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长之于市委书记,如同芭蕾舞中的男伴,起的是辅助、撑举作用,林云对此有清醒的认识,或者说,这也是他对自己的警告和未来工作的指导。
新的钞票,固然人人喜欢,但新的官员,却多半会惹人嫉恨。权力场中,职务升迁就像在电影院排队入场,前面一人走了,后面立刻会有人紧跟上填补空位,官员们就如地里的萝卜,密密麻麻地排列着,每一个坑都只能有一个萝卜。他这种突兀提拔的黑马,类似错版的钞票、插队的观众、抢坑的萝卜,无法不对新的岗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春寒料峭。
林云躲在窗帘后观察政府大楼前的人群,透过灰蒙的晨雾,就像在看一幕无声的黑白影片。他看见人群中有“我们要见新市长”的横幅标语,脑中闪过下楼去亲自处理,但是马上就否定了这个想法。青州不是抚州,他现在一点儿情况也不了解,贸然出头只能添乱,更重要的,他现在不是一位万金油式的常务副市长,而是总揽大局的一市之长。
虽然,现在这个市长前还要加上一个“代”字,过几天人代会后,这个职务才会获得正式承认。
是的,我是市长!
林云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觉得自己必须尽快适应这个身份转换。就像职场打拼的年轻人,无不以总裁为目标,而当某一天目标实现,他才发现,他已经不仅仅只是一个解决问题的人,而必须自己提出问题、发现问题,同时,安排别人去解决问题。作为一市之长,他以后必须更多地做指挥协调工作,而不是事必躬亲。
上访的人群堵住政府大门后,常务副市长丁自喜给他打了电话汇报情况,简单说了是怎么一回事,主动表示他会处理的。林云有些恼火,让人围了大门居然事先一点儿消息都不知道,信访和相关部门都应该算失职,但是丁自喜表现出来的无动于衷又让他困惑,虽说现在很多官员都喜欢摆个宰相气度,显示自己的从容,然而这位常务副市长的镇定功夫也实在太叫人佩服了。
接下来丁自喜辜负了林云对他的疑惑,他根本就没有出面,而是把球往下踢。林云在混乱的人群中,只看见分管副市长于文泰和办公室主任孟平,他再次怀疑是否自己真是在抚州这种边远山区待久了,有些脱节?他估量了一下人群的规模有三四百人,算是不小的一次群体事件,但整个政府大楼的工作人员表现出来的态度竟然是安之若素、熟视无睹。他发了一会儿呆,才想起应该由自己来向市委书记师北蓉汇报。
师北蓉是现任青州市委书记,一年多前,他是青州市长。
春节过后,假期还没有结束,林云被通知到省委组织部接受新的工作安排:到青州跟师北蓉搭班子。这个任命来得太过突然,作为在抚州工作了近七年的现任抚州常务副市长,几乎所有的人,包括林云自己都认为他可能会在明年接任抚州市长,但是突然之间,他必须到一个几乎完全陌生的城市,一点儿心理准备也没有。他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表示服从组织的安排,将努力做好工作,完成任务。他离开组织部,心中除了愕然,一点儿欣喜和兴奋也没有。
固然,青州各方面都不是抚州能够相提并论的,无论是地理交通、税收财政还是资源和基础建设等,但对于一位市长来说,这一切都不是最重要的,正像毛泽东指出“人是第一个可宝贵的”一样,即将跟他共事的市委书记才是最值得他考虑的。跟师北蓉可能完全没有听说过他的名字相反,师北蓉对他来说,可是大名鼎鼎,如雷贯耳。两三年前,这位明星市长的开拓进取精神,还有他果敢强硬的工作作风,早就经过省长严宇的表扬,为西川官场所熟知。
一般来说,很多官员都不愿意跟那些下来镀金的所谓空降干部搭班子。这些人会在理论素养上轻而易举地压自己一头,表面的谦和下是根深蒂固的骄傲自负,很难相处,在具体工作中,却往往因为缺少工作经验,拿不出多少有效解决问题的办法,只会纸上谈兵。但师北蓉不是这样的人,他的名声也不是吹出来的。他跟林云一样,是从乡镇干部做起,一步步前进,最后到了现在这个职务,不仅有丰富的基层工作经验,而且是科班出身,最重要的,他还很年轻,比林云要小好几岁,跟这样一位强人合作,林云将面临巨大的压力。同时,考虑到师北蓉不仅在青州已经做了一年多的市委书记,还做过一届市长,各方面的关系肯定根深蒂固,他这市长的权力肯定会被进一步掠夺,甚至完全沦为配角,这让刚刚得到提拔,迈上人生最重要一级台阶的林云心中发虚,正是带着这种忐忑的心情,林云来到青州。
市委办公楼由几幢小楼组成,分布在政府大楼后面的青云山上,政府大楼像一个掩体一样挡在市委办公楼群前面,林云来青州第二天就意识到这一点,哑然失笑。他想师北蓉肯定早就接到了一些人的电话汇报,甚至如果他有兴趣,完全可以站在他的办公室前俯瞰整个政府广场,像一位高高在上的指挥官从容、安全地审视整个战场。他拿起电话,拨了市委书记办公室的号码。
林云简要汇报了他所知道的整个事件情况,但是市委书记似乎比丁自喜还要显得不以为意。“我知道了。丁市长的意见不错,让他去处理吧。老林,这事你先别管,开发区的工人就是这样,知道要开人代会了。老林,目前你最重要的工作就是坐在办公室里看报纸,等人代会后,你再正式工作也不迟。不必心急。对。好。就这样,不用担心,丁市长他们会处理的。”
林云等着市委书记挂了电话,又发了一会儿呆,才放下话筒。这个电话基本上也是师北蓉某种风格的体现。他忍不住想,这位市委书记叫他“老林”是因为某种客气的称呼,还是针对年龄的某种实指?从一见面开始,师北蓉就没有严肃地称呼过他“林市长”,这种表面上的套近乎让林云觉得不太习惯。
他站起来,去净水器沏茶。或者,师北蓉说得不错,目前他还需要一段时间进入角色,仓促是笨拙者的机敏,反正几天后就是人代会,不必急这一时。而且听师北蓉的口气,似乎开发区的工人上访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再怎么说,他也不应该下车伊始就大放厥词,莽撞冒失,何况还有师北蓉在主持大局,他既是前任市长,熟悉情况,又不是庸碌之辈,他应该相信这位强人书记。虽然如此安慰自己,但是林云还是有些忐忑,拿起话筒,才想起秘书舒万里今天被妻子征用,陪着去新单位报到,还要办一些杂事,上午都可能不会回来。他迟疑了一下,站起身,出了办公室。
政府办公室几个科室在五楼,孟平这时候在楼下应付上访工人。他不太清楚各科室的工作安排,往最近的综合一科走去,刚到虚掩的门口,便听见里面一个年轻女声:“……几个亿,不相信就这样能够拖没了!反正老师迟早要走,下一个……”林云略有些尴尬,轻轻咳了两声,然后敲了敲门,推开。
“林市长。”屋中两人闻声回头,一齐站起。林云记得那位中年女人叫徐明芳,是一科副科长,那年轻女孩好像姓陈。两人没有想到市长会突然光顾,更不知道是否听见她们刚才的谈话,神情都有些忸怩。徐明芳看见市长问询的表情,离开座位走过来,笑着说:“林市长有事?他们都去接待各区县的人大代表去了,就留我和小陈守办公室。”
林云迟疑了一下,说:“我想找一点有关开发区的资料。”
徐明芳显示了一位老机关的素质,立刻明白了市长的意思,笑着说:“我们科室没有。群工局那边应该有详细的资料。林市长,我这就通知他们,让他们马上送过来。”
“好。谢谢。”林云点点头。上楼的时候,他想,这个徐明芳看起来精明能干,却被年轻得多的舒万里领导,呵呵,有趣,这其中不知有什么故事没有?突然间又想到自己,还不是一样被年轻的师北蓉领导?不禁莞尔。
这个时候,青州市委书记正对公安局长雷胜利大发雷霆。
刚刚放下林云的电话,雷胜利就推门而入。他们关系密切,而且雷胜利是有名的霸道,除了一些特殊情况,秘书迟小军一般都不会挡他的驾。
但是雷胜利的霸道在市委书记面前显然不存在,刚刚听他吞吞吐吐地说了几句,师北蓉就握拳往桌上一砸,站起来对着雷胜利怒目大骂:
“你看你搞的什么事!三番五次给你打招呼,重点目标必须要专人盯紧,结果呢?还是弄出事来!我看你这局长是当得太舒服了。”
雷胜利一脸憨笑地站在办公桌前,对师北蓉的咆哮似乎充耳不闻,又似乎是早就做了挨批的准备。等到市委书记骂完了,喘了两口气,他才笑着说:“莫得啥子,老板,几个小跳蚤掀不翻铺盖,就算他们去了省里,去了京城,又有啥子用?还不是要转回来让我们处理?共产党的天下,又不是他们几个在坐!”
曾经有一段时间流行称单位的领导为老板,现在少了,只有雷胜利依然保持着这种奇怪的习惯,从三年前他来到青州,师北蓉还是市长开始,无论当面背后,他都这样称呼,师北蓉批评过他几次,他充耳不闻。他们现在说的也是上访,却不是开发区的事,而是青州制革厂。
一年前青州制革厂改制,整体卖给青州有名的民营企业熊氏集团,以生产厂长白建国为首的一群原制革厂职工不断上访。人代会前,师北蓉指示政法委书记吴道昆召开过关于两会期间维稳工作的专项会议,对于重点目标一定要盯死看牢,现在雷胜利却跑到办公室来汇报,说白建国和制革厂一位工程师已经消失两天,看样子早就离开青州了。雷胜利知道捅了娄子,电话也不敢先打,而是亲自来请罪,这时候听见市委书记一通臭骂,悬着的心反而放了下来——青州谁都知道师北蓉的脾气,拿你当自己人,才骂你,骂得越狠越是信任。这种情况似乎在官场屡见不鲜,自有它的道理。
师北蓉眼一瞪,似乎又要骂人,看着公安局长那副逆来顺受、蒸不烂煮不熟的惫懒模样,又好气又好笑,用手指指:“你啊!老雷,真拿你没办法。你还想不想进常委?”
“报告老板,老雷坚决要求进步,请党国栽培。”雷胜利双脚一并,立正敬礼。
“他妈的还党国栽培!”一向以儒雅著称的市委书记难得地骂了句粗话,坐回椅子中,摇了几下,“好了,别扯淡了,采取什么措施没有?”
“已经跟群工局张局说过了,省委省政府门口这几天都是二十四小时有专人盯防。除非白骨精不出现,一出现就立刻拿下。”雷胜利大大咧咧地说。
师北蓉皱起了眉,考虑片刻,说:“派几个人去北京吧。跟省信访办也联系一下,联合行动,师出有名。”
“阵仗大了吧……”雷胜利看见市委书记脸色不悦,立刻改了话头,“坚决执行老板指示。”
“不要吝啬那点小钱。再说又不是叫你个人出,我叫老苏给你们特批点办案经费。你可以打个申请,用人代会的名义。”师北蓉挥挥手,沉思着说,“现在多少算是非常时期,不是指人代会,而是……”他用手指向下指指。
“林……市长?”雷胜利反应很快。
“他才来,还摸不透他的底。老杜又留下一大堆烂事。小心一些总不会错。”师北蓉点点头。
“似乎不是个厉害角色。我问过抚州我那同学,事做得多,话说得少,官做得中规中矩,人活得胆小保守,这几天,政府那边的人都说他像个闷墩儿,话都……”雷胜利小心地斟酌用语,说着自己对新市长的评价。
“但是他是市长。”师北蓉冷冷地打断了他,站起身,走到窗口俯视眼前的政府办公大楼,“人都是会变的,在一个位置上有一个位置的思想和言行。话少的人,并非他不喜欢说话,而是不愿让人看到他的内心思想,这样的人往往都是阴谋家,比如林彪。而那些话多的人……多半是小丑,一位相声演员或者一位饶舌的电视主持人不会伤害到你,但……”
“会叫的狗不咬人,于无声处听惊雷……”因为师北蓉喜欢引经据典,带动他们这些下属都会整点词儿,就算胡诌一通,多少也能凑个乐子,这跟二十四孝中的老莱子戏彩娱亲的道理一样,就算出丑,也绝不会出错。但后面一句显然不太恰当,雷胜利及时住了嘴。
师北蓉笑笑,摇摇头。
“老板,我看你是多虑了。再怎么他也只是市长,他不是老板。”雷胜利不屑地说,“再说,青州是咱们的地盘,他一个外人,孤掌难鸣,能做什么?”
师北蓉没有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开发区的问题也确实要解决了,三天两头这样,总有一天要捅到上面去。”
“这还不是老杜乱拉屎,现在却要我们替他揩屁股?不过,也算给老林一个下马威,让他知道青州的官可不是那么好当的。”雷胜利愤愤地说,心中嘀咕:这其中还不是有你一份?
“你还是亲自去协助处理一下,尽快把工人疏散,影响不好。”师北蓉转过头,脸上露出不满,似乎在这一瞬间猜到了公安局长的腹诽,“还有白建国等人,有什么情况立即向我汇报。”
雷胜利心中一凛,应了一声:“老板,那我先去了。”
一直目送公安局长硕大的身躯被关在门外,师北蓉忍不住叹了口气。有时候,人生真是奇妙莫测,如果说几年前他会跟这样的粗人成为朋友,或者说是“狼狈为奸”“沆瀣一气”,只怕是比本·拉登与布什互赠圣诞卡还难以想象,但是事实就是这样,现在他们成为牢不可破的利益团体、仕途上一损俱损的政治联盟。他有时反省自己,会强烈地感到惶然,惊出一身冷汗,但是后悔有什么用呢?当时那种情况下,一边是金光大道,一边是荆棘泥淖,他似乎别无选择。而这一切都是因为那个人:杜士诚!
想起那张冷漠的脸,厚厚的镜片后似乎总是隐藏着某种讥诮。他摇摇头,把这个名字和这个人从头脑中甩掉。
还是想想目前的工作吧。他叹了口气,靠在座椅上,无聊地玩弄着签字笔,基本上没有什么大事,除了白建国这点小麻烦,今天开发区工人集体上访这种事他根本就不在乎,他有的是办法处理,最多不过是让政府又出点钱,但是新来的市长应该是一个变数。
说实话,他和新市长第一次见面并没有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林云给他的感觉是一个平庸保守的官员,这跟刚才雷胜利的说法相差无几,但是这几天下来,他渐渐有些异样的感觉,似乎这位新市长温和沉默的表面下,隐藏着某种不为人知的东西,是外柔内刚?还是心怀叵测?或者,真如他刚才所说,一个位置有一个位置的不同表现,现在成为市长,会让他性格中某些长期隐藏的东西崭露出来?师北蓉考虑了一会儿,找不到答案,心中冷笑:再强,也不会强过自己吧!自己这样的强人,在青州不也“和光同尘”了?
和光同尘!师北蓉摇头苦笑。这是杜士诚的口头禅。那么,现在他是不是也该对新市长来一番如法炮制,让林云也和光同尘?他又应该如何让这位新市长和光同尘呢?
像林云这样的年龄,在西川这种大环境下,如果不出现某种特别的机遇,应该很难在仕途上再进一步,那么,对于这种“丧志”的干部,“玩物”应该是一个不错的切入点吧?女人还是金钱?如果林云愿意接受这种和光同尘的安排,他又该给林云什么样的“好处”、多少“好处”呢?或者说,他现在必须对林云做出某种准确的估量,这个新市长究竟值多少钱?
十分钟后,师北蓉离开办公室。今天上午的安排主要是视察各宾馆的接待准备情况,如果时间绰余,他准备跟几位人大副主任开个碰头会。当他的小车离开市委大院时,迟小军似乎是随口说:“刚才群工局张局来电话问我,有没有有关爱乐手机的会议纪要?她说她那儿一时找不到,林市长急着要看。”
“林市长想尽快进入角色。这种工作精神很好嘛。”师北蓉淡淡地应了一句,明白秘书的意思。群工局不可能没有这些资料,也不可能找不到,局长张菁是故意打这个电话的。他、迟小军和张菁他们仨都是明白人。
“林市长初来乍到,应该非常需要得力的人来配合。综合一科我走后是舒科长在负责。万里这人能力很强,要求上进,以前跟我配合得不错,只是现在挂的还是副职。”迟小军说。
“你通知孟平下午来我的办公室一趟,把张部长也叫上。”师北蓉考虑片刻,说。
他完全明白迟小军的意思,他提醒得对,舒万里现在是林云的联络员,也就是以前习惯称呼的“市长秘书”,这是一个重要的位置,应该丢一块糖给他。这几年形影相随下来,他和迟小军已经建立了默契。他非常欣赏这个讷于言而敏于行的秘书,不喜欢说话,但每言必中,每一句话都有价值,所以他变成市委书记后,没有征求迟小军的意见,就直接把他从政府带了过来。虽然在某些问题上,他们还没有做到毫无保留,但师北蓉并不着急,只要这个年轻人有野心,只要他还是青州市委书记,他就会一直对他效忠。
但是,林云呢?
这位新市长会对市委书记的权力表示足够的尊重吗?师北蓉心中充满疑惑。
他考虑是不是应该对这位新市长进行火力侦察。比如,他不是想了解开发区爱乐手机的事吗?那索性不用遮掩,摊到他面前去,看他是一个什么样的态度。
林云的态度是震惊和迷惑。
拿到群工局送来的资料,林云对整个爱乐手机事件有了大概的了解。这是三年前青州引进的一个外资项目,总投资号称四个亿,青州政府提供了各种优惠政策和一千亩低价土地。但是爱乐公司刚刚投产半年就出现问题,开始是断断续续地停工,几个月后完全停产,主要原因是公司大股东的其他投资出现严重亏损,影响了后续资金投入,再加上手机市场竞争残酷,国际品牌、国产品牌、山寨机如同古时的农民起义一样蜂拥而上,爱乐生产的贴牌手机销售受到冲击,一开工就营养不良,希望它自己产血维持生存的希望破灭,最后一败涂地,不得不进入破产程序,但是因为各种原因,一直没有明确的结果,拖到现在。爱乐手机现有欠债三亿多,其中二点七亿是西川发展银行的贷款,要命的是,这二点七亿中有八千万是由青州投资控股集团有限公司担保的。还有一个直接引起工人频频上访的原因:公司方拖欠着工人的保证金、工资、保险金等两千多万。
青州市委市政府一共为爱乐手机事件开过多次政府常务会和市委常委会,市委群工局的《周情报告》和《维稳简报》每期都要提到爱乐手机,但两年多的时间过去了,一直没有得到彻底妥善的解决。
林云感叹青州不愧是西川有名的经济强市,不像他以前工作的抚州,一年的财政收入抵不上青州零头的零头,除了旅游和水电,很少有投资上亿的大项目。
他仔细阅读几份会议纪要,前后对比,分析每位常委的发言,揣测这些人的态度和立场,但没有得到更多的信息。实际上,像这种官样文章,不是机关工作多年的老手,很难从毫无锋芒的字面看出每位发言人的真实思想。他虽然不是外行,却是外人,对于青州官场,对于各位常委那些轻描淡写的发言,他无法猜出背后隐藏着什么,但是每一份常委会纪要的最后,所有的常委意见都是高度统一,没有人持保留意见,这说明无论是杜士诚还是师北蓉,这两位市委书记在青州都具有绝对的威信。
但是,他刚刚建立的这种看法马上被微微动摇。
徐明芳把今天的报纸和一些信函送了上来,林云道了谢,然后信手翻阅。有几封信件是公文信函,两封是挂号。他翻开第一封,一看抬头几行就知道是反映情况的检举信。他没有吃惊,任何一位领导总会接到很多这种信件。他看了署名,领头的是一位名叫白建国的人,后面还有十多个名字,有鲜红的指印,还有手机号码。他们反映青州制革厂改制中存在一些他们认为的徇私舞弊、暗箱操作行为。林云花了十分钟看完,跟一般的检举信不同,这封信语气平和、措辞审慎,能够提供证据的地方都一一列出证人证词作为附件,猜测部分也特别注明,显得非常客观和真实。林云沉思了一会儿,把这封信夹在备忘的公文夹中,然后看另外一封挂号信。
依然还是一封检举信。但这一次,这封检举信体现了一般检举信的基本特征,耸人听闻,捕风捉影,妄加猜测,而且矛头居然直指青州两任市委书记杜士诚和师北蓉,列举了两人在青州酒厂改制、青州制革厂改制、青州水库修建、爱乐手机招商引资、青州环城线改造等项目中以权谋私,贪污索贿,官商勾结,中饱私囊。林云发了一会儿呆,他不是被这封信列举的那些耸人听闻、触目惊心的数字和情节震动,十多年的领导工作中,他接触过无数这样的检举信,无不以夸大其词为能,让他震惊的是,青州居然有人这样跟两任市委书记唱对台戏,无论写这封信的人怀着什么样的心思,都表明青州隐藏着很深的社会矛盾,而且,对方为什么要把信寄给他?这也是让他感到迷惑和为难的地方。一位高明的阴谋家,多少也应该观察一下他这位新市长的表现才谋定而后动吧?是病急乱投医,还是根本就是居心叵测、另有图谋?
林云静静地坐着发呆,不得其解。接着,他开始考虑另外一个问题,这也是他作为一个市长无法回避的:如果这封检举信反映的情况哪怕部分属实,他又该如何处理呢?他觉得自己头疼起来,这个时候,他想起那次对他人生意义重大的谈话。
在宣布了省委的决定之后,组织部副部长齐明瀚向他介绍了师北蓉和青州一些官员的情况,似乎是套话一样,特别强调了新工作可能遭遇的困难,叮嘱他首先要保证班子团结,同时,作为市长,一定要坚持党性,相信组织,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他那时还以为这是齐明瀚的委婉暗示,或者说是在传达省委的意图:用他稳重实干来配合师北蓉的锐意开拓。但是现在看来,并非如此简单。那么,是不是可以猜测省委对青州过去的班子怀有某种看法呢?林云不敢想象,也不愿面对这种可能,他只有冷静地提醒自己,现在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
这几天,他的心情一直有些兴奋,毕竟,新的工作能够给他带来激情,同时又是仕途的一次重要提拔,但是,从这一刻开始,他真切地感到新工作的某种艰巨,感到了强烈的压力。
他再次走到窗前,这一次,他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悄悄地从人群中溜进了政府大院,警察和工作人员没有拦他,几分钟后,办公室门被推开,舒万里喘着气进来。
“这么早就完了?”林云有些惊奇地问。
“曹姐听说政府这边工人上访,她让我过来听你安排。曹姐那边很顺利,三个局长还有办公室主任一早就在等着曹姐,我也搭不上什么手。”舒万里回答了市长的疑惑,但是实际情况是他得知工人堵了政府大门,他觉得自己这个时候应该跟在市长身边,所以他微一暗示,林云的妻子曹蕙莲就慌忙叫他回来了。
“丁市长向我汇报过了,让我不用出面。师书记的意思也是这样的。”林云说。
“那最好。”舒万里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如释重负。他的表情略有些做作,但他没有刻意隐瞒,他认为林云是否看得出,效果都差不多。
“你回来也好。你说说这些工人是如何一回事。丁市长刚才简单说了几句,你应该了解一些详细情况吧?”林云高兴地坐到沙发上,示意舒万里也坐过来。
舒万里从办公桌上把林云的茶杯拿上,走到饮水机前沏满,端到茶几上。这看起来是一个秘书的正常行为,实际上是借这段时间考虑如何回答市长的提问。
迟小军跟着师北蓉到了市委,他顺理成章地获得仕途上一次重要的机遇,虽然他也明白这个机遇在青州这种情况下反而可能成为一个美丽的陷阱,这似乎正是权力的特殊性,如同刀锋,总是双刃,但是经过考虑,他决定抓住它。他没有放弃的理由。对于年轻人来说,冒险精神总是不可缺少的,同样,他还具有年轻人共有的自信,认为无论出现什么糟糕的局面,他都能够从容应付。在确定了自己的战略后,他考虑如何尽快跟新市长建立“正常”的工作关系,也就是说,如何得到林云的看重和信任。这是一个难题,他们以前从来没有共事过,思想爱好完全一无所知,短短的这几天接触,他无法把握新市长的真实想法。他本应该再通过一段时间了解,但是现在,工人上访,林云提出了问题,他必须做出某种回答,这对他是一次重要的考验。利用倒水这一分钟的时间,舒万里做出了决定。
有些东西新市长迟早会知道,所以他现在必须说真话,说不定现在林云就已经通过别的渠道知道了,所以,他决定如实、全面地告诉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但是关于涉及某些重要人物的关键部分,他暂时还应该只字不提。
“林市长您上午没有别的安排?”舒万里侧向坐下,明知故问了一句,叹了口气,脸上露出一种奇特的表情,“这爱乐手机,说起来倒也算是话长。要从头说起,可能要费一段时间。”
林云笑笑:“你说。”端起茶杯,浅啜了一口,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实际上,这件事完全可以用一个词形容:蝴蝶风暴。”舒万里笑笑,“现在青州政府的大麻烦,最直接的起因不过是因为发展银行一位小代办员一时兴起玩的一个小游戏。当然,他的这个小游戏现在看来是一个非常危险的游戏。”
因为做出了决定,所以舒万里决定好好表现一下,他开始侃侃而谈:
“这位小代办员……似乎是姓张,我们就称他为张某吧。年龄……现在应该有二十五六了吧,家境不错。有一句话叫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张某从反面证明了这句话:脑袋聪明,但没有用在学习上,高考失败,同样不会感到什么挫折和压力,反而如同脱缰的小马,开始兴奋地享受难得的自由,天天呼朋唤友,喝点酒,招惹女孩子,赌点小钱,可能还打过几场没有危险的烂架,好几年都是这样混日子,没有做过正经的事,但也没有犯什么大错。后来,他的父母觉得不能再让他这样无所事事地下去了,找了点关系,花了点钱,把他弄进发行做了一位代办员,也就是临时工。但是据说将来表现好的话有机会被聘用为正式员工。
“张某抱着无可无不可的态度去了,或者说,几年的闲得无聊也想换一种新的生活方式。因为是新手,又是年轻小伙子,他被安排到了城郊的一个发行分理处——发展银行白石分理处。
“这个分理处的主要业务是针对白石电厂。距城区有十多公里,路不太好,因为每天都有众多超载的运煤车。电厂的存在让白石成为一个很大的镇,但肯定没有城里丰富多彩的娱乐活动和众多的狐朋狗友。张某有时会在白石过夜,有时下班后搭乘公车回城,两种方式都让他感到不太愉快。在这里上班几个月后,百无聊赖的张某找到了他的人生目标。实际上,不应该说得这样严重,他只不过找到了一个似乎可以挑战自己聪明才智、检验自己能力、用来打发无聊时间的游戏,这个游戏就是:偷钱。
“他发现,电厂总厂有一笔资金放在分理处已经足足有三年没有动过了,这是一个单独、隐蔽的账户。他毫不费力地想到这笔资金肯定有问题,顺理成章,他考虑他是否可以把这笔钱拿来用用,也许最初他真是这样想的,仅仅想挪用一下,比如炒股,比如投资某种他认为有利可图、十拿九稳的生意。
“莎士比亚有一句言:‘这世界就是由几个无名之辈演出的名剧。’很多时候,刚刚出场的新手会做出令人瞠目结舌的壮举来,张某第一次犯罪,就足以傲视他的很多同行,他盯上的这笔资金,是一笔一千八百万的巨款。
“当然张某这时候也可能考虑过严重后果,但并没有吓住他,或者,他真是把它看作一个游戏,跟他从前玩的电子游戏差不多,实际上,这也勉强算个真人版的电子游戏,最关键的操作都是通过电脑来完成的。
“下面是一些必须完成的技术细节。据专业人士介绍,他必须经过七道关口,才能完成这个看似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第一,他只是一位普通的柜员,转账金额超过五万,必须得到营业经理的授权。第二,同样地,转账超过五万,还必须得到分理处行长的授权。第三,会计、结算中心,会对每天的资金进出进行审查。第四,对账中心每十天会跟企业对账,由企业财务负责人签字确认资金往来账目属实。第五,事后监督中心的账目审查。第六,银行内控合规中心会定期巡查、抽查、月查、季查。这是很严格认真的查账行动,在银行内部称为排雷行动。第七,银行行政监管中心还将对银行内部员工进行严密的监督和关注。这个部门相当于银行的纪委或者说是检察部门,他们会针对内部员工的某些异常情况进行暗中调查,比如某位员工突然花钱大手大脚、某位员工突然买了新车、某位员工投资某项生意的资金等。这七个环节,就像一个难度极高的通关游戏,张某任何一个地方受阻,任何一个地方出了问题,都将美梦破灭,立刻东窗事发,但是,就像电影中常常演绎那种小人物完成大动作的传奇,他最后居然获得了成功。
“首先是他在社会上晃荡那几年的经历帮了大忙。在察言观色、卖乖讨好这些功夫上,他明显胜过那些相对单纯的同事。因为家境不错,他手头相对宽裕,再加上在社会上染上的那一套江湖义气,他很快就博得了豪爽的名声。比如每天中午,当班柜员都是在外面的小餐馆叫简单的盒饭,他上班的时候,每每会叫餐馆炒两个菜,大家一起分享;下班后返城,他一般也会主动帮同事付公车费。这看起来是毫不起眼的小恩小惠,但如果长时间这样,就会产生某种质的变化。用他的一位女同事事后的话来说,她们都常常开玩笑说,跟张某一起上班,相当于每个月给她们长了一级工资。
“极容易地,他在短时间内跟分理处每位同事都建立了亲切随和的关系,包括营业经理和分理处行长。
“但是仅仅这样,还不足以完成他的宏伟计划。
“接下来,他祭出一切骗子通用的招数,他开始编造谎言,包装自己。正像一个男人吹嘘自己是个柳下惠,实际上却正想骗眼前的女听众上床;一个女人吹嘘她的奢侈,多半只是为了掩饰真实的寒碜。他的家境不错早就是众所周知,现在,他安排自己再上一个台阶,他不经意地在抱怨中吐露他在电信公司上班的女友的父亲:农民,见识低,不通人情,只知道守在煤矿,不知道享受生活。然而,在这些看似闲聊的信息中,‘煤矿’这个词肯定不会被那些天天跟金钱打交道的同事忽略,并在私下传播中加以扩大和强调,最终大家都知道他的岳父是一个煤矿老板。他的女友在电信工作增添了这个传说的可信度。但是实际上,他的女友跟他一样,也是一个招聘的代办员,这在电信部门属于最下层的员工,饱受剥削的廉价劳动力。
“在做好了必要的准备工作后,张某开始实施他的犯罪行动。
“首先,他必须知道电厂财务人员的密码。这对于一位柜员来说,不算是难事。因为他良好的人缘,善于笼络,就像一个优秀的谍报人员,通过一些小手脚,他最终拿到这个密码。
“然后开始转账,先是一小笔一小笔的,几千一万,控制在不引人注意的范围。他找了一家朋友开的商贸公司,借用这家公司的账户,声称他的岳父在跟电厂做煤炭生意。因为白石电厂对于煤的需求太大,在青州起码有几十家大大小小的企业、私人在做这项生意,这不会让人觉得讶异,他银行工作人员的身份也能够掩盖一些破绽。但是,张某的狡猾在于,他并非从白石分理处直接转账到商贸公司,而是首先通过发行另外一个分理处——万马分理处。同样通过吃吃喝喝,他在那里找到了一位同事作为同盟,同样声称替岳父在做煤矿生意,需要帮忙转账。
“这位同事明知道这可能有点违规,但是在张某的酒肉攻势下,他无法开口拒绝,同时,张某还经常对他进行一些必要的补贴:一条中档香烟、一个不锈钢打火机、一条领带。但是令人惊奇的是,整个事件从开始到结尾,这位起了重要作用的同事得到的小恩小惠价值竟然没有超过一万元。尤其是后来,当张某的‘生意’做大了,转账金额已经非常庞大时,他收到的最贵重礼物也不过是五张共计一千元的商场购物劵。当然,最后这一点却反而拯救了他,因为涉案金额小而最终没有招来重刑。张某总是一边要求这位同事帮忙,一边抱怨自己也是替岳父白打工,一分钱好处也没有,还要倒贴烟钱、茶钱、酒钱。他把自己打扮成一位受窝囊气的小女婿,不想操这心,却不敢不听女友的话,不敢违背岳父的意思,然后每完成一笔转账业务,都会装作肉痛地请这位朋友吃一顿简单的火锅或者排档,这样精彩的表现在某种程度上打消了同事可能的怀疑。张某显示了自己的聪明,精通人性,深谙骗子行业的个中三昧。
“张某对自己包装完毕,拿到最初几笔小钱后,他买了一辆二手车,天天开车上班下班。自然,这辆车立刻成了发展银行白石分理处的专车,当班柜员,包括营业经理和分行行长都是每天固定的乘客,甚至他不上班的时候,营业经理和分行行长都会毫不客气地常常征用他的车。还有,营业部经理和分行行长都是足球迷,所以这辆车又常常在周末载他们一起去省城现场观看球赛,所有费用,不用说,都是张某承包。甚至,当他们关系到了某个地步后,张某声称有旅游公司的朋友,可以弄到优惠名额,请营业经理和分行行长的家属去九寨旅游,因为是‘优惠低价’,所以张某就索性掏钱买单,两位领导自然也不用跟‘朋友’客气,不要计较这点‘小钱’。
“就是在这些交往中,营业部经理、分行行长把张某引为铁杆、心腹、知己,关系密切得无以复加,表现在工作上,当营业部经理忙碌,或者分行行长在外面回不来,需要办理一些大额转账业务时,营业部经理会主动把自己的卡甩给张某,请他帮忙办理,而分行行长会打电话回来,让张某去他的抽屉中取用他的卡,自然,他们的密码现在对张某都已经不再设防,如同恋爱中的女人。
“自由转账的所有条件成熟之后,接下来,张某面临的困难是如何应付银行内部种种严格的事后监督和查账。
“首先是第一关,会计和结算中心。会计还好应付,他只需要把账做平,会计从账面上就看不出什么。他转账第一步在发行两个分理处之间,这具有某种隐蔽性。至于结算中心,同样的道理,主要也只查看账目是否相符、收支是否平衡,其他则很少关心。然后是第二关,行对账中心。一般来说,他们应该每十天到各网点进行对账,因为白石分理处远在城郊,路远难走,这些银行的工作人员,看来是享受惯了的,所以对账中心的人都不愿下去,一般是叫下边的工作人员对了账就了事。这给了张某机会,他做假账,模仿签名,然后把账单送上去。没有例外,他的小恩小惠战术同样推广到对账中心,虽然不会改变对账中心工作人员的原则,但会改变他们对张某的印象,他们认为这小伙子为人不错,很难怀疑到那些精确的数字背后会隐藏着什么。
“接下来,是事后监督中心的账目审查。这个环节看起来是流于形式了。而号称排雷行动的内控合规中心定期巡查、抽查也同样如此。他们每次去各网站巡查时,只查查营业经理和分行行长的卡在不在,有没有给别人,这样的形式主义自然不会查到问题,而账目上也没有什么破绽。同时,他们每次到白石的时候,张某都会提前做好准备,不仅是账目上的准备,还包括精心的接待工作。白石的河鱼、土鸡、麻将和酒,每每叫这些去检查的人员大呼不虚此行。
“最后一关,银行行政监管中心。同样,这个环节也没有尽到应尽的职责。张某对自己的包装完全迷惑了这些监管人员。他最初买的不过是一辆廉价的二手车,没有引人注意。虽然后期张某开始奢侈起来,有一些异常,但依然没有刺激他们早已麻木的神经。
“就这样,在一年时间内,张某像蚂蚁搬山、老鼠偷油一样划走了一千三百多万。最后,像一曲戛然而止的乐章,电力系统严查小金库,波及这笔资金,电厂财务人员打电话给分理处,准备提取部分现金。因为提款金额大,所以要预约,这对于张某来说,是晴天霹雳,没有任何选择,当天晚上,他逃离青州。
“法网恢恢,疏而不漏。三个月后,张某被缉拿归案。事情至此,似乎可以像所有的普通犯罪案件一样,画上一个句号,但是,正如影片《肖申克的救赎》中那一句话:‘有些鸟儿是关不住的,因为它的翅膀太过耀眼。’张某缔造了青州一个犯罪传奇,他一无权二无势,完全凭着一点小聪明就完成了这样一个影响极大、牵连极广的大案,很多人因此身陷泥淖,不得不进行自我救赎,所以,张某的故事虽然告一段落,但是另外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首当其冲的是张某白石分理处的同事,案发后他们大多被拘押审讯,或多或少会因此承担连带责任,尤其是营业部经理、分理处的行长和万马分理处帮助张某转账的那位同事立即被逮捕,等待法律的惩罚。然后,是另外一些必须为此承担相应责任的人:发展银行青州分行行长、发展银行西川省分行行长,还有电厂总厂厂长等,他们这些人,才是这个案件中的大人物,将对这个案件的走向和最终判决起到决定性的作用,可以说,正是因为他们的存在,才有了另外的故事。
“据说发行有一个硬性规定:无论什么样的案件,金额超过一千万,发案的分行行长必须就地下课;而省分行行长也要承担领导责任,无条件免职,并且要追究失职渎职责任。正是这个规定,一下子将市省两位发行权力人物推入绝境,尤其是发行省分行行长,那可是实实在在的大人物,他那个职务,价值超过一千万的几十倍甚至几百倍,但是现在,他们似乎只能眼睁睁地被这个一千万硬性规定击倒。
“这个时候就体现了人的能动性。或者具体一点说,体现了两位行长的个人能力和个人能量。经过两位行长私下攻守同盟,决定由青州分行行长出面,力挽狂澜。
“正像那句歌词唱的:‘没有过不去的坎。’同样的道理,也没有想不出的变通办法。两位行长清醒地认识到,一千万这个硬性规定是套在他们脖子上一条解不开的绞索,他们要逃生,首先必须解决这个一千万的问题。规定是总行制定的,各分行任何人都不能随意更改,哪怕是西川省分行行长也无可奈何。他们绞尽脑汁,最后找到一个釜底抽薪的办法:把涉案金额降低到一千万以下。
“张某划走的金额是一千三百多万,但这一千三百多万用途各有不同,有些是借给了朋友,有的是张某自己奢侈消费,有的是用于各种投资,青州发行行长希望把一千三百万分成几块,根据不同的用途进行分解,然后分别定性,有的是挪用,有的是贪污,这样一样,出问题的金额就可以限定在‘安全’的一千万以下。同时,为了让电厂配合,被张某挥霍没有追回的部分,发行可以私下补偿电厂四百万。这就是发行两位行长制订的自救方案。补偿几百万在他们看来,犹如毛毛细雨,对张某判多判少,对损失追回多少,跟保住他们的行长职务相比,更是如同片羽之于泰山;而电厂一方,因为是小金库,也希望涉案金额越小越好,整个事件影响越小越好,立刻同意并支持这个意见。共同的利益让发行和电厂空前团结,现在,唯一剩下的就是青州市检察院的态度了。
“青州发行行长施展浑身解数,动用各种关系向检察院做疏通工作,电厂厂长竭诚配合,发行省分行行长也通过各种渠道施加影响。面对蜂拥而至、三教九流的说客,检察院面临空前的压力,同时,电厂和发行都是青州举足轻重的大户,检察院把整个案情上报到市委市政府。”
舒万里迟疑了一下,缓慢而直白地说:“正是从这里开始,这个故事的主角换成了当时的青州市委书记和青州市长,也就是当时的杜士诚书记和师北蓉市长。
“这个时候,青州市委市政府发挥高超的政治智慧,杜书记和师市长从大局出发,从和谐稳定的高度出发,决定在合法合理的范围内,予以放行。检察院得到暗示,在定性上做了一些倾斜和调整,整个事件发生了一些小小的变化,一千万的红线不复存在,发行的领导责任由青州分行行长完全、主动承担,他顶了这个雷,被免职。省分行行长不会忽略他的牺牲,最多一年甚至三五个月,他就会复起,出任其他同样重要的岗位,权力不会受到损失,只会得到增加。这是一种默契的交换。商业领域的干部也具有很高的政治素质。
“作为补偿,或者说是一种交换条件,发行西川省分行行长承诺在资金上对青州进行倾斜,在项目上进行支持。
“事情到此为止,除了‘一点点’违规的操作,是一个皆大欢喜的局面。但是正如西谚所云:‘一只鸟的旁边常常有另一只鸟。’或者像中国古话‘祸福相依’一样,谁也没有料到这个故事最后渐渐演变成一出……悲剧。”
舒万里说到这里时停顿了一下,似乎“悲剧”这个词并不恰当,或者他不愿意由他来下这种结论,但这个时候,他的话已经像一辆加速的火车头,无法停止:
“因为只是几位权力人物之间的一种默契,是一种暗箱操作,省分行行长的承诺肯定无法形成书面文件,同时,这个承诺还有期限,一旦完全结案,就不会再对发行省分行行长具有约束力,青州地方政府要兑现这个承诺,必须拿出像样的项目,寻找充分的理由和合适的平台,正是在这种条件下,爱乐手机登台。
“这是师市长在西部博览会上达成的意向项目,因为爱乐公司自身资金上有一定缺口,也因为青州给予的招商引资条件不够吸引人,所以一直没有进入实际实施阶段。这个时候,师市长经过对青州当时所有招商引资项目进行综合比较,决定利用这个‘承诺’对爱乐手机这个项目进行扶持。信息传递到爱乐公司,自然喜出望外,于是爱乐手机青州公司正式启动。
“发展银行向爱乐手机提供了一亿三千万低息贷款,但是这一亿三千万贷款的抵押物,是青州政府提供给爱乐手机的一千亩低价土地,也就是说,爱乐手机只用很少一部分钱,就搭起了一个规模宏大的舞台,如果不是后来销售出现问题的话,爱乐公司青州公司的产生和发展完全可以成为某种资本运作的经典案例。更加万恶的是,因为资金缺口实在太大,爱乐公司后来又向发行追加了一些贷款,其中八千万,由青州投资控股集团有限公司担保。这是典型的杀猪心理,爱乐公司抓住青州市委市政府急于上项目的心理,通过有力的公关,最终让青州市委市政府当了这个冤大头。
“幸好,国资委主任孙明亮心中明亮,虽然无法对抗市委书记和市长的权力意志,却在最后关头移花接木,瞒天过海,用的是青投集团下属的江桥公司担保。
“然后的一切,就是报告上写的那样,爱乐手机市场不好,销售出现了问题,进而停产、欠薪,最后造成青州市委市政府的被动,工人们常常来市政府上访。这两年一直如此。”
舒万里叹了口气,摇摇头,结束这一番长话。他本想从容、冷静一些,把自己置身事外,但不由自主流露的调侃和饶舌,透露了他的某种立场。他意识到了这一点,但并没有掩饰。实际上,这也是他这几天就考虑过的一种表达方式,一种跟新市长沟通的方式。虽然过早地暴露自己的倾向和态度,会显得不够成熟老练,但这有什么?他并不惮于在新市长面前显示自己的幼稚和直率,而且,这似乎是他的必然选择。
无论如何,林云来到青州,他成为新市长的秘书,从此他身上就肯定打上某种烙印,这是官场中的基本规律,除非他拒绝这个新工作——那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既然如此,他索性赌这一把,把自己的政治前途押在市长身上。因为做出这个重大决定,所以他刚才话中才会直言无忌地提到青州前市委书记杜士诚和现市委书记师北蓉。当然,他也考虑过,拿林云和师北蓉比较,师北蓉毫无疑问拥有更多的优势,尤其是在目前西川官场,年轻、理论水平高的干部比较吃香,像学院派、团委系之类,在少壮派的省长严宇赏识和扶持之下,每每能够获得更多的机会,更不用说现实的权力对比,师北蓉是书记,是班子一把手,如果舒万里可以选择站队,毫无疑问他会选择市委书记,但是作为一位小秘书,他根本就没有这种机会。命运既然把他跟林云捆绑在一起,他现在就只有把自己的前途寄托在市长身上,而目前最重要的工作,就是尽快得到新市长的信任和看重,如果林云不赏识他,一切皆无从谈起。
林云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再次拿起茶杯。这的确是一个曲折动听的故事,令人震惊,但现在他想的却并不是这个故事,以及这个故事牵涉到的人,他这时候想的居然是舒万里说话的风格。
一般来说,主要领导的爱好常常被放大成为全单位的爱好,如果领导喜欢篮球,单位的篮球活动绝对开展得热火朝天;如果领导喜欢摄影,全单位很可能就是人手一部相机,连门卫都可能具备丰富的摄影知识,倘若领导几年不换,单位没准会出几个世界级的大师。古时“宫中好细腰,楚人多饿死”,而今西川官场,顾绍毅的儒雅风度,带出了一大批文质彬彬、谈吐不俗的市委书记;严宇的果敢开拓,影响了不少敢打敢拼的年轻市长。再具体到青州,师北蓉知识渊博,说话时喜欢引经据典,这几年下来,青州不少官员都学会了这种说话的方式。
舒万里毫无例外深受影响,也是市委书记的学步者之一,但是现在,这位年轻的秘书表明了鲜明的立场,对于青州市委市政府在这件事中的操作手法颇有微词,或者,他向新市长表明某种态度。
“市场经济瞬息万变,这是谁也不能把握的,也不能因此而否定政府的工作,如果这样看问题,只有那些不做事的人才不会犯错误。”林云含蓄地批评说。
他当然不会随着舒万里的意思去考虑问题,同时,杜士诚和师北蓉的操作也无可厚非,为了地方经济发展,有些时候必须另辟蹊径,用一些另类的手法。有一点让他疑惑的是,这种做法是典型的师北蓉风格,但当时是杜士诚做市委书记。因为来青州工作,他专门了解过一些青州这几届官员的情况,杜士诚是一位稳重老练的干部,应该不会采用这种比较另类的手法。
“我不是说当时杜书记做得不好,我哪敢批评我们堂堂的市委书记!我只是叹气这样一个好项目,说停就停,一千多工人,现在天天拿低保,一有什么不如意,就到市政府来上班。唉。”舒万里乖巧地转了口风。
林云看着自己这位知情识趣的秘书,在心中叹了口气。这几天下来,他对办公室安排的这位联络员颇有好感,尤其是今天的表现,显示了舒万里作为一位秘书的素质,虽然也似乎带着某种功利性,这让林云决定要好好使用他,但同时也要做某种防范。秘书之于领导,也许是这世上最复杂的关系之一。不是血缘亲戚,却常常比妻子儿女更休戚与共、荣辱俱同;名义上属工作关系,实际上却如家人、主仆和兄弟。一位秘书从不同的角度去看,具有不同的意义,他是领导的代言人、经纪人、拐杖、家丁、枪手、替罪羊、智囊、保健医生、饮食顾问、美容师、服装参考……因为功能如此之多,所以选择一位好的秘书有时难于寻找一位恰当的婚姻伴侣。婚姻中的遇人不淑,还可以彼此平静而遗憾地分离,而秘书的背叛,很可能像地雷一样把人炸得粉身碎骨。反过来,获得领导赏识,成为领导秘书同样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幸运,不仅可以立即分享领导的权力,狐假虎威,招摇过市,而且如同进入仕途的保险箱和快车道,通过领导的牵引,迅速提升。这是秘书应得的利益,但同时,它也会附带要求承担某种义务,比如它要求秘书完全服从领导并且维护领导,领导的思想就是他的思想,领导的爱恨就是他的爱恨,领导就是他的世界、他的灵魂。这是秘书职业的双重性。而关于这个职业,正在兴起一门新兴的科学:秘书学。秘书学研究最重要的问题、最核心的问题就是秘书与领导的关系。当当网联合总裁俞渝谈创业经验时,有一句话是“像总裁一样思考,像秘书一样工作”,似乎可以拿来从另一角度简洁有力地阐述领导与秘书的关系。但是现在,林云准备不仅要让他的秘书“工作”,还要考察一下他是如何“思考”的。
“那小舒你说说,有没有什么办法解决?”他问。
“不好解决。否则也不会拖这么久了。”舒万里直截了当地回答,“欠薪倒随时可以由政府垫发,以后爱乐公司进入法律程序再扣回来。难题是工人,他们当初被政府占了地,一千亩将近一千户人,每户解决了一个就业名额,现在……”他摇摇头,满脸无奈。
林云脸上露出赞许的表情。他也早想过了,为什么青州政府一直没有解决这个难题,以杜士诚和师北蓉的风格,不可能让这种影响政声的麻烦一直存在,两三千万的欠薪根本不是什么大问题,问题肯定是其他,在这件事中,多半是这些被征地农民的就业问题。舒万里的回答与他考虑的完全一致。“青州政府还替爱乐公司担保了八千万?”他又问。
“那也不是什么问题,大不了让江桥公司破产就是。”舒万里无所谓地笑笑,“现在不是说一切要按经济规律办事、一切要讲法律吗?那就讲呗。老孙是个老狐狸,他当初肯定就考虑过壮士断腕、舍车保帅。”
林云脸上依然微笑,但心里不以为然。政府是要按经济规律办事,但老是这样耍赖皮,会影响政府的公信力,总的来说,是得不偿失。当然,他也知道自己这种想法不能够轻易表露,否则很容易被人讥为思想僵化,跟不上时代,尤其是他刚刚从抚州那种小城市来到青州这种经济强市。
一想到抚州,他就不由自主地想到了省长严宇。
严宇曾经在抚州工作过好几年,同时在省委几位主要领导中最年轻,所以每年春节的慰问工作,都会把包括抚州在内的边远山区划给他。正是今年春节在抚州一天半的时间里,他受到严宇注意并赏识,几天后,他接到了新的任命。
他认真分析过自己的这个提拔,应该是自己在少数民族群众工作上的出色表现得到了严宇的赞许,进而得到了省委的肯定。那么,把他安排到青州来,是因为这里的下岗职工群众问题比较突出?这两个工作有相通之处,如果省委真是这个意图,那么自己更有责任从根本上去解决这个问题,这不仅关系到一千多名工人的再就业,而且是重大的社会隐患,对于稳定大局具有重要的政治意义。
一个班子里,不能总是改革派,那样热闹肯定是热闹,但也可能留下一大摊问题和矛盾。就像一支军队,既要有善于攻城拔寨的冲锋官,也需要保障后勤的管家婆,如果在省委眼中,师北蓉是开拓创新的指挥官,那么,自己就应该做好辅助工作。林云觉得自己能够也应该摆正自己的位置,同时,他觉得自己应该找个时间跟师北蓉好好谈一谈包括爱乐手机在内的青州现存的问题。师北蓉做了四年市长,自己初来乍到,必须放低再放低姿态,拿出主席所说的“小学生的学习态度”来。
中午,丁自喜打来了电话,汇报爱乐手机公司工人上访的解决情况。
“没事了,林市长。总是这样,给几粒米就满足了,老实了。”电话那端,常务副市长的语气充满轻蔑,“现在开发区管主任陪着工人代表们在政府招待所用餐。于市长答应了一百万,师书记也点了头,财政局老白下午就会派人落实。”
林云“哦”了一声,心中盘算:一百万,分到每位工人头上不到一千元,够他们一家生活一个月吗?
似乎感觉到了市长的不满,丁自喜呵呵笑了一下,解释说:“不是不想多给,是因为实在拿工人没有办法,只好用这个来卡他们,闹一下,给一点,这还是两年前师市……师书记的高招。”
“我知道了。丁市长辛苦。”林云淡淡地说,然后挂了电话。
这一刻,新市长有些被冷落的感觉,青州政府像一台轰隆隆的权力机器,就算没有他,也能够正常运转,但是现在,他这个配件必须加进去,最终会起到什么作用呢?他这市长又该扮演一个什么样的配件:轴承?加速器?保险杠?还是刹车?
两个小时后,市委书记似乎给了他一个模糊的答案。
下午三点,青州市委第二十七次常委会在市委一号会议室召开。
市委书记师北蓉主持,市委副书记、市长林云等其他常委全体出席,市政协主席冯贤德,市人大常委会党组书记、副主任罗宾,公安局长雷胜利,群工局长张菁列席。
会议的议题是讨论研究如何确保人代会顺利完成以及选举工作圆满成功,市委书记强调了重要性和艰巨性,号召与会人员要以一种严肃认真的态度来对待这次会议,要把问题想多一些,把困难想大一些,把工作想细一些,对一些可能产生纰漏的环节要反复考虑,对一些可能出现的意外情况要预先加以防范,切实有效地消除隐患,保证会议不受影响,尤其是选举工作更是重中之重。在强调困难的时候,师北蓉针对刚刚发生的爱乐手机工人上访和青州制革厂白建国潜离青州,可能去省城和北京上访的情况,严厉地对雷胜利和张菁做了批评,并且指出:
“……我们有理由怀疑,那些对社会不满、对政府仇视、对我们的改革开放持否定态度的人,已经在某种意义上结成一种利益联盟、反动联盟,他们为了达到个人目的,会不约而同地对青州稳定团结的政治局面进行破坏,不遗余力,穷凶恶极……”
因为选举跟自己有关,再加上这是他到青州后第一次参加常委会,林云不便发表意见,守着“万言万当,不如一默”的明训,老实当一个听众。虽然如此,但是这时候心中还是忍不住嘀咕:这种定性似乎有一些不妥吧?没有必要把普通的上访事件上升到这样的高度。他想起自己在抚州做群众工作的时候,因为涉及少数民族问题,一言一行都是慎之又慎,一个词一句话都要认真考虑,那真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或者,青州本来就不如抚州特殊,说话自然没有这么多限制。
接着市委书记又做了一些相对具体的指示,要求宣传部在会议期间加强网络监督;要求各位常委要多与人大代表接触,交流沟通,及时掌握一些思想动态;要求公安局长加强警力,二十四小时保持战备状态,保证整个会议期间的安全和秩序;要求群工局与各部门配合,切实做好重点目标的防范工作,建立目标责任制,谁漏人谁负责。
林云听着市委书记一条条地指示,每个对应的人——宣传部长、公安局长、群工局长等都态度坚决地接受任务,心中不觉有些微微不安起来。客观来说,这些部署都是正常的保障防范措施,但是联想到上午他做出的决定,希望跟市委书记做包括爱乐手机在内的青州现存问题的意见交换,这会不会让师北蓉产生某种误解?或者,自己的态度应该更加诚恳才对?
五点的时候,妻子打电话说单位要给她接风,酒席已经定了,无法推辞,用餐后可能还要安排娱乐节目,让他自己解决吃饭问题。
林云心中一乐,从前在抚州,他这常务副市长有陪不完的酒,现在倒好,一到青州,自己要回家独守空房。蓦然间想到,他这市长上任后,除了正常的接风酒见面会,似乎没有一个下属主动来跟自己套近乎,他脑中闪过师北蓉那张总是微仰着的脸,怔了一怔,自己是不是有些多心了?然而某些想法却像感冒人咽喉里那一点痰,令人不爽,却无法消除。他怏怏地抱了一大堆《青州公安信息》《周情报告》《政务晨讯》《稳定动态》之类的资料回到家中,就在客厅的沙发上开始浏览。用工作来调节情绪,是他一贯的法门。
接下来如浮舟江中,随流直下,林云精骛八极,心游万仞,悠悠然间听得门响,抬头一看,已过了十一点,从沙发上跳起来,只觉得肚子饿得厉害。
妻子曹蕙莲一进屋就嚷道:“老林,青州抚州真是不能比。今晚那个歌城,据说在青州还只一般,比抚州大酒店也高级几倍。我现在才发觉我的歌还是唱得不错的嘛!看来以前主要是音响效果的问题。”
林云笑着接过妻子的大衣,挂好:“喝了不少啊?一身酒气。客观地说,不是你才发觉你的歌唱得不错,是因为他们才发现你是市长夫人。”
曹蕙莲白了他一眼:“就你嘴贫。”探头看看茶几上那一大堆文件,“我发觉你才是当了市长,换了人样,表面从容,心热得紧!人家三个局长敬你的酒,我能不喝?”去卧室拿了换洗衣服,走到卫生间门口,突然想起,回头说,“唱歌的时候,你那个办公室主任孟……什么的妻子恰巧在隔壁,叫宁玉娟,专门过来敬了我一杯酒,热情得不得了,说话也很中听,让我们有什么不便和困难尽管说,她和孟主任会全力解决的。”
林云哑然,他不好打击妻子的情绪。在抚州的时候,妻子在档案局工作,听起来是政府机关,却是典型的清水衙门,除了工资,什么也没有,但是无论妻子如何抱怨,他都没有考虑过加以照顾,很多同僚都笑他胆小。曹蕙莲也一直不忿,有一阵两人关系还因此紧张,直到后来他成为副市长,庙子大了,挤来拜菩萨烧香的人多了,一年不算逢年过节,光是平时零散收的礼物,也价值二三十万,她才心理平衡下来,不再斤斤计较。他到青州的任命正式宣布第二天,青州政府办公室主任孟平就专程来到抚州,转达了青州市委书记师北蓉的关心和问候,并且汇报说,他妻子的工作已经安排在青州地税局,职务是办公室副主任。林云表示不妥,但孟平说这是师书记的意见,曹蕙莲也态度坚决地声称自己绝不会如他所愿地做什么老本行,继续窝在档案局养老,林云只好无可奈何地默认。
实际上,青州方面对他这位新市长的关心远不只是他妻子的工作安排,还包括一系列大大小小的事情,就算没有无微不至,也是面面俱到,尤其令林云心中忐忑的是专门为他买的新车和现在住的这幢小楼。
车好解释,前市委书记杜士诚调省质监局,把他的车连同驾驶员一齐带了过去,为新市长买辆新车似乎也理由充足。这一幢两层小楼也是杜士诚以前的住所,虽然是旧楼,却宽敞坚固,装修简约朴实,看得出前市委书记的某些风格,也颇合林云的胃口,尤其是前面一个独立的小院,花草蔚然,下班后走进院子,别有洞天,一下子便有一种涤尘洗心,回到世外桃源之感。这幢楼由他来住,似乎是顺理成章,但林云无法不考虑这样的居住条件是否超标,惹人非议。他跟师北蓉委婉提过,市委书记当时呵呵一笑,手一挥:“一幢旧楼,想那么多。杜书记也住过。”林云明白他话中之意,如果自己执意表现某种清高,反而有故意让别人下不了台的味道,只好默然接受。这时候看着妻子志得意满,无法不想起这些事来,心中轻轻叹气。
接下来两天,林云认真完成市委书记指示的“目前最重要的工作”,跟各个代表团的人大代表一一见面。虽然笃定人代会会圆满进行,选举肯定会顺利成功,他用不着像外国领导人那样去拉票,但是程序还是要走,过程还是要保证,就像一位熟练的演员对于一场重复多次、结局相同的演出,再怎么缺乏激情,也得恪守职责,坚持到剧终。
师北蓉的工作与他基本类似,两个人都忙得像赶集似的,奔走在各个宾馆,碰面倒是经常,但显然无法进行林云希望的交流。
三天后,青州代市长林云在青州市第六届人民代表大会上被选举成为青州市长,如同一个权力因子或者权力向量,正式加入青州权力矩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