努努书坊
返回 努努书坊目录
努努书坊 > 市长笔记 > 正文 第三章 角色扮演与手援天下

市长笔记 正文 第三章 角色扮演与手援天下

所属书籍: 市长笔记

    在政府工作中,在一位官员的正常工作中,除了宴席,会议是另一项重要的活动。开会所占的时间,与酒席相比,旗鼓相当。政府的职能、一位官员的权力,有很多时候就是通过各种名目的会议、大大小小的会议发挥出来,形成作用,进而影响到整个区域政治、经济、文化等各个方面。

    在备受诟责的政府行为中,吃喝的挥霍是一个巨大的靶子,实际上,会议的浪费却往往被忽略,看问题的人,常常因为召开一个会议不必额外付钱,便相信会议成本为零。但他们忘记了,参与会议的人在整个社会中具有特别重要的作用,他们的时间,按照他们的价值进行计算,是一个相当大的数额。举个最简单的例子,一位市长,他对一座城市的价值,应该不低于一位年薪一百万的企业总经理,那么他的单位时间价值,至少一千元每小时,以此计算,一个简单的市长办公会议,每小时的机会成本肯定远超一万元。

    星期一上午,林云首先让舒万里跟市委那边联系,他下午想跟师北蓉见个面,汇报一下这些天的收获和感想,交换一些工作意见。然后是市长办公会,听取几位分管市长的工作汇报,会后他把常务副市长丁自喜和分管经济的副市长于文泰留了下来继续讨论。在这个过程中,林云是抱着以学为主的态度,很少发言,主要由两位副市长陈述一些以前的工作思路和青州的战略布局,他已经形成的讷言形象没有让他露拙。

    下午三点,林云来到师北蓉的办公室,两位青州主官进行新市长上任后第一次正式的工作交流。

    “走了走,收获如何?”师北蓉问。

    “收获很大。”林云老实地回答。简单地寒暄之后,林云开始进入工作。

    经过十分钟的概括叙述之后,林云进入主题:“……整个情况是非常好的,说明各县区在青州市委市政府的领导下,取得了很大的成绩,各项工作都做得不错,当然,也还存在着一些问题,比如陶然和永宁为了争取雷克斯集团的液晶项目,两家打得不可开交……”

    这是林云慎重考虑过的。他觉得目前他发现的问题中最重要的就是各县区都蜂拥而上,圈地搞开发区,这样不仅造成极大的土地浪费,在吸引外商上也形成恶性竞争,将来还可能衍生出很多意想不到的矛盾和问题,他必须跟市委书记交换这方面的意见。但是这种现象,肯定是青州市委市政府的战略布局,得到了杜士诚和师北蓉的赞同和倡导,尤其是好大喜功、锐气十足的师北蓉,他不能直陈其事,所以希望从雷克斯项目入手,委婉地迂回切入。

    “让他们去折腾!”师北蓉微仰起头,很有气势地握拳,“只要能让这个项目落户青州,无论是陶然还是永宁,都是青州的成功。这个项目几期工程总投资四十多亿,目前不是只有我们青州在争取,绵州、商州和龙腾开发区都在争取,所以这个项目不仅是陶然和永宁的工作,也是我们市委市政府的一项重要任务,必须拿下这个项目,这样才能够促进青州经济新的腾飞。”

    市委书记吸了一口气,语气凝重了一些:“要把这个项目、把这次招商成功提到一个高度来看。青州目前的经济形势是不错,但在全省范围来看,还有绵州在前面领跑,商州在后面紧紧追赶,还有更多的第二集团军的城市盯着我们,稍一松懈,就会落后,就会被赶超,就会被丢到后面,我们只有加大马力,奋力向前。去年我提了一个口号:‘要坐全省经济腾飞的头等舱。’这个口号得到了严省长的支持。但是头等舱的位置只有那么几个,不是每个城市都有这个资格的,这也不是光靠提口号、表决心能够实现的,这需要用GDP、要用人均收入来说话,所以我们要坚决拿下这个项目,在政策优惠上,可以适当地放宽,先让它落户再说,其他的以后都可以慢慢谈,这是新时期经济工作的‘拿来主义’。我们要有这个认识。”

    林云承认自己在某些方面的确不如市委书记,师北蓉目光盯着全省其他州市,而他,只在青州打转,市委书记能够把一切工作都提到政治的高度来考虑,把具体的工作变成虚拟的精神,大气磅礴,正气凛然,但是,苦恼的是,这跟林云想探讨的问题完全不沾边。就在林云沉吟着如何把话题重新拉回时,师北蓉做了结论:“当然,你发现的问题也值得重视。改革开放以来,出现了很多问题,比如层层分权、政出多门、诸侯经济、地方保护主义和市场割据倾向等,其副作用也是很大的。具体到雷克斯项目的招商谈判上,一直是于市长在统筹协调,老于的能力我还是相信的,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这下彻底让林云在这个话题上无以为继,否则他就是既不相信市委书记的眼光,也不相信分管副市长的能力,林云点头说:“还有,就是招商工作中的程序问题。”

    他清了清嗓子:“国家提出以法治国,但是在很多时候,无视法纪法规,带头违法的恰恰是某些地方一级政府,比如永宁……”

    “暂时不考虑程序的问题。”市委书记打断了他,“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是目前最重要的工作是把雷克斯项目拿下,这个工作压倒一切,所以不能斤斤计较过程中的一些程序和步骤。小平同志不是说过吗?不管黑猫白猫,抓得住老鼠就是好猫。‘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改革开放,既然打开窗户,就要想到苍蝇也会飞进来,就要考虑到会出现一些问题,就要能够容忍一些瑕疵。同时,改革开放,也就是打破一些旧传统、旧观念、旧规矩,这很正常。老林,经济工作有它的特殊性,尤其是在目前这种形势下,我们要转变思想,开阔眼界,不能再当保守主义、教条主义和官僚主义。”

    林云郁闷不已。他询问过舒万里和孟平,永宁和其他几个县的开发区几乎是一夜之间就起来了,农民承包的土地被强行征用,除了一张政府公告、几份文件外,平整土地前没有跟农民签订任何补偿协议,这是严重违反相关程序的行为。同时,这些开发区,市发改委和省发改委现在都还没有正式批复,从头到尾,在林云看来,有些像一群乌合之众的各自为战,类似从前那种“大跃进”“放卫星”的做法,但是他刚刚提起,就给师北蓉堵了回来,他张了张嘴,想争辩一下,开口说的却是:“师书记批评得对。对于经济工作,我还需要学习和提高。”

    他是市长,是的,他也仅仅是市长,他得摆正自己的位置,而且初来乍到。

    师北蓉笑了,很满意林云的态度:“汪曾祺说自己写不了长篇小说,这不是谦逊,他确实写不出,最多只能写写短篇小说。他的作品太精致。凡精致的东西,只能小,不能大,这是他的局限。但是正像苏州园林比不上长白林海的浩荡,依然秀丽甲于天下,汪先生同样是一位优秀的作家,各有所长嘛。老林,你也别心急,没有任何人生来就能胜任所有工作的,这有一个学习的过程。你现在只是一时不太熟悉青州的情况,我相信只要经过一段时间,你同样能够成为经济工作的干将。你可以先找一些这两年编发的青州经济调研文集来看看,我记得有几本:《崛起》《机遇与挑战》《青州大跨越战略》都不错。”

    “那就让丁市长和于市长他们放手去做,我先做些辅助工作,比如查漏补缺、事后监督这些。”林云点头,继续努力把话题扭回来,“这次下去,我发现有些项目引进来之后,落实的情况并不理想,很大一部分还没有见到效益,那我就先来做这部分工作,夯实这些大步前进留下的空白,督促协调具体实施,不能像熊瞎子掰苞谷,而要引一个落实一个,见效一个……”

    “政府要做经济工作的方向盘、油门和刹车,有时候该轰轰油门,有时候也应该踩踩刹车,不能项目上了一大堆,效益一个都不见。林市长的意见值得重视。”师北蓉再次打断了他。这一次,他的语气突然变得平淡而冷漠,但是让林云感到吃惊的不是市委书记的态度,而是他说的话,这本是他在陶然说过的话,现在原话从市委书记口中说出来,再加上这种异样的语气,毫无疑问地传递出一个清晰的信号:愤怒与不满。

    虽然早有准备,这一刻林云心中还是有些忐忑。但是,有一个声音在心中提醒他:“我是市长。”是的,虽然他仅仅只是一个市长,但是,他是市长。

    “可能是我过虑了。”他憨憨地笑笑,“或者是刚刚来青州,就被工人堵了政府大门,这个下马威把我吓坏了。但是,有些……”他以退为进,依然顽强地把话题往他想讨论的问题上引。

    “老林,是不是走了这一趟,看到了一些问题,因而忧心忡忡?或者,真的是因为爱乐手机工人的问题就变得保守?”师北蓉意味深长地看着林云,“诸葛一生唯谨慎啊,但是诸葛一生六出祁山,终究一事无成,我看他也是谨慎过分了。”

    “好吧,你提到了爱乐手机,我们就简单说几句爱乐手机吧。”市委书记挺了挺身,说。他觉得这是市长在将他的军,他必须反击。

    这一次,他不再像刚才那样闪转腾挪,而是准备正面打压:“林市长是不是还有些清官情结?我看大可不必。既然是经济问题,就让市场来解决。现在不是事事关心的计划经济时期,一个强有力的市场胜过强有力的政府,必须按市场规律办事,让市场来说话,而不是政府横加插手,这样只会越帮越乱。这就是我的意见,这也是目前整个经济工作的指导思想。

    “爱乐手机是存在一些问题,但这些问题的形成,有复杂的、各个方面的原因,不是简单的正确与否,有些问题也并非纯粹的对与错,主要是看我们站在什么样的角度去看,站在什么样的高度去看。我认为,这看那看,都不如向前看,爱乐手机目前最大的问题是工人的再就业和社会保障问题,我们只有大力发展经济,创造更多的就业机会,才能从根本上解决这些工人群众的切身利益,消弭社会矛盾,而不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

    “就目前来说,经济工作是第一位,是重中之重。热血沸腾的理想主义、政治口号,清高的道德自律、理论说教,都远远比不上埋下头来给老百姓做点实事,让老百姓生活得更好有意义。”

    一旦进入状态,林云不得不佩服师北蓉的讲话水平,非常具有感染力,自愧不如。但是令他郁闷的是,这些话似乎本来是他的观点,现在却成为批评他的论据,而那个“清官情结”,不仅带着浓浓的讥讽,而且是一种强烈的指责。

    “爱乐手机问题,是不是一个重要的问题?是,但是紧不紧迫呢?这就值得商榷,因为有更加紧迫的工作值得我们去做,那就是发展经济、改善民生。

    “同时,爱乐手机问题,相对来说比较复杂,又是历史遗留问题。一时半刻解决不了,与其把时间和精力浪费在这上面,还不如把时间和精力用在更加重要的工作上去,好钢用在刀刃上。正像某些国际问题,一时解决不了,暂时搁置也是一种办法,当时间和形势发生变化时,某些困难,很可能无意中就悄然化解了,这是一种政治智慧。”

    林云再度无语。轻飘飘一句“历史遗留问题”,就给这个可能隐藏着重大社会矛盾、非常紧迫的问题贴上了某种标签,况且,这是师北蓉市长任期内的项目,还写进了他主持编写的政府工作报告,怎么一转身就变为可以忽略的陈年旧症,打入另册?

    但是他只能点头,表示接受。

    接下来,他们又进行了一会儿正常的工作意见交换,但林云已经断了继续在某些问题上努力的想法,感到有些沮丧,最后,师北蓉再次用力地握拳,做了总结:

    “可以说,从现在开始,老林,你就正式进入角色,我也正式完成角色转换,我们党政工作各有侧重,市委不能抢政府那边的工作,也不应该越俎代庖,除非政府工作出现了重大的分歧和困难。

    “对于今后一段时期的工作,我只强调三个重点:一是工业园区要加速;二是雷克斯项目要争取拿下;三是青州制革厂和青州酒业集团的上市工作,政府一定要全力配合,争取再为青州增加两个上市公司。”

    林云回到办公室,考虑师北蓉强调的三个重点:工业园区的加速,这是一种战略上的宏观指示,需要用无数的具体行动来实施,但也因此并不紧急;制革厂和酒业集团的上市工作,委托中天证券进行,这也不是青州方面想急就能急起来的,要根据对方的安排和程序而动;那么,现在需要考虑的是雷克斯公司的液晶项目了。

    上午,具体负责这个项目的于文泰已经简单地汇报了整个谈判过程和进展情况,因为有师北蓉的一直关注和支持,总体形势还是比较乐观的,意向协议早就签了,细节也讨论了好几轮了,按照进程,差不多已经到签订正式合同的环节,目前唯一的分歧是陶然方坚持的土地补偿,双方还没有达成一致。

    因为市中区工业园区无法提供雷克斯公司需要的用地,所以雷克斯公司选择了距青州市最近的陶然和永宁。在这两个县中,陶然的条件又更加成熟,雷克斯公司也相对属意,但是雷克斯公司提出的一千二百亩无偿用地,陶然方面一直没有答应。双方围绕这个细节争持不下,再加上春节的原因,才使这个本来在年前就可以动工的项目拖了下来。对于陶然方面的态度,师北蓉非常不满,亲自打过电话批评,这也是陶然班子在林云视察调研时,贺光霖跳出来诉苦的原因。

    林云考虑了十分钟,亲自打电话给于文泰,让他准备所有有关雷克斯公司液晶项目谈判的纪要和相关资料,他准备亲自过问这个问题。他完全可以放手让于文泰去做,这样不会承担什么责任,而同样会分享成绩,这是很多官员的惯用方式,但不是他的风格。

    这个工作让他辛苦工作了整整一个晚上,他不是理科生,这个需要一些专业知识的液晶项目对他是一个挑战,他不得不打电话向在读大学的儿子请教,不仅害得妻子埋怨不已,而且耽误了儿子一个浪漫温馨的夜晚。

    第二天上午,林云出席了两个会议,回到办公室继续研究这个液晶项目。通过儿子昨晚的指导,加上网上搜索的一些资料,他有了一个大体的了解。但是,也仅仅是表面的了解,作为一位政府官员,还需要考虑更多自然科学之外的社会科学,比起跟液晶有关的专业知识,他更需要了解的是这个项目与青州的关系和可能的结果,然而,这方面的知识,他目前还不知道该去向谁咨询。

    快到中午的时候,舒万里来给他沏茶,似乎不经意地说:“青州大桥又给轧断了。”

    林云抬头,舒万里笑着告诉他,这似乎已经成为青州的一个惯例,或者说是痼疾。那些上访者,无论什么原因,一旦问题得不到解决,冲动之下就会到青州大桥上摆出准备跳桥的架势,引起围观,最后堵塞交通,信访啊、交警啊,都早已见惯不惊了,而且这两年起码有三十起,但一次也没有人跳下去过。

    林云怔了一会儿,如果真是这样,那看来不是大事,同时,既然没有电话打到他这里来汇报请示,他就用不着事必躬亲。虽然如此,林云心中一直不能平静,总觉得欠着什么,怪不舒服。

    中午,曹蕙莲打电话说宁大姐约了她逛商场。林云心中苦笑,心中考虑,哪怕妻子笑他小气,也要提醒她注意与宁玉娟的交往。小舒在一旁听了电话,猜想市长不想去食堂凑热闹,也想找机会建立工作之外的亲密关系,或者说是显示和强调这种关系,建议说:“上街吃馆子吧。”

    两个人下了楼,在大厅碰见孟平,听说两人要上街,报名参加。三人出了政府大楼,林云忍不住问:“上午青州大桥的事解决没有?”孟平一怔,醒悟市长问的是什么:“出门的时候接了电话,还没有解决,现在一家四口都上去了。”林云“啊”了一声,吃惊地站住了。

    “要不去看看?”孟平建议道。

    林云迟疑一下,点点头。三人叫了一辆出租车,几分钟便到。远远下了车,眼见大桥上车流排起长龙,缓缓蠕动,桥中央围了一大群人,只怕有上千人。瞬间,林云意识到自己可能有些冲动了,但事到如此,断没有在两位下属面前转身就走的道理,三人慢慢挤了过去,慢慢挤到里面。

    果然是一家四口!

    儿子爬上了灯柱,坐在广告牌上,另外三人是两个老人和他的妻子,坐在灯柱下的护栏上,腿吊在护栏外,一副随时跳桥的模样,四个人的脸色一样冷漠、呆滞,如同那些老年丧子的妇人。哀莫大于心死,这句话闪过林云的脑袋。坐在高高灯柱上的儿子胸前挂着一张纸牌,写着:乱拆我房,天理不容!

    林云打量着四周,观众的脸上大都挂着一种兴味盎然的表情,还有的在低声抱怨:“等了一个多小时,啥都没有。”“一点儿也不好看。”似乎浪费了他们的时间。交警努力把人群挤到一边,留出大桥另一边供车来车往。林云小声问:“怎么还不解决?没有工作人员吗?”

    “那不是信访办的小张?可能其他的人吃饭去了吧。”孟平回答。林云随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一个年轻女孩子站在那里,满脸不耐,或者是因为桥上风大,有些冷,或者是因为她也成为众人观看的对象之一,她往人群中躲了半边身子。

    林云再次打量坐在护栏上的三人和灯柱上的儿子,考虑了一下,对孟平说:“不能再这样下去,交通不说,影响也不好,万一那个年轻人坚持不住,要出大问题。现场负责的是谁?”

    孟平掏出电话,几分钟,群工局副局长唐勇满面红光地带着七八个人挤到林云身前,一连声地告罪:“林市长……没想到您会来,这真是……”

    林云闻到酒气,这时却不便批评,满心厌恶地说:“先解决问题。无论如何,都要把人先劝下来再说。”

    唐勇这才讪讪地转身走过去,说了几句,突然大声喊了起来:“小伙子,下来吧,有事好商量,我们林市长都专门看你来了。”

    围观的人群早从唐勇的行动中看出林云是个大人物,这时候听他这么一嗓子,登时一阵喧动,随即安静下来,一齐注意林云,连那一家四口也都把眼望了过来,脸上有了生气。林云猝不及防,只好振作精神,挺身而出,先走到那两位老人身边,柔声说:“老人家,对不起了。你们有什么问题,可以通过正常的渠道向政府各级机关反映,只要是合理合法的,就一定能够得到解决。”转过头看那年轻女人,“大妹子,能不能让你丈夫先下来?谁在那上面待那么久,都会承受不起的,这天又冷,你不心疼?”年轻女人迟疑着抬起头,看看自己的丈夫,嘴唇嚅动了几下,却没有出声。

    林云抬起头,大声说:“小伙子,下来吧,有什么问题咱们当面解决。就在这里,我听你们反映情况,但是你在上面,说话方便吗?万一出了事,你父母、你妻子怎么办?他们都在下面,难道他们不担心吗?”

    小伙子大声吼道:“我不下来。我不管你是什么人,不赔我房,我就待在这里,待不住了就跳下去,要死就死。”

    林云咬了咬牙,用力地说:“小伙子,我是青州市长,当着这么多人在,我向你保证,你的事,只要是合理合法的,一定能够得到解决。你下来吧。”

    孟平和舒万里也一齐大声说:“小伙子,下来吧,林市长说了,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围观的人群也纷纷叫了起来:“小伙子,下来吧,市长都点头了。”“小伙子,你运气好啊。”

    小伙子不说话了,表情犹豫起来,看着四下涌动的人群,再看看脚下的父母和妻子,迟疑着。就在这时,一个身体矮壮、表情凶恶的中年汉子上前一步,大声吼道:“你他妈的要跳就跳,少讹诈政府!告诉你,一分钱也不会赔给你!这是黑哥说了的,你想翻天啊?”

    这汉子一吼,不知是被他的气势吓住,还是因为对他的突然出头而莫名讶异,桥上登时安静下来。林云大怒,正在斥问这人是谁,灯柱上的小伙子脸色变了,看看站在汉子身边面无表情的唐勇,惨然一笑:“爸,妈,孩儿不孝,孩儿也无能,孩儿不活了!”突然纵身一跳,飞坠而下。

    所有的人都被这突然的变故惊呆了,眼见小伙子直坠江中,他的妻子也突然大叫一声:“平娃,你不活了,我也不活了!我来了!”身子一挺,从护栏上跳了下去。

    林云反应过来,颤声怒喝:“快救人!”冲过去抱住坐在护栏上的老大爷,孟平和舒万里也反应过来,一齐抢上前去抱住呆滞的老大娘。

    “让开,你有事做。”林云愤怒地把唐勇的手拨开,把老大爷交给跟唐勇一起的工作人员,瞪着唐勇喝问,“一点儿救援措施都没有准备?你跟港监局……你立刻去组织人打捞救人。孟主任,你也去。小舒,你向急救中心打电话,也给消防支队和110打电话,请求支援,以防万一。完了,你跟市委办公室和政府值班室打个电话。你们,一定要负责把两位老人照顾好、安抚好,不许再出什么意外。那位,请你立刻向你们局领导打电话,请求增派警力,疏散群众……”

    林云一迭声地下达命令,最后,他拿出电话走到人群外,准备给市委书记亲自打电话汇报。这时候,他意识到,他遇上一个大麻烦,他将为他今天中午的行动付出代价。

    “你……老林,你,唉,先看看救人情况再说吧。我知道了,我争取下午赶回来。”师北蓉在电话中毫不掩饰他的惊愕和愤怒,他今天一早才去省城参加全省干部用人专项工作会议。

    林云默然。良久,等到电话中市委书记的呼吸平息了一些,才诚恳地说:“我现场工作没有做好,我接受批评。现在我全力指挥救人,一切等师书记回来处理。”

    师北蓉放下电话,脸上表情阴晴不定,他一走,青州就出现这样的事,影响肯定不好,但是不知为什么,心中却隐隐有些兴奋。他考虑了一会儿,首先拿起电话给宣传部长马德高打了电话,要他跟青州和省里的媒体一一招呼,在市委市政府拿出具体处理意见之前,暂不报道此事。马德高脾气古板,性情狷介,是常委里不太买他账的人。从前杜士诚当市委书记时就是如此,但是杜士诚和他都没有想过动动这位宣传部长,因为他的确是“德高望重”,是全省优秀宣传部长,深受省委常委、省宣传部长徐传明看重,同时,师北蓉并不觉得这个老骨头能够给他带来什么不便,除了显示他容人的度量,他常常觉得驾驭这位倔强的老“马”,比其他那些口是心非的常委更加容易。比如现在,他只要强调党和政府的形象,强调青州的形象,宣称如果允许随便报道,将给青州形象抹黑,给少数别有用心的人利用,这位坚定的布尔什维克就会全力去做这方面的工作。

    接着打给公安局长。电话刚刚接通,电话那边就传来笑声:“老板好。正想向老板汇报。好消息啊!姓林的自己踩了一脚狗屎,现在怎么办?是不是给他来个火上添油?只消找几个人随便一鼓噪,姓林的这一次准下不了台……”

    “你脑子是不是有病?”师北蓉恼怒地打断了雷胜利喋喋不休的自作聪明,“你想过没有,这样做有什么好处?你又轻松得了?闹出大的群体事件,第一个倒霉的是谁?是我!还有你这个笨蛋!你说他踩了狗屎,是,不错,但是你想过没有,这狗屎是谁拉的?闹大了要臭一起臭,值得?再说现在他又不是我们的敌人,他只不过是市长,处在那个位置,提防一下是必要的,又不是非要逼得他跟我们干戈相见不可,说不定将来还是我们的朋友。杜书记栽培你这么久,怎么一点儿觉悟和大局观都没长进?真拿你……唉!”

    “请老板指示。”雷胜利响亮地说。

    “全力配合林市长善后。一定要控制局势,不允许出现什么聚众闹事之类的群体事件,否则,我拿你是问!”

    “保证完成任务。”

    然后,师北蓉拨打孟平和另外一些人的电话。

    下午四点,跳桥夫妇二人都被捞了起来,但是,已经变成两具冰冷的尸体。尸体迅速被警方控制,送到了殡仪馆进行尸检。

    死者的父母被送进了市第一人民医院,母亲昏迷着,父亲虽然清醒,却没有任何语言,没有任何表情,如同活死人一样。

    死者的亲属慢慢集中了有二十来位,一部分待在医院守护着两位老人,一部分在殡仪馆监视,一部分在市政府进行善后磋商,政府办公室主任孟平和群工局长张菁全力周旋。

    林云在自己的办公室,名义上是指挥全局,实际上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在发呆。他的工作安排和情绪完全被这件突然冒出来的事故搅乱了,他有些后悔,他也许真不应该去,但是跟着转念,他觉得自己并没有做错什么,也许放任不管,同样会酿成大乱子。他不太明白,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明明那小伙子已经动摇,很有可能下来跟他谈判,突然间却局势逆转,那个意外冲出来威吓的人肯定要承担责任,他现在还不知道这人到底是群工局的工作人员还是看热闹的闲人,但是现在他来不及也没有心情去追究他。有一件事能够肯定,那个小伙子突然绝望地跳桥,绝对是因为威吓的那个人话中提到了一个名字:黑哥。这个名字竟然比他这堂堂青州市长的保证还要管用,逼迫着人走向绝路,这让林云又是羞辱又是愤怒,他一会儿站起,一会儿坐下,他在心中发誓:一定不能这样轻易了结!一定要给死者一个公正的答复!

    师北蓉打来了电话,他下午开完会后回青州。他告诉林云,已经给张菁和孟平他们打了招呼,尽量满足死者家属的要求,被强行拆迁的房屋可以按最高金额赔偿,对于死者,也要进行人道主义补偿,但要强调,这不是政府责任。虽然对市委书记有一些看法,但这个时候,林云心中还是感到温暖。

    快下班的时候,舒万里回到办公室,长舒一口气说:“总算没事了。”

    林云从座位上站起来,舒万里说:“死者的妹妹已经代表亲属在补偿协议上签了字,并且同意接受那笔人道补偿,不再生事。”

    林云依然没有说话,但眼中写满疑问:这可是两条命啊,就这样说了就了了?舒万里迟疑了半晌,说:“孟主任出面协调,拆迁赔偿是最高金额,补偿也高得有些离谱,公安局长雷胜利也出了面,告诉死者家属,死者的行为是错误的、违法的,扰乱社会秩序,破坏社会稳定……”

    林云喃喃地说:“这要感谢师书记。”

    舒万里脸上露出古怪的笑容:“当然要感谢师书记。师书记下了死命令,肯定要执行,也肯定要完成任务,威胁加利诱,呵呵。而且,黑哥也亲自出了面。”

    林云蓦然回头,看着舒万里。舒万里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两人对视了几秒钟,林云问:“是‘黑哥白如雪,科长如鸟局如贼’那个黑哥?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黑哥就是远华建筑公司的董事长叶志远,也是青州人人都知道的黑道大哥,而且是大哥中的大哥,但是挂在他身上的头衔不少,人大代表、政协常委、市中区商会会长、光彩事业促进会主席,还有很多唬人的称呼。叶志远经常挂在嘴边的口头禅是:‘科长算个鸟?’意思是在他眼中,青州无论什么单位,任何机关,科级干部在他眼中都没有什么利用价值,更不用说普通的办事员了。这是实情,因为他交往的大多是局级干部。他的另外一句口头禅充满了调侃和自嘲:“我是强盗,你们就是小偷啊。”这是他经常用来取笑他那些局长朋友的话。这两句口头禅加起来就是这句‘科长如鸟局如贼’的来历。实际上,五年前,这位声名显赫的叶总也不过是一个普通的黑道混混,一个最低级的警察就可以随便呵斥他,骂他娘,但是现在,他是青州除了市委书记和市长之外的四大牛人之一。”

    舒万里侃侃而谈。这番话他准备了很久,随时等候林云询问,现在林云终于问了出来,证明新市长对于青州的情况并非一无所知,他感到欣慰。他的话中毫不掩饰地充满了对这位黑哥的讥诮和不屑,在市长面前,他一点儿也没隐瞒,他已经考虑清楚,要鲜明地表明自己的态度。是的,如果林云不能够与师北蓉保持一致,那么青州两位主官之间很可能爆发一场激烈的权力斗争。作为一位熟知青州实情的官员,如果让他选择,他肯定会毫不迟疑地选择师北蓉一方,无论是从名义上还是实际上,市委书记一方都占有绝对优势,拥有天时地利人和,实力雄厚,但是,命运似乎给他开了一个奇妙的玩笑,他成了市长秘书。

    他只有认命。小人物是不具有选择权的,他只有无奈地接受命运的安排,他只有成为市长权力之车上的一个寄生虫,市长得道,他跟着升天;市长跌倒,他跟着倒霉,就这么简单。他考虑过背叛,但是这种行为在官场上几乎就是自我宣判政治生命的死刑,就算他能够成功地获得市委书记的青睐和信任,但这持续得了多久?最终他将被所有的领导视为病毒,打入另册。想清楚了这一点,他决心追随市长勇往直前,绝不动摇,至少目前应该如此。哪怕市委书记向他抛出橄榄枝,他的级别和职务都刚刚得到了意外的提拔,他也不会做其他的选择。当然,如果市长自己要做某种选择,那是市长的事,无论市长的选择是什么,他都将跟随到底。

    “窃国者侯,窃钩者贼。”林云自语一句,然后问,“现场那个威吓死者的人是谁?”他一直对这个耿耿于怀。

    “远华建筑公司的一个什么经理,实际上,就是黑哥的喽啰。环城路拓宽工程竞标,黑哥亲自出马举牌,其他的人自然只有乖乖退让,当然,说句实话,别人来做这种涉及到太多拆迁的工程,麻烦肯定不少,速度也绝对比不上远华。”

    林云脸上露出古怪的表情,他很想随口问一句:“这样看来,那么我这个堂堂的青州市长也可能追究不了这个小喽啰的法律责任了?”却不想在秘书面前失了身份,转念一想,他似乎也的确无法处置这位引爆整个事件的导火索,这个喽啰看起来是上午就跟着唐勇参与了跟死者身前的谈判,既然他的身份这样界定,他就有权利在谈判过程中发表自己的意见,谁规定谈判中不可以使用恐吓和威胁?

    “当然,环城路拓宽三期工程总计投资七个多亿,利润丰厚,也不是他一个人吞了,东哥也有一份干股。东哥就是师东蓉,林市长跟他在小青县碰过头,他过来敬过酒。东哥也是青州四大牛人之一。‘圈地圈钱强中强,天王来请青州王’这句话就是说的他。四大牛人中,东哥强中强,所以大家公认他是‘青州王’。”也许,猜到了林云心中的所想与愤怒,舒万里迟疑了一下,继续说了下去。既然决定,就断然行动,既然把所有的赌注都押在市长身上,他就不再左顾右盼,今天的事故也刺激了他,他必须尽快地承担一位市长秘书的职责。比如今天,如果不是他的某些顾虑,完全可以阻止林云去现场的,但是因为孟平在场,他退缩了,现在,他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他决不能再让类似的政治风险降临在他和林云共同驾乘的这条权力之船上,是的,他现在已经上了林云的船,别无选择。目前,他要做的,就是尽量让林云了解和认识青州,知己知彼。

    “天王又是谁?”林云迟疑一下,问。

    “可以说是虚指,也可以说是实指。虚指可以说是青州所有的房地产大佬,他们现在想在青州做项目、拿土地,基本上都要事先跟咱们东哥商量着,呵呵。实指的话,应该是说黄埔房产的何海涛。想想吧,黄埔房产这种有港资背景、全国地产行业有数的龙头公司,来到青州一年多居然一个项目也没有做,一块中意的地也拿不到,为什么?因为当初青州公司成立之时,何海涛专门请师东蓉吃饭,因为一些分歧,或者说是因为东哥胃口太大,何海涛又自视过高,两人不欢而散,最后弄成这个结果。”

    谈话至此,两个人都明白他们的关系已经发生了某种变化,舒万里已经鲜明而坚定地表明了他的立场和态度,他们之间将从此更加亲密而信任。但不知道怎的,林云却感觉异样的别扭和陌生,或者,这并不是他希望出现的某种局面,也并不是他希望中的市长工作。但是至少现在,这层薄纸捅破后,他们的谈话已经无法停止。

    “那么,‘护官符’中另外两句又藏着什么玄机呢?熊不熊……”

    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林云的话被打断,舒万里看了林云一眼,抢过去接了电话。一分钟,他放下话筒:“师书记回来了,请我们去市委。”

    他们从政府大院后门走小道上山,刚刚从树林中穿出来,就看见一号车从半山爬上来,两人停住脚步,车在他们身前停下,师北蓉摇下车窗招呼:“林市长,上车。”笑容亲切。

    这里距市委大楼不过三十来米,林云迟疑了一下,拉开车门坐了上去,前排的迟小军转过头来笑着点头。师北蓉伸手在林云肩上一拍:“老林,板着脸做啥呢?小事情嘛,再说也圆满解决了。干革命工作,从来就没有一帆风顺。鲁迅老先生不是说过‘在中国,就是搬动一张椅子,也是要流血的’?还有,《可可西里》里有一句台词:‘在中国,不死人是办不成事的。’”

    林云点点头,觉得非常别扭,他不太喜欢这种男人之间过分亲热的行为,尤其是在空间狭小的车里,在两位权力人物之间。还有一点,师北蓉卖弄的论证并不恰当。

    十分钟后,跟今天跳桥事件有关的人员都到了市委小会议室,因为事情已经顺利解决,所以整个气氛比较轻松,完全没有本来应该具有的严肃与凝重,除了一脸阴沉的市长。而这种会议对于这些老机关来说,一招一式,分寸程度如同某项国际标准一样有据可依,与会诸人操作起来驾轻就熟,得心应手,配合得非常顺利,将这个剧本演完。孟平和张菁得到了表扬,他们办事有力;唐勇得到了最严厉的批评,作为现场指挥,他承担了最大的责任,但也仅仅是几句批评而已;林云居然也得到了师北蓉的表扬,市委书记肯定了他的行为,从一位官员的操守和责任心的高度指出,林云是一位具有高度自律、高度使命感的共产党员,甚至有号召所有青州官员向林云学习的模糊意思。

    晚上回到家里,林云了无胃口,眼前总是闪着那个小伙子绝望而凄凉的眼神,两条生命,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被抹去了,他想起一句话,叫“杀人如草不闻声”,心中充满恐惧,他不认为自己是凶手,可是,扪心自问,这一对夫妻的死他就一点儿愧疚没有?他躺在沙发上,看着电视,长时间地沉浸在一种出神状态。曹蕙莲在屋中收掇着,小心翼翼地注意着她的丈夫。真是倒霉,不知道这个木头是怎么想的,怎么就会摊上这种烂事!遇上这种事情,别人唯恐跑不开,他偏偏要往上瞎凑。她喜欢青州,喜欢这儿的繁华,更喜欢他现在的权力给她带来的虚荣,她绝不希望他出什么事情,他们好不容易熬到现在,是该好好享受,安安稳稳过日子了,看来,她得找个时间跟他好好谈谈,帮助他转变观念,适应新的位置和新的环境。

    当市长夫妇忧心忡忡、相对发呆的时候,市委书记那边却是高朋满座,满堂花醉。地点,当然还是金碧辉煌的一号豪包。

    除了建委主任廖泽带队到商州学习外,组织部长张中、常务副市长丁自喜、公安局长雷胜利和秘书迟小军这些固定的陪客纷纷在座,刚刚回到青州的熊氏集团董事长熊天成也匆匆赶来。

    “东哥不在?”他首先向坐在首位的市委书记点点头,然后向这些青州的权力人物一一点头致意,在丁自喜身边的位置坐下。

    “东子在陶然。”师北蓉笑着说。对于这位青州数一数二的有钱人,他比坐在他身边的组织部长和常务副市长两位市委常委更加看重,“这次谈得怎么样?”

    “对方胃口太大了,光是公关费用,张口就要这个数。而且是做一个公司的数。”熊天成伸出两根指头,摇头叹气。熊天成这一阵正在运作青州制革厂和青州酒业上市,大部分时间都在省城、北京、上海和深圳几个城市飞来飞去,现在到了关键时期。

    雷胜利在桌上重重一拍:“两个亿!他妈的还有没有王法?”

    一桌人都沉默着,对于雷胜利这句算是冷笑话的怒斥充耳不闻,他们都有隐秘的亲人朋友是青州制革厂或青州酒业的股东,而且是大股东,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一桌人也可以算是在开董事会,但是现在,他们这些股东都知道,决定这件事的是他们的董事长,而这张桌子上的“董事长”,不是熊天成,是师北蓉。

    过了几分钟,师北蓉抬起头,扫了所有的人一眼,缓缓说:“要不,先上一个?”

    “分步走也行。那先上哪一个?”熊天成问。这是关键。他完全明白师北蓉此刻心中考虑的是什么。

    “制革厂。”师北蓉握着拳头轻轻放在桌上,语音很低,表情瞬间有些僵硬,但在一直紧张地注视着他的熊天成眼中,似乎有些凶狠。

    作为一位精明的商人,他多少把握得住两位市委书记之间的微妙关系。青州酒业集团的前身是青州酒厂,当年在杜士诚主持下进行改制,熊氏集团顺利入主控股,当然,杜士诚并不是白帮忙,他妻子的一位远房表弟的公司占了青州酒业集团百分之九点二五的股份,他的情人梅梅又占了百分之三点七的股份,而只给了当时是市长的师北蓉的弟弟师东蓉百分之一点五的股份,还不及杜士诚情人的一半,至于其他的人,更是只捞到一点零碎小钱。后来杜士诚调到省质监局,师北蓉主政青州,依法施为,把青州制革厂卖给了熊氏集团,这一次,师东蓉暗中控制的恒大投资毫不客气抢夺了百分之十八点五的股份,现在师北蓉选择青州制革厂,不仅是出于自身利益的考虑,也是对杜士诚断然的抛弃,同时,似乎也表明了两位市委书记之间的某种力量改变,或者说是师北蓉对于杜士诚的某种态度转变。

    “但是白建国是个麻烦。”熊天成淡淡地说。没有应声同意,当然,更不会表示反对。

    “白建国已经不是麻烦了,他被我们控制起来了,麻烦是白爱民。”雷胜利一本正经地纠正。

    “我看麻烦应该是我们的新市长。咬人的狗不叫……”丁自喜阴阳怪气地发表自己独到的意见。

    “好啊,大家都说说,谁是麻烦?集思广益,把地雷都挖出来,一起解决。这也是一个系统工程嘛。”师北蓉笑笑,伸手虚空一抓。他的心中闪过两张脸:一张干枯如同老树,一张娇艳如同春花。这两个人,或者才是他的麻烦。

    熊天成嘴唇嚅动了一下,他心中想到的是在座的谁也没有想到的一个人:叶志远。在这位青州数一数二的有钱人看来,这个人才是最大的麻烦,不仅是他的,甚至应该是在座所有人的。

    他跟这位“黑哥”一向不和,不仅是这两三年叶志远常常蛮横地抢去一些本属于他的项目,还因为彼此情趣、素养、言行和做事的风格。熊天成看不起一身匪气的叶志远,认为他根本不是一个合格的生意人,他能够赚到钱,完全是依靠赤祼祼的暴力,甚至,就连暴力都没有用得得心应手、出神入化。这种轻蔑就如小偷看不起强盗,认为对方一点儿技术含量也没有。如果仅仅只是这样,他还可以容忍,他有的是钱,不在乎少赚几个,他不喜欢叶志远,可以躲开他,但是,有一点,他无法忽视。

    他认为叶志远的黑道背景和他平时的跋扈让这位黑道大哥变得非常危险,像广场上的塑像一样显眼,迟早会被某些执法部门注意到,或者像一个定时炸弹,最终会爆炸,殃及无辜。虽然熊天成早就做了必要的防范,但是他们这一圈人牵连太紧,利益已经无法切割,基本上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就像一条船上的乘客,一人出事,很可能连累所有的人。比如今天的跳桥事件,如果不是林云阴差阳错地出现在现场,转移了视线,在这个资讯如此发达的时代,单是这件事就很可能被传播到谁也不知道的远方,传给谁也想不到的人,引起某种巨大的反应和无法预知的后果。但是他无法对叶志远做什么,叶志远不是他企业的员工,也从来就没有把他放在眼中,甚至在这位黑道大哥看来,他这位西川省前五十强企业的董事长,不过是一个会玩一些小聪明的胆小鬼而已。这时候听见师北蓉这句半真半假的话,他心念一动,决定找机会单独跟师北蓉沟通一下,希望市委书记能够出面对叶志远进行规劝和警告,这应该是一种比较恰当的办法。当然,他对师北蓉也暗藏腹诽,商业需要一些冒险,而政治则需要保守,他认为师北蓉浮躁急进了一点,远没有杜士诚老练、谨慎,合作起来也不太放心,但他别无选择,熊氏集团的根扎在青州,师北蓉现在是青州市委书记,他只能发挥自己的才智能力,尽量安全地游走在权力刀锋的边缘。

    “我说的话,麻烦就太多了,有大麻烦,有小麻烦,有的麻烦不可避免的,有些麻烦是自己找的,有的麻烦不急,有的麻烦却得马上解决,有的麻烦不去弄它可能也会自动消失,有些麻烦却必须把它扼杀在摇篮中……但是,总的来说,在师书记的领导下,一切麻烦都不是麻烦,都会被克服、被战胜。”熊天成笑着说。

    “熊总这话很有哲理啊。”张中做鼓掌状。

    熊天成双手合十作答:“哪敢!还不是天天跟着师书记受熏陶,说话水平高了一些?功劳要记在师书记身上。”

    “我那个刑警队长有句口头禅是:‘我们不是遵守法律的人,因为,我们是执行法律的人。’这句话换来说麻烦,是不是可以这样说:我们不是被麻烦麻烦的人,我们是制造麻烦的人。”雷胜利怕马屁被熊天成一人拍完,赶紧插了进来。

    熊天成鼓掌:“雷局高!这话实在是妙极。”张中笑着点头:“雷局才真是跟师书记学了不少。”丁自喜瞪大了眼睛,似乎不相信这位一向粗鲁的公安局长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迟小军替他做了表述:“刮目相看。”

    师北蓉用手指着雷胜利:“似是而非。”虽然在批评,脸上的表情却暴露了市委书记的愉快心情。一桌人都微笑起来,就在这时,包间门被推开,一人大步而入,边走边说:“我的麻烦是贺莽子和苏铁头。”

    “东哥。”

    “师总回来了。”

    “师老弟很及时嘛。”

    一桌人除了师北蓉和张中,都站了起来招呼昂然直入的师东蓉。

    “东哥,躲在外面偷听我们谈话啊!”雷胜利张牙舞爪地威吓。

    “一个电话没有接完,在门口站了一下。偷听有啥?咱们之间,就算你老雷抱着女人睡觉,咱也是百无禁忌。”师东蓉哈哈笑着,冲众人一一点头招呼。

    师北蓉眉头皱了一下,他这个弟弟三句话离不开女人,现实生活也是这样做的,这一点常常让他很生气。但是突然之间,师北蓉脑中闪过一个袅娜的身影,胸口一窒,他自己何尝真正能够克制?虽然不是五十步笑百步,却也同样好色,想到这里,脸色不由黯淡下来。

    “咱哥俩,你随便,呵呵。东哥,你回来得还真巧,也不先打个电话,刚才熊总还在问你。咋了?脸色不好啊。”雷胜利咋咋呼呼地把师东蓉拉到自己身边,拉了张椅子过来,把师东蓉按下,连声关怀,显示他们之间与众不同的亲密。

    师东蓉迟疑一下,说:“自然是在生气了。我费了老大的劲,穿针引线,四处奔波,好不容易把人家大名鼎鼎的雷克斯公司请来,雷克斯公司也点了头,可是有些人却不识好,关键时刻摆架子,装腔作势,一点儿诚意也没有,看来要让咱两头不讨好,白折腾这一番了。”

    雷胜利问:“谁?就是你刚才说的什么贺莽子和苏铁头?是不是陶然那个什么苏阳和贺光霖?老张,这是你的工作了,你们组织部的干部。”

    张中呵呵一笑,把目光转向师北蓉:“他们是组织部的干部,这不假,也可以换一种说法,他们是青州市委领导下的政府官员。”

    师北蓉笑笑,转过头看丁自喜。丁自喜立刻说:“这个液晶项目应该没有什么问题吧?于市长一直在坐镇,如果有问题,他不敢隐瞒的,这可是师书记亲自打了招呼,做了指示的重点项目。”

    “丁市长,你是官僚主义。”师东蓉愤愤地说,“问题不是出在雷克斯公司这边,我刚才不是说了?问题出在我们自己这边,出在陶然县政府,实际上就是贺光霖。当然,他背后肯定有苏阳在捣鬼。贺莽子在用地问题上一直不松口,硬要雷克斯公司出一笔征地费用。这年头,无利不起早,你不给人家一点儿甜头,人家会天远地远地跑来你青州,跑来你陶然县办工厂?再说,现在的政策和潮流,从中央到省里,再到市县,都是用优惠政策吸引外资,不知道这位苏阳书记和贺大县长是怎么想的,脑袋卡住了,我看陶然县委和县政府该换换人了。”

    师北蓉轻咳一下:“小军,你去招呼一下,人到齐了,可以上热菜。顺便看看梅总忙完没有。”迟小军点点头,起身出房。

    “东子,告诉你多少次了,说话要注意分寸。这些话该你说的?”师北蓉转过头来瞪着师东蓉,加重了语气说。

    师东蓉呵呵一笑:“哥,我知道。还不是这里没有外人?”

    师北蓉叹了口气,他拿他这个弟弟没有办法,不仅是作为兄长的包容,还有一份永远无法补偿的歉疚。他们小的时候,家里贫穷,无法同时供养兄弟俩上学,父母权衡之下,考虑到哥哥成绩不错,从投资的角度,已经多读了两年,决定牺牲弟弟,这导致了兄弟俩后来迥异的人生道路。师北蓉毕业后分配在机关,生活相对稳定而富足,而师东蓉则一直四处飘荡,做过很多辛苦的工作,基本上算是在社会底层混迹,直到师北蓉仕途起步,才能够照顾到他弟弟。后来师北蓉调到青州,师东蓉也跟了过来,虽然他不是任何公司的法人代表,一直躲在幕后操作,但是青州人人皆知这位市委书记弟弟的鼎鼎大名,甚至还把他编进顺口溜,称为“青州王”!师北蓉常常为此苦恼不已,他不能制止他弟弟借用他的影响牟利,但希望他聪明一些、低调一些,像俗话所谓的“闷声发大财”,可是这位宝贝弟弟似乎是为了弥补从前那些穷苦日子,这几年在挥霍上变本加厉,穿名牌,开名车,玩女人,买奢侈品,而且在生意之外招摇炫耀,到处插手,仅仅为了显示他与众不同的身份,可以随便跟一位低级官员许诺提拔,可以跟那些唯利是图的生意人打包票,保证完成他们奸诈的愿望,每每让他头疼不已。如果真要说麻烦,他这个弟弟就是最大的麻烦,甚至比杜士诚和梅梅还要叫他感到为难,无可奈何。他劝过他无数次,责骂过无数次,但每一次师东蓉都是当面答应,事后依然我行我素,再加上雷胜利、廖泽、丁自喜这些狐朋狗友推波助澜,他这位宝贝弟弟可能真以为他在青州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真是名副其实的“青州王”了。师北蓉不再理他,转过头对丁自喜说:“看来有些情况。你让于市长明天先了解一下情况,如果有可能,就亲自去一趟陶然,跟苏阳见个面,然后向我做个汇报。现在是关键时刻,如果出了意外,那就相当被动。”

    “刚才东蓉有个问题提得不错,苏阳和贺县长是如何考虑的?雷克斯公司这个液晶项目是市委常委会讨论过的,师书记,你亲自做了指示,他们也表了态的,难道现在突然冒出另外的想法来?就算有,也应该及时向市委市政府汇报。贺光霖是书生意气,苏阳做事却一向沉稳,考虑周密,这也是当年杜书记把他放在陶然的原因。”张中插话说。

    师北蓉皱起了眉。他听懂了张中的意思,苏阳的背后也许有杜士诚授意。如果这个猜想是真的,那么,杜士诚又是什么意思?

    迟小军走了进来,师北蓉跟他一对眼,明白他一直盼着的人依然还没有来,心中更加郁闷,一握拳:“先吃。”张中说:“边吃边说。今天熊总回来,算是接个风。东蓉也赶得巧,就一并洗尘。”

    雷胜利抢先举杯:“熊总、东哥,来,先敬你们两位财神。小军,梅总怎么还不来呢?”

    听了公安局长前一句话,众人都举起了杯子,但是突然加上的尾巴让所有的人都是一愣。师北蓉对梅梅有意思,以及他们以前的故事,一桌人皆心知肚明,却一直都装作毫不知情,谁也不会主动往这件事上扯,就像看见领导的裤子拉链没有拉上,只有最蠢的人才会在这时候显示自己的独到见解,刚才迟小军回来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一桌人都是超级精明的人中尖子,偏偏雷胜利这种莽夫心直口快。

    “雷克斯的液晶项目有于市长一直盯着,又有师书记您亲自坐镇,就算陶然方面有什么不满,也掀不起什么大浪。就怕姓林的横加插手。”丁自喜摆出一副深谋远虑的样子,看起来是转移话题,化解尴尬气氛,实际上,也是挟带私货。能够挑拨两位主官的关系,针对他的顶头上司林云,他乐此不疲。

    “新来的林市长?我在小青跟他喝过一杯酒,我看这人不咋样啊,木讷得很。”师东蓉怔了一下,不以为意地说。

    “但是他是市长。有时候,位子比人更重要。”熊天成说。他才回来,只听过新市长一些简单的介绍,但可以从另外一个角度发表自己的意见。

    “呵呵,我看没有什么担心的。今天要不是老板护着他,一个大跟斗就跌定了。”雷胜利呵呵笑着说。

    丁自喜继续挑拨:“事情倒是压下来了,但是害得叶总出了几十万的冤枉钱。政府也吃了点亏。”

    “师书记看得远。这种时候必须压下来,稳定压倒一切嘛。”熊天成说,“破财免灾。再说,这样的刁民死一个少一个,虽然出了点钱,但反过来说,也能够起到杀一儆百的作用,那些刁民再想闹事也得掂量一下,是不是不想要命了。”他这样说,自然是想到了一直不太平的制革厂,想到了像个烫手山芋的白建国。

    “你们还一个个自称政府官员、国家干部,觉悟还不及熊总高。”师北蓉批评说,“一旦事情闹大,就不是市长一个人的事了,再说他初来乍到,省委要打板子,谁挨?回过来说,他是市长,正像熊总说的,他这个位子重要,能够跟他和睦相处不是最好吗?这种时候替他挡点事,相当于雪中送炭。我不仅要护着他,我还准备找机会送他一个大礼呢。”

    市委书记看着一桌聚精会神的听众,得意地笑笑:“人不能贪心。吃鱼能够吃中段就应该满足了,头和尾还是要留一点儿给别人嘛。我已经让老孟去安排了,看看能否成功,或者说,看看我们这位新市长到底是个什么态度,再来决定我们对他的态度。”

    “林市长能够从善如流,那是善莫大焉。”熊天成双手合十,像是在祷告。

    “就算姓林的愿意,也一定狮子大开口。”丁自喜冷冷地说。

    “作为一个市长,分量价码自然会不同,这是应该的。”熊天成微笑。对于这位外强中干、能力平平的常务副市长,他有些看不起,但是不得不虚与委蛇。

    “亚里士多德把人分为金银铜铁三类,如果具体到青州来,师书记就是哲学家,是金,雷局就是武士,是银,那么,作为堂堂的一位青州市长,至少能够算是铜铁吧?”张中插话。

    “张部长这比喻妙极。”师北蓉抢先鼓掌。在亚里士多德的分类中,铜铁对照的是劳动者,林云如果能够老老实实地扮演一个做事的“劳动者”,他并不在乎给予新市长合适的回报。

    包间的门被推开,一位身材高挑的年轻女孩走了进来,靓丽,青春,一身合体的旗袍勾勒出美妙的身体曲线,众人眼睛一亮。师东蓉招呼道:“浅浅,你咋来了?”他是这里的常客,这女孩儿是酒店的迎宾,人物出众,早都熟悉。

    “梅总让我先来给你们倒酒。”浅浅对着众人一一微笑点头,走到师北蓉身边,看着酒杯是满的,便替他换了盘子,“现在客人上得差不多了,我就闲了。”

    “梅总呢?”师东蓉问。

    “有一点小事在处理。有桌客人投诉,梅总说处理好就过来。”浅浅走过去替他斟酒。

    “投诉?谁不长眼?也不看看这儿是什么地方!我去看看。”雷胜利放下筷子,作势要站起来。

    “雷局您请坐。”浅浅浅笑着,“梅总说了,不敢劳动雷局大驾,她会处理好的。可能是有些人认为杜书记不在了,就不太注意自己的形象了。”

    一桌人皆怔住!这一句话含枪夹棒,表面上是在解释,却暗藏讥讽,连雷胜利也听出其中怪味,师北蓉脸上尴尬之色掩饰不住,其他人本该面面相觑,却知此时万万不可,一齐低下头,去移酒杯。“这是梅总说的?”师东蓉略一思忖,似乎这时候只有他说话才是合适的。

    浅浅脸上依然挂着好看的浅笑:“是梅总的原话。我这小小的服务生,哪敢假传圣旨?那要挨板子的。”

    师东蓉嘿嘿一笑,对着这样一位漂亮女孩的娇笑,他脾气全无:“不怕,哪天梅总要开除你,到我这里来,给你个办公室主任,配一辆宝马,如何?”

    浅浅吐了吐舌头:“怪不得青州这么多宝马车啊。”

    这句话把大家都逗笑了,或者都想借这句话活跃气氛。张中批评说:“东蓉,看看,人家小姑娘都看出你的本质来。”

    师东蓉觍着脸笑:“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这不算错吧?来,张哥、老雷、老丁、小军、熊总,又是几天没有聚在一起了,干了。”

    熊天成举杯饮尽,满脸笑容,心中却像有什么东西堵着。他越来越觉得他们这个圈子变得不安。老练的杜士诚换了好高骛远的师北蓉,似乎很多问题都一下子冒了出来:制革厂的白建国、环城路的拆迁、上市遭遇的阻力,还有刚才提到的雷克斯液晶项目和新市长林云,每件事都是麻烦,有种危机四伏、暗流汹涌的感觉,而这些人依然高高在上,麻木不仁:叶志远继续嚣张,唯恐事情不多;雷胜利这种素质太低的官员,除了一味阿谀逢迎,别无所长,不会办事,只会把事情越搅越坏;张中和迟小军还算不错,但是这两个人私心太重,任何时候首先考虑的都是个人利益,如果一旦遭遇真正的危险,难保他们不果断地弃船上岸,另就他人;作为生意人的师东蓉,只有点小聪明,而且贪得无厌,雷克斯这种项目也要去插一手,吃相太难看了,还有,无事跑到新市长面前去献什么宝?……正在胡思乱想,包间门被推开,一人轻笑道:“对不住,来晚了。”金碧辉煌大酒店的董事长兼总经理梅梅款款走了进来。

    她微笑着,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娇媚,却又并非那种做作的职业笑容。她眼波微微一扫,每个人都觉得她是在对着他笑,这笑容似乎有一种神奇的魔力,就像饮下一杯温好的醇酒,浑身上下,通泰暖和。

    师北蓉有几秒钟的发呆,就在一分钟前,他还在心中忍不住再一次问自己:这个女人到底有什么魔力,让他如此着迷,让他如此念念不忘?可是现在她出现在他的面前,就那么微笑着看着他,脉脉不语,他那些疑惑、那些愤懑,就突然间冰雪消融,化为乌有,如同从前每一次那样。

    “既然梅总自己说来晚了,那是要罚酒的。”师东蓉摇头睥睨。这个女人是他哥哥的软肋,他得替他哥哥扳回一些局面。当然,如果不是因为杜士诚和他哥哥,他肯定也会换另外一种眼光来看这位青州最有名的美女。

    “认罚。”梅梅走到师北蓉和张中之间,一只手很随意地搭在师北蓉的椅子靠背上,招手,浅浅倒酒,梅梅举杯一饮而尽,放杯,示意,浅浅再次斟满,梅梅再次举杯,“我还要再喝一杯。”

    刚才那一杯酒的酒力似乎来得很快,梅梅白皙的脸上透出两团酥红,她扶在师北蓉的椅背上,似乎有些娇不胜力,流露出一种醉人的魅力,美艳不可方物,青春靓丽的浅浅站在她身边,就像一幅山水画摆在一幅色彩绚丽的油画旁边,显得那样淡而无味。梅梅说:“这杯酒是杜书记的。刚刚接到杜书记的电话,听说各位都在这里,非要我代他敬各位一杯不可。杜书记还特别要我转告熊总,他听说熊总这次京城之行不太顺利,他在证监会有一两个老朋友,他可以去做这个工作,多的不说,冤枉钱可以少花一半。杜书记说,他跟大家利益与共,休戚相关,不仅是帮大家的忙,也是帮他自己的忙。”

    一桌人静了下来,眼光转向市委书记。

    师北蓉只觉得一股怒气上冲,又羞又恼,刚才熊天成向他汇报时,他已经隐隐猜到,可能是杜士诚故意从中作梗,现在更加肯定,他忍不住就想翻脸,直斥眼前这位装模作样的女人,这里只有师书记,青州也只有一个市委书记,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没有动。或者是因为杜士诚的积威,或者是因为他要保持自己的形象,或者是因为杜士诚话中的承诺,他不能为了一时意气而白白多出这一个亿,这不是政府的钱,而是他们这一群人的利润,他不能为了自己痛快而让这一桌人对他不满,他也不能闹这种笑话。想通了这一点,师北蓉心中的怒气更盛,他现在必须推翻刚才做出的决定,承认自己再次被杜士诚摆了一道,再次被前市委书记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手段教训了,一桌人都能明白这一点,他们将在心中偷笑他,而他,却必须忍受。他强抑着心中激烈的情绪,露出微笑,端起酒杯:“杜书记总是这样,关键时刻出手,令人敬佩!那就只有请梅总转达我们对他的谢意了。改个时间,我们这群人专门去省城拜访杜书记。来,大家都来。”

    “干了。”一桌人同时举杯。

    师北蓉默默地吞下这杯苦酒,准备了一晚上的绮念化为乌有,全部转为恼怒,这一刻,他甚至忘记了这些天一直耿耿于怀的新市长。

    这一夜,两位青州主官最初的心情和活动不同,但是最后的结果却是一样的愤懑。

    第二天一早,迟小军和司机到市委招待所接到师北蓉,按照昨晚的安排,是继续去省城开会。

    “你们吃东西没有?”师北蓉问。

    “昨天的事有人传到网上去了。”迟小军没有回答,突兀地说。

    “啊!”师北蓉坐直了身子,“情况怎么样?”

    “有一些麻烦。”迟小军审慎地说。

    市委书记沉默了几秒钟,然后做出了决定:“先到办公室。”

    在路上,他让迟小军拨打了林云、市委副书记朱颖、宣传部长马德高、群工局长张菁和公安局长雷胜利的电话,命令他们立刻到市委小会议室。十五分钟后,这些接到电话的人全部到齐。

    首先是马德高介绍情况。有关昨天跳桥事件,从昨天傍晚开始,网上就出现了相关的帖子,并配有用手机拍摄的现场图片,当时没有引起注意,或者说,被相关机构和人员忽略了。因为这种事件具有一定的代表性,加上发帖的人用了耸人听闻的标题《市长一线指挥,夫妻双双跳桥》,这些帖子渐渐被人关注,经过一夜的转载,已经布满各大网站各大论坛,回复,争论,人肉搜索,热闹非凡,看起来,在两三天内,肯定会成为瞩目的焦点。

    林云非常震惊,他可能是所有人中最晚知道的,没有人会主动通知他,想通知他的人也没有渠道,他被突然叫来开这个紧急会议,现在才发现自己竟然是主人公,而且扮演的是反面角色。一时间,他有些不知所措,这是他从未遭遇的新情况,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发帖的人肯定在青州。”张菁首先说,转头去看公安局长。

    “这不是废话?他能够拍图,当然在现场。”雷胜利不屑一顾。关系到责任,他肯定要反击。

    “那你们的网监呢?一晚上都没有发现异常?”马德高问。

    “相关人员的责任,肯定要追究。”雷胜利温和地说。马德高是他在青州少有的比较怵的几个人之一。

    师北蓉表情难看地敲了一下桌子,他现在需要解决的不是给眼前这几个人划分责任,而是应付可能造成的影响,但是这没有办法,各人所处的位置不同,遇到问题的反应自然也不同。他清了清嗓子:“马部长,媒体是党的喉舌,这是一个基本原则,不管它是电视、电台、报纸,还是网络,我们宣传部门都要加强管理,进行正确的舆论引导……”

    迟小军急步走了进来,把电话递给市委书记。

    师北蓉看着迟小军,迟小军轻声说:“马省长。”师北蓉接过电话:“您好,马省长,我是师北蓉。”然后开始认真倾听,偶尔简单地回答,两分钟,市委书记脸色阴晴不定地结束通话。

    “刚才马副省长打来的电话,正是询问昨天的跳桥事件,同时,马副省长也提到了昨晚网上出现的那些帖子,我们青州这次可是出名了。”师北蓉沉重地叹了口气。刚才在电话中,马健生虽然只是态度平和地让青州市委市政府写一个昨天跳桥事件的情况简报,但是,马健生是常务副省长、省委常委,在某种意义上,他代表省委,而且,省委书记顾绍毅对于网络这一块非常重视是众所周知,焉知这不是顾绍毅的指示?师北蓉感到心虚和不安,天知道这个娄子捅得有多大。作为青州市委书记,他必须立刻拿出明确的意见来,同时,对于他个人来说,最重要的是必须鲜明地给此次事件定性,确定主要责任人,未雨绸缪,准备应付可能出现的严峻形势。就在这一转念间,他下了决心,情势逼人,也怪不得他心狠无情了:“但是这次出的是坏名,是恶名,是臭名远扬。我们首先必须认识到我们工作出现的严重错误,准备向省委做深刻检讨;其次,要积极做好各种善后工作,杜绝类似事件的再次发生,不允许个案成为现象。张局、雷局,你们要互相配合,进行严格的排查,对于一些上访钉子户要严加注意,一些重点工程要密切关注,全程追踪,要有处理突发事件的应急预案。马部长,等会儿你召集广电、文化和报社的相关负责人,传达一下今天的会议精神,重要的是要针对正在兴起的网络舆情拿出一个具体有效的监管办法来……”

    马德高沮丧地说:“针对网络,中宣部、文化部都有不少指示,我们市也搞了不少净化网络的方案,具体办法不少,但是困难也很多,有一些还很难解决,比如我们宣传部在本地网络上有一定的监管能力,可是一些大网站的论坛,就鞭长莫及,很难奏效,首先是要求对方删帖需要一定的程序;同时,发帖的人就像隐藏在大青纱帐中的游击队,删不胜删,防不胜防,有影响力的论坛有上百个,我们外宣科室专门从事此项监管工作的人员才两个……”

    师北蓉愤怒地握拳往桌上砸:“少提困难,多做实事。不要总是从客观条件上找借口,而要从主观上找原因,出现问题就是失职,就要承担相应的责任,谁也不例外。”

    所有的人都愣住了,有些吃惊地看着市委书记。马德高是老青州,在西川省宣传系统德高望重,一则因为他以前在新闻报道上取得的成绩,现在还挂着全国记协的副主席;二则因为他的清廉正直,连省上的领导见到他,也都是客客气气的,在青州,无论是杜士诚,还是更以前的张远才,在工作上从来没有说过什么重话,但是现在师北蓉突然措辞严厉地发难,马德高一时也呆住了,张大了嘴,不知所措。

    师北蓉却不看他,眼睛盯着市长:“林市长,你作为政府工作的最高领导,这次事件你又亲自在场,你要承担主要的领导责任。”

    这句话一说,会议室中众人才恍然大悟,市委书记指东打西,目标原来在新市长身上。雷胜利心中一愣:看来老板要变卦了。昨晚还准备先拉林云,现在却突然开打。

    迟小军站在会议室外的走廊上,不仅听得到会议室中每个人的发言,透过门缝,还能够看见每个人的表情。这不是常委会,会议纪律相对来说不是那么严格,他身份又很特殊,站在这里,谁也不会对他注意。作为市委书记的秘书,他比雷胜利想得更多,第一感觉就是不太妥当,但是转念一想,似乎也是必然。马健生既然过问了,这件事就必须给省委一个交代,要拿一个态度出来,处在师北蓉的位置,总得找人来承担这次事件的责任,而新市长既然自己撞了上来,正是打压一下的机会,也算是给林云一个下马威吧!反正无论拉与打,最终目的都是为了收服这位新市长,当然,这其中的权谋之术,奥妙之处,如何运用,就看市委书记如何权衡把握了。

    林云木着脸说:“我接受批评。这次跳桥事件,我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我要向省委写报告,做深刻检讨。”

    师北蓉露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缓缓地说:“林市长有这个态度,很好。这次事件虽然对于我们的工作、对于青州的整体形象有一定的不良影响,但林市长急于熟悉情况,开展工作的心情我们能够理解,初衷是好的,只是出现了一些谁也没有想到的意外。青州不是抚州,我们的工作中遭遇的具体问题要比跟那些淳朴的少数民族兄弟打交道复杂、困难得多,所以要求我们加倍地谨慎,要考虑到方方面面的关系,要多想一些可能出现的意外,尽可能做到周密、稳妥,有些事情急不得,急就要出乱子,有些事情要讲究方式方法,要讲策略,还有,需要强调的是,工作中不能有那些不切实际的什么清官情结、个人英雄主义之类,这样会让我们带着主观情绪去对待工作,会把很多问题倾向化、复杂化,激化矛盾,结果反而不够理想。这次跳桥事件就是一个深刻的教训。林市长,你的指挥太靠前了,实际上,根本不需要你去现场,你去了,反而……犯罪心理学上有种说法,罪犯在实施犯罪时,比如挟持人质,常常有一种奇怪的心理,人越多或者出面谈判的人级别越高,越要显示自己的顽强和凶残,给解救工作带来意外的难度,这种时候,故意不去理他,反而可能容易化解危机。当然,我这个比喻可能不太恰当,但意思是那样。林市长,你这次是有点冒失。拿一只耗子,不需要一支军队,只需要一只猫就行了。”

    “师书记批评得对。”林云低下了头。这个时候,他才恢复思考。首先让他感到疑惑的是,师北蓉态度怎么会变得如此之快?人们都说官员都是演员,林云承认自己也有演戏的时候,但是比起师北蓉来,还是相差太远。这位市委书记翻脸就如翻书,轻轻一揭就过去了。他是永远做不出来的。然而让他痛苦的是,他不得不接受师北蓉的批评和一些不合实际的指责,不得不忍受和配合,因为,师北蓉是市委书记,他,只是市长。

    他又想到了师北蓉的比喻,岂止是不恰当!而且那个“清官情结”“个人英雄主义”,几乎就是直接给他扣的帽子。还有,青州跟抚州是不同,但是政府工作和某些基本原则,却绝对不应该有区别。林云胡思乱想着,心中充满愤怒和委屈。

    会议结束后,当天下午,丁自喜就把有关跳桥事件的情况说明和处理结果报告送到省政府办公厅。接下来几天,包括师北蓉和林云在内的相关人员都在忐忑中度过,但是一直风平浪静,不要说省委,连马健生也似乎忘记了这件事,就像根本没有打过电话,没有接到青州的报告,但所有的人都知道,这也是一种态度和处理问题的办法,甚至可以说,某些时候还是最恰当的办法。一周后,青州的权力人物终于可以确定,这件事是真的过去了,所有相关的人都悄悄松了口气,但是,随之而起的,是一些奇怪的谣言。有的说这件事是林云主动承担了责任;有的说是师北蓉拍了桌子,逼着新市长向省委写了检讨;有的说林云心怀叵测,本来想借这件事威胁市委书记,哪知却弄假成真,那夫妇二人真跳了下去,结果自己反被套住,一上任就摔了个大跟头……这些谣言总的来说,有一个共同之处,就是两位青州主官不和,势成水火。

    实际上,谣言之于权力斗争,如同影子之于实物,是天生的一对,难以割舍,有些时候,固然也如影子一样,有夸张和失真,但是更多时候,却并非空穴来风,多少能够勾勒出实物的模糊形状,反映出一些真实的信息。或者,也可以从另外一个角度来分析,这些谣言,似乎代表了很大一部分人的想法,他们希望新来的市长,跟市委书记师北蓉对立和对抗。

    似乎一些迹象也正在证明这种想法具有某种可能性。

    一般来说,很多官员第一次遭遇这种意外麻烦时,都会不由自主地惶惑不安,尤其是市委书记又是如此态度,但是,林云的表现多少令人意想不到,就在事故第二天,他给师北蓉通了电话,做了个简单的工作汇报,然后召来公安局长和一些相关部门负责人。

    他要求公安局出面追究那个出言威吓刺激跳桥夫妇的人的责任,要求纪委调查这次事件中群工局那位现场指挥的副局长唐勇,正在处理重大突发事件时,却伙同相关责任人擅离现场酗酒,同时,他还指示房管局拆迁办把这次环城路扩建的所有拆迁工作写个情况简报,尤其是对于造成此次事件的原因,要有一个详细的情况说明。

    这让很多人感到吃惊,如果说追究远华建筑公司那位经理和唐勇的责任,可以看成市长在寻找替罪羊,可以看成是市长一种防守反击的姿态,但是最后那个指示,就显得意味深长了。

    在目前的政府工程中,政府越来越乐于从麻烦众多的拆迁中脱身出来,而把具体工作交给承包工程的建筑商,政府只出文件,具体实施由建筑商来操作。林云突然要求拆迁办杀个回马枪,不能不让很多利益攸关的人认为市长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对远华建筑公司具有某种针对意义——虽然林云实际上并无此意,他只是认为应该这样做,这也是贯彻市委书记的指示,防止类似事件再次发生。他在电话中也正是这样向师北蓉汇报的。

    “咱们的林市长是咬上黑哥了,还是想挽回形象?他不会想拿黑哥说事,刀子却是对着咱们而来吧?”

    这个猜测通过师东蓉、丁自喜、雷胜利等人在电话中的讨论,最后到了师北蓉那里。市委书记淡淡地回答:“他预先给我打电话请示过,我看他不会有什么阴谋。他想在青州玩阴谋,也玩不起。”

    这个回答让所有的人都定了心。不仅因为这是市委书记的意见,也因为他们觉得一个初来乍到的新手,的确也无法在他们这些根深蒂固的实力人物面前兴风作浪。该担心的不是他们,而是林云自己。

    的确也是如此。

    这些天来,林云感觉到了政府大楼中的工作人员对他态度的某种微妙转变,依然敬畏,但礼貌中少了亲热,客气中似乎带着些许的疏远,而作为他最重要的工作伙伴——常务副市长丁自喜,却突然间变得高调,精神振奋,说话的声音似乎也大了很多,走路都是步履生风,处理问题做作地摆出一副一言九鼎、果断拍板的模样。这种无聊的表现让林云觉得好笑,连下定决心要装稳重的舒万里也忍不住在背后对林云嘀咕:“小人。”当然,如果非要由林云来定义不可,他更愿意给这位常务副市长做更加准确的评价:轻浮小人。

    如果说对于这些情况,作为一位成熟官员的林云还能够熟视无睹,那么,来自家中的某些变化,他就无法做到无动于衷。

    跳桥事件之后,曹蕙莲替他患得患失,休戚与共,但是当事态渐渐平息时,她开始按照她的计划对林云进行“教育”,先是旁敲侧击地暗示和启发,然后是引经据典地举例论证,最后变成赤祼、唠唠叨叨地灌输,希望她的市长丈夫完全按照她的理解,能够与时俱进,成为合格的青州市长。林云不胜其烦,对于妻子突然表现的政治热情哭笑不得,却不能反击,也无法逃避,每天晚上只好一吃过饭就躲进书房,或者极力鼓励她去跟宁玉娟组织牌局。

    有时候他坐在书桌前沉思,也会带着莞尔的心情分析妻子最近的表现。当年他还是普通公务员时,他们能够一起坦然面对清贫,平静地过着普通人的生活,她从来不过分关心他的工作,不过分在意他的进步;而现在,一次偶然的工作“失误”就让她如临大敌,担惊受怕。实际上,他仅仅受到市委书记的批评而已,跳桥事件的报告送上去后,省委看来也认可了他们的情况说明和解释,并没有继续过问。或者,这就是人性的弱点,对于那些从未拥有的生活,并不觉得可贵和向往,但是如果已经属于自己的东西可能失去,就会难以接受,或者,也可以用那句“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来说明,当曹蕙莲感受了青州的繁华和享受了市长夫人的尊荣后,她是再也回不去那个抚州普通干部妻子的角色了。

    在这种遐思和情绪中,他常常会情不自禁地掏出电话,看着那些还没有冲掉的短信,涌上拨打电话的冲动。

    还有两个人让林云感到困扰。

    首先是孟平。孟平可能是政府办公大楼中唯一对林云保持一贯态度的人:恭谨、周到、呼应。这似乎是他的位置决定的,但是想到他在那两周考察调研中的表现,想到竺子对这位办公室主任的揭露,林云已经对这位办公室主任有了成见,现在这种态度更令他狐疑,虽然不会马上就对孟平进行调整,但肯定会在相当长的时间内保持警惕和防范。

    另外一个人是舒万里。看起来这位秘书是他现在在青州唯一可以信任和依赖的心腹,但是考虑到他们仅仅相处不到两个月,林云无法对他推心置腹,他不会那样白痴,他们之间还需要一些时间和事情来进行验证。最后,因为一些客观的因素和主观的情绪,在一个中午,他最终决定拨打那个记在他心中很久的电话。

    “我以为你还要过一段时间才会给我打电话的。”电话接通,在林云开口说话前,竺子就笑了起来。

    这让林云感觉非常不舒服,似乎她一切尽在掌握,一瞬间,他想反斥,但随即哑然失笑:什么时候他竟然想跟一个女孩子计较这些细节了?“见个面。”他淡淡地说。

    “求之不得。现在?在哪里?要不这样吧,滨江路有一家茶楼——听涛舫,雅致,人也不太多,还可以在那里叫便餐……”竺子热情地建议。

    “不,你在世纪华联超市门口等我,就在正大门的灯柱那儿。”林云不容置疑地打断了她,然后挂了电话。

    他当然不会接受她的安排,那样太冒险,那个什么“听涛舫”他一无所知,一位男性市长和一位漂亮的电视台女记者,这样一个组合如果被人看见,那绝对比跳桥事件还要恐怖十倍,他谨慎的风格和男人的自尊都不允许他这样,他打这个电话已经非常冒险了,绝不能出现什么意外,他必须把一切都尽量控制在自己手中。

    他跟竺子打这个电话的时候,已经坐在肯德基快餐店靠窗的一个座位,这是他精心选择的,这个位置在角落,不引人注意,同时,这里很少有政府机关的工作人员来,最重要的是,通过落地玻璃窗,他能够看到对面世纪华联商场的大门。

    十分钟后,竺子从出租车下来,缓缓走到那高耸的灯柱下。看着那高挑的身影、那优雅轻扭的腰肢,想到那个夜晚,朦胧的灯光下,他的手曾经在那里暧昧地停留,林云忍不住心中一荡,拨打了电话:“我在你对面,你不用找我,我们就这样说话。”

    竺子“啊”了一声,满脸惊奇地抬起头,找到了街对面二楼上的目标,然后她笑了,点点头:“好啊,你说。”她的声音一点儿不满也没有,似乎对这种另类的见面感到非常有趣。

    “先说说我们在陶然那个话题,就是青州的‘护官符’。”林云直截了当地说。他明白在这个女孩子面前,什么技巧都不用,简单、直接就是最好的方式。当然,他们这种情况下,也的确不必再玩什么花招。

    “呵呵,原来是把我当成一个百晓生来使用啊。或者,想让我以后当你的谍报人员?现在影视题材流行这个。”竺子笑着说。

    林云沉默,女孩子聪明地没有继续贫嘴,开始回答市长的问题。

    “熊不熊,警察作伥官作佣;金碧宫,三百万,比不上梅梅一张脸;圈地圈钱强中强,天王来请青州王;黑哥白如雪,科长如鸟局如贼。”这几句顺口溜一看就是比照《红楼梦》中那个“护官符”来的,里面说的四个人,虽然比不上小说中的贾、史、薛、王四大家族,但要说他们在青州的威势,只有过之而无不及。

    第一句说的是青州熊氏集团的董事长熊天成,目前是公认青州最有钱最有势的富豪,尤其是通过三年前收购青州酒厂、一年前收购青州制革厂两次大手笔的资本运作,熊天成的事业步入一个高峰,目前正在运作这两个控股企业上市,一旦成功,以他拥有的股份,毫无疑问将入围明年的胡润富豪榜。

    作为青州商界大佬,他能够取得今天的成就,首先肯定是因为他杰出的个人能力:实干,聪明,善解人意,豪爽大方,对于赚钱的生意和机会有种天生的敏感,如同狗鼻之于臭味。他人生第一次机遇充满某种传奇和戏剧色彩,在青州家喻户晓。二十多年前,他还是个普通的农村青年,一次他去一位伯父家帮忙收割稻子,途经镇上的时候,他要了一碗面吃,距目的地还有二十里,他需要补充能量。面店对面是一家装修整齐的宾馆,在这时候的熊天成眼中,富丽而辉煌,是一个他不能企及的世界。他正贪婪地看得出神,一群人簇拥着一位中年男子出来,一位看起来像宾馆经理模样的人对中年男子极尽奉迎,然后中年男子上了一辆桑塔纳轿车,呼啸而去。这个场景对于年轻的熊天成刺激极深,如同从前那位生来就应谶当为天子的刘秀在长安看见执金吾出行时那种煊赫威仪而发出豪言:“为官莫若执金吾,娶妻当如阴丽华。”他此时热血沸腾,虽然不敢想“彼可取而代之”,但至少也是“大丈夫当如是也”!

    实际上,这个时期一辆普通桑塔纳的威势毫不逊于从前长安城中堂皇风光的车驾仪仗,而这个故事的关键也在于这辆桑塔纳。这天下午,在伯父家郁郁寡欢、想着心事的熊天成被一声巨响震醒,跟着一干亲戚涌出门外,登时就愣住了:一直在他脑中奔驰了几个小时的那辆桑塔纳正停在伯父家后面的菜地中。在众人惊奇的注视中,车门打开,中年男子踉跄下车,打量着四周,似乎有些发蒙。所有的人都围了过去,他们闻见了中年男子满身的酒气,也看见了他蒙眬的醉眼,明白了他把车开到菜地的原因。

    在所有的人反应过来,做出某种行动之前,熊天成摸出身上仅有的二十五元钱悄悄塞到伯父——这块菜地的主人手中,两张十元和一张五元。伯父疑惑地看着他,熊天成目光坚定地盯着对方,沉声说:“大伯,我来处理。我这几天工钱你不用开,我另外再孝敬大伯你十斤油和两斤肉。”没有任何理由能够解释他当时为什么要这样做,正像巴尔扎克那句话:“机会来的时候像闪电一样短促,全靠你不假思索地利用。”熊天成这时候纯粹是出于一种本能的反应,是“不假思索”,他觉得他必须那样做,而且只应该那样做。

    伯父更加惊奇,也有些糊涂,不太明白他这个侄子要做什么,但是熊天成眼中意思是那样的明白无误,不容拒绝,然后,他认为自己懂了。他们可能会对这样一个城里人充满敬畏,但绝对不会放弃这样一个可以敲诈他的良机,名正言顺,千载难逢。他认为熊天成担心他下手太轻,要替他出面亲自操刀,他放了心,年轻强壮的侄子显然比他更有威慑力,熊天成敲诈得越多,他肯定也将分得越多,何乐而不为?同时,熊天成报出的一连串好处已经把他乐晕了——天才总是与众不同,熊天成一出手就是他能够掌握的“大手笔”,显示了他独到的气魄和聪明,或者说是狡黠。几天工钱,十斤油和两斤肉加起来,价值不会超过六十元,但是这些具体的实物对于长期物质缺乏的农民来说,远比一个轻飘飘的数字更有说服力,伯父点头,同意了熊天成的主动请缨。

    “大哥,你先休息会儿?土墙的屋,不热,有蚊帐。”熊天成上前扶住醉意盎然的中年男子。

    中年男子瞥了他一眼,点头。他现在有些明白自己出了点事,也明白自己现在的确没有办法解决问题,他的身体状况的确需要休息,同时,他没有把这群农民放在眼里,不怕他们玩什么花样。

    熊天成扶着中年男子进屋,让他躺在伯父家最好的一张床上,亲自给他脱鞋,打来冷水洗脸,不一会儿,中年男子就酣然入睡。

    在接下来一段时间里,熊天成施展浑身解数,挤对伯父遵守他们刚才那个约定,约束那些跟他一样来帮忙收割稻子的村民不许横加插手、节外生枝。他意外地发现自己口才相当不错,当他想表达他的意见的时候,能够发挥出惊人的说服力,让那些愚顽的人接受他的思想,而这对于固执小气的村民来说,本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这种才能在他后来纵横商场时每每发挥极大的作用,成为他达到目的的一件利器。

    两个小时后,暮色四起,中年男子醒来,熊天成端上一盆红薯稀饭、一碟泡菜。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酒后佳肴了,中年男子没有客气,一口气吃了满满两大碗,然后心满意足地站起来伸展身腰,等着对方狮子大开口。

    熊天成没有说话,他们出门,转到屋后,中年男子吃了一惊,他的车停在公路上,虽然现在天快黑了,他还是能够看出已经被仔细地擦洗过,接下来他更加吃惊,熊天成轻声说:“你给十五元就是了。”

    中年男子疑惑地看着他,以为自己听错了,熊天成解释:“十元钱赔菜,五元钱算是帮你把车抬上去。”

    中年男子“哦”了一声,抬头看着四周的山林,晚风中,一片片竹林随风摇动,他发了会儿呆,再转过头看了熊天成好几眼,最后,他说:“我身上现在没带钱,这十五元先欠着行吗?明天我给你送来。”

    “好。”熊天成一点儿犹豫也没有。

    中年男子无声地笑了,眼珠转了几转,突然问:“你会做扫帚吧?”

    熊天成不明白对方是什么意思,但他朦胧地知道他应该点头:“会。”

    “这是我的名片。”中年男子从口袋中摸出一个小钢夹,取了一张小纸片递给他,“你就用这里的竹子做几把扫帚,过几天到矿里来找我,我买,到时一起把钱给你。”

    “好。”熊天成依然是平静、简短地回答,把名片珍重地放在上衣口袋。他并不知道这张纸片是什么意思,这个时期,名片刚刚出现在内地,只有那些很有身份的人才有资格使用。

    三天后,他帮伯父收完稻子,带着十把精心做的扫帚来到青州元山煤矿,现在他已经从名片上知道这个中年男子是煤矿的供销科长,当然,他也知道中年男子肯定是他生命中的第一个贵人。中年男子用五元钱收购了熊天成的十把扫帚,熊天成也用那天的表现收购了供销科长对他的赏识,正是从这里开始,他的人生开始发生转折。桑弗说:“机会是神的雅号。”熊天成抓住了人生一个难得的机会,供销科长成为他生命中的第一个神,从给供销科提供一些农村自产的小商品开始,他渐渐成为跟整个元山煤矿联系最紧的商人;十年后,供销科长成为元山煤矿的矿长,熊天成则垄断了元山煤矿百分之七十的煤炭销售;再过五年,矿长退休,熊天成事业丝毫不受影响,不退反进,大肆扩张,西川南部几个地市州的煤矿,他把持了一半以上的供销,成为西川赫赫有名的煤炭大王、青州有名的商界强人。然后,他认识了他生命中第二个最重要的贵人——当时的青州市委书记杜士诚,事业再创新高,继续高歌猛进。

    如果熊天成的发家只不过是这些年商人的一个典型,让人艳羡,那么四大名人中的另一位叶志远的崛起,就是另外一种典型模式:充满暴力和血腥,令人胆寒生畏。

    叶志远就是那几句顺口溜中的“黑哥”,这个绰号从他出道就一直跟着他,哪怕现在他宣称自己已经漂白也无法摆脱,绰号的含义不仅因为他人长得黑,混的是黑道,而且暗指他心狠手辣。也许正是因为这一点,他能够从青州黑道崛起,从一大批黑道混混中脱颖而出,但是,如果他没有遇上杜士诚,也只是一个普通的黑道大哥而已,有点小钱,有点小势力,朝不保夕,随时可能被警察传讯,因为一些小事而被绳之以法,根本无法跟熊天成等早在青州功成名就的名流相提并论,但是,命运垂青了他,或者说,是他自己创造了机遇。

    关于他如何得到杜士诚赏识很少有人知道,这不像熊天成跟那个供销科长戏剧性的相遇,勉强算是一段佳话,一位政府高级官员跟一个黑道大哥混在一起,无论如何,都不能正大光明地摆上台面,津津乐道。比较可信的说法是杜士诚在省委党校学习期间,叶志远通过某些另类的手法,帮助杜士诚得到了一位党校副校长的赏识和推荐,不久,杜士诚如愿以偿,顺利成为青州市委书记,黑哥也因此鸡犬升天,青云直上,最后跻身青州四大牛人之一。这些年,青州所有的建筑工程,远华建筑工程公司都要插手,从招标到材料供应,每个环节都要分享利润,在赚到大钱的同时,黑哥也为自己罩上很多光环:人大代表、政协常委、市中区商会会长、光彩事业促进会主席等,头衔比熊天成还要多,这种补偿心理如同穷人喜欢大操大办一样,看起来很可笑,但想到这个人恐怖的背景和做事风格,任何人都笑不出来。

    关于黑哥,还有两件事值得一提。一件是当年青陶公路建成后,因为是国家拨款,一位国务委员要来视察,陪同的是分管副省长,接待工作成为青州市委市政府的一件头等大事。然而这个时候接到报告,小青县和陶然县部分被修路占地的村民要堵路上访,杜士诚立刻召集紧急会议,分派人手和任务,但是无论他如何下死命令,甚至以拿掉官帽威胁,两个县和下面的村镇干部,都表示无法完成任务。几十公里长的公路,步步设防的话,明显警力不够,而且就算动员全部的机关干部一齐上阵,这样如临大敌的样子也只能带来负面影响,最后,杜士诚指示黑哥出面。仅仅一周的时间,黑哥带着他手下的喽啰一一跟那些倔强强悍的村民谈判,软硬兼施,保证了这次视察平安无事。

    另外一件就是所谓的搁平委员会。以前青州的建筑市场,各路人马基本上是各显神通,各自为阵,黑哥坐大以后,以市中区工商联合会的名义召集所有的建筑公司和开发商开了一个座谈会。在这个座谈会上,黑哥以会长的身份强调了大家精诚团结的重要意义,彼此竞标只能增加成本,与其在竞拍会上争得头破血流和私下互相捅刀子,不如大家先坐到一起来当面说个明白。看起来道理不错,同时慑于他的势力,经过一些争吵和妥协,大家最后还是同意了黑哥的提议。实际上,这确立了他对于整个青州建筑市场的主宰地位。从此以后,青州所有的建筑工程,黑哥都获得了名正言顺的介入理由,他会出面召集准备介入该项目的相关人员进行协商,按照彼此力量对比进行利益划分,当然,黑哥也能够从中拿到他想拿到的一份,而他承担的义务和责任是,这个项目从开始到结束这个过程中一旦出现问题,都将由他出面协调解决,这就是青州俗称的“搁事”,黑哥因此又有了另外一个绰号:委员长。就是搁平委员会的委员长。

    如果说叶志远和熊天成能够成为青州名人,是因为他们都有自己独到的个人能力,善于钻营,那么师东蓉恰恰相反,他才干平平,一无所长,甚至有些纨绔的味道,跟梅梅相比都远远不如,但是他同样成为青州四大名人,而且被公认为“青州王”,这一切,自然是因为他有一位从前是青州市长、现在是青州市委书记的亲哥哥。

    师北蓉的事迹乏善可陈,甚至他没有拿得出手的成功商业案例,当然,是指见得阳光的。他做的,基本上都是些低级简单的买空卖空,或者说是“中介”服务,甚至他可能不知道该在他的名片上写什么头衔。他号称“青州王”,青州所有的地产天王都要来求他,看起来他的主营业务似乎应该是地产行业,但是他在青州没有做过一个房产项目,没有一幢房、一段路、一座桥是他修的,他只是凭借着他哥哥的影响,通过建委主任廖泽这个帮凶,拿到他想要的地,然后转手倒给其他房产公司,甚至有的时候,干脆直接帮助那些房产天王拿地,赚取丰厚的中介费用。他的一切生意都是通过一个叫恒大投资的置业公司来进行具体操作,但这家公司的法人代表不是他,当然,他能够完全操控这家公司,自从他哥哥师北蓉成为市委书记之后,他一改从前的遮遮掩掩,变得高调而跋扈,有些肆无忌惮了。尤其是这一年来。

    比如雷克斯公司的液晶项目,在西部博览会上,雷克斯公司已经与青州政府达成意向,雷克斯公司也准备出一笔土地有偿使用费,但是师东蓉蛮横地插一脚进来,一边对雷克斯公司大包大揽,宣称他可以代理雷克斯公司在青州的所有业务谈判,一边转过头来向陶然方面施压,妄图让陶然县政府放弃征地的费用而由陶然财政自己承担。雷克斯公司的中方经理知道他的身份,不敢违背他的意愿,但是意外出现了,陶然县委书记苏阳和县长贺光霖居然不买账,事情就此僵持下来。

    最后,是梅梅,四大名人中唯一的女性。

    竺子一口气说了将近二十分钟,林云默默地听着,眼光一刻没有离开那个阳光下的身影。他能够理解竺子把梅梅放在最后。竺子也毫不掩饰对于这位青州名美女的妒忌和羡慕。

    梅梅是青州人,毕业于省舞蹈学校,分配到青州歌舞团工作,天生丽质,再加上能歌善舞,立刻成为这座城市的名美女。追求她的人,远远近近加起来足够组成一个加强营,一半以上青州的男市民,都可能在春梦中见到过她。但是令人惊异的是,虽然有过不少绯闻,但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公然宣称他就是她的正式男友。后来推行市场经济,机关松绑减负,砍掉一些不能赢利的包袱,歌舞团解散,梅梅离开青州。几年后,当她重新回到这座城市时,已经是另外一种傲然的姿态。

    她这时的身份是回青州投资的商人,或者准确一点说,是某商团的代理人。

    商团首先在青州的投资项目是跟交通局合作。交通局刚修建的一幢新楼作为资产入股,商团负责装修一家五星级酒店,由商团控股经营,总经理及行政管理人员都由商团委派,总经理就是梅梅,交通局只出一位财务总监。就这样,当年的舞蹈演员摇身一变,成为五星级酒店的总经理。

    任何人都能够想得到这其中暧昧的原因,甚至梅梅这几年的经历也被捕风捉影地加以夸张和编造。一般来说,“复杂”这个词在不同性别者身上,会体现不同的效果和褒贬,人们说某个男人经历复杂,自然是指他曲折、多变的人生际遇,丰富的经历往往成为他令人尊重的资本;而人们说某个女人经历复杂,则一定是指她混乱的肉身历程,最后的结果是道德的指责和唾弃。但是,令人奇怪的是,梅梅似乎是一个特例,这些虚假的谣言和真实的复杂经历无损她的形象,反而增加了这个女人的另类魅力,也可以说是某种畸形的诱惑。同时,她依然美丽,气质出众。她穿着职业套装,踩着高跟鞋优雅地走过酒店灯火辉煌的大厅,是那样的高贵、迷人,令人不敢亵渎却又情不自禁地被吸引。她不再年轻,但因为成熟而风情万种,有一种女人的美丽是时间不能毁灭的,或者就像那一句话所说,美丽的女人都是时光雕琢而成的。她这些年的经历,这些年经历的男人,都让她学到了人生最宝贵的知识,练就了作为一个女人最锋利的武器。现在,她是女人中的王者,在青州,她战无不胜。

    整个通话过程,竺子基本上都用最简洁的语言向市长介绍她所知的情况,客观和冷静,但是对于梅梅,她忍不住开始议论和抒情。

    自然,像当年一样,她再次成为所有青州男人的梦中情人,追求她的人比以前只多不少。但是,如果以前梅梅就藐视这些男人,现在,她更加高高在上,俯视苍生,把这些男人看作泥土瓦块。

    当然,准确地说,这些男人应该是指青州绝大多数男人,只有很少的几个男人才不在此例,比如师北蓉——当时的青州市长。

    当时我们的师市长差不多算是西川最年轻的市长吧。真是小乔初嫁,雄姿英发,再加上自诩英俊儒雅,博学风流,这样的男人随便往哪里一站,想来任何女人都会匍匐膜拜,可是,却在梅梅这里折戟沉沙,最初是软钉子,不痒不痛,最后,是很疼的硬钉子。

    实际上,如果师北蓉能够放下身段,用些水袖功夫、霸王手段,梅梅也应该逃不掉他的手掌,只是师北蓉自诩风流,更恃权势,以为自己就像小说中的主人公,身具霸王之气,环视青州,舍我其谁。这是战略上的疏忽,在具体战术上也频频出错,前戏太多,磨磨蹭蹭,过分自信,故作矜持,以为迟早会降伏梅梅,使其主动投怀送抱。他想把这个句号画得浑圆,结果却是大意失荆州,先是被梅梅识破了他的花架子,一直把他拖着,准备吊足胃口,后来又另有高枝可栖,结果,师北蓉华而不实的风流招数输给了别人实惠具体的利益交易,如同英国绅士败给美国鬼兽。

    这个“美国鬼兽”,在青州能够盖帽一位堂堂市长的人,自然比一位市长更具投资价值,这种人,肯定非富即贵。考虑到青州的具体环境,即使是熊天成这种超级富豪,也无法跟师北蓉对抗,那么,就只剩下一种可能了,是的,这个人,这个“美国鬼兽”就是杜士诚——当时的青州市委书记。

    当然,这其中可能有误会。杜士诚伸手之前,多半不知道师北蓉鬼鬼祟祟的心思,否则以他的风格,不会做出这种横刀夺爱的荒唐行为。但是梅梅导演了这场网罗青州两位最高权力人物的大戏,最后木已成舟,所有的人都只有默默接受现实,并且尽力消除影响,包括市委书记和市长自己。

    这件事虽然被当事人极力封堵,但是在青州,只要是圈子中人,就基本上都知道,只有师北蓉以为别人不知道,以为这只是他跟杜士诚之间的暗战,他吃了市委书记一记黑虎偷心的暗拳。

    实际上,站在一个女人的角度来选择,处在上升阶段的师北蓉完全比垂垂老矣的杜士诚更值得投资,在形象上,杜士诚更是无法跟师北蓉相比,但是梅梅为什么要做出这种选择,明知道会把自己推到一种非常尴尬、后患无穷的地步而不管不顾呢?是因为青州客运总站,当然,也可以说是因为三百万和后来更多的现实利益。

    梅梅所代表的商团投资金碧辉煌大酒店,只是进军青州的第一步。紧接着,商团投资两个亿修建青州客运总站,工程完工后,青州以前的几个客运站依然继续运行,所有客运车对客运总站不予理会。商团虽然跟青州市政府有协议,市政府也早已明确发文,要求关闭这些客运站,统一管理,但是这种具有地方特色的问题,每每让很多人束手无策。这些客运站背后都有地方势力和条块利益,强龙难压地头蛇,要完全执行协议,解除困境,还得由青州政府出面。

    在解决这个问题,跟政府沟通的过程中,商团的董事长亲自出面,多次宴请青州的权力人物。据说商团董事会讨论,决定暗中送给杜士诚金碧辉煌大酒店部分股份,价值超过三百万,被杜士诚拒绝了,但是久在商场打滚的董事长在几次宴请中,敏锐地捕捉到了市委书记对于酒店总经理的异样欣赏,最后,经过某些讨价还价的说服和思考,梅梅开始主动接近杜士诚,对市委书记绽放笑脸和身体。

    这是她驾轻就熟、得心应手的工作,她从前所有的经历在这一刻都发挥出了作用。杜士诚无法拒绝这样一位极品美女的温柔,同时,杜士诚也明白,像他这样的男人,人过中年,满脸皱纹,肌肉松弛,肚子大了,头顶秃了,根本就不可能讨女人喜欢,要拥有梅梅这样的尤物,他必须拿出跟她身体具有同等价值的东西进行交易,这种东西自然就是他手中的权力。他决定成交。三百万的馈赠无法办到的事,被一个女人的笑脸办成,这就是那句“金碧宫,三百万,抵不过梅梅一张脸”的来历。

    于是,梅梅成为杜士诚的情人,同时也接受那价值三百万的股份,成为酒店的股东。青州政府雷厉风行,立刻强行关闭了那几家客运站,青州客运总站走上正轨,开始赢利,所有参与此事的人各有所得,皆大欢喜,除了对局势莫测变化目瞪口呆的青州市长师北蓉。

    快餐店的暖气很足,林云拿电话的手在出汗,虽然有一些心理准备,但是竺子对于四大名人的描述还是令青州市长相当震惊。熊天成的钻营、黑哥的坐大以及他和师东蓉从两个方面对于青州建筑行业的垄断,还有梅梅跟青州两位主官,也可以说两任市委书记间那些荒唐纠缠都令他感到不可思议。尤其是师东蓉,居然就在青州这样胆大妄为,而师北蓉居然毫不约束。虽然师东蓉的一切商业行为是通过操纵傀儡公司进行的,但在林云看来,明显是在玩火,如果在抚州,肯定早就受到追究了。也许真如师北蓉说的那句“青州不是抚州”一样,这种现象,在经济相当发达繁荣的青州,可能是一种普通现象,被很多人,包括纪委的官员忽视和默认,这些行为,可能是完全符合某些规定和程序的,很难从法律上去界定它们。但是,他们肯定存在着某些暗箱操作、权钱交易,存在着侵占国家财产、侵占老百姓利益的行为。

    既不是黑色,也不是白色,而是所谓的灰色。

    而黑哥,似乎就是这种灰色权力的一个典型代表。那个打着商会名义的“搁平委员会”,就在政府眼皮下行使着灰色权力,青州市委市政府居然容忍这种现象和行为存在,真是难以理解,这是寄生在青州肌体上的毒瘤——林云给黑哥下了定义。

    这些事他已经从舒万里那里简略知道了一些,但是竺子描述得更加全面和深刻,他愿意兼听一下,加以比较印证,尽可能全面客观地了解青州的某些人和事,同时,这也可以从一个角度了解一下他的秘书。

    “说说青州酒厂和青州制革厂吧。”林云说。

    “你算问对了。”竺子调皮地冲他笑笑,隔着遥远的距离,林云似乎能够看见女孩子鼻子好看地皱起,“青州酒厂是杜士诚卖掉的,当年有另外一家民营企业参与竞买,出价是熊氏集团的两倍还多,最后熊天成却能以三个多亿的报价就拿到了青州酒厂百分之三十多的股份,并且控股;后来师北蓉不甘示弱,依葫芦画瓢卖青州制革厂,只是手段不如杜士诚高明,或者说是工人的法律意识和权利意识有了提高,再加上制革厂的生产副厂长白建国有一定的背景,所以煮成了夹生饭,卖是卖掉了,但是麻烦一直不断。

    “卖青州酒厂,杜士诚巧妙运作,依靠梅梅背后的商团做平台,最后梅梅个人居然也拿到了价值不菲的股份,当然,也可以说是她和杜士诚的共同财产,一些重要位置的官员也分到了一杯羹;卖青州制革厂,更是某些权力人物的集体狂欢,这四大名人也咸与维新,见者有份。实际上,这四个人有各自的资源,彼此间常有合作,可以说是互相帮助,也可以说是互相利用,在青州制革厂的股份改革中,这四个人更是结成一个牢固的利益同盟。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在杜士诚离开青州后,形成了一个以师北蓉为核心的利益集团。

    “真要了解青州酒厂和青州制革厂的改制内幕,并不是什么难事,尤其对于一位市长来说,你只需把当时的一些资料调来看看,相信任何一个不太笨的人,都能够从那些摆在纸上的数据发现问题所在,毕竟,那样庞大的金钱流动,总会留下无法磨灭的痕迹。”

    林云苦笑。他不是没有这样想过,但肯定无法瞒过孟平,这样会给某些人传递一个危险的信号,哪怕林云并非真有此意。

    “你觉得它们上市怎么样?”林云随口问。但是马上有些吃惊地醒悟过来:他怎么会跟一个女孩子探讨这样的问题?

    “上市是好事啊。任何时候,上市都是资本的盛宴,如同演员去春晚镀金一样。这两家企业现在套住了青州政府,上市后,就可以去套全国人民,相对来说,青州政府反而解套了。”竺子冷冷地讥笑,“我可以给你一个忠告,你应该支持上市,这样一来,监管它们的单位就有了更大的衙门,将来出什么问题,自然有高个子顶着,不用只压在青州政府头上。”

    “这样啊!”林云再次苦笑。同时,他非常惊诧竺子的思想,他得重新认识这个年轻漂亮的女记者。

    “你想挑战市委书记吗?”竺子突兀地问。

    林云又是一呆,竺子等了他几秒钟,然后继续说下去:“如果你真想做点什么,我劝你先不要考虑青州酒厂和青州制革厂,这是两个大火药库,谁也无法控制局势。同时,四大名人中,熊天成算是名声最好的,他是省人大代表,又是省慈善事业协会的副会长,这些年修桥修路、助学扶贫,做了不少出钱出力的善事,事迹经常上省报和电视台,而且,他也最狡猾,最难以对付,最难抓住他的把柄。所以,你不妨考虑黑哥,反正他就像一个立在广场上的大靶子,只要你敢,没有瞄不准的。再说你因为跳桥事件跌了一跤,从这里反击,很多人会同情你,认为这是自然的反应,你也可以视情况发展决定进退,如果不想酿成世界大战,先打一场局部战争也行。”

    林云再次震惊于竺子的敏锐和思考,这些话完全不像是一个二十岁的女孩子能够说出来的话,他在那个年龄,对于权力斗争基本上还是懵懂无知。

    “你想错了,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我不是电影中的孤胆英雄,我只是一个平庸保守的政府官员。”林云平静地否定了对方的蛊惑和猜测。他必须如此,但是后面那句话似乎不由自主地带上了一丝淡淡的伤感。

    “我以为……”竺子停顿了一下,“实际上,我非常乐意为你提供一些对于一位市长来说很难了解的基层情况和所谓的‘黑幕’,我自认为我是一个很有正义感的记者,当然,我也是一个很有野心的女人。”

    “野心有时候也可以解读成理想,你说说你的要求吧。”林云努力使自己的语气保持平淡,不想在自己身上纠缠,换了话题。他听出了年轻女孩子语气中的失望,任何时候,这种失望对于一个男人来说,都是一种羞耻和刺激,但是,他能做什么?那句话不是随口敷衍,不是俏皮话,而是他的真实思想,他不是英雄,只是一个……市长,他根本没有想过像电影和小说中的主人公那样,呐喊着向市委书记冲去。这是一个平庸的时代,那些手握青铜宝剑、盘肠大战的英雄,已经成为远古的传说。

    “还记得我曾经跟你说过,梅梅是我的模糊目标吧?但罗马并不是一天就能建成的,我并不急,我还有很多青春可以挥霍,我完全有信心一步步追上并超过她。目前来说,我希望能够独立制作和主持一档节目,内容是有关青州政治、经济、文化等各方面的访谈,你放心,不会犯什么政治上的错误。我在大学就入了党,一直是学生会干部,优秀毕业生,也是选调生,在党性和原则上,我相信自己比绝大多数政府官员都做得更好。”竺子的语气严肃起来,“林市长,你也可以换一个角度来看,这是一个年轻记者要求上进的表现,现在她正在向领导表达她真实、健康的愿望,虽然有一些不太光明正大,但是初衷是好的,方向是正确的,她也有这个能力,有为青州做奉献的理想。”

    “这需要研究研究。”林云说。这本是一句套话,但是这种时候说出来,似乎带上了某种调侃的意味。林云反应过来,虽然明知道她看不到,但还是觉得异常尴尬,是因为竺子难得的严肃让他情不自禁地这样打趣她?

    电话那端的竺子也意识到了,但她没有说话,怕一说话就吓住了他,破坏了这种她喜欢的,或者说希望的暧昧气氛。

    “我会认真考虑的。”林云吸了一口气,镇定地继续说。

    他知道自己这句话不是敷衍,这次通话,他发现了这个女孩子不同凡响的素质和能力,她能够把这些故事描述得跌宕起伏、曲折动听,具有主持人最基本的素质,能够抓住听众。最重要的是,她还有绝大多数主持人所不具有的思考和深度,她完全可以胜任她要求的工作,并且做得优秀,从量才任贤这个角度上来说,作为一位市长,他也应该这样做,虽然,用竺子的话来说,“有些不太光明正大”。

    接下来几天,林云都在回味竺子给他描述的这些人和事。毫无疑问,他受到了极大的震动,这些人和事,都是他在抚州没有遇见过的。抚州最主要的工作一直是稳定而不是发展经济,虽然最近做了一些调整,偶尔有一些贪污受贿,但基本上都是个人问题,而且性质清楚,金额极小,牵涉面窄。但是青州的情况复杂得超过了他的想象,老革命碰上新问题,他甚至不知道该如何界定这些行为,是合法经营还是暗箱操作?是正常的商业活动还是权钱交易?他找了大量的文件和资料,回到家中又上网搜索,一边阅读一边思考,除了一些必须参加的活动,其他时间都待在办公室,下班就回家,拒绝了所有的应酬。这在机关大楼很多人看来,新市长似乎是因为跳桥事件而刻意保持低调,但是在某些特别靠近林云的人,比如孟平和舒万里看来,新市长似乎突然变得深沉,有些不可捉摸,但绝不是沮丧和颓唐。

    雷胜利和纪委的同志向林云做了汇报,关于对群工局副局长唐勇和远华建筑公司那位经理的处理情况,唐勇是党内警告,那位经理是批评教育。这又是一个打击。林云沉默地接受了这个事实,没有再做出什么姿态表示自己的情绪。同样“接受”的还有舒万里、孟平和丁自喜,心思各异。

    但是在林云平静的表面下,是涌动的愤怒,他深切感受到孤军奋战的疲惫和无助。拿破仑说过一句话,大意是权威来自两种途径,一是名分,二是实力。现在他只拥有名义上的权力,而缺乏令行禁止的实力,直白一点说,他现在只是名义上的青州市长,但是,基本上没有自己的心腹和亲信,那些单位的头头脑脑,像拥兵自重的诸侯,对于他还持观望,甚至是怀疑的态度,对于他的一些命令,虽然不会公然违背,但基本上会拖延敷衍,这是令人痛苦的现实,但是要在短时间内建立起自己的嫡系队伍,这比瞒着老婆积蓄私房钱还要困难,这几乎是一种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尤其是在青州这样的城市,尤其是有孟平这样一位办公室主任。

    毫无疑问,师北蓉没有把孟平带到市委去,就是想到了某种可能,现在,市委书记的安排发挥了他希望的作用,林云觉得自己一天的行动,似乎都在某种监控之下,如鲠在喉,如芒在背。他想到那些名言,诸如“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攘外必先安内”,孟平成为他首先想要调整的人。他有这个权力,但是真要行动也是一个难题,没有合适的理由,就会给某些人一种明显的信号,可能触发激烈的反弹,这不太符合林云的风格。

    这种无可奈何的感觉整整纠缠了他好几天,然后,他才从沮丧中振作起来,是的,再怎么说,工作还是要干的,再怎么说,他还是这座城市的市长,刚刚得到一位官员仕途上最重要的提拔,无论如何都不应该这样一蹶不振,否则不仅辜负组织的信任,辜负了赏识他,甚至可以说是对他寄予了某种希望的省长严宇,而且对不起自己。他不是一直盼着在更重要的岗位发挥自己的才智吗?在给自己鼓励之后,他又对自己当前的工作做了认真思考,突然之间,他找到了一个办法,虽然并不非常高明,但似乎是目前比较可行,也是他本来就应该这样做的办法。

    这个办法就是“认真切实”地执行市委书记的指示。

    他和市委书记第一次正式交流思想、商讨工作时,师北蓉给他安排了现阶段的三个重要任务:工业园区、雷克斯液晶项目、青州制革厂和青州酒业集团的上市。无论师北蓉当时是如何考虑的,现在林云都准备照章办事,顺势而为。当时他把三个任务做了先后缓急考虑,认为加速工业园区不急,两个公司上市政府这边只是配合,准备先抓雷克斯液晶项目。现在,他要完全掉转过来,先从这两项开始,他这样可以名正言顺地对青州制革厂、青州酒业集团和爱乐手机进行深入调查,虽然他可能最终什么也不会做,也做不了,但他朦胧地感觉到自己至少应该知道这其中隐藏着什么,是如何一回事,这是一位市长的本职工作。

    首先是市长会议;然后是一个阵容鼎盛的扩大会议,发改委、经委、财委、财政局、开发区、工业园区等相关部门负责人,传达市委书记的指示,鲜明地提出“三大战役”这个口号;接着是针对每个任务的专项工作会议。通过这些大会小会,听取相关人员的工作汇报,对一些疑惑装模作样地问询,林云对于这三大任务有了系统和深入的了解,虽然对于一些特殊的环节,对于某些隐藏在数据背后的东西还无法把握,但正是从这里开始,一周后,林云觉得自己开始真正融入青州政府工作,再不是一个局外人。

    这在外人看来,这似乎是新市长的某种姿态,或者说是向市委书记的权力表示臣服。

    但是对于那些一直耿耿于怀的人来说,警报并没有解除。对于他们来说,要完全相信一个人,除了让这个人跟他们完全一样,具有相同的行为和思想,别无二法。就像一群犯戒的和尚,谁也无法指责谁,谁也无法揭发谁,或者如古时的强盗,对于新来者,需要看到杀人放火的“投名状”,为了把他们的利益堡垒夯得更加牢实,他们希望新市长的双手也抓住沉甸甸的金钱,这样,这双手才不会去发挥其他作用。

    周三的中午,因为妻子跟着局领导一同下所去检查工作,林云在机关食堂简单填了一下肚子,回到办公室,孟平跟了进来:“林市长,有一件事,就是请您购买青州酒业集团的股票。”

    林云有些愕然地看着满脸歉意的办公室主任:先是让宁玉娟来怂恿妻子买制革厂的股票,现在又冒出什么青州酒业集团的股票。

    孟平微笑着解释,青州酒厂改制的时候,为了表示对于改制工作的支持,要求青州市各机关单位的干部购买青州酒厂的股票,当时是当作一个政治任务来完成的,根据干部的级别职务还有相应的标准。林云的任命宣布之后,人还未到青州,师北蓉就专门吩咐孟平,一定要记得这件事,这一阵事多,差点忘记了。在强调了是市委书记的指示后,孟平不忘加上一句,当时虽然是任务,但是三年过去了,现在的股份已经涨了一些,尤其是马上可能上市,很有投资价值。

    “必须购买?”林云怔了半晌,审慎地问。

    “当然不是。当时虽然是作为任务,但是现在不需要。”孟平老实地说,在这一点上他不敢哄骗市长,“购买与否、购买多少,都看林市长您的意愿,价格还是票面的价格。”

    林云心中警惕起来,这种时候还能以三年前的价格购买,一想便知,其中必然存在猫腻,将来追究起来,不算受贿,至少是违纪,他不会傻到把头伸过去让对方的绞索来套。但是,因为孟平抬出了师北蓉,断然拒绝也不恰当。

    “我回去向你们曹姐请示,她掌管财政大权。”林云笑着说。

    他心中非常郁闷,自己一位堂堂市长,居然要对办公室主任解释,这太窝囊。

    晚上他回到家,只字没提,他想看看孟平是否里应外合地从妻子这里使力,但是曹蕙莲除了正常的唠叨,没有其他表示。林云不禁哑然失笑,自己太小看孟平了,毕竟一位能够爬到政府办公室主任的老官僚,怎么会犯这种愚蠢的错误?

    第二天,林云没有跟孟平提这件事,装作忘记。似乎有一种恶作剧心理,他想看看这位办公室主任还有些什么招数,但是孟平的表现让他失望,他跟他一样从容平静,似乎他们之间根本就没有提过那件事。

    周五下午,三点的时候,林云正在办公室,他的手机响了,是师北蓉的电话:“老林,晚上一起吃个饭?”

    林云有些愕然,但这个邀请显然是不能拒绝的:“好,师书记您说。”

    “那就定在金碧辉煌,一号豪包。六点。”师北蓉简短地说,然后挂断电话。

    林云慢慢合上电话,这是这半个月来,师北蓉第一次跟他通话。这半个月来,他们甚至没有见过面,师北蓉在省里参加全省宣讲政治工作会议,接着又去上海招商,昨天才回到青州,那么,今天召见又有什么指示呢?如果是工作,以师北蓉目前和他的关系,应该不会放在饭桌上谈,那么,又会是什么呢?林云正在沉思,门被用力推开了,一个魁梧的身体大步走了进来:“林市长。”是人大副主任罗宾。

    林云连忙起身离座,伸出双手笑道:“稀客!罗主任大驾光临,有什么指示啊?”

    罗宾把手中一个文件夹往茶几上一丢,大大咧咧地在沙发上坐下:“哪敢指示你市长大人?是一些工作要跟林市长交换一下意见。”

    舒万里出去办事了,林云亲自倒了一杯白水,在罗宾对面坐下:“罗主任请指示。”因为对方开门见山要谈工作,他的表情也严肃起来。

    罗宾也不客气,浅啜了一口水,开始侃侃而谈。人代会后,他们成立了专门的议题组,把人代会上代表提出的议题集中整理研究,准备把那些具有可行性、通过会议审定的议题跟相关部门联系,逐步实施。其中有两个议案,罗宾认为应该先跟市委市政府沟通一下。一个就是加油站审批问题,另一个就是青州酒业的社保问题。

    这些年随着青州经济的发展,青州城区城郊的加油站不断增加,但是有一个奇怪的现象,中石油和中石化两家公司居然一个自己的加油站都没有修建,全是从私人那里收购。原因是这两家公司申请修建加油站的用地报告,总是一递上去就如石沉大海,永远没有回音,不得已,只好高价收购私人加油站。而那些私人加油站老板转手倒卖中,动辄获取数百万上千万的利润。一些人大代表在青州酒业做调研时,有很多青州酒业的职工反映,他们交的社保被厂里截流了,他们跟厂方交涉,结果却是逼着他们写收条、写保证,不然就要解雇他们。

    除了这两个情况外,还有一件事是青州制革厂的白建国。白建国曾经是省人大代表,这次进京上访被青州警方拘押,省人大对于此事表示关注,责成青州人大立即写一份情况报告。

    林云听完罗宾有些激愤的叙述,起身去办公桌拿自己的茶杯。真是麻烦,这明明是纪委和检察院的工作,当然,人大代表也有这个权力。虽然师北蓉是人大主任,但是人大那边,基本上是由党组书记、副主任罗宾在主持日常工作,他必须正面应对,但是,如何应对是一个难题,他需要借这短暂的时间确定对策。

    “罗主任,师书记的意见呢?”林云重新坐回沙发上,问。

    “师书记这不去了上海吗?我先征求一下你的意见。说到底,人大的建议、市委的指示,都得政府这边来执行。”罗宾呵呵一笑。

    “师书记昨天回来了。”林云说。

    “啊?”罗宾坐直了身子,他脸上意外的表情似乎是真实的,“那我等会儿就过去向师书记汇报。林市长,你先拿个初步意见,我也好在师书记面前有话说。”

    面对人大副主任不依不饶的追击,林云当然不会就范:“罗主任,你知道我初来乍到,很多情况都还不太了解,不敢信口开河。这样吧,资料先放在我这里,我看看再说。”

    罗宾锥子一样的目光在林云脸上扫了几个来回,站起身:“好吧,那我先去师书记那里。”

    林云把罗宾送到电梯口,回到办公室,脸上露出古怪的表情,这才真是树欲静而风不止,这位人大副主任给他送两个烫手山芋来,真不是时候啊!他是抱什么目的来?试探他,还是真想追究这两件事?白建国的事也是一个麻烦。还有,他是当真不知师北蓉回来了?林云出了一会儿神,然后回忆有关罗宾的资料。这个人大副主任从前担任过青州市委副书记,资格比杜士诚还老,现在退到人大,早不用患得患失、仰人鼻息,他今天装模作样来跟林云交换意见,多半是想寻找政治盟军。想通了这一点,林云觉得轻松了一些,至少师北蓉还没有把青州经营得铁板一块。当然,如果罗宾真有某种“宏图”,林云也不会轻易去搅和,至少目前不会。

    但是罗宾既然把球踢到他面前来了,他就不能不作为,他从文件夹中拿出那两份材料看了看,大致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如果材料反映的情况属实,某些人的做法就太胆大妄为了,林云觉得心中沉甸甸的,站起来在办公室中踱了一个来回,想起舒万里今天可能不会回来,孟平他更是不能招惹,怔忡中出门下楼。综合一科的门开着,里面只有副科长徐明芳一人,抬头看见林云,急忙站了起来:“林市长,有事?”

    林云迟疑着:“小舒出去了。我想找点资料。”

    徐明芳离开座位:“林市长您说,我帮您找。”

    林云看着对方热切的眼神,心念一动,问:“徐科长是青州人?刚才人大罗主任送了一份材料来,关于青州加油站和青州酒业集团职工的社保,反映青州加油站的用地审批存在着某些问题和青州酒业集团侵吞职工社保金,你应该了解一些情况吧?”

    徐明芳怔住了,瞬间无法反应过来,市长为什么要跟她说这些,但是林云的口吻不容许她保持沉默,那个“应该”似乎也逼着她立刻做出肯定回答,她迟疑了一下,点头:“是的。”

    她停顿了一下,看着市长沉静的目光,心中有些发虚,嗫嚅着说:“但是也只是一些传言,未必客观和真实。这样吧,我这几天专门去了解一下,然后再向林市长做个汇报。”

    林云“哦”了一声,脸上露出失望之色。徐明芳的心紧了一下,虽然她不愿贸然揽上这种麻烦事,但是又想给市长留下良好印象,她强笑了笑:“他们人大总是这样咋咋呼呼的,捡到鸡毛当令箭,动不动就给我们上紧箍咒,叫我们背书。今年因为有选举任务,年前就硬是逼着政府给人大每个副主任都拨了一笔专款,号称调研津贴,又说他们那里领导都上了年纪,从政府调了两辆车过去还不够,又买了一辆新车,现在我们这位罗大主任专用……”

    林云耐心地听完她唠叨,点点头,说声谢谢,然后离开。

    他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松弛紧绷的脸,莞尔一笑。他理解刚才徐明芳的表现,甚至能够完全把握得到刚才那一刻她心中复杂的纠结。总的来说,他还是对这位副科长印象不坏,前几天有关三大战役的材料,不用看偶尔留在材料上那些娟秀的提示文字,单是那份细致,就知道绝非舒万里所为,而是徐明芳的功劳。这很好理解,她想在市长面前显示自己的工作能力,尤其是面对舒万里最近红运当头,自认为资历能力都不差的她自然心存愤懑,憋着劲想找机会压舒万里一头。这是她跟舒万里微妙的暗战。这种机关里的斗争就像麻将牌中的较量,紧盯上家、防范下家、算计对家,林云一步步从基层走过来,自然熟悉其中的关要,蓦然间转念一想,他觉得徐明芳跟舒万里这种心结不值一哂,他自己呢?在权力这个矩阵中,他也不过是其中一个规矩的小点,在很多人眼中,他也是无足轻重,不值一哂!

    他在想着徐明芳的时候,徐明芳也在认真思考刚才的一幕,她实在没有想到一向寡言的市长会突然跟她那样说话,似乎是漫不经心,但又可以看成是某种严肃的工作安排。她该如何做?是真要去彻查?实际上,这两件事她差不多现在就可以把大致的实情向市长汇报,但是很显然,可能会把自己卷入某种风险极大的斗争。作为一位土生土长的青州人,她明白那些人都是她惹不起的,任何一位都可以轻易毁掉她的一切,但是,如果她不作为或者敷衍了事,万一哪天市长问起这件事,她是不是要因此承担责任,在市长心中被打入另册呢?

    还让她感到为难的是林云的态度。她跟很多人一样,对于新市长都抱着观望的心理,不知道这位新市长到底最后会如何表现,这将决定很多人的态度和行动。她又想起林云第一次到她们办公室时,那客气的“谢谢”,心中不禁又感到温暖。正在出神间,陈瑶办事回来,蹑手蹑脚地走到她身边猛一跺脚,大吼一声,徐明芳吓得从座位上跳了起来:“作死啊!”

    陈瑶哈哈笑了起来:“老实交代,在想谁了?”徐明芳作势欲打:“你这个花痴!只有你一天到晚才想六想七的,我看将来谁敢娶你!”

    正闹着,徐明芳突然想起,拉着陈瑶问:“上次党史办老王介绍的那个,就是青州酒业集团总经办的小伙子呢?”陈瑶嘴一歪:“早过去了。小白脸,奶油味,我不喜欢。我喜欢成熟的男人,哪怕他比我大个十岁二十岁。”徐明芳迟疑了一下,沉声问:“瑶瑶,徐姐这人怎样?”

    陈瑶看着一脸严肃的徐明芳,不解地问:“徐姐,你咋了?”

    徐明芳缓缓说:“咱们是好姐妹,是吧?现在徐姐想求你一件事,你帮不帮徐姐?”

    陈瑶脸色古怪起来:“徐姐,不用这样吧?有什么事你说吧,先看我能不能帮。”

    “你一定能。”徐明芳点头,“你答应了,徐姐才给你说。”

    陈瑶怔了怔,呵呵笑了:“好吧,我答应你。徐姐,说吧,什么事?”

    这个时候,林云开始思考另外一件事。罗宾向他提了三件事,他只向徐明芳提了两件,剩下那一件,就是上访专业户白建国。

    现在群众法制意识加强,一出问题就上访,地方无法解决就再往上走,省城、京城都是目标,但这样在客观上使上级机关的工作量成几何倍数增加,每每不堪重负,很多省市都制定了相应的规定,比如,凡是去省城、京城上访者,地方政府首先必须负责把人接回去,然后写情况说明,检讨责任,有的地方还搞了一票否决。西川和青州的形势虽然没有这么严峻,但是一旦去了京城,对于青州,甚至整个西川形象都是损害,这也似乎可以理解那些千里迢迢去京城的干警对白建国动粗的原因。但是信访制度,从根本上来说,是一条让群众反映诉求的重要渠道,是必须支持和保护的,青州警方的行为明显违纪,应该受到处分,现在面临的正是这个问题。

    前几天,雷胜利汇报追究跳桥事件责任人时,也请示过这件事。请神容易送神难,现在不是公安局不想放人,而是白建国赖在看守所里坚决不出来,要青州警方和青州市委市政府对拘押他的行为给个说法。林云对雷胜利搪塞,宣称要等师北蓉回来再说,没有发表意见。吃一堑长一智,他不会再像跳桥事件一样,抢着出去当冤大头。现在省人大介入,背后多半有白爱民的影子,看来当初他的做法是正确的,否则又是一起左右为难的尴尬难局。林云感到庆幸的同时,也有些伤感,或者,这就是大多数官员遇事首先考虑明哲保身的原因。

    他决定趁今晚跟师北蓉见面的时候,征求一下市委书记的意见。正思量间,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他拿起话筒,那边已抢着说:“林市长,我是贺光霖,陶然贺光霖。”

    “贺县长啊,有事?”林云脸上露出笑容。他对这位身上还保持着典型知识分子气质的县长非常有好感,三大战役中,雷克斯液晶项目就是由陶然担任主攻,这一周开会见过两次,感觉是一个细致、认真、做实事的人,同时眼界开阔、头脑灵活,除了有一些清高和固执外,几乎算是一个可以树立成典型的官员,有时他甚至疑惑上次在陶然见到的那个冲动冒失的县长是否是另一个人。

    “林市长有空吗?我想请你喝茶。”贺光霖没有正面回答,反而提出一个奇怪的请求。

    “好啊。”林云只迟疑了一下,就答应下来。他本想问他为什么不来他的办公室,一样可以喝茶,但是他敏感地意识到对方这个要求背后隐藏着什么,他似乎不应该拒绝,正如他不能拒绝师北蓉的晚宴邀请一样。

    “我在幽悠书吧等您。只好麻烦林市长打车来了。司机一般都知道这个地方。”电话那边,贺光霖明显松了一口气,而这毫不停顿的三句话,表明这是他早有准备的回答。

    林云放下话筒,脸上露出古怪的表情,真是一个忙碌的下午,似乎所有的人和事都要集中到一起来。贺光霖的约会让他情不自禁地想起自己跟竺子那次“见面”,都一样遮遮掩掩,像是地下党接头一样神秘,这让他既感到好笑,又感到深深的无奈。

    十分钟后,他到达幽悠书吧。

    这是一个装修相当清雅的小茶坊,四壁和过道都摆满了整齐的书籍,里面的茶客大多各自抱着一本书埋头阅读,相当安静,林云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儿。在大厅背后名叫有竹的雅间,见到了一脸阴沉的贺光霖,一个人。

    “林市长,我这官算是终于当到头了。”等到服务生上茶退下,贺光霖语出惊人,第一句话就把林云震住了。

    林云“啊”了一声,不知该如何搭话。贺光霖的目光没有看市长,有些出神地盯着正前的墙壁,沉吟着缓缓说:“实际上,春节前我就有预感。这就是您来陶然,我借酒装疯的原因。当然,也可以说,从雷克斯公司突然变卦那时起,我就知道可能坏事了。”

    “什么变卦?不是谈得好好的吗?”林云问。

    “是指您来之前雷克斯公司突然推翻已经签订的意向合同。”贺光霖的手指轻轻地在茶桌上敲着,毫无节奏,只是一种下意识的动作,“至于林市长您看到的谈得好好的,实际上不是这样。昨天下午,我明确拒绝了雷克斯公司的无理要求。当然,这个决心在上周就基本上下了。对不起,林市长,一直瞒着您。”

    林云震惊地瞪大了眼睛,他盯着贺光霖,有些恼怒。这一周,他还专门召开了雷克斯项目的专项会议,听取了于文泰和贺光霖的汇报,同时,还大张旗鼓地提出了三大战役,哪知道一直在努力配合的陶然班子突然做出这种惊人之举,原来他们早就另有打算,或者说是一直装模作样地敷衍市里,林云回想自己这一周的表演,是不是就像一个在舞台上搞笑的小丑?

    “苏阳书记知道这件事吗?”林云问。

    “现在知道了。但是昨天之前,我也一直瞒着他。这个决定是我一个人做出的,跟苏阳书记无关,也跟明泉县长和用生县长无关。”

    林云狐疑地看着对方那一脸坦诚的表情,他不可能背着县委书记独自行动,以贺光霖的个性,也似乎难以做出这种决然的行动来。突然间,市长明白过来,眼前这位县长准备牺牲自己来保护苏阳,这个人,准备把所有的责任都自己承担了。林云怔了半晌,他的愤恨消失,代之一种说不出的敬佩和伤感。但是,就算这样做,苏阳就能置身事外?他都能够轻易想到苏阳,那些在青州官场经营了那么久的人,更能够轻易看破他们的企图,揪出躲在幕后指挥的县委书记。

    “今天上午,我已经向苏阳书记做了检讨,阐述了我这样做的原因,然后我们跟师书记做了电话汇报和检讨,师书记让我们下周一到青州市委做专门汇报。”贺光霖继续说。

    “那你为什么现在要请我来这里喝茶?”林云问。

    “刚才说到的雷克斯公司变卦,林市长可能还不了解详情吧?”贺光霖反问。

    林云点头:“你说。”

    “去年国庆的时候,我们就跟雷克斯公司达成意向,协议草签了好几个,元旦前本来就能够签订正式合同,但是这个时候,雷克斯公司突然推翻了以前的谈判成果,宣称省里市里对于外资企业都有优惠政策,向他们收取征地费是不合理的,一口咬定要陶然无偿提供一千两百亩土地。雷克斯公司突然变卦的原因是什么?态度为什么突然如此强硬?”贺光霖苦笑着停顿了一下,摇摇头,“是因为突然有一只手插了进来。这个人向雷克斯公司打了包票,宣称通过他的运作,能够一分钱不出就从陶然拿到地。这个人,就是青州大名鼎鼎的‘青州王’,这只手操纵的,名字叫恒大投资。”

    “恒大投资?”林云轻吸了一口气。

    “林市长可能也知道,恒大投资的幕后老板就是师东蓉,也是青州人私下叫的‘青州王’。”贺光霖淡淡地说,脸上有一种无所谓的平静,“实际上,雷克斯公司也没有因为变卦而便宜多少,据说他们要付给恒大投资的公关费用,跟他们本来答应支付的土地征用费相差无几,但他们不得不做这种无用功,因为他们也不敢得罪师东蓉这位市委书记的亲弟弟。”

    他敲击茶桌的手指加了些力,声音也提高了一些:“但是这样就把陶然推入困境,征用农民土地的钱必须支付,如果雷克斯公司不出这笔钱,陶然财政将为此背上沉重的包袱;如果想通过降低补偿标准来减轻包袱,那就变成了对失地农民的抢劫,只能激化矛盾,影响社会安定。基于此,经过艰苦的谈判,无济于事,我不得不下决心拒绝雷克斯公司的无理要求,哪怕因此影响了与雷克斯公司的合作,违背市委市政府的指示,破坏市委市政府的战略布局。”

    林云沉默,他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这种时候,任何意见似乎都是不恰当的。

    “这是我的擅自行动、个人行为,应该向市委市政府做深刻的检讨,但是,某些人的做法呢,他们是不是也应该受到相关部门的查处呢?我认为他们是在替外资跑马圈地,跟过去那些出卖国家利益的黑心买办一样,他们是以权谋私,无耻而贪婪地侵吞国家和人民的利益!”贺光霖愤怒地声讨。

    “如果你拒绝雷克斯公司的理由是正当的、充分的,市委市政府也会认真考虑方方面面,不会轻易做出某种结论。师书记不是要在周一专门听取你们的汇报吗?贺县长,事情结果最后出来之前,任何鲁莽、武断的行为都是不恰当的。”林云只能用模糊的、不痒不痛的套话来安慰。

    “他们的做法我很清楚。我可以肯定。”贺光霖轻蔑地摇摇头,“以前我跟雷克斯公司谈判过程中有什么分歧,他们都会通过各种关系,用各种方式来做我的工作,软硬兼施,这一次却什么动静也没有。反常就是证明,他们要采取某种断然行动了。再说这一次我是明确拒绝,没有留任何余地,他们肯定认为,要保证雷克斯项目落户陶然,只有走马换将,把我这个不听话的刺头拿下了。”

    房间中有短暂的沉默,林云承认贺光霖分析得对,也都知道他说的“他们”指的是谁,但是正是因为如此,林云更不敢轻易发表意见。

    “要拿掉我这个县长,我真是心有不甘啊!可能每位官员要失去手中的权力时,都会有这样的感受,但是,我认为我跟他们是不同的。”贺光霖低下了头,轻轻叹气起来,满脸悲痛,“我以前只是一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人民教师,做了这七八年的官。我喜欢上了这个工作,喜欢这种手握权力的感觉,但我是真想用手中的权力来做点事,替陶然的老百姓奉献自己的力量,可是,青州……真是每况愈下,连点容人之量都没有了。”

    林云只有继续保持沉默,他听懂了“每况愈下”这四个字是拿师北蓉跟杜士诚比较,跟他无关。

    贺光霖木了半晌,长长地吐了口气,坐直了身子,情绪振作了一些,说:“林市长,我现在回答您的问题——我为什么今天要请您来这里喝茶?并不是想搞什么小动作,企求您能够挽救我的仕途,而是因为这几个原因。”

    “首先是想当面向您道歉。我这种做法,给林市长的工作带来很多麻烦,希望林市长能够原谅我。”贺光霖深深地盯着林云。

    “第二点,我想向林市长解释我为什么这样做的原因,以及雷克斯项目背后隐藏着些什么。

    “第三,我希望这件事到我这里就为止,所有的责任让我一个人承担。虽然我没有资格也没有权力指挥上级组织如何处理这件事,但是我希望林市长有可能,将来在常委会上转达我的想法,客观地评价陶然班子。

    “最后,我想向林市长说说我接下来的考虑。林市长,您是我第一个汇报的市领导。我不会屈服,我会通过正当的渠道向组织反映这个谈判过程中那些不正当、不正常的人和事,市里无法解决,就到省里,我也不在乎做一个上访户。大不了我不要这个公职,我可以重新回学校教书。”

    因为下定决心,陶然县长这一刻显得坦荡和无畏,甚至语气有几分放肆。林云认真地审视着那张凛然的脸,情不自禁地心悸,墙灯映射着,似乎在闪闪发光。

    离开幽悠书吧,距市委书记的约会还有一段时间,林云没有叫车,慢慢地踱步。

    他的脑中不断闪现贺光霖那张昂扬的带着淡淡轻蔑表情的脸,那是一种真正的大无畏,以前经常在电视连续剧中看见,只有那种真正意志坚定、精神强大的人,才能够表现出那样的气概。相形之下,林云感觉自己非常猥琐、懦弱。他沮丧了好一会儿,直到冷风把他吹醒,他不由自主地开始进一步分析这位陶然县长突然约他喝茶的原因,试图找出那些贺光霖没有说出来的话。

    或者,贺光霖希望自己跟师北蓉对抗吧?他不是直接提到了希望自己在常委会上转达他的意愿吗?当然,林云现在就可以肯定,他绝不会那样做的。

    如果师北蓉真要对陶然班子进行某种调整,肯定是要上常委会的。作为市长,也会表达自己的意见的,但是党管干部,这是铁律,他这位初来乍到的市长基本上无从置喙,他想过现在的青州市委常委会,真要进行某种表决,他肯定能够得到的支持票只有一票,这一票就是他自己投给自己的。

    或者,贺光霖的考虑更远,他对市长抱着某种渺茫而固执的希望,就算在这件事上市长不做,也希望以后市长会做?

    林云苦笑,他开始考虑另外一件事。贺光霖表现得很光棍,准备一力承担所有的责任,但是师北蓉会如他所愿吗?还有,苏阳是不是在某种程度上也利用了贺光霖的鲁直呢?他想起那位“中等身材有点胖”、总是带着淡淡微笑的县委书记,不由得轻轻地叹了口气。

    距离六点差五分钟,他走进金碧辉煌的大厅。这是林云第一次来,置身这座宏伟富丽的宫殿,身边往来的人个个衣冠楚楚,表情一律矜持自信,虽然他是这个城市的市长,但还是情不自禁地畏缩了一下。正在踌躇,一位穿着制服的女子迎了上来,柔声说:“林市长,这边请。”

    林云转眼,一张美丽的椭圆脸蛋,正对着他脉脉地微笑。一瞬间,林云有种惊艳的感觉,只觉得这女子是他平生所见最动心震撼的女子,有一种说不出的美丽,他失态地凝视她:脸蛋的线条似乎太过优美完整,一般的女人长一张这样的脸,可能会显得俗气,但她恰到好处的细眉、小嘴,还有晶莹的眼睛,让这张脸充满灵气;高挑的身材,笔挺的制服更加衬托出身体的曲线柔美,亭亭玉立。他的眼睛最后停在她胸前的工牌上,突然间,他反应过来:“梅总?”

    “师书记刚刚到,吩咐我一定要在这里等您。”梅梅微微一笑,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领先半步,侧身在前引路。

    虽然明知道这样很失身份,让人看见会暗中讥笑,但林云还是无法控制自己把目光停在了梅梅款款扭动的腰臀之上。在电梯门口,梅梅再次延请,林云迈进电梯。他意识到这将是一个暧昧的时刻,但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梅梅没有跟着进来,她立在电梯门外,对着他微笑。从见到他开始,她一直这样微笑着,但不是那种服务行业的职业微笑,而是带着一种似乎伸手可触的真诚,然后电梯门缓缓合上,像电视画面一样把她和他的联系切断。林云轻轻吁了一口气,因为不用跟这位名美女单独相处而如释重负,却又同时有一丝怅然若失。

    金碧辉煌的包房在第十七层,再往上是观光餐厅。电梯打开,迟小军站在门口笑着招呼:“林市长真准时。”转身带着林云走过一间间紧闭着门的豪华包房,到最里边一间停下,轻轻敲了敲门,然后推开,对林云点点头,等林云进去后,他悄悄地关上房门,自己留在门外。

    师北蓉从座位上站起来,指着自己身边:“来,老林,坐。”

    林云坐下,他发现整张桌子只摆放了两个人的餐具,这让他不由自主地感到压力,虽然这种压力自从下午接到师北蓉的电话后就一直存在。“就我们两人?这太奢侈了吧。”他苦笑着说。

    “就算这是资本主义的腐朽生活,但你这共产党员的胃得认识它,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同时,我要纠正老林你的一个看法,走社会主义,坚持党性和原则也不是非要跟吃馍馍、喝稀粥联系在一起不可。现在我们党和国家最重要的工作,就是要让所有的人都过上好日子。好日子指什么?物质生活就是其中一项重要指标。”这绝对不是师北蓉事先准备的说辞,但他总能理直气壮地找到一些似是而非的大道理,甚至还可能是令人击节赞叹的哲言和妙语,在这一点上,林云必须承认自己远远比不上市委书记。

    “恭敬不如从命,那我今天就跟着师书记好好享受一番了。”林云笑着脱下外套,起身去挂在衣架上。

    迟小军在外面招呼上菜,三个凉菜,三个热菜,还有一个小火锅,酒是青州酒厂闻名全国的极品老窖,房间里没有服务生,师北蓉亲自开瓶,一人倒了满满一杯,足有二两多。在抚州的时候,林云整天跟那些基层干部、少数民族兄弟打交道,酒喝得不少,这时也不装模作样地推托,只说了一声谢谢。

    “来,这杯咱们做两口喝完,我说一个意思喝一口。”师北蓉豪气地说,“第一个意思,今天这酒,是我个人对林市长来青州表示欢迎,这顿酒,算是迟来的接风酒。”

    面对市委书记的热情,林云只好按照自己刚才说的“恭敬不如从命”,一口喝了一半。接着,师北蓉又说第二个意思:“为了更好地开展青州的工作,作为青州地方两位主官,应该精诚团结,全力配合。”

    两人碰杯喝干,这次是林云抢过酒瓶,心里斟酌市委书记两个意思,似乎是为今天的谈话定下了基调。

    “虚话说完了,现在咱们谈正事。”师北蓉夹了一个青菜头放在碗里,却不吃,看着林云把自己的酒杯斟满,突兀地说,“说喝酒,我倒想到了,孟主任向我汇报,说你还没有买青州酒业的股票,有什么想法吗?”

    林云被市委书记开门见山的突然袭击扰乱了思路,他没有想到师北蓉会从这里谈起,但人家就是这么直接,这么毫不在乎地提起孟平,这么不客气地追问,似乎根本用不着遮遮掩掩,根本用不着顾忌。

    “我怕传出去招人骂啊。”林云嘿嘿一笑,掩饰自己的情绪,决定说实话,“青州酒业的股票现在虽然还没上市,但黑市上已经炒到了七块多,我现在用这种价位买进来,心里不踏实啊。”

    “老林啊,你怎么能够这样看问题啊?”师北蓉语重心长地说,像是在劝说,又像是在批评,“你怎么能够拿黑市来衡量呢!好比这个,以前美元对人民币汇率,牌价是多少?黑市价是多少?难道因为黑市价的存在,我们央行就要执行美元的黑市汇率?显然不能!任何时候,黑市都是被打击的,不仅干扰了正常的经济秩序,更不能作为我们经济活动的依据。”

    林云不得不佩服市委书记的冠冕堂皇和理直气壮,虽然有些牵强和似是而非,但肯定不能辩驳:“好吧,我立刻回去向我们那位请示汇报。”他只得再次祭出这招拖刀计、免战牌。

    “我为什么要关心这件事呢?老林,我觉得你从抚州到青州,换了地方,工作的环境和条件也换了,在一些问题上,也需要转换思想。”

    林云的脸立刻红了,这样直露的建议,几近批评。“师书记,您说得对。”他嚅嗫着说。

    “我这样说是有原因的。”师北蓉盯着林云,“从你刚刚来时开发区的工人游行,然后是跳桥事件,你也到几个县区去调研了一趟,应该看到一些问题,听到一些说法,其中肯定有一部分是关于青州某些官员、关于青州一些现象,是吧?”

    林云怔住,不知该如何回答。在市委书记炯炯有神的目光注视下,情不自禁地感到畏缩,这本是对方做贼,却弄得自己心虚,他只有在心中狠狠地骂自己不争气。

    “对于这些问题,我还是重申我的观点,要看我们从哪个角度去看,抱着什么目的,用什么眼光去看。我认为,只要对于青州改革开放大局有利,对于发展青州经济有利,对于改善青州老百姓生活有利,最终结果能够繁荣青州经济,带领青州人民致富,这样的行为就应该支持,而且要大胆支持。至于一些小问题、小毛病,当然应该提出来进行批评和改正,但并不是我们目前最重要、最迫切的工作,甚至对于这些小问题、小毛病,我们可以用一种温和、宽容的态度来对待它,而不是一棍子打死。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察见渊鱼者不祥。我们的总设计师不也早就讲过‘打开窗户,能够呼吸到新鲜空气,但是苍蝇也可能飞进来’?这个时候,我们需要用辩证的观点来看待问题,要看成绩,要把握方向,要有大局观。”

    在市委书记慷慨激昂的演说面前,林云表现得有些慌乱和茫然。师北蓉紧紧地盯着他,就像一只猫盯着一只老鼠。他完全能够揣测出林云现在的心情。他在这个圈子中混迹几近三十年,练就最重要的本领就是琢磨人:领导、同事、下属。尤其是这些年跟杜士诚分分合合的明争暗斗,对他更是一种强化培训。

    他刚到青州那段时间,自认是科班出身,理论水平自不用说——当时的常务副省长严宇都夸了他是“儒官”,又到基层镀过金,实际工作能力也非常自诩,再加上年龄优势,真是按剑青州,雄视西川,眼中哪有杜士诚这种暮气沉沉的老朽?但是不久,他就被土八路狠狠地教训了,接下来几次交锋都大败亏输,被杜士诚玩弄于股掌之间,甚至在梅梅那里,也狠狠地跌了一跤,最后,这位眼高于顶的青州市长不得不向市委书记低头臣服,跟杜士诚“和光同尘”。

    杜士诚走后,师北蓉总算松了一口大气,再加上职务升迁,重新变得信心满满、志气昂扬。现在林云调来青州,处在他当年的位置,他自然毫不客气地把当年杜士诚如何折磨他的那些招数,一一转手用来对付林云。只是,出于对自己才智和权力的自信,加上对这位泥土中站起来的市长的轻视,他似乎有些急于求成,或者说,他并没有掌握前任市委书记玩弄权术的精髓,所以最后的结果完全跟他的预期不同。虽然,就算换了杜士诚,也可能如此,因为接受的对象换了,这个青州市长不再叫师北蓉,叫林云。

    师北蓉看着有些发呆的市长,确信自己已经完全达到了打击对方的目的,效果完美,语气温和下来:“老林,今天我们敞开心扉,畅所欲言,为了青州的工作,为了青州人民,我们都应该这样,是不是?好吧,老林,我不知道这一阵时间,你是否存着心结,比如上次跳桥事件,你是受了点委屈,代人受过,但是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你是一市之长,承担这个责任也是应该的。现在事情过了,心情已经平静了吧?我一直想找个机会跟你好好沟通一下,希望你不要有什么思想包袱,不要受影响,该做什么还是坦坦荡荡地去做。我本来还有些担心的,但是从你近期的工作来看,体现了一位好干部的素质,值得肯定,尤其是三大战役提得很好,很切合当前青州的实际情况,抓住了工作的重点。我们现在很多官员,说得好的多,做实事的少,但林市长你不是,你是一位干实事的人,应该感谢省委为青州安排这样一位优秀的市长。来,我们碰一杯,为努力把青州工作做好。”

    文武之道,一张一弛,权术之道,也是如此。老实人不可逼得太狠,而应该用温水煮青蛙的办法,小火徐徐地加热,最后这只青蛙就无法跳起来了。

    林云点头,他并不愚笨,他看穿了市委书记一手拿胡萝卜一手拿大棒的招数,这是市委书记对他的招安。最初是孟平的试探,现在是师北蓉亲自出面,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现在应该怎么做?他是不是应该就此就范呢?

    “跳桥事件过去了,就不要再去提它,现在我们需要考虑的,还是我一再强调的,发展经济,多上项目。”市委书记继续说,“老林,你以前在抚州的少数民族工作,是有目共睹,取得了很大的成绩。在那种矛盾重重、情况特殊的环境中,能够把工作展开,能够很好地贯彻执行省委省政府的各项指示,证明了你的能力,但是,抚州不是青州,必须对思维方式和行为方式做一定的调整,客观条件要求我们必须这样做。作为一市之长,要对全市的各项工作负责,并不仅仅是一个稳定的问题。不发展经济,矛盾永远都会存在,工人永远都可能游行,我们不应该头痛医头、脚痛医脚,而是要从根本上想办法解决问题。我认为,最好的办法就是发展经济。

    “每一位政府官员,都可能有自己的思想和意见,但我和你跟普通的政府官员不同,因为我们的思想和意见很可能变成青州的政策,变成青州的政府工作指导意见,影响和改变几万人的命运,所以我们更应该严格要求自己,多多反省自己,要服从大局,要讲政治,要跟上这个时代的步伐。”

    又打又拉,这是当年杜士诚用来对付过他的招数,他现在照方抓药,依法施为,用来收服这位新市长。但是杜士诚当年慢慢磨砺了他整整一年才跟他摊牌,把一位锐气十足的新贵折磨得脾气全无,而师北蓉,似乎有些急于求成了。

    林云心中摇摆,最后,他决定这样认识:市委书记是在跟他交心,跟他坦诚地交换对于青州工作的意见,那么,他也应该坦诚地拿出自己对于目前工作的看法和意见来,如果有不妥,也可以借这个机会进行补充和修订。

    “师书记,通过这些天的了解和学习,我有一些粗浅的认识。”他审慎地说。师北蓉点点头,做出倾听的表情。

    “我个人认识到,青州的经济工作,已经走到了全省的前面,而且这个势头在相当一段时期内,还将保持下去,所以我认为我们是不是可以把一部分时间和精力用在夯实基础,扎实地落实前段时间引进的一些项目?这样两手抓经济,能够取得最大的效益。”

    这个思路,他第一次跟师北蓉谈话时就已经隐约地流露,这似乎是他谨慎保守的风格,通过这段时间对青州经济的了解,他有了一些底气,这一次说得更加明白一些。

    “老林,你有这种态度,很好。干工作,就是要这样眼高手低,战略上藐视敌人,战术上重视敌人。要找那些慷慨激昂、只会说大话放卫星的空想家比比皆是,而踏踏实实做工作的贴地飞行者,却是一将难求。你的想法很客观,也很正确,但是,就是太保守了一些。作为一个统揽全局的市长,这是不够的,远远不够。青州不仅要走到全省经济工作的前列,而且要有永远争第一的气魄。所以,现在不是停止脚步的时候,连暂时休整一下都不可以,应该还要加快步伐,一些问题,可以在前进中就地解决,甚至,有些问题当我们加速前进后,就已经不成为问题了。”

    林云再次被市委书记强烈的情绪感染,这些话具有非常鼓舞人心的作用,只是这个房间只有他们两人,房间实在太大,桌子也太大,他和师北蓉坐在那里,就像两个光秃秃的塑像面对着空无一人的广场。

    “雷克斯项目,丁市长上午跟我打了电话汇报,贺光霖和苏阳暗地里搞小动作,雷克斯公司准备撤走全部的谈判人员,中止谈判,现在我们已经非常被动。”师北蓉突然转了话题,表情也一下子变得非常严肃而激愤。

    林云一怔,随即跟上市委书记的思路,他的心中也立刻充满深深的激愤。这种情绪是真实的,不像师北蓉多少有些表演。但这个愤怒不是针对苏阳和贺光霖,而是丁自喜。

    他仅仅两个小时前才从贺光霖那里得知这个情况,丁自喜到现在都没有给他打电话汇报这个最新情况,还有一直在抓这个项目的于文泰!这不是正常的工作程序,不论是有意还是无心,这都是不可饶恕的错误。这样重大的事,两位副市长居然不向市长做汇报,这是什么性质?林云再也忍不住,涩声说:“于市长和丁市长没有向我汇报这个最新情况。”

    “那要好好批评他们两个,搞什么的,这么粗心大意!”师北蓉脸上笑道,心中恼怒异常。

    他一转念就明白问题出在哪里。于文泰肯定不敢这样做,这位分管副市长肯定会按照顺序首先向丁自喜汇报,但丁自喜可能说,他会亲自向林云汇报,结果这位常务副市长却故意把林云忽略了。这个浑蛋,只知道瞎胡闹,就算你要跟市长别苗头,也要看什么情况、什么时候!师北蓉在心中骂着,但脸上还得装出不以为意的样子敷衍过去:“现在我们的问题是如何扭转这种被动局面,找出补救办法。”

    “这个贺光霖也太胆大了!这么大的事怎么不先跟于市长通气?不跟市委和市政府汇报?”林云也不想在这里追究两位副市长的责任,想起贺光霖的托付,心中恻然,忍不住解释几句,同时成全贺光霖的牺牲,把责任圈在他一个人身上,“也可能他并不是反对这个项目,只是因为征地费用问题……”

    “这不是征地费用的问题。”师北蓉怒气勃勃地打断了他,“我看是干部的眼光问题、能力问题,一叶障目,只看得见眼前利益,看不到整个青州的经济工作大局,看不到市委市政府的战略布局。轻一点说,是他们没有理解市委市政府关于青州发展的战略规划;重一点说,是他们跟不上市委市政府的步伐,没有主动积极理解和贯彻执行市委市政府的工作精神,这是他们认识上的问题,是他们思想意识上的问题。”

    林云张嘴,师北蓉抬手止住他:“就算他们真不是主观意识上的问题,但是现在客观上造成了市委市政府工作的被动,对于青州经济的发展可能产生巨大的影响,单从后果来看,这个错误也是相当严重。”市委书记停顿了一下,咬了下牙,“老林,慈不掌兵,全市工作一盘棋,需要赏罚分明,对于那些自行其是,对党和人民事业造成严重损失、影响巨大的人和事,必须严肃处理。”

    林云感到一阵心悸和心寒,虽处暖室,但如临冰窖。一位县长甚至县委书记的命运,就在市委书记这几句发怒中就决定了。他想说什么,却无法张嘴。市委书记有堂皇的理由这样做,林云无可奈何,虽然明知道这其中藏着某些其他的原因,却绝对无法对市委书记刚才的决定有异议。师北蓉是这样想的,令人屈辱的是,林云自己也是这样想的。

    星期一上午十点,林云召开了雷克斯液晶项目的专项工作会议。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是看到市委书记带着组织部长和宣传部长一齐出席这个会议时,林云心中忍不住咯噔了一下,蒙上了厚厚的阴云。

    陶然县长贺光霖首先汇报整个谈判情况。因为已经知道结果,所以这个汇报显得有些多余和可笑,但是所有的与会者都显示了极大的耐心认真倾听,市委书记一脸冷肃,所有的人都配合地板起了脸,整个会议室显得气氛凝重。

    最后,陶然县长说到他拒绝雷克斯公司的理由,阐述关于征地费用的问题:“……实际上,按照现在的市价,陶然开发区每亩土地价格已经接近二十万元。为了贯彻执行市委市政府经济大飞跃,再上一台阶的战略部署,为了满足雷克斯公司合作要求,我们重新规划新征耕地一千五百亩,其中一千两百亩将作为工业用地提供给雷克斯公司。这一千两百亩地按每年一千元产值计算,补偿倍数为三十倍,每亩应为三万元,但是,就是这一笔钱,雷克斯公司也不准备出,而且撕毁早已签订的意向合约……”

    “满打满算也就是三千六百万嘛,仅仅因为这三千六百万,就放跑这个总投资四十多个亿的液晶项目,贺县长会不会算这笔账?”于文泰插话说,“当然,叫陶然来出这笔钱,肯定是有些压力,但这每亩三万元的算法是不是可以做些修正?每亩一千元?还有补偿倍数……”

    通过舒万里私下透风,他得知丁自喜瞒天过海,没有及时向林云汇报雷克斯项目谈崩的事,毫无疑问,林云会因此在他的名字上画上一笔,这让他又惊又怒,却无可奈何,他不能去跟丁自喜理论,何况丁自喜背后还站着一个市委书记。同时,回过头来,雷克斯液晶项目谈崩,他是分管市长,又一直在抓这个项目,任何时候首先拿来打板子的人肯定是他,所以今天这个会议,他是所有人中最愤怒的人,甚至超过贺光霖,这时候他急着跳出来批斥贺光霖,也是想在两位主官面前表现一下。当然,他不知道舒万里是林云故意安排的,这是市长的无奈之举,他暂时不能对这两位市长做什么,却必须表示自己的愤怒。

    “一千元多了?那么多少?八百还是五百?补偿倍数也多了?那么直接说,一亩耕地应该补偿农民多少?一万还是八千?”贺光霖打断了他,“改革可以摸着石头过河,但是不能踩着老百姓尸体过河!同样,发展经济是为了让老百姓富裕起来,过上好日子,而不是从老百姓手中抢劫。”

    他的语气温和,但这几句话带着锐利的锋芒,甚至还有一些讥诮,尤其是用这种语气说出来,效果更加强烈,所有的人都被陶然县长这几句话震住了。这一刻,每个人都意识到了一件事:这个人,豁出去了。

    这种情况,在这些人的正常工作中,很少出现,或者说,贺光霖这种人,在官员中已经属于一种非常罕见的稀有品种,但是现在,他们居然遇见了!所有人的目光游离闪烁,虽然心态各异、立场不同,但是这时候都不约而同地感到兴奋。

    “贺县长,事情已经出了,现在说说你准备的补救措施吧。”陶然县委书记苏阳及时制止了目光凛然,准备更进一步辩驳的贺光霖。他不能让这位狷介耿直的县长再说出什么尖刻的话,做出什么过激的行动来。他们现在是在谈工作,而不是是与非的大辩论,而且,他和贺光霖现在都还是政府官员,而且是几十万人一个县的主官,首先要做的是本职工作。

    贺光霖看了苏阳一眼,喘了两口气,平息了一下情绪,然后开始继续汇报。因为根本的问题无法解决,在征地费用上不能跟雷克斯公司妥协,所以这些补救措施基本上都是空中楼阁,一厢情愿。

    接下来于文泰做了汇报。首先是检讨,然后是含沙射影的暗示和声讨,把所有的责任都锁定在陶然方面,当然,实际情况也是如此。

    紧跟着,丁自喜、林云也做了简短的发言,都是不痒不痛的套话,因为做最后结论的权力肯定在市委书记。

    “……这个项目从最初启动谈判到现在,差不多八个月了,这是什么效率?陶然县委县政府两大班子显然要对此承担责任,尤其是现在出现这种情况,苏阳书记和贺县长要对此承担主要的责任!”市委书记首先严肃而鲜明地定了性,对陶然两位主官进行了宣判。

    “要马上拿出具体切实的补救方案来,要快,林市长要亲自过问这个问题,必要时亲自出面跟雷克斯公司接触,表达青州市委市政府的诚意,在事情没有完全绝望之前,一定要竭尽全力挽回,这是市委的期望和要求。

    “德高部长,你要密切注意媒体,不能出现关于雷克斯项目的负面新闻。除了电视、报纸和电台外,尤其是网络。现在网络无孔不入,一有风吹草动,网上就出来了,而且网民众多,观点偏颇,往往会造成错误的舆论,给我们的工作造成很大的压力。前不久的跳桥事件,虽然最后冷处理过去了,但也给我们敲了警钟,宣传部门千万不能疏忽大意。

    “张部长,也有你的任务。今天虽然专题研究雷克斯的问题,但是全市各项工作是一个整体,是一个系统工程,干部考核有一个重要指标就是政绩,经济工作搞不上去,老百姓收入提不上去,组织部门就要对干部进行调查研究,监督处理,这是组织部门的重要责任。”这几乎就是赤祼祼地宣布处理意见了,在座的几位市委常委,都听在了心里。

    在市委市政府所有的权力中,组织人事权才是最大的权力。市长有建议权,但市委书记可以说“不行”,市委书记一把手的权力,很多时候就具体体现在这里。

    师北蓉动作很快,展示了果断的工作作风。第二天召开市委常委会,讨论关于陶然班子的问题。经过固定的程序,常委会顺利通过了关于陶然县委书记和县长的任免议题:免去苏阳陶然县委书记职务,免去贺光霖陶然县长职务。

    接替苏阳职务的是市委副秘书长喻长清,被任命为陶然县委副书记,主持工作。接替贺光霖的是陶然县常务副县长朱明泉。苏阳被安排到市安监局任局长,贺光霖被安排到市农业局任副局长,享受正县级待遇。

    在常委会上,轮到林云发言的那一刻,他有几秒钟的为难,他似乎应该投弃权票,他也有充分的借口,可以说他不了解这些干部的具体情况,不便发表意见,但是,他最后还是表示了赞成。

    会后,林云不停地扪心自问:作为青州市长、市委常委,为什么不敢态度鲜明地表达自己真实的意见?我在担心什么?惧怕什么?我是不是有愧自己的职责呢?一位正直为民的县长就这样落马,在某个人的权力意志下,在一些人轻飘飘的几句发言中,就离开了他心爱的岗位,这才是真正的“杀人如草不闻声”!

    或者,在历史的宏大叙事中,杀人就像是一串逗乐的插科打诨,用鲁迅先生的话说,屠伯的残忍很容易化为大家轻松的一笑。陶然班子的任免,最多也不过成为青州市民津津乐道的几天谈资,可是,有谁体会过当事人的疼痛与哀伤呢?

    就算能够体会,又有什么用呢?林云长时间地反省自己,审视自己内心,每一次都发觉自己的猥琐和懦弱,就如鲁迅先生所谓的看出衣服下的“小”来。

回目录:《市长笔记》

看过此书的人还喜欢

1《玫瑰的故事》作者:亦舒 2《颜心记》作者:时音 3《交错的场景》作者:松本清张 4《月升沧海》作者:关心则乱 5《梦华录》作者:关汉卿 6《在暴雪时分》作者:墨宝非宝 7《长相思第二季》作者:桐华 查看图书全部分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