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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长笔记 正文 第五章 政府的无限责任

所属书籍: 市长笔记

    “实际上,我们的政府在这一方面做得虽然不尽如人意,但还是比较成功。因为没有任何可以借鉴的现成经验和样板,我们只能摸着石头过河,同时因为形势严峻,可以容忍我们犯一些小错误,但是在宏观上不允许走错一步。而这种空前的改革,肯定会带来一些巨大的社会嬗变,产生各种矛盾,我们的政府选择以小乱为代价释放大乱的能量,在宏观上掌握全局和发展方向,而微观略显失控,结果导致了人性中某些畸形的欲望被释放出来,某些畸形的社会现象逐渐形成,影响极坏。这其中,尤其是一些掌握权力的官员和一些不法商人互相勾结,为恶社会。权力和市场结合的代价之首就是腐败。

    “可以说,腐败已经成为我们国家政府工作这些年来最大的失误之一,成为伤害我们国家躯体最大的病毒之一,严重损害了党和政府的形象,造成很多恶果:干群对立,老百姓不相信政府,政府丧失公信力,官员丧失号召力,老百姓把所有的不满情绪都放在腐败这只大篮里装着,颇似中国当年搞运动时把男女作风、官僚主义、贪污浪费等统统戴上‘资产阶级’的帽子。

    “虽然如此,但是我们不能因为腐败就否定我们整个改革开放的成果,不能因噎废食,不能因为一只苍蝇就关窗闭户,不呼吸新鲜空气,不跟外界接触,不能为了消灭一只老鼠就把家里的家具砸得稀烂……

    “这就要求我们的各级政府各司其职,反击腐败等各种不正之风的时候,尽力保证改革开放这一伟大国策的顺利实施和深化。尽管每个人都可能希望政府以某种方式采取行动,但在政府应该干些什么的问题上,几乎是有多少不同的人,就有多少种看法……类似于一些人决定去旅行,在想去的地点上却没达成一致,结果他们可能不得不进行一次他们大多数人根本不想去的旅行。而我们的各级政府,正是要在各种复杂的局面面前,有分清是非轻重的能力,选择一条最有利于国家和人民的道路。具体到目前的工作,我个人认为,解决农民富裕问题、解决城市下岗工人再就业问题,使人民过上稳定富裕的生活,是重中之重。对于一个百分之七十的人还在贫困线上的城市来说,现代化事业比热血沸腾的政治更重要。

    “世界上没有哪一个国家在哪个历史阶段能够彻底禁绝腐败,程度不同而已,除非取消政府。政府对下级官员发出惩治腐败的威胁,以及有选择地惩治腐败分子,实际上采取了有限容忍腐败的政策。”

    …………

    林云坐在办公桌前,认真地看着眼前这篇《中国现行制度下的腐败》,作者是现任商州市委书记许桥,这是许桥在省政府当副秘书长时写的。师北蓉建议他读一些关于青州工作的调研文章,在搜集资料的过程中,他发现了这篇文章,一读之下,感觉切中时弊,有的放矢,对于当前的青州工作,对于他自己,都具有指导作用,一时心潮起伏,浮想联翩。

    青州的情况,他这几个月已经有一些了解,且不说加油站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单是青州酒业和青州制革厂的改制,任何人都可以一眼看出这其中暗藏玄机,但是,这有什么用呢?一切都要靠证据说话。十六大的召开解决了国有企业改革及管理层收购审批难的困难,以前国有股权转让都要到财政部审批,十六大赋予了地方政府在处置国有资产的产权变动时拥有更大的自主权,履行“出资人职责”的地方政府也有了最终审批权,从而催生出各省市的“MBO大跃进”局面,这是一种潮流。具体到青州,青州酒业和青州制革厂的改制是符合省委省政府的发展战略的,改制过程中的每一个重要步骤,都经过了市政府常务会和市委常委会讨论决定,是集体决策的成果。杜士诚和师北蓉他们的所有行为都符合程序,并无违规,至少在当时看起来是光明正大、无懈可击,这种情况下,他一个初来乍到的市长,能够做什么?

    西川有一名联:能攻心则反侧自消,自古知兵非好战;不审势即宽严皆误,后来治蜀要深思。他一向引为座右铭,所以当竺子、罗宾、贺光霖这些人或明或暗地刺激他时,他选择了沉默;所以当陈路那样挑衅,他还是决定“辜负”陈路的期望。他不认为这是麻木不仁,也不是懦弱和胆怯,他认为,市长有市长的职责,市长就应该把政府工作放在重点,而不是热衷于权力斗争。

    因为被这篇文章击中了,所以他立刻又让舒万里寻找许桥的其他文章,并在网上搜索,接下来,又是一篇对他目前工作具有指导性的好文章:《政府的有限责任和无限责任》。

    “……中国特产的狂热、激动、希冀速胜和盲目奋不顾身的危险情绪。政府从不承诺改革是让每个人迅速发财的起跑信号。

    “饿死人的国家并非无粮,只是政府不知道谁的肚子空了。或者说,政府在这个工作上不力,或者根本就是没有意愿。

    “诺奖得主保罗·萨缪尔森在他的《经济学》开门见山地说:市场经济的本质是选择。谁选择?当然是个人。对于长期生活在计划体制下的个人来说,转向市场经济体制的意义首先在于,个人在经济上拥有自由权利。

    “在公民拥有经济权利的同时,也应对自己的福利状况负有部分不可推卸的责任。从理论上说,政府的责任是把市场做到充分竞争的水平,并维护公平竞争秩序和提供最低生活保障,而不再负有把每个人直接送到共产主义福利水平的责任。对于政府来说,这部分责任是放弃或主动转移出去了,相对于计划体制下的全能政府,这是迈向有限责任政府的关键一步。

    “萨缪尔森说:人类有一种本能——把成功列在自己名下,而将失败归咎于他人。特别是政府。例如,股市上走运者自诩料事如神,破财时则大骂政府放任暗箱操作。其实,这是一种传统累积而成的认识,政府必须为所有的人和事承担监管责任,即政府的无限责任。

    “富而不均,腐而不败,同而不和,言而无信……一系列的问题都压在政府身上,政府管得太多和管得太少,最后得到的都可能是恶评。

    “政府并非制定制度这么简单,而是要追求制度目标和结果。政府对市场制度建设负有政治监护责任。但是政府不应该承担超额的义务和责任,不应该为所有的经济活动号召、仲裁和善后,这样只会起到相反的效果。比如那些颁发的‘重合同,守信用’和‘质量信得过’勋章,政府怎么可以为企业的信用状况担保呢?

    “正是这样,所以当企业出现经营不善、失业、破产等问题时,所有的人,尤其是产业工人会立刻把责任加在政府身上。”

    …………

    林云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林云召开了加速工业园区专项工作会议,这是他以前提出的三大战役之一,但是现在目标更加具体而专一。政府召开大会,就像作家出全集,只是把一些本来不相干的东西集中在一起以壮声势,虽然名义是专项工作会议,但是相关与不相关的官员们都见者有份:分管副市长,政府正副几位秘书长,办公室以及相关科室人员,发改委,经委,财委,市中区区委书记、区长和分管副区长,市中区相关部门,工业园区管委会主任、副主任,济济一堂,如果每一位相关人员都就此发表意见,会议议程安排肯定要超过一部冗长乏味的肥皂剧。而且这些官员天生具有书评家的本领,无须看几页书,议论便能发一大堆,他们胸中装满了套话,放之会议而皆准。林云深谙此道,他自己就曾经是这些官员中的一员。这一次,他准备稍微做些改变。

    “……政府的职能是什么?我的理解就是做事。每一位政府官员,不做事就不合格。”

    林云开宗明义。对于这种简明质朴的语言,与会的青州官员们有些新鲜感,如果换了师北蓉,应该是这样的引经据典:“列宁说,政府是阶级矛盾不可调和的产物;卢棱认为,政府是社会契约的载体;罗斯金则把政府看成民族国家权力结构演进的一个特殊阶段……”

    “……很多人认为不犯错误的官员就是合格的官员,我认为这是一种错误的认识,正是这种错误的认识造成了现在这种所谓的‘合格’官员比比皆是,但是实际上,他们整天无所事事,碌碌无为,甚至可以说是尸位素餐。一位官员如果不能履行一位官员的职责,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这就是最大的错误,有些时候造成的严重后果一点不逊于贪赃枉法、徇私舞弊。”

    这番话无法不让听众联想到前不久的跳桥事件,无法不理解为这是市长在为自己的“失误”正名。但是林云不会去揣测这些人的心理活动,他也不在意这些,在经过必要的、简短的铺垫之后,他直截了当地直奔主题,强调了这次专项工作会议的重点目标和市委市政府的决心:

    “……爱乐手机,必须要解决,工人们的切身利益,也一定要解决……每一天,政府都要为此支付大量的资金利息,比资金利息更让人痛心的损失是时间,还有老百姓对我们的信任。”

    林云一脸的正气凛然、痛心疾首。但是他面对的,是一张张镇定到冷漠的脸。

    他不到十分钟的发言结束后,征询地问坐在身边的中区区委书记万征:“老万,您来。”

    虽然这有些不同往常的会议程序,但现在林云亲自担任会议主持,市长已经点将,他无法推辞。当然,这也不是什么困难的任务。

    虽然受到刚才市长发言风格的影响,万征及时调整了他的演讲,但还是花了整整十分钟。区委书记从全国全省的政治经济形势入手,结合青州、市中区和开发园区的具体情况做了系统条理的阐述,高屋建瓴兼深入浅出。他代表中区区委区政府感谢市委市政府对开发区工作的关心,表示一定积极贯彻市委市政府的号召,做好工业园区的加速工作。具体到爱乐手机上,他也发表了提纲挈领的指导意见,提出了一些扎实有力的建议,其中有一条是建议立即成立爱乐手机专项工作领导小组。整个演讲铿锵流畅,生动感人,一些数字张口就来,兼具自然贴切的引经据典,显示了一位区委书记的水平,当他右手一挥,给演讲画上完美句号时,市长带头鼓掌,赞许地点头,然后打破了惯常的会议程序说:“我同意万征同志的意见,并且建议由万征同志担任爱乐手机专项工作领导小组组长。”

    万征一怔,不承想市长如此安排,眼见一件麻烦事凭空飞来,恨不得自掌一嘴,脸上露出真诚的谦逊表情,推让说:“于市长分管工业,全市的企业,他了如指掌,爱乐手机,他也一直参与,同时,爱乐手机形势严峻,牵一发而动全身,领导小组应该具有更强的领导力、执行力和战斗力,所以我建议由于市长来领导。”

    于文泰不是傻瓜,虽然他不能像丁自喜那样临阵脱逃,但这时候自然不会束手就擒:“万书记,你就不要推辞了,你一直在市中区工作,熟悉情况,能力又强,我肩上压着全市的担子,每个企业都是我的孩子,事情太多,还是你来做这个组长最好。”

    他们都知道爱乐手机病入膏肓,神仙也难以回天,市长偏要下这盘死棋,他们也只好痛苦地奉陪,但是组长明显是个费力不讨好的角色,不仅要费大力气,而且将来极有可能会背骂名,承担主要的责任,这种烫手山芋,自然不接为妙。

    林云脸上微笑,心中既无奈又伤感,他理解他们,他也完全可以逼迫他们服从,把责任推给下属,这本是一位“合格”官员最基本的素质,但是,他决定自己来做这个组长。这是师北蓉安排的任务,也是他自己的工作,是一位市长的本职工作,他决心从这里展现,或者可以说,新市长的第一把火在他到达青州四个月后才正式烧起。

    爱乐手机专项工作领导小组正式成立,市长林云挂帅,副组长有于文泰、万征和其他相关官员,是一个相当华丽的阵容。但是很多时候,政府工作的形式和内容往往不是统一的,人员的鼎盛并不代表这个领导小组具有强大的向心力。孔子说:“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但这是圣人的境界,对一般人来说,往往是见不贤而思齐焉。丁自喜的表现给很多人树立了一个坏的典型,所以领导小组成立后一周,林云要求开发区管委会拿出的初步方案迟迟没有出炉,客观理由充分,让人无从怀疑这些基层官僚的主观倾向,直到师北蓉从外地招商回来,这种情况才有一些转变。

    跟师北蓉沟通后,林云召开了爱乐手机专项工作会议。这一次,目标被确定为会议题目,同时,会议的主角变成了市委书记。在这次会议上,师北蓉引用了一个事例。SARS肆虐期间,钟南山接受中央电视台《面对面》栏目记者采访时说了一句话:“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就是最大的政治。”市委书记由此开始旁征博引:“孔子称敬业精神为‘执事敬’,朱熹解释敬业为‘专心致志,以事其业’。什么叫讲政治?一位官员,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发扬敬业精神,就是讲政治,就是政治合格的官员。”

    市委书记对林云的工作进行了高度的肯定和表扬,表达了自己对于爱乐手机领导小组的期望,代表市委提出了高要求,从爱乐手机开始,加速工业园区的发展。正是从这里开始,林云的工作才缓慢加速,虽然距那个“加速工业园区的发展”的“加速”还差得很远,但总算有了起步。

    专项工作会议后,丁自喜立刻跟师北蓉打了电话,在电话中过分渲染了自己工作的含辛茹苦和忍辱负重:“……在北京,一个常务副市长算个鸟!人家发行部下面那些处长的架子比我们的省委书记还大,跟我们见面的时候,就像美国总统接见非洲土著部落的代表,要请他们吃个饭就像要抢他们的钱一样,充满戒备,送他们的礼物就像是要娶他们妹子下的订金,不上万根本拿不出手……”

    唠唠叨叨地表白后,常务副市长不忘自己的主题和一贯战略,开始攻击市长:“这个市长不寻常啊!他为什么要拿爱乐手机开刀?他有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他明知道这个项目是杜……士诚和师书记您一手引进的项目,他想干什么?”

    为了引起市委书记的共鸣,他做了充分的准备,配合使用师北蓉喜欢的说话风格:“比尔·盖茨最聪明的地方不是他做了什么,而是他没做什么。以林云的目前处境,他不会不知道他应该墨守成规、保持现状,什么都不做最好,但是,他为什么要冒天下之大不韪,做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其心可诛!”

    师北蓉愤怒地挂了电话,在心中骂了一句:浑蛋!就凭这,他也愿意选择林云而不愿意让这位只知道夸夸其谈的草包跟自己搭班子。他们所处位置不同,立场就会不同,虽然他们具有某种共同的政治利益。

    专项工作会议第三天,工业园区管委会拿出了对爱乐手机的全面评估报告以及解决爱乐手机的初步方案。这让林云心中很不是滋味,一方面他还是感激师北蓉助阵,但同时,这似乎也传达一种信号,在青州,如果没有市委书记的首肯和支持,他的一切工作,都将阻力重重,很难完全展开。

    接下来两周,林云三分之一的工作时间都用在了爱乐手机上。他的身影,经常出现在工业园区,他认真听取各方面的意见,召开了各种各样的会,希望找到一个最妥善的办法来解决爱乐手机。

    他最希望有手机生产商能够整体买下爱乐青州股份有限公司。这个意见也得到了师北蓉的支持。现在林云关于爱乐手机的任何想法,师北蓉几乎都无条件支持,并且积极配合,这似乎是青州两位主官最亲密无间的蜜月期。师北蓉表示,他接下来安排的招商工作中,会特别留心手机企业,同时也会主动出击,跟全国的手机生产厂家接洽。但是,这只是一种美好愿望,这种机遇也不是一时半刻就会碰上的,并且,这个工作早在两年前,爱乐手机青州公司自己就已经广为尝试,一无所获。原因很简单,爱乐手机的两条手机生产线已经属于换代产品,生产的机型在现有手机市场已经不具有竞争力。这很正常,市场竞争激烈,更多功能、更好质量、更低价格的手机层出不穷,这两条生产线已经落后三年,基本上失去任何价值,最好的办法是卖到非洲去。

    经过又是一周的论证思考,最后,林云不得不确认,解决爱乐手机的唯一办法,就是破产。

    实际上,这个办法显而易见,理所当然,隐约地写在工业园区管委会的报告上,委婉地表达在市中区区委书记的工作汇报中,是领导小组所有人早就不约而同形成的共识却迟迟没有形成结论,仅仅因为师北蓉没有表态。

    且不考虑它所代表的象征意义——摧掉师北蓉亲手引进、曾写进青州政府工作报告、写在师北蓉政绩上的政府重点项目,单是解决工人的就业问题就令人头疼。很多工人都放话威胁,不解决工作,就把厂房挖了重新种地。

    这可以解释为这些工人的偏执,认为只要爱乐手机还存在,他们总还有希望,还有寄托。正像炒股的人,相信只要股票不卖,损失就不存在。但是,也可以理解成某种现实的威胁和矛盾。

    林云感到苦恼,虽然他不像其他人所考虑的那样,担心触了市委书记的逆鳞,但是这样一个结论拿出来,他觉得羞愧。一个月前,他信心十足地摆开架势,但是最后,他什么有力的办法也没有拿出来,还是像别人一样束手无策,亦步亦趋、毫无创意地对爱乐手机宣判死刑。这样的事,谁都会做,谁都能做,他将被很多人轻视,他们认为他不过尔尔,能力平平。

    曹蕙莲这一个月目睹了丈夫的所有行动,最后,她忍不住发表自己关于青州两位主官的对比:“看看人家,打着招商的幌子满世界旅游,飞来飞去,吃大餐住宾馆。你呢?累死累活地在家里做事,做好了,没有人会说你一声好,出事的时候,大家都知道吐口水!”

    林云无法正面应对妻子的抱怨,只好装鸵鸟。他和舒万里讨论过,工人们的再就业问题似乎是一项难以完成的任务,目前可以分流的,只有雷克斯公司工作性质有一些接近,能够提供一些现成的职位。但是很多人未必愿意每天乘坐交通车去永宁上班,而且会抢了永宁的就业机会,永宁方面也肯定会不乐意,当然,如果市里真的有这个想法,他们不敢不执行,这样能够解决一部分,客观估计,可能不超过百分之二十,依然无济于事。这个时候,他无法不想起那篇《政府的有限责任和无限责任》,像这种企业行为,最后包袱完全由政府来承担,政府在某种意义上承担了“无限责任”,但是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国情如此,实际情况如此,道理一回事,具体怎么做又是一回事。

    他跟在广东招商的师北蓉通了电话,汇报这一个月来的工作,坦承对于爱乐手机的意见,他没有像其他官员那样,托词领导小组,而是说出自己的考虑。电话那边,市委书记沉默了片刻,然后说,等他回来再当面交换意见。

    接下来几天,林云情绪相当低落,他本来希望从爱乐手机入手,做点实事,同时也让青州的官员和老百姓认识自己,但是第一炮就是哑弹,或者,自己对于经济工作,真有些欠缺?这大大地打击了他,就是在这种苦恼中,事情突然有了转机,甚至可以说是柳暗花明。

    这天上午,林云带队检查全市高考准备情况,突然接到了师北蓉的电话:“老林,好消息,咱们总算拿到一把好牌了。”

    师北蓉直接把电话打到了他的手机上,毫不掩饰他的兴奋之情。他简短地告诉林云,这次招商工作收获巨大,国内某汽车巨头准备在西部建一个汽车零配件基地,通过全力争取,对方对青州很感兴趣,师北蓉让林云先做好接待准备,过几天他将亲自陪同客商到青州考察。

    十天后,而不是几天,师北蓉才回到青州,客商不是一家,而是好几家汽车零配件生产企业的代表。几天紧张而繁忙的考察后,企业代表离开,师北蓉组织一个强大的项目班子,还征召了林云聘任的几位专家学者,经过两周的讨论,准备把工业园区升级为省级开发区,改名为青州汽车汽车城,简称青州汽车城。作为配合的发展口号,响亮地提出:实现高新跨越,打造西部名城。

    这是一个大动作、大项目、大投资,远非雷克斯液晶项目能够相比,青州工业园区所有的项目加起来都比不上。如果实施,将给青州的政治、经济、文化都带来巨大的影响和改变,整体提升青州在西川,乃至东部的地位,是一次真正的跨越,毫无疑问,它将写进青州发展的历史,也将写进师北蓉个人的档案。

    正是因为这个项目如此之大,林云震撼不已。考虑到配合这个项目的庞大工作:征地、拆迁、青州财政的巨大投入、相关单位的协调、跟省里各个部门的沟通和衔接……这都不是一时半刻、十天半个月能够完成的,接下来这几个月,政府工作都将围绕这个项目进行,甚至将影响这座城市未来几年的发展规划,他的感觉虽然不是如孩童举石,力不能逮,但至少有些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在两位主官私下交流意见的时候,林云谨慎地建议,是不是请专家们多进行一些论证,这个项目是否适合青州?青州能否吃得下这个项目?这个项目的负面影响有哪些?以及如何科学地操作这个项目?师北蓉不屑一顾地挥手:“专家?专家就是所谓的一群只能在纸上夸夸其谈的人,他们的理论有一定的适用范围,这个范围就是他们的书房。看看我们所经历的金融危机,它让我们知道,专家也跟我们是一样的白痴。”

    林云哑然。这是一位市委书记的话?他也许可以用“科学发展观”这个大帽子来反击,但是在师北蓉的霸气面前,他只有沉默。最后,林云决定再次努力,表达自己的忧虑,毕竟,这个项目从意向到启动,时间太快了。“师书记,您真是个大独裁者。”他半真半假地开着玩笑。

    师北蓉再次表现了他一贯的风格,握拳说:“列宁说过,革命是最独裁的东西。我们干革命事业,有时候也真需要一点独裁的勇气,有敢于拍板、敢于承担责任的勇气。”

    林云再次哑然,或者,这就是地方政府工作的某些不正常现象,名为“政治”,实为人治,如同很多著作名为“文选”,实则人选,但是,他又如何能够否定一位市委书记的权力意志呢!他只是市长。

    确定了指导思想、行动纲领后,师北蓉开始了他的伟大征途。首先,召开了全市党员干部扩大会议,会议的主题就是“抓住机遇,实现青州新跨越”,实际上,这也就是青州汽车城项目的一个战前动员大会。在会上,市委书记做了慷慨激昂的讲话:

    “……经济全球化和信息技术的发展,正在打破东、中、西梯度发展的传统模式,也打破了西川省传统的城市排序和产业布局,这是目前出现的新形势。作为地方党委和政府,一定要抓住这种新形势下的历史机遇,树立与省城、与东部一线城市看齐的指导思想,要敢于与这些先进城市同台竞技,抢抓高端产业,实现青州的追赶型跨越式发展。

    “……全球的金融危机,在东部城市普通受到冲击的情况下,青州经济仍然维持了很好的增长势头,投资额度仍然稳步增长,但我们不能就此满足,而应该提出更高的目标。

    “我们不能故步自封、夜郎自大,而应该再接再厉、创新超越,永远选择start,而不是goon。

    “我们要科学审视青州所处的历史方位,要和东部一线城市拼抢,以更高的定位引导城市发展。

    “……我们青州具有的人力资源、政务高效、环境优美等优势突显,有这样的条件,为什么不打破总是跟在东部一线城市后面的魔咒?我们理所当然要参与高投入、高附加值、高竞争力的产业项目竞争。

    “……从汽车零配件基地开始,我们还要引进汽车企业,将来不仅要造汽车,还要有汽车设计、汽车金融,有与其他城市不同的优势。

    “打造东部名城,不仅是打造青州汽车城这张城市名片,也是打造青州本身。广大党员干部要迅速调整思路,响应市委市政府的号召,配合市委市政府的大战略,积极投身到这场伟大的战斗来,无私奉献,这是党考验我们的时候,也是人民需要我们的时候,这是政治任务,需要我们每一位党员干部不折不扣地去完成。谁做不到,谁就是在犯错误。”

    他滞留省城的那几天,终于跟严宇见了面,汇报了关于青州汽车城的构想,得到了省长的肯定和支持,因而显得底气十足,毫不客气地把这个项目上纲上线。

    最后,师北蓉豪情满怀地宣布:“……青州将冲出西川,走向全国。”

    就在这次党员干部扩大会议召开的第二天,这种远景式的期待,以某种另类的方式变成现实。

    主角是车海——吉安县委书记。还有一个主角是网络。

    但是真正意义上的主角,却基本上被忽略了,只因为他是一个小人物,而且在事件的发展中,他渐渐显得不那么重要和必要,成为一个符号,他是吉安血站一位普通职工,叫李红兵。

    编段子和转发段子,是大多数手机用户的一大嗜好,搞笑的,带黄的,贺节庆典,种类繁多。青州人在这些段子之外,似乎还另有一种浓厚的兴趣,就是对于时事的调侃和讽刺。这一次,李红兵因为一条跟吉安县委书记车海有关的段子身陷囹圄,接着把吉安县委拖入火坑,最后把整个青州市委市政府牵连其中。

    实际上,这大半年来,车海好色的名声在吉安人所周知,但是这种男女之事除了苦主闹翻,捉奸在床之外,基本上如同天气饮食,只是人们闲聊谈资,而且因为牵涉到县委书记,便具有某种忌讳。但同时,也让好事之人备感兴趣,关于车海的段子就此出笼,在吉安私下广为流传,不断翻新。如同林云被陈路告知自己的绰号一样,当车海知道时,这些段子已经像流感一样肆虐吉安。

    车海勃然大怒,立即召来县公安局长陈小勇一顿臭骂,并且严令追查到底,揪出幕后黑手。李红兵是不是始作俑者现在已经无法确认,但是吉安县公安局发挥坚韧不拔的钉子精神,如同蚂蚁搬食一样,一个接一个地追查到了他那里。李红兵无法说出他转发给别人的短信是谁发给他的,他就理所当然地被吉安县公安局认定为当仁不让、义不容辞的原创作者,当然,吉安县公安局不会给他颁发稿酬,他们给他的是一副冰冷的手铐。

    同时被拘押的还有几位在调查过程中冒犯了警察虎威的手机用户。吉安县公安局发挥了极高的效率,立即对这几位不法之徒进行了处理,李红兵以诽谤、扰乱社会秩序的罪名判处劳动教养一年,其他几人分别被处几千元的治安罚款。

    几天后,这件事被传到网上,蛮横官员加上桃色新闻,再也没有比这更吸引眼球的事了。帖子一出就成为关注的焦点,被版主染黑,网友疯狂地跟帖。最后,网友的回帖基本上众口一词地把吉安县委的所作所为上升到了文字狱的高度。

    师北蓉接到迟小军的报告,暴跳如雷,满腔怒火,这一刻,车海就是他不共戴天的仇人,他脑中满是这个人的可恶可恨:庸碌、无耻、愚蠢!他忘记了他曾经那样欣赏和享受这位县委书记的乖巧服从,如果车海这个时候在他的面前,他一定不会吝啬赏车海狠狠几脚。几分钟后,他才能够控制情绪,让迟小军打电话通知相关人员到市委小会议室召开紧急会议。二十分钟后,市委副书记朱颖、宣传部长、组织部长、公安局长雷胜利和市长林云全部到达。

    照例是宣传部长的情况介绍,但是与会者都明白,这一次不比上次的跳桥事件,这一次来势更猛,更加耸人听闻,车海的做法匪夷所思,有些超过正常的尺度,也因此更具新闻性。

    师北蓉照例首先要求宣传部长跟各大网站联系,最好能够删除这些帖子,不然也要想办法把影响降到最小,但是这一次,宣传部长意外地回答:“在奥巴马第一次官方新闻发布会上,总统回答了来自著名政治博客HuffingtonPost记者的提问。”

    在众人惊奇的注视下,马德高从容解释,这表示,美国总统以及整个白宫媒体团队承认了一个依靠网络成名,四年前还根本不存在的媒体与传统媒体同等的权利。这个回答显然是早就准备好的,甚至可能在这事件没有出之时就准备好了,随时准备用来对付市委书记。这是一向古板的宣传部长罕见的一次幽默,他用师北蓉的风格回敬了师北蓉,报了上次师北蓉当众训斥他的一箭之仇,同时,也表明了自己对于这件事的态度和某种无可奈何、无能为力。

    师北蓉啼笑皆非,强忍着郁闷继续进行会议,当他询问到公安局长时,雷胜利再次让他差点下不了台。

    或者是因为急于为自己开脱,雷胜利冒出一句似乎同样具有师北蓉风格的话来回答市委书记的责问:“师书记,您认为陈小勇他是应该听我这市局局长的,还是应该听他的县委书记的?”

    师北蓉瞠目以对,幸好组织部长张中及时抢过了话题,拿出一个稳重的办法:以静制动。

    张中认为,事情已经出了,现在马上采取任何行动都可能是火上浇油,起到负面效果,甚至把青州市委市政府也一并卷入进去。吉安县委惹出的麻烦就让他们自己去解决,看他们解决的情况,青州市委市政府再采取相应的对策,最后出面收拾残局。青州市委市政府目前最重要的工作不是对吉安县委、对车海采取什么行动,而是观望,尤其是要时刻注意省委省政府有何表示。

    这个意见得到了朱颖和马德高的支持,林云也表示赞成。最后形成了统一意见,青州市委市政府目前不对这件事发表意见,对可能遭遇的媒体记者一概婉拒、推托,保持沉默。

    会议结束后,师北蓉长时间地在办公室发呆:杜士诚都给他留下些什么人啊?不是刺头,就是草包。他身边是围着很多官员,很多都还算得上是信得过的心腹,但是,真正到了关键时刻能够为他出谋划策、解决问题的,似乎只有一个孟平。张中能力也不错,但是这个人跟他并不完全交心,他们现在这种亲密关系,只不过是一种共同利益下的政治联盟,而政治,是一种可能性艺术,谁知道将来会是如何一回事呢?

    想到车海,师北蓉还是无法控制自己的痛恨。无论如何,这次事件之后,都要坚决拿下他。可是,三个月内拿下两个县委书记,省委会如何想?这是正常的人事调整?肯定有很多人都会想他是不是借机任人唯亲,或者卖官敛财。这让他感到沮丧。

    他现在只有希望这次事件也跟上次的跳桥事件一样,过几天就能够冷下去,希望有更值得网友关注的事件出现,冲淡这件事的影响。张中说得对,处不处理车海已经不重要,对于青州市委,对于他这位市委书记来说,重要的是不能因为这件事招致省委的批评,因为这件事影响青州的声誉,进而影响目前最重要的工作:青州汽车城。

    一想到青州汽车城,师北蓉的精神就振奋起来,他这个刚刚出炉的宏伟计划,只要能够顺利实施,他这一任市委书记就算是超水平发挥,他的仕途将是金光大道,再出几个车海都不怕。反过来说,他现在最重要的工作不是吉安,而是全力推进青州汽车城。他考虑了一会儿,打电话再次召来林云。他必须取得市长的全力支持,他认为林云可能还有些跟不上他的思想。

    “这个车海,这种时候出事,真是该杀。”师北蓉还是从车海谈起。

    市委书记的话耐人寻味,重点是错在出事,还是错在此时出事?林云寻思。

    “一个政府官员,经济是一个雷区,女色也是一个雷区,如果他管不住自己的……”师北蓉突然停顿,这一刻,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地走神,师北蓉想起梅梅,林云想起竺子,有几秒钟异样的沉默。林云接口说:“但是青州市委市政府将为此承担压力,还有责任。”或者,这也是政府无限责任的一种体现。

    “但是不能因此影响青州稳定发展的大局,不能影响招商引资大局,不能影响青州汽车城。”师北蓉直截了当地切入主题,对于林云,他认为用不着迂回,同时,这也是正常的交换意见。

    “但是青州的财政预算,还有如此规模庞大的征地……”林云犹豫着说。

    “这不用担心。”师北蓉用力握拳,“有了好项目,不愁没有资金。资本的趋利性决定了它必然会往青州流来。只要咱们先把前期工作做好,架子搭起来,不愁没有人来唱戏,不愁没有人来捧场。还有征地,虽然困难,但也正好解决这一两年青州招商引资工作一直的困难和制约。当时如果不是因为征地的原因,雷克斯项目直接就可以放到工业园区,也不会弄得一波三折。还有正在困扰我们的爱乐手机问题,这个青州汽车城将带来多少就业机会?爱乐手机的问题已经不成为问题!我说了,政府工作不能头疼医头、脚痛医脚,政府工作是一个系统工程,所有的问题,有时候都可以一揽子解决。这一次,咱们玩把大的,玩把漂亮的。”

    林云无法不被市委书记的情绪感染,虽然心中还是忐忑。他想到师北蓉说过那句“咱们总算拿到一把好牌了”,似乎在市委书记的理念中,政府工作只不过是在玩一把牌,只是一场虚拟的游戏,只想玩大玩漂亮。但万一输了呢?输了可是几十万人真实的切身利益,就是青州政府的无限责任。

    “老林,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齐大非偶!是不是?”师北蓉觉察到了林云的担忧,一语道破,“齐国这么大,咱们这些小国就不敢娶齐国的女人?不是这个道理。我在党员干部扩大会议上不是说了?咱们青州不能总是跟在东部一线城市后面,咱们也要做大项目,干大事情,青州也将成为西川的重要城市,成为东部名城。

    “不要再胡思乱想了。按照经济学发展计划评价标准‘帕累托改进’,一项计划只要达到‘至少有一个人生活得到改善,且没有一个人生活水平下降’,就是可行的。青州汽车城能够给青州经济带来腾飞,能够给青州老百姓带来就业的机会,能够提高青州的城市地位,也能够提高青州老百姓的收入和生活水平,这样的项目,就应该上,大胆地上,坚决地上。”

    “我会尽自己全力的。”林云点头。

    他无法不被市委书记说服。是的,无论怎么说,这个项目都不错,虽然他的担心也不是没有根据的。但是这个项目的好处是显而易见的,而且,这个项目也确实如师北蓉所说,能够给青州带来好处,大方向是正确的,自己不能因为担心困难就不支持、不配合,这不是一位市长正确的态度,他有这种政治觉悟。

    林云回到办公室,两位专家正等着他。一位是西川大学经济学院的副院长,一位是省社科院经济产业研究所的高级研究员。林云首先抱歉,两位专家听了他的解释,针对车海事件发表他们的看法。他们认为,车海这种事件,全国范围已经出现好几起,原因如下:

    首先是县委书记权力的特殊性。县委书记虽然官不算大,却是一方“诸侯”。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他们唯我独尊,不可一世,神圣不可侵犯。除了外交、军事、国防这些内容没有,他们拥有的权力几乎跟中央没有区别。

    其次是缺少有效的监督。如此巨大的权力,却很少有监督的力量与之制衡,“上级监督太远、同级监督太弱、下级监督太难”,就是真实的写照。

    所以,一位缺乏自律的县委书记对于批评自己的不同意见很难容忍,如果他愿意,可以动用一座县城的所有力量给予对手打击,结果才会出现这种权力干预司法的荒唐事来。

    林云呵呵赔笑,把话题转向青州汽车城。这才是他感兴趣的话题。车海的事基本与他无关,这位县委书记自作自受,最后走到哪里去,由他自己承担,但是青州汽车城会走到哪里去,可是跟他这市长息息相关。

    “应对金融危机,国家出台各种相关政策,地方上行下效,现在经济增长已经成为一项重要的政治任务,GDP成为考核官员政绩的主要指标,在这种情况下,官员们必然围绕这一中心思想展开工作。GDP三驾马车投资、消费和出口中,见效最快、最容易操作的,是投资,而官员们的任期都有一定的时限,要在短短几年内拿出看得见摸得着的政绩,自然会把目光盯在投资上,这可能就是你们市委书记的发展战略,就是这个青州汽车城的根本原因。”副院长说。

    高级研究员说:“在很多地方长官心里,政府工作是什么?是谋人而不是谋事。他们眼睛永远盯着上面,盯着领导的喜怒哀乐。现在严宇省长锐气十足,影响到下边一大批官员也气魄不凡,动辄‘大跃进’,但他们并非真正做事,他们做事的目的只是为了迎合上级,把做事当成手段而不是目的,这是错误的。有机会,我们要向省委省政府反映这种不良风气。”

    “在这种大气候下,各地政府争相攀比着上项目,上大项目,一座城市,没有一两个叫得响的大项目,就像一家没有鱼翅燕窝的饭店,档次上不去,觉得会被省委省政府打入另册,地方长官脸上无光,腰也挺不直,这种攀比在某些地方已经变得畸形,快比得上当年‘放卫星’了。”副院长说。

    高级研究员说:“这种用经济指标考核官员政绩从而刺激官员竞争的机制好不好?现在很难下结论。它可能会产生短期效应、政绩工程、重复投资、铺张浪费等各种形式的弊端,但同时它也能够充分调动地方政府的积极性,总体来说,我认为还是利大于弊,这也是省委省政府选择这种竞争模式,鼓励地方政府各显神通发展经济的原因。”

    两位专家并非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老夫子,一眼洞悉了市长的忧虑和困境,也洞悉市委书记的战略和目的,因为所处位置超然,他们说话也直接尖锐。

    “那么具体到青州汽车城,目前青州政府又该做些什么呢?或者说,在这个计划中,最大的困难在哪里呢?”林云不愿在理论上多纠缠,青州汽车城已经成为板上钉钉,现在已经没有必要再讨论它的指导思想正确与否,他希望多听些具体的意见和策略。

    “征地。”副院长斩钉截铁地说,“青州汽车城是能够给青州带来巨大的经济利益,也带来很多就业机会,但同时也将带来庞大的失地农民,这其中将引发一系列的矛盾。”

    专家的话让林云的心重新变得沉甸甸的。

    实际上,他自己也早就意识到了这一点。这并不困难,他这么多年的基层工作,经历过的人和事肯定远比这些专家多,他们都能够看出问题所在,他这市长更不是白痴,只是因为被师北蓉钦点担任青州汽车城领导小组组长,他必须对整个项目负责,一旦出现问题,他就是第一责任人。而这个项目如此之大,牵涉如此之大,不出问题是不可能的,他只能尽量查漏补缺,多想一些可能出现问题的地方,多考虑一些预防措施,或者,这种心理像很多开战前的指挥官,有那么一刻,他们非常不自信。

    相对于市长的忐忑不安、患得患失,有一个人的表现却是异常踊跃,他就是常务副市长丁自喜。

    正像现在流行的那句话:“尽管不能伟大,至少也要与伟大同行。”丁自喜就是这样想的。师北蓉的青州汽车城构想出炉,丁自喜立刻结束在京城的逍遥日子,飞回青州,而且人还未到,就首先向市委书记打了电话请战。政府工作有时也如小说家著文,另起炉灶远比修改旧文轻松,也容易出彩,所以像爱乐手机那种已经被宣布为立意、文笔、结构、情节都有大问题的文章,他固然要敬谢不敏,但青州汽车城这种注定要写进青州历史的主旋律,他必须参与其中。

    但是师北蓉没有被他的表白打动,市委书记显然认为过于高调、誓言铿锵的他并不适合担任领导小组组长。学识渊博的师北蓉,自然知道马云有一句名言:“相比一个一流的创意、三流的执行,我宁可喜欢一个一流的执行、三流的创意。”现在一流的创意自然属于他自己,比较丁自喜与林云,在执行上孰一流孰三流一目了然,所以内举避亲、用人不疑地选择了林云。丁自喜沮丧、愤怒和不解,但是立刻又重振旗鼓,把进攻的矛头转向市长。他给林云打电话,委婉地表示,他应该在青州汽车城中配合市长,任劳任怨,承担更多的具体工作。这是常务副市长第一次态度如此谦逊、如此诚恳,而且作为常务副市长,他的要求也似乎是合理的。林云考虑片刻,同意目前由他来主持青州汽车城的前期工作。

    这一刻,市长有种恶作剧的快意,显然这位常务副市长只看见了星空的光辉而忽略了脚下的坑洼,丁自喜要来抢这个头功,他没有理由打击他的工作热情,何况,他还有重要的工作,就是爱乐手机。

    现在看来,爱乐手机已经跟他当初的想法大相径庭,既没有当初预想的那种巨大困难,也因此不会带来值得夸耀的成绩,但是林云不会就此甩手,留下一个半拉子的工作,这不是他一贯做事的风格,他得善始善终。

    他把青州汽车城的工作放手给丁自喜,自己按照从前的安排,按部就班地继续解决爱乐手机。这个时候,爱乐手机领导小组理所当然地变成破产清理领导小组,征得师北蓉的同意之后,困扰青州政府很长时间的积症,正式进入破产程序,首先,是对工人们进行宣传,解释破产的必然和工人们的利益保障。

    但是没过几天,林云就不得不再次把注意转到青州汽车城上来,他那种恶作剧心理的猜测完全变成现实。那天下午,丁自喜猛地推开林云的办公室,怒气冲冲地走进来,边走边嚷:“太过分了!简直是无法无天。”

    “丁市长,坐下说。”林云急忙从办公桌后站起来,迎接这位不速之客。几分钟后,他了解了事情的原委。

    青州汽车城计划出炉,影响的不仅仅是青州的官员们,工业园区周围被圈进红线的农民也立刻行动起来:有的大兴土木,以难以想象的速度修房造屋;有的反季耕种,在地里种上各种作物。那些新建的房屋有的仅仅搭了几根朽木,顶了一个竹棚或者几把茅草,而那些临时种下的作物,经济价值都极高,目的显而易见,就是等着政府来征地,换取高额的补偿。而且,这些农民还成立了村民领导小组,与青州汽车城领导小组针锋相对。征地谈判开始,双方价码相差太大,丁自喜的兴致勃勃换来的是一连串傲慢而高调的拒绝,青州电视台《青州观察》栏目主持人竺子这两天一直在采访那些被征地的农民,刚才突然被一群不明身份的人砸了摄像机,还发生一些抓扯。

    林云沉吟起来。竺子能够成为青州电视台这个新推出栏目的主持人,很多人都能够想到可能存在幕后操纵。竺子自己也清楚这一点,所以她希望用自己的努力和成绩消灭某些可能的诽谤。青州汽车城在目前乃至将来很长一段时间都将被青州市民关注,她自然不会放过这一热点,这很正常,但是丁自喜突然这样夸张地冲到他的办公室来反映,而不是在电话中汇报,为什么?丁自喜是想借这个机会再次把球踢给市长,体面地退场?应该是这样,他的义愤是显而易见的演戏!林云想明白了这点,恼羞万分。丁自喜既然这样做,那么,他必然知道自己跟竺子的某种隐秘关系。他是如何知道的?他既然能够知道,别人也会知道。那么,青州现在有多少官员知道?又有多少官员在私下传谣,在暗中耻笑自己?林云伸手在桌上重重一拍:“真是太过分了!”

    他的愤怒是真实的,虽然愤怒的原因并非丁自喜想象的那样,他立刻向师北蓉打了电话请示,市委书记自然同意林云的建议。林云让丁自喜回去先拿一个彻底、详细的方案出来,明天召集相关部门讨论。等到丁自喜离开,林云才瘫坐在沙发上,感到浑身乏力。

    丁自喜不能胜任这个工作,他早有心理准备,但是丁自喜是常务副市长,是他在政府这边最重要的工作伙伴,他的所有想法要付诸实现,都需要这个人的配合,如同战斗机的僚机,只是丁自喜的无能和奸诈同样叫他吃惊,这样快就撂担子,而且拉上了竺子。

    办公室的门被无声地推开,舒万里进来,他看着林云,迟疑了一下,走过来在办公桌前坐下,说:“那个村民领导小组背后,有黑哥的黑手。”

    林云坐直,吃惊地皱眉,他这秘书肯定听见了丁自喜刚才的嚷嚷。舒万里继续说:“黑哥是故意要给政府出难题,希望最后他能够从中拿到最大的利润。他这是养……刁民为患,挟刁民以自重,要挟政府。”

    “他就不怕惹怒师北蓉?”林云问。但是他立刻意识到自己这句话比较笨。

    “师书记怎么会生气?黑哥只是为了钱,这钱也不会由师书记来出,而且他最终肯定不会影响师书记的工作安排。既要讹诈对方,又要保证不出差错,这是他们这些黑道混混的拿手好戏。只要到了最后黑哥‘弃暗投明’,站在政府这边来进行这个拆迁工作,只要青州汽车城领导小组把这个项目的基建工程给他,只要他能够保证青州汽车城的建设顺利进行,这就是他和师书记的双赢。”他停了一下,又加了一句,“我可以肯定,师东蓉也藏在背后。这种时候,这样一个大蛋糕,我们这位青州王怎么可能袖手旁观呢?”

    这句话看起来是表示自己的义愤,实际上是一位秘书在委婉地提醒自己的上司。林云恍然大悟之后是巨大的愤怒,胸口像被突然压上了一块大石,又是那种令人窒息、无法呼吸的感觉!

    丁自喜的官僚行动背后原来还隐藏着这样的背景,他不是刚才林云认为的那种简单的推卸责任、临难脱逃,而是故意把球踢给自己,让自己去蹚这摊浑水,这位常务副市长,明显希望自己去碰个头破血流!一瞬间,林云有种以牙还牙的冲动:要不管大家不管,耍奸谁不会?反正征地工作拖下来,师北蓉首先会着急的。但是他立刻明白了自己的一厢情愿。市委书记永远只扮演拿鞭子的角色,做事的,永远只能是政府,或者说是他这市长,他是青州汽车城领导小组组长,政府工作的所有失误,都将是他这市长的“无限责任”,他无法逃避。林云沮丧。

    或者,他也可以像王瑞炳那样,双眼一闭,按照通常套路那样做一个方案,随便拿一个补偿标准,先取得市委书记的同意,然后交给某些人,比如黑哥去执行就是了,但是,这是他林云做的事?贺光霖宁愿丢官也不做这种事,他能够做得心安理得?

    想到贺光霖,他忍不住拿出机关干部通信录,翻出贺光霖的电话号码,迟疑了一下,还是拨了过去。

    “林市长,您好,我也正想给您打个电话。”电话接通,贺光霖惊喜的声音传了过来。

    “有事?”林云问。

    “有个情况我认为应该向您反映,关于雷克斯公司那个液晶项目。”贺光霖说,“雷克斯公司根本就不具有制造液晶玻璃基板的技术,而是采用旁门左道,购买了价格很低和很不成熟的韩国技术,也就是青州马上上马的这两条生产线,废品率很高,很可能不仅赚不了钱,而且每天还要亏个几十万。我不是信口开河,这是雷克斯公司内部某位技术人员亲口对我说的,他说,他不愿意看到雷克斯公司给青州、给永宁再摆一个烂摊子。雷克斯公司在安西省安西市的那条生产线,这几年来烧掉了十多个亿,雷克斯公司已经烧成了一个空架子,整个雷克斯公司经营已经濒临瘫痪,他们现在还要在永宁上这条生产线,主要目的是为了用投资做报表,去股市圈钱。”

    林云极度震惊,如果雷克斯公司真的摆个烂摊子,最后灾难还是要落在青州政府头上。贺光霖咬住雷克斯这个液晶项目可能只是出于一种义愤,林云却必须从青州全局去考虑,他是市长,这是他和贺光霖所处位置不同而不同的思考问题方式,或者说,因为他是市长,所以他将为青州所有的政府工作承担领导责任,这种责任,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无限的。

    林云沉吟半晌,贺光霖不是那种以讹传讹的人,所以他得慎重对待:“贺局长,你也做过县长,做过地方主官,你知道,就算雷克斯公司可能出现某种危机,但是政府不能贸然介入,至少现在没有理由,你能指责它买的生产线不对?这是企业的自主经营行为,政府没有办法干涉,所以,你认为……永宁县政府现在应该做些什么工作?”

    如果换了别人,林云不会问这句话,但是贺光霖值得信任,林云这一刻希望有人能够替他分担一些。贺光霖听出了市长的意思,非常感动,他严肃起来,沉吟着说:“林市长,您放心,我会继续关注雷克斯公司,我现在也拿不出什么办法,给我一点时间,我再去做些调研和考虑。我不怕他们骂我多管闲事,也不怕他们打击报复,任何一位青州市民,都有这种责任和义务,何况我还是一位国家干部,一位共产党员。”

    两个人沉默了一下,贺光霖问:“我只顾说自己的事了,林市长,您给我打电话,有什么吩咐?”

    “关心一下你的近况,问问您新工作的感受。”林云含糊地说。

    “我最近在观察和思考这个汽车城是否真的能够给青州带来跨越式飞跃,如果能,那我也不妨暂时委屈一下自己;如果又是一个三拍项目、形象工程,我会把这些情况集中起来一起向省委省纪委反映的。”

    贺光霖被批评处分后,一反常态,偃旗息鼓,原来却是这样考虑的,林云觉得莞尔,这个贺光霖真是个怪物,有时冲动,有些稳重,有时倔强偏执,有时似乎又很有气量和胸襟。他想起自己刚才给贺光霖打电话时那一瞬间的犹豫,他为什么要犹豫?他是市长,跟青州任何一位官员都可以进行正常的工作接触,他是心中有鬼?这个鬼又是什么?

    他的手机响起短信提示音,林云不由自主地打量四周,空荡荡的办公室只有他一人,他看电话,果然是竺子:

    “有一位省城的同学打电话给我,请我吃饭。如果我答应,她马上就来青州。我问原因,她说是她一位省国资委的朋友托她的,这个人叫白爱民。我拒绝了,我做得对吧?”

    短信虽然唠叨,却足够让林云明白个中关窍,最后是一个符号组成的鬼脸,显示了她的得意。但是林云的脸一下子红了。他早知道白爱民肯定会对师北蓉有所反击,但完全没有想到他会首先找上自己,而且,是通过竺子!

    再想到丁自喜,林云有种无地自容的感觉,他以为他和竺子那种若有若无的隐秘情感只有他们彼此双方知晓,可是不仅丁自喜,甚至连远在省城素不相识的白爱民也知道。虽然他们的理解可能有错误,但效果完全一样,而且,这些旁观者本来就只在乎结果。这一瞬间,林云感觉自己就像赤身祼体地站在青州广场上被人指指点点,正在羞愧,门被推开,舒万里走了进来。林云吃惊地看着他,眼中闪过怒意。

    舒万里一怔,但是林云的脸色已经平和地问他:“有事?”

    “有人想请您吃个饭,托我先来征求您的意见。”舒万里决定直截了当地说实话。他有点疑惑,刚才他是否真看到林云眼中有怒意?自己打扰了他?

    白爱民?这三个字几乎冲口而出,但林云克制住自己,按照说话的套话问:“谁想请我吃饭?公事还是私事?”

    “公事私事,我想可能都有吧。或者,是打着公事幌子的私事。”舒万里故意调侃了一句,然后说出了林云意料中的名字,“这个人是白爱民。”

    林云沉吟起来。舒万里以为林云在考虑这位突然冒出来的省国资委党建处处长,但是他完全没有想到市长想的是他。就像要追求一个女孩子,首先应该打动她的父母,要接近一位官员,最佳的方式是先打通他的秘书。在权力的蛛网中,那些终日生活其中的虫子总能找到他需要的那一条丝路,达到他想去的路径,现在白爱民就通过他的丝路找到了竺子,现在又找到了舒万里,然后,希望更进一步,把自己网进去。但是舒万里为什么要来牵这条线?白爱民付出的是一种许诺还是某种现实的利益?林云并不在意这一点,这是大多数领导秘书应该得到的额外补偿,他只是考虑,舒万里为什么会替白爱民来做这个说客?有一句话不是说“女人无所谓正派,只是受到的诱惑不够!男人无所谓忠诚,只是背叛的筹码不多”?现在他还能够这样坦然地向自己表示他的立场,以后呢?当筹码足够多时,他这秘书是不是也会平静地把他出卖?

    “你觉得我应该跟他见见面?或者说,我该不该去赴他这鸿门宴?”林云问。

    这不是调侃,而是探讨,但是,这种平等的态度让舒万里感到有些不知所措,虽然林云不是那种喜欢摆架子的领导,但这几个月下来,他多少能够感觉到这位看起来温和的市长,内心隐藏着坚硬的一面,现在这种情况,是他们在一起这么久从来没有遇到的情况。

    “没有必要。尤其是在这种时候。”舒万里直截了当地说出自己的意见。

    “你有他的电话?我给他打个电话解释一下。”林云沉吟着说。

    舒万里离开后,林云开始考虑,白爱民为什么会找上他?一般来说,素不相识的官员很少有像白爱民这样冒失的。官员们做事,有固定的程序和套路,讲究点到为止、叶底藏花,难道这位老官僚也认定自己可以被他利用来对付师北蓉?

    在地方一级政府中,固然有两位主官不和,甚至水火不容的情况,但这个比例并不大,职务决定和约束了各人的行为,只有一些特殊情况,政府主官能够挑战书记的权威,而且,不是无法调和的分歧和矛盾,不会出现明显的对抗,但是白爱民就是这样冒失地找上了他。联想到竺子曾经的异想天开、贺光霖的一厢情愿、陈路的赤祼刺激,林云有种啼笑皆非的感觉。最后,他决定不打这个电话。

    他没有理由,更没有心情介入一场无聊的权力斗争。还有一点,白爱民虽然是省城官员,所谓的“朝中”,但也不过是一个处长而已,林云是正厅,他不太讲究这些,但也不想让人产生误解。只是这位白处长似乎志在必得,半个小时后,他把电话打到了林云的办公桌上。

    “您好,我是林云。白处长,是的,我听小舒说了,正想给您打个电话,但是手上一直没有松下来。您客气。今晚要请省财政厅的同志。我想一下,好像这一周都有安排,您知道,青州汽车城,万事开头难,要拜的衙门多,要过问的人和事都多。要不下周找个时间?不客气。也不一定非要吃个饭不可,白处长有什么尽管吩咐,看看我能够帮上什么忙。”简单而复杂的客套,林云刚才准备的借口这时发挥了作用,他觉得自己没有什么破绽,既没有表现得贡高自慢,也没有喜出望外,态度不卑不亢,似乎正是一副合格的官僚腔调。

    “好吧,我直说。林市长可能想到我贸然打这个电话是因为我弟弟,但是不是。当然,也与他有关,等下我会详说。关于我弟弟,我尊重青州警方的处罚。我弟弟的确也有一些冲动。现在,我想跟林市长说的,是关于青州制革厂改制中的一些问题。”白爱民干巴巴地说,“最近国家八部委联合出台了关于进一步规范国企改制的文件,省委省政府也非常重视国有企业改制问题,刚刚对国资委领导班子做了调整,新来的党组书记于少雄在贯彻执行中央精神的会议上指出,国企改制一定不能让国家财产流失,肥了少数人的腰包,特别强调了要做好各地市州国企改制的监督工作,对于个别以权谋私、暗箱操作的现象,要坚决打击。”

    经过铺垫之后,白爱民切入主题:“青州的国企改制,走在全省前列,青州酒业和青州制革厂的改制都得到了省委省政府和省国资委的关注,但是,因为是先行者,必然存在一些问题。我弟弟以前在青州制革厂担任生产副厂长,他有一些个人的看法,去年就把情况反映到了省委省政府,也反映到了省国资委,信访处和企改处的同志私下跟我交换过几次意见,当时我的意见是既然摸着石头过河,就允许出现一些问题,要看到它的正面影响,应该以成绩为主,我让他们先观察一段时间,不要轻易做结论和草率行动。当然,我这个意见也有一些避嫌的考虑。但是最近接到了省纪委等有关部门转来的一些材料,青州国企的改制过程中,的确存在一些问题,而且问题看起来还不小,于书记召开了党组会,有意向派出工作组对青州的改制工作进行全面调研。于书记考虑到我弟弟曾经在青州制革厂工作过,特意征求我的意见,我说我先跟青州的同志沟通一下,再回答。林市长,这就是我打这个电话的原因。所以说,我这个电话主要是关于青州国企的改制问题,跟林市长先通个气,也是前面我说跟我弟弟有关的原因。”

    林云心念急转,这位白处长意图何在?省国资委如果有什么考虑,需要由他一位党建处长来跟青州政府通气?关于企改派工作组这种事,于少雄会专门征求他一个党建处处长的意见?或者“征求意见”也是有的,比如随口问上那么一句,白爱民偷梁换柱,拿鸡毛当令箭,转身来唬自己?但青州酒业和青州制革厂都跟自己无关,那么,白爱民是来讨好自己了?林云笑了,那么,这种讨好又是为了达到什么目的呢?但是,就算白爱民有些装腔作势、夸大其词,也不会过分离谱,或者省国资委真有派工作组的考虑,这样的话,虽然白爱民剑指师北蓉,但是如果真有什么问题,板子同样会落到他这青州市长身上,这是他的无限责任。

    “谢谢白处长对青州工作的关心。您弟弟的事,白处长您也知道,我刚来不久,青州的具体情况又是一个什么样,公安那边雷胜利同志……但是我会过问这件事的。”既然对方故弄玄虚,林云也不妨跟他打打官腔。

    “雷胜利……呵呵,我在省公安厅也有两个朋友。”白爱民意味深长地说。

    林云突然灵机一动,说:“刚才我就一直在听取公安的同志汇报工作,他们的工作也很棘手,难以开展啊。青州一位黑道大哥,白处你可能知道吧?在三星湖开设赌场,很多人都弄得倾家荡产,影响恶劣,青州警方早就准备采取行动,但是现在的情况,白处您也了解,地方公安系统中,很多人都跟这位黑道大哥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很难对他进行打击,青州警方正考虑向省厅请求援助。”

    “哦,这样啊,这个忙我倒可以帮一下,我立刻向我那两位朋友反映一下这个情况,或者说是举报也行。”白爱民立刻听懂了青州市长的话外之音,笑呵呵地说,“不客气,举手之劳,再说,打击黑恶势力,跟一切犯罪行为做斗争,这也是一位共产党员的责任和义务。”

    林云结束电话,感到好笑,又感到荒唐。他为什么要和白爱民这样通电话?他并没有什么义务要对一位处级干部这样持礼甚恭,同时,白爱民明显是个大麻烦,自己没有必要跟他接触,但是,他不仅装模作样地表态要关心他弟弟,还把黑哥抛出去,是因为黑哥阻挠了青州汽车城征地,还是激于义愤?他把黑哥丢给白爱民是因为对自己解决黑哥没有信心?绝对不可能是因为他们威吓了竺子吧!那么是什么?难道自己也想给这些人一个警告,而且有这个想法很久了,所以才会在刚才自然冒了出来?林云被这些胡思乱想吓了一跳。

    林云发了一会儿怔,突然间,非常痛恨白爱民,为什么要巴巴地找上自己?舒万里已经跟他说过,白建国并非疾恶如仇的侠客,所以他并不想介入他们这种污浊的利益争抢、权力斗争,他只想做好一位市长应该做的工作,为什么就不能不受干扰,一心做事?难道在权力场中,谁也无法独善其身?难道这是权力的特性?权力具有排他、独占、唯一的特征,也具有残酷、无情和流血的特点。两只昆虫处在一片树叶要争食物,两位权力人物,当他们相遇的时候,也必然要争夺权力资源、权力空间?林云感到深深的悲哀。

    一会儿之后,他又有些恨自己,他最后为什么要把黑哥抛出去?就算借白爱民之手痛击了黑哥,但是,这是不是同时也授白爱民以柄呢?如果某一天,白爱民透露自己今天这个电话——这并非不可能,权力是一种可能性的艺术,权力人物也是一种可能性的动物——师北蓉会如何看待自己?又会如何反击?自己又该如何应付?

    他想到竺子曾经对他说过的话:“真要做点什么,就从黑哥开始吧。”难道那个时候他就存了这个想法,所以一激之下就付诸行动?这个女孩对他的影响真是……接着他又想到可能已经在疯传的他和她的绯闻,胡思乱想一会儿后,林云开始发狠,要误解就让他们去误解吧!反正事情已经这样,有什么后悔的!再怎么说,黑哥这种人也应该打击,这是他一位市长的责任,他并没有做错。受到这个想法的鼓励,再想到竺子,也不再那么心虚,是啊,就算他跟竺子有什么,那又怎么样?杜士诚不是一样俨然在青州招摇了四年?

    只是这种自我安慰终究不能让林云真正坦然,底气十足。

    七月的一天,林云正在召开市长办公会,研究爱乐手机的破产问题,他接到了师北蓉的电话,市委书记第一句话就是:

    “爱乐手机不能破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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