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后的第一晚,祝今月没太睡好。
可能是又经历了一场别离,可能是回家后触景生情,她又梦到了奶奶去世那天的场景,还梦到了许许多多其他亲人朋友一一离她而去。
半夜从梦中哭醒,祝今月摁亮灯,慢吞吞抱着被子坐起来,情绪许久都没缓过来。
不想家人担心,她也没出去找他们,自己坐在床上,慢慢消化噩梦遗留的情绪,恍惚中想起,好像也是某一个这样的深夜,有人静静陪她哭了许久,她摸过来手机,打开通讯录,翻到他的名字时,又想起他许久不用手机了。
也不知道他有没有看见她给他留的新号码。
她就塞在他最上面的物理课本里,他只要翻翻书,肯定就能看见的。
第二天晚上,祝今月依旧没能睡个好觉。
但她自己没和家里人说,也有人发现了,到了第三天晚上,祝晴好就直接抱着枕头进了她房间。
有姐姐陪着,祝今月总算能开始安安稳稳睡上一个整觉。
这期间,曲薇时不时会给她发消息过来,她一开始还因为祝今月的“不告而别”有点不高兴,被祝今月哄了两句又很快消气,两人聊的多是一些没营养的八卦和日常,但朋友之间,好像就是八卦和日常也有聊不完的乐趣。
但另一位就音信全无。
他甚至没有托曲薇给她带过只言片语。
8月6日,奶奶去世一周年,祝今月同家人一起去墓园祭拜。
和沈清淮家门牌号一样,也是个光看数字就很吉利的日子,但同样也没起到什么祝福和保佑的作用。
从墓园回来后,祝今月又哭了一场。
等缓过来这阵情绪,已经是8月16号,再过一天,就到沈清淮的生日了。
她在平城这边的高中是不用补课的,星南一中那边已经提前进入了高三生活,晚自习从两节变成了变态的三节。
祝今月看看时间,打算等晚自习结束后,打电话找曲薇问问某人最近到底在忙什么,以至于一点消息都没有——按他的脾气,应该也不至于因为那点“不告而别”跟她生气吧。
然后再考虑一下要不要飞回星南给他庆祝生日。
但没等她打电话过去,曲薇先拨了通电话过来。
祝今月接通后,那边却又没声音。
“什么情况?”祝今月疑惑道,“你打错了?”
曲薇终于开口:“没打错。”
祝今月不解:“没打错那你搞什么,又不说话的。”
曲薇又安静几秒,才又出声:“我跟你说件事。”
“怎么啦?”祝今月听她语气沉重,心里慌了一拍,“出什么事啦?你开学考试没考好?”
曲薇说:“不是我,是沈清淮家里出事了。”
祝今月心里倏然一紧:“他家出什么事了?”
“我也不是特别清楚,还是吴语萱跟我说的,她也是从她妈那偷听到的。”曲薇说。
没记错的话,吴语萱妈妈好像是他们年纪主任,能惊动学校领导,想来也不会是什么太小的事。
祝今月心里有种很不好的预感:“他家到底怎么了,你快说啊。”
曲薇:“好像是暑假开始没多久,他妈妈身体就突然恶化,然后没撑几天,就……就去世了。”
祝今月攥着手机的指尖一紧:“你说什么?”
他妈妈……去世了?
“他妈妈暑假期间去世了。”但曲薇还没说完,“然后他好像还有个继奶奶,听说当初他爸去世的时候,他这个继奶奶就已经分过一次遗产,现在他妈妈一去世,他继奶奶就带着他那个没有血缘关系的继小叔一家子住到了他家里,说是照顾他,其实就是想霸占那套房子,沈清淮也是厉害,他直接把房子卖了。”
祝今月怔怔坐在床上。
她想起那天她偷偷去陆容办公室说想资助他,当时陆容转述的他妈妈那段话——
“当然问过,她妈妈的意思是,救急不救穷,她们最急的时候已经过去了,现在只是苦一点,与其背负受人资助的人情心理债,不如踏踏实实靠自己的双手,这样将来万一还有其他变故,不至于毫无应对和生存的能力,只要不影响他成绩就行。”
她当时其实并没有完全听懂。
现在想来,他妈妈应该是知道自己的身体可能撑不了太久,不可能护他一辈子,就不如先放他跌跌撞撞自己去飞,起码暂时还有她看着,起码在……
将来她不得不提前离开的时候,他就算羽翼还未完全丰满,可起码也有了自足与自我保护的本事。
冥冥之中,好像一切都有注定。
当初他要是接受了别人或她的资助,安安心心读书,就也不可能满足《民法》里“年满16岁且以自己的劳动收入作为主要生活来源的”的条件,就也不可能算作法律意义上的完全民事能力人,就也没法这么干净利落地处理此事。
资助人是越不过也斩不断他继奶奶那层法律关系的,哪怕厉害如她爷爷,总也没办法让他爷爷死而复生去跟他这位继奶奶离婚。
若非他已经算是民法层面上的成年人,他这位继奶奶只要意思意思“抚养”他一下,那他将来可能要面对的就是无休无止的纠缠。
可这个“注定”未免也太残酷了。
那是他唯一的家,是他爸爸妈妈的婚房,最困难的时候,他们都没舍得卖掉。
他没留她平城的号码,整个高三一年,他就给自己安排了两件事:学习和照顾妈妈。
可他现在连妈妈也没有了。
唯一的家也没有了。
他甚至没能等到他妈妈再陪他过一个生日。
祝今月攥紧手机:“他人现在怎么样?我现在买票,明天就回星南。”
曲薇叹气:“你明天回来也见不到他的。”
祝今月懵住:“为什么?”
曲薇:“他卖掉房子没几天好像就离开星南了,连陆老师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祝今月呆呆坐在床上。
她跟他说跨过去,春天不远了,但没想到他跨进去的,是又一个更严寒的冬季。
祝今月还是回了趟星南,和曲薇一起,循着记忆去到他家门口,敲响了那扇挂着606门牌号的大门,但没得到任何响应。
新的买家似乎也并不住在里面。
暑假的剩余的日子里,祝今月手机一次也没关过机,她甚至又拿了个旧手机出来,重新装上了星南那张卡。
但一次也没接到过他的电话,哪怕一条短信。
整个高三一年,同样也没有。
沈清淮这个人好像突然就这么彻彻底底地消失在她生活里。
不管遇到什么事,他好像从来都不需要她帮忙的。
他从来都不需要她。
……
时隔十年,再回想起这件事,祝今月依旧觉得酸涩难当,依旧会替他感到难过惋惜。
她当初没和傅书语细说,是因为这牵扯到他的私事与伤口,现在十年过去,伤口大约已经变成伤疤,但未经他同意,她仍然不太想擅自替他袒露给别人看。
祝今月就含糊道:“他家当时出了点事,他离开星南了,之后一直没联系我。后来你打算出国,我爸妈和我姐当时都要来英国忙项目,我又起了念头想学珠宝设计,就跟你们一起出国了,后来我手机不是丢了一次吗,我就顺便把卡换掉了,这些你都知道的,反正就是他这些年一直也没联系我,直到年前我们在叶干生日会上重新遇见……所以怎么看他都不可能是高中就喜欢我了吧。”
当初沈清淮对她好的时候是真好。
但有时候,又让她觉得,他好像并没有拿她当朋友,起码没有拿她当特别要好的好朋友。
“这倒是,不过——”傅书语忽然转折,“这重要吗?”
祝今月还有些沉湎在那股回忆的情绪中,一下没反应过来:“什么重要吗?”
“他什么时候喜欢上你这件事重要吗?”傅书语问她,“重要的不应该是他是不是确实喜欢你,你是不是确定喜欢他吗?”
沈清淮喜欢她吗?
答案当然是肯定的。
没有一个人是完全毫无脾气和原则的,他也从来不是毫无脾气和原则的人,不然当初也不会傲骨铮铮拒绝别人的资助,不然现在也不可能创下那么大一家公司。
他在她面前表现得毫无脾气和原则,无非是他觉得她比那些脾气和原则都重要,所以愿意放下这些脾气和原则,愿意百般迁就她。
她喜欢沈清淮吗?
如果之前还在犹豫的话,大前天那晚应该也有了明确答案。
毕竟她握着他手往自己额头上按的时候,是既没有气昏了头,也没有烧晕了头,她当时体温已经降下来,是非常清醒的一个决定。
而且才分开这么一点时间,她好像已经有点想见他了。
这晚,祝今月和傅书语聊了大半晚,最后什么时候睡着的都不知道,再醒来已经是次日早上十点。
另边半边床已经空了,傅书语大概是起来去忙了,床头上给她贴了张小便签——
【微波炉里有早餐,不会热给我打电话】
祝今月困意还没缓过去,看了一眼又倒回床上继续赖床,过了片刻没能睡着才把手机摸过来。
刚一打开,就看到姓沈的某人在凌晨3点多给她发了条消息,算起来应该是他刚落地平城的时候。
沈清淮:【感冒好了没,还有没有发烧】
祝今月转了个身,趴到床上给他回消息:【差不多全好啦】
几乎是消息刚一发出去,他就拨了个微信通话过来。?
他没睡吗?
祝今月摸了副耳机戴上,一接通,就听到男人声音贴在耳边响起,几分熟悉至极的清越。
“醒了?”
大概是昨晚又仔细回忆了遍旧事,又还没完全睡醒,乍一听到他声音,她都有种恍惚感,差点分不清到底是哪个沈清淮在跟她说话。
过了几秒才回神缓缓“嗯”了声。
现在国内是几点来着,好像是下午五六点?
祝今月问他:“你没睡觉吗?”
“倒时差,睡不着。”沈清淮说。
大前天晚上,他差不多守了她一整晚,应该就没怎么睡,昨天一大早又起来给她做早餐,到现在应该又有二十四五个小时没睡了。
这人是打算修仙吗?
他照顾起她来头头是道,怎么自己身体就不知道顾及了。
“你不会还在上班吧?”
沈清淮:“嗯。”
他还嗯?
祝今月恼道:“你不要命啦,还不回去睡觉,睡不着也给我去躺着。”
这人也不知道什么毛病,反而笑了起来:“你今天好凶。”?
这还没答应他呢?
已经开始挑她毛病了是吧。
祝今月一字一顿:“我就这么凶,怎么了?”
“没怎么。”沈清淮停顿几秒,“凶不凶我都喜欢。”
祝今月:“……”
他下次打直球前,能不能提前给个通知?
祝今月把迅速升温的脸往枕头里埋了埋,不搭理他了。
男人显然很了解她,进退也得当,主动笑着换了话题:“你那边是不是不早了,要不要先起来吃个早餐?”
祝今月一句“要你管”到了嘴边,不知怎么又变成了近乎撒娇的一句:“不想动。”
沈清淮:“那我过去给你做?”
祝今月:“?”
祝今月感觉她只要点下头,他可能真的会飞过来。
“谁准你来了。”祝今月忙道,“而且我朋友不喜欢别人来她家,你来了也进不来。”
“那怎么办?”沈清淮笑着说,“要不你早点回来?”?
祝今月抱着被子坐起来:“沈清淮,你这算盘是不是打得太响了?”
电话那边安静几秒,沈清淮再开口时,声音轻了下来:“真要在那边待满一周?”
声音居然听着还有几分低落。
祝今月其实昨晚就有点想见他了。
“当然啊,我都约好了的。”她摸摸好耳朵,片刻,又补了一句,“我16号下午3点的飞机。”
沈清淮:“是我理解的那个意思吗?”
祝今月耳朵更热几分:“只是准你来接我一下而已。”
“去英国接你?”
祝今月:“?”
“去平城机场接我!”
“好吧。”
语气听上去还挺遗憾。
祝今月:“……”
这个人现在好像真的是有点疯的。
“今月。”沈清淮又叫她一声。
祝今月:“怎么?”
“另一个禁令现在能解了吗?”?
祝今月:“什么禁令?”
她什么时候给他下过什么禁令了?
祝今月一头雾水。
然后就听沈清淮缓声开口。
“17号去机场接你的时候。”男人不紧不慢低声道,“我能给你送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