫中传来嘉德帝要见段父的消息,他不得已进宫一趟。
这顿团圆饭缺了段父一人,可冯夫人并未觉得不妥,没等他回来,该吃的吃,该喝的喝。
用完晚膳,林听送李惊秋回院子,然后带段翎去找今安在。
她死后去过冯夫人的院子,听到段父说起有关药人的事,知道药人虽是百毒不侵,但命短。
而嘉德帝知道如何让药人变回成正常人的法子,当然,他不会轻易告诉他们。她也没将希望寄托在他身上,打算找今安在问问。
他见多识广,兴许对药人有所了解,毕竟很多稀奇古怪的玩意儿都是从江湖上传进宫里的。
本来她今天一复活就想问今安在这件事的,可是没找到机会。
林听快步往书斋走去。
她躺七天,骨头都躺软了,想多走走,不叫马车送他们去。
段翎腿长,很轻松就跟上林听,将她的手腕抓在掌心里:“你为何要带我去找今公子?”
林听脚步不停,还有加快的趋势,边走边解释道:“不想你命短,去问今安在有没有听说过药人,找办法让你恢复成正常人。”
“你是怎么知道的?”
林听头也不回:“你管我是怎么知道的。”她只知道成为药人前要经过很多痛苦,不知道成为药人后的下场,不然早就想办法了。
他们刚到书斋,今安在就推门出来了。林听死后的几天,他也没闲着,抽空出城外帮踏雪泥给叛军传递消息。今天要给她送葬,才在段家待了那么久。
现在今安在得空,准备到踏雪泥那里了解一下最近的情况,见他们过来,略感诧异。林听刚醒来,不该留在府里多休养?
今安在疑惑:“你……”
林听不等他问她来意,单刀直入:“你有没有听说药人?”
踏雪泥没跟今安在提起过段翎是药人,他还不知道:“略有耳闻。”前朝皇室也流传过用药人血能做出长生不老药的谣言。
她急切地问:“那你知不知道如何让药人恢复成正常人?”
今安在没有怎么留意过这种事:“我认识的一个江湖人可能知道有关药人的事,我去帮你打听打听,但就算他知道有关药人的事也不一定会知道解决的办法。”
林听明白:“谢了。”
这一声道谢既是谢谢今安在帮忙打听药人,又是谢他在她死后帮她做了那么多事,连挖坟这样荒谬的事都答应了。林听怕自己醒得不及时,于是多留了一手。
林听有想过将挖坟的事拜托给段翎,可他不知道她能复活,而挖坟在大燕算是一种鞭尸的行为。她怕段翎答应了,却下不去手。
事关生死,她不敢赌。
所以林听选择拜托今安在,也没告诉段翎,担心他会阻止。
书斋晃动的风铃唤回林听飘远了的思绪,她望向今安在,他拿着用来锁书斋大门的锁链。
“你这是要出去?”
今安在清楚他们过来的目的是找自己,不会进书斋里,继续把门锁上:“去找应大人。”
他话锋一转:“一个月之内,世安侯爷会带兵打到京城。你们要是想远离京城这个是非之地,现在就走。要是不走,最好不要出远门,否则短时间会回不来。”
林听踌躇着问道:“你们当真要让谢五公子当皇帝?”
今安在:“他们想要谁当皇帝,我还是不在乎。不过我跟世安侯爷打过几次交道后发现他野心不小,不像是甘愿屈于人下的人。皇位会落入谁手,尚不可知。”
世安侯爷?原来夏子默的父亲想当皇帝。林听略一思忖:“你去吧,我们就不耽搁你了。”
今安在戴好面具:“一有药人的消息,我会去找你们的。”
“好。”
林听沿着来时路回段府。
*
段府的半夜寂静无声,月色顺着敞开的窗沿洒进房内,落到床榻之上。刚睡着不久的段翎猛地睁开眼,下意识地看身侧,林听不在。
他掀开被褥坐起来,喊林听的名字,并没有得到回应。
她今天活过来是梦?
段翎眼底闪过一丝阴郁,双手深掐进床榻边缘的木板,十指指尖抠出血来,鲜血淋漓。
他离开床榻,还是想跑出去找找。不等段翎跑到房门,林听推开门进来,手里提着一盏灯笼,微弱的烛火就这样毫无征兆落入阴暗中。
这样的画面像是午夜的一个好梦,美好却不现实。
冷风从门缝进,拂过她裙摆,也拂过段翎踩在木板上的赤足,他起得急,连鞋子也忘记穿了。
段翎目光紧锁着林听,贪恋又隐透着压抑的病态。
林听猜到发生了什么,正想放下灯笼朝段翎走去,他便快走过来,将她牢牢地抱住了,犹如一根沾满了毒的绳,寸寸地缠绕上去,却又不会让毒伤到她,只想留住她。
两具身体隔着薄薄的里衣紧贴到一起,心跳声频率慢慢地趋同,段翎眼底的病态褪去。
林听真的没死。
她还在他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