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越来越好的◎
谨慎起见,肖芥子没有直入魇神庙,她先在高处角落的山壁上开了个孔,然后惊讶地发现:仿佛凿壁偷光,有微弱的光幽幽透入。
陈琮还是先到了。
有光,却没人声,这人在干嘛呢?
肖芥子屏住呼吸,用石蝗将孔开大点,探身下看。
光是来自于几个营地灯,按不同位置排布,照亮了约莫2/3的魇神庙,下头没人,能隐约看到,入口处的那扇门是开着的。
明白了,人是来了,又出去忙活了。
而靠近最里头的地方,支起了一个白色的帐篷,还不是户外式样的,类似蒙古包,很大很厚实,蓬顶尖尖的,门是那种可以两边撩开的帘。
石蝗如垂挂的流苏般从高处漫下,她小心地攀着石蝗落地,又随手朝上挥了挥,把石蝗打发回去。
落地了才发现,下头的东西还真不少。
帐篷外头不远处,支起了一个便携式的无烟炭烤炉,只半张小桌子那么大,烤架下头,圆溜溜的小煤饼规规矩矩排开,只等点火。
烤炉旁边,是几个可折叠式的支架帆布箱,敞口的装蔬菜,她一眼就自其中看到了没剥的玉米棒子,还挂着新鲜蓬乱的须头,于是赶紧捞起一个,将苞叶扯开条缝,凑上去闻了闻。
太好闻了,很嫩的玉米,带浆汁的甜香味,以至于她一时间都恍惚了:觉得眼前不是魇神庙,是密密层层铺漫开的玉米田,橘色的夕阳光吻着玉米颤颤的叶梢,而更远些的地方,炊烟袅袅升起,又是晚饭时分。
她又掀开一个带盖子的帆布箱。
有微微冷气上冒,里头置着冰袋。因为洞里的温度偏低,冰袋只半融,她略翻了翻,看到了用保鲜袋码好的、切好的牛羊肉块,还有冷冻装的扇贝和生蚝。
梦里都没达成的那顿烧烤,原来落在这呢。
肖芥子盖好盖子,又往帐篷处走,伸手掀帘时,忽然犹豫:陈琮提前好几天过来,布置了这么久,显然是想给她个惊喜,她自己就这样大喇喇撞破了、不太好吧。
布置惊喜的人最大的乐趣,不就是看到对方脸上的惊喜吗?
等陈琮到的时候,再开盒吧。
她退后两步,盘腿在帐篷前坐下,身子前倾,两手托腮,巴巴看向庙门的方向。看了一阵子,突然反应过来,一骨碌从地上爬起。
说好的“喜接不喜送”呢?她干嘛要傻兮兮守在这、她依然可以多走几步去接啊。
***
肖芥子一路小跑着出了庙门。
山肠里也没记忆中的那么幽暗了,沿路每隔一段,要么是太阳能灯、要么是掰扔的照明棒。
途中,她居然还看到了一幅月相图。
显然是陈琮兴起时在山壁上涂抹的,感光笔材质,一个月三十来个小月亮,从钩牙样的上弦月到满、再到缺,一行一行,排布得整整齐齐——月初1号换算成农历,应该是二十来号,所以是一弯小月亮,边上画了一个咧嘴笑的小孩头,眼睛乐得都眯成了一条缝。
肖芥子从地上捡起笔,在小孩头的边上又加了一个,她画技平平,后加的小孩看着又笨又憨,不过表情都是一样的,笑得眼睛都看不着了。
画完之后,端详了会,又在脑袋上加了两撮小辫子以示区分,这才搁下笔,重又往外赶。
路过了那堵坍塌、曾经困住红姑的石墙,已经挖通了、还拓得更大了些,为防止二次塌垮,里头还打了木头支架加固。
还看到了那个无底洞,几个月之前,上头只悬着一根铁索,需要胆战心惊地抱爬,而今两根并行,上头还铺加了木板。
边上没有扶手,肖芥子蹲跪下身子,用手试着晃了晃,觉得还行,过个人足够支撑。
她满意地掸了掸手,正待起身,忽的心有所感,抬头向前看去。
伴随着由远及近的手机外放音乐,视线里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陈琮,拎着两大包东西渐行渐近。肖芥子的角度,看不到他的手机用卡扣别在了腰后,只听见外放音乐,还看见他跟着调子哼歌,摇头晃脑不说,有时候还突然跟着拍子来个定点,仿佛摆pose。
还挺自得自乐的,都没注意到她。
肖芥子故意不起身,候着他又近了点,大叫:“陈耳东!”
陈琮明显吓了一跳,猝然止步,愣了几秒之后,才想起抬头往前看。
肖芥子站起身。
陈琮笑起来,他近前几步,看那一头的肖芥子。
他也说不清楚,明明梦里头已经见过两次了,但现在见到,居然会有些局促。
小半年没见了呢。
原先他以为,梦里跟现实没什么不同,但现在看到那么生动的一个人,俏生生站在对面,眼眉弯弯,眸子亮得仿佛揉进了星光,忽然又觉得,梦里跟现实还是差得远了。
第一句话,该说什么好呢?
音乐声还在继续,像柔软的鹅毛,簌簌地、纷扬地往下落,落了一身,落得一颗心融融的。他只是站着,手被包带勒得生疼,还是攥着,也忘了放下。
肖芥子说他:“怎么,不认识了吗?”
又退后两步,跃跃欲冲的架势:“我过来了啊。”
陈琮这才反应过来,大叫:“你别跑,那个桥晃……你别蹦……”
来不及了,他不及细想,两手撒开,上前一步,接抱住猛冲过来的肖芥子,蹭蹭退后时,两大包也落了地,发出叮铃咣当、破坏式的撞响。
肖芥子原本是咯咯笑着的,听到这声音,笑意陡收,身子略绷,有点紧张。
“什么东西?”
陈琮说:“主要是……我们的锅碗瓢盆。”
“摔坏了吗?”
“不会,都是钛金的,再摔也没事。”
摔不坏就行,吓了她一跳,还以为把陈琮大老远辛苦搬进来的物资给霍霍了呢。
肖芥子长吁了口气,身子松弛下来,额头抵在他胸口靠了会,又倏地抬头:“我和梦里有什么不一样吗?”
陈琮低头看她。
是和梦里有点不一样。
他看到她额际新长出的小碎发,很不羁地支棱着;看到她的面颊和鼻头因着之前的冲跑而微微泛红;看到她红润下唇上渐消的印痕,她刚刚一定咬过嘴唇。
还看到她一直盯着他瞧,白皙薄透的耳根处,慢慢烧出一点点红,然后这红不知道怎么的,也烧到他脸上去了。
说不上来,是有点不一样。
肖芥子居然也局促了,她垂下眼,正看到自己的手挨攀着他肌肉结实的肩臂,指尖下热热的发烫,于是悄悄挪开——手指一根一根不自然地微抬,像面对着琴键无从下手。
她找话说:“进山的路那么难走,这么多东西,你怎么弄进来的?”
陈琮反应了会,哈哈大笑:“你以为我是一个人、左一趟右一趟苦哈哈地背进山里的?芥子,我可以花钱雇人帮我背啊,还动用了两头骡子呢。”
跟背夫的说法是,他是进来踩点、打前站的,后续还会有人到,所以物资多。
为了不暴露入山口,东西送到外头的扎营地就行,背夫走了之后,他再一趟趟经由山肠、往魇神庙里送。事实上,他仔细计算了日子,那些必要的物资是前两天进的,新鲜肉菜是今天才到的。
一趟趟经由山肠,那也挺累人的,肖芥子俯身去拎包袋:“我帮你。”
陈琮拦她:“这桥晃晃荡荡的,像你这么拎怎么走啊。你先过去,在对面接应我。”
肖芥子不知道是怎么个“接应”法,但还是依言先过了桥,回头看时,陈琮守在桥的那一端,手里拎着一个包袋,小幅度慢慢抡晃,然后瞄准一般,喝了句:“拦住啊。”
语毕用力一甩,包袋几乎是贴着桥面、直线抡滑过来,肖芥子退后两步,稳稳拦截。
原来那一件件的,他都是这么抡甩过来的。
***
回到魇神庙,陈琮先倒腾物资,肖芥子的目光一直盯着帐篷,正琢磨着该如何不着痕迹地把话题引过去,陈琮先问了句:“你的房间,还缺什么吗?”
哦,她的房间。
肖芥子说:“我还没进去看过呢。”
陈琮意外。
还以为她早看过了,帐篷而已,又没上锁,她这性子,是怎么忍住不掀帘子的?
“为什么不看?”
肖芥子慢吞吞回答:“又没写我的名字,我怎么知道是不是我的?主人不在,非请勿动,这点礼貌我还是懂的。”
陈琮差点笑出来:认识这么久了,她突然讲起礼貌来了。
是谁初见面时趾高气扬说他“够不上资格接触她”来着?是谁搞了张白纸、就要逼他摁手印来着?
现在讲礼貌了。
陈琮说:“那你去看看,有什么要换要添的,早说早办。”
很平常的口吻,看来人家也没当这是惊喜。
看就看,她好奇很久了。
肖芥子走到帐篷前,正要掀帘,手又缩回来。
她的房间。
有收礼物的心情,拆时得一点点小心拆,一下子拨拉开一览无余,就没那味了。
她食指勾起,轻轻把帘子掀出一道缝,凑上去朝里看。
第一感觉是,里头的颜色好鲜亮。
都是鲜亮、明净的颜色,没有黑色。
帐篷的选址是讲究的,地面相对平整,铺了层杏色的拼接软垫,很厚实。
角落处有一张充好的气垫床,床单、枕头、以及毛毯都是极舒服的奶白色,看得人心里头软乎乎的。
床头摆了一摞书,不知道是什么书,厚薄不一、色彩各异,应该够她看一阵子。书堆上,立了个明黄色、微亮的蘑菇灯,像个泛荧光的小精灵。
另一个角落里,堆着几个折叠式的整理箱,颜色是很淡的青碧色,淡中还有渐变,让人想起春意初萌时渐染的青山。
颜色最淡的那个拿来当梳妆台,上头立了面银色支架的镜子。镜子旁边还有个饰品台,台盘里放着那根她试戴过、最终没能带走的珍珠项链。
除了箱子,还有彩色的衣帽架,几根不同颜色的棍子随意拼插的那种。她还注意到,帐篷角落的高处,有一张银色的蜘蛛网,蛛网上垂下一根细细的银链,链子的端头,缀着一只小蜘蛛。
陈琮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我想着,你总该有个舒服的、歇脚的地方。魇神庙你是能来的,在下头逛累了,就回来度个假。”
“给你带了些书,有消遣的,也有绘画、雕刻这种技艺类的。我总觉得,你一个人会嫌闷,要是能多点爱好,一头扎进去,时间会不那么难捱……没准无外物干扰,能成就个大师级的艺术家呢。”
“给你备了两个户外电源,可以给台灯充电,应该够用。下次过来,我再帮你换。哦,对了,还有这个,给你。”
肖芥子回过头来。
陈琮托起她的左手,帮她戴上一块做工考究的女式机械表:“这种不需要充电,上发条的,可以帮你确认时间,咱们时刻保持时间一致。”
肖芥子没吭声,她注意到,陈琮的腕上也戴了一块,男式的。
“怎么样,还缺什么吗?这两天背夫还会再来,有什么紧要的,我可以联系他买了带进来。”
肖芥子还是没说话。
她低下头,慢慢摩挲着那块机械表。
走针的声音很幽细,也很好听,像绵绵密密匆忙行路的脚步声,时间的流逝突然就自这声音里具像化了——好像抖抖手腕,它就会灰一样扑簌掉落。
“那我先……准备烧烤?我练过好几次了,手艺很不错。”
肖芥子抬起头,看向陈琮的眼睛。
“陈琮,你做这么多,很辛苦吧,是因为喜欢我吗?”
“那将来,万一你不喜欢我了,我会很难过吧?”
“你不喜欢我了,还因为‘点香’的后遗症,要下来陪我,你也会不开心吧。”
说完这话,她叹了口气,怏怏地俯身脱下鞋子,自顾自掀开帘子进了帐篷。
隔着门帘,能隐约看到陈琮站在门口的身影。
他大概被她给搞懵了吧。
她也知道,明明是最该开心的时候,不该说这些杞人忧天的话,何必放着眼前的盛宴不吃,要去忧心来日的收成不好。
可一时没忍住,还是说了。可见人不能太过欢喜,太欢喜时,那种“盛时留不住”的患得患失心态就会抬头。拥有的人最怕失去,世事走向也最是难测,万一呢?
毕竟两个人是“异界”不是么?怕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
肖芥子盘腿坐下,闷闷地低头拿指尖去摁垫子,垫子是软回弹的,摁下去一个带褶的深窝,好一会儿才平复。
小事情,她平复一会儿就好了,将来的事就随便它吧,先开开心心过好当下。
正想着,帘子一掀,陈琮也进来了。
他也不说话,径直走到她身边坐下,低头看了会,也伸手去摁垫子,专摁在她的窝窝旁边,须臾的功夫,面前的垫子上全是深深浅浅的小窝。
肖芥子抓着他的胳膊不让:“好好的垫子!”
边说边用力拿手掌抚平垫子,好像他破坏得多严重似的,明明是她起的头。
陈琮没忍住,笑出声来,他自后拥住她,下巴垫在她肩窝里,一只手握住她的手,另一只手覆上她去抚垫子的手,低声叫她:“芥子。”
肖芥子不动了。
梦里的感觉可能真的是要钝一点,她记得梦里,两人明明也笑闹着拥抱过,但她没这么慌过:一颗心在胸腔里乱撞,耳根下头又烧起来了,能清晰感觉得到陈琮温热的呼吸,拂着她的耳垂和颈侧。
好一会儿,她才嗯了一声。
陈琮说:“你刚刚问我的,我想解释一下。”
“首先,芥子,你是我的朋友。哪怕我对你没有男女的感情,你困在地下了,那我力所能及,能让你生活得舒服点,我也会去做的。”
“其次,你救了我爷爷,是我的恩人。为恩人做点事,理所应当吧。”
“第三,才是因为我喜欢你。人做喜欢的事、为喜欢的人做事,自己也是欢喜的。我早到了几天,一直在布置,这个过程本身就是快乐的。我没有觉得辛苦,真的辛苦,也是为我自己,我高兴这么做。”
“第四,关于将来怎么样,我是没法承诺。哪怕我跟你承诺了,你也一定会反驳我说‘变数太大、世事难料,谁说得清将来呢’,对吧。”
肖芥子笑。
没错,她是会这么说的:在阿喀察时,她想不到景德镇会发生的事;而在景德镇,她也不知道魇山会是这个走向。
将来是一场漫天的迷雾,谁说得清将来呢。
“但是,有一点我很确定,将来都是由现在生长起来的。芥子,你即便对我没信心,也该对你自己有信心。”
肖芥子没听明白:“我?”
“是啊,你自己说的。不管身处什么境遇,都得好好过日子,今天要比昨天好,明天得比今天更好。那咱们的将来,一定会比现在更好,你不会失落,我也不会不开心。如果你的将来里没我,那也是你的决定,说不定你身处花花世界,遇到个更好的,还会嫌我碍眼呢。”
简直是颠倒黑白,肖芥子转头看他,又好气又好笑:“花花世界?地下连个鬼都没有!”
“怎么没有,你在黑白涧,不是还遇到个白眼珠子的帅哥、口口声声夸他好看么。”
肖芥子强调:“那是个白眼珠子!”
陈琮送了耸肩:“那又怎么样?”
不喜欢是“白眼珠子”,喜欢了,就是“深邃的银色眸子”。再说了,地下那么大,只有一个“黑白涧”吗?焉知不是花花世界?
他从裤子后兜里掏出一张折叠的纸:“喏,本来不想这么早给你看的,毕竟八字还没一撇……这两天闲着没事画的,还只是个雏形,给你看看将来的一点细节。”
肖芥子好奇地接过来打开。
纸上画了幢房子,刚只有个外轮廓,不过特别的是,房子底下有一道延伸至深处的裂隙。
她隐约有点概念,却又不敢确认:“这是……”
陈琮解释:“你不喜欢到地面之上,但魇神庙你却能来,事实上,魇神庙的海拔,是比地平线要高的,对不对?”
“我在想,会不会不是地面的原因,只是因为你需要严实厚重的遮挡?如果在合适的地隙出口处,想办法造一栋类似的房子呢?通水通电通网,一应设施俱全,那你想回来的时候,在地下开一道门,就可以回家了。”
“所以呢,魇神庙的这个帐篷,只是第一期、过渡。如果我这个设想能成立,那这样的度假屋,可以天南地北多造几个。将来咱们就不用只约在魇神庙了,海边、山里、田园,哪都可以,地上地下,你随意穿梭。”
肖芥子听得怦然心动:“这样,要好多钱吧?”
陈琮笑嘻嘻的:“挣呗,反正我将来也用得上。”
“那也不能你一个人挣,我也得出力啊。”
陈琮正想大包大揽,肖芥子一句话把他噎回去了:“这样好了,我后续留心一下底下的矿,要是有黄金钻石什么的,拿几块给你。”
陈琮失笑。
好大口气,都不是几粒、几颗,而是“几块”。再一想也对,地底下谁管得了她啊,还不是予取予用吗?
……
肖芥子慢慢把那张草图折起来。
也是,何必操心将来,将来由现在生长而成,生命延伸向哪个方向,都是她自己的选择,珍惜现在有的,走好下一步,以及接下来的一步一步就可以了。
她抬起头,在陈琮唇上轻轻吻了一下。
将来是莫测的,希望这一路,陈琮一直都能在。
陈琮的反应出乎意料:没动,没惊讶,甚至连眉头都没挑一下。
肖芥子一怔,有些手足无措,咬着嘴唇想退后时,背心微微一抵。
“这就没了?你就这么敷衍我?”
肖芥子说:“那你自己来啊。”
“那你闭上眼睛。”
肖芥子笑起来,非跟他唱反调:“怎么,睁着眼睛,让你怕了?”
陈琮点头:“行。”
他低头吻下来。
肖芥子先还睁着眼睛躲闪着笑,后来笑声就渐渐没了,也忘记了什么时候闭上眼睛的,只记得身下的垫子绵软,蘑菇灯的晕光温柔,而高处角落里的那只银色小蜘蛛,悠悠荡晃。
会越来越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