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淮微侧身。
他不是情绪轻易外露的性格,但此刻望向她的目光中却明显含几分担忧。
“听你姐夫说你爷爷不舒服进医院了,就过来看看。”
祝今月看着忽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人,只觉像睡着了在做一场梦。
“你不是出差去了吗?”
还是他昨天自己给她发的消息说要出差几天,昨晚就出发,怎么今天一大早忽然又现身医院了呢。
沈清淮:“会议推迟了。”
祝今月一晚上没吃没睡,又乍然看到这么一个本不该出现的人,还有点恍惚,只呆呆“哦”了声。
沈清淮往她身侧看了眼:“怎么就你一个人?”
祝今月:“我姐姐去开会了。”
沈清淮目光又落回她脸上,忽然低声说:“还想哭吗,你姐不在,正好也不用怕她担心,想哭的话借个肩膀给你?”
他没来之前,祝今月自己一个人在这儿,是差点要哭了的。
但这会儿多了个人,她下意识逞强道:“谁想哭了。”
“放心,我嘴很严,不会和别人说的。”沈清淮微微顿了顿,又缓缓接了句,“如果你还记得的话。”
祝今月侧头看着男人英俊的脸,有些迟钝的大脑缓慢运转片刻,才想起他说的是哪一桩旧事——
应该就在是万圣节过去没几天。
她当时在星南一中是走读,中午本来可以回去午休,但祝景森和孔思一天到晚忙工作,虽然顾着她情绪,那段时间夫妻俩都尽可能保证起码有一个人不加班,不至于她下午下课没人陪,但中午他们俩基本都是在公司的,她中午回去也是一个人待在空荡荡的房子里胡思乱想,还不如留在学校里,被一堆人热闹包围着,不管熟不熟悉,起码能分散点注意力。
那天中午她照样留在教室,趴在桌上午睡。
但那天她中午她梦见了奶奶。
那还是自奶奶去世后,她第一次做梦梦见她。
梦里面,奶奶还像以往许多时候一样,深夜在她睡着后,轻手轻脚进去她房间,帮她把被她踢掉的被子重新仔细盖好。
她似有所觉,咕哝着半醒过来,那双掖被的手于是安抚地落到她肩上轻轻拍了拍。
“是奶奶,继续睡吧。”
语调和气味都带着令人熟悉的安心,祝今月于是又继续闭上眼,只下意识把脸挪过去,在那只手上轻蹭了蹭。
她都已经快满十六岁了,她好像还是拿她当小孩子一样照顾。
教室外不知谁突然大喊一声。
祝今月从美梦中惊醒。
思绪还半停留在梦中,那双帮她温柔盖被的手触感都仍留在脸侧,她呆呆缓了片刻,然后才反应过来这是一场梦。
梦里那个人已经永远永远离她而去了,再也不会半夜出现在她房间里给她盖被子,也再也不会有那么一双温柔的手落在她脸侧,哄她继续睡觉。
情绪崩溃就是一瞬间的事。
祝今月不想当着班上人的面哭,她起身朝外跑出去。
离下午上课许是还有段时间,教室里大部分人不是在睡觉,就是在埋头写作业,并没人注意到她的动作。
他们班教室在六楼,那年大概心理健康方面的案例还不多,星南一中所有楼层走廊都没装安全护栏,天台自然也没什么上锁的必要。
进入11月份后,冷空气席卷,星南市温度大降,天台上风大得厉害,近几日没人再往上面跑。
祝今月想去的正好就是没人的地方。
她一路低头前行,边走眼泪边无声往下掉,路过转角时闷头撞进一个人怀里,鼻间闻见一阵清爽的洗衣粉香气,她也没顾得上道歉,错开对方,继续往前跑上楼梯。
等到了没人的天台,祝今月才蹲下身,放声哭出来。
但没哭多久,忽然有脚步声响起。
祝今月擡起头,泪眼朦胧中,看见一个高高瘦瘦的身影朝自己走近,清俊脸庞被泪水模糊少许,但也足够她认出来人是谁。
毕竟直到现在,她在星南一中,也就跟两个人稍微熟悉一点。
一个是曲薇。
一个是正朝她走过来的沈清淮。
男生看她目光似乎有些担忧,声音比平时更显温和。
“你怎么了?”
祝今月不想被人看她到哭,擡头哽着声道:“你不许过来。”
“好。”沈清淮听话地停下脚步,“那你要不要纸巾?”
祝今月是急跑出来的,完全没想到要带纸巾,这会儿被他一提醒,才发现自己鼻涕都快要流出来了。
也不知道是哭得太厉害,还是被风吹的。
祝今月抽抽鼻子:“那你丢过来吧。”
沈清淮这次没听她的话:“地上很脏,你确定要我丢过去吗?”
祝今月垂头看了眼。
星南昨天才下过一场大雨,天台地面还没全干,她蹲着的地方前面正好有一小块地黑黑的,也不像苔藓,但确实很脏。
祝今月犹豫了下,想起也不是第一次被他看到自己哭,不是第一在他面前丢脸,终于还是松了口。
“那你过来吧。”
沈清淮走过来,在她面前半蹲下,原本还迎面的冷风被他这么一挡,忽然不再吹到她脸上。
男生先把手里的纸巾开口打口,才将小小一包的纸巾转过来,放在手心里递到她面前。
祝今月接过,抽出一张擦擦鼻子,擦完想要丢掉,才发现没地方丢。
她讲究惯了,实在没有乱扔垃圾的习惯。
对面的男生像是察觉出她的窘境,起身走开,很快不知从哪拎了个废弃的铁桶过来。
祝今月把手里那团纸巾丢进去,又重新抽了一张出来。
然后她听见沈清淮轻声开口问她:
“发生什么事情了吗,愿意的话,要不要跟我讲讲?”
可能是因为他出现的时机太巧太巧了,那些情绪在心里堆叠积压了许久,被这一场没防备的梦打破,迫不及待需要一个出口,也可能还因为他声音实在太温柔。
祝今月抽抽鼻子:“我奶奶几个月前去世了。”
沈清淮没接话,只静静望着她,像一个格外合适的听众。
祝今月不知怎么还是缓缓说了下去。
“去世前一天,我和她吵了一架,因为我想吃一个新款的冰激凌,但里面有牛奶,她不准我吃,我又不是小孩,我知道里面有牛奶,也知道过敏是什么症状,大不了就是有点不舒服,吃点药就行,可她就是不让,我就和吵了一架,一晚上都没理她。”
“第二天她一大早就去上班了,她那会儿其实已经退休了,但是闲不住,又被返聘回单位,然后当天晚上,我们就接到电话,说她……说她突然——”
祝今月头低下来。
“我都没来得及见她最后一面,我也没来得及跟她道歉,我就为一只冰激凌跟她生了一晚上的气,我跟她说的最后一句话居然是你烦不烦……”
祝今月再说不下去,抱着膝盖,再度泣不成声。
沈清淮一直没开口,只静静半蹲在她面前,陪着她哭。
直到好一阵过去,她哭得有点累了,那一阵汹涌的情绪也稍稍变缓,她哭声变小,才听见他声音很低地在近处响起。
“对不起。”
祝今月擡起头,一双通红的眼朝他望过去。
是她来不及跟奶奶道歉,但是——
“你跟我道什么歉?”
沈清淮:“问了你发生什么事,但好像又不知道怎么才能安慰你,好像说什么都很苍白无用。”
祝今月眨眨眼,眼泪继续往下掉。
“是啊,他们每个人见到我,都跟我说要我节哀节哀,但没有人告诉我要怎么节哀,那是我奶奶,我再也见不到她了,我以后都见不到她,我没有奶奶了,我要怎么节哀……”
男生当然没再跟她说什么节哀的废话,只不知从哪又拿出一包纸巾,抽了一张递过来给她。
祝今月接过来的时候,眼泪刚好落了一滴在他右手食指尾端上。
那里有一颗小小的痣。
然后她听见沈清淮轻声说:“哭一场会好受一点。”
祝今月将纸巾攥成一团,慢了好多拍想起面前这个人也曾经失去过至亲。
难怪他没跟她说什么节哀顺变的废话。
“你现在还会经常想哭吗?”
她问得没头没尾,但沈清淮似乎轻易就她同上了频。
“不会。”他停顿了下,轻声说,“时间是利器。”
祝今月那会儿都还没过十六岁的生日,在奶奶去世前,她所有的日子都可以简单用八个字概括——
无忧无虑,有求必应。
最大的烦恼不过就是那点过敏的小毛病,有毛的动物不能养,有些东西不能吃。
她当时根本理解不了那句话。
祝今月又蹲着哭了好一会儿。
可能是痛哭这一场,积压在心头的情绪有所发泄,可能是有人能听她倾诉,听她倾诉的人,刚好能和她同频共振,理解她的心情。
祝今月这会儿确实稍微好受了一点。
她攥着纸巾趴在膝盖上问对面一直陪着她的男生:“你家现在就你和你妈妈两个人吗,其他亲人呢?”
沈清淮:“我妈妈是孤儿,我奶奶去世也早,我爷爷后面又结了次婚,前两年他也去世了。”
祝今月眨眨眼:“那你那个继奶奶呢?”
沈清淮:“她现在和她小儿子住在一起。”
“他小儿子是你爷爷亲生的吗?”
“不是。”
没有血缘关系的叔叔不帮忙也就算了,但他这个继奶奶和他们家毕竟有一层法律关系在,应该也相处过一阵子,怎么会让他一个未成年被迫打工养家呢。
祝今月不解问:“你继奶奶年纪大了,还是身体不好不能挣钱?”
沈清淮:“年纪不算大,身体挺好的。”
他说这句话,语气同其他时候也没有不同,听不出埋怨,但也听不出亲近。
但提及亲人,听不出亲近和埋怨,本身就是最大的问题。
祝今月画画是从小就学的,不自觉在脑中勾画出一个尖酸刻薄的小老太太模样。
——学校老师还都经常帮他呢,他这个名义上的奶奶倒是心狠。
只是当面说人家长辈的坏话到底也不符合她的教养,祝今月忍了下,但实在有点忍不住。
就重重地“哼”了一声。
但沈清淮似乎也明白了她的意思。
向来温柔淡定的男生略微偏了偏头,很轻地笑了一声。
祝今月擡眸望过去的时候,只见他狭长的眼尾都弯了起来,在星南许久不见的日光下,显得有些晃眼。
突兀的铃声这时忽然响了起来。
祝今月回过神:“是上课了吗?”
沈清淮视线转回来,眼中还带着点未全然未散去的笑:“应该是第一节课下课了。”
祝今月微惊。
她哭了一节多课这么久吗。
不过她哭这么久倒没事,没上课也没事,本来她现在也没心情听课,她学不学习前面都有无数条康庄大道供她选,但面前这人应该是得拿奖学金的吧。
“你第一节课不上没关系吧?”
沈清淮:“下午第一节是英语,没听也没事。”
祝今月:“?”
“英语老师知道你这么想吗?”
沈清淮似乎又笑了下:“应该知道,她看见过我上英语课的时候写其他科目的作业。”
祝今月:“??”
他英语课上还写别的作业?那上次英语考试居然分数还比她高?
她其他课因为没听,考试也不经心,成绩都一塌糊涂,但她从小寒暑假就跟着家长们全世界跑,英语和母语也没差多少了。
不过她英语考试也不经心,经常题干都没看完,已经勾选好答案了,比他低倒是也不冤。
“那你快下去吧。”
沈清淮却没起身,轻声问:“那你呢?”
祝今月哭了这么久,估计自己这会儿肯定眼睛肿得丑死了:“我不想回去。”
沈清淮:“那你要不要请假回家去?”
祝今月摇摇头,声音又闷下来:“我爸妈又不在家,我也不想回去。”
沈清淮沉默片刻:“我上次给他们打过电话,他们很关心你。”
“……我知道。”祝今月也沉默了下。
她知道祝景森和孔思都很关心她,不然也不会特意带她换个城市生活,但他们也是真的喜欢自己的工作。
要是他们只是为了挣钱,她还可以怪他们只爱钱不爱她这个女儿,但她见过他们项目完成时的开心模样,她也不想他们放弃这种快乐,回家成天只围着她一个人转。
但被沈清淮这么一说,她确实有点想祝景森和孔思了。
“我去公司找他们吧。”
“好。”沈清淮这才缓缓站起身。
祝今月也跟着起身。
几乎是同一时间,沈清淮提醒道:“别起太快,你蹲这么久,脚可能会——”
显然已经迟了。
他“麻”字还没说完,祝今月就没站稳,人直往前扑——
然后直直撞进了男生怀里。
鼻间闻见一阵清爽的香气,像是某种洗衣粉的味道,祝今月红着耳朵一边往后退开一步,一边想原来刚才在六楼拐角撞上的人就是他呀。
难怪他会跟上来找她。
祝今月不太自在地摸了摸耳朵:“那我走啦。”
沈清淮倒是看不出什么不自在,眼睫微微垂着,情绪全敛在长睫之下,他轻轻“嗯”了一声。
祝今月转身就走。
刚走了两步,她又停下来,重新转回来。
沈清淮轻轻扬眉:“怎么了?”
祝今月默了下:“今天看见我哭的事你不许跟别人说。”
沈清淮点头:“好。”
祝今月:“我今天跟你说的话你也不许告诉别人,一个字都不行。”
和奶奶吵架的事,她连傅书语都没亲口说过,奶奶刚过世那阵她情绪实在太差,几乎每天都在哭,傅书语还是从她家人那边得知的。
沈清淮依旧点头:“好。”
祝今月觉得他也太好说话了,莫名有点不放心:“你跟我保证。”
沈清淮又偏头笑了下。
“我跟你保证,我要是告诉别人,下次考试就考倒数第一——”他微顿了顿,定定望着她,“可以吗?”
祝今月:“……”
她听曲薇说了,这人从高一开始就没从年纪第一的神坛上下来过,拿个年纪第二都是稀奇事,更别说倒数第一。
——倒也不必发这么狠的誓。
“算了,勉强相信你吧。”祝今月朝他摆摆手,再次转过身,“真走啦。”
祝今月也是后来才知道,他还有个继奶奶的事情,同样也没和学校其他人说过,知道的只她一个人。
……
“今月。”
许是她迟迟没出声,沈清淮忽地叫了她一声。
祝今月被他从记忆中又拉回来。
脑海中十六岁沈清淮的脸被面前二十六岁沈清淮的脸替代。
十年过去,当初的少年褪去单薄和青涩,变成面前从容又沉稳的高大男人。
祝今月终于感受到了时间的力量。
“你骗人。”她吸吸鼻子,“时间明明是一把钝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