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如今,祝今月觉得自己好像都没能完全从奶奶去世的阴霾中完全走出来,只是当初的尖锐剜心的刺痛变成如今绵长而持久的钝痛。
失去至亲像是心口缺了一块柔软的地方,时间填不上这块空白,但是可以模糊记忆。
除了奶奶留下的、她反复观看过无数遍的那些照片和录像之外,她有时候甚至想不起她其他时候是什么模样了。
她拼命回忆,但有些细节还是一点点被无情地模糊甚至抹消。
“嗯。”沈清淮轻轻应了声,语气温柔又纵容,“是我错了。”
他来之前,祝今月本来已经忍不住要哭了,现在又被他勾起旧事,这下更忍不住。
眼眶已经蓄满泪,转瞬就要掉下来。
这时几个医护人员忽然匆匆经过。
祝今月依旧不想被人看到自己哭,下意识想低下头。
但有人比她更快一步。
当年的少年半蹲在她身前,替她挡住了星南变天时凛冽的冷风,如今同一个人,在医护快走她面前之前,伸手挡在她眼前,隔绝了别人朝她望过来的视线。
祝今月反应过来时,已经攥住了男人手腕,额头轻抵在他手掌之上。
沈清淮手似乎僵了一瞬,又很快放松。
祝今月感觉到他另一只手落在她背上,轻轻将她往怀里带了带,很温柔的一股力道。
像是只要她想,轻易就能挣脱开。
但祝今月没动,顺着那点力道埋头靠到了他肩膀上——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在他面前哭,更狼狈更糟糕的时候,他都已经见过。
泪水很快洇湿了男人大衣肩角。
十年过去,她好像并没有什么多少长进。
她能接受同学不再挤在一间小小教室里日日擡头可见,能接受朋友渐行渐远变陌路人,能接受姐姐同另一个人另组家庭,从她身边搬出去,只要她幸福就好。
但她还是完全没有办法接受至亲离世。
哪怕只有那么一点可能。
她声音也闷在他肩膀上:“爷爷到现在还没醒。”
沈清淮手轻落在她背上,像是安抚:“不是说手术很成功吗,他可能就是要多休息一会儿。”
“他昨天犯病的时候是去给我买点心的,他们总是永远拿我当小孩子。”
祝远山是在给她买东西时犯病,哪怕所有人告诉她,他因此送医得格外及时,但要是他真的醒不过来,那她可能真的一辈子都没办法原谅自己了。
就像医生已经告诉她手术很成功,她依旧忍不住会担心一样。
这个事情会永永远远在她心里变成另一个结。
“所以他肯定知道你在等他。”
男人声音好像比平常任何一个时候都好像要更温柔。
“只要可以,他一定会醒过来的,我陪你一起等。”
祝今月把脸深深埋在他肩上,无声无息地又哭了一场。
沈清淮没再说话,像当年一样,就这么静静陪着她。
过了好一会,把心里那点不好和姐姐说的担忧全哭出来后,祝今月情绪才稍稍缓过来。
也是直到这时,沈清淮才又再轻声开口:“要不要吃点东西,我叫人送点吃的过来好不好?”
祝今月依旧没胃口:“不想吃。”
沈清淮:“不想吃也勉强吃一点好不好,不然等下你爷爷醒了,万一你饿晕在他面前是不是不太好?”
祝今月:“……”
她想像了一下他描述的画面,会不会吓到祝远山不知道,她已经把自己吓到了。
“那你叫人送吧。”
“好。”
没听见他打电话,不知是不是在什么平台下了单。
祝今月到这时才发现他们此刻的姿态有点过于亲密,但她实在没力气动了,本来就一整晚没吃,哭这一场又耗费不少力气。
反正前天都不小心亲过他,相较而言,借他肩膀靠一下都算不上什么尴尬了。
而且比起那个越线的吻,这个拥抱反而她感觉不出丝毫暧昧意味,更像是一种纯然的慰藉。
祝今月又趴在他肩膀上静静靠了片刻,直到沈清淮温声告诉她食物送到了。
她擡起头,在自己位置上坐正,耳尖后知后觉热了下。
沈清淮也没看她,低头慢条斯理拆了打包袋,再揭开食盒。
好像是粥,有腾腾热气冒出来。
“什么粥啊?”祝今月问他。
沈清淮:“鸡丝粥。”
祝今月:“我不吃放姜的粥。”
沈清淮将食盒递给她,一边又给她拆了个勺子,一边道:“记得,没放姜。”
祝今月接过来,慢吞吞“哦”了声。
不知他从哪订的粥,食盒上面没有LOGO,但味道比预想中要好上不少,不像是外面饭店随便买的那种。
但再好吃,祝今月也没多少胃口,只是怕真撑不住回头在爷爷面前饿晕吓到他,这才勉强自己吃了半碗才将食盒放下。
沈清淮微微侧头:“不吃了?”
祝今月摇摇头。
男人也没再劝,只擡手又往她面前递了一样东西。
祝今月眨眨眼:“这什么?”
沈清淮:“蒸汽眼罩,敷一下,应该多少能有点去肿的效果。”
祝今月没想到他准备了这个,倏地像是刚刚那晚鸡丝粥有缕热气流至心口,但她这时也没心思分辨。
她确实不想让爷爷醒过来再拖着病体担心她,就伸手接过来。
盖上眼罩,光线骤暗。
祝今月忽又有点没来由的心慌。
“沈清淮。”
“我在。”
祝今月在心里轻轻松了口气,问他:“你会议推迟到什么时候啊,大概什么时候出发?”
男人声音低低在耳边响起:“应该是下午出发。”
祝今月放下心来。
到下午前爷爷应该已经醒了吧,就算还没醒,姐姐应该也开完会回来了。
祝今月闭眼靠在椅子上,找话题跟他闲聊:“你们公司的池子歪得可真厉害。”
沈清淮:“又想抽什么,要不要我帮你试试?”
祝今月其实看不见,但下意识往他那边侧了侧头:“你抽就一定能很快抽出来吗?”
“那应该也不一定。”沈清淮说。
祝今月皱皱鼻子:“你不是老板吗。”
沈清淮:“设定好的游戏程序也不听老板的。”
祝今月唇角终于极浅地勾一下。
又随意聊了几句,直到身侧的男人提醒她蒸汽眼罩不能久敷,已经到最长时间了。
祝今月“噢”了一声,取下眼罩。
男人英俊的面容一瞬在眼中重新清晰可见。
祝今月张了张嘴,忽然想跟他说什么,但一个护士这时走至她面前。
“祝小姐,你爷爷醒了。”
祝今月眼睛一亮,顿然站起身:“我现在能去看他了吗?”
护士:“监护室不能进,得等我们先把他送回楼上的VIP病房。”
祝今月追着她问:“那我能不能跟你们一块儿送他?”
“这倒是可以。”
祝今月下意识跟着她走了两步,这才又想起还有个人刚刚陪了她许久,她停下脚步,转过身。
高大英俊的男人还静静坐在刚才的位置上。
祝今月缓缓眨了一下眼,忽然想起刚才是想跟他说什么了。
她刚才那一瞬,好像是莫名有点想不管那些所谓的成年人的分寸感,像当初什么也不懂的少女时期的自己一样,跨过那道边界问问他这些年过得怎么样,当初……
当初有没有人也陪在他身边。
但沈清淮此刻却忽地朝她笑了笑。
他往手术室那边轻擡了擡下巴,声音也轻:“快去吧,你爷爷在等你。”
终究还是此刻想见爷爷的心更胜一筹,祝今月朝他点点头:“那我先过去啦。”
沈清淮坐在原地,看着她小尾巴似的跟着护士后面,在监护室门口停了停,随即随着推出来的病床一起,一同走向了走廊另一端。
直到那道身影彻底消失于视线之中,沈清淮才从位置上站起来,将她刚才吃剩下的半碗粥、用过的眼罩和拆下来的包装纸一起收进纸袋中,起身丢到附近的垃圾桶。
鼻间隐约还有她身上的香气,沈清淮低头往右侧肩角看了一眼,那里还有明显的湿润感。
他目光停了片刻,随后才从口袋中拿出静音的手机。
里面已经有好几通未接过来,都是公司一个叫陆丞的副总打过的。
沈清淮给对方回了个电话过去。
那边很快接通,陆丞在电话里问他:“忙完了?”
沈清淮“嗯”了一声,一边大步往外走,一边问他:“谈得怎么样?”
陆丞:“还行吧。”
“辛苦了。”沈清淮说。
陆丞说:“说什么辛苦不辛苦的,反正是我分内的事,不过这次倒确实是辛苦原修了。”
“他现在在你边上吗?”沈清淮问他,“在的话,你让我跟他说两句话。”
“在的。”
电话那头安静了片刻,应该是两人在交接手机。
但没等沈清淮先开口,拿到手机的原修倒是难得主动出声了,只是声音听起来气若游丝的。
“沈清淮,你当初怎么跟我说的,你说我进了唯知,只要闷头搞我喜欢的技术就行,其他事情一概不用我管,我不用跟任何不熟的人打交道。”
“抱歉。”沈清淮顿了下,语气又认真几分,“算我欠你一次。”
电话那头又安静下来。
再有人开口说话的时候,又变回了陆丞的声音。
陆丞笑着说:“你跟他说什么了,他怎么好像还不好意思了。”
沈清淮也很轻地笑了声:“没什么。”
陆丞跟他们也是同学,大概了解两人性格,没再多问,只问他:“他们这边的意思是想和你本人谈谈再做决定,你忙完了什么时候能过来?”
沈清淮:“我现在就赶过去。”
“行,反正你房间也还没来得及退。”陆丞说着像是想起什么的似的,又忙交待一句,“对了,也没那么急啊,我们还稳得住,你过去机场别自己开车,你这连夜开了一晚上车赶回去,再开车可就是疲劳驾驶了。”
沈清淮笑着应了句:“好。”
他步伐快,说完这句时,已经走到了医院门。
又再往前走一步,就一脚踏进了外面耀眼的日光里。
平城连绵数日的阴天过去。
终于也放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