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樊笼不成人,无樊笼者不成世界◎
肖芥子在泡温泉,地下的野温泉。
这一处,是她无意中发现的:地穴的形状像个倒歪的葫芦,有温热的地下水汩汩流过,在自然形成的那七八个凹坑间蓄满,自成“汤池”——每一个她都下去试了,有的里头的片岩太尖锐,时不时会被硌刺到,有的底部的形状过于歪斜,人进去了没处坐。
唯有这一个,虽然称不上完美,但可坐可倚,边沿上还有一块挺光滑的所在,可以交叠着手臂趴上去、发发呆。
肖芥子现在,正趴在这“汤池”边发呆,湿漉漉的头发还滴着水,自她白皙的肩膀滑落,滑进微微冒着热气的池中。
不远处,岩块的裂缝里,倒插着一支小手电,为了省电,只开了最低档的光。这光特别弱,晕黄色,勉强顶破一小团黑暗,像岩峰上长了个胖大的火柴头。
更远一点的地方,石蝗摊漫成一片平静的滩涂。她原本是想让石蝗至少是砌成墙、给她遮一遮的,后来发现,实在无此必要。
这儿太安静太死寂了,谁会看她呢?她连看自己都难,淡乳色的池水里,只能勉强映出她模糊的脸——陈琮买在魇神庙的那几个兜袋,她都拿来了,但遗憾的是,里头没镜子。
没镜子,寂寞都会加倍。古人说了,对镜可以“排遣寂寞”,因为对着镜子好歹能看到个鲜活的人,有了镜子,孑然一身都能对镜成双。
好在,1号就快到了,陈琮会带镜子来的。
肖芥子坐正身子,伸手掬了一大捧水,兜头淋下去,又抬头看洞顶,“葫芦”的顶嘛,总归是越收越细的,像条斜出的梗。
这里是哪呢?
云南的火山温泉,她只听说腾冲有,难不成她现在是在腾冲?上头的游客花钱泡温泉,她免费享受,还是纯包场,也挺划算。
肖芥子又掬了一捧水往脸上泼,本来想为这“划算”笑一笑的,笑到末了,一声叹息。
真是好寂寞啊。
想当初,她还信誓旦旦要在地下寻找乐趣,真的着手去做才发现,乐趣有是有,但更多时候,还是寂寞。
那种离群索居、看不到同类的慌张和寂寞。
人到底是群居生物,现在想想,那些喜欢独来独往的人,喜欢的其实是被人群包裹着的“闹中之独”吧,或者说,喜欢的是那种可进可退式的独处,真让全世界萧索得只剩了他一个人,如她这般,大概也不太享受得起来。
说好和陈琮1号见,但她前段时间,又去找他了。
***
事情的起因是,她那天在幽暗的地隙中穿行,身周满是湿冷的岩石和土腥味道,忽然间,特别想吃烧烤。
有了石蝗,她基本不会有饿的感觉,也不会真的被饿到。但不饿不代表不想吃,美味是一种带钩爪的记忆,某些特定的时刻,急急百爪挠心。
她想起和陈琮在景德镇吃的那顿烧烤,有豆豉和蒜蓉味的烤扇贝,有烤玉米棒子,还佐以啤酒。
要命了,想得口水都要出来了,这要是在地上,她一定马上抓过手机下单,管它白天黑夜。
可现在,她只能空咬牙齿、抓抓石头和泥壤。
所以,明知道去找陈琮是一件很耗元气的事、会让她接下来的两三天都如冬眠的蛇般蔫蔫懒动,她还是没忍住。
……
到的时候有点早,陈琮估计还没睡。
没睡就入不了梦、也入不了石,他的石头里如地下般幽暗,街道是空落的,店门是紧闭的,街灯都没开一盏。
天地之间,甚至连一丝风都没有,整个石头里,都是“死”的。
肖芥子就在“琮”的店门外走来走去,努力保持着自己“想吃”的欲望,她听过“乘兴而来”的故事,生怕自己等着等着,食欲消耗殆尽。
好在没等多久,街面上就亮灯了,路面上也有了行人当点缀。
陈琮是从店里头出来的,显然,这一晚他又睡在了店里。
看见肖芥子,他又惊又喜,还有点担心:“芥子,你怎么会来?”
他还以为出了什么状况,没想到她兜头就是一句:“有吃的吗?有烧烤吃吗?”
陈琮不确定,他入梦入石也不少次了,但从没试过去点外卖,毕竟他“以梦为真”的程度很浅,在自己熟悉的环境中或可操作,但别人的店以及外卖员,有点悬。
肖芥子凑在他身边,脑袋几乎挤到他的脑袋上,眼巴巴看手机页面。
翻过一页,又翻一页,清一色的“已打烊”,无单可点。
她长叹一口气,喃喃了句:“好想吃东西啊。”
陈琮本来觉着好笑,但看她一脸怅然,又有点心疼,他说:“你等会,我去看看冰箱里有什么。”
门店里是有餐食区的,冰箱里也有一些简餐的储备,要是运气好,里头还会有白天点外卖多出的蛋糕、饮料什么的。
然而不巧,什么好吃的零食都没有。
陈琮对着冰箱里仅剩的几个包包袋袋看了半天,转头问肖芥子:“给你下个方便面怎么样?再打个荷包蛋,切几片午餐肉进去。”
明明只是最普通的餐食,搁着平时,肖芥子大概都会嫌弃,但这时候,听得双眼放光口内生津,忙不迭点头:“蛋能先煎一下吗?还有午餐肉,最好也先过一下油,煎得边角金黄,更好吃。”
天知道,她接近半年没吃过东西了,别说有得吃,就算没得吃,光是听到热油炝锅的滋滋声、闻见平日里避之不及的油烟味,都觉得分外满足。
陈琮看出来了,于是能往面条里放的都尽量放,最后一大碗汤面端上来,花花绿绿特别好看:除了煎蛋和午餐肉外,还多了青菜青豆胡萝卜丁,以及加了一大勺香菇酱。
肖芥子从未这么郑重地吃过方便面。
她深吸了一口气,觉得这香味比之烧烤也绝不逊色,及至第一筷子入口,满足得简直想叹息:“太好吃了。”
陈琮笑着坐在边上看她吃:“我下次去魇山,给你多带点吃的。还有,想要什么东西,你都告诉我,我一起带过去。”
这种吃,毕竟是假的。
不过转念一想,假有假的慰藉:那种享受到的满足之感是真真切切的,人生嘛,沉淀到尽头哪还有实物?不过是各种可供咂摸的滋味和记忆罢了。
肖芥子埋头大快朵颐,汤面下去了一大半,才终于小有满足,顾得上跟陈琮聊两句。
——“我从来都没觉得方便面这么好吃过。”
——“你们想吃什么就能吃什么,太幸福了。”
——“那些脱此樊笼的人,吃不到这么好吃的面吧?”
最后一句真是让陈琮啼笑皆非:“人家都脱此樊笼了,还在乎吃不吃面?芥子,别人我不知道,我看你是很难脱此樊笼的,连碗面条都割舍不下。”
这话提醒肖芥子了。
“陈琮,你说脱此樊笼是什么呢?”
这个词,听到太多次了,但“脱此樊笼”到底意味着什么、有什么好处呢?
反正,就她所见过的,人也好,假陈天海也好,颜老头也好,地底下的地枭和白瞳鬼也好,哪怕是现在的自己,肉身外头接着石蝗,都是各有各的樊笼,各有各的烦恼,没见过谁是真的“脱此樊笼”的。
可能那些真正“脱此樊笼”、有大智慧大觉悟者,早就去了另一重世界,壁垒森森,她们无缘也无从接触。
肉骨樊笼,说白了就是人吧。范围扩大点,地枭、白瞳鬼、假陈天海之流,都可纳入。是人就有无穷欲望,有欲望才觉有樊笼,无樊笼不成人,无樊笼者不成世界。
这个世界,本就是樊笼者的专属。
陈琮想了想:“脱此樊笼就是……不受时间约束、不受身体桎梏,无忧无虑,无生死也无病痛吧。”
肖芥子“呵”了一声:“难怪只听说、没见过……好大的欲望。”
人都喜欢谈“有”,有钱有车有房,太多的想“有”似乎就是欲壑难填。其实“无”远比“有”胃口更大:无忧无虑,无生死无病痛——看似什么都撇开,实则什么都包纳进去了。
她用筷子挑裹起面条,把筷头裹得白胖,吃个面条,吃出了棉花糖的感觉:“我呢,不敢奢想‘无’的境界,小‘有’就满足了,比如吃一顿好吃的,睡一张舒服的床……”
陈琮心念一动:“下头不好睡吗?”
当然了,肖芥子叹气,给他描述下头的地面多么阴湿、或是多么坚硬,她入睡时,石蝗自然会裹卷过来保护,但那也只是“能睡”而已,不夸张地说,她几乎快忘了“柔软”、“好睡”是一种什么感觉了。
……
所以这一趟来找陈琮,她前半程吃饭,后半程仿佛长在了陈琮那张号称意大利全手工制作的真皮沙发上,只为了体会什么叫“羽毛般的柔软”。
那一次走,陈琮照旧没送她,只是问了句:“芥子,你喜欢什么颜色?”
什么颜色都好,蓝天的颜色,绿树的颜色,粉红甜甜圈的颜色,只要不是乌漆麻黑的颜色就好。
***
泡得够久了,再泡下去,皮肤得起皱生褶、手电的光也会被霍霍光的。
肖芥子长吁一口气,麻利地从汤池里爬起来:1号快到了,她这一趟的出行告一段落,可以往回走了——当然,因为没有计时装备,她对时间的测算纯靠自身的生物钟,睡过一觉就是一天。
擦干身子、换好衣服,她抬手招呼石蝗:石蝗如慵懒的兽,好一会儿才涌动过来,附着于她的身体,长成她的身外肉骨。
肖芥子微微阖上眼睛,集中精神,轻声说了句:“走吧。”
……
她又在地隙中穿行了。
如果空间够大,石蝗更喜欢以蜘蛛的姿态窜爬、窜跃。但如果通道太过狭窄,它们也不得不因势换形,多数时候,像一条蛇。还有些时候,裂隙小到可笑,就只能绕路,或者硬过、让石蝗啃噬出一条路来。
她在路上有过两次睡眠,也就是说,约莫是两天的路程。
每次入睡,她都能看到自己感应到的那些宝玉石,如漫天星斗,浮沉在她的身周。
还好,截至目前,每一颗都很安分,无需她出面主持正义。
陈琮的那一颗最特别,毕竟是除她之外,唯一一颗有人养的“五大”。从距离来说,他离她很近,看来她对日子的测算是准的,他或许已经在进山的路上了。
进魇神庙之前,肖芥子在魇山的山根处停留了会。
这里她很喜欢,有个挺大的洞穴,里头有好几块劈裂的石面,最大、最平展的那一面,她拿来画地图。
地图还只初具雏形,没有正式开启,只在偏下方的位置标注了一条条待组合的线路:毕竟地下是“六向”,除了东西南北,还多了上下,正式落笔时,得是三维立体式的,她把握起来有难度。
不过没关系,时日漫长,她总能琢磨得透的。
肖芥子的一只节肢抬起,慢慢抽长成末梢尖利的触手,如最锋锐的刻刀碾入石面,将这一次的路线添加上去。
前人种树,后人乘凉嘛,她是先来者,也是开拓者,总得做一些事:希望等陈琮真的下来的时候,地下已经不是未知世界,而是她的居所、第二故乡。
勾画完毕,肖芥子在线路末端的一处打了个三角形,代表重要节点,同时备注:温泉SPA(葫芦)。
挺好,没什么遗漏,肖芥子满意地打量了会,收回触手,抬头往上看。
好了,接陈琮去。
她可以穿过曲绕的山肠,在入口处的那扇门后等他,等他拿钥匙开门的时候,蹦出来吓他一跳。
谁还不是个“喜接不喜送”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