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府工作中常常有一句套话:“某某工作走上正轨”,似乎从现在开始,林云的市长工作也正式步入某种轨道。创造这句话的人有意无意中揭示了一个客观现象:几乎所有的政府工作,都具有某种轨道。这固然能够保证某种方向性和安全性,但同时也是一种限制,像火车一样可以预计,确定它的始发、途经站点、终点,从而缺少某种个性和独创,渐趋保守。实际上,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这是一种普通现象,而且很可能还会继续很长一段时间。当然,作为这种现象的反面,可以称为“出轨”,换一种通行的说法,叫不守规矩、不按程序办事、不按常理出牌,自然会被视为官场另类。林云现在正被青州官场所有的大小官员观察着,等待着他的招数和套路。
人代会后,林云跟师北蓉交换了一下意见,表示想先到青州所辖的四县一区进行实地考察调研,了解情况,为了不流于形式、走马观花,他把这个时间定为两周。这个意见得到了市委书记的肯定和支持。然后,林云跟丁自喜讨论了一下政府这边的工作安排。毫无疑问,在这两周内,常务副市长要负责处理所有的日常工作,当然,一些重大问题肯定还是要电话请示的。
“林市长,您放心下去,有事我顶着。”丁自喜说。因为位置不同,他无法完全展现自己的豪迈和满不在乎,只能克制地表演胸有成竹。但林云并没有被他感染而立刻放松,脸上的表情反而像藏着某种担心。
在林云这几天的初步印象中,如果说舒万里深受市委书记说话风格的影响,那么这位常务副市长则传承了师北蓉果敢自信的衣钵。虽然他们现在交流还少,但从偶尔捕捉到的只言片语和那副故作矜持表情下隐藏的满满自信,透露出这样一种信息:他丁自喜绝非池中之物。他也是目前委屈在青州,他这样的人,如果放在古代,必定文可安邦、武可定国,出将入相不在话下;若是漂洋过海,不是蜘蛛侠就是奥巴马。林云以为自己已经练就了市长城府,能够包容他人,可是还是忍不住感到疑惑:以师北蓉的精明,当初为什么选择了这样一位副手?师北蓉自己就是一位进攻型选手,按理应该配备一位适合做细致工作的搭档,而不再需要一位只知道冲锋的猛将。当然,班子搭配如同造房建屋,并非千篇一律、墨守成规,每一位领导各有自己不同的思考和部署,各有不同的风格和领导艺术,但是林云无法消除自己的腹诽,而且目前,他还必须跟丁自喜——这位他将来最重要的搭档努力合作。
第二天上午九点,林云正式出发。他和舒万里一车,办公室主任孟平一车,还有一辆车是电视台的车,有一名记者和摄像,准备对市长这次调研进行全程报道。林云本来没有考虑孟平,办公室每天也有一大堆事,孟平却主动请缨,说他熟悉各县情况,他以前也在陶然县当过县长。他的车上坐了发改委、经委和财政局抽调的随行人员。电视台这次派出的采访记者是一位年轻时尚、眼睛大大的女孩子,有一个比较少的姓——竺,名字也怪,叫竺子。出发前孟平介绍的时候,她好奇的表情和丰满高挑的身材给林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十点半到达永宁县。永宁县委县政府早已接到通知,县委书记王瑞炳带领县委几大班子二三十人的庞大车队,等候在高速公路出口。
王瑞炳以前是市委副秘书长,两年前到永宁,十多年的机关工作,这位县委书记的宝贵经验是,伺候领导宁可做过,不可不做。哪怕被领导批评铺张浪费,也不能让领导感到简陋冷落,何况即使是领导不喜这种形式主义,能够给领导提供批评的机会,也是作为下属应尽的义务。从这个工作心得推而广之,王书记要求永宁各项政府工作,都必须跟市委市政府保持高度一致,市委市政府要求的,必须完全做到,不打折扣;没有要求的,也要主动去做,有备无患。他常常挂在嘴边的口头禅是:“宁可嫁老,不可嫁小。”因为师北蓉儒官的名声在外,青州大小官员无不附庸风雅。王书记这句妙语虽然不是从古诗今词中断章摘句,而是另辟蹊径地取自俚语,却几乎可以像膏药一样贴到所有的讲话中,体现在工作作风上,表现为大胆创新,高歌猛进,甚至有一些拼命三郎的模样,处处大放卫星。他到永宁两年,用师北蓉的话来说,是“永宁有了新气象、新面貌,杜书记用对了人”。这一次新市长首次下县来视察,第一站就是永宁,他自然不敢大意,虽然摸不着林云的工作作风,还是按照一贯的经验,先摆出大阵仗,用最隆重的方式来迎接。至少他认为,就算新市长是个另类,也最多不过淡淡批评他几句,不会在心里记他个恨,礼多人不怪,向来是这样的道理。
在视察工作具体安排上,王瑞炳同样依法施为,把全县所有的工作,去劣存优,剔除那些存在问题和矛盾、绩效平平的,选择光鲜体面、成绩卓著的,就像一桌精挑细选的好菜摆出来,供林云品尝。
上午是一个简短的汇报会,主要由几位副县长和相关局行负责人汇报工作,人大主任和政协主席也列席做了空洞的发言。林云自始至终认真听取,对于其中的数据尤其感兴趣。他能够想到这些数据多半有一定的夸张,但是,就算减去掺水的部分,比起抚州来也有天壤之别。想想吧,光是永宁县去年的GDP就超过两百亿,远超抚州一个市,这一刻,林云感觉如孩童操舟,大是惴惴。
中午是简单的工作餐,略略休息,下午王瑞炳陪同视察了安居工程、环城路改造、永宁二桥、开发区工业园区、永宁曲酒厂,所到之处阳光灿烂,一片祥和,生气勃勃,满目蔚然。林云有县委书记的履历和工作经验,自然看得出这些汇报不过是明显排练过的汇演,兴致大减,再加上王书记令人肉麻的热乎劲,暗生郁闷。晚餐是准备了一整天的丰盛酒席和济济陪客,林云开始沮丧,却不能随便撤退,拼命积攒余勇,耐着性子表演亲民,想想自己以前也曾是这些济济捧场者中一员,不免又生戚戚之感,镇定情绪,跟人大主任和政协主席你来我往各碰了两杯酒,再加上必喝的见面酒,到最后差不多有三两左右。
当然,这点酒不算什么,他在抚州的时候,有时为了工作,跟人拼酒一口就是一碗,一碗就有这么多,只是今天走的地方有点多,劳顿之下,略为犯困,回到房间,简单洗了个脸倒头便睡。一觉醒来,看看表已经十点过了,他起床去敲隔壁舒万里的房间。
门开后,一人道:“林市长。”
林云还有些没有从睡眠中清醒过来,这时听到是女子的声音,一惊抬眼,触目是一片炫目的白,竟是一个女人丰满的胸部!
林云怔了怔,这一刻脑中只想到一个词:动若脱兔。半透明的白丝睡衣下,两只丰满的兔子随着主人的呼吸跃跃欲出,峰峦起伏,波涛汹涌。林云心中一悸,抬眼却是一双清澈而平静的眸子,正询问地看着他。林云实在难以理解现在的年轻人,怎么可以这样穿着?怎么可以这样穿着见人?怎么可以这样穿着随便见人却如此淡然?八〇后?甚至可能是九〇后!
“竺记者,舒……”林云只觉得喉咙发干,不敢跟她眼睛相对,一低头,眼睛又像膏药在那片裸露在睡衣外面的胸部粘了一下。
“舒秘书他们打牌,怕闹着你,跟我换了房间。”竺子说。
林云点点头,心中发慌,正准备转身,竺子叫道:“林市长,请等一下。”
林云站住。竺子仰起头,咬着嘴说:“我正在做今天的采访稿,有几个问题想请教一下,关于今天的稿子。”
林云迟疑一下:“明天再说吧。”
竺子脸上露出促狭的笑容:“可是我今晚就要传回去啊。”她看着为难的林云,伸手似乎想拉他,“进来吧,站在门口像什么样子?我又不是老虎,又不会吃……”
可是她的动作刺激了他,林云突然转身,生硬地丢下一句:“你找小舒吧。我有点困。”两步踏进自己房间,迫不及待地关上了门。
十分钟后,躺在床上的林云才慢慢回过神来,一时间,他似乎不能确定刚才是否他真跟一个年轻女孩子说过话,他对自己最后像逃似的回屋感到羞愧,是不是觉得她的性感对他产生了巨大的压力?他有些不敢面对。他想到妻子曹蕙莲。她们似乎没有什么可比性。他和妻子是这世上最牢固的关系,几乎没有什么东西能够破坏这种感情,但是纯粹作为一个女人,或者说纯粹的身体,他不得不承认这个年轻女记者对他的吸引力远超过对妻子的想念。他只得安慰自己,能够对一个年轻女孩的身体产生冲动,证明自己还没有老,还没有完全麻木,身体内还有热血和激情。
他有些不明白,舒万里他们打牌为什么要换房间?舒万里要跟谁打牌完全可以去对方那里嘛,更让他不明白的是现在的女孩儿的思想,是因为年龄差距还是因为他在山区待久了?他不明白刚才竺子那个邀请是否含着某种别的意思,是有意还是无意?这时候,他无法不考虑到刚才的一切,到底是别有用心之人的有意安排还是他和她的无意巧合?
或者是因为睡了一觉的缘故,林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久久难眠,这几天来的一些人和事像电影一样,一一在他的脑中浮现,但是最后,霸占了他绝大部分思想的却是那高耸的胸部,那一双跳跃的年轻丰乳,就像罗大佑《爱人同志》中那一句歌词“你像一句美丽的口号挥不去”,在他的脑中晃来晃去,无法消停,一直纠结入梦。
第二天视察点包括永宁瓷砖厂、利民生猪标准化养殖场、退耕还林示范基地、张沟水库、吴村希望小学等,都不在县城。一行人上午九点出发,中午是张沟水库安排的鱼宴,晚餐在双福乡一家村民家中摆了三桌。双福是永宁县的新农村示范基地,前年国家总理来此视察,在这家村民家中待了十来分钟,现在成了永宁县和青州市的一块招牌,省市领导经常光临,林云不能破例。
整个一天,他经常用眼角的余光观察那个颀长的身影。竺子今天奇怪地戴了一个硕大的墨镜,遮住了半边脸,也遮住了所有的表情,中午在水库吃鱼时也没有摘下。她的解释是眼睛有些发炎,但是林云忍不住猜想那深黑的镜片下,应该是讥诮和轻蔑的眼神吧?如果昨晚她是有意的话,他的行为肯定会让她觉得受伤。有些时候,竺子越俎代庖地用摄像机亲自取镜头时,他竟然像一位刚刚出道的演员,有些不太自在的感觉。
他无法理解这位年轻女记者的思想,却忍不住想去窥探和猜测。他从她想到自己刚刚上大学的儿子,在遥远的东北哈市,竟然连春节都没有回来,宣称火车太挤、飞机太贵,花那路费还不如留着他用,气得妻子暴跳如雷。他们都知道儿子肯定喜欢自由自在的生活,甚至填报志愿时,他就故意选择了地理位置上的逃跑,天知道这个假期他有什么安排,他会去哪里疯?儿子不会跟他们说,他们也无法进行严刑拷问,鞭长莫及。
年轻的女记者增添了一些“小麻烦”,但同时,似乎也让整个行程变得有趣了一些,能够让林云在难耐的演出中感到某种若有若无的期待,虽然他自己还没有意识到。
回永宁县城的路上,王瑞炳跟林云坐了一辆车,一路闲聊,说到昨晚的牌局。王瑞炳与孟平从前在青州就是势均力敌的对手,关系不错,这次有机会重新对阵,彼此充满斗志,开战之前都宣称要血洗对手,哪知两强争霸,最后却让舒万里和永宁县长付中行捡了便宜。林云脸上露出难得的莞尔表情,随口问舒万里赢了多少,舒万里迟疑了一下,老实地回答说五千多,他们打的是麻将,平和一百,这样的输赢只算一般。
王瑞炳见缝插针,说:“昨晚林市长睡得早,今晚可以好好接受一下市领导的最高指示。”
这两天下来,他感觉这位寡言少语的市长看似温和、平易近人,却在有意无意中跟所有的人保持着距离,并不容易达成他预期的那种亲密关系,而要和一个人尽快地“熟”起来,一起干点小坏事什么的是绝对有用的最佳办法。这道理正像小孩子们一起偷点糖、一起往菜地里扔石头一样,而且,坏事的程度似乎跟他们最后能够“熟”的程度成正比。当然目前王书记还不敢过分奢望,事情都有一个过程,罗马不是一天能够建成的,他也不是那种幼稚的急于求成的新手。
林云看着县委书记满含热望的目光,连前排的舒万里也微微侧头倾听,这是一个明显期待的动作,心中一动,想起有一句话叫“做官跟和女人做爱差不多,不能光让自己爽了”。一位领导一味在下属面前摆架子、装清高,固然可以保持某种神秘和威严,但这种形象长期下去就会令人生畏、令人生厌,敬而远之,有时候,还是应该考虑一下他人感受,虽然不至于要“打成一片”,但必要的情绪还是要照顾,连总书记、总理也要深入群众中去,何况还有竺子。他如果回去,依然一个人待在房间,只怕今晚比昨晚更难熬,他能够管得住自己,但谁知道那个心思古怪的女孩子会不会弄点什么出来。他不应该提供这种机会。他做了决定,轻咳一声:“但是赌博不行。可以小刺激娱乐。老实说,我的工资卡从来都是你嫂子管着,每个月就几百零用钱。”
王瑞炳笑着张大了嘴,“林市长哪用担心输”这句话硬生生地堵在嘴边,换了一句:“小赌娱情,大家发挥奥运精神,重在参与。”
“像你们那种输赢几千的,已经有些出格了。我劝你们以后还是克制一下为好。赌博,肯定是一件坏事。”林云严肃地说。他必须表明立场,否则等会儿坐到桌子上去,几个家伙肯定会变相加码,让他大赢特赢,传回青州,他这市长的相貌可能还没有被电视天天广告给市民记住,好赌的名声可能已经通过小道消息广为传播,那才真是欲哭无泪。
“林市长这话有理。有句话叫‘万恶淫为首’,我看应该改为‘赌为首’,淫能够有多大罪?一个男人思淫,那是他身体功能正常甚至是身体健康的表现,饱暖思淫欲,一个男人能够考虑身体的正常生理需要,从人性的角度出发,是合情合理的,而且他会斟酌自己的实际经济情况,就算想包个二奶也会量入而出,量体裁衣。我见过很多男人用自己收入的很少一部分,最多几分之一拿去泡女人,很少有把自己所有的财富都挥霍在女人身上。古时那些先进典型,如吴三桂、周幽王除外。但是赌会让人在极短的时间内输掉他的一切,因为赌博而倾家荡产的男人我们见得太多。所以说赌博是超级坏事,是万恶之首。”舒万里觉得自己有义务替市长的结论提供一些依据。
“林市长批评得对,我们是有些糊涂了。以后要坚决克制赌博这种恶习,否则咱们要犯大错误的。”县委书记的表情虽然不是痛心疾首,但万分真诚。接着,他认为自己必须显示比舒万里更高的理论素养,同时另辟蹊径从不同的角色来替市长捧嘴:“赌博的确害人害己,就算我们不从道德、伦理和宗教等方面分析它的危害,光是从经济学方面来分析,也可见一斑。比如,赌博这个活动本身不会创造新的价值,只是毫无益处地把金钱从一个人手里转到另一人手里,却要耗费时间和资源。还有,根据边际效用递减原理,输家效用的损失比较大,赢家效用的增加比较小,因此赌博导致社会整体福利减少。”
不过说出了一个老掉牙的普通道理,却被两人如此吹捧,林云脸上微赫,觉得自己纯粹为了谦虚,也似乎应该替赌博辩护几句:“不过从更广的意义上来说,人都是有赌性的。尤其是男人,更加好赌。只不过有的人赌的是钱,有的人赌的是气,有些人赌江山,有些人赌美人,有些人赌一时的快意,有些人赌一生的命运,有些人赌荣华富贵,有些人赌权力声名。”
车里有几秒钟的沉默,然后相当吃惊的王瑞炳和舒万里一起鼓起掌来。
回到永宁政府宾馆,在三楼茶坊一个大包房摆开战场,玩机关干部流行的双扣纸牌游戏,因为林云定了基调,战斗就变成纯粹的业务牌兼卫生牌。林云与舒万里搭档,王瑞炳和孟平一家,因为林云的态度认真,其他三人也不敢马虎,揣测展现真实实力也许更能够得到新市长好感,于是竭尽全力,打得紧凑精彩,兴味盎然。林云一方牌风很顺,小光不断,还打了一个大光,几下就过了十。王瑞炳和孟平开始互相埋怨起来,斗智斗勇之余,再加斗嘴,他们在青州就是惺惺相惜中互相轻蔑,现在王瑞炳外放成了一方诸侯,孟平占据市政府的紧要位置,较量权力依然是半斤八两,关系格局不变,昨晚就针锋相对,互相批评了一晚,今晚因为新市长在场,一直克制着,这时话头一开,就收不住尾,互相指责起来,配合更是频频出错,几下就被戴了帽子。
林云笑着谦虚:“不会是故意让着哄我高兴吧?”孟平立刻总结:“主要是老王水平太臭,到了县里,把打牌的境界都弄得低了。”这一句话把站在一旁观战的付中行也扫了进去,县长神情却坦然自若,恍若未闻。王瑞炳立刻反击:“那这把我跟老付搭档,展现一下永宁班子的风采。”林云说:“家和万事兴,王书记刚才跟孟主任内部较劲,这牌自然赢不了。”说完,意识到这话官腔味道太重,心中道声惭愧,几位听众却连声称是。王书记再次展现理论家风采,说:“据说有一本研究赌博理论的书,里面记载了一个赢钱秘诀,就是找一个已经输红了眼、心态已乱的人,他押什么,你就押他对门,只需要保持和他相等的注码,这样他输多少你就能够赢到多少。我和老孟搭档,就如同一位心态大乱的人,已经是不战而被人屈兵了。”孟平大叫:“换人换人!小舒委屈当一下看客。”
舒万里笑着起身让了座位,林云和孟平一家,永宁县委书记和县长搭档。付中行打牌中规中矩,每每以配合王瑞炳为首务,这样固然进攻不太凌厉,破绽却少。孟平跟市长搭档,也收敛了一些自作主张的打法,局面变得平和胶着。但王孟二人嘴上交锋依然激烈有加,你来我往,各展雄风,两人都是机关工作多年的老官僚,嘴上词汇丰富。因为林云一直表情柔和、精神集中,整个牌局气氛不错,两人也故意稍微放肆。斗嘴间,孟平得意扬扬地甩出四姊妹对子:“王大书记,我这牌如何?”四姊妹对子自然是难见的好牌,光是这一下就足以拿掉对方的庄。王瑞炳瞪大双眼,一昂头:“你牛!再牛也值不了三百万,也当不了梅梅一张脸。”
林云觉得这一句话有些古怪,屋中所有的人都一齐住了嘴,有几秒钟异样的沉默,孟平呵呵一笑:“至少能把庄抢过来。”
但是总体来说,牌运双方都差不多,王瑞炳他们第二把双挖孟平的底,庄失而复得,局势一直纠缠,双方咬着上升,一直打到Q。王瑞炳在桌下轻轻去踩付中行的脚,哪知踩在孟平脚上,孟平心中一笑:这老王,到底是个人精。伸脚过去替他踩了付中行一下,付中行哪有不明白之理,不再较劲,顺顺利利地让市代表队冲过终点。
抬表一看,已是十一点,吃了些早准备好的夜宵,散场休息。众人把林云送回房间,舒万里待其他人离去,关上门,说:“林市长,刚才接到电话,白建国在北京被逮住了。”
林云怔了一下,才想起白建国是谁。舒万里声音凝重起来:“这次可能要出事。他们打了白建国,又给他上了手铐。”
林云有些生气:“公安局怎么……”
舒万里说:“公安局雷胜利作风有些粗暴。但主要的问题是白建国有个兄弟白爱民,以前是省政府办公室一个处长,去年去了省国资委,有一些关系,他兄弟吃了亏,一定不会善罢甘休的。”
林云愕然,舒万里误解了他的意思,他生气是因为白建国上访是公民的正当权利,怎么可以这样轻易采取过激措施?而不是因为什么白爱民,他从前也根本不知道什么白爱民。这么一错愕,反倒冷静下来:“不要去胡乱猜想,师书记会处理的。”
舒万里抬眼看着平静的新市长,一时有些佩服。的确,这事跟林云没有直接关系,同时现在他又不在青州,将来出了事,自然会有人承担责任。如果师北蓉不通知他,有关部门不向他直接汇报,他完全可以装作不知道。这种事情,能够置身事外,那是最好不过。
“那我先去了。”
林云看着舒万里关好房门,才想起他应该问问刚才牌桌上王瑞炳那句什么“三百万”什么“抵不过梅梅一张脸”是什么意思。
这个时候,孟平正向市委书记电话汇报今天一天的情况。
师北蓉合上手机,心中有些发苦。林云这边一切正常,虽然不是完全如愿,按设计进行,但也没有什么出格之处,但是雷胜利的莽撞却是让他超级头疼。
真不知道这位公安局长是怎么想的!如果可以动白建国,他会容忍这个麻烦存在这么久?白爱民在省政府工作了近二十年,关系复杂,他一直不想刺激对方,反正他迟早会离开青州的,没有必要在青州跟白建国较真。再说,他是穿鞋的,何必跟光脚的一般见识?所以他一直敷衍,希望拖到离开。但是雷胜利这个傻蛋,现在完全破坏了他的计划,这一次肯定会惹怒白爱民,也肯定把他这市委书记逼上梁山。
接到雷胜利的报告,就是一顿臭骂。雷胜利解释是去北京的警察私自行动,他们认为白建国害得他们长途奔波,一时气愤,出手打人,他也是事后才知道的。师北蓉更加愤怒,没有他这公安局长某种暗示,下面的警察敢乱来?但是他的暴怒在雷胜利的厚脸面前如雨打墙,徒劳无用,最后还是市委书记自己废然挂了电话。
愤怒之外,师北蓉还感到一些沮丧和无奈。他感觉到,公安局长的惫懒背后,也许还有一些你奈我何的味道。作为市委书记,他当然可以拿掉这种他认为不称职的公安局长,但是作为目前的青州市委书记,师北蓉却也似乎的确不会拿掉雷胜利,不仅仅是因为他们同在一条贼船,具有共同的政治利益和经济利益,还因为他目前为自己制定的指导意见:“政治稳定,经济腾飞。”这句看起来普通的套话,实际上却是他的深思熟虑,也是他认为目前最好的选择,同时,符合杜士诚的意愿。
是的,杜士诚!这位市委书记虽然已经离开青州,但他的很多东西还遗留在这里,阴魂不散。按照某种学术上的分析说法,青州现在不仅是“师北蓉时代”,还可以说是“后杜士诚时代”。像雷胜利,就是杜士诚的“政治遗产”之一;还有青州酒厂和熊氏集团,等等。这些人和事,是杜士诚整体打包馈赠给他的,无论他愿不愿意都得接受,他无法拒绝,除非他拒绝市委书记这个位置,三年前,他就做了这个选择。
师北蓉发了一会儿呆,才振作起来,问题既然出了,只有面对,如果白爱民真要跟他过过招,他也只有接下来。当然,能够避免跟一位实力人物为敌,他还是求之不得的。他决定先寻找一位合适的中间人,向白爱民表示歉意,如果对方愿意和解,他完全可以像腐朽的满清政府一样割地赔款。
在考虑了一些具体细节后,师北蓉暂时松了一口气,这时候,只觉得心中有一股邪火,考虑了一会儿,出于某种难以言说的复杂心理,他拨打了一个电话,这个电话的主人,就是林云心中疑惑的那句“抵不过梅梅一张脸”中的“梅梅”。
第二天,林云一行人马前往小青县。
在每级政府、每位官员的工作中,有一项重要的内容就是迎来送往,接待各种各样、名目繁多的来宾,很多地方设置了专门的接待处,具体负责这项艰巨而光荣的任务,每一位政府官员,相当一部分时间就消耗在这些无聊、痛苦的会议酒席中,但是无论如何,接待工作都是一项不容忽略、意义重大,并且充满学问的工作。
接待工作首先要考虑的是接待的规格。正如古时评书常说的“棋逢对手”,应该水来土掩,但绝不可以兵来将挡。同时,强调规格也并非生硬的厅对厅、处对处。同样级别的官员,财政厅和林业厅的接待也有差异;同样是审计局,不同时期、不同目的的审计人员,也有不同的接待方式;人大的检查团和公安厅的专案组接待力度和侧重也各有区别;兄弟城市的交流学习和省直机关的检查指导,更是应该由不同的班子成员分别接待。
当然,所有的接待工作中,最重要的毫无疑问是接待最直接的领导视察,比如现在像林云这样的市长下县来视察。这种时候,如何迎接视察、汇报工作就特别体现各人的水平和本领了。
在领导面前一味展示成绩,未必效果最佳,就算不被认为是浮夸糊弄,也可能会因此认为形势大好,进而在安排下阶段工作时层层加码,提出更高要求,最后自作自受,逼得咬牙苦撑;而一味渲染困难,则会让领导认为你庸碌无能,工作不力,甚至可能因此产生调整你的位置的想法。所以摆成绩,也要讲困难,三七开还是五五分,正如兵法所谓“运用之妙,存乎一心”,而如何运用的前提,关键在于摸清领导意图,奉迎配合,这也是兵法中的“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只是现在林云初来乍到,青州官员对这位新市长的了解基本是一片空白,只好各按自己的套路出牌,摸着石头过河,一边试探,一边工作,现在轮到了小青县委书记周义表演。
周义同样带领县委几大班子在高速路口等候,但是规模比永宁县要小得多,似乎从这一点上,能够看出两位县委书记不同之处,或者说是应对新市长视察的不同策略:王瑞炳是献宝式地穿上所有好看的衣服披挂上阵,周义则是简单打扮亮相。虽然,对于新市长的第一次大驾光临,他还是非常重视,不仅专门开会做了一定的部署,并且派出“观察员”前往永宁侦查,但在最后,他决定以不变应万变,举重若轻。这是他的风格,也是他的原则。
他的为官之道是固守底线,独善其身。如果不是非要站队不可,那么与任何人包括领导都保持一种同志关系就已足够。他认为,在官场上,除了父子兄弟这种血源关系,哪怕是同父异母,都是潜在的敌人和对手,都是纯粹的利益关系,这种观念可能来自于他喜欢看的一些清宫小说,但是有一定的道理,尤其是在目前的青州,或者,他认为从整个青州未来可能的政治格局来说,他的做法比匆匆忙忙扑上去讨好新市长的王瑞炳更加稳妥。
正是基于这样的考虑,整个三天的视察工作中,小青县委书记没有刻意隐瞒什么、彰扬什么,基本上把小青县的具体情况,客观、翔实地向新市长做了汇报。在陪同视察中,也没有耍什么小动作,林云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介绍情况时,也不遮遮掩掩。县重点工程小青糖厂五十万吨食用酒精扩容工程,周义强调了它对于小青县的重大意义,也表示了某种担忧,尤其是现在企业改制,一边鼓励发展私营企业,一边又是省委最新的精神“国进民退”,最重要是,小青糖厂关系着小青县上千家种植农户和青州十几家酒厂,牵一发而动全身,不是纯粹的企业行为,还关系着民生和社会稳定,非常棘手;视察交通基础设施时,他也坦承资金困难,很难完成市委市政府提出的明年之内“村村通公路”的号召。同时,周义的态度跟王瑞炳似乎是一个鲜明的对比,自始至终,温和微笑,但是亲切中带着一点儿距离,有时给林云的感觉甚至有点不卑不亢的味道。这没有让林云反感,他认为态度和嘴上功夫并不重要,衡量一位官员是否称职在于看他是否在干实事、能否干好事。通过三天的接触,他认为周义算是合格的。
周义还有一点比较对林云的胃口,就是没有在接待上铺张浪费,没有像暴发户一样搞大场面,基本上都是符合标准的工作餐,直到最后一天晚上,才加了几个菜,上了青州老窖,但也正是这天晚上,让林云比较舒心充实的三天画了一个不太愉快的句号。
酒宴到一半的时候,林云因为心情不错,跟周义他们多喝了两杯,气氛比较融洽和热烈,这个时候,宴会厅的门突然被打开,一个人举着酒杯走了进来,直接大步走向坐在首席的新市长,远远地就大声招呼起来:“林市长,我来敬您一杯酒。”
林云愕然地看着这位不速之客,看着那张有些醉醺醺的脸,突然之间,他明白过来,心中的疑惑被另外一种惊奇取代。
周义脸上依然挂着温和的微笑,一动不动,他身边的县长丰盛站了起来,离开座位:“东……”转过身对林云笑着介绍,“林市长,这位是师……总,师东蓉师总,正在我县考察投资,今晚是开发区在隔壁请客……”
他不知道该如何介绍这位青州大名鼎鼎的人物,但是林云早就从师东蓉那张跟市委书记师北蓉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脸,还有身上某种类似的气势,猜出了来客的身份,考虑一下,站了起来。师东蓉走过来,抢过丰盛的话自己说了起来:“林市长,幸会。早该专门拜会您了。刚才在隔壁听徐主任说您在这里,所以,冒昧打扰,还望林市长多加包涵。”
林云笑着举杯:“师总客气。师总来小青考察投资,是对小青县委县政府工作,也是对青州市委市政府工作的支持,对于你们这些尊贵的客人,我代表青州市委市政府表示热烈的欢迎。我忙完这段时间,会专门安排时间宴请你们这些前来青州考察投资的朋友。”
“谢谢林市长的关心。敬您一杯。祝林市长工作顺利、万事如意。”师东蓉举杯跟林云相碰,仰头先干,然后举杯一扬,向周义、丰盛点点头,再举起双手向其他诸人笑着合手为意,“林市长,打扰了。周书记、丰县长、各位,打扰,打扰。”一边不住摇手,一边退了出去。
晚餐后,周义依然客气地请示新市长有什么安排,当然,他得到的回答只有一个,这三天都是一样。实际上,这本来应该是他主动安排供领导选择,而不应该这样征询领导意见,就像服务行业标准的推销模式,应该是请问客人要红茶还是要绿茶,而不是问客人要不要茶。除非他和林云的关系已经特别亲近到不拘小节。但是这是小青县委书记故意的。他押对了这一宝。在第一天视察工作中,他就猜对了新市长的某些个性,他也本来对新市长寄以这种希望。
在回房间的过程中,林云犹豫了很久,还是决定暂时不向舒万里询问有关师东蓉的情况。如果是别的人和事,比如爱乐手机,他自然可以随便询问,但是市委书记的亲兄弟,他决定暂时忽略。他来青州前的准备工作中,居然没有搜集到师北蓉有一个亲兄弟的资料,这是一个重大的疏忽。整个晚上,他用了很多时间来考虑从哪里打听这位突然冒出来的师东蓉,睡梦中,这个问题还萦绕在他的脑中,挥之不去。
接下来视察的是陶然。
陶然县委书记苏阳是一位典型的官员形象。俗话说,“中等身材有点胖”是官相,虽然不能一概而论,但一脸笑容却几乎是基层官员“必需品”,从见面开始到后来陪同视察,苏阳脸上的笑容就从来没有消失过,如同整个身体的一部分。与之相反的是,县长贺光霖瘦瘦高高,一脸严肃,像一位古板的教师。后来的闲聊中,林云了解到,七年前,贺县长是青州师院化学系一位教师,心中很是惊诧了一下。但是更加令新市长惊诧的是这位县长接下来的表现。
陶然的视察一开始就显得有些异样。苏阳保持了一位正常的县委书记言行,但贺光霖有些出格,常常抢在县委书记之前发言,而且他的发言就像一位拿着放大镜审查学生毕业论文的教授,或者像在科幻小说中寻找技术错误的专家,不断地指出陶然存在的不足和困难,“客观”得有些过分,每每让林云疑惑不已:难道他不是陶然县长?他的做法似乎与永宁县委书记王瑞炳是一个鲜明对比,截然不同,但是这很投林云的胃口,他希望的就是这种实事求是的汇报,尤其是存在的问题和困难需要特别强调,这有利于他这个新市长将来有针对性地开展工作。陶然县委书记笑呵呵地陪在一旁,很少说话,但也没有批评阻止县长的“大放厥词”,如同旁观者、无事佬一般,令林云感到困惑。
但是,贺光霖的言行让青州市政府办公室主任孟平郁闷不已。他曾经在陶然做过一届县长,不管贺光霖抱什么目的,这样大曝特曝陶然的问题和困难都让他脸上无光,每每非常尴尬,不是为了在新市长面前要装宰相城府,他恨不得象贝多芬对待命运一样,扑上去扼住这个人的喉咙。
在陶然最后那天晚上,陶然县委县政府举行了一个热闹的送别宴会,县里几大班子的领导全部出席,但是在这个宴会上,贺光霖依然我行我素,一抓住机会就是谈工作,而且还是谈问题、谈困难,似乎是专门为了跟整个宴会的气氛和主题唱反调。
“……招商引资明明是一个经济行为,怎么可能当作政治任务来完成?还要搞攀比,那不是逼着大伙儿放卫星吗?”
这话道理上肯定不错,但是这种话不应该由一位县长来说。林云心中笑着摇头,他无法想象以杜士诚的精明老练会把这样一位口无遮拦、近乎“政治白痴”的人放在县长这样的位置上。
“……尽是狮子大开口,什么三年税费全免,什么优惠没有底线。尤其是土地!这是不可再生资源,又不是大白菜。不管是不是真的需要,一开口就是几百亩一千亩,把我们全当凯子!可是招商引资的任务又压在那里。更恼火的是,现在大家都搞开发区,有一个好项目,大家一拥而上,条件都差不多,那就比优惠政策,抢着割肉,争着向外商抛媚眼,最后受损失的还是国家……”
这些话,这几天贺光霖已经在新市长耳边嚷过好几次了,似乎是担心林云健忘,忍不住又一次老调重弹。林云承认他说得有道理。青州四县一区都上了开发区,有的还在拼命扩大规模,争取省级开发区,就像一个吹气球比赛,唯恐不大,而没有考虑过吹爆。有一些明显的不良后果已经突显,一是招不到商,大量土地闲置;二是一个项目互相争抢杀价,最后结果无一例外是地方吃亏,外商得了便宜。林云走了三个县,已经觉察到了这个问题,这些天都在考虑,这是上届市委市政府的战略,是现任市委书记师北蓉大力鼓吹的工作重点,他不知道该如何正面应对这一切,但是现在,他感到疑惑的是:贺光霖为什么要再三在他面前强调?是希望他来做某种扭转?让他跟市委书记打擂台?这背后有什么其他目的没有?贺光霖的话矛头直指市委市政府,这已经不是含蓄地批评和委婉地抱怨,而是赤祼祼地否定市委市政府的战略部署,一位县长,这样不顾场合,不讲究一点工作方法和工作方式,他到底有什么意图?
似乎意识到了新市长心中的疑惑,一直很少说话的苏阳笑着说:“贺县长的话有些直,但有些问题的确存在,而且还很严重。比如土地的问题。一味满足外商,那些失去土地的农民,光是再就业就是一个令人头疼的难题,一点儿补偿费用用不了多久,我们不应该为了一时的GDP而制造无穷的问题和社会矛盾,这笔账肯定不划算,站在讲政治的高度来看,也是需要慎重对待的。”
在最后关头,这位县委书记还是忍不住暴露了他的某些思考和倾向,证明贺光霖的行为并非个人行为,至少得到了苏阳的默许。
现在林云基本上可以肯定陶然县这两位主官的意图了。苏阳老练地坐镇幕后,贺光霖出头做枪。但是另一个疑问接踵而来: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要对市委市政府的战略部署颇有微词甚至明显对抗?他们不是官场新人,应该明白这样做的性质和后果,那么,是什么具体困难和矛盾逼迫他们这样做?但是这并没有让林云感到不快,他很喜欢下属能够坦诚地表达自己的意愿,以前是这样,以后也不会变。同时,他们的意见是坦诚的、客观的,值得市委市政府正视。这两位陶然县主官表现出来的忧患意识,林云觉得应该肯定,他认为陶然这届班子是做实事的、是合格的,正是带着这种欣赏的心理,他没有拒绝他们的敬酒。再加上县政协主席资格很老,据苏阳简单介绍,有过辉煌的仕途荣誉,只因性情狷介,一直窝在县里,素来不大理人,不知为什么却对新市长充满好感,非要逮住林云拼酒不可。林云不得不应酬,还有一个原因,那位年轻的女记者今天取了墨镜,一双水汪汪的眼睛藏在镜片几天后突然打开,如奇花初胎,明眸善睐,一整天,林云觉得晒在身上的冬阳都是暖洋洋的。这一顿酒宴也似乎是巡察以来吃得最舒心的一顿,不由得略略放开了一些。快到结束的时候,孟平给苏阳一个暗示,他们搭过班子,彼此有一定的默契,苏阳立刻会意,笑着对林云说:“等会儿大家上楼去高歌一曲。好久没有听过朱主席的革命歌声了。”孟平接口说:“林市长在抚州得过机关歌咏比赛一等奖的,跟朱主席都是行家。”政协主席哈哈大笑:“那倒要好好欣赏一下林市长的歌声了。”
林云微一迟疑,看大家都满眼热望地看着自己,不忍扫兴,也不好扫政协主席的面子,一扫眼,瞥见邻桌的竺子双颊飞起红霞,衬着白玉般的肌肤,如雪中怒梅绽放,想来也喝了几杯酒——这是她这些天来第一次喝酒吧?不由自主地说了出去:“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半个小时后,陶然县委宾馆的包房内已经载歌载舞,几位年轻女孩被安排来活跃气氛,但是她们成了绿叶,竺子是她们的公主。年轻的女记者了解自己的身份与气质,自然不屑跟那些像蚂蚁围攻蛋糕一样堆在市长身边的女孩争无聊的风头,从容不迫,冷眼旁观,后来她跟孟平合作了一首《广岛之恋》,声情并茂,舞池中的林云凝神静听,却糊里糊涂,不明白那些歌词的意思。结束后,林云丢开怀中的女孩子鼓掌,竺子款款地走到他的身边,微侧着头:“谢谢林市长,下一曲我请您跳舞。”一切都显得自然而然,旋律响起的时候,他们相拥滑入舞池。
林云握着竺子手的那只手有些汗,扶在腰上的那只手有些颤抖,这种气氛让他情不自禁地想起很多年前的校园生活。那时的他一片纯真,对生活和爱情都充满憧憬,但是怀中这个女孩不是他那些青涩的同学能够相比的,这几天里,他已经很多次用眼光读过她的身体,而现在,她和他如此接近。跳舞真是一件神奇的事,能够让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理直气壮地如此接近而不被人诟病!他拥着她,他的手接触到她的身体,左手和右手的感觉各自不同,却一样的舒爽。那迷人的柔软,那令人心颤的肌肤相接,经常,她高耸的胸部触碰到他的胸,一擦而过,他心中有战栗的快乐,真是一个尤物!一个纯粹的女人!一个性感的女人!一个能够诱惑男人下地狱的女人!她的身材高挑却不纤瘦,浑圆天成,年轻的身体散发出令人眩晕沉醉的热力。这儿有很多跟她一样年轻、可爱的女孩,但是她们跟她相比,就像业余歌手相比帕瓦罗蒂唱出的优美华丽高音,完全是天壤之别的两种效果。林云有几分钟完全迷失,似乎飘在云里,不知所之,这一首歌似乎也分外长,不会结束。
“你工作多久了?在电视台工作还行吧?”似乎是为了进行某种自我拯救,林云努力着开口说话。他想打破这种迷醉暧昧的气氛。
竺子抬起头,侧着头望着他,眼中像小学生一样写着问号,答非所问:“做人难呗,做女人更难呢。”
林云突然之间听到这句名言,再想到这位女记者可能算是青州一个小小的名女人,忍不住笑了:“你才多大?这样深沉的感叹。”
“一定要等到当了剩女才好啊!日本有本书形容那些三十岁后事业成功却无感情归宿的女人是‘败犬’,我才不想那样呢。”竺子嘟起嘴,“但是年轻也没有什么好,你遇见的男孩子看不清他的未来,也看不懂他的心思;或者,他只是一个好色之徒;或者,他不是,只是纯粹出于冲动,出于身体的需要。而且,他们不会爱惜你的身体,无法应对一些紧急情况,没有经验,是完全彻底的个人主义,只图自己享受。我时常在想,如果这世上真的没有爱情这种东西存在,我宁愿投入一个成熟男人的怀抱。至少,他会宠着我、护着我,不让这个社会伤害我。”
林云瞠目结舌,他完全没有想到自己一句随口的问话会引出这样一番宏论,她早就准备好的还是有感而发?音乐在这时候停止,竺子放开他的手,挺直了腰,依然微侧着头凝视他的眼睛,妩媚地一笑:“谢谢这音乐。”转身,回座。
谢谢这音乐?这是什么话?现在的女孩子……林云机械地看着那个袅娜的背影,这一刻,他知道,从此以后,这个印象将长久地留在他的记忆中,他将对她的长腿翘臀刻骨铭心。
作为巡察的最后一站,吉安是青州四县一区中最边远的一个县,没有高速公路,有部分山区,整个县八十万人口中,农业人口占了三分之二多,经济排名全市末尾,林云安排了整个调研工作最多的时间在这个县。
吉安县委书记车海给了新市长一个超级的“惊喜”:他的迎接队伍在距离县城五公里的城关镇大桥那儿等候,类似古时的“郊迎”。这还不算什么,出彩的是这个迎接队伍的空前庞大,不仅包括县委的几大班子,还包括各乡镇的负责人,几乎让人认为他要在城关大桥开一个现场办公的全县干部扩大会议。林云哭笑不得,他不好发脾气,但脸上却无法克制地板了起来。
接下来的视察工作再次让林云领教了车书记的隆重礼遇,每个视察点,都清洁整齐,旌旗标语,有些地方还能够看出新粉刷和突击布置的痕迹,只差黄沙铺地、清水洒街、锣鼓和香案了。他以为王瑞炳已经比较形式主义,但车海更加离谱,是一个升级版的王瑞炳,正应了那句俗话:没有最,只有更。
如果光是在形式上过分些,林云还能够忍受,但是在视察过程中,林云一些提问,车书记绝大部分时间都无言以对,最初是瞠目结舌,茫然不知,后来是强作镇定,恍若未闻,幸亏政府办公室主任和两位副县长机警过人,每每及时救场,使这一出大戏不至于卡壳和砸锅。
或者看出了新市长的不快,吉安县长邓朝宗乖巧地说:“为了彻底扭转吉安落后的面貌,为了让老百姓尽快地富裕起来,我们这届班子响应市委市政府号召,解放思想,调整思路,砸碎禁锢,一改在传统的农耕文化上转圈的战略,计划通过办大企业、上大项目,大张旗鼓地招商引资,大力发展工商业等措施来发展吉安经济……为了切实有力地实施这个战略,我们班子内做了简单的分工,人尽其力,各尽其能,车书记全面负责招商引资的工作,这一年来跑市里,跑省城,跑沿海兄弟城市,那真是踏破铁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有了现在吉安这样的大好局面……”他有替县委书记解释的义务和责任。
“项目要上,大企业要办,但也不要脱离具体现实盲从。无商不富,无农不稳,这里面有一个总体思路……”林云淡淡地说,但是他后面的“招商引资发展经济的同时,也不要忘记脚踏实地的工作作风”没有来得及说出,就被急于表现的吉安县委书记打断了。
“对,就是思路。”车书记以为市长赞扬他的工作,迫不及待地表现自己,“师书记经常用一个事例来说明这一点。他说爱迪生有一句名言,天才是百分之一的灵感加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这话被当成勤奋出天才的注解,实际上,以前我们一直都存在着误解,爱迪生原话中还有一段,说这百分之一的灵感虽少,却比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更重要。我们现在的政府工作也是这样,巧干远比……”
林云似笑非笑地问:“老黄牛已经过时了?”
这句突兀的问话直接把车书记僵在那里,出现一个短暂的冷场。
如果仅仅像王瑞炳一样阿谀逢迎,自己给自己脸上贴金,林云多少还能理解,但无法理解的是,这位县委书记每十句话中,就可能提到一次师书记,这似乎是他的习惯,但是单这一个或者无意的口头禅,就足以毁掉他所有试图讨好新市长的努力和苦心。这位车书记不是非常愚蠢,就是非常不注重细节。
晚上回到房间,林云问:“车海以前应该是动辄把‘杜书记’挂在嘴边吧?”
舒万里愣了一下,反应过来,林云是在调侃,他完全没有想到一向寡言严肃的林云居然会这样,他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完全正确,加十分。当年他是市委副秘书长,到吉安先是县委副书记,杜书记把他扶正,他应该不会忘记这份提拔之恩。”前面一句配合气氛,后面点出这位吉安县委书记出身,虽然,林云可能早已知道。
“今天看了几个地方,你有什么想法?”林云问。这似乎是一句随口闲聊,但也可以看成新市长对秘书工作能力的考察,舒万里不敢大意,沉吟着缓缓回答:“实际上,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车书记的表现也完全正常。这些地方官员的心态就是这样,报喜不报忧。当然,陶然贺县长似乎是一个特例。他们就好比是一间上市公司,根本不在乎真实的业绩究竟如何,只要交出来的报表好看就足够了。借用一句古话说是:力战斗,不如巧为奏。所以下午林市长一针见血地批评他们,他们的确是犯了这种错误,不愿意做老黄牛,而只图马粪表面光;不愿意在跟老百姓息息相关的事情上做细致工作,而热衷于一些能够立竿见影的政绩工程。”
秘书的回答完全击中了市长的心,有些话正是他下午没有说出来的,林云忍不住叹气,有些恨恨地说:“睁着眼说瞎话,糊弄上级,糊弄同志,糊弄别人,也糊弄自己,完全可以说是一种失责失职,是渎职,是堕落,是丧失原则和党性,旧社会官场那一套不应该成为我们这个时代干部的指导,不应该再容许这种行为和风气继续下去。车海他们应该向陶然县学习。”
林云考虑了一会儿,做出了决定,他也不想明天继续这种无聊的演出,他让舒万里现在就去见车海,转达他的意见,希望吉安班子不要一味摆成绩,弄得花团锦簇,而要多让他看到存在的问题和困难。
或者,正是从这里开始,作为新的青州市长,林云的权力意志第一次体现。他不想一味听人摆布,像个手套,或者像个木偶。
接到舒万里转来的意见,车海恼羞不已,立刻拨打了市委书记的电话。
“……大大小小也接待过无数的领导了,哪有像他这样的?是跟人有仇啊,还是以为他是国家总理啊?”
“你这是什么态度?林市长刚来,想了解真实情况,这是正常的,也是值得肯定的,你作为吉安县委书记,必须配合,但是现在你是怎么表现的?你还很委屈啊?”对县委书记的抱怨,师北蓉首先一顿批评,然后放慢了声音,语气也温和一些,“林市长要看问题,你就应该老老实实地把存在的一些问题向林市长汇报,但是,也不要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都反映到林市长那里,他是一市之长,不是村委会干部。好好去做准备吧,林市长毕竟只能在你那儿待几天。”
他没有再给车海说话的机会,挂了电话,沉思一下,拨了孟平的电话。
五分钟后,孟平敲开了林云的房间:“林市长,出去走走?”
林云看着自己的办公室主任,考虑了一下,点头:“好吧。十分钟后在大厅等,你把小舒叫上。”
但是林云到了大厅时,才发觉等候他的不仅有孟平和舒万里,还有发改委那位调研员和林云想见又不想见的人:竺子。这时她不再是休闲的牛仔裤旅游鞋,而是换了一件亮白的风衣,头发盘成一个髻,身材本来已经非常高,穿了高跟鞋,衬托得更加亭亭玉立,整个人如同一片挺直的素羽,有一种非常抢眼的奇异效果。林云强作目中无人,视而不见。一行人出了政府宾馆,“往哪儿走?”舒万里问。这不是在问孟平,而是在征询林云的意见。
“先到街上随便走走,有广场之类最好,然后,到河边看看。”林云看着众人的目光,只得拿主意。孟平笑着说:“那儿老夏带路。老夏是吉安人。”
“这个自然是我的任务了。路线一定会安排得叫大家满意。”夏调研员往林云身边靠了过去,落后半步引路。
舒万里打趣说:“咱们这也算跟着林市长微服私访吧?希望能够碰上几个拦轿喊冤,或者强抢民女的。”
走在最边上的竺子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在犹豫,孟平已笑道:“老车好面子,爱整一些光鲜好看、冠冕堂皇的东西,现在正好看看吉安是否真像老车吹嘘的那样。”
一行人边说边走,哪知刚刚走过两个街口,横奔过来四五个人,领头的远远就笑着招呼:“大家好兴致啊。”正是吉安县委书记、县长和办公室主任。
林云一怔,不觉莞尔。舒万里已经叫了起来:“车书记,原来你还在宾馆专门安排了眼线监视我们啊。”
车海一脸得意扬扬:“那是自然!各位领导和贵宾,必须严防死守,确保万无一失。”浑不以刚刚才被林云否定了他的夸张做法为意。
两拨人会合到一起,有了县委书记和县长开道,一行人立成焦点,谁都想得到他们陪同的大人物肯定是新来的市长,路人注目,再加上车海的唠叨,本来随意的散步重新变成县委书记的自我表彰会。林云顿觉索然,漫漫走到小青江边,车海的话头配合地转为响应市委市政府号召,治理污染,保护生态,如何下大决心,花大力气,关停转并多少企业,其间面临多少困难,县委县政府顶住多大压力,付出多少努力,最后胜利完成光荣任务,还了吉安老百姓一方青天、一条清江,过程之生动、情节之精彩,感人肺腑,催人泪下。车书记正自口若悬河,神采飞扬,突然听到竺子在一旁咏叹:“清江几时有,无语问苍天。”
众人一怔,齐齐看向那走在边上的女记者。孟平笑问:“小竺,怎么,这小青江的确很清嘛。”
竺子轻蔑地一笑:“的确很清,只不过仅仅局限于眼前这一段,林市长若是沿江而下五里……”
众人看着竺子意味深长地卖弄,都是一怔,车海脸上露出尴尬之色,苦笑着说:“你们这些大记者啊……”
竺子表情突转,妩媚一笑,说:“车书记您又说错了,我只是一个小记者,但也正是因为我只是一个小记者,不是大人物,所以车书记只顾对林市长、孟主任他们严防死守,却疏漏了我,所以那些上访的群众能够挨近我身边,病急乱投医,送了我一大堆材料。呵呵,这算是万有一失吧?”
林云淡淡地说:“群众上访,是一种正常现象,说明我们的工作还是没有做够,还需要跟老百姓进行更多更深的沟通,车书记不必讳疾忌医。竺记者,你可以把你收到的上访材料给舒科长。”
车海只觉新市长淡淡的目光如利针刺体,看着竺子不好发作,只好转了打击方向:“穷山恶水出刁民,吉安的民风一向是这样,解放前土匪横行,最近几年,不是上访,就在网上乱说,唉。”
半个小时后,林云回到房间,只觉得心中郁郁,他一一回想这些天来的考察调研,回想几位地方长官的态度和表现,回想感兴趣的问题,有一些东西似乎呼之欲出,有一些东西却难以捉摸。心潮正自难平,门被轻轻地敲了两下。他走过去拉开门:“小舒你……”愣在那里,门外站着的是竺子。
这时竺子脱了外套,只穿一件湖海兰的线衣,胸前嵌着几朵黄白之花。林云的目光在那里如惊鸟一掠而过,干巴巴地问:“不是叫你把材料给小舒吗?”
“舒秘书被孟主任拉去玩牌了。怎么,林市长还要讲什么‘男女授受不亲’吗?”竺子习惯性地偏头问。
“哪里?”林云在心中叹一下气,侧身让她进屋。
竺子站在镜灯前,昏黄的光成为她的背景,她的头发散下来,似乎在无风而动,流淌着华丽的暗红,她把手中的文档放在桌上,促狭地看着林云:“林市长是不愿见我,还是不敢?”
“你说什么?”林云板起了脸。
“你怕跟我单独相处。我知道,这是女人的敏感,你瞒不了我。”竺子伸出手指竖在嘴前,制止了林云的反斥,“实际上,这个跟你单独相处的机会是我想争取的,我本来就不想让舒秘书来转。但是,这个机会却也不是我争取的——等会儿我告诉你为什么。告诉你吧,你也不用太心虚,我跟你单独相处,不是为了谈情说爱,呵呵,当然,也可以说是为了谈情说爱。”
林云看着竺子从容淡定的表情、轻轻嚅动的嘴,有些发晕:她在说些什么啊!她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啊?是不是现在的女孩都这样肆无忌惮、胆大妄为?她怎么可以这样说话呢?她不知道她面对的是一位市长?她到底想做什么?有什么目的?他的脑袋开始转不动了,完全跟不上她的语言和思想。
“好吧,我来揭开底牌吧。”竺子愉快地看着眼前这个发呆的中年男人,“我来找你,我想跟你单独相处,是因为你下午的表现,是因为你对车书记的不满,是因为你那一句‘老黄牛’,还有刚才,你让舒秘书去见车书记,让他不要再故弄玄虚。我觉得,你不是一个庸碌的官员,你是一个,男人。”她停了停,又加了一句:“像一把锈迹斑斑的青铜宝剑。”
“什么锈迹斑斑?”林云觉得自己有些抓狂,眼前这个女孩似乎来自火星,他不由自主地随口问。
“因为你长得不帅。师书记英气儒雅,你却平凡普通得很,光看相貌,毫无男人魅力,所以说是锈迹斑斑;但是这几天下来,我感觉到你这人有锋芒,虽然暂时被锈迹掩盖着,很多人看不到,但将来可能会割伤他们的手,让他们觉得痛。呵呵,你这人,用一句简单的俗话来说是:外柔内刚;用复杂一些的形容是:大智若愚,重剑无锋。”
因为提到了“师书记”,市长的政治敏感回来了,他审慎地问:“因为我批评了车海?呵呵,竺记者看来很有正义感嘛。应该是,你能够替群众转达上访材料也证明了这一点。”
“正义感,呵呵,就像好看不中吃的……棉花糖,我才不是因为什么正义感,我是想找个跟你单独相处的机会。政治是男人的事,是男人玩的游戏。我们女人,唯一应该做的事,就是学习如何了解男人。这就够了。”竺子不屑地皱了一下鼻子,“如果你真要跟师书记斗斗,扮演一位正义的侠客,那是你们两个男人的事,谁胜谁负与我无关,我才不会在你们的游戏中充当配角。我只想做我戏中的主角。实话说吧,青州唯一值得我模仿学习的人是梅梅,她是我的偶像。”
“梅梅?”林云想起在永宁牌桌上王瑞炳那句似乎是失言的话,应该是同一个人吧?突然之间,他觉得人生真是奇妙,非常有趣。
“你不知道?青州的四大牛人之一。‘熊不熊,警察作伥官作佣;金碧宫,三百万,比不上梅梅一张脸;圈地圈钱强中强,天王来请青州王,黑哥白如雪,科长如鸟局如贼。’林市长应该听说过青州版的‘护官符’吧?”
“原来这样。我是第一次听说。”林云老实地说,“能不能给我解释一下这些话的意思?”
“迟早都会知道。我懒得说。你以后找别人吧。”竺子狡黠地摇头,“青州人喜欢编段子,这样的段子你以后还会听见更多。我现在告诉你刚才我说这个单独相处的机会本来是我想争取的,结果别人却主动给了我,林市长猜得出是谁?”
“孟……”林云略一思忖,登时恍然大悟,跟着勃然大怒,“他怎么……”
“他怎么敢?”竺子轻蔑地一笑,脸上换了一种深沉的无奈和悲哀,“为领导着想,为领导创造方便,难道不应该?”
这种动人的深刻表情,与她年龄不配的沧桑感再次让林云感到惊奇,深深吸引,这真是一个古怪精灵的女孩!她的言行匪夷所思,却猛然在他面前撕开一层黑幕,如同一道闪电!林云想到一路行来,这位办公室主任的表现,似乎像一个精心设计的连环套路,赌,酒,色,似乎像一个从容的猎手不停地抛出各种诱饵,窥探自己的人性弱点。显而易见,自己一旦露出某种破绽,就会被加倍地投其所好,最后掉入某种难以自拔的陷阱。但是,孟平不过是一位办公室主任,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凭什么敢这样做?林云无法不想到那位竺子嘴中“英气儒雅”的市委书记,突然间,新市长觉得胸口像压上了一块大石。
“他威胁你了?”林云平静下来,淡淡地问。
“一位老官僚不会这么笨。有些时候,利诱远比威胁更有作用。”竺子淡淡地回答,脸上的表情也淡淡的,就像在说一件与她无关的闲事。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林云又问。
“因为我也是贪婪的。我已经告诉你了,我想成为像梅梅一样的女人。他不暗示我,我自己也会这样做,我会抓住这个难得与你相处的机会,我想抓住你。”竺子脸上依然是那种满不在乎的无所谓,“毕竟在青州,除了师书记,真正的大人物,就是你了。”
林云再次怔住。他从来没有遇见过这样现实、直接的女孩,或者,青州不是抚州,他提了一口气,似乎想怒斥她,却不知如何开口,最后,淡淡地、无力地说:“你走吧。”
“谢谢你没有叫我滚。”竺子调皮地摇摇头,悠然而优雅地伸展四肢,“我想我们这第一次单独相处应该不会给你留下什么坏印象,也不会让你对我感到厌恶,而且我相信,你最终会喜欢上我的,因为,我只不过真实地表达了自己的愿望,是真小人而非伪君子,我没有欺骗你,没有算计你,最重要的,你无法否认,我是一个漂亮可爱的女人。”
林云的目光情不自禁地随着她的动作在她身上游动,他不得不承认她说得对,她不是女孩,而是一个女人。
这一晚,林云久久难以入眠,心里充满疑惑,也充满忧虑,有时想到自己在青州竟然没有一个真正的朋友,难找一个合适的人来解释那个什么青州版的“护官符”,一种深沉的孤独和凄凉悲哀扼住了这位青州新市长的心。
就在青州市长一个人在十多平方米的房间里辗转难眠之时,青州市委书记享受的却是一个歌舞升平的夜晚。
挂了车海的电话,师北蓉脸色沉了下来,坐在他身边的组织部长问:“车海?”师北蓉点点头。实际上,刚才他接电话的时候,一桌人都凝神静听,这是明知故问。他们现在是在青州金碧辉煌大酒店的一号豪包,除了组织部长张中外,还有常务副市长丁自喜、公安局长雷胜利、建委主任廖泽、秘书迟小军。
雷胜利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老车有麻烦了?活该。他就一蠢蛋,把吉安搞得一塌糊涂,每年上访就数吉安最多。小勇向我汇报说,老车到吉安这两年,除了把招待所几个服务员搞上床外,一点儿像样的卵事都没有搞出来。你要说他搞钱,那还显得他有追求,问题是他还在一门心思地以身作则、标榜清廉。真好笑!”
“老车可能想的是先树立形象,再伸手捞钱。要说老车不爱钱,打死我也不信。”廖泽搭话。
雷胜利不屑冷哼:“那他还是有计划、有步骤,是我党的好干部嘛。”
“我看老车在吉安的工作开展起来很困难啊。如果出了什么漏子,那就有损青州稳定团结的大局。”组织部长含蓄地说。公安局长立刻揭示了话外之音:“是啊,如果让姓林的抓住了什么把柄,那是扯出萝卜带出泥。我不相信老车是个江姐式的同志。”
“老雷就是咋咋呼呼的!你还不如小军。小军这两年进步很大,我看比你强多了。”师北蓉转过头去看他的秘书,“小军,你认为呢?”
“静观其行吧。”迟小军审慎地说,“林市长可能只想了解更多的情况,未必有什么特别的含义。”
“小军说得不错。一点儿风吹草动不应自乱阵脚。”张中欣赏地看着迟小军,“小军这两年愈加沉稳,而且工作能力也是得到了检验和承认的。要不可以考虑让老车回来,财政局和开发区都正好出缺,或者重新回市委。让小军去吉安先挂个副职,主持县委的工作?”
作为青州组织部长,以前每每能够跟城府极深的杜士诚形成默契,牢牢占据这个分配全市官员帽子的位置,自然领会师北蓉刚才那句话的意思。
“这个考虑很有启发性,也很周到。”师北蓉意味深长地笑笑,“战国时,赵括不能为将,他父亲知道,母亲知道,秦王知道,白起知道,蔺相如知道,只有赵王不知道吗?未必,但最后赵王还是用了赵括,这里面暗藏玄机。老车的事,还需要征求更加广泛的意见。”
“师书记高见。”一桌人皆举杯称是。他们自然明白这个广泛的意见,实际上只是征求前市委书记杜士诚的意见或者说是谅解,毕竟车海是杜士诚提拔的,杜士诚又跟在座的诸位有说不清扯不断的关系。迟小军心中默念“每临大事有静气”,努力克制自己狂喜的表情不泄露出来,想到一位县委书记的命运,就在一个电话、几句闲聊间定夺,兴奋之余,又不禁有些伤感。
丁自喜突然说:“这个林市长不大对路数啊。”相比他们讨论车海,他更关心林云。实际上,他认为他本有希望接替师北蓉留下的那个位子,而且杜士诚和师北蓉都私下跟他保证过向省委推荐,他也出了血——青州制革厂的股份,他就“高风亮节”地没有要,但是最后的结果是省委突然安排一个石头里蹦出来的林云。杜士诚和师北蓉都向他做了解释,师北蓉再次保证会继续推荐。作为一位不算新手的官僚,丁自喜不会不知道政客的承诺就如女人的诺言,谁相信谁是傻蛋,而且,只有傻蛋才会两次踏进同一条河,可是最后,经过痛苦的思考,他决定还是接受傻蛋这个角色。这是他的痛苦和无奈。但是他对师北蓉无可奈何并不表示他对林云的屈服,所以现在,他毫不客气地把矛头引向新市长。
“有什么对不对的,老丁?要辩证地看问题嘛。刚才小军不也说了?林市长刚来青州,急于进入角色,这很好嘛。”张中笑笑,“来,喝一杯。”
廖泽举杯:“我买个码。”这种话题他基本没有发言权,但必须显示参与精神。
“管他什么路数,明天让他跟叶老四一站,相片一拍,先给他画个花脸再说。”雷胜利恶狠狠地说。
“叶总去吉安做什么?”师北蓉问。
“怕打扰老板,还一直没有向老板汇报。”雷胜利一时失言,赶紧告罪,“叶老四在三星湖那儿入了点股。”
师北蓉“哦”了一声,没有再问下去。叶志远跑到吉安那种偏僻地方去,肯定不是为了三星湖的旅游开发,他完全猜得到这里面的勾当,既然雷胜利没有说,乐得装作不知。师北蓉转过头扫了迟小军一眼,迟小军会意地站起身:“我去叫个汤,顺便看看梅总在不在。”
廖泽抢先一步奔门而去:“迟秘书你坐,我去。”
这一桌人,他自认渊源最浅,实力比较,更占不到上风,刚才差不多又定了迟小军一个主持工作的县委副书记,他自然不敢拿大。片刻后转回,身后跟着一位身着制服、主管模样的漂亮服务员,拿着手机走到师北蓉身前,笑着柔声说:“梅总的电话。”
师北蓉接过电话,“喂”了一声,一阵柔媚的笑声像羽毛轻抚过他的胸口,“师书记啊,的确是对不住了。我正在从水库往回赶,突然接到紧急电话,必须要去省里啊。生意人,命苦啊,熙熙攘攘,皆为利往,只好请师书记原谅了。改天小梅做东,好好请几位,好不好?我就知道师书记大人大量,一定不会为难小梅的。”
师北蓉挂了电话,脸上阴晴不定,气氛一时有些尴尬。梅总就是梅梅,金碧辉煌大酒店的董事长,也是杜士诚的秘密情人。几年前,师北蓉在她面前丢了面子,前天晚上他给她打电话,又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今天这个酒宴是精心准备的,虽然其他人并不知道他的隐微心思:既然杜士诚留了一大堆烂摊子让他来善后,他必须全盘接受这一份前任市委书记的“政治遗产”,那么,她也应该算其中的一份吧!哪知梅梅还是托词跑了,摆个空城计让他一拳打空,故意提到的“省里”,分明就是借杜士诚来提醒他。师北蓉心中怒火中烧,差点儿立即发作,却不便让人知晓,转念一想,也罢,只要她还在青州捞食,只要她这金碧辉煌搬不到省城去,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跑得了初一跑不了十五,至于杜士诚,一个质监局长,对他已经没有多大约束,“呵呵”一笑,把手机还给服务小姐:“请客吃饭,一怕客人不来,二怕准备得不好,让客人笑话,幸好梅总既不是客人,又是此间老板,准备不好,那该是我们笑话她。梅总无法来,那就咱们吃吧。”心中藏着恶浊心思,表现出来的却是市委书记的风度和儒雅。
“对,管什么林市长、车书记,目前最重要的形势和任务就是:吃吃喝喝!咱们马照跑/舞照跳。”廖泽机敏地接口说,用市长来转移话题。
第二天,视察工作陡然一转,似乎是吉安县委书记从善如流,实际上车海是严格执行市委书记的指示。排在水泥厂后面是吉安教师新城,在这里,林云被汹涌的群众围了整整一个小时,情况似乎很简单,被拆迁的住户几年前签订了补偿合同,因为是分期付款,随着这几年补偿费用的调整和房价的飞涨,拆迁户们觉得自己吃了亏,借口物价上涨,几年前约定的分期付款应该加上一个指数,而这个指数则是一个狮子大开口的敲诈,毫无疑问,任何一级政府和任何单位都不会接受这样的无理要求。林云也认为这些拆迁户有些过分,但为了维护一位市长的亲民形象,不得不费尽口舌进行无力的解释,那一个小时,他说了超过这几天加起来的话。昆德拉借《座谈会》里女大夫的话说:“人们所说的全部话语中,百分之九十九都是空话。”林云无奈地再次证明了这一点。
下午第一站是吉庆十万头生猪饲养基地。半个小时后,视察队伍准备奔赴下一站。林云上车,向舒万里询问一些即将视察的第二站吉黎公路的情况,突然间,他醒悟过来,承建这段公路的熊氏路桥建筑公司跟熊氏集团应该有联系吧?他拿过简介,亲自查看,他的怀疑得到了确认,思考了几秒钟,他让舒万里打电话给孟平和车海,跳过这一站,直接到下一站,理由是上午有些累了。
几分钟后,他的手机传来短信声,他想是妻子,带着笑意查看,但是脸上的笑意立刻凝结。
“既然你不去熊天成的工地,我不妨也奉送你一个忠告,三星湖有黑哥的赌场。”
没头没尾的短信,林云立刻明白过来是谁。这个青州的手机号是才买的,知道的人很少,但是以竺子的身份也不难弄到,何况她早就心怀叵测。他迟疑了一下,再次下达了第二个指示,让舒万里传达,宣布取消三星湖这一站的视察。
这第二个指示传到车海那里,吉安县委书记冷汗立冒。他早有计划,到了三星湖,最好让林云题个词,发表点褒扬的讲话,其次是找机会让叶志远跟林云合个影,至少也要拍几个他们在一起神情亲密的镜头。他不仅指示办公室主任给竺子做了请求,递了红包,还专门给吉安县电视台的记者做了安排,确保万无一失,哪知中午林云对行程都没有什么异议,这时候突然变卦,登时把他搞蒙了。想到市委书记的暗示,他更是惶然。但是,他无法制止新市长这种擅自行动,这是领导的特权。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振作起来,苦着脸给一直等候在三星湖的“黑哥”打了电话,表示抱歉。
回到县城,林云宣称身体不太舒服,连晚餐也让人送到房间。这是对于下午断然改变行程的一种事后掩饰。车海向师北蓉打电话汇报,为了减轻自己的责任,他带着倾向性地揣测:“或者是真的不舒服吧。毕竟上午那些刁民是很难应付的。”
但是市委书记没有接受他的意见,冷冷地说:“到底是身体有病还是心病?我想车书记您应该看得出来吧?”
这么客气的称呼,而且带上了官衔,再次让车海出冷汗,说话的声音都有些急得变形:“师书记,我明天一定……”
可是电话那边已经断了。
这个夜晚,不仅吉安县委书记忐忑不安,而且林云也久久无法入眠,饱受骚扰。
刚刚看完《新闻联播》不久,短信就到来了。
“聊聊?”
只等了三分钟,竺子就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怎么,认为我是一个很无聊、很无耻的女人?”似乎她一直很强调这一点:她是一个女人,而不是一个年轻的女孩。
“说说对我的印象。我很想知道啊。”
“那么,说说你的初恋?你的初恋是你现在的妻子吗?”
“你在担心什么吗?我也许不是纯粹意义上的好人,但绝对是一个纯粹意义上的好……女人。”
“实际上,又美丽、又纯洁、又温柔、又性感、又可爱的处女,就像鬼魂一样,男人们都在谈论她,其实却并不存在……”
“马上就要回青州,我会把这一路来的感受珍藏在心中的。不知你感觉如何?反正我是很愉快。”
“你一生有过多少个女人?”
“你渴望过艳遇吗?”
“我一边发短信,一边回忆你的相貌、言行,回忆你这些天的点点滴滴,我发觉你还是蛮可爱的,抛开你市长的身份,或者,也能够吸引我。”
“呀!我是不是爱上你了啊?你相信吗?不相信,呵呵,我也不相信,我才不会这样简单就爱上一个人的,尤其是爱上臭男人。”
“你是在装病吧?政治人物都经常弄这些玄虚,跟女人一样,哇,我不是在骂自己吗?”
“我猜你肯定没有遇到我这样的女人吧?呵呵,吓住了?你神经不会这么脆弱吧?我还说你像一把青铜宝剑。”
“回去我会找借口来缠你的。你也可以安排我来专门做你的新闻报道。这要求很过分吗?”
“忘了问一句,你平时喜欢吃火锅吗?桥头新开的那家不错呢。”
…………
第一条短信,林云就看见了,但是他肯定不会回复。
但是,他也没有关掉手机。
他就那样躺在床上,似乎在沉思,似乎在看电视,又似乎在等着短信。
周六下午,林云带领的视察调研队伍开始返程。刚刚进入青州地界,舒万里接了一个电话,迟疑片刻,表情古怪地转过头来对坐在后座的市长说:“张中部长让我去一趟他的办公室。”
“那先送你吧,我回家。”林云点点头。
这个电话提醒了他,他也拿出电话给妻子打,曹蕙莲说她正在打麻将,六点结束。林云心中莞尔,看来妻子交际能力不错,在这么短的时间就拥有了自己的圈子。
半个小时后,林云已经回到家中,冲了个澡,换了一身衣服,泡好茶,躺在客厅的沙发上开始出神。
他有一个习惯,在办公室只考虑工作,而在家里,考虑的是更广泛的工作,现在,他准备认真反省这两周的工作,回忆那些人和事。
四个县委书记中,王瑞炳和车海差不多可以归纳为一类,算是师北蓉或者说是杜士诚的嫡系或者附庸,他们能够获得目前的职务多少跟这两位市委书记有关,因此对于市委或者说是市委书记的意图和号召言听计从,闻风而动,坚定不移,步调一致。而周义和苏阳似乎有些不同,他们有能力,看起来有自己的主见和原则,对于上级领导并不盲从,虽然相处的时间很短,但据目前的表现看起来是这样的。他还想到了贺光霖,这个给他留下了很深印象的县长。
四个县的情况给他的感觉都不错,除了吉安困难大一些,各方面的情况都比较好,尤其是经济,比起他以前工作的抚州来说,好了几个档次。当然,也存在着一些常见的问题,比如贺光霖反复强调的为了上项目,不惜牺牲地方政府利益,实际上也就是让国家利益受到损失,这值得关注;还有吉安,竺子转来的检举信件,反映的情况可能有一些夸大,但绝非空穴来风,如何处理,他暂时还没有想好。这跟他以前接到的检举信情况差不多,对于一位新市长来说,算是一个考验。
想到竺子,他的脑袋立刻一空,一下子全被这个横空杀出的莫名其妙的“女人”占领。
昆德拉在《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中说:“爱产生于一个女人以一句话印在你诗化记忆里的那一刻。”实际上,这是在说,一种强烈的感情,往往来自于一个深刻的印象,比如一盏昏黄的窗灯、一条飞扬的黄手帕、一煲浓浓的鸡汤、一头甩起的金发……在很多电影和小说中,都特别营造这种经典的煽情场面,而对于林云来说,竺子给他的记忆是从她的长腿翘臀开始,这成为她的特征记忆符号,一想起她,就会同时想起那让人心悸的腿与臀。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她带给他的是性的诱惑。在陶然政府宾馆的包房内,在暧昧的灯光下,他和她有那么一次亲密接触,他似乎现在还能够清晰地回忆起所有的细节,感受到她身体的热力,那是一种纯粹的雌性动物发出的体味和气息,嗅到它的雄性动物,无可抵挡。他记得一句话说:“男人分两种,一种是好色,一种是十分好色。”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他的表现是正常的,并不羞耻。同时,这句话后面部分说:“女人也分两种,一种是假装清纯,一种是假装不清纯。”那么,竺子又是属于哪一种呢?假装不清纯?她是故意装出一副吓人的模样?女人是老虎,她其实是个纸老虎,这个想法让他觉得好笑,感觉自己扳回了一些劣势,减轻了一些这个咄咄逼人的“女人”给他的压力。
但是,她对他仅仅只有性的吸引吗?
林云发了很久的呆,他不能肯定自己的感受和思想,这种情况并没有让他觉得沮丧和厌恶,反而有些微微的骄傲。如果他真的还能够对年轻女孩突然产生这样的真挚情感,似乎表明他的健康状况非常良好,同时,也可以认为这个男人心中还残存着理想主义的碎片,心灵还没有完全被尘俗的琐事占据,没有磨砺粗糙,还有柔软敏感的一面,他还是一个正常的男人,而没有变成一个官员符号。
生活委实神奇而诡异。他以为自己早已经过了那个年龄,以为自己早已经修炼到波澜不惊、无欲则刚,除非是天使,否则很难让他情丝萌动,殊不知一个普通的年轻女孩,在短短的几天当中,就把他搅得春心荡漾,他觉得有些好笑,又有些伤感,或者,这就是真实而普通的人生吧,这就是真实的情感。
这个时候,他的电话响了,暂时把他从沉思中拔出来。是舒万里的电话,他告诉林云,刚才市委组织部长张中正式向他宣布,他的科长转正,级别也提了半级。
林云向他表示祝贺。挂了电话,他开始思考。像这种级别的提拔,一个副部长就是很隆重的了,甚至来个干部科长简单通知一下就已足够,但是张中亲自出面,尤其是在周六的下午,尤其是还计算着他们刚刚回到青州,显示了对于这个提拔的重视,也是对于舒万里个人的重视,毫无疑问,这一切都是因为舒万里背后的新市长。林云甚至可以想象张中在跟舒万里谈话时的情景,想象组织部长对舒万里的某种暗示。
但是舒万里会接受这种暗示吗?舒万里做得不错,在车上接到电话时就没有隐瞒,现在又在第一时间向他汇报,表明了一位秘书应该的立场。但是,这里面又有多少值得信任的?这种忠诚能够继续而持久吗?林云陷入深深的思索中。
六点半,曹蕙莲才回来。不过,这没有让林云介意,正如在欣赏时装的时候,会忽略它的价格昂贵,在一个人的遐思中,时间是会被淡忘的。
“谁送你回来的?”林云好奇地问。机关家属小区是不允许出租车进出的,他想知道妻子目前的社交。本来并没有用心,但是几分钟后,他庆幸自己这么一问。
“宁大姐的君威车。人家几年前就玩车了。”曹蕙莲露出艳羡的表情,“哦,就是孟主任的妻子。孟主任跟你去了,她也正好空着,怕我人生地不熟,所以这几天都陪着我。看到没有?家里这些东西都是她陪着我去挑选的。幸亏有她,省了我不少心,也少花了不少冤枉钱。”
林云随着妻子的目光,这才发现家里添了新空调、饮水机、吸尘器、电脑,墙角还放了一张按摩椅,连电视也换了一台新的。他们搬家的时候,所有家具和大部分家用电器都在抚州处理了,现在客厅又摆得满满的,一个殷实家庭的必需品应有尽有,像一个阵容整齐的仓库。“少花了什么冤枉钱?”林云坐直了一些,问。
“这么敏感?”曹蕙莲白了他一眼,“又不是没付钱!宁大姐跟商场的人熟,拿的关系价。”实际上,其中有三千元是宁玉娟硬塞的购物劵,宁玉娟借口这些购物劵是春节单位发的,一直拿着没有什么用,再不花就要过期了。曹蕙莲略做推托,抵抗不了宁玉娟的热情和坚持,只好笑纳。这时候见林云紧张,她立刻随机应变地像基层官员对待问题一样隐瞒不报。
“人家有车那是人家的事,要是事事攀比,这人就没法活了。再说,你真有事要用车,偶尔偷偷地蹭一下公家的车也是可以的。就算我的车太招眼,小舒也应该能够安排的。”林云松了口气,讨好地安慰妻子。
“等我有了钱自己买。对了,宁大姐建议咱们买点青州制革厂的股份,说有希望上创业板块,如果成了,那咱们就是原始股。”曹蕙莲从厨房里转了转出来,“打了一下午麻将,居然有些累,冰箱里也没有什么东西,要不,咱们出去吃?”
“原始股?这时候还能够买原始股?”林云只回答了他关心的第一个问题。他记住了,熊氏集团收购的青州制革厂;他还记住了,检举信上,青州制革厂是青州某些人的第一宗罪。
“改制是早过了,但别人不能买,咱们肯定能买。宁大姐说她有关系,再说,你是……”
林云打断了她,声音都有些变了:“你是买了,还是你答应了?”
“这不是在跟你商量吗?”曹蕙莲白了他一眼。
“那就好。”林云松了一口气,迟疑了一下,说,“那就暂时不买吧。万一上不了市,咱们不就被套住了?那可是咱们的家底啊。等我熟悉情况后,看看它是否真有希望上市,或者,价钱上也能够有点折扣。”
他自然不能把自己的考虑和担心告诉妻子,投其所好地找了一个妻子无法拒绝的理由,果然,曹蕙莲笑了:“那也好。老孟毕竟是办公室主任。”她得意扬扬地看着林云,一脸骄傲,言下之意自然是宁玉娟从孟平那里得来的消息未必准确,如果林云愿意出马,也自然比孟平能够拿到更便宜的价格。
林云摇了摇头,心中苦笑。妻子有一点儿虚荣和贪小便宜,这是女人的通病。这些年,随着他一步步前进,妻子的官太太作风开始渐渐暴露,或者是渐渐无师自通地养成,开始注意穿着言行,学会了摆一些好笑的谱,拿一些装腔作势的架子,带上了一些高高在上的得意和傲慢,但是总的来说,还没有什么过分和出格的地方,大节上能够守得住,不会主动伸手向人索要什么,也不敢替别人承头揽事,每年收的节礼,都要如数报给他听,一些贵重的礼物,还有些忐忑,主要原因是胆小,违法犯纪的事对她来说是不敢想象的。但是林云还是不敢大意,人都是会变的,他有必要做些防范工作,尤其是现在他的办公室主任妻子已经登堂入室,打入他家内部。
“以后家里有什么经济活动,你先给我商量一下?”他把妻子拉过来在沙发上坐下,看着她的眼睛,说。
从未有过的严肃语气让曹蕙莲怔了半晌,才娇笑着说:“好嘛。你这个人啊,比我胆子还小。不过是个市长,在家里也要摆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要不要给我来个什么约法三章的?呵呵,走,下馆子去。”
林云顺从地被妻子从沙发上拉起来,去穿自己的外套。现在,他有些相信竺子的话了,孟平应该是处心积虑地做了一些安排,孟平在一路上的表现,还有他孟平的妻子,都表明这位办公室主任对他的关心远远超出正常的工作关系,麻烦的是,这一切很可能得到了市委书记的授意。林云感到无奈和悲哀,但已经不再像陶然那样愤怒,现在他可以客观而冷静地来看待这件事,这不是针对他林云,他和孟平、师北蓉都没有任何个人恩怨,所有的这一切都是针对青州市长而来的。司马迁在《史记》中反复说过这样一句话:“女无美恶,居宫见妒;士无贤不肖,入朝见疑。”一个女人,不管你长得咋样,只要进了皇宫,就会被人妒忌和妒忌别人;读书的人一旦为官,无论你品德如何,都要被人猜疑,也要去猜疑别人。这就是孟平这一切行为的答案,似乎也同时是林云现在的行动指南。他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了。
他并不愿意形成某种难以面对的局面,就算现在,他也决心努力去避免这种局面的出现,但是,他也不能完全被动地等着这些人对他步步进逼,无动于衷,一筹莫展,最后把自己装进某个框子中,他要保持自己的独立和自由,或者说是坚持某种原则和底线,就必须未雨绸缪,防患于未然,预先做一些能够自我保护和自我拯救的措施,哪怕它们将来用不上。那么,他又该做些什么呢?
从这个晚上,新的青州市长提前进入某种角色,思想发生了某些变化,某些事情开始发生转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