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过去,天气开始升温,青州市长的某种热度却在逐渐冷却。
回想三个多月前,他突然接到组织任命时,是那样兴奋,情绪饱满,跃跃欲试,对新工作充满期望和梦想,甚至志得意满地认为,作为一位一步步从基层踩着泥土、踏着荆棘走过来的普通官员,现在成为西川省一位高级干部,至少在仕途奋斗这一点上,他成功了。
成功之于男人,就像婚姻之于女人,常常有一种宿命的味道,很少不以它为终极目标的。成功这个词,常常蕴含着很多无法言说的东西。有些人以有钱为成功,有些人以摄取权力为成功,有些人追求的是名声,有些人追求的是心灵安宁,但是成功到底是什么呢?怎样才能算成功呢?很难给出一个统一的答案、统一的标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虽然你还弄不清楚这些问题,但是成功膜拜已经犹如一剂毒药,让你用成功与否去判断所有的人和事了。
三个多月后的今天,林云意识到自己当初的浅薄和幼稚,成为堂堂的一市之长,他并不觉得比以前的日子更加舒心和满足,只增忐忑和压力,患得患失,瞻前顾后,或者,可以用贝多芬一句话来做诠释:“成名的艺术家反为盛名所拘束,所以他们最早的作品往往是最好的。”他反省他这些日子的所作所为,似乎只是一个庸碌的官僚,远比不上他以前在抚州的工作——踏实,健康,向上。
这些反省让他感到愧疚和不安,感到惶恐,但是,他有什么办法呢?他只是市长,青州的具体环境又是这样,他能做什么?青州这个权力场中,只有市委书记这一个核心,而不像数学中的椭圆,可以有两个圆心。市委书记的权力意志可以顺利地转化为市委的决定,在堂皇的理由和正常的程序下,他必须服从市委书记的领导。他为自己找着理由,但无法说服和宽慰自己,最后,无一例外地把自己弄得沮丧不已。
当然,青州的情况也并非都叫他失望,至少,青州的经济繁荣就是一个令人愉快的现实,尤其现在各级政府都在叫穷,青州宽裕的财政税收能够让一位市长开展工作时底气十足。而且,作为市长个人,还有一笔供他几乎可以自由支配的市长基金,竟然是五百万的巨款,这是抚州不敢想象的。当孟平向他汇报时,林云心中既震惊又快乐,虽然表面上还是装作淡然。经过一段时间的考虑后,他决定用这笔钱做点自己想做的事。
他看过一篇报道,英国诺丁汉大学得到了一笔一千万英镑的奖金,学校决定以五万英镑的年薪,从世界各地引进二百名优秀人才。一位中国大学校长听说后非常感慨,这笔钱如果到了中国高校手里,第一个用途很可能就是拿来盖楼,添置实验室。这种对比提醒了林云,他觉得自己不能像那些前任一样,把这笔钱用来做那些华而不实的捐资助学、亮化工程、慰问环卫工人等,这些事情有具体的部门去做,有相应的资金,他的市长基金零零碎碎花上去,除了换取一些光鲜风头的新闻报道,别无所得,他应该好好用这笔钱来做点更有价值、更适合这个基金的事。最后,他从这五百万中拿出两百万,用来聘请三十位专家作为青州市政府的政务顾问。这是他来到青州这三个多月中,唯一没有事先跟师北蓉沟通的重大政府工作。
调整陶然班子第三周,雷克斯液晶项目正式落户青州,不过,地点不是陶然,而是永宁。在青州市委市政府的关心和指示下,永宁班子发挥了极高的效率,当然,也因为这个项目很多前期工作已经铺平,永宁把陶然现成谈判成果拿去,只要在最关键的征地费用上做些调整即可。在这个过程中,林云代表青州市政府出面宴请过两次雷克斯公司的谈判代表和中方经理,看起来,他是整个过程中最高领导,但是实际上,林云觉得自己是个傀儡,一直躲在幕后的市委书记才是这出大戏的总导演,他不过是其中的一个配角,而且还有固定的剧本,这令他再次感到深深的挫伤。
实际上,这一段时间他的情绪非常压抑,像是历尽千山万水那样,极度疲惫,备感沧桑。认真想一下,他到青州这一段时间,也不过只有跳桥事件和陶然班子调整算是比较重大的事件而已。但是,有一种东西,像无形的网一样向他罩来,铺天盖地,似乎要将他紧紧捆绑,无法动弹,令人窒息。
他想到那号称“护官符”的顺口溜,想到见过面的师东蓉、梅梅,没有见过面的熊天成、黑哥,想到孟平、丁自喜,再想到苏阳和贺光霖……苏阳还不错,是一把手,但是谁都清楚县委书记才是“官”,管辖的是一个县政治、经济、文化各个方面,是一方诸侯,而一位安监局长只不过是“吏”,只在他所管辖的范围内拥有权力。贺光霖就惨了,成了市委书记杀一儆百的典型,完全被晾到一边。
贺光霖上任第一天,就给林云打了电话。他坦然地告诉市长,他准备首先向市纪委反映雷克斯液晶项目谈判中那些不合情理的现象,希望有关部门能够对恒大投资进行调查。林云异常震惊,贺光霖这样做几乎是赤祼祼地向市委书记宣战。他劝慰了几句,贺光霖淡淡地说,他并不是恼羞成怒之下的冲动,他也并不是为了当官而步入仕途的,他这样做只是因为他是一位国家干部、共产党员,他必须这样做,同时,他也并不惧怕遭致更沉重的打击报复,如果某些人真敢那么做,到时他也不妨在网上写个什么《从县长到上访专业户》之类的帖子,他不相信网络时代,还有人能够一手遮天。林云听得心惊肉跳,他完全没有想到矛盾如此尖锐,或者说,贺光霖是官员中的一个另类,身上具有普通官员没有的一种东西。林云情绪平息后转念一想,似乎也可以理解这位前陶然县长的行为,权力场无法束缚他飞扬的书生意气,所谓无欲则刚,他既然不在意职务权力,那么师北蓉还真拿他没有办法吧?林云微微感到兴奋,也有些羡慕这位“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准备把青州掀个天翻地覆的“孙猴子”。
周四下午,雷克斯液晶项目正式签订合作协议,林云代表青州市委市政府前往永宁出席了这个签约仪式。
签约仪式上,林云再次领教了永宁县委书记王瑞炳那句著名的口头禅:“宁可嫁老,不可嫁小。”雷克斯液晶项目嫁给永宁,那才是嫁对了!永宁要做青州的排头兵,要做西川的工业强县!
王瑞炳到永宁,虽然师北蓉曾经表扬过他“永宁有了新气象、新面貌,杜书记用对了人”,但这句话实在耐人寻味。为什么要特别在后面加上“杜书记”这一句呢?这位县委书记一直忐忑着,这一次,雷克斯液晶项目峰回路转,最后馅儿饼掉到了他头上,不禁又惊又喜,通过跟师东蓉这几天称兄道弟地大碗喝酒,他确信自己这一次应该真正被市委书记当成心腹了吧!
在回青州的路上,因为深受志得意满的永宁县委书记刺激,舒万里不顾司机在场,开始发表自己的观感:“老王以为自己捡了个便宜?我看他是被送了个炸弹揣在怀里。”
林云微微一笑,不置可否。他想到他这位秘书刚刚步入“处”级行列,看问题的眼光也似乎高了一些,又想到自己也曾经有过这样的年龄,意气风发、充满憧憬、藐视一切、自信满满,不禁莞尔,又有些伤感。
舒万里误解了市长的微笑,以为是在鼓励他,继续指点永宁时政:“看看今天那种如临大敌的阵势就知道了。动用了多少警察和工作人员?还请了武警!警戒线拉到两公里外。看看那些站在下面鼓掌的人,一个农民也没有。老王真下得了手啊,一亩地才补一万三千多!看吧,接下来就是不停的农民上访。永宁,呵呵,我看是永无宁日。”
林云的脸色严肃起来,他意识到舒万里说得不错,绝不是危言耸听,如果永宁那些被征地的农民真的不满,那么,很可能酿成大规模的群体事件,那就不单是永宁的麻烦,而且是青州市委市政府的麻烦,他必须未雨绸缪,跟师北蓉沟通一下,制定相应措施。林云对舒万里说:“你跟迟秘书联系一下,看看师书记有空没有,我想现在跟他见个面。”
舒万里转过头,林云脸上的表情有些吓人。“好。”他飞快地答应一声,掏出手机开始拨打。这个时候,他才意识自己刚才的话似乎有些过头了。
半个小时后,林云到达师北蓉的办公室。听了林云的想法后,师北蓉沉吟起来,他在考虑这是林云含沙射影的指责还是真的担心这个补偿数目偏低,会诱发矛盾。最后,市委书记的政治敏感占了上风,他赞许地对林云点点头:“老林,你这个考虑是正确的。现在是稳定压倒一切,做任何工作都要考虑到这个头等大事,不能光算经济账,也要算政治账,如果因此引起那些被征用土地农民的不满,引起大规模的上访,那就是捅了大娄子,好事变成坏事了。我看永宁班子现在还在盲目乐观,只看到成绩,没有注意到隐患,只知道雷克斯项目拿下了,却没有想到可能带来相应的问题,必须给他们提醒。”
他立刻拨打了王瑞炳的电话,严厉地问:“补偿你们是怎么定的?”
王瑞炳正在安排庆功宴,接到电话,一看来电是师北蓉,登时脸上发光,以为是市委书记要亲自向他表示祝贺,得意地扫了一眼身边的人,专门按了扬声器,准备让大家都听听市委书记对他的表扬,哪知第一句话就把他打蒙了。
“什么补偿?”突然间从轻飘飘的云端跌落到地,王瑞炳脑中一片空白。
“农民征地补偿!要不是刚才林市长提醒,不知道你又要给市委市政府捅出多大的娄子来!”
“请师书记指示。”王瑞炳终于清醒过来,想关扬声器,又满心尴尬,只好往人群外走。这时候不知道师北蓉是什么意思,说什么都可能是错,只好老实地装憨。
“补偿费用是不是太低?平均一万三千多,这个水平放在吉安都说不过去!我不跟你废话,每亩补偿至少要加个三千,你立刻拿出解决办法,如果县财政有困难,可以写申请,看看市财政能否支持部分资金,要快。”
师北蓉挂了电话,对林云说:“老王在市委做副秘书长的时候,工作做得不错,杜书记经常表扬,放到县上去就顾此失彼,丢三落四。现在很多官员都是这样,有专长,是县长之才,做个部门领导,绰绰有余,可是一旦成为独当一面的诸侯,能力就有所未逮了。真是的!”
林云点点头。市委书记显示的果断让他佩服,同时也似乎是表示了对他的尊重,从善如流,那他是不是应该投桃报李地还以微笑呢?
这个念头只在林云脑中一转,想到得意扬扬的王瑞炳和满脸激愤的贺光霖,还有苏阳,再想到从陶然到永宁这一转换,中间夹藏着多少阴暗的勾当?雷克斯公司本来准备支付的征地款项中,又有多少被恒大投资,或者说是被这位市委书记的弟弟中饱私囊?他脸色黯淡下来,说:“永宁的报告打上来,市财政承担多少?”
师北蓉握拳挥舞,笑道:“那是政府的工作,你是市长,你说了算,这我不管。”
林云回到家中,曹蕙莲正准备出门,看见丈夫,不由得一迭声地埋怨:“你要回来也不先打个电话!我约了人打牌。你去永宁,难道他们不留你吃饭?”
林云苦笑:“在那里吃饭,回来多晚?我也不想喝酒。你去吧,我自己弄点吃的。”
曹蕙莲看着情绪有些低落的林云,正在犹豫,外面传来两声喇叭,说:“宁大姐来接我了。那我不管你了。今晚我早点儿回来。”说完,急急忙忙地出院去了。
林云在沙发上坐下,打开电视,掏出手机,翻出一个号码,正准备拨打时,才回过神来,不觉哑然失笑。距上次“见面”,又过去一个月,在这段忙碌和庸碌的时间里,在办公室、会场、车上和家中,常常会有那么一些时候,也许只是极短的一瞬,他会突然愣在那里,脸上露出奇特的表情,惊惶、疑惧,甚至甜蜜,好像有什么深藏在他心里的幽灵在不经意间突然复活一样,扼住了他整个人和心灵!在极短的停顿后,他重新恢复镇定的表情,但那个人已经像野火一样烧过他的心灵荒原,让他感到疼痛。他常常弄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这样?他这样的年龄,早已过了不惑,早已看清了这世间一切情感与关系,他本应该动心的,可是,为什么总是无法把她从自己的想念中驱赶出去呢?或者,这正像那个比喻:老年人谈恋爱,就像老房子着火,烧起来特别快。
林云长久地沉思。
但是陶然班子的事不会就此结束。同时调整两位主官,是非常罕见的事,除非这个班子有重大问题,或者遭遇某种突发事件。师北蓉显示了他的铁腕和果断,达到了结果,但过程和方式不算完美,这场青州官场的地震之后,余波一时难平。
贺光霖没有食言,离开陶然到农业局几天,就正式向纪委递交了举报材料。立刻,这个消息经过交头接耳和电话、短信广为传播,青州官场登时哗然,讶异、惊叹、佩服、愤恨,各种看法和议论,像石头丢进水潭,泥沙俱起。贺光霖立刻有了一个新绰号:贺铁头。这个绰号跟还没有流行起来的新市长的绰号“林面面”对比鲜明,相映成趣。
“姓贺的是不是疯了?要不要找人教训他一下?或者,老板你找个借口把他一撸到底!”雷胜利打电话给师北蓉。
“轮得着你来掺和?你不惹麻烦,我就省心多了!”师北蓉笑骂道。这个雷胜利真是草包,居然还有找几个混混去做混账事的想法,真不知道他是公安局长还是黑道大哥!贺光霖会吃这套?这种人自诩知识分子,一身傲骨,认定的事那是铁了心,不要说威吓,就算真拿刀架在他脖子上也无济于事。再说,刚刚把他从县长位置上拿下来,再踩他一脚,就是明显的打击报复了,只有政治白痴才会这样做!当然,雷胜利可能也明白这些道理,他打这个电话,只不过是表表忠心、讨好领导而已。
但贺光霖的问题必须解决。
师北蓉苦恼起来。他完全看穿了对方的套路,这种知识分子,具有政治洁癖,就算是权力斗争,也不会玩什么阴谋勾当,他会按照正当的程序,光明正大地进军,首先是市纪委,下一步才可能向省里举报。但是,看穿了又有什么用?对方的招数依然管用,而且因为坦坦荡荡而显得底气十足、无所畏惧,他必须好好应付。尤其是贺光霖首先向市纪委举报,这是在将他这市委书记的军,无论他怎么应付,威信都会受到损害,但他又无法置之不理,他必须扼杀贺光霖的下一步行动,把事情约束在青州就地处理,闹到省里去,无论结果如何,他这市委书记都是佛头着粪。“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共产党就最讲认真。”这个贺光霖认真起来,还真不好应付!师北蓉这下深深地体会到主席这句经典名言包含的真理。
他在办公室里踱了几个来回,突然间,灵机一动:为什么不让他去试试呢?
几乎在同时,梅梅给杜士诚打电话,说了已经在青州传得沸沸扬扬的贺光霖举报恒大投资,剑指师北蓉的壮举。她并不是幸灾乐祸,虽然师北蓉一直对她、对她和杜士诚的事耿耿于怀,随时都可能因爱成仇,翻脸对她进行打击,在失去了杜士诚的保护之后,她的金碧辉煌大酒店,她和杜士诚拥有的青州酒业股份就像一个巨大的、不设防的靶子,极有可能成为一位市委书记泄愤的目标,但是至少目前他们还是利益联盟,同进同退,师北蓉如果真的有什么意外,那是一损俱损,所以她在通报这个情况的时候,满心担忧。
“各人自有各人命。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那也只有由它去了。”杜士诚语气淡淡地发了句牢骚,这已经是他表示不满的最激烈方式,“贺光霖这种刺头,我忍了那么多年都不动他,还要提拔他,为什么?正是因为这种人倔,能不惹就不惹,师北蓉到底没有沉住气啊。他弟弟也太贪婪了一点。好了,我们不管他,这事师北蓉自己会解决,也不是我们能够帮上忙的。师北蓉他也应该自己能够应付得下来,毕竟他还是青州市委书记。你还是把老熊盯紧再说,必要时听我电话,把底牌掀给他看也无妨。”
“我给熊天成通过电话,他说师北蓉考虑过先上制革厂,熊天成说他自己无所谓,但现在他也得听师北蓉的。他似乎没有撒谎。”
杜士诚沉默了片刻,叹了口气:“情况变化真快,看来我也得改改计划,说不定只好委曲求全,放咱们的市委书记一马。”
“只要搞定青州酒业的股票,咱们就彻底解套了。”梅梅心领神会,“我现在就跟熊天成见面?”
“再等两天吧。”杜士诚沉吟着,“再熬两天,也许能熬个好价钱。师北蓉年轻气盛,又大权在握,但熊天成是个纯粹的生意人,更加明智,识大体,他应该会接受我们的讹诈的。”
“明白了。有什么情况我会立刻向您通报。”梅梅脸上露出崇敬。如果说还有什么比权力更能诱惑和折服她,那就是一个男人的睿智,这就是她当初没有选择师北蓉的原因。她换了另外一种柔媚的声音:“您有时间也回青州看看?”
“傻孩子,我回青州做什么?”杜士诚怔了一下,语气温和起来,脸上非常罕有地露出一丝温柔表情,挂了电话。
他当然不会再回青州,再没有比“失势”的官员重回旧地更令人尴尬了。是的,他现在还是省质监局局长,但是在青州很多人眼中,已经不再是压在他们头上的巍峨大山。那些浅薄之人嘴上不说,心中肯定认为这位前市委书记已经跟他们没有多大关系了,他们可以平起平坐,再也用不着像以前那样对他唯唯诺诺、毕恭毕敬。所以,作为一个理智、知趣的老官僚,杜士诚基本没有考虑过回青州。虽然如此,但他无法跟这个城市完全切割,而且还要时时注意这个城市的某些变化,因为,他和梅梅,在青州酒业集团中拥有巨额股份。
这是他计划不周之处,当时为了做得漂亮,也顾忌影响,没有及时变现,拿钱走人,但是现在青州酒业面临上市,他想把所有青州酒业的股份在上市之前秘密变现,否则一旦上市,这部分股票三年之内不能流动,谁知道三年之内会发生些什么?当年熊天成答应过他,随时可以通过暗中操纵的公司接手这部分股份,但是随着他离开青州,这个承诺已经变得不太可靠。所以他才会在上市这个环节上对熊氏集团进行为难,证监会发行部一位副主任是他的大学同学,上市部也有当年建立的秘密关系,这是他用来制约师北蓉的杀手锏。
想到师北蓉,他就忍不住苦笑。梅梅也问过他:为什么要选择师北蓉?他离开青州的时候,竭力向省委推荐师北蓉,这个推荐显然发挥了重要作用。但是梅梅的问题他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也没有答案。人生很多时候都是这样的,就像尼赫鲁那句名言:“人生如牌戏,发给你的牌代表决定论,你如何玩手中的牌却是自由意志。”省委既然安排师北蓉为青州市委书记,他几乎就没有选择的余地,只有尽可能运用自己的“自由意志”,把这张充满棱角的“决定论”牌,磨砺成为能够掌握的王牌。
像很多老式的接受过高等教育的官员一样,杜士诚喜欢看《三国演义》,这本小说在日本被很多要人奉为《圣经》,杜士诚跟他们一样,非常注重那些贯穿全书的权谋之术、心理研究和情势分析,与很多人喜欢那些武力卓绝的热血英雄相反,这位青州前市委书记喜欢曹操,尤其崇拜刘备。
他一直认为,这是一个被低估的大英雄,或者准确一点说:大枭雄、大奸雄。一个卖草鞋出身的中年男人,武力、智计皆不出色,却最终与世家大族的曹操、孙权并起乱世,鼎足而三,单凭这个令人瞠目的结果就足以说明一切了。他对这个人物进行过深入的研究,尤其激赏奸雄末路,白帝城托孤那一段。
这一段被众多文人鼓吹为君臣相得、肝胆相交的典范,杜士诚却另有别解。
首先这个创意抄自二十多年前的孙策。孙策临终前对张昭说:“若仲谋不任事者,君便自取之。”事实证明,这个成功的表演保证了张昭后来的忠心耿耿和东吴的巍然屹立。作为刚刚大败于东吴的奸雄刘备,能够痛未定而思痛,马上转头向敌人学习,尤其可贵,但是,更重要的是,刘备的托孤有更复杂的、更奥妙的机心和权谋夹杂其中。
在那个充满饥荒、战争的乱世,人以人为食,土地里每天都有新鲜的人血,从尸体堆里站起来的风云人物,无论豪门还是村夫,无论是咆哮的武将还是沉静的谋士,他们身上都具有相同的特性:亡命。所以当刘备躺在床上对诸葛亮说出托孤那番话时,不仅有英雄末路的凄凉,更有一种亡命徒的决绝:要么你做,要么你保我儿子做!这是他给诸葛亮的两个选择,这是两个男人的对赌。一代奸雄刘备无可奈何,他给出的两个选择都是真实的,因为答案不在他手中,他只有把自己的底牌翻出来,也把诸葛亮的底牌掀起,然后让他最好的朋友来决定。
那个时候,那个躺在床上的人肯定气势慑人,传说中只会抹眼泪的一代奸雄露出本来的狰狞面目,垂死的眼里闪着狼一样的光。
杜士诚认为,他跟师北蓉的关系,多少跟这有些类似。
他不可能永远是青州市委书记,“永镇青州,世袭罔替”这种梦想只有演义小说中才有。所以他刚刚成为市委书记不久,就考虑到了很久以后,这决定了他后来对师北蓉的策略是又拉又打,胡萝卜加大棒。经过整整一年的艰苦细致努力,再加上师东蓉这个软肋,桀骜不驯的市长低下了他高昂的头,对市委书记表示臣服,接受了杜士诚的招安,并且在杜士诚的循循善诱下,师北蓉最终踏上贼船。
他需要一个市委书记来处理他走后留下的某些问题,消化某些积症;他也需要托“孤”,青州酒业那部分股份就是他留下的江山,必须要有一位合适的人来保证它的安全。师北蓉不是最好的人选,他不够老练,没有掌控全局的能力,还因为梅梅对杜士诚心怀愤恨,最重要的是,师北蓉没有受过重大的挫折,如果将来真的发生什么重大变故,他很可能束手无策,一败涂地。但是,相比另外一位杜士诚可能毫不了解、毫无交道的市委书记,他还是愿意选择师北蓉。
至少,他们具有共同的政治利益和经济利益,在这个基础上,师北蓉会坚定地跟他站在同一阵线,成为他在青州的权力延续,保证他在青州的利益,同时,他相信师北蓉就算无法淡忘某种屈辱,也肯定会保持容忍。对于一位成熟的政治人物来说,这是必备的基本素质。最后,他太了解这位看起来煞有介事的官场新贵,确信在某种意外发生的时候,他还有希望制伏对方。这是他跟师北蓉的对赌,是两个男人的暗战,也是杜士诚自己跟自己赌,赌自己没有看走眼,没有算错人的心。
这个时候,他忍不住感到好奇,师北蓉会如何应付这次由一位前县长掀起的政治风暴呢?
林云接到师北蓉的电话,觉得匪夷所思。
师北蓉首先提了他以前在抚州的工作,特别强调了林云在思想工作上的特长;然后,顺理成章地安排他去跟贺光霖谈谈。市委书记明确指示,他是代表市委市政府去跟贺光霖进行沟通,要把市委市政府关于陶然班子调整的指导思想传达给贺光霖,争取教育说服这位有情绪的同志。
最初那一瞬间,他还以为师北蓉知道了贺光霖曾经跟他私下见面,故意来试探他,但是师北蓉的语气和要求都不像,他放了心,但是接着另一种感觉涌了上来:这世界真是奇妙而荒唐。
思想工作的确算是自己的特长,但是跟贺光霖沟通,从目前来看,似乎应该由纪委或者市委组织部出面才算名正言顺。当然,自己不仅是市长,也是市委副书记,也有这个义务和责任,几个念头转过,林云醒悟过来,这是市委书记某种一箭双雕的意图,既想安抚贺光霖,又对自己试探。
林云有些恼怒,这个明显不讨好的工作居然落到自己头上,他发了一会儿呆,不得不委屈地拿起电话,拨打了贺光霖的手机:“贺……局长,我是林云,现在有时间?我想跟你见个面。”
“林市长,您不是要当说客吧?”贺光霖惊人地敏感,而且说话完全没有一位下级官员的恭谨。
十秒钟的沉默,贺光霖肯定了自己的推断,笑了:“林市长,我最没有想到,居然会是您。”
林云在心中也骂:“我也没有想到。”
“林市长,您别误解,我这句话没有任何不敬。实际上,我一直对您非常尊敬,甚至怀着某种期待,这,您是知道的。”似乎能够感觉到电话那边市长的情绪,贺光霖急忙解释了一下,“但是我早已经做好准备,他们找任何人来,我都将拒之门外,不闻不听不理,我被他们夺去县长的职务时,我就决定这样做了,而且决心坚持到底。如果说以前我还有某些顾忌,现在迈出这一步,反而真正轻松起来,不再患得患失,我倒要看看这件事最后到底如何一个结果。”
“所以林市长,我恐怕要让您失望了!我就不用到您办公室来报到了。如果仅仅是想听一些套话,林市长你要批评我,就在电话中吧,我会洗耳恭听,但至于接不接受,那是我的事。林市长可以把我的原话转给某些人听。”
贺光霖的话听起来非常无理,但林云明白这反而是在为他做某种撇清,同时,这也是贺光霖对某些人的宣战,虽然他早已经用行动做了实际的宣战。
林云沉默了一会儿,决定结束这次谈话。老实说,他也不想说些自己都会恶心的话,索性敷衍塞责,反正师北蓉肯定无法检查这一次他安排给市长的工作。他说:“好吧,光霖同志,这是你的权利。”
在他挂电话前,贺光霖抢着说了一句:“林市长,不要忘记我刚才说过的话:我一直对您怀着某种期待。”
林云握着电话发了很久的呆,他不明白这位“前县长”为什么对他如此“厚爱”,总想他会做什么。那位人大副主任罗宾似乎也有此心?当然,林云能够看透罗宾背后隐藏着的祸心,不会轻易去蹚他给出的那摊浑水。竺子也是这样,居然直截了当地希望他去挑战师北蓉!他们为什么都对自己抱有这种不切实际的希望?如果说竺子不太理解权力场中的从属和制约关系,不理解一位市长的苦衷和无奈,那么贺光霖身为个中人,他怎么也会这样想?突然之间,林云苦笑起来,这位皎皎独立、格格不入的前县长,似乎还真不算一位真正的个中人,以他的思维,他似乎可以这样做梦。
林云给师北蓉打电话,如实地汇报他召约贺光霖而对方断然拒绝,贺光霖非常无理的话他也一字不改地转述。师北蓉静静地思考了一会儿,然后问:“老林,你如何看贺光霖这件事?还有这个人?”
林云怔了一下,他没有想到师北蓉会这样直接地发问,含糊地说:“实话实说,我对这个人不太了解。毕竟,我才到青州不久。”
“那么对于贺光霖现在的行为,你是什么看法?”师北蓉看穿了林云的躲闪,继续追问,“老林,不要忘了,常委会,你也是投了一票的。”
“他有情绪是自然的,他现在的行为,是在行使一位党员干部的正当权利,但是,方式方法都有些欠妥,没有顾全大局。这可能是知识分子的个性吧。他在向纪委举报之前,应该向组织先做汇报,如果真的存在什么问题,他反映出来,我们也能够解决,不一定非要用这种过激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意见不可。在这一点上,我认为贺光霖同志在政治上还是不太成熟,对他的职务调整,也是合理的。”林云沉吟半晌,诚恳地说。
“老林,你有这个认识,我很高兴。”师北蓉说。他一直想摸清林云的底牌,但是现在他必须正面应付贺光霖的逼宫,这是迫在眉睫的麻烦,处理不当,很可能闹到省里去,所以他要跟林云统一思想,林云表现出来的配合态度,让他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想到林云刚刚得到的那个绰号“林面面”,他应该稍稍对这位搭档放心了吧?
“有个事,我要向师书记请示一下。”林云换了话题,“就是我聘请的专家顾问团,我想让他们在青州举办一个论坛性质的系列讲座,让相关部门的同志参加。”
“好事情!”师北蓉笑着肯定,“这对于提升青州干部的整体素质大有禆益,我建议市委和政府机关的工作人员都要参加,而且这个活动要大力宣传,我亲自跟德高同志打招呼。”
师北蓉放下话筒,脸上的笑容慢慢凝结,虽然林云的态度不错,但是这无法解决贺光霖的问题,球重新踢回他的面前,而且,现在情势越来越明朗,贺光霖是破釜沉舟,准备血战到底了。
如何解决这个麻烦呢?师北蓉坐下,两只手都在用力,握拳,轻轻擂打办公桌面。威胁?有用吗?贺光霖既然这样做,似乎就没有把那个副局长放在眼里,对于一位敢于断然舍弃任何职务的官员,市委书记的权力就不再具有约束和威胁的作用。另一种威胁?这更不用考虑。雷胜利给他打电话时,他就否决了这种相当于自杀式的莽撞行为。那么,利诱呢?
他想起杜士诚曾经意味深长地对他说:“人都是有弱点的,都有希望得到的东西,都有无法拒绝的诱惑,有些人贪财,有些人好色,有些人对权力充满渴望。”那么,贺光霖最看重的是什么?所谓的知识分子气节?沽名钓誉?应该是了,但是现在就算把他树为文能安邦、武能定国的典型,也无法改变既成的事实,贺光霖肯定认为自己受到了巨大的伤害,尤其是名誉上的损失,他无法忍受这样的挫折,所以一心奔南墙撞去。
师北蓉摇了摇头,看来这个倔拐拐还真是一颗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的铜豌豆。他有些后悔,他在调整陶然班子这件事上,似乎有些草率和简单了,以为仅仅凭市委书记的威压就足以掌控大局,而且在安排苏阳和贺光霖上,又有些欠妥——杜士诚这个时候是不是在省城偷着看笑话?这个老鬼,如果换了他来,他又会如何处理?但是当时自己为什么会这样?他是不是急于显示自己某种权威,想在林云面前树立某种形象?这是不是也隐隐透露出他对于控制这位新市长没有十足的把握,或者说,是林云影响了他的某些思想和行为?
师北蓉站起身,摇了摇头,驱走这些胡思乱想,他现在应该考虑如何应付贺光霖。既然对方铁了心,就只好硬碰硬了,这种自认真理在手的人,就算他真是铁头,也要让他碰得头破血流,才会明白做人和做官的精髓。但是,问题重新回到了起点:如何对付?贺光霖肯定不会跟贪墨沾边。从他的工作中找漏洞?现在也晚了,而且可以肯定无法找到致命的错误,师北蓉皱了皱眉,然后笑了。贺光霖以为自己根红苗正,想大闹天宫,幸好这世上没有任何人能够像孙悟空一样是从石头缝中蹦出来的,无亲无故。马克思不是说“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他是拿贺光霖没有办法,但是贺光霖身边的人,他的亲朋呢?市委书记觉得自己从这里下手,应该能够找到这个孙猴子的阿喀琉斯之踵。
他拿起电话,打给孟平:“你……晚上我们一起吃饭。就在金碧辉煌。你订房间吧。”
他本想直接叫孟平来办公室,但似乎觉得这样不太好,现在正在争取林云,不希望市长看见而心生猜忌。再说,他想去看看梅梅,不仅愉悦眼睛,同时希望能够通过梅梅试探一下杜士诚。上市、贺光霖,还有林云,都是他目前面临的大事,他不希望这个老狐狸现在也来掺和捣乱,如果必要,他觉得可以再次向这个老家伙服软,毕竟,他们总还在同一条船上。
“就我们俩?”孟平问。
“叫雷胜利,用得上他。”师北蓉沉吟着说,“你现在就打电话给他,我不想跟他啰唆。你就说是我安排的,让他去摸一下贺光霖的底,彻底点、清楚点,主要是他的家庭、妻子、好友,还有什么爱好之类的。你要跟雷胜利交代清楚,只是摸个底,不要惊动贺光霖,更不能上手段。他有时会犯浑,乱来,节外生枝。”
“好的。订了房间我再打电话给你。”孟平心领神会。这几天,他也一直在思考对付贺光霖的办法。实际上,不仅仅是师北蓉、孟平和雷胜利,还包括张中、丁自喜,甚至熊天成,都思考过同样的问题。这令人奇怪,当贺光霖还是堂堂一位县长时,这些人并没有怎么在意,但是贺光霖到了农业局被晾起来,他们反而认真研究起他来。如果贺光霖知道,不知道他该为这种重视感到高兴,还是悲哀。
但是目前,贺光霖还懒得去揣测别人的态度,而是认真地为自己考虑后路,并非因为这次举报的原因,当然,也是因为这次举报。离开陶然,虽然不说万念俱灰,却多少有些沮丧,对仕途差不多绝望。经过这段时间的慎重思考,他觉得自己还是更适合学校,三尺讲台,似乎才是他最好的舞台。
他回到青州师院去拜访校长,没有预约。
青州师院现在的校长叫戴兆伦。当年贺光霖在化学系做系主任时,戴兆伦是信息工程学院的院长,短短七八年时间,戴兆伦就被提拔成为校长,证明他比贺光霖更加升迁有术。看见贺光霖昂然而入,戴兆伦从宽大的办公桌后抬起头来,有些愕然,然后他认出了来人,怔了一下,站起来笑着伸出手:“贺……局长,稀客啊,稀客!来,坐,坐。”
他把贺光霖按在沙发上坐下,倒水,然后再认真打量这位曾经一度是全校师生谈资的风云人物,笑着问:“贺局长大驾光临,有何指示?”
贺光霖苦笑着摇头:“哪敢指示你这大校长啊?”
他坐直身子,说了自己的想法。戴兆伦嗫嚅起来:“你想回学校啊……这个职务……”贺光霖说:“不用考虑我的职务,我做个普通的教师就于愿已足。”
戴兆伦吃惊地看着他,似乎在判断他这话的真实性,或者是开始揣测这位不速之客的真实用意。作为一位校长,他不能像普通的教师一样,目光只在象牙塔中,他也了解很多青州权力场中的人和事,迟疑着说:“但是你的级别也是一个问题啊。还有程序……”
“级别也不用管,我啥都不在乎,我只想当个普通教师,教书育人。如果程序上难办,那就干脆请戴兄开个方便之门,招聘也行。”
“这样啊。”戴兆伦眯起了眼,他想到贺光霖现在哄传青州官场的“壮举”,看来这位昔日的同僚是想为自己找一条退路了,一念至此,表情登时轻松下来,从“来者不善”的警戒转变成“有求于已”的矜持,开始摆出一副官腔,“老贺啊,你真是铁了心要回来?那这样吧,你先去跟罗书记谈谈,毕竟这事也要征求一下老罗的意见。如果老罗也没有什么意见,你提一个申请,我们校领导班子研究一下,如何?”
晚上六点,孟平准时到达金碧辉煌一号豪包。准时不是他特别注意的优点,却是师北蓉一直强调的细节。当年师北蓉初到青州,作为一位刚刚提拔、咄咄逼人的年轻市长,他刻意树立自己独特的官风,事事标新,这不过是其中的一个小要求。
“老孟,几个月我们都没有认真坐在一张桌子上了。”师北蓉从座位上站起身,多走了两步,过来握着孟平的手,非常用力,“辛苦了。”
两人眼睛对望一眼,彼此都明白这个简单的“辛苦”中包含的那些复杂含义:不仅是现在孟平所做的一切工作,也包括当时师北蓉没有把孟平带到市委去。如果孟平去做市委的大管家,一位市委秘书长是能进常委的。
“师书记,看您说的。都是干革命工作啊。”孟平保持一贯的谦逊。
雷胜利过来一把搂住孟平:“来来,今晚老板就叫了我们两人,我老雷要好好陪你喝两杯,咱们先限量如何?三瓶。”
雷胜利异样的亲热弄得孟平有些尴尬,他对雷胜利的态度如熊天成对待叶志远,都是敬而远之,当然,雷胜利也同样对他充满不屑和轻蔑,现在仅仅是因为师北蓉显示了与平时不同的态度,他也配合地如此表现。
三人落座,孟平先向师北蓉点点头,再看着雷胜利:“雷局,你先说说你搜集的资料。”
雷胜利微仰头,刚想说话,师北蓉已经说:“先摆正事。”在领悟师北蓉意图、揣测师北蓉心情这一点上,雷胜利永远无法跟孟平相比。
雷胜利干咳了一下,开始汇报他一下午的收获。这花费了他整整二十分钟,但是他的叙述显得零碎、杂乱,毫无一位公安局长应该具备的系统、严谨。师北蓉和孟平心中都充满轻蔑,但是他们脸上没有表现出任何一点不耐烦,等到雷胜利得意扬扬地结束唠叨,师北蓉才对孟平说:“你说。”
孟平沉吟着缓缓说:“两点。一是贺光霖的家人,主要是他的母亲和姐姐;第二是他大学的老师。”
“就这些?”雷胜利凝神倾听,本来准备随时反斥这位总是一副煞有介事、阴阳怪气装深沉的办公室主任,但是孟平的话异常短。
师北蓉和孟平都没有理他,两人沉思,一会儿,师北蓉点点头:“那还是你来吧。有把握。”
孟平沉吟片刻,才点点头说:“我会尽全力的。虽然不是特别有把握,但这世界上并不是每个人都是贺光霖。”
这本是一句妙语,但是这个时候说出来,让三个人都一时无语。
孟平的电话非常及时地响起,他看了来电,脸色有些古怪:“哪位?”
接下来孟平的表情完全可以用跌宕起伏来形容,敛眉、凝思、莞尔,不一而足。当他结束电话的时候,对两位被吸引的听众笑了起来,是一种真正愉快的笑容:“师院罗文广的电话。他说贺光霖下午去了学校,想回去当教师。罗书记不好直接打扰师书记您,所以先征询一下我的意见……”
“他想逃?想给自己找退路了?想得美!”雷胜利迫不及待地嚷了起来。
“青州师院也是在青州市委市政府领导下的青州师院。”孟平淡淡地说了一句饶舌的话,再次微笑,“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说曹操,曹操就到。英语中也有一个类似的说法:Speakofthedevilandhewillappear,说到魔鬼,魔鬼就会出现。”师北蓉脸上露出愉快的笑容,回到他一贯的说话方式。
“老板这个双关语用得好、用得妙,这个姓贺的就是一个魔鬼。不过,现在是魔高一尺,咱们道高一丈。”雷胜利也终于醒悟过来,“好嘛,我还以为姓贺的真是刀枪不入!只要他有想法,就是破绽,一个想法就是一条绳索。”
“还有一个人也可以说是魔鬼:曹蕙莲——林云的妻子。”孟平突然转了话题,显然他认为,关于贺光霖的讨论可以到止为此,这么多突破口,应该解决得了这位前县长的进攻,“但是她是市长的魔鬼,却是我们的天使。”
他也本不想在这里提这件事,考虑到雷胜利不是外人,而且很多细节都需要这位公安局长配合,让他完全清楚整个计划也好。再怎么说,雷胜利也是一位公安局长,在那个行业浸淫这么多年,基本的素质应该还是有的,至少,他就算无法开动自己的脑筋,也应该能够守住自己的嘴。
“你办事,我放心。”师北蓉满意地宣布,既是对自己以前的办公室主任的赞许,也是对这件事做个决定,转过头对着雷胜利扬了扬眉,“老雷,以后老孟有什么事,你要配合。”
“坚决执行老板的指示。孟主任,老雷明白,咱们二人现在成立对付市长夫人的专项工作组,你是组长,我是副组长,在以后的工作中,老雷一切行动听指挥,绝不拉稀摆带。”
雷胜利一本正经的表演取得了完美的效果,两个人都被逗笑了,连孟平也无法再在这个他眼中的莽夫面前保持矜持:“雷局,你啊!”
气氛变得融洽和热烈,他们开始继续讨论青州制革厂的白建国和黑哥在吉安三星湖的赌场。这两个话题,公安局长都拥有充分的话语权,开始取代市委书记和政府办公室主任,成为主角——虽然仅仅是一种表面现象。
在上热菜之前,孟平突然想起:“我还有一个考虑,需要师书记您出面。我对电视台的工作有一些建议,可以让宣传部老吴协助,找广电局葛局,然后监督电视台实施。要绕过马德高。”
“好啊,我先支持。”师北蓉呵呵笑了,“你说说目的和细节。”
这天晚上,孟平躺在床上久久无眠,思考所有的工作步骤,同时也在想整个青州与他有关的人和事:林云、竺子、贺光霖、师北蓉……
贺光霖让他感到有趣,甚至可以说有点激起他的斗志,很多年都没有遇上这样倔强的官员了。
竺子不是池中之物,他早就看穿了这小姑娘的野心。她毕竟还是太年轻了,还不善于隐藏自己的欲望,或者说,因为年轻而太自信,总是张扬自己的言行。实际上,在权力场中,藏器待时远比高调索取更有机会、更加稳妥。但是现在的年轻人基本上没有那种耐心,让他们默默等待三五年才换取一次简单的提拔,那是无比恐怖和不可想象的事,他们总是直接、裸露地表达自己的意愿,伸手就拿,常常不去考虑后果。所以,他向她稍做暗示,竺子就毫不犹豫地往他指引的方向冲去,虽然她肯定能够明白他的用心,但她根本就不在乎。现在,他面临的问题是,这个女孩子能否击中市长的心?
他一直无法真正看透林云,在这一点上,他承认自己失败。几个月来,林云的表现中规中矩,平淡无奇,除了跳桥事件显得有点冒失。同时,林云肯定已经对青州的情况有了一定的了解,关于两任书记、关于青州酒业和青州制革厂的某些说法肯定已经传到他耳中,但是林云表示出来的是充耳不闻、视而不见,他的言行已经超过一位谨慎保守的市长,甚至有些显得懦弱,所以他才会获得“林面面”这个绰号。但是,就算如此,孟平还是无法放心,这情形反而让他觉得有些诡异:作为一位市长,多少应该过问一下吧?青州酒业和青州制革厂都是青州举足轻重的大企业,但是林云除了正常的了解外,什么也没有,难道他是通过另外的渠道绕过了他这位办公室主任?舒万里,还是其他人?这些想法让孟平忐忑不安。师北蓉不会了解这些情况,孟平也没有向他汇报过,但是师北蓉也同样显示了对于林云的担忧,从林云到青州就是如此,在这一点上,孟平跟师北蓉的考虑完全相同,也只有在这一点上,他才有些佩服师北蓉,至少,师北蓉还具有一位市委书记应该具备的政治敏感……
实际上,他对师北蓉颇有微词。师北蓉总是在需要解决麻烦事时才想起他,师北蓉已经对他养成依赖,但是在分享权力的盛宴时,师北蓉为什么没有想到给他一杯羹呢?
孟平胡思乱想着,他的妻子宁玉娟紧紧地抱着他,同样无法入睡。很多年了,他们常常这样讨论青州权力场中的人和事,宁玉娟会从不同的角度给他提供一些别开生面的看法,常有禆益。有时,他们却长时间地一句话也不说,默默地相拥,夫妻间心意相通,在寂静的长夜里感觉到彼此的依赖和温暖。
第二天,孟平开始工作。
这不是一件简单的“工作”,师北蓉把所有的麻烦都丢给了他,自己去扮演坐在中军帐中摇扇子的角色,但是孟平责无旁贷。他们那个圈子,张中是只老狐狸,他的双手戴着白手套,永远不会做这种污手的事,剩下的丁自喜和雷胜利,在孟平和师北蓉看来,都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草包。
针对贺光霖母亲和姐姐的行动是通过更加低级的小官员出面。为虎作伥、狐假虎威是他们的拿手好戏,而急于表现则能保证他们工作的力度。
罗文广被孟平电话召到办公室来。虽然他们现在级别相同,但孟平的位置重要得多,同时,他还代表着更大的权力人物,对于孟平的建议,他只有唯唯诺诺地当成指示来执行。
对付白建国要困难一些。昨晚他们讨论了很久,并且发生了一些不激烈的争论,最后由师北蓉确定了先礼后兵的原则。准备请工业局一位副局长和经委一位处长先出面说和,他们都是白建国的挚友,然后再安排公安局一位副局长出面道歉,把面子给足。但是,这只是表面上的功夫,他们还准备了一些白建国可能无法拒绝的东西。
白建国一直咬住青州制革厂改制不放,屡屡上访,只不过因为青州制革厂改制时,他这位生产副厂长一点儿好处也没有捞到,差不多算是被扫地出门,所以师北蓉这次准备忍痛割爱,破财消灾,拿一些原始股票给白建国,同时聘任他担任主管生产的副总,这是他们商定的价码,也是他们的底线。如果白建国真的还不接受,那他们也无可奈何,只好正面应付白爱民了。他们总不能把吃进肚子的肉再吐出来。整个下午,他和雷胜利电话不断,都在遥控指挥这件事。白建国的两位挚友前往看守所,他们三人进行了一个半小时的长谈。白建国虽然还是坚持不离开看守所,但是态度明显改变。两位挚友在向孟平请示后,恋恋不舍地告辞,宣称明天还会前去探望。孟平松了口气,他认为白建国的事应该能搞定,但是后来证明,这是一个严重的错误。他们都低估了白建国的胃口和决心。
这个下午,孟平还做了一件事,通过电话往来,他成功地让电视台长执行了他昨晚在酒桌上的那个建议。像当年金碧辉煌背后那个商团选择梅梅来对付看起来百毒不侵的杜士诚一样,他慧眼独具地揣测竺子应该能够诱惑林云并且付诸实施,但是目前,他还无法知道自己的实验结果。所以他希望通过这个安排给电视台的“工作”来对竺子进行试探,进而对林云进行试探,这个行动他并没有把握,但是后来证明,孟平没有辜负他老谋深算的名声。
他的建议通过层层传达,最后变成具体的任务压到了竺子头上。经过一天的尝试,竺子沮丧地放弃了努力,下班的时候,她在办公室里做了最后十分钟的考虑,下了决心,然后打电话约张杰吃饭。
这是一个高大英俊的小伙子,在经侦支队工作,打得一手好篮球,曾经代表青州参加过省青运会篮球比赛,被特招进公安局,当然,他做建材生意的父母为此付出了一笔不菲的公关费用。他们在去年国庆团市委举办的联欢活动上认识,张杰对竺子一见钟情,但是半年多来,竺子对他不冷不热,他们的关系,始终被竺子阻拦在普通的友谊门前,这让小伙子备感挫折和疑惑,同时激发出强烈的征服欲望。
“心情不好?”当他们在罗拉咖啡坐下后,张杰准备点菜,竺子制止了他。
“是的。”她点点头,“我们先谈谈,再考虑是否在一起吃饭。”
这句话很奇怪,小伙子皱了皱眉,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她总有很多出人意外的言行,但是,她是那样惹人喜爱,他从来不在乎。
“昨天台里要求我们每个记者在这一个月内完成三十万元的广告任务。”竺子轻轻叹了口气说,“今天我联系了一整天,打了十多个电话,一无所获。”
“啊。”张杰紧张起来,“完不成呢?”
“台长说,这是一个重要的工作考核指标,完不成,说明这个记者的活动能力不强,那么就转做内勤。”
“内勤也好。免得天天……跑,累。”张杰安慰说。他本来想说“抛头露面”,但是想起眼前这个女孩似乎并不反感这个词,也并不反感那种工作。
竺子笑了。这是一种古怪的笑。如果说她坐下来时还有一点点不安,现在,她发现在他们之间的确完全不合拍,这坚定了她的信心,让她变得释然:“张杰,我有句话要对你说:我们以后不再见面、不再往来,好吗?我们无缘,我不能耽误你寻找另外的女孩子。”
“啊!”小伙子瞪大了眼睛,突如其来的打击把他弄蒙了,他条件反射般地反问,“是因为我没有帮你拉广告吗?三十万吧?这三十万我出了就是!”
“你误解了,我并不是想向你求助。当然,如果你能够仅用举手之劳解决我的困难,那自然再好不过。但是,你显然不能。”竺子冷静地摇头。
“我能,我出得起这三十万。”张杰冲动地嚷道。
“我很感谢你的义气,但我无法接受。这是公事,不是私事,没有理由让你出这笔钱。”竺子淡淡地看着他,“而且,这不是一笔钱就能够解决的,你太年轻了,你不懂得其中的关系。你今天出了这笔钱,以后呢?难道我的每一次工作都要你掏腰包来完成?我就算不怀疑你的经济实力,或者说不怀疑你们家的经济实力,我也怀疑你母亲的胸襟和宽容,她会容忍你这样一次次地往水里丢钱?”
“不许说我母亲。”张杰低吼,女孩眼中的怜悯让他无法忍受,而且,她说什么?她把他替她出钱看成“义气”?
“我没有轻视和侮辱她的意思,我只是在说一个客观事实。”竺子用手去拉他的手,她不希望他失控,“我跟你说实话吧,这次广告只是很小的一个问题,如果你和我在一起,将来还要面临很多无法解决的困难,不仅仅靠钱能够解决。你能够提我的职务?你能让我在电视台为所欲为?你能够帮助我步入这座城市的权力核心?你不能。不要说你,你们家倾尽全力也不行,你父母只是普通的小生意人。”
张杰脸上青筋跳动,他完全没有想到她会对他这样说话,这样直接、这样裸露,像一把刀子直插进他的心中!他一直自视甚高,认为自己才能出众、工作威风,家里又有钱。从小到大,他就是一帆风顺,总是生活在羡慕和幸福之中。他在篮球场中叱咤风云,曾经那么多少女为他矫健奔跑的身影着魔。他英挺地伫立桥头执勤,就像一位指挥着千军万马的将军,感觉是那样良好。他开着私家车招摇过市,不知吸引了多少人艳羡的目光。可是突然之间他发现,原来他在她眼中竟然是如此不堪!他怒视着她,咬牙切齿地喝问:“你他妈的在说什么?”
竺子依然是淡淡地看着他,既没有生气,也没有被他暴怒的样子吓住。她只是认真地看着他,或者,这是她最后一次这样看他了。
是的,他很帅,但是她追求的不是帅。网上不是有一句恶搞的笑话:帅有什么用,还不是要被兵吃掉?
他的身体很强壮,笔挺的制服也无法掩藏他鼓鼓的肌肉。她握着他的手,感觉到粗大骨节蕴含着的力量,暴怒起来能够砸碎他们之间这张桌子,但是这又有什么用呢?除了在床上用来折磨一个女孩子的身体,她现在还没有发现它的其他用途。
就算在性爱上,这些稚气未脱的男孩除了勇猛冲刺外,还会什么?他们不懂怜香惜玉,不懂得性爱是需要两个人共同完成的艺术。他们不够温柔、不够体贴,没有前戏和挑逗,也没有事后的爱抚和蜜语。他们太自私了,只图自己一爽到底,然后倒头大睡。
他们一律无知、狂妄,认为自己无所不能,实际上一无所长,不具有谦逊、好学和真正的自信,他们需要时间和挫折才能够成为真正的男人。而她,不想成为他的导师之一。她不想在他身上浪费时间和精力,他不值得她投资,她有更值得她去做的事,有更值得她去讨好和征服的人,那才是真正的男人,像酒一样醇厚甘甜,回味无穷,而不是眼前这个男孩子,像白开水一样淡而无味,只能用来解解渴。
她原谅他现在的失态和口不择言,但会从心里彻底轻视他、抛弃他。她曾经高看了他,以为他在同龄人中还算不错,原来体面的外表下是一样的丑陋和脆弱,无法承受打击和挫折,显然,也不能承担责任,她对他曾有的一丝好感现在完全烟消云散。
“好聚好散吧。”她双手合在他的手上,看着他,听起来似乎是在请求,实际上是在命令。
这句确凿无疑的宣判把小伙子从激动的情绪中拉了回来,他怔了一下,恢复了一些思考,艰难地问:“你另外有人了?”
“是的。”竺子硬起心肠,冷漠地说。正确的回答也许应该是“也可以说有,也可以说没有”,但她不想给他留任何念想。
“他比我更好?”
竺子再次淡淡地笑了。只有幼稚的孩子才问这种傻问题。这不是好与不好的问题,而是她要这样选择。他凝视着她的脸,捕捉到了她笑容中的怜悯和轻视。他再也无法忍受这种刺激,猛地站了起来,说了一句自认很酷的话:“那我祝你幸福。”转身就走。
他努力想把背挺得直一些,却没有完全成功。
竺子平静地看着张杰离去,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转角的玻璃门后,一分钟,她就完全调整了自己的情绪,拿出电话,找出那个熟悉至极的号码。“是我。”她说。
但是对方没有回答。她微微一笑,理解那个谨慎的男人。
“没有办法,只得请您帮忙了。昨天台里突然给我们所有的记者都下了任务,拉三十万元的广告,而且时间限定在这一个月内。我今天忙了一天,只有两三家单位说可以考虑。麻烦啊,台里只知道下任务,又没有特别的鼓励措施,那些单位企业,不是特殊情况,哪有年初就做专题宣传的?而且这次台里仅仅是口头宣布,价格、形式全让我们自己掌握,人家问我有没有什么文字东西,我哪里拿得出!那些资深的记者还有一些老关系可以救命;我这种小记者,又不是青州人,想完成这任务实在太难了。
“现在报纸、电台都在抢这个,省台、卫视,甚至央视的长手都在到处伸,人家的牌子比我们大得多,听说省台去年一个记者才一百万的任务,我们台不知道怎么想的,疯了,这个月就要完成三十万。
“这个要纳入工作考核,完不成不要说做主持人、自己做栏目,连这个记者都保不住。”
竺子一口气把准备的话说完,等待了一分钟,电话那边没有说话,但也没有挂断,她笑了笑,然后先挂了电话。
林云站在窗前,眺望着远处渐渐黑沉下来的天空,直到电话结束,自动断线,又过了十多秒,才木然地放下电话,心里很不是滋味。
这并不意外,从他们相识,从他对她另眼相看,从他给她打电话,似乎就有这种情况、这种时候出现。女人总是这样,她们像一道道风景展现在你前行的路上供你欣赏,似乎一切都是免费的,但是最后你将会发现,你得老老实实为你的所作所为买单,价格超出你想象的昂贵,哪怕你只是无意中看了一眼,也得乖乖地掏钱夹。现在,竺子的电话就是例证,她不是免费的,她开始索取回报了。
幸好他们还没有上床!林云有些恶作剧地想,却发现自己一点儿也笑不出来。像他这种有道德感的人,如果他真的跟她有了某种实质性的亲密关系,那么他基本上就算是无条件投降了。
但是现在,他应该如她所愿吗?
他转过头,才发现舒万里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这时静静地站在文件柜前,这个电话太让他专注了?“资料呢?”林云问。
快下班的时候,他让舒万里去搜集有关爱乐手机的资料。师北蓉给他安排的工作,他提出的三大战役中,雷克斯液晶项目已经尘埃落定,青州酒业和青州制革厂的上市工作,丁自喜汇报说,正在有条不紊地展开,那现在就剩下开发区工业园区,而要彻底厘清工业园区,提速发展,爱乐手机是一个绕不过去的麻烦。林云想来想去,决心正视困难,下点功夫,看看能不能从根本上解决这个积症。
“明天他们会送上来。通知也传达下去了。”舒万里回答。
“我还以为今晚我可以加加班的。”林云有些遗憾。
“林市长,您也不用太辛苦了。爱乐手机的问题拖了这么长时间,也不争这一朝一夕。”舒万里笑着说,犹豫了一下,接着说,“刚才在下面听小詹说,省里的工作组到了,刚刚住下。孟主任正在宾馆安排。这次带队的是纪委陈路主任。”
林云眉头一皱,精神开始集中起来。这次来的工作组是省人大和省纪委的党风行风联合督察组,前几天各地都接到了通知,这是每年都有一两次的例行巡察。但是陈路是省纪委第一督察室主任,是纪委系统的老资格,业务能力强,性格刚直,也正是因这两点,所以有些恃才傲物,一直没有得到进一步提拔,但是遇上重案大案,常常都会让他牵头主办。这一次例行巡察,全省有好几个工作组,偏偏让陈路来青州,其中是不是另有深意?舒万里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所以才会委婉地提醒。林云考虑片刻,笑了:“下班。该政府出面接待的时候,孟主任会安排。”说完当先出门。
舒万里夹起包紧跟而上,看着市长的背景,心中忐忑,不知道自己刚才最后加那句话应该不应该。他用不着在领导面前显示自己见识不凡,同时,这个督察组的确跟他们无关,他现在是一位副处级年轻官员,言行是不是应该更加慎重一些?借用那句谚语“Curiositykillsthecat”,他在心中告诫自己,以后遇事须三思而行,或者牢守“万言万当,不如一默”的官箴。
但是督察组跟师北蓉有关,也跟孟平有关。
孟平把督察组安顿好,立刻来到市委书记的办公室,师北蓉一直在等他。
“督察组没有明确的方向,是例行巡视。只提了白建国的问题。他弟弟可能在背后做了一些工作。行风督察选择的是公安系统,雷胜利这几天都在做迎检工作。”孟平首先汇报。
“张春?”师北蓉问。
“是他悄悄告诉我的。”孟平点点头,“纪委是铁板一块,但人大不是。”
“但是张春也只了解人大这边,纪委另外有没有任务呢?”师北蓉自问反问兼设问,“陈路是个厉害角色,石头也能榨出油,而且眼睛里只有原则,六亲不认,光是过问白建国,就不好办。”
“要不,忍痛答应他吧?”孟平试探着问,“他虽然胃口太大了,但现在……”
白建国今天跟他们去试探的人正式开口,但要价有些离谱。
“不答应。”师北蓉握拳断然说,“这个人有点浑!所以他只能做生产厂长而不能做销售厂长。他不是天生贪婪,就是以为现在兵临城下,可以逼咱们签城之下盟,他错了。他弟弟是一个权力人物,但不是大人物,能够制约权力的唯一武器是更大的权力,他弟弟还指挥不到青州!他既然认不清形势,那么,就给他认真上一课。”
孟平看着表情激愤的市委书记,沉吟着,没有立刻表示自己的意见。
“必须这样做。”师北蓉向孟平点点头,在他们圈子中,除了熊天成,孟平是唯一值得他放下架子解释自己意图的人,“如果不杀杀白建国这只鸡,青州那些想分一杯羹的猴子个个都会跳起来对我们龇牙咧嘴,比如罗宾。”
孟平叹了口气,这就是他们现在面临的两难:做与不做都有不妥,都有理由。“罗主任这次很可能表现一下。他专门挑加油站和制革厂的社保说事,就是想逼宫。”孟平说。
师北蓉脸色阴沉了一些,加油站,他完全清楚,是他弟弟在其中转手倒卖,这是豪夺;而制革厂的社保是一向老练的熊天成借改制之机弄出来的问题,是巧取。但是无论他们采取什么方式和办法,这种事情都不像水过无痕,总会留下后患,师北蓉早就私下责骂过他们,现在的问题是,要让这两个人把吃到嘴中的几千万吐出来,似乎也是一件无法完成的任务。
“罗宾……我来敷衍他吧。拖到督察组走了才好跟他摊牌。”师北蓉无奈地说,转移了话题,“所以你现在要专心做好督察组的接待工作。”
“外松内紧,一切都按正常的标准。”孟平得意地笑了。这是他们前几天接到通知就讨论过的。越是紧张,越是要显得从容淡定,无事献殷勤,只会惹得本来就草木皆兵的陈路起疑。
“还要再做点准备。”师北蓉沉吟着说,“一旦有不对,或者陈路真想在青州挖点什么,咱们就抛个难题给他,让开发区工人去围他们,看他怎么办?贺光霖呢?雷胜利安排人盯了没有?”
“安排了。这次他不敢再大意。”孟平轻松地说,“贺光霖可能不算问题。他不是白建国,他的拳法是有套路的,在市纪委给他回答之前,他不会另做他想。”
“还有一个人。”师北蓉脸色突然严肃起来。
孟平一怔,立刻明白市委书记所指,他沉吟半晌,说:“要不我现在就用师书记的电话给林市长打个电话,问问股票的事?”
师北蓉沉吟一下,笑了:“不错的想法。”
孟平的电话打来时,林云刚刚回到家中。
他看了一下来电,还以为师北蓉找他,意外的是自己的办公室主任。孟平首先简短汇报了督察组的接待工作,然后似乎是用漫不经心的语气说,他来向师书记汇报接待工作,师书记让他随便问一下林云购买青州酒业股票的事。因为青州酒业可能面临上市,马上就会彻底结束股票的发行工作。当然,这是他们都能够看得穿的借口。
林云怒火勃起,这是一种明目张胆的试探,也可以理解为耀武扬威地叫阵,尤其是在督察组刚刚到来,这种时候用这种方式来逼迫自己,特别显示了他们毫不在乎的底气和自信,似乎自己必须接受他们这种危险的讹诈。林云费了好大的劲才能够控制自己的情绪,平静地请孟平转达,他谢谢师书记的关心,等会儿他征求一下妻子曹蕙莲的意见,明天决定。
结束电话,林云转过头看着正注意着自己的妻子,半晌,一字一句地说:“以后不要跟宁玉娟搅和什么股票的事。别人若是问起,你就说我们家的钱都被亲戚借去了,我们家也本来没有什么钱。如果你还想当这个市长夫人,当得长久一些,就不要逼着我犯经济错误。”
他必须先跟曹蕙莲订立攻守同盟,但是他脸上有些狰狞的表情吓住了她。她几乎从来没有看见他如此失态过,一个晚上,她都没敢跟他说话。
睡觉的时候,曹蕙莲一上床就无声地躺在她的被窝里,一动不动。林云感觉到妻子的畏缩,也觉得自己刚才的表现太过分了,但是,这有什么办法,他必须这样!同时,他也感到有些悲伤,妻子的表现为什么会是这样?她为什么不表现出理解、支持和自信?他在最需要她鼓励的时候,她却把他看成怪物。
然后,他无法不由妻子想到另外一个“女人”,在慢慢咀嚼回味他和她的那些点滴之后,他突然灵机一动:也许,他可以利用一下她来化解眼前的困境。也许,这不是最好的办法,但是,这似乎却是他目前唯一能够找到的办法。
第二天,林云到办公室首先跟舒万里进行了将近二十分钟的闲聊,最后,舒万里总算领悟了市长的意图。虽然满心错愕,但是,他再次为自己的工作素质感到羞愧。如果每一项领导的意图,尤其是这种隐秘的意图都需要领导为难地循循善诱,他这秘书算是相当失职了。
然后,林云把孟平召到办公室,谈了一下今天的工作安排和督察组今天的活动,接着,苦笑着掀开自己的底牌:妻子告诉他,他们家中那点存款,去年就借给了她家某位亲戚,所以只好辜负师书记的关心了。孟平笑着打趣,想不到一位堂堂市长大人在家中既掌控不了财政大权,也失去了知情权,那笔存款,如同初恋,虽然曾经拥有过,但是实际上早已不在。他显示了极强的心理素质,或者说早有准备,脸色如常,表情轻松。
孟平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正准备把这个最新的消息立刻向市委书记报告,门被推开,舒万里端着茶杯走了进来,笑着招呼,然后毫不客气地把自己摔在沙发上,躺得舒舒服服的。
孟平心中奇怪,但脸上没有表示,他也无法轻视这位名义上属于他管辖的同志。他走过去陪舒万里说话,如果舒万里想玩什么花招,他就准备完全奉陪,但是,舒万里的花招出乎他的意料:简短开场白后,通过几句有准备的过渡,话题转到了电视。
舒万里开始在孟平面前显示他对于电视节目的某些独特思考,其中不乏真知灼见。实际上,他只是把刚才从市长那里听来的“精神”原话贩卖。
“……十多年前,国家主席视察《人民日报》时就说:‘新闻媒介既要宣传,又要经营。’
“……电视台强调的是整体策划。所以它包括严肃性的财经政治,也包括生活服务类、娱乐类,在节目分类中,应该树立品牌战略。品牌能增强经营实体抵抗风险的能力。品牌栏目是品牌频道的重要支撑,是品牌频道的重要标志。
“时代在发展,虽然已经告别了靠几支笔,或者说几个人打天下的时代。但是,品牌栏目依然在电视战略中具有举足轻重的作用。”
…………
舒万里开始表演不到一分钟,孟平就从惊愕中醒悟过来,一瞬间,他心中五味杂陈,他没有想到林云会用这样一种方式来回应他和师北蓉的紧逼,但这显示了市长高明的权力斗争艺术,并非想象中抚州出土的“铜铁”,让他刮目相看;但是他也暗中松了口气——几分钟前,他还以为他们要提高对市长的警戒级别,但是现在看来,似乎用不着了,虽然不是他们要求的那样,却是他们期待的结果:林云已经委婉地表示了他的屈服。他还有一些得意,表明他用竺子来对付林云并非无的放矢,无论是否入戏,市长都已经跟那位电视台的漂亮女记者连在一起,以后也无法分割,这不正是他想达到的效果吗?他还有一些感叹,如果林云真的对竺子动了心,那也是一种命数。人说青州是一块桃花地,从更早的张远才,到杜士诚、师北蓉,都是绯闻缠身。
舒万里继续他夸夸其谈的表演,由大到小,由远及近,由面而点,开始把话题向青州电视台靠拢:
“……地域性电视台的发展,是由于广告的切割造成的。比如说,青州电视台的受众在哪里?
“电视台市场运营,要对市场进行细分,要针对不同情况不同时期进行不同的市场运营,广告业务也不是靠拉就能够拉回来的,要靠提高自身的品牌竞争力,要让人家心甘情愿上门来做广告。
“……媒体应该自觉承担其所在地区的区域营销责任。营销策划应该是创造新的市场、制造新的观众,而不是分割旧有市场,掠夺人家的观众。
“创造一个新栏目,就是制造一批新的观众。”
…………
这个时候,孟平已经不用再揣测这位市长秘书的表演目的,他开始考虑市长的要求。
林云这一点同样让孟平感到佩服:他不是简单地想为竺子解决广告任务,而是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似乎是漫天要价,但是这种过分的要求正是林云用来表达他因为拒绝师北蓉的微妙歉疚,用来化解可能产生的误解。他不得不承认,这一手玩得真的很妙,恰如其分,恰到好处,那么,他们似乎应该接受市长释放的这个信号,答应市长的这个要求?
在给师北蓉打电话汇报之前,他得先拿出一个明确、理性的答案来,因为很多时候,他的初步意见基本上就是师北蓉的最后决定,这种情况在过去几年里每每重复,他早已习惯。
舒万里离开后十分钟,孟平拨打了师北蓉的电话。市委书记在他的办公室里,因为督察组的到来,今天一整天他可能都不想安排其他的工作。
“Nothingismoredeceitfulthantheappearanceofhumility(谦恭的外表最易使人上当)。但是,我们应该接受他的善意。毕竟,你不能要求一位堂堂市长像少先队员一样站在你面前宣誓。”听完孟平的汇报和考虑,师北蓉沉吟片刻,做了决定。因为心情不错,他嘀咕了一句英语,然后笑笑,“很多人都是这样,以为这样,就不是那样,实际上,还是一样。他以为不在经济上湿脚,就能够走得潇潇洒洒、得意扬扬?酒色财气四堵墙,哪一面都可能挡路,老林应该好好去读一读东坡居士的诗。”
“索福克勒斯说过一句话:‘我宁愿光荣地失败,也不愿用欺骗的手段取得胜利。’希望林市长心口如一,不是那种狡猾的阴谋家。”孟平配合着市委书记的情绪回答了一句,但他不敢肯定这句话表达的意思,就像他一直不能肯定林云这个人,同时,英语他丢了很久,无法用英语来表述,失去了部分效果。
但是市委书记的愉快心情并没有保持多久,一个小时后,他就接到报告,督察组的人到了看守所,跟白建国见了面。
师北蓉勃然大怒,这完全打乱了他的步骤。他本想再跟白建国做最后的谈判,但是督察组的行动体现了陈路这位老革命的风格,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他在办公室里烦躁地踱步,感到深深的后悔。他应该早些下决心,把白建国控制起来,督察组要跟白建国见面,那也要走必要的程序。而程序,是一切官僚玩得得心应手的东西,类似那个伟大的宣传口号:各取所需。尤其是在他们权力覆盖的范围内。
这一刻,他认识到自己在处理危机上的确不如杜士诚。如果换了这个老狐狸,无论来软或者来硬,都早就解决了:或者痛下决心割肉,让白建国成为他们中的一员,分享他们的利润;或者把白建国彻底打倒在地,宣布他是人民的敌人。但是他像对待贺光霖一样,犯了中庸主义的错误,既没有显示博大的胸襟,也没有拿出狠毒的手段,看起来,他只是一个看似果敢、实则保守的庸碌官员,这种想法让他感到深深的挫伤。
最后,他只好再次拨打孟平的电话。当他听到孟平那平静如常的声音时,他的情绪也突然松弛下来,不仅是要在一位下属面前表现自己的镇定,还因为他跟这位思虑周密的办公室主任几年中建立起来的那种根深蒂固的信赖。而孟平也没有辜负这种感情,他对于市委书记的征询早有准备:
“咱们可以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白建国不停上访,到处举报,我们也可以举报他,以举报对举报,不求坐实,只求水浑。”
师北蓉沉默了片刻,表示同意:“你去安排吧。”
他放下话筒,无力地陷在沙发椅中,一瞬间有些不太真实的感觉,充满荒唐和羞辱!他一向自诩才智超群、品行高傲,孟平也是有名的思虑周密、他信赖的智囊,但是结果他们居然只能用这种下作的手段来对付区区一个白建国。
再想到贺光霖,他们的手段同样也不高明和光明正大,如果连这些人都让他们觉得无可奈何,那么,如果将来出现更强大的对手,比如林云,他们是不是黔驴技穷、束手无策了?或者,当一个人背负上污浊的罪行时,多少会显得底气不足,进而行为卑劣?
师北蓉满心沮丧,他想自己为什么会沦落到这种地步。当叶志远肆无忌惮地开赌场、抢工地、强行拆迁时,那些被伤害的人,他们会对青州黑哥充满仇恨,他们也会进行更深一步的思考,分析是谁允许这个人这样做的,谁在放任这位黑道大哥为所欲为;当熊天成翻云覆雨,把政府和人民的财产堂而皇之地掠为己有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够被欺骗,他们能够猜测到这其中的阴暗勾当、权钱交易,愤怒会燃烧在他们心中;当师东蓉打着他的旗号,狐假虎威,垄断资源,大把大把地把钞票往口袋中捞时,有多少吃着低保的市民在暗中诅咒他……他们这群人坐在青州权力的盛宴上饕餮,别人不仅会流口水,也会流泪,甚至在流血,社会矛盾就在这种时候产生,仇恨的种子种下了,所有的一切,都会层层延递,汇总到他这个市委书记身上。师北蓉有时想想,都会不自觉地感到恐怖、感到害怕,他知道总有一天,他们这张权力的餐桌会被人掀翻砸碎,但是,他有什么办法呢?他现在还能够回得去吗?
幸好,今天剩下的时间一切太平,督察组下午按照安排去了公安局听取工作汇报,没有什么其他动静,而他们一直严防死守的贺光霖也没有什么情况。虽然师北蓉也想到,就算贺光霖有政治洁癖,不会私下搞小动作,不会主动去找督察组反映问题,但别人不是,有很多人,出于各种各样的心思,会利用贺光霖这个问题借督察组发难,但是他还是没有想到,在昨天晚上,也就是在督察组抵达青州的当天晚上,在师北蓉以为一切尽在掌握的时候,督察组长陈路就得到了厚厚的举报信,其中,就有关于贺光霖的问题。
快下班的时候,丁自喜打来电话,他明天要跟熊天成去北京,运作青州酒业和青州制革厂的上市,询问市委书记还有什么指示。师北蓉心中有事,随口敷衍了几句就结束了通话。他这时候没有心思去分析这位常务副市长此时奸诈的盘算,幸好如此,否则他会增添加倍的沮丧和愤怒。
他其实很容易想到丁自喜这时候是在开溜。
督察组的到来,对于青州所有的人,尤其是那些身在局中的大小官员都有影响,对于师北蓉那个圈子中的人,更是警报,但是,丁自喜认为自己例外。他没有紧张,相反,还有一些兴奋和幸灾乐祸。
当初他一心谋取市长职务,“大公无私”地没有染指青州制革厂的股份,实际上,这是他和师北蓉他们之间的一种利益交换。但是林云横空杀出,丁自喜两头落空,那段时间,他的怨言极大,林云是他最大的仇人,师北蓉是第二仇人,地球上其他的人是第三仇人。但是现在,却是塞翁失马,他听到督察组的消息后,大呼痛快,只恨不能站在青州街头,在脑上贴字表白一番。督察组昨天进驻青州,今天一天的表现似乎没有什么异常,但是出于一种过度的敏感,如同老鼠之于猫的脚步,或者说是出于对陈路这位老纪委的畏惧,如同驯兽之于皮鞭,下午,他做出决定,离开青州。
他考虑过了,如果陈路真的约见他,无论向他询问什么,无论他回答什么,效果都是一样:麻烦加麻烦。最好的办法就是避免出现这种情况,所以他三十六计走为上。还有一个充分的理由让他必须这样做,那就是林云即将开展的工作。
前几天市长办公会,他还以为林云只是说说而已,像无数官员的作秀表演,但是昨天舒万里指示办公室搜集有关爱乐手机的资料时,他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这种马蜂窝也敢碰啊!
爱乐手机的问题,作为当年亲自负责实施这个项目的常务副市长,他看得很清楚,早已经是死棋一盘,不解决是等死,解决是主动找死,所以杜士诚和师北蓉的策略都是完全相同的一个字:拖。
现在杜士诚已经成功上岸,师北蓉也正在认真执行这个经典的官僚老招,但是林云现在竟然要表现另类的行动,这已经不是莽撞和冒失能够解释的,他完全无法理解林云的思想,这个人显然来自火星。
首先,爱乐手机的困难是明明白白地摆在那里,任何人都无法解决,从哪儿凭空拿出一千多个就业机会来?其次,这其中还牵涉到复杂的人事问题。这是当时杜士诚和师北蓉一力主导引进的项目,写进了政府工作报告,强调为政府重点工作,跟青州很多官员都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林云去碰它,杜士诚暂不考虑,师北蓉会怎么想?那些跟爱乐手机有关的青州官员又会如何想?万一出了问题,又会引发什么后果?而出问题,那是一定的。
退一万步说,就算林市长有通天彻地之能,历尽千辛万苦,面面俱到地取得成功,又有什么用?任何人都会认为这本来就是一位市长应该做的工作,不会特别给你奖励,甚至连一句表扬的话都没有。而作为一位可能完成具体事务的常务副市长,在这个过程中将会遭遇难以言说的麻烦和困难,丁自喜完全清楚,他为什么要去做这种超级费力不讨好的事?跟着熊天成去北京,虽说去拜那些菩萨要受很多窝囊气,但有熊天成这位财神爷陪着,好吃好喝、好玩好拿是少不了的,通算下来,还是要赚,再考虑到青州目前的局势,他如果还不走,那就不是丁自喜,而是丁自苦了。
上午,督察组通过负责接待工作的市政府办公室主任孟平转达,希望能够跟市委书记和市长见见面。下午三点,做了充分准备的师北蓉在自己的办公室迎来了两位特别的客人:陈路和张春。
没有什么客套,陈路由白建国说起,提到了有关青州的一些问题,并且含蓄地表达了省纪委和省人大对此的关注。
师北蓉微笑着倾听了客人的来意,谦逊地点头。
眼前这两个人级别和实际拥有的权力似乎都还没有跟他匹敌的资格,但是,他们代表的是一个组织、一种势力,他们不是一个人在战斗,或者说,这一刻,他们不是陈路和张春,也不是纪委督察室主任和人大法规处副处长,而是现在的督察组组长和副组长,是省委和省纪委、省人大权力的延伸,现实的派出机构,代表的是一种高于青州所有权力机关和权力人物之上的权力,也包括他这位市委书记。所以师北蓉必须谨慎地接待他们。
“英国的哥尔柏(Kolebe)说过:‘税收这种技术,就是拔最多的鹅毛,听最少的鹅叫。’实际上,地方政府工作多少与此类似。在拔鹅毛的过程中,肯定会有鹅叫,叫是正常的,不叫才是不正常。”师北蓉首先引用了一句名言来提纲挈领,既是辩护,又是某种反击。接下来,他展示了高超的演讲技巧和语言艺术,无懈可击的套话和针锋相对的敷衍把陈路准备的所有问题扼杀在萌芽之中,风度优雅、从容,让两位来客沦为无可奈何的听众,最后,一无所得地告辞。
接下来,陈路用了一些技巧,他让张春去主持,继续听取青州公安系统的工作汇报,自己单独来到青州市长的办公室。
陈路首先谈了白建国的问题,林云中规中矩地表示,这是一位公民的正当权利,青州警方某些粗暴的行为肯定是错误的,幸好青州警方已经做出了某种姿态;当然,白建国不顾全大局的行为也给青州造成了某些不良影响,弄得青州市委市政府相当被动,这也是事实。
然后是加油站、青州酒业、青州制革厂、爱乐手机、环城路改造等,曾经出现在寄给林云那封检举信上的问题,现在由陈路一一向青州市长发问了解,实际上,这些问题刚才陈路也向师北蓉提过,但刚才更含蓄、更客气,现在更直白。
林云不敢大意,对方态度看似漫不经心,像在走过场,或者说是正常的工作,但是考虑到青州的具体情况和这个人的历史,稍不小心,自己就可能踩雷,步入对方设下的某种陷阱,于是他审慎地一一回应,大多数用到青州时间还不太久,不太了解情况敷衍。
最后,似乎为了打破这种陈闷而乏味的演出,陈路突兀地切入,问:“我们调看了那次调整陶然班子的常委会会议纪要,只有军分区政委和宣传部长投了弃权票,您是投的赞成票,请问您了解贺光霖吗?”
林云怔了怔,在心中骂了句娘,但还是态度温和地回答:“我来青州的时间不长,跟贺光霖同志有过几次接触,感觉到这个同志有能力、有专长,也有个性,是一个人才,也许放到一线上去,可能会更好地发挥他的作用。”
这是师北蓉曾经说过的话。
这个时候,似乎到了结束谈话的时候,但是就在这个时候,一向古板的老纪委笑了:“林市长来青州时间是不长,青州人喜欢编顺口溜,给人取绰号,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他们现在叫你的绰号是‘林面面’?”
林云目瞪口呆,不仅为这个绰号,而且为陈路这句突如其来的话,这可以理解为正式谈话之后的闲聊,也可以理解为陈路对于此次谈话的总结,他的语气似乎是调侃,却似乎又带着一些蔑视。是的,这是轻蔑!
林云怒气勃生,涨红了脸:他怎么可以这样说!他以为凭他是督察组长,凭他的老资格就可以这样说?关于贺光霖,他还能说什么?他还能怎么说?他只能跟市委书记保持一致,只能用市委书记的话来回答!奥托·冯·俾斯麦说过:“真理只在大炮射程之内。”那么,他的理想主义也只在权力的范围之内,他只是市长,换谁在他这个位置,他相信他们也只能像他这样表现。他瞪着陈路,看着陈路那张似笑非笑的脸,心中似乎有无数的情绪和语言一起上涌,却偏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天晚上,陈路待在宾馆房间,长时间地思考。
现阶段的纪委工作,很多人和事都是以前从未有过的,他们面临越来越多的考验和挑战,也面临越来越多的困难和压力。
他们的对手越来越狡猾、越来越凶恶,也越来越善于伪装自己、保护自己。这些贪官污吏手段高超,可以把大笔大笔的钱用巧妙、看似合法的方式转移到自己的口袋,很难让人捕捉到蛛丝马迹。他们心理素质极强,可以面对任何监察机关面无惧色,坦然胜孩童,纯洁如处女,一边疯狂捞钱,一边却在台上正气凛然地大讲特讲廉洁自律。他们为自己设置了复杂而牢固的保护层,有很多代理人和幕前操作者,很难让监察机关抓到真正的大鱼。同时,他们所有的违法犯罪行为,很多时候却显得堂而皇之、有理有据。这些年,针对这些新出现的人和事、新的犯罪现象,纪委针对性地提出了很多相应的办法,从中央到地方,出台了很多相应的文件和措施,比如双规。但是,依然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严峻形势,违法犯罪、贪污受贿之于官员,如同兴奋剂之于运动员,刺激着无数前赴后继者,查不胜查。对于这种情况,刚刚上任的省纪委书记何克平提出一些新的想法,实际上,也不算新,只是以前的思想被他重新强调,其中有一点就是反腐倡廉不能打上某种烙印,看成只是纪委的工作,也不能只靠纪委孤军奋战,而应该号召所有的党员干部一起来做这个工作,开展批评和自我批评,抵制不良风气,自觉和勇敢地跟那些违法犯罪的行为做斗争、跟那些违法犯罪的人做斗争,要重新树立以清正廉洁为荣、疾恶如仇的舆论风气。这一次的督察组,也带着这个任务和目的。
出发前,何克平专门跟他谈过话,并且特意提了一句:“关注一下林云这个同志。”
算起来,他比何克平进入这条战线还要早,年龄也要大一些,但是二十多年下来,何克平成了他的领导,对此陈路并不妒忌,他承认何克平有很多方面比他强,所以能摆正自己的位置,也总是认真领会和贯彻领导的意图。
林云这两三年才进入他们的视线。对于全省的干部,他们有自己的考评,并不只是组织部才做这项工作。正是何克平这句话,所以在他跟林云谈话的最后,决定刺激一下这位他印象中平平无奇的市长。他并不在意林云对他的愤怒和误解,他这个年龄,基本上已经真正达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八风不动境界,他只在意他的工作和信仰,他只希望他的话能够触动这位看起来毫无锋芒、温和有余的青州市长。有些人,在官场中浮沉太久,需要用些特别的方式来进行锤打,正像铁用火淬过才能变成钢。
回到他现在的工作、青州目前的具体情况,虽然有一定心理准备,但他还是感到有些震动。
这两三年来,省纪委和其他部门不断接到关于杜士诚和师北蓉的检举信,但是省委书记顾绍毅是一位稳重的舵手,尤其是在对待干部问题上,非常谨慎,所以省纪委在处理这些检举信时也加倍小心,不是实名举报,没有关键的证人证物,都不会轻举妄动。青州经济在全省名列前茅,检举信涉及的又是青州最大的企业,牵一发而动全身,省纪委一直压着,既没有派人暗查,更不用说直接派出工作组这样具有明显意义的行动。陈路曾经向前纪委书记表达过自己的意见,但未被采纳,现在,老书记退下去,换了何克平主持纪委工作,他认为这也许是省委的某种战略意图转变。这次青州督察,他一开始就抱着发现问题的考虑,所以他才会借督察组长的名义,有些贸然地对师北蓉进行了火力试探,也故意对林云挑衅,这是他个人的擅自行动,并没有事先请示何克平,他认为自己应该这样做。
青州的问题,目前为止他仍然没有得到任何关键的线索和证据,连白建国也拿不出一点翔实有力的东西来,但是出于一位老纪委的直觉,他认为那些检举信绝对不是无中生有、空穴来风,杜士诚和师北蓉很有可能隐藏着重大问题。对于现在闹得沸沸扬扬的贺光霖事件,他倒觉得很难抓住什么,调整干部,这是一位市委书记的正当权力和正常工作;而青州制革厂等问题,他认为可能是突破口,虽然这些问题看起来都符合程序,毫无破绽。
但是,要切实调查这些问题,需要由公安检察等部门配合成立一个联合调查组,取得相应的授权,而且,这将明显把进攻的矛头指向一位市委书记,他没有这个权力——虽然作为一位纪委干部,名义上他有责任、义务去监督和调查任何违法犯罪行为。最后,他决定把自己的考虑写进督察报告中,这实际上是对省纪委进行某种建议。同时,这个报告中,他也要写上自己对于青州市长的看法。他曾经希望从林云这里得到哪怕一点点突破和支持,但是让他失望的是,林云完全没有配合他,或者说,完全没有表现出陈路认为的一位党员干部应该表现出来的正义感,这让他感到很失望。
他完全能够明白和理解林云的心理,很多自以为聪明、识时务的官员都会这样表现,都认为自己应该这样做,认为自己理性。实际上,陈路认为这是奴性,一位官员,如果无法在权力的诱惑和威胁面前保持独立的人格,保持男人的尊严,那么必然成为权力的奴隶,成为权力祭台上的殉葬品。可是,又有多少官员能够看得清呢?他也不过是经过了许多事,到了现在这个年龄,才能够想通?
有时候,他真恨这种官员懦弱的理性。这种懦弱的理性,甚至在某些时候被鼓吹为权谋之术,被官员们津津乐道,奉为经典。他一个小小的督察室主任,无力扭转这种畸形的风气和认识,或者,谁也无法改变这种几千年凝聚而成的对权力根深蒂固的膜拜,很多人一听到领导两个字,膝盖就不知不觉软了。
陈路感到深深的哀伤。
这个时候,林云怀着同样的心情在家中沉思。
一个人的缺点或者坏事被私下传播,当事人往往被蒙在鼓中,类似丈夫出轨,妻子往往是最后一个知情的人。除了像陈路这种人,包括舒万里在内,基本上没有人会当面对林云说出那个绰号。
林云也完全明白陈路的意图,他跟陈路并无任何交情,连交道以前也没有打过,更谈不上什么恩怨,陈路这样做完全是为了工作。但是,明白是一回事,该怎么做又是一回事,官场里只有官大和官小,汉子又算得了什么?什么理想热血都是狗屁,领导意见和欢心才是真实的,所以强人和硬汉成为这个圈子中的稀有动物,举目所见的,都是“面面”。
但是陈路的话像石头一样压在他的胸口,林云感到羞愧和屈辱。
他回顾自己这一路走过的,虽然有时也同流合众,但总是能够坚持住原则和自己的底线,他能够走到今天,可以勉强自豪地说,是靠自己的努力,但是现在,他成为青州官场的笑谈!
仅仅只是因为他的市委书记是师北蓉?使李将军遇高皇帝……他只是运气不好?
或者,如果他是市委书记,他应该表现得不一样?他会彻底扭转某些不正之风,消除某些病毒,表现出一个男人的刚硬和正直,但是,真的吗?也许,当他成为市委书记,又会有更多的绳索束缚他,他又将面临更多意想不到的制约,比如,一位比市委书记更高的权力人物的无理要求,他又该如何面对?
或者,这就是权力的悖论。
没有任何一级官员、任何一位官员能够毫无顾忌,除非像古时的皇帝。
林云苦笑着叹气,把自己的思绪扯回来。他只能“辜负”督察组长的期望了,多行不义必自毙,总会有人来承担终结者的角色,但那个人,不应该是他,他只是市长,那么,他还是考虑自己的工作吧。
他决心首先解决爱乐手机的问题。
他不是始作俑者,但是现在,他是青州市长,就有责任解决这个青州目前最大的麻烦。他意识到他面临的难局,这是杜士诚和师北蓉都束手无策的死棋,所以丁自喜才会溜走。他也看穿了这位常务副市长的奸诈狡猾,但是这反而刺激了他男人的自尊:那么,就让我来吧!
如果成功,如果能够杀开一条血路,是不是能够证明自己的能力和决心,证明自己并不是他们戏谑调侃的“面面”?
如果失败,要承担骂名,就让我来吧;要承担责任,就让我来吧。
林云心中恨恨地想,但是他可能没有意识到,这其中有一些原因正是受到陈路那句话的影响,或者,也有一些自暴自弃的微妙心理。
这个时候,青州市长的愤怒滤去,只剩下纯净的哀伤,如同人生苍凉淡白的本质。
第二天下午,督察组离开青州,前往下一站。
很多人暗中松了口气,也有很多人暗中失望。这两种人都对督察组关心备至,但是督察组什么预想中的动作也没有,一开始就偃旗息鼓,过程波澜不惊,结局一成不变,辜负了陈路一贯的名声。
督察组走后第二天,市公安局对白建国进行治安处罚:以诽谤、扰乱社会秩序、扰乱国家机关工作秩序的罪名劳动教养六个月。
同时,市纪委督察室的一位副主任找贺光霖谈了话。他代表市纪委宣布,对贺光霖信中反映的情况,市纪委派出工作人员做了认真、细致的调查,没有发现任何证据能够证明贺光霖的反映属实。雷克斯液晶项目整个谈判过程是正常的,不存在暗箱操作、以权谋私。在这个谈判过程中,恒大投资公司做了不可忽视的工作,尤其是在雷克斯公司跟陶然县政府谈判破裂后,能够多方奔走,最终促成了雷克斯液晶项目落户永宁,功不可没。贺光霖反映所谓市委某位领导亲戚跟恒大投资的关系,纯属猜测,查无实据。
副主任对贺光霖这种轻率行为进行了严肃的批评和耐心的教育,同行的一位市政府副秘书长代表市政府党组宣布了对贺光霖的处理决定:党内严重警告。
毫无疑问,这是市委书记的雷霆反击,体现了师北蓉的风格。
省城的杜士诚在听了梅梅的电话后苦笑:阿斗啊,真是沉不住气!立威不是这样,算账也要等到秋后,这是火上浇油。
得知丁自喜和熊天成联袂出马运作上市,他感到极其苦恼:师北蓉难道就没有想过委屈一下,向他求助?这位市委书记倔强起来,还真是麻烦!如何才能够让这位市委书记变得老练圆滑,懂得和学会妥协,这是前市委书记面临的一个巨大难题。
但是现在一身轻松的师北蓉自得满满:白建国的问题就这样定了,他白爱民爱怎么折腾就随他。他不认为省国资委一位中层干部能够奈何自己这市委书记!贺光霖也由他去,他想去省纪委就去,现在青州市纪委已经对他的问题定性,省纪委也会尊重市纪委的决议。再说,贺光霖反映的问题,根本就是水中捞月,什么也抓不住,至少,表面上是这样的。
当然,最让他感到满意的还是市长的表现。
陈路跟林云谈了话,但是结果是,陈路同样什么动作也没有,灰溜溜地离开,这证明林云并没有背后乱说,同时,林云向他请示准备动手解决爱乐手机,他也备感欣慰。
爱乐手机就是一个马蜂窝,他和杜士诚都清楚,但是杜士诚能够拖得过,他还有这么长的任期,他不想总扛一个炸弹在头上,所以他早就考虑过彻底解决,现在林云主动请缨,他求之不得,立刻表示大力支持。从勇于做事这一点上来说,他还真佩服和喜欢省委给他安排的这位搭档。这是丁自喜远远无法相提并论的。如果可能,单凭这种工作态度,他就应该奉送林云一百万股青州酒业的原始股票。但是他最后送出的,是他带队去商州交流学习时,游览商丘寺,专门请大和尚写的一幅字:
淡如秋水闲中味,和在春风静后功。
还有一份礼物,勉强也算是市委书记专门送给他的。
一周后的一天下午,林云在办公室接到竺子的短信。
“谢谢您。台里搞了一个新栏目征选,每个人都可以做一个方案,我知道这个普选背后隐藏着什么。编辑部主任昨晚约我喝咖啡,我领会她的献谄意味着什么。我不以为耻,很以为荣。”
“又是不回答。你什么时候能够回我一个短信呢?真想啊!”
“好吧,对我的事不感兴趣,也许一个主持人的位置在一位市长眼中的确是可以忽略的,那么,说说你的事?”
“我一直以为你可能借这个机会活动一下手脚,虽然不能,但至少可以让老师吓一跳,让他不敢忽略你的存在。但是,你居然还是按兵不动。”
“千弩之弓,发之必慎?或者,我亲爱的青铜剑客,也如小李飞刀、宫本武藏,追求的是一击必中?”
“谋定而后动也行。老师他们人多势众,小心为妙。我可不想你有什么闪失,你是我的依靠。”
林云苦笑。这个女孩的确聪明,但她没有想到这一切并非他亲自安排,而是孟平,或者说是她口中的“老师”的示意。当然,这也算林云的意思,只不过那是在一种特殊情况下的妥协,是一种交换。还有,她为什么总是认为他会跟市委书记对抗?难道官场中只有权力斗争,就不能有埋头做事的官员?
“说点我现在的感受吧。从昨晚开始到现在,那是飞一样的幸福。我为我自己感到骄傲,我觉得我的努力得到了回报。虽然,用的方式不太光明,以后会给人轻蔑、耻笑,但我觉得值!”
“你想要我吗?你送了我一样非常贵重的礼物,我非常喜欢,我也非常愿意把我的身体作为礼物送给你,它像蛋糕一样甜美,它随时都是你的,你随时召唤它,我都会把它洗得干干净净奉献给你。”
“不用迟疑,也不用担心。接受吧,我愿意在你这把青铜宝剑下血肉横飞,痛,并快乐。”
林云木然地看着那些跳动的字符,心跳加快。陈路的话和竺子的短信一样刺激,撕扯着他的理性。
“接受吧,因为它,生来就是为了成为权力的祭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