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根廷作家博尔赫斯的短篇小说《有交叉小径的花园》说过:“人生其实就像一座迷宫,没有目的,也没有出路。其间充满了不可预知和偶然的事件。”对于林云来说,爱乐手机似乎就是这样。
师北蓉在电话中说:“我在省城,正在跟发展银行的领导在一起,情况有一些新的变化,有些话现在不方便说,也说不清楚,我今天赶回去,我们见面谈。”他没有等林云说话,就挂断了电话。似乎是真不方便说话,但更体现了这位市委书记的风格,当他决定某件事的时候,他用不着听别人说话,用不着征求别人的意见,哪怕这个人是市长。
林云无可奈何,只好宣布会议进入下一个议程,有关爱乐手机的问题,下次再议。美国人常说,市长是一个“无人感谢的行业”,林云现在多少有些体会。
晚上,青州两位主官见了面,师北蓉解释了理由。
爱乐手机领导小组做出破产决议,工作领导小组变为破产清算小组,爱乐手机公司准备进入破产程序。公告还没有发布,作为最大的债权人,发展银行青州分行最早得到了这个消息,发展银行青州分行行长立刻向省分行,或者说是向省分行行长汇报了这个情况。省分行行长经过慎重的思考,并跟青州分行行长进行了认真的讨论,他们做出了不同意立即进入破产程序的决定。因为这样一来,就会立刻产生巨额的坏账。省分行行长还是三年前那位,他对于爱乐手机的贷款或明或暗承担着某种“无限责任”。青州分行行长虽然不是三年前那位,但是如果坏账摆在他的任期内,同样是巨大的影响和灾难,还有,他必须服从省分行领导的意志,所以他们立刻结成共同的利益联盟。但是现在决定权在青州政府手中,他们面临的问题是要说服青州政府配合和支持他们的工作,或者说,是支持两位行长。经过策划,由发展银行青州分行行长出面约请,发展银行西川省分行行长跟师北蓉在省城见了面。
“能否暂缓一段时间再进入破产程序?”
这就是西川分行行长提出的要求。这个“一段时间”大约是一年,当然也可能短一些。因为他正面临着一次重要提拔,如果他能够顺利成为发展银行总行领导,这之后无论西川分行发生多少呆账坏账,都不再对他产生影响,他也能够从容解决。
作为一种交换,西川分行行长承诺,他们可以在资金上对青州倾斜,对青州的某些项目进行重点扶持。这跟三年前那个承诺性质完全相同,方式也完全相同。某种成功的经验,会很自然地被局中人重复使用,成为惯例。师北蓉略经考虑,同意了这个建议。
“我是这样考虑的,青州汽车城即将上马,这需要巨大的投入,需要巨额的资金支持,所以,发展银行雪中送炭的想法,我们应该接受,这是双赢。咱们得让他们拿出十个八个亿来。”师北蓉握拳,气魄十足地宣布。
芝加哥学派代表人物贝克尔断言:“上帝目光所及,一切皆可交易。”师北蓉显然是认同这一理论的,接下来的话,市委书记似乎是为这个理论寻找数据证明:
“你想想,光是北汽集团的仓储式物流基地项目,预计年产值就将达到二点八亿,还有其他汽车企业加起来,这是多大的一个规模!”
在市委书记强大的气场面前,林云只能顺着师北蓉的思路说话:“但是发展银行会这么大方?这可是十个亿啊!”
“漫天要价,坐地还钱,要叫这些资本老财乖乖地掏钱出来办事当然不容易,但我们口要这样开,至少也要落实五个亿吧。”师北蓉呵呵一笑,市长的老实让他感到有趣,禁不住开起了玩笑,“猪那么大个儿,狼只用叼着它的耳朵,用尾巴就赶走了。现在咱们就叼住了发展银行的耳朵。”
林云也笑了:“感觉咱们像是搞讹诈一样,设了个圈套在算计发展银行。”
“这也是场斗争嘛。这是资本和权力的斗争,当然也要搞些阴谋,只要咱们目的是光明正大的。”师北蓉再次握拳,做了结论。
林云默然,面对兴高采烈的市委书记,他的情绪却有些低落。爱乐手机的事就这样决定了,他根本无从置喙,表达自己的意见,因为工作反复带来的麻烦和矛盾,都将由自己去解决、去维持、去善后,而师北蓉,从来不会为他的翻云覆雨、出尔反尔承担任何责任。还有发展银行,虽然林云是破产清算小组组长,但是人家根本就不找他,而是直接找市委书记,这一切都让林云感到无奈,但是,最重要的原因,还是一直压在他心中的担忧,对青州汽车城的忐忑。
他迟疑半晌,说:“我前天接待来交流考察的绵州商团,带队的是王市长,他说他们绵州当时也对这个项目……”
“老林,你不用说了。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也知道王鹏这家伙要说什么。他是在背后诋毁我们的伟大事业,他是在妒忌我们青州,他是怕我们抢了他们绵州在西川的领头羊地位,他已经感觉到了我们的威胁,要不,他为什么要亲自率团来?鬼子进村,能安什么好心!”师北蓉伸手打断了林云,语重心长地说,“再说,一件事情,肯定有不同的看法,就像一个人,不被非议是不真实的。非议就如人的影子,人越高,影子就越长。王鹏的看法,就像GUCCI指责ONLY设计平价服装、文艺导演指责商业导演,或者就像读了本围棋入门就去品评高段棋手的对局一样,按常识,该拆二的地方拆三了,该跳的地方大飞了,在他眼里满盘皆错,实际上,却是高手的别具匠心。”
市委书记明显处在一种兴奋之中,脑力激荡,妙语连珠。在这样的气氛下,林云沮丧地放弃了所有的努力。他曾经为这次谈话做了充分的准备,甚至为了配合师北蓉说话的风格而专门找了些名言警句,比如毛泽东同志说的:“石头不会孵出小鸡,鸡蛋如果没有适当的温度也不会变成小鸡。”比如墨西哥的谚语:“Don’tgotoofast,youwillloseyourheart.”比如温总理在纽约引用《沉思录》的那句话:“请看看那些所谓的伟大人物,他们现在都到哪里去?都烟消云散了。有的成为故事,有的甚至连半个故事都算不上。”但是现在看来,一句话也用不上,一个字也说不出口,在市委书记近乎狂热的权力意志面前,他想表达自己的意见,重申自己的担忧,如同丘吉尔说的那件最难的事——爬上一堵倒向自己的墙。
将近九点的时候,他们结束了这次具有重要意义的谈话。师北蓉看着林云默默离去的背影,志得意满。他理解林云此刻的心情,但并不会因此感到任何不安和抱歉。林云不是市委书记,他才是,这就是他们的区别,这一区别决定了他们思想与行为的不同。他站起身,推开玻璃窗,看见林云的车滑下市委大院的坡道,融入夜色。初夏的夜风轻拂,他眺望着脚下的这座城市,这就是他能够挥斥指点的权力江山,他感觉这个夜晚如此凉爽、宜人、美丽。
他的移动电话响了,他看了看号码,然后接了电话。五分钟后,他的好心情开始变坏。熊天成告诉他,他刚刚下飞机,在省城,这一次又是无功而返,在关键的环节遭遇了意外的阻力,他认为,这是杜士诚在作梗。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还是感到郁闷,师北蓉皱起了眉,熊天成的分析不会错,这个老狐狸,难道自己一定要向他低头?让这位已经失去市委书记权力的老头得意扬扬地从青州抱走几个亿的现金,这一直是师北蓉无法容忍的事,不仅因为钱,还因为梅梅,因为一个男人的尊严,他不想再次输给杜士诚,也不想让这个拖他下水的人现在就安全上岸。
英语中有一句话:“whenitrains,itpours.”可与成语“祸不单行”对应。当它下雨,却是暴雨,或者说,坏消息喜欢一个接着一个,携手而至,跟着一个电话把师北蓉已经郁闷的心情加重成愤怒。
雷胜利在电话中气急败坏地告诉他,刚才他接到报告,省厅扫荡了叶志远在三星湖的赌场。这一次,省厅绕过青州警方和吉安县公安局,一名副厅长亲自带队,省武警总队协助,近百人荷枪实弹,长途奔袭,在赌场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候包围了整个三星湖,当场拘押赌场工作人员和赌客近百人,收缴巨额赌资和一些枪支刀具,战果巨大。
师北蓉大怒,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发泄。刚才熊天成在电话最后,吞吞吐吐地提到,他听到一些风声,但师北蓉并没有引起重视。他知道叶志远霸道地抢了熊天成很多生意,两人一直不和,他也不会降低身份去充当两位青州牛人的协调角色,而且他几乎从不跟叶志远直接接触和联系,他是市委书记,得顾及影响。可以利用,绝不被动;可以暗来,但绝不明往。这一点,他完全是跟杜士诚学的。
他和杜士诚这种人,都知道黑哥这种人绝对是第一危险人物,迟早可能出事,所以他们一直都保持足够的警惕,但是,无论他们如何戒备,这种时候出事,都是一个噩耗,案情肯定会由省厅层层向上汇报,最后影响省委对他这市委书记的看法,他难辞其咎。
他发了一会儿呆,电话铃声再次响起,他看了看来电,还是雷胜利的,他感到厌恶,但是这种时候是不能不接听的,他必须知道跟案情相关的所有消息。但是,令他意外的是,这一次雷胜利汇报的是另一个噩耗。
“老板,坏事了。”因为完全可以想象这个情况带给师北蓉的打击和震怒,雷胜利的声音有些罕见地颤抖,“车海这个猪头,居然派人去省城抓记者。”
“啊!”师北蓉有一瞬间难以反应过来,几秒钟后,他醒悟过来,怒气盈胸,声音却意外地平静下来,“是因为赌场?你慢慢说。”
师北蓉猜错了,吉安县委书记这一次行动,是上次短信事件的延续。短信嫌疑人李红兵锒铛入狱,网上掀起风波,引起了《西川改革时报》一位记者的注意,她正在做一个相关的专题,觉得这个事件具有某种代表意义,立刻悄悄前往吉安采访。吉安方面早就草木皆兵,如临大敌,一切外来人员都在严密监视和甄别之中。这位记者明显不同的气质和行为,引起了警方的注意,吉安警方经过追踪,立刻确定了她的身份和目的,请示车海。车海指示,把这位记者“请”到吉安宾馆,但是这位女记者不仅具有记者的政治敏感,还具有女人天生的警觉,觉察不对,立刻租车离开吉安。车海早成惊弓之鸟,女记者这一逃似乎坐实了某种确切的危险,惶恐震怒之下,指示吉安警方马上追击,无论以什么理由,都要把这位女记者截住,把她的稿子销毁,最好把人也带回吉安处理。吉安警方与这位女记者在这三个小时内演了一场惊险的追逃戏,最后,女记者仓皇逃进报社,吉安警方在报社门口与门卫发生了冲突。而女记者在路上早已报警,省城110非常及时地赶到了报社,几方人马差点演出一场全武行。省城的警察请示了上级领导,层层汇报后,省厅的领导打电话给雷胜利,雷胜利才知道他管辖的警察做出了他都不敢轻易尝试的壮举。雷胜利又气又急,不敢怠慢,立刻硬着头皮向市委书记报丧。
公安局长结结巴巴地辩白,他完全不知道这事,吉安公安局长陈小勇事先根本就没有向他请示汇报,车海……师北蓉有很长一段时间走神,雷胜利后面的话,他基本上就没有听也不想听,脑中差不多是一片空白,他完全不敢相信这一切会真的发生了,青州这次肯定要出名了,要出大名!这个县委书记真是疯了!如果是中央《改革时报》的记者,他是不是要去北京抓人?
突然间,他想起他看过一部港片中的一句话:“人生的大起大落,实在是太刺激了。”刚刚还在踌躇满志,现在却是四面楚歌,仅仅十几分钟,他的心情就从波峰跌到谷底,或者,十几分钟前的林云,也跟他现在的心情差不多吧?
这真是一个荒唐而疯狂的夜晚,省厅奔袭吉安,吉安警方却去省城抓人,真是绝妙的讽刺。他考虑了一会儿,给市委副书记朱颖打了电话,说了今晚吉安发生的这两起事件,指示她负责处理,立刻跟车海联系,如有必要,连夜赶去吉安。
做了原则性的指示后,他出了办公室,让一直等候着的迟小军回家,然后,自己开着一号车到了金碧辉煌。
二十分钟后,师北蓉坐在金碧辉煌的咖啡厅,身子放松地陷在柔软的沙发垫子中,这一刻,他本该想着很多的人和事,但是,占据他大脑的,只有一个人。
……那个冬日的下午,青州政府招待客商的春节团拜会,突然之间,他看见了她,那一刻,所有喧哗与人群一下消退,整个大厅似乎只剩下两个人——他和她。
他茫然地跟身边的人说话,眼角的余光追逐着她,看着她离开,身影袅袅地消失在空空而静谧的青石小道尽头,两旁是粗壮、枝叶茂密的梧桐……
后来,她出现在商团与青州政府的谈判中,他本可以不过问这些小事,但是,他装模作样地参加旁听。这种行为对于一位市长来说,显得非常奇怪。他似乎在观察所有的人,考虑决定整个谈判,但是实际上,他的整个心思只在她身上,一种无言的喜悦在他的身体内流淌,他看着她柔柔地说话,商团那些强硬和奸诈的要求就从她悦耳的声音中传到每个人的心底,瞬间就把所有人打动了。她从不抬高自己的声音,总是那样优雅、那样从容,要是她的说话偶尔被插话或者反驳时,她会突然停止说话,静静地看着对方,似乎是在表示:“好吧,那么就让你说吧。你这个没有教养的家伙。”他完全被她迷住了。
那个时候,他刚刚调任青州,雄姿英发。
但是,他被她击中了。
烦琐而乏味的案牍工作,开不完的会,市委书记阴沉的威压……唯有那张笑脸、那双明眸让他回味无穷,那是阴郁工作的缝隙之中,仅存的一缕清香柔软的阳光。
后来,他开始频繁地光顾金碧辉煌。
后来,他的办公室主任把很多政府接待工作都安排到了金碧辉煌。
后来……
后来,她成了杜士诚的情人。
多年以后,当他回头去看,他从不曾后悔,也从不曾怨恨她,如果再让他选择,他依然会喜欢她,一如从前,同样的多。
那些男人的幼稚时光,回头时花落水凉。
“师书记。”一个柔柔的声音,一道阴影从他的头上落下来,盖在他身前的长几上,朦胧的灯光下,依然可以勾勒出那优美的曲线。
师北蓉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这片区域如果他来了,服务生就不会再让任何人进入,除了她。他闭上了双眼,更用力地靠在沙发背上。
梅梅把手放在他的头上,轻轻地揉着他的头发。这个男人!她在心里轻叹一声,走到他的旁边坐下,“心情不好?”她问。她刚刚也知道了吉安的消息。
师北蓉点点头,凝注着眼前这个女人,他想起年轻时奉为经典的一句话:“女人如鱼一样,三天就发臭。”但是眼前这个女人是经过保鲜的,让他百看不厌,或者说,她不是鱼而是酒,历久而醇,愈加醉人。
“上市的事,能不能请杜书记出面做点工作?”师北蓉说。
梅梅愣了一秒钟,明白了他的意思。这是这个男人屈服,或者说是认输的表示。但是,这一刻她的心中没有预想中的兴奋和欣喜,一种女性的柔情开始在她的心中升腾弥漫:这个骄傲的男人,这个青州最高的权力人物,却在面对吉安突发事件的同时,来到这里接受挫败,他的心里,该是一种怎样的痛苦和屈辱!一种深深的怜惜扼住了她的心。
或者,他还真算不上一个成熟的权力人物,但是,正是因为他的情绪化,表明他还没有被那个权力场异化,是一个真正的人,一个真正的男人。因为他还有弱点,所以才真实,如同年轻时的恋情,因为错误,所以生动。
可惜,她不能同时拥有两个男人!师北蓉和杜士诚,这两个男人中的男人、男人中的精英,就是她的鱼与熊掌,她只能选择其一。不是因为忠贞,而是因为她知道一旦她如果想同时拥有,她必然同时失去。这无关爱情——爱情或者还能同时兼容两段感情——而是男人的尊严,这世上最无价的东西,它具有强烈的排他性,绝不妥协和并存。
她伸手盖在他的手上,嗫嚅着:“忘了我吧!”这句明显无用的废话她说不出口,最后,她换了一句:“你应该有一个配得上你的女人。电视台那个新的主持人——《青州观察》的主持人,很有味道和气质,你可以注意一下她。”
“她太年轻。”师北蓉淡淡地笑笑,“她没有你眼角细细的皱纹。”
“想过吉安的事有什么背景吗?”她突兀地转了话题。她喜欢这个男人,她可以有限度地对他展现柔情,但必须保持一定的距离,她现在是杜士诚的女人,她要让眼前这个男人永远对她充满渴望,这是唯一正确的做法。
“背景?”师北蓉一时无法从刚才那种暧昧的气氛中拔出来。
“白爱民。”梅梅把手从他的手上移开,去给他的咖啡加糖。
师北蓉皱起了眉,这个名字刺醒了他,他开始恢复一位市委书记的正常思考,这个时候,他的手机响了。
熊天成。
师北蓉迟疑了一下,站起身离座接了电话。
这位在他们圈子中最受他尊重的商人告诉他,他刚才跟杜士诚通了电话,是杜士诚主动打给他的,他们约了明天好好谈谈青州酒业和青州制革厂上市的问题。
师北蓉愕然。
这是个好消息,但它来得晚了一点,哪怕是仅仅几分钟,好消息也似乎变成了坏消息,而且它恰恰在这个时候来到,似乎是为了专门证明他的失败,让他刚才的所作所为带上一种滑稽的讽刺意味。或者,人生,往往就是这样阴差阳错,如同真情与真情之间,往往只差半步,理想和现实之间,咫尺天涯。
他木然回到座位,把头埋在双手里。他为什么不再坚持下去?哪怕只是再坚持那么一会儿,整个事情就可能是另外一种局面。他为什么就那样选择了妥协和屈服?是因为梅梅,还是自己本来就不够坚强?跟杜士诚这一场暗战,他再次认输,这一次,输得更加彻底。或者,他的人生,他这个人,是不是也总差那么一点?
或者,当年他如果能坚强一点,就不会被杜士诚套进去,不会是现在这种终日提心吊胆的日子,但是最终,他没有坚持住,差了那么一点。
他沮丧万分,只想靠在身边这个女人怀里好好哭一场。
但是现在,他还不能,他必须振作起来继续战斗,现在不是哭泣的时候,几分钟后,强人的本能在市委书记身体内复苏。他抬起头,笑笑:“可能是白爱民。我现在敌人很多,不仅是白爱民,还有罗宾、贺光霖、何海涛,我不能把他们全部关进监狱,我也不会像车海那样愚蠢,但我会慢慢地用我的方式对付他们。或者,我可以换一种方式,以前我太过锋芒毕露,这一次,我可以试着柔和含蓄一些。不是有一句话说‘权力是一剂刚猛的毒药,但必须用柔和的办法灌到敌人嘴里去’?我要让他们尝尝钝刀割肉的滋味。”
“白爱民似乎也正是用的这种办法。”梅梅迟疑了一下,决定提醒师北蓉,她和杜士诚关心的,是他们在青州酒业的股份,他们不希望另起风波,“杜……书记提过,白爱民在省国资委经营这几年,有一定的势力,他完全可以直接从青州酒业和青州制革厂动手,这是国资委名正言顺的工作,但是他只动了叶志远的赌场。他不想彻底激怒我们,他最终还是想跟我们妥协,跟我们合作,跟我们分享利益。”
“打击之前的一个警告?就像《教父》中毁掉那匹价值八十万美元的赛马?但我不是那个倒霉的制片人,他吓不住我。当然,我会重新跟他谈谈,如果他的价码不是那样过分,我也许可以考虑跟他交个朋友。”师北蓉淡淡地说,开始恢复一位权力人物的风度,自信而傲慢。
“实际上,我对我的朋友们,所谓的朋友们吧,我对他们比对我的敌人更担心。”师北蓉讥诮地说,“熊天成老了,变得保守而吝啬,只能勉强维持;丁自喜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跟雷胜利半斤八两;叶志远和车海就不要提了,如果可能,我宁愿永远没有认识这两个人;张中能力尚可,但是滑不溜秋的,权力场中的同事,犹如帝王之家同父不同母的兄弟,基本都是仇人,哪怕是所谓的盟友,也有期限和附加条件,情况一旦发生变化,盟友可能立刻变成你最危险的敌人;还有师东蓉……我这弟弟太贪婪了,用台湾话说是‘吃相难看’,我说了他很多次……”
他停了下来,师东蓉贪婪,他这哥哥对于权力,不也同样贪婪?如果不是因为这种贪婪,他也可能不会被杜士诚套进圈子。
“但是,我要说的是,你现在看到的所有敌人和朋友,那些摆在明面上的所有人物,我都不在乎。我也并不太担心吉安的事,那是车海自己的事,谁也帮不了他,谁也不会为他负责,我最多不过是一个领导责任,对我这市委书记影响并不大。”师北蓉振作精神,对梅梅笑笑,“我担心的是另外一个人。”
“林云?”梅梅很快地问。
“你的聪明让人可怕。一直都是。”师北蓉苦笑,“这个人让我越来越估摸不透。”
“林市长上任半年多,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动静吧?就是现在想解决的爱乐手机,看起来也要半途而废了。”梅梅沉吟着说,“而且这个人,看起来也平平无奇,温和讷言,毫无锋芒。”
“锋芒毕露和锋芒不露有时都一样具有威慑。”师北蓉深深地沉思,像在自语,“有些鸟,它三年不飞,但可能会一鸣惊人。再说,爱乐手机……”师北蓉止了口,有些事他不应该对她说,虽然她是梅梅,但他是市委书记,应该具有一位官员的某些原则。
“不怕官员是流氓,就怕官员有理想。这是杜书记说过的一句话。林市长一心做事,如果做事也是一种理想的话,或者应该多加提防。”梅梅笑着安慰,“但是至少,杜书记会支持你的。有件事我要告诉师书记,杜书记的职务,最近可能略有调整。”
因为师北蓉的屈服,她和杜士诚的利益得到了保证,他们现在重新成为盟友,所以她觉得可以让他提前知道这个消息。
这个夜晚,青州两位主官经历了同样的痛苦思考。
离开市委书记的办公室,林云明白他失去了最后表达自己意见的机会。虽然,他就算刚才说了出来,哪怕是像老虎一样对着师北蓉怒吼也没有作用,市委书记已经下了不可更改的决心,作为市长,基本上只剩下执行的份儿,但是,他为什么就这样放弃了?为什么不坚持一下?哪怕无用,也是一位市长的立场和责任,他为自己刚才的表现感到羞愧和沮丧。再想到可能从明天开始,他将亲自去抓征地谈判,专家提醒过,他自己也早就认识到,那是最容易出问题的环节,这更让他的心沉甸甸的。他的车滑下市委山道,刚刚转入东区干道,他的电话就响了。
林云看了来电:竺子。他毫不犹豫掐了它。这是她第一次给他打电话,但是某种行为就像儿童的坏习惯,只要有第一次,以后就很难改正,他必须扼杀她这种得寸进尺的进攻,如果他们之间真会有什么,他也必须把一切控制在自己手中。
短信不出意外地立刻跟来:
“我在你后面。我们真是有缘!我刚刚在想你,就看见你的车。我开着一辆橘黄色的新福特。”
林云怀疑这句话的真假,但是如果这个“女人”一直在市委山下守株待兔,他是不是要因此感动?
“你让你的司机走吧,上我的车。我们找个地方坐坐?我好想和你聊聊。”
林云觉得这句话在这一刻充满诱惑,这个夜晚,他也真想找个人说说话。
“你要逼我一直追着你到你家吗?”
林云拧眉,这个女人似乎终于露出了她“无赖”“狰狞”的一面。他决定要跟她说明白,不能让她再无理纠缠他,而且越来越逾界。或者,他没有意识到,这只是一个借口。
他叫司机停车,他下车,瞥见竺子的车也远远地在几十米后道旁停下,他满意地松了口气。等到司机离开后,竺子的车滑了过来,他没有勇气打量四周,直接拉开车门坐到驾驶座的后面。
“我们栏目的广告商今晚请客。他们重新制定了广告预算,下半年准备专门为《青州观察》投入一笔广告费。”竺子兴奋地说。林云嗅到了酒气。
“他们可不是因为你,而是因为我这个栏目做得的确好。”似乎猜到了林云心中在想什么,竺子得意地笑了,“因为,那个自以为财大气粗的广告商今晚一个劲地粘着我,问我电话,要改天请我吃饭、送我香水,请我们栏目组去九寨沟旅游。我想,只要我开口的话,他可能会把整个青州电视台都买下来送给我。从这一点可以看出,他并不知道……我是你的。吃饭后,他一定要请大家去K歌,想趁机揩油,哪知我会逃跑……”
她的叙述起伏婉转,声音悦耳,林云沉默地听着,看着窗外的夜色。
“心情不好?”竺子停住了自己的汇报,感到林云的情绪异常。
“去哪里呢?这座城市到处都是群众雪亮的眼睛……”竺子喃喃地说,打开音乐,是英文十大经曲,优美而带着激情的旋律立刻充荡整个狭小的空间。
“要不我们去附近城市,比如盐城?”竺子问。
“酒后驾车。”林云说。
“相比酒后驾车,我更担心被人发现跟一位市长在一起,因为我现在已经算是青州一个小名人了。”竺子调皮地嘲笑。
林云无言。上了高速公路之后,竺子把车停在路边,“到前面来。”她半是撒娇半是命令。林云遵命。竺子伸手去拉林云的手,林云说:“这是高速公路,你希望出车祸吗?”
竺子紧紧地抓住林云的手玩弄,满不在乎:“那我们会上《新闻联播》。”
林云用剩下的手把车窗摇下一半,初夏的风呼啸起来,竺子识破了他的用心,愤怒地大声吼道:“你被我绑架了。今晚你属于我。”但她的手却回到了方向盘上。半个小时后,他们到达盐城。
福特车像一条小鱼潜游在盐城陌生的街道上,有一段时间,他们都没有说话,感觉这种因为陌生带来的新鲜和放松。车子无声地滑过几条街道后,竺子的目光被一个巨大的霓虹广告吸引住了,然后,她宣布:“我们看电影。”
这是个不错的选择。林云一直有些紧张的心放松下来。他无法阻挡这个“女人”的诱惑,但是,他还是不希望落入某种俗套。看电影是一个不错的建议,她再疯,也超不过某种界限,而且,电影院的灯光是一种很好的保护,虽然在一个陌生的城市,但这世界一切都有可能。
竺子停车,亲自去买票,林云站在不引人注意的墙边等候,竺子回来的时候,扬着两张票,但是她小声而兴奋嚷的是:“不是看电影了。我们跳舞。”
影城楼上,还有一个大众舞厅,竺子自然改变了主意,林云反应过来之前,已被竺子牵着手拉了进去。
黑暗,简陋,混乱,这种舞厅现在可能只有这样的小县城才存在,二线城市和三线城市早被更加高档、服务更全的夜场取代,但是这种时候,这样的环境和娱乐方式反而让他们觉得趣味盎然,或者,他们本身具有的兴致已经超越了环境,真正“不以物喜”。几秒钟后,他们适应了昏黑若无的灯光,竺子迫不及待地拉着林云滑入舞池,而且立刻“入乡随俗”地紧紧贴了上来。
她今晚穿了一件白底碎花连衣裙,式样有些保守,可能是为了专门出席晚宴,但是穿在她身上,既庄重又妩媚,现在,林云丧失了视觉的享受,而收获触觉的快感。他们相拥着,他圈在她的腰上,她吊在他的脖子上,两个人的身体最大面积地接触,他们几乎不曾移步,像一对拥吻的情侣。在几秒钟的触觉之后,使身心的所有感觉都开始工作,他接触她的温暖柔软的正面,却似乎同时能够感觉到她背部曲线的美好,腰的柔软与滑腻,臀的圆翘与弹性,甚至还有大腿的有力,接着,他的手不受控制地滑过这些部位,连衣裙不知是什么质地,紧贴在竺子身上宛若无物,他能勾勒出她内衣的轮廓和亵裤的形状。林云像一个遭遇电击的人,颤抖着。
“我是你的。”竺子抬起头,咬他的耳垂,呢喃着。
曲终,迷醉的舞客们四散躲藏,林云和竺子搂抱着往舞池边走去,但是座位早已被抢空,他们只好突兀地站在那里,林云觉得尴尬。实际上,没有任何一个人注意他们,有舞伴的,彼此就是对方的全部世界,单身来的,无论男女,或者直接,或用眼角的余光,捕捉的都是单身的异性。同时,他们身边还立着很多像他们这样的情侣,每一对都旁若无人,但林云还是觉得非常不自在。幸好曲子与曲子的过渡很短,灯光似乎理解林云的心情,舞曲一响,立刻全体潜伏,他们重新相拥下场,这一次,林云镇定多了,双手一上一下抱着竺子,松紧有度,张弛有律,从容地感受怀中那具温暖的身体,从上到下,从前到后,有条不紊,老练得像一个多年的医生。
他们曾经在陶然县委宾馆的包房内共舞过,半年之前,但那是真正的跳舞,他也曾经触碰过她身上最美丽的部位,但那时如蜻蜓点水,而且冬装还未解除,他们之间某种戒备也没有解除。现在,她对他是完全开放的,她的胸完全对他的胸开放,她的脸、她的嘴、她的胯、她的腿也是如此,在或微妙或紧密的接触抚摸中,他完全了解了她的身体——丰满,弹性,美丽,迷人。
在第三曲时,他们提前结束了这种甜美的享受,抢占了舞池边两个座位,搂抱坐下,但是当舞曲再起,灯光再暗后,竺子突然做了一个意外的动作:她坐到了林云的身上。
她丰满而弹性的臀部压在林云那里,而且不安分地扭动摩擦。她是故意的,隔着薄薄的夏裤,林云的身体起了反应,他想推开她,她却拉着他的手放在她的胸上,他僵住,大脑一片空白,然后她抱着他,吻他的脸,吻他的胡须,他想移动一下身体,避免这样直接的刺激。他是第一次这样,却被狡猾的她趁机把他们的关键部位接触得更加紧密。
竺子一只手放开他,拉开他的拉链,伸了进去,一下子就握住了他的阳具,林云一个激灵,这时才从魂飞魄散的状态中有些清醒,他想站起来,竺子另一只手用力地抱着他,在他耳边喷着热气:“我是你的。”
林云只觉得一阵令人痉挛的快感像电流一样冲荡他的全身,他彻底失去抵抗,他感到奇怪:她的手怎么会如此冰凉?真是冰与火的迸激!
“我是你的。”
竺子继续呢喃。她的声音在黑暗中听起来似乎非常混沌,表情也有些诡异。
她起了一下身,用手揽了一下裙摆,重新坐下,连衣裙像莲花绽开,遮住了他们。她重新抓住了他的阳具,引导着,她的身子轻轻扭动,配合着,他的阳具抵到了她的阴部,如触沸水,林云突然明白了她的意图,他被她吓住了!
这里!这样!这个疯狂的女人!她……
电话亮了,带着一点点振动,而铃声,被舞曲淹没,是林云的电话,他下车的时候从包中取了出来,放在裤子口袋中,这拯救了他。他吸了口气,双手变得有力,把住她的双肩,制止了她的继续动作,“我要接电话。”他清晰有力地说。
竺子扭动身子,但她失败了,从他双手的力度中,她明白了他的意志,她放弃了继续尝试,然后迅速收拾残局。林云掏出电话,是舒万里的。“我出去接。”他小声但坚决地说,起身离开。
出了舞池的门,流动的空气和明亮的灯光,让他不敢相信刚才的一切是否真的发生过,他来不及体味这种感受,面对着墙壁,首先接了电话。电话是舒万里打来的,汇报的是吉安的事。
林云皱起眉思考,扫荡赌场应该有白爱民的幕后使力吧?但是来得也太快了。车海真是疯狂,狗急跳墙还是丧心病狂?真不敢相信他在市委待那么多年。但是这肯定不是一个好消息。虽然跟他并没有多少直接关系,但是他是青州市长,这种时候还是应该待在青州最好,所以现在他应该马上赶回青州,他为自己找到了充分的理由。
一双手臂从背后温柔地拥上来,首先是温暖柔软、弹性十足的胸部,然后是整个人,“要走?马上?”她柔声问。
“省厅端了黑哥在三星湖的赌场。同时,车海派人去省城抓记者,事情闹大了。你有好节目的素材了。”林云说。最后添上的那句话似乎显示他的心情不错。
“那我们走吧。”竺子说,然后首先转身往外走。如果刚才她是拖人入地狱的魔鬼,现在却在扮演善解人意的天使。
几分钟后,他们上了高速公路。“白爱民还是跟你联系上了?赌场的事跟他有关?也跟你有关?”竺子缓缓地问。
林云没有回答。也许他可以用一句刚才师北蓉评价梅梅的话来回答她:“你的聪明一直都很可怕。”
竺子没有再问,他的沉默就是答案。
“真遗憾。”竺子伸手来握他的手,“这样美好的夜晚,不知道什么时候再有,还有,那个电话来得真不是时候……”
林云再次心跳,想干巴巴地说点什么,却无法开口,幽幽地轻叹,也不知是庆幸的成分多,还是遗憾的成分多。
“你们这些老男人啊!总是……”竺子嗔怪地嘲笑,“以为这样就把持住了?以为这样就坚持了原则,成为道德圣人?如果灵魂都卖给了魔鬼,放上了交易台,何必在意身体呢?”
“我是魔鬼?”林云苦笑。但是仔细回味,却又觉得这个比喻是再恰当不过了,再也没有比这句话更贴切精妙,他闭上眼靠在靠背上,似乎是在休息,却是在慢慢回味今晚的一切。
竺子扫了一眼她身旁的这个男人,心中充满愉悦和得意,今晚是一个里程碑,是一个巨大的胜利,她很满足。她不再逼迫他,认真地开车,两个人在沉默中体味着某种甜美而暧昧的气氛,心情飞扬。
将近收费站的时候,竺子把车停下:“你还是坐后边吧,我们已经进入危险地带。”
在青州二桥转弯的阴影里,林云下了车。等到竺子的车离开,他穿过人行道,叫了出租车。
直到这一刻,他才能够真正轻松自在,恢复正常的思考。他回忆今晚的行动,真是令人疯狂,不可想象,他从来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会做这样的事,整个过程似乎都失去了理智,浑浑噩噩,完全被她引领着,像个傀儡,他的意志从来没有这样软弱,是因为在青州汽车城的无奈和沮丧刺激,还是因为竺子本身的诱惑?
对于年轻人,几乎所有的人,都坚信在人世间存在一个他和她心目中最完美的伴侣,他们在这世上唯一要做的事,就是去找到她和他,这就是爱情。但是对于经历过人生风风雨雨、起伏浮沉、分分合合的中年男人来说,爱情基本上属于另外一个世界的东西,像怪力乱神一样不可信,女人对于他们的诱惑,更多的是性;谈情说爱对于他们来说,是一件荒唐可笑的事,他们不需要华而不实的精神柏拉图,需要的是直接的生理体验,得到一个女人的身体远比得到一个女人的情感重要得多。
或者,竺子也无师自通地明白这一点,所以迫不及待地让他了解她身体的美好,就像交易中的验货,她要说明他们这桩交易中彼此付出是等值的。
林云忍不住闭上眼睛回味那具温软的身体,那似乎还存在于他身体每个部位的触觉,那道理性之堤一旦开闸,欲望之水奔腾而出,再无阻挡,这一刻,他多少有些阿Q心理,是啊,我就是做了,那又怎么样?和尚摸得,我摸不得?何况,对于像他这样的中年男人来说,后悔是一件最无聊的事。他们都是成熟而理性的人,偶尔的冲动,也是在长期深思熟虑的基础上爆发的。
他的电话再次响了,是一个陌生的号码,他迟疑了一下,就在车里接了。
“您好,林市长。没有休息吧?打扰了。我是何海涛,青州黄埔房产开发公司。”一个中年男子平和的声音。林云怔了一下,才想起这个人是谁:“您好,何总。正在回家的路上。”
“那我就长话短说。”何海涛沉静地说,“首先,欢迎林市长百忙中抽时间来我们公司视察,我们公司资金实力、技术力量和管理水平在青州都无出其右;然后,我想向林市长表达的是,青州黄埔愿为青州汽车城的建设做出贡献,奉献优质工程。”
“好的,这周我尽量安排时间跟何总见个面。”
林云结束电话,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微笑。这位何总肯定已经知道了今晚吉安发生的事,以为有机可乘;或者,无论如何,他都会尝试,毕竟青州汽车城这样大的一个项目,作为全国有名的地产商,他不可能置身事外。藏器待时,闻风而动,这是商人的特性;或者,吉安的事可能触发很多暂时潜伏着的人和事,撬动整个青州的政局,但是青州汽车城,应该才是所有人角力的场所。
林云想明白了这一点,这位青州汽车城领导小组组长心中增加了沉重压力。
林云在距家还有几十米的地方下了车,整理了一下自己,删除了所有的手机短信,觉得没有什么破绽,才推门进屋。
“市长大人回来了!”曹蕙莲脸上挂着令人意外的欣喜。
林云把手包放在茶几上,直接进了卫生间:“给我拿换洗的衣服来。外衣也要,一齐换了。现在拿短裤给我就行。今天出了很多汗。这市长有时也真不是人当的。”他自顾自地开始脱衣,嘟哝着。
十分钟后,林云心满意足地走出卫生间,一切可能引起家庭矛盾的罪证都已经毁尸灭据。曹蕙莲从客厅的沙发上站起来,神神秘秘地笑着说:“把眼睛闭上,给你个惊喜。”
林云故意板起了脸:“搞什么鬼?”
“爸,我回来了。”一个声音在他背后叫他。
林云转头,看着儿子林策那张方正、英俊的脸,心中充满欣喜。他认为儿子继承了他和妻子的优点:妻子的容貌、自己的品性。一年不见,儿子明显更高更强壮,虽然言行有些故作沉稳,还带着丝丝稚气。
“放假了?怎么不先打电话告诉我?”林云用力地拍拍儿子的肩,爱怜地说。
“妈想给你一个惊喜嘛。你们那个孟主任派了车来机场接我的。我也享受了一次厅级干部的待遇。”林策大大咧咧地说,“老爸,你不会天天都这么晚吧?这工作也……是不是跟美女约会去了?
林云吓了一跳,生活中常常出现这种惊人的巧合。曹蕙莲笑着打林策:“你爸爸是跟师书记商量事情去了。”
“我知道,吉安的事嘛。”林策一副诸葛孔明的样子,“你们青州这次出名了。最牛的县委书记。”
“什么最牛县委书记?”林云醒悟过来,“网上?”
“当然,我也回了帖。你们这位县委书记太令人匪夷所思了。网络时代,居然还想着当一手遮天的土皇帝。不知道你们市委组织部怎么选的人。”林策满脸正气地说。
林云吓了一跳:“你……回帖?我看看。”
“看你吓的!我用的无线网卡,是我在学校办的。网上那么多人,谁知道我是谁?再说,知道又怎么样?”林策不以为意地说。
林云不想跟儿子纠缠,拉着林策进了卧室,果然他的笔记本电脑摆在书桌上,桌面打开的正是有关吉安的网页。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是林云还是为现在资讯的快捷感到震惊,当然,也可能是因为吉安事件的主人公有一位记者。他简单地浏览了一下,几乎是一面倒的对吉安方面的批评之声,如果舆论可以定罪,车海早已尸骸无存。他特别看了一下林策的发言,尖锐,但不失理性,而且有自己的思考,但是比林策偏激的言论比比皆是,林策的帖子被淹没其中,毫不起眼,林云总算放了心。他考虑了片刻,打消了向市委书记汇报的念头,这种时候,这种问题,师北蓉没有打电话给他,他用不着主动挺身而出显示自己。
“爸,我有话要对你说。”儿子打断了林云的遐思。
“说啊。”林云看着一脸严肃的儿子,感到怪有趣,笑着问,“耍女朋友了?没有关系,我和你妈都不是老……”
“不是我的事,是说你。”林策不满地制止了他。
“我?啊,那我要洗耳恭听。”林云坐到了床上。
“爸,你知道不?我在学校里,根本不敢让同学知道我父亲是一位市长……”林策也坐到了床上,父子面对面。
“嫌我官小了?”林云再次忍不住打趣儿子。他今晚心情很好。
“你可不可以不忙着说话?你等我说完再说好不?”林策生气,林云举起双手投降,不敢再开口。林策咽了口唾液,开始长篇大论:
“因为现在很多同学都认为,当官的都不是好人,平时我们讨论的时候,对官员的堕落和恶行深恶痛绝。比如以权谋私,比如挥霍浪费,比如胡乱决策,当然,最痛恨的还是腐败。”林策的分类并不正确,但林云这时候不能开口。
“我怕有一天你也会腐败,你也会变坏。爸,我虽然很相信你,但是有些时候不是你想变坏,而是你必须变坏,不然你就不能适应环境,就会成为另类,就会被边缘化,你的仕途就会荆棘丛丛。一位清廉正直的官员,有时候举步维艰,阻力重重,但是,虽然当一个清官很难,我还是希望老爸保持你的个性和品格,继续从前的做法,做一个对得起组织和人民,对得起自己良心的官员。
“或者,就是为我们这个家庭考虑,你也应该如此,不同流合污,不违法违纪,尤其不去拿那些黑钱。爸,我们这个家庭需要那些钱吗?不需要!你们有国家养,生老病死都有保障,薪水和福利都不错,还有一些所谓的灰色收入,比一般的老百姓和普通干部要强很多了。我学得一技之长,将来能够自己找工作,自己养活自己。也许可能工作会不满意,但我有心理准备,我能够吃苦,像你以前在渠县、在抚州那样艰苦奋斗,我也能够,我不愿依靠你,依靠家庭,做一个啃老族,更不愿你为了我而以权谋私、贪赃枉法。父亲你清白了几十年,坦然活了半辈子,我不想你下半生生活在提心吊胆中,我们整个家庭都活在法律利剑的阴影里。
“当然,我也说了,当一个清官、当一个好官有时也很困难,我看了最近的《南风窗》,追踪报道了当年十位走在改革开放前列的明星官员,我不希望你去承受那么大的压力和艰难,但至少你应该做一个合格的干部、一个合格的市长,你能够守住底线和原则,你不会丧失勇气。
“当年鲁迅先生呼喊的是‘救救孩子’,现在,我想我的行为是‘救救父亲’。虽然现在肯定没有这么严重,但风起于青萍之末,防微杜渐,我认为我应该现在就给老爸您提醒。
“爸,您现在是市长,拉你拍你的人更多了,应该有很多人在变着法子给你送钱……甚至送女人吧?我不希望老爸您会被这些人拉下水,不希望老爸您腐败,不希望将来青州的老百姓喊着你的名字骂娘,更不希望将来你会被双规,被逮捕法办。老爸,你没有生气吧?”
“你是在对我进行思想教育啊。”林云苦笑,有些震惊地看着儿子。这番话似乎完全不是他这样年龄的年轻人能够说得出来的,只能说明林策准备了很久,儿子真的长大了。“放心吧,老爸不会成为腐败分子,不会让儿子失望的。”他用力地拍拍林策的肩。
“我相信你。”林策重重地点点头,“同时,你应该多花些时间在妈妈身上,她也可能成为别人公关的对象,她肯定没有你有抵抗力。”
这一天,是具有特别意义的一天。这个夜晚,对于很多人来说,也具有特殊的纪念意义,但是很久以后林云回忆起这一天时,他才发现,这个夜晚儿子对他说这番话具有某种非常重要的意义,影响了他,也影响了青州很多人的命运,包括那么多赫赫的权力人物。或者,这就是命运的奇特之处。
第二天,林云召集爱乐手机破产清理小组的所有成员开会,传达了市委关于爱乐手机的最新指示,破产清理小组再次更名为工作领导小组。目前的工作是立刻组织工人进行上岗培训。领导小组发布公告,原爱乐手机在册员工,可以在青州汽车城所属企业优先就业。这是转移焦点的一种手段,可以化解政府朝令夕改带来的震荡。
但是对于吉安带来的巨震,青州市委市政府只好无奈地采取冷处理。
几天前,车海抓捕短信嫌疑人李红兵时,师北蓉立即反应,召开特别紧急会议,制定措施,统一口径,但是现在,对于车海的所作所为,青州市委市政府却一点儿动静也没有,至少表面上如此。马德高就向师北蓉汇报了网上铺天盖地的声讨浪潮,但是市委书记只是淡淡的一句“知道了”;雷胜利请示,市委书记也是用“到时再说”来打发。只有很少人才知道,市委副书记朱颖在具体负责处理这件事,时刻关注着事态的发展,每天都要跟吉安方面通几次电话,保持一种外松内紧的状态。
吉安方面在第二天下午召开了新闻发布会,声明由于某种误会,吉安警方把《西川改革时报》的记者当成正在抓捕的嫌疑犯。自然,这个解释破绽百出,只能激起更加激烈的声讨。车海的名字见诸大大小小的网站论坛,这位县委书记成为青州名声最响的官员,就算在西川,也是有数的名人,被网民讥讽为“最牛县委书记”,这一事件肯定会成为今年网上焦点事件之一。
暂时放开爱乐手机后,林云的工作重点转到青州汽车城。
征地预公告发布之后,市中区国土局发了征地告知,进入整个征地程序中最麻烦、最烦琐的征地调查阶段。
圈定的村组早已封户,但还是转进了十多人,出示的手续无一不是合理合法,相关部门和领导早就做了批示。林云明白,这是基层官员们的无耻勾当。他从前在基层工作的时候,就早见惯,现在只好不惊,承认这种既成的事实。但是前去对拟征土地的权属、地类、面积以及地上附属物等现状进行调查的工作人员,困难重重,每一个细节都会跟村民发生意见分歧,难以理喻,一旦不满足村民的要求,村民就拒绝签字确认,而且还要辱骂甚至殴打工作人员,已经发生好几起人员冲突,出动了警力协助。工作推进缓慢,预计一个月的征地调查看来遥遥无期。一周后,师北蓉打电话给林云,要听取工作汇报。
当天下午,在市委会议室,召开了青州汽车城征地专项工作会议,一一听取了市中区国土局、市中区分管副区长的工作汇报后,市委书记开始不留情面地点名批评,从工作人员到区、市两级领导,表示了对征地工作进展情况的非常不满。
他说:“……这些汽车企业落户青州,是青州经济跨越式腾飞的重要机遇,我们每一位同志都要认识到它的意义,积极响应市委市政府的号召,发挥主观能动性,发扬先进精神,争取早日完成前期工作,争取整个项目早日实施。
“政府工作,要有自己的计划,要有解决问题的系统方案,要有明确的时间表,要有大局观。有关青州汽车城的工作,要提到讲政治的高度,这是市委市政府对在座诸位党员干部的要求,也是青州人民对各位的希望。”
这是市委书记在讲话的最后提出的要求和希望,当然,也可以看成某种含蓄的警告。虽然整个讲话中没有提到林云,但林云是领导小组组长,市委书记的所有批评,他都难辞其咎。整个会议,林云木着脸。会议结束后,市委书记招呼他留下,两人到了师北蓉的办公室。
“马云说过一句话,做企业不是做侠客。政府工作,在某种意义上也是如此。”师北蓉第一句话依然还是直截了当地表示了他对青州汽车城领导小组的不满,似乎是刚才会上情绪的延续,“一味地心软手软,只能一事无成;一味瞻前顾后,必然拖拖拉拉;一味想面面俱到,最后却可能把所有的人都得罪了,反而所有的工作都做不好。”
林云默然。这不是他想做侠客,而是这一次,领导小组遭遇了非常特殊的情况,但他能够向师北蓉解释,是因为叶志远在背后运动?他能指责丁自喜的奸猾?而且,林云认为,征地工作虽然进展缓慢,但是工作人员还是尽了他们的最大努力,林云每每亲眼看见那些跟村民沟通谈判的同志不厌其烦地解释说明,异常辛苦,最后却无功而返,但是,面对市委书记的高调,他如何开口?
“当然,你的考虑也有一定的道理,事先足够的宣传解释,会消除一些误会,有利于开展工作,”师北蓉语气委婉了一些,欲抑先扬,“但是现在,我们面临的一个关键问题是:时间。时间不等人啊!我们对企业有承诺,我们青州市委市政府不能言而无信,不能耽误人家的日程安排、工作计划。所以,老林,现在你要做的,就是立刻解决征地问题,不用考虑那么多,先拿出一个具体的补偿方案来。”
“当然,我也知道领导小组面临的困难。这一次村民不好打交道。他们是不是还成立了一个什么村民领导小组?”师北蓉再次欲抑先扬,“但是,困难再大,也要坚决完成。必要时,可以用些另类的手法,只要抓得住老鼠,就是好猫。只要能够按时完成任务,可以不用计较过程中的一些小节。而且,征地工作,以前不是也做过很多类似的工作?如果某种成功经验有例可循,为什么不继续采用呢?”
林云疑惑,市委书记这个“另类的办法”是不是就是指把征地工作交给煽风点火、志在必得的黑哥去做?所谓的“成功经验”是不是指随处可见的强拆强迁?但他依然无法开口。
在认为应该继续采用成功经验这一点上,师东蓉跟他哥哥不谋而合。
最初的成功经验是收购转手倒卖加油站,这是人大副主任罗宾现在咬着不放,向林云提过的。
师北蓉调任青州,师东蓉认为这不但是他哥哥的仕途步入金光大道,而且是他人生的黄金时代开始,等了这么多年,他们兄弟总算熬出头了,总算到了扬眉吐气、叱咤风云的时候了。他哥哥上任不久,他也得意扬扬地驾临青州,报出市长弟弟的身份,身边立刻围了一大群逐利之徒,师东蓉来者不拒,唯利是图。最初,只做成了一些皮包公司式的生意,赚了一点小钱。渐渐地,他身边出现了一些实力人物。有一天,石油公司一位副总请他帮忙,能否把市中心某块暂时闲置的土地卖给他们做加油站?这个时候,中石油为了迎接加入WTO后的竞争,在全国布局扩张,师东蓉敏感地从中捕捉到了商机,充分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他敷衍了这位副总,不仅如此,而且故意为石油公司设置障碍,同时自己拿下那块地修建加油站,最后成功地转手倒卖给石油公司,这是他到青州赚到的第一笔大钱,同时,似乎也为他开了一条源源不断的生财之道。以后,当石油公司有了新的规划,这位副总会在第一时间通报师东蓉,他就会在石油公司规划的地段自己修建加油站,卖给石油公司。
商人是永恒的机会主义者,会把任何事情都看成路子,而且一旦成功,就会形成固定的成功经验,在以后的生意中反复使用,乐此不疲。
在加油站用地的征用过程中,建委主任廖泽成为他的酒肉朋友。当时师北蓉在青州大干快上,曾经对廖泽的官僚作风很有意见,准备换人,是师东蓉拼命挡下。廖泽也立刻向市长表了忠心,保住了官帽,因此投桃报李地感激师东蓉,把他引入建筑市场。师东蓉依法施为地把他的买空卖空模式引入建筑市场,几年内,他拿下青州很多项目,成为建筑市场的最大份额占有者——四大牛人中的“青州王”,但没有一个项目是由他具体实施完成的。
同样,他的买空卖空还被广泛运用到其他领域,放之青州而皆准,比如青州水库、比如雷克斯液晶项目等。现在,师东蓉准备进军青州汽车城,用同样的买空卖空手法,拿到他认为应该属于他的那部分利润。
当然,青州汽车城太过庞大,肯定会引来众多的鲨鱼,但师东蓉底气十足,他是青州之王,也是鲨中之王,无论谁最后接盘青州汽车城,他都要从中咬上一口,哪怕现在叶志远已经潜伏进入。
他不怕黑哥,也从没有把这位黑道大哥放在眼里。这几年来,他跟黑哥合作过很多次,黑哥从来没有少给他一分钱,而且利润分成时,总是让他先拿大头。作为市委书记的弟弟,他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同样,他不把青州任何人放在眼里。他在熊氏访华团控股的青州制革厂中占了相当的股份,但并不妨碍他跟叶志远合作,抢夺熊天成的项目;他经常需要丁自喜为他办事,又每每在背后把这位常务副市长贬得一文不值;他会涎着脸去求张中提拔一位基层官员,因为他给这位基层官员许了诺,有利益交换,但一转身,又在师北蓉面前提醒,要警惕这位市委常委、油滑老吏。总而言之,在他看来,在青州,甚至在这世上,除了他哥哥,没有任何一个人是他的朋友,他和他们之间的关系,就是一种理所当然的互相利用。
美国的国防部长拉姆斯菲尔德说:“我们都知道,有些事我们知道。有些事情我们知道我们已经知道。我们同时知道,我们知道的有些事情,其实我们并不知道。”这句话换成师东蓉来说就是:“在青州,没有事情是我不知道的。”
但是现在,他面临一个困难,也是黑哥面临的困难:青州汽车城领导小组组长林云。师东蓉不明白他哥哥为什么不让丁自喜来挂帅,这增加了他买空卖空的难度,这些天他一直在考虑该如何介入——他不会蠢到去求他哥哥出面,任何时候,他都只能借他哥哥的势,而不是借他的力。他在青州的所作所为,似乎从来都没有跟他哥哥有任何牵连,将来如果有什么事情,都应该不会影响到他哥哥的仕途,这是他自作聪明的原则。最后,他想到了孟平。
这个时候,在吉安县委宾馆的一个房间里,吉安县委书记车海跟叶志远正在促膝谈心。
他们是老朋友,因为,他们有一个共同的老朋友,或者说是恩人:前青州市委书记杜士诚。
两年前,车海是市委副秘书长,虽然他的能力在人才济济的市委机关里属于平平,却是杜士诚最信任的下属。杜士诚离开青州前,把他放到吉安县委书记这个位置上,作为这些年他为市委书记鞍前马后、辛苦奔波的回报。而叶志远能够成为青州四大牛人中的黑哥,是因为他通过一个偶然的关系帮了杜士诚一把,进而获得杜士诚的赏识。杜士诚提拔为青州市委书记后,把叶志远从烂泥中拉了上来,让他能够招摇过市,成为青州有数的企业家、商界名流。
电影《古惑仔》里面,蒋天养曾经对陈浩南说过一句话:“多认识一些穿西装、打领带的有钱人要比只认识那些坐没坐样、站没站样的矮骡子强。”当年叶志远在省城跟杜士诚邂逅,还没有成为青州市委书记的杜士诚就对叶志远说过类似的话。他告诉这位迷信自己武力的黑道混混:“拿刀抢钱,抢一辈子也装不满口袋,但是用脑子,一个项目就可以抢到一屋子的钞票。”这句话对于叶志远如醍醐灌顶、茅塞顿开。
从那以后,叶志远开始了另外一种人生,他藏起了招牌式的凶恶表情,对人变得客气,在所有聚会上争当主人,抢着付账,非常注意自己的言谈举止、穿着打扮,口头禅也由以前的“弄他”变成了探讨式的“可不可以谈一谈”。他身边的朋友和手下都注意到了这些明显的变化,但他们并没有因此而减少对他的畏惧,反而变得更加尊敬。当杜士诚主政青州,他开始真正步入人生的康庄大道,赚到了他以前做梦也想不到的钱,成为青州赫赫有名的四大牛人之一,头上罩了很多唬人的光环。他和车海,勉强算是杜士诚一文一武的哼哈二将,分别在不同的领域相互配合,为市委书记效劳,同时也享受某种权力的延伸。
正是因为他和车海的特殊友谊,所以他才会选择吉安开设赌场。他认为吉安在青州四县一区中,地势相对偏远,一位县委书记相当于这个独立王国里的帝王,他和车海完全可以在这里为所欲为,但是没有料到的是,省厅居然长途奔袭,端了他的赌场。损失固然惨重,但对于这种偏门生意来说,极高的风险能够被高额的利润回报冲去,只要他能够继续从事这种一本万利的生意,但是,偏偏车海也在这个时候出事。
“今天宣传部长老田给我说,网上已经出现用这件事编的小说,叫什么《诽谤》,还他妈的很火。”车海愤愤地说,“这些无良文人,想钱想疯了。我让老田跟对方接触了一下,开口就要五万。”
“五万?我以为会是五十万!太看不起车哥了,太掉一位县委书记的价了。只能证明,这厮是个土鳖,从来没有见过什么是钱。”叶志远笑骂道。
“我让老田跟他蘑菇,只要他敢要,我就敢给,到时让小勇……”车海脸上狰狞的表情突然僵住,他想到刚才跟陈小勇通的电话,这位公安局长诉苦,说市局领导狠狠地批评了吉安警方,严肃警告他们不得再轻举妄动,任何言行都必须先向市局汇报。
这几天,短信事件持续升级,网上掀起一波又一波的批评声音,吉安县委县政府召开了几次新闻发布会,根本无法平息事态。耐人寻味的是青州市委和西川省委对此异样的沉默,似乎西川根本没有吉安这个县,车海根本就不是青州的官员。车海主动打过师北蓉两次电话,但青州市委书记根本就不接,这更让车海提心吊胆,忐忑不安。
虽说师北蓉多少也算是杜士诚推出来的接班人,但是,一朝天子一朝臣,谁知道师北蓉现在心中如何想的?何况师北蓉跟杜士诚也并非衣钵相传、心心相印,而是暗存心结。他以前是杜士诚身边的红人,那时多少做过一些为难师北蓉的事,现在又捅了这么大一个娄子,师北蓉是不是正好借这个机会一泄宿怨,铲除异己,换上他的嫡系?
叶志远看着一脸阴沉的县委书记,他完全能够猜到车海现在在想什么,他不能骂车海愚蠢,他和车海现在还有共同的利益,必须患难与共。最后,他叹了口气,开始说一个故事:“车哥,你知道美国对以色列的帮助有多大吧?最新型的战机,总是先在那里通过实战检验的,如果以色列遭受攻击,美国将增援以色列,这是毫无疑问,但是,如果情况真的很危急,而且已经确定无法解救以色列了,那么,美国人会怎么做?他会首先下手毁掉以色列的核子能力。”
“你是说老师……”车海颤声说。他听明白了这个故事,同时,他自己也早考虑到了这一点,但是这个时候清楚明白地由叶志远说出来,还是让人难以接受。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同样的道理,我们也得自己想点办法。”叶志远冷着脸沉吟着,最后悠悠地提问,“我们为什么不考虑一下这个时候谁帮得上我们、谁会帮我们?比如林云。”
接到师东蓉的电话,孟平感到非常棘手。
首先,师东蓉是一个不能拒绝的“朋友”,如果可能,孟平宁愿拒绝市委书记也不愿意拒绝这位市委书记的弟弟。毕竟,师北蓉更加理性,更加有气度。而师东蓉,具有那种小人得志的一切恶习:骄横,淫逸,不容一点儿拂逆,老子天下第一,而且贪婪无比。在师北蓉担任青州市长的几年间,他屡屡出面替这位市长弟弟效劳一些损害自己形象的工作,却从来没有得到过一点点来自这位“青州王”的回报,似乎孟平为他做的一切,都是理所当然。他对孟平的态度,似乎就像主人对待仆佣,远比他哥哥要跋扈十倍。或者说,他真把自己当成“青州王”了。除了雷胜利,师东蓉就是青州最令孟平感到头痛的“朋友”,甚至连叶志远都比他们懂得收敛和克制。这一次,他又把一个看起来无法完成的任务交给孟平。经过长时间的考虑、权衡,最后,孟平决定把这个球踢给林云。
他想看看林云的态度。这位新市长来到青州已经大半年,作为政府办公室主任,他竟然还是无法把握这位长官的心思,这是他的失败,也令他一直忐忑不安。在经过这么多明明暗暗的试探纠缠之后,他很想看看林云的底牌,而要逼着这位似乎真有些持中守正、大智若愚的市长表态,毫无疑问,这是一个最好的机会。这一次,他先斩后奏,没有事先向师北蓉请示汇报。
他向林云做了如实的汇报,并且含蓄地点明师东蓉的意图。
林云感到异常震惊:这些人怎么可以这样做?怎么可以这样理直气壮地对国家和人民的利益进行明目张胆的抢劫?“远华?师总似乎一直是跟恒大投资打交道,怎么会跟远华……”他问。
孟平迟疑起来,怎么给市长解释呢?师东蓉习惯玩空手道,他需要的时候,只要他哥哥在青州,青州的任何一家公司都可以被他借壳,就像有些人采人参,只有他们才有办法采到,但有些人却埋伏在他们必经的路上,做采采人参的人。而师东蓉就是这种采采人参的人。“可能师总在远华公司参了股吧。”他含糊地说。他不太清楚市长是否在装憨。
林云沉吟起来。这是一个重要的时刻。
这不像从前,对于青州政府工作某些违规操作他可以装作不知道,师东蓉直接站到了他的面前,现在不是讨论什么领导亲属经商应不应该的问题,而是他必须直接对师东蓉的要求做出回答:YesorNo!
拒绝似乎是个一望而知的愚蠢选择。孟平这样底气十足地把师东蓉抬出来,不会没有考虑过他的拒绝,也不会没有后手,权柄的尽处,是赤祼而锋利的刀锋。他如果不答应,似乎就是在鲜明地表示他的某种立场,接下来,是不是就是血淋淋的权力厮杀呢?
林云突然有种痛楚的感觉,为什么一定要这样?自从来到青州,他就一直小心翼翼地维持着某种尺度,恪守着自己的权责,他绝不想介入这种复杂而无聊、荒唐却残酷的权力斗争。作为青州市长,他只想做好本职工作,保证青州政府高效有力地运行,只想在这几年中好好地为青州做点实事。雁过留声,他希望他某天离开的时候,青州的老百姓会像抚州的少数民族兄弟一样对他竖起大拇指说:“林市长不错。”但是现在,他似乎再也无法闪躲隐忍,他必须做出选择,这让他感到无比的沮丧和痛苦。或者,身为青州政府主官,他本就不可能逃避这种权力斗争,洁身自好。他曾经的所有努力,都是镜花水月。
那么,答应吗?他毫不犹豫地否定了这个选择,他不能这样!
君子远庖厨,这就是他最后的底线了。他不知道的事、他没有亲自经手的事、跟他无关的事,他都可以忽略,但是青州汽车城,他是领导小组组长,每个项目的合同,都可能签上自己的名字,很多年后,这些记录都还将保存着,某些人翻看这些历史文档时,可能会指着他的名字骂娘,这一切,都是阻止他屈服的原因。他自认自己不是非常有勇气的人,相反,他有时似乎非常胆小,做事过分谨慎和小心,但是,或者正是因为这种胆小、这种对于某种东西的敬畏和坚守,他不敢答应师东蓉的要求。
短短的几分钟里,青州市长经过艰难的思考,再一次确定了自己的想法后,林云缓缓地吐出一口气,但没有说话,而是开始考虑另外一件事,或者说另外一个人:师北蓉。
这个站在师东蓉背后的市委书记,又是一个什么样的态度?这一切都是他同意或者指使?他为什么要这样紧逼自己?青州汽车城刚刚启动,一位老练的权力人物,不应该在这种时候发难,尤其是吉安连续出事,再加上白爱民、贺光霖等人,师北蓉不应该再对自己露出刀锋。难道是因为黑哥的赌场?应该不会,那对于师北蓉来说,影响太小,可以忽略,师北蓉也绝不会具有那样的神通,知道自己在电话中对白爱民的暗示。那么,为什么师东蓉会突然不管不顾地伸手向自己要项目呢?仅仅出于对金钱的贪婪?
或者,师北蓉会接受这次拒绝吧?林云换了一个角度考虑。他既然要求自己担任领导小组组长,作为一位市委书记,他应该分得清政治利益与经济利益孰轻孰重。青州汽车城是一项已经上升到具有政治高度的工作,他就不应该在这种时候为了一些可以舍弃的利润而与自己产生意见分歧。政治,就是一种妥协,他是不是也应该为了某种大局向自己做某种妥协呢?但是,林云也知道,他这种想法太一厢情愿、太过理想。师北蓉是谁?西川的明星官员,没有担任市委书记时就是有名的强人,现在大权在握,更是目无余子,很可能根本就没有考虑过他这市长的感受,也从来就没有把他放在眼中,这又令林云感到羞辱。
“我刚才跟市中区万书记通了电话,为了配合青州汽车城的进程,准备立刻在汽车城领导小组现在的四个工作组资金协调组、征地拆迁安置补偿组、基础设施建设组、综合协调组之外,立刻增设项目招投标组,全权负责汽车城所有项目的招投标工作。”林云控制住自己的情绪,缓缓开口,“远华想参与汽车城的建设,我代表青州汽车城领导小组表示欢迎,远华公司承建了很多政府工程,跟青州政府有过合作关系,在将来招投标的时候,这些因素都应该考虑进去。”
这是确凿无疑的拒绝!
孟平在心中哀叹一声,他终于亲口听到了林云的拒绝。
他比很多人,甚至比市委书记都早知道林云的打算,这是他从舒万里这一阵的工作中猜测出来的。林云并不是那种走一步看一步的人,虽然他现在陷入征地的泥淖中,但是他已经在开始制定有关汽车城建设项目的招投标制度。林云肯定在被师北蓉点名挂帅时就考虑到了他会遭遇的所有困难,除了征地之外,建设项目的发包将是另外一个雷区,林云考虑到了一些可能。所以,他准备建立某种制度来回避复杂的人事纠缠,撇清可能涌向他的腐败暗流,这就是孟平刚才接到师东蓉电话时感到为难的原因,也正是孟平要冒险突然试探林云的原因。他要抢在林云的招投标制度出炉前丢一个烫手的山芋来考验林云,现在,他得到了答案,但是,这个答案却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他一直不愿看到的情况终于出现了。
现在,他终于算是了解林云的真实想法了,或者说,他了解了这位市长,这个男人。他记起丁自喜跟他闲聊过,张中关于青州两位主官的划分,师北蓉是金,林云划到了铜铁。他认为他的盟友们错了,错得非常厉害,就算林云真是块铜铁,在地下埋了很久,锈迹斑斑,但这块铜铁可能是一把剑,最后会露出它森寒的锋芒,而现在,剥开林云温和的表面,已经露出了他坚硬的本质,接下来,又将是什么?他不敢想象。
还有一个麻烦,他现在做的一切,师北蓉都一无所知,他又该如何向市委书记汇报呢?他无法想象师北蓉暴怒的样子,车海刚刚给他捅了一个大娄子,自己又让他后院起火——虽然,孟平认为林云既然已经决定制定这种招投标制度,宣布他的立场是迟早的,但师北蓉不会这样想,他会认为是孟平自作聪明才造成这种被动局面。
林云看着孟平离开的身影,他看不到孟平的表情,也看不透这位办公室主任心中的沮丧和忧虑——他自己倒是充满沮丧和忧虑,政治家开战,老百姓告状,都是一样的无奈,他并不想这样,但是,他更不想不这样,他可以一再退让、忍受,但有些底线和原则必须坚守。同时,他也没有看穿这次突然袭击只不过是孟平的灵机一动,他把这次突然袭击跟黑哥藏在村民背后阻挠征地结合起来,看成是一种连环招数,最终的目的是要逼迫自己向他们屈服,乖乖地把青州汽车城交给他们来操作。这激起了林云的愤怒,再加上其他一些因素,林云拒绝了师东蓉的要求。
林云靠在沙发上,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渐渐恢复体力。这个时候将近下班,他不想回家,他只想找个人来随便聊聊。舒万里?谈话也需要对手,一位下属,身份上就不是对等;贺光霖?他倒没把这位前县长看成下属,但现在他只想安静地说说话,而不是需要什么激励和鼓舞;竺子?这倒是个不错的人选,但是他们在这座城市如何见面、以什么方式见面都是极大的麻烦,而且如果他们处在一个私密的空间,林云不敢保证自己在这种时候会保持一贯的理性,上次就是一次警钟,他有些害怕再次面对这个“女人”的诱惑;罗宾?林云苦笑,这不过是另外一位逐利之徒,他可能永远无法跟这种人促膝谈心。几分钟的茫然后,蓦然间灵光一闪,他想起了一个人:何海涛。
他答应过这位何总一周内去黄埔房产,但是因为这些天他实在太忙,征地的事实在太费心费力,他竟然忘记了这个承诺。他不知道何总的电话,他想到查询台,但是放弃了这个念头,直接出了办公室,让舒万里下班回家,自己下楼叫了出租车。
到达青州云天大厦时,正是下班的高峰时期,旋转门流水似的不停吐出衣裳楚楚的人流。林云踌躇着是否等一会儿,但是炎热的天气迫使他硬着头皮迎着人流进入供应冷气的大厦。令人吃惊的是,没有任何一个人注意到他,联想到刚才出租车司机对这位在政府大院门口上车的乘客熟视无睹,林云不禁有些莞尔,自己太自以为是了,这座城市不是每个人都认识市长的。突然间,又想到半个小时前他在办公室跟孟平那段简短的对话,这个城市又有多少人在乎自己刚才那番艰难的煎熬?在乎自己的努力与挣扎呢?顿生一种荒唐之感。
幸好上行电梯的人不多,黄埔房产公司门口的前台小姐正在收拾东西,她抬起头疑惑地看着林云,几秒钟之后,她似乎认出了这位不速之客是谁,微微张大了嘴,不敢确认。
“我找你们何总。”林云温和地笑笑。前台小姐定了定神,什么也没有问:“您请。”抢前一步引路,推开标着“总经理”的办公室门。
“不是……”站在书柜前的年轻人恼怒地转过身,吃惊地看着林云,“林市长……我以为您还要过一两周才会来。”
他瞬间就回过神来,停下手中的工作,连柜门也来不及关,急走过来,握手,想把林云往沙发上请。林云笑着指了指书柜,问:“为什么认为我还要一两周才来?”
何海涛迟疑了一下,坦然说:“因为现在还在征地,建设项目的招投标工作,最早也得那个时候才开始。”
“我说过来拜访你,已经晚了。”
“说话不必算数,这是大人物的特权。”察言观色是任何一位商人的本领,林云突然来访,何海涛敏感地意识到什么,他决定进行某种试探。
“一个市长算大人物?”林云问。
“这要看在什么地方,在北京肯定算不上,在青州那绝对算得上。”何海涛笑着说。
看着这位器宇轩昂,就算是在阿谀逢迎之时也显得气定神闲的老总,林云笑了:“现在可以开始我们的工作吧?”
“时刻准备着。”何海涛像少先队员宣誓一样笑着说。但他并没有像通常那样用文字和资料,再加上自己口头汇报,而是打开桌上的电脑,播放一个有关黄埔房产的宣传片。
很短,不到五分钟,但很具有视觉冲击。
“但这只是证明你们总公司,并不代表黄埔青州公司。”林云说。
“因为青州黄埔这两年一个项目也没有做,也没有什么值得向您汇报的。”何海涛诚恳地说。
“那么,你在电话中说你想参与青州汽车城的建设,你用什么来说服招投标的工作人员,取信于人呢?”
“也许我只能这样。”这个时候,何海涛迟疑了一下,点击打开桌面一个文件,说,“这是玉锦苑业主跟市中区政府谈判的现场图片……这是前年建成的祥和里五号楼实拍,严重渗水……这是开裂……这是远华公司野蛮拆迁的现场,这次冲突造成三人重伤、十五人轻伤……这是一幢已经被确定的危楼,前年才建成,通过了质检站检查,现在没有人敢住进去,购房户起诉,这个案子拖到现在还没有解决,仅仅是市中区政府出了一个无法执行的文件……因为某些人的介入,整个建筑利润被拿走了很大一部分,所以建筑商就只能在建筑成本上投机取巧,偷工减料……这是青州去年的样板工程,质量先不说,看看它的设计……”
在这几分钟内,林云受到的冲击远超前几分钟,虽然图片的效果肯定不如电视宣传片,他没有想到,他担任市长的青州会存在着这样的人和事,或者,他早就隐隐感觉,只是现在突然直面,无法不感到震撼。
“你靠诋毁对手来达到目的吗?”林云冷冷地问。
“我只是指出青州建筑市场存在的一些问题,我无力矫正,所以我向我认为有能力矫正这种不正常风气的人反映。这是一个公民的权利,也是一位开发商应该承担的责任。”何海涛毫不退缩地回答,态度平静而从容,似乎还带着一点点天然的优越感;或者说是隔岸观火的讥诮,一点儿也没有在官员面前正常的谦恭;或者,正是这个原因,他跟师东蓉不欢而散,整整两年,在青州没有拿到一个项目。
“我不是第一个看到这些图片的官员吧?”林云问。
“我向师北蓉书记反映过,如石入水,没有任何回声和动静。于是,我没有继续尝试。我不是那么无趣,不是那么愚蠢。同时,如果师北蓉视而不见,我想不到青州还有谁能。”何海涛摆出一副无奈的表情。
“所以现在找上我?”这句话涌到林云嘴边又吞了回去,换了一句冷冷的讥诮:“你既然苦心搜集了这些东西,为什么不向有关部门检举?这其中肯定涉及到一些违法犯罪。既然你在标榜你作为公民和开发商的责任和义务,就应该把这件事做到底。”
“我得承认我还是自私的。”何海涛耍起了无赖,“如果我举报了,我可能成为反腐英雄,但同时,我也失去商人的资格。”
“那么,作为一个商人的资格,你又做了些什么呢?你的公司整整两年没有一个项目。”林云继续刺激对方。
很奇怪,他居然觉得跟这位何总进行这样的对话很正常。他一直是谨慎的,哪怕是竺子,也事事小心,尽可能抹去他们交往的蛛丝马迹,尽可能说话含蓄,不让竺子窥探自己的内心。但是现在,他却在这位第一次见面的商人面前探讨某些非常敏感、尖锐、赤祼的问题。
“如果林市长是指同流合污,我承认我的失败。”何海涛从容地反击,“但同时,这也证明了我的成功。因为我们黄埔公司的理念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要保证整个公司可持续、健康地发展,换个通俗的说法,就是不做违法乱纪的事,就是不行贿。”
何海涛开始进入某种说话状态:“在非洲有一句话是:‘如果你想活得长久,钻石千万碰不得。’在我们黄埔,也有一句禁令:‘如果你想活得长久,行贿千万做不得。’这个戒条来自一个血的教训。黄埔房产某省公司,因为一个项目涉嫌受贿,高级管理人员全部锒铛入狱,这件事让我们董事长认识到,行贿可能拿到项目,得到几千万一个亿的好处,但也可能把一大批优秀的管理人才赔进去,而且如果这种办法最后形成某种经验,会让整个公司好逸恶劳,做项目总想着走捷径,整体竞争力大大下降。总的来说,是得不偿失,所以制定了这个戒令。
“我再从正面举个例子吧。前几年,深市分管城市建设的王姓副市长因涉嫌巨额财产来源不明罪被逮捕,深市房地产市场大为震动。但是我们公司安之若素,总部甚至连个电传也没有发过去关心一下。为什么?就是因为有这个理念和戒令。
“回到青州,林市长,坦白说吧,你可能知道师东蓉,两年前我们公司刚刚成立时我跟他见过面,可能青州都在传说我跟师东蓉那次有名的饭局,说我心高气傲,激怒了这位当时的市长亲弟弟——现在的市委书记亲弟弟,但是,情况恰恰相反,我们不是谈得不好,而是我们谈得‘太好’。师东蓉不是那种二愣子,会跟钱斗气,我也不是那种跋扈之辈,我们之间怎么可能闹意气?真实的原因是这样,当时我们想做青州购物广场那个项目,因为在市中心,要求整个建筑埋在地下,包括停车场。这种限制,增大建造成本还不是要害,要害是对消费者的不方便,我们认为规划有问题,希望能够做一些修改。这样的背景下,师东蓉主动找上门来,打包票,能修改规划要点。当然了,修改要付出代价。不就是咨询费吗?只要合法,黄埔也会接受。可是师东蓉口气太大,他表态,只要我们开口,怎么修改都行。为表诚意,他说,规划要点修改批准完成后,再收咨询费。这太令人恐怖了,这种主我们黄埔可不敢碰,最后请示了省公司,我们放弃了那个项目。”
“既然这样,你为什么不彻底放弃,离开青州?你们省公司为什么不撤回你们?虽然你们是上市公司,实力雄厚,但也不会白养一个公司两年,这不正常,从商业上来说,也不划算。”
“您说得对。因为两年没有项目,公司现在已经压缩到最小规模,只有十多位员工,而且,如果今年我还无法在青州拿到一个项目,那么,我这个青州黄埔公司的总经理就算做到头了。企业不像政府,官员下台,如猫坠地,总会安安全全地四脚落地,我如果不做这总经理了,只能回省公司当一位待职的员工,这期间除了基本的薪水外,没有任何福利,也没有商务用车,连普通的员工都比不上。”何海涛苦着脸坦然相告,接着话音一转,“但青州黄埔公司永远不会撤,这是省公司的战略布局。青州在西川省的地位决定了黄埔房产永远不会放弃在青州的努力和市场。”
“黑暗只是暂时的,光明一定会到来。”何海涛深情地说。
林云被他的表演逗笑了:“或者,当光明到来的时候,你却看不到了。”
“但是因为林市长,我可能提前看到了光明。”何海涛机敏地抓住话头,既是阿谀,也趁机提出自己的要求。
林云沉吟着。
“关于黄埔房产,我刚才还有话没有说完。”何海涛迟疑了一下,决定加上最后一击,“正如您也看到了,像青州黄埔这样的房产公司,居然两年没有拿到一个项目,这不仅是一件奇怪的事,而且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认为是青州政府的一种失职,是一种耻辱。耻辱不仅是黄埔房产的,是我的,也是青州政府的,将来报道出去,也可能引起某种哗然,引起高层的怀疑和关注。林市长,您愿意在您领导下的青州,应该存在着这样的怪状吗?”
“何总太自以为是了。”林云冷笑,“你以为这样就能够说服我?”
“我认为,唯一能够打动您的不是我今天的表演,也不是黄埔房产令人信赖的声誉、资金、技术和管理,而是我们公司健康经营的理念。”何海涛严肃地回答。
“你研究过我?”林云突兀地问。
“是的,作为一个房产开发商,我们必须研究国家各种经济政策,也研究每一位当地的政府官员,不是为了公关,当然也是为了公关——健康的公关,至少要保证尽可能减少阻力。况且,这两年我正好有大量的时间。”
看着这位踌躇满志的何总,突然之间,林云感到某种强烈的刺激,他想到贺光霖、竺子、舒万里,想到罗宾、白爱民,想到师北蓉、丁自喜、孟平,想到那跳桥的夫妻,想到刚才何海涛提供的那些图片,想到爱乐手机、雷克斯项目、青州酒业青州制革厂和青州汽车城……他深深地吸了口气,他承认何海涛的确打动了他,也可以说,是青州黄埔在一个最恰当的时机扮演了一个最恰当的角色,如果二十年前,他会立刻宣布他的决定,但是现在,他只能说一句套话:“青州政府欢迎任何公司和个人投入到青州的发展和建设中来,也欢迎黄埔房产参与青州汽车城的开发建设。何总可以先准备,搜集适当的资料,做一个方案,参加招投标。”
“我一定会。”何海涛心领神会,肯定地说。
这个时候,孟平跟师东蓉见了面。第一次,他没有立刻把林云最新的情况向市委书记汇报,而且,他明明知道这是很重要的情况。
“如果他真的坚持这个做法,我认为远华很可能在这次招投标中出局。”孟平直截了当地指出。
“我才不管远华不远华,无论谁来做这个工程,都要过过我的手。”师东蓉自信地宣布。
孟平冷冷地扫一眼这个狂妄的“青州王”,冷冷地说:“如果是黄埔呢?”
师东蓉僵住,青州很少有人能够拒绝他,但何海涛就是其中之一。
“所以还是远华合适。我们不是帮叶志远,是帮自己。”孟平叹了口气,必须为这位师总指明方向,他对他们兄弟俩都必须竭诚服务,“青州汽车城,是青州政府今年乃至接下来一段时间的重要任务,不容许任何人任何事耽误这项工作,目前来说,是保证征地工作的顺利进行,不能影响那些汽车零配件企业入场,这里面就有一个速度问题。如果工作进度不能按计划进行,这就会影响青州市委市政府的大局,可以说,这就是问题的关键。”
“我明白。我请丁市长向市委汇报。”师东蓉心领神会。
只有用这一点来向林云施压,青州能够命令林云的人是市委书记,这个工作,必须由他哥哥出面,但是,他不能告诉他哥哥真实原因,这一次,他必须瞒着他哥哥,却又要利用他哥哥。只要师北蓉为了抢时间,保证进度,林云似乎就只有把所有的工作都交给叶志远来做,他们都认为,在青州除了这位黑哥,谁也无法解决征地中的麻烦。
林云离开云天大厦,只觉得两脚发虚,身体发热,胸中似乎有一股子气在涌动着,想吼那么一嗓子,宛若少年时,刚刚结束一场重要的考试,忐忑中充满兴奋。
他走了几条街,情绪渐渐平静下来,摸出电话打回家,林策接的电话,曹蕙莲出去打麻将去了,得知儿子还没有吃饭,林云高兴起来:“那出来,咱爷儿俩去大吃一顿。”
十五分钟后,他们在临江一家小餐馆坐下来,江风习习,舒爽宜人,他们叫了几个特色菜,“喝点儿啤酒?”林云热情地建议。
“冰镇过的。”林策点头,“老爸,你今天情绪很不正常嘛。得了表扬还是……”
林云含笑不语,直到两瓶啤酒下肚,才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说:“儿子,你说得不错,你爸清白了几十年,不会在这种时候以权谋私、贪赃枉法,而且,还要守住底线和原则,顶住压力,做个好官。”
“这本来就是你应该做的嘛。”林策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这不是什么英雄行为,这是本分。”
林云苦笑,儿子的话让他很受打击,却又让他感到异常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