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廷顿说过一句话:“贸易可能会,也可能不会跟着国旗走,但文化几乎总是追随着权力。”从几千年文化中去寻找证据,可以看到,有“士可杀不可辱”的气节,也有“大丈夫能屈能伸”的选择;有“是可忍孰不可忍”的底线,也有“小不忍则乱大谋”的妥协;有“杀身成仁”的慷慨,也有“识时务者为俊杰”的圆滑;有“义无反顾”的凛然,也有“好汉不吃眼前亏”的畏缩;有藏器待时的“隐、忍”,也有“千弩之弓,一击必中”的“稳、准、狠”……在这一切看似截然相对的理念背后,实际上,都隐藏着权力的变动。
在这个奇特的权力场中,权力的锋芒如同女人的乳房,不露则罢,露则伤人。对于林云来说,大半年的隐忍也无法逃避权力的锋芒相逼,当师东蓉站到他的面前时,他做出了选择,“是可忍孰不可忍”,他拒绝了这位市委书记的亲弟弟,以锋芒对抗锋芒,第一次,在青州的权力舞台上,不再沉默。
而权力的锋芒是双刃的,露则伤人,无论是自己还是对手,当林云为自己的选择感到痛苦的时候,市委书记也感到同样棘手和麻烦。
接到师东蓉的电话,丁自喜恼怒异常,他堂堂一位常务副市长,可以被市委书记支来唤去,但师东蓉凭什么用这种近乎命令的口气对他指手画脚,要求他怎么做?但是,他偏偏无法拒绝。情绪平静之后,他换了一个角度考虑,他在青州最大的敌人就是林云,至于如何对付林云,师东蓉会因此从中受益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够打击他眼中的对手,这就是目的。或者说,师东蓉跟他现在是同仇敌忾,师东蓉的要求,是投己所好,求之不得。
他单独向师北蓉汇报了青州汽车城领导小组的工作,重点是征地问题,不乏添油加醋地渲染遭遇的阻力,看起来是为自己当初没有成效的工作做某种辩解,实际上是在强调林云目前同样无能为力。当然,在展望整个计划进程的时候,他也不免提出了一些含糊的建议,躲躲闪闪地把师东蓉的意图藏在其中。
师北蓉并非吴下阿蒙,在丁自喜闪烁其词的背后,他意识到这其中肯定有什么不对,但是他不动声色,等到丁自喜离开,他立即打电话给孟平。面对市委书记的质询,孟平坦承了他推荐远华,被林云拒绝,他也没有隐瞒地点出了师东蓉在其中的位置,林云对远华的拒绝,也是对师东蓉的拒绝。
师北蓉第一反应是勃然大怒:这种时候,师东蓉居然这样愚蠢地去刺激林云;孟平也是,居然这种事不事先向他先请示!他平静地结束电话。他可能为了一些小事故意显示自己的情绪和愤怒,但真正到了关键时刻,他反而能够沉得住气。
他沉吟起来,孟平从来不是孟浪之辈,孟平的考虑似乎也有些道理,如果林云的拒绝迟早要来,那么,现在面对并不是最坏的时候,现在重要的也不是责骂师东蓉和孟平,而是考虑林云这个拒绝所代表的真实意义,以及如何应对。想到林云,师北蓉这一刻竟然有些微微恐惧。他一直对林云进行压制,高调地显示着自己的强势,也一直对这位青州仅次于他的权力人物保持高度警戒,“千乘之君无备,必有百乘之臣在其侧;……万乘之君无备,必有千乘之家在其侧。”这句古话他一直不敢忘,但是,所有的一切还是没有阻挡住这位青州第二权力人物。在表现了大半年的顺从之后,在这种关键时刻,林云终于说不了。
是真的说不吗?
还是仅仅因为师东蓉的要求太过无理而不得不进行的一种有限的拒绝?他回忆林云一贯的温和,联想到师东蓉在雷克斯项目上的表现,很可能是这样,但是,他不敢确定。这种时候,一旦判断错误,很可能造成他一生最大的错误,局部战争还是全面冲突,他必须采取相应的策略。
他继续回忆这一段时间的人和事:贺光霖、罗宾、车海、拘押白建国和扫荡黑哥的赌场,最后,他的思考还是回到林云身上。贺光霖这些人虽然很麻烦,但青州汽车城才是他所有工作重中之重,只要这个项目能够顺利实施,那些人和事都不会动摇他的权力基础,最大也不过是领导责任,尤其是当他向杜士诚屈服后,两位曾经的盟友,总算又走到相同的道路上来。通过梅梅的口,他知道这位前市委书记,现省质监局长很可能焕发仕途第二春,调任省纪委副书记,这相当于替他这个市委书记购买了一份仕途保险。
最后,他亲自打电话给林云,要听取青州工业领导小组的工作汇报。他决定主动出击,他从来不是坐以待毙的人。
“……需要拆迁农户二千二百三十一户,迁坟七百六十处,拆迁量大,时间紧,情况复杂,问题多,面对这种情况,从拆迁动员开始,领导小组从组长到下面的资金协调组、征地拆迁安置补偿组、基础设施建设组、综合协调组四个专项工作组三十多名工作人员全部投入拆迁工作。在具体办法上,一边做拆迁户思想工作,一边签订拆迁还房安置及补偿协议,一边进行拆迁,以打破常规的做法,三管齐下……”
“过程和细节我就不听了。”师北蓉握拳说,“老林,我们要认识到的是,目前整个西川的发展是一个什么样的情况,地区与地区、城市与城市之间的综合实力竞争日趋激烈,各市州都处于‘激情燃烧的岁月’,大家都在争着干、抢着干。如何在激烈的竞争中立于不败之地,抢先发展?”
“不进则退,慢进也是退。唯有加快发展才能生存,唯有加快发展才不掉队,唯有加快发展才不留骂名!”师北蓉的拳头砸在茶几上,“回到拆迁征地上,我们必须抢时间、抢进度,我们青州市委市政府不能失信于人,不能让人家这些大汽车企业等着我们,我们必须完全按照工作计划进行,只能快不能慢,保证人家按时入场,这是领导小组必须具有的大局观。作为领导小组组长,老林,你必须承担起这个重任和责任,保证这个时间表。”
林云点点头:“同志们都很努力,请师书记放心。我们在进行拆迁工作的同时,相应的后续工作也在开展,我们马上成立招投标小组,建立完善的招投标制度……”
“好,这里我也要谈一点我的看法。”师北蓉再次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建立完善的招投标制度,听起来很好,看起来公平、透明,但是操作起来呢?没有相应的土壤,龙种也会变成跳蚤。这种制度是否适应青州,尤其是,是否适应目前的形势?现在重要的是速度,速度决定一切。
“打牌都按套路来,只有倾家荡产。你设想的这个招投标制度,如果能够保证速度,我就支持;如果为了走过场,互相踢皮球,反而可能人浮于事,耽误时间,变成作秀。老林,该拍板的时候就要果断地拍板,耽误了时间就是犯错误。非常时期,非常工程,可以采用一些非常做法,一切都要以保证速度为前提,哪家公司能够保证速度,就应该让哪家公司来做。拆迁也可以采用类似的做法,谁能够顺利地解决征地问题,领导小组也可以大胆地使用。”
林云默然。市委书记只差直接点明要他使用远华公司了。但是面对师北蓉的“大跃进”狂热,他又有什么办法?尤其是市委书记如此直截了当地指示。
“谢谢师书记对领导小组工作的关心和支持,回去我立刻把师书记的指示向领导小组的同志传达。请师书记放心,我会尽一切努力,争取在规定的时间内完成征地工作。”
这次谈话,林云表示了屈服和尊重,但是师北蓉也没有完全达到目的。市长虽然做了保证,但并没有完全按照市委书记的意思立刻答应远华来做征地工作。市长使用了太极功夫,官僚主义对于任何官员来说,都是一种驾轻就熟的伎俩。
但是从第二天开始,青州官场就开始私下流传这次市委书记和市长的谈话,有很多耸人听闻的版本,极尽想象。总的来说,是青州两位主官在青州汽车城征地问题上发生了严重的分歧,市委书记发了脾气,然而市长并不买账。这让青州的大小官员都感到兴奋,青州似乎有一种传统,当年师北蓉跟杜士诚磕磕碰碰,甚至追溯更早的张远才和童永胜,市委书记和市长之间的关系都不太像别的城市那样融洽,总有一段对抗时期,现在,这种传统再次得到验证,在沉默了大半年后,这一任的青州市长,终于表现了自己的权力意志。
但是这些小道消息一时半刻还不会传到林云耳中,虽然他已经到青州大半年,但除了正常的工作关系,他很少跟人建立某种特别的关系,直到有一天竺子给他发了一条短信,开始一条只有三个字:“对不起。”
这条莫名其妙的短信让林云一惊,他意识到了什么,但还是保持了一贯的沉默。几分钟后,竺子的短信果然继续到达,不仅说到了青州官员间已经疯传的他跟市委书记不和,而且他和竺子的绯闻,也在一定的范围内开始传播。
林云又惊又恼,恼羞成怒,他第一反应是不能让曹蕙莲知道,如果他妻子知道了,谁知道她会闹出什么事来,但是他马上意识到,他根本无法阻挡。虽然是盛夏,林云还是感到一阵阵发冷,气得颤抖,最后,在长达一个小时的沮丧和忧惧之后,他认识到,对于这种小道消息,对于这种流言的袭击,他跟其他官员一样,如墙遇风,无能为力,只能被动地承受,而且最好的办法就是保持沉默,故作镇定。幸好,他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跟他具有同样遭遇的官员比比皆是,他甚至想到了舒万里告诉他的有关杜士诚、师北蓉和梅梅的三角关系,这让他感到一些安慰。还有一点让他感到沮丧和无奈的是,他和她,虽然不是谣传的那样,但也不是自己想辩白的那样,他不是那样清白,所以也不能像一个无辜者那样底气十足,这似乎再次证明所有的谣言都不是空穴来风,风总是起于青萍之末。
在竺子发给他的短信最后,她说:“最后,我要告诉你的是,我不会让你后悔认识我,我也不会丢你的脸,我会让你知道,我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作为你的女人,我会做我应该做的。”
这句话又陡然增加了林云的担忧:她想干什么?他实在不明白现在这些女孩子的思想,她们的人生理念和原则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构建?或者,她们根本就不具备这种构建,她们现在的思想,还远远未曾定型,可以表扬她们的自由、开放,没有任何束缚,但同时,是不是也应该批评她们没有基本的人生观和世界观?他调出她的号码,但最终没有拨。
距离市委书记提出的三个月征地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半,他只好装作不知道青州现在对他形成的舆论风暴,把时间和精力放在具体的工作中。
接下来一个月,是一年中天气最恶劣的一个月,也是林云最艰苦的一个月。他每周都有一半的时间冒着酷暑亲临第一线指挥,虽然不是直接面对那些打定主意采取不合作态度的拆迁户,剩下的时间,除了正常的市长工作外,几乎都用来召开关于征地的协调会、动员会、专项会、现场办公会等。但是,开会并不能解决问题,同时,林云和领导小组的努力也没有获得相应的回报,在村民小组针锋相对的带领下,拆迁户们显示了顽强的斗志和坚决的态度。
林云向他聘请的专家们请教,但是这一次,那些似乎无所不能、乐于诲人的专家变得前所未有的谨慎,虽然算不上集体失语。或者说,专家们更着力于理论上的构建,注意的是宏观层面的东西,具体工作是他们的短处。他们模糊地表示,拆迁这个问题,已经不是个案,而是所有地方政府面临的一个超级难题。现在地方各级政府执行的是国务院二〇〇一年六月六日颁布、二〇〇一年十一月一日开始施行并沿用至今的《城市房屋拆迁管理条例》,随着社会的进步与经济的发展,这个条例与《宪法》《物权法》《房地产管理法》的原则和具体规定存在抵触,导致了城市发展与私有财产权保护两者间关系的扭曲,存在着很多无法解决的矛盾。以法制协调统一原则为基础,对《城市房屋拆迁管理条例》进行审查,建立合法、公平、公正的房屋拆迁法律关系已经是当前一个重要课题,相关部门正在制定相应的法律法规,以取代这个条例,但是目前,有关拆迁问题,只有靠地方各级政府和长官们摸着石头过河,具体问题具体分析来操作了。
林云和领导小组也只好竭尽全力,采取各种具体的措施以求完成这个困难的任务,而在这个过程中,市委书记表现了卓越的大局观,竭诚配合。
当林云要求那些跟拆迁户有直系亲属关系、在机关部门工作的党员和干部以身作则,说服自己的亲戚家人响应政府号召,主动搬迁时,师北蓉几次召开专项党政干部扩大会议,声色俱厉地要求与会者要把政府的号召当成一项政治任务来完成,而且纳入年度工作考核。林云为了鼓励那些配合政府工作的拆迁户,制定相应的奖励政策,对那些在规定时间内签订补偿协议的拆迁户,给予数额不菲的奖励。师北蓉表示大力支持,要求马德高在电视台反复宣传,财政拨出专项资金,保证签订一户就发放一户奖金。整个拆迁工作因为村民小组的存在,显然有无数的扯皮、捣乱、谩骂甚至围攻行为,在师北蓉的指示下,雷胜利成立了专门队伍,对领导小组成员进行保护,或者,在林云看来,这未尝不是另外一种示威。但是,最重要的是当丁自喜幸灾乐祸地向师北蓉单独汇报工作时,市委书记对这位常务副市长进行了严肃的批评。
他引用了一个故事,当年西川军阀混战,杨森部下某团团长计划干掉自己的旅长投降,但要求刘湘将他升为旅长,对此刘湘坚决不允,他对左右道:“我们都是带兵的,如团长打死旅长,便升旅长,将来何以示众?此例如何能开?”
这是超级强烈的诛心之语,丁自喜目瞪口呆,又羞又恼。
但是师北蓉不太在乎这位常务副市长的感受,或者说,他对丁自喜超级失望和生气。当初林云准备解决爱乐手机问题时,丁自喜临阵脱逃;而且熊天成也抱怨过,这位常务副市长根本不是去帮助他跑公司上市,而是每天海吃海喝,外带抓拿嫖赌,就像是请了一个大爷去供着,正事反而半点不做。青州制革厂和青州酒业牵涉到师北蓉巨大的经济利益和政治利益,丁自喜如此玩忽已经让师北蓉痛恨,这次青州汽车城,还是我行我素地拖后腿玩内斗,他也不用再对丁自喜客气。
丁自喜垂头丧气,却不敢拂逆市委书记的权力意志,只能强压心中的情绪,配合林云的工作,哪怕是装模作样。
在外人看来,这似乎又是青州两位主官的一段蜜月期,所有的政府工作,不仅仅是青州汽车城,师北蓉都非常配合。但是这种配合因为反常而带上了一种诡异的味道,就像暴风骤雨剧变之前,往往都是波谲云诡地给人以无边的假象,看似平静的表层下面,涌动着一股强大的、不可逆转的暗流!
这种蠢蠢欲动、腾腾蠕涌、隐含杀气的暗流,并非在一天之内忽然形成,而是一个沉默、积累、渐进的过程,是一种量变到质变的过程,不仅是青州两位主官之间已经非常清楚、不可调和的分歧,也是征地工作毫无悬念的无法完成。这两件事都将给青州的政局带来巨大的影响和震荡,实际上,这两件事也就是一件事。
只有很少一部分拆迁户响应了政府的号召,经过领导小组的艰苦工作后,最终只有不到三分之一的拆迁户签订了补偿协议,距离完成任务遥不可及。临近国庆节的时候,情况已经非常明确,无论林云怎么努力,领导小组都无法在三个月内完成征地工作。
这已经不是什么方式方法的问题,而是彼此要求差距太大,根本无法达成一致的问题,就像一根木头无法焊在铁上一样。
林云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失败。他在青州没有根深蒂固的关系,没有一呼百应的亲信和嫡系,虽然领导小组每一位工作人员都很努力,都没有怠工和拖后腿。最后,他拨打了何海涛的电话,请何海涛来他的办公室。
“如果林市长希望我来接手这个拆迁工作,我肯定是无能为力。”这是何海涛在林云办公室说的第一句话——在林云开口之前。
林云盯着这位精明过人的商人,他竟然无法生气,几秒钟后,他才问:“如果把征地和基建工程一起打包呢?”
“我同样无能为力。”何海涛没有任何犹豫,摇头,“虽然这是一个诱人的大蛋糕,但我有自知之明。我不是黑哥。”
最后那句话让林云眉头皱了一下,他问:“你也认为这个拆迁工作只有远华才能够完成?”
“我只是说有这个可能。当然,别人也有这个可能。人生,本来就是由各种可能构成的。”何海涛老练地不正面回答。
“你其实可以这样回答我:征地拆迁工作,这本来就是政府的工作,只是很多地方政府喜欢把这些工作交给开发商自己解决,政府躲在一边扮演裁判的角色。”林云淡淡地说。
何海涛鼓掌:“林市长,我是第一次听见政府官员这样坦率。我佩服你。”
“安慰只是一张药方,帮助才是药。”
林云看着何海涛,何海涛苦起了脸:“林市长,我老实坦白吧,虽然商人以追求利润为目的,但黄埔公司不是远华这种草莽,我们有自己的宗旨和理念,暴力拆迁这种事我们是永远不做的。政府有政府的责任,企业也有企业的责任。很多官员为什么会落马?正是因为他们没有守住自己的底线;很多显赫一时的企业为什么会衰落?也是因为他们没有坚守住某些理念。”
何海涛深情地说:“具体到青州汽车城,这个项目可能让青州黄埔创造辉煌,在全国的黄埔公司中熠熠生辉。如果黄埔能够拿下这个项目,不仅是救了我这个人,而且救了黄埔青州公司,我非常感激你。但是,我不会因为这一点而破坏公司的制度,如果我这样做了,将来我就无法向公司董事会述职。你可以说我这人没有担当、没有情义,但是这正是资本的理性,或者叫冷酷。”
他的做作表演没有打动林云,林云一脸冷笑。何海涛再次苦笑:“好吧,我再坦白一点,林市长,您和我都知道,这个项目,实际上还包括一个利益博弈的问题。就算我们黄埔愿意充当一次英雄,也得有这个能力啊!这个征地拆迁背后有叶志远和师东蓉,你说,我们黄埔愿意蹚这摊浑水吗?”
他深深地叹气:“我不是那种第一次上春晚的歌手,憋着劲想一炮而红,我没有这个气魄和胆量,不敢跟这些人玩,我只是一个商人,不是黑社会,也不是权力人物。”
这就是何海涛的理由。坦白,也真实。
林云曾经主动向何海涛抛出橄榄枝,但是何海涛并没有投桃报李,拿出一点点“士为知己者死”的担当,他不是武侠小说中那些一言相投、以命相送的侠客,而是理性、冷静的商人,所以何海涛的做法是正常的,不正常的是林云,他竟然对何海涛抱有这种不切实际的想法。或者,林云也早知道这是徒劳,可是他已经黔驴技穷、束手无策,作为一位市长,他竟然不得不寻求这种渺茫希望,这就是他的悲哀。
国庆前某一天,师北蓉亲自给林云打了电话,请林云去他的办公室。这一天,终于来到。
“在刚刚召开的‘扩大开放年’动员大会上,省委常委、省长严宇同志着重强调:‘从实现追赶型跨越式发展目标的角度讲,从带动整个产业链条集群发展的角度来讲,就必须抓住产业发展的龙头项目。抓这样的项目,能够以一当十,甚至以一当百,既上水平,又上规模。’这段话可以看作是今年乃至今后青州要提高扩大开放水平,招商引资工作必须坚持的方向。”
虽然只有两人的交流,但是师北蓉却像在主席台上作报告,这是一种异常的庄重和严肃态度,似乎表明他们这次谈话的特殊。
“当然,‘招大引强’本身不是什么新概念,而是人人都明白的道理和常识。但是从一些地区过往的情况来看,要么由于简单GDP需要,要么迫于当地大量就业人员的压力,‘招大引强’只是嘴上说说,其实是眉毛胡子一把抓,遍撒渔网,见子打子,引进的企业小散乱不说,过几年就被市场竞争淘汰,地区经济还是停滞不前,群众生活不见好转,政府更是拿不出钱提高社会服务水平。青州以前也多多少少存在着这种情况。
“幸好省委省政府及时发现了这一现象,提出了‘招大引强’的口号。我们青州市委市政府,也要积极响应并落实,青州要建设成西川一等强市,要实现对东部沿海发达地区的追赶型跨越式发展,也必须把‘招大引强’的文章做好做足。而现在,青州汽车城,就是在这种大背景下的一个具体项目。
“像上汽、北汽这种位居产业链条龙头地位的大型企业,不仅因其产业聚合能力能够带动上下游产业的集聚,推动本地相关产业的跨越式发展,从而给区域经济的发展创造巨大财富,而且其本身高度市场化、专业化的运作模式,对一个地区会带来全方位的影响,比如政府管理、企业管理、社会服务等方面都带来新理念新要求,从而使青州获益匪浅,所以,我提出今年乃至以后相当长的时间内,青州市委市政府都要把青州汽车城当成头等大事来对待。”
依然是一贯的套路,市委书记首先高瞻远瞩地定了调子,抢占了某种制高点。看起来是套话,但是这一次,两个人都知道与以往不同,接下来的谈话如何走向,他们彼此都没有把握。
“师书记,我要向您检讨,在‘招大引强’这一点上,我的理解远远没有跟上省委省政府的精神,也没有跟上师书记的步伐,甚至在前一段时间,我还对这个青州汽车城有一些犹豫和怀疑,担心以青州的财政,支撑不起这样庞大的项目,现在看来,我保守了。”林云脸上的表情虽然不是像惯常所见的官员们那种装出来的心悦诚服,但很平静,也很真诚。
“诸葛一生唯谨慎,小心驶得万年船。有些时候,保持一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工作态度是非常必要的,尤其是像我们这种能够影响一城一地的官员。”师北蓉笑笑,“老林,省委安排你来跟我搭班子,或者正是因为你这种谦虚谨慎的优良品质,认为我们能够配合完美,组成一个优秀的战斗队伍。”
“师书记,您指示,我在后面亦步亦趋。”林云点头。
“当然,一个班子总是一团和气也是不行的。老林,今天我们好好交流一下,你对这个汽车城,以及最近的工作有些什么看法,都不妨说出来,我们讨论讨论,有不同意见也不要藏着掖着。”师北蓉按照准备好的套路,把话题转了过来。
“师书记,如果有不同的意见,就是刚才已经说过的。最初,对这个青州汽车城有一定的保留,但是现在,这个问题已经不存在了。”林云笑笑,“现在面临的最大问题、最大困难,是征地,也就是征地中的拆迁问题。”
他吸了一口气,眼光怔怔地凝注着师北蓉,不再犹豫,不再闪躲,直接、坦诚地把问题摆了出来。这也是他们今天谈话的核心问题,他不想绕圈子、做铺垫,他觉得他们之间用不着这样,这是一个关键的时刻,或者说,是一个最重要的时刻,他必须面对,虽然他准备了很久,现在也必须集中起全部的勇气和力量。
“我得再次向师书记做检讨。目前看来,按这个进度,无法按时完成征地工作,这里面有一些具体困难,但是无论如何,没有完成任务,作为领导小组的组长,我必须承担起这个责任,所以,我向市委、向师书记您做深刻的检讨。”
师北蓉叹了口气,表情深沉地说:“你有这个态度,我也不好说什么了,而且现在也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现在最重要的是讨论如何加快征地工作,保证青州汽车城的顺利实施。老林,这才是我和你今天需要面对的。这样吧,我还是那个建议,有些工作政府不方便出面的话,可以交给更合适、更专业的单位和个人来做,只要能够保证青州汽车城的顺利实施,有些细节是可以忽略的,出现一些问题也是可以接受的。”
这是师北蓉第二次提出同样的建议,这一次,更加直接和坦白,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因为他是市委书记,所以这个建议也可以看成一种指示、一种命令,但是林云没有像很多时候、很多官员一样立即点头从命,他沉吟起来。几分钟后,他说:“虽然征地工作有很多困难,但相信还是能够克服困难,最终完成任务。这是政府应该做的工作、应该承担的责任,青州政府必须面对,青州汽车城领导小组必须承担这个重任,作为领导小组组长,我必须完成这个工作。我相信,经过工作组同志们的努力,相信再过一段时间,会有越来越多的拆迁户理解,配合市委市政府的工作,最终取得胜利。”
他的声音不高,但是安宁柔和,有一种坚定的决心和宁静的力量,
师北蓉起身去倒水,他放下杯子后并没有立即坐回沙发,而是立在窗前。
窗帘没有拉上,摇曳着夏天的树影,有种很奇怪的感觉,似乎某种力量让室内的空气凝固,与世隔绝。权力,就是这种力量?
“再过一段时间?这段时间是多久?”师北蓉转身,突然爆发,“征地补偿差不多已经按青州有史以来最高,工作已经做到这个地步,也算是青州这些年来最细致艰苦的了。我当年做市长那些年,经手过那么多项目工程,没有一样像今天这样拖拖拉拉。如果政府工作都像这样,一遇困难就停滞不前,那什么事都办不成!一句话,我对领导小组的工作非常不满意。”
他冷冷地看着林云:“当年革命前辈炸碉堡、堵枪眼时,他们犹豫过?时间不等人,总攻的时间到了,每一刻的犹豫都会给我们的革命事业带来更大的损失,现在这个征地就成了挡在青州汽车城面前的碉堡,我们应该不惜任何代价炸掉它,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林市长,我认为,我刚才的建议,领导小组可以认真考虑一下,作为领导小组的组长,林市长,我希望您也认真考虑一下。”
在林云记忆中,师北蓉很少称呼他的职务,他一直含混地叫他“老林”,这是一种可以复杂理解的称呼。现在,他严肃地剔除一切个人因素,用赤祼的称呼来提醒他们之间的区别与职务名分,显示了强烈的权力意志。林云抬起了头,他平静地对视着市委书记的眼睛。斑驳的阳光透过窗帘照进来,映在林云脸上,闪烁着一种黑沉的金属光辉,阳光照着青州市长平静的脸庞,也照着这五百万人口、五千平方公里的青州。
“我会认真考虑师书记您的建议,这样吧,我们可以让更多的同志来对这个建议发表意见。”青州市长说。
林云离开的时候,师北蓉没有起身表示一下礼貌,愤怒只是表面的理由,实际上,他全身有种脱力的感觉,他怕自己一旦站起来,就暴露自己的虚弱。当办公室的门被轻轻带上后,他立刻瘫在沙发上。
这是第一次,林云直接、正面、明确地拒绝了他,拒绝了市委书记的权力意志,表示了自己不同的意见,显示了隐藏很深、坚硬的一面。
林云的态度让师北蓉有些无所适从,这位名声在外的市委书记似乎并没有传说中那样强大,或者说,他一直没有遇到令他真正胆寒的对手。杜士诚或许比林云更加老练和狡猾,但是,这位市长身上有前市委书记没有的底气和凛然,当他拿下温和的面具,露出坚硬的本质时,师北蓉一时难以适应,有些束手无策。也许从这一刻正式开始,一些人的命运开始显露,一些人的本质开始展现,虽然它曾经被掩饰、隐藏,或者深埋,往各自命运的深海潜去……宿命——这是他们无法选择,一开始就已注定必须面对的结局。
很久,师北蓉才振作起来,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拨打孟平的电话。
这个人不仅是他的智囊,也是他的文胆。这个时候,市委书记似乎有一些丧“胆”,他必须借助孟平,才能够找回自信。“文胆”这两个字的组合,再次证明了古人造词的准确和锐利。
“你没有看走眼,这位林市长真是个人物。”
孟平坐下后,师北蓉说。语气虽然很淡,表情平静,但是这句话还是委婉表示了市委书记对他这位文胆的赞许和期待。
“一部大戏,如果缺乏了阴谋、仇敌和死亡,那基本上就没有什么收视率了。同样的道理,青州汽车城这种足以载入《青州市志》的大事,如果不出现波折、反复和斗争,反而不太正常了。”在听完师北蓉简单说了刚才跟林云谈话的情况后,孟平沉思了一会儿,然后开口说话,“但是把世界大战降为地区冲突,是一切领导人的拿手好戏,不管他是白宫主人还是一位乡镇干部。”
“你的意思是……”师北蓉满脸疑惑。他并非没有听懂孟平的话,只是不明白孟平为什么要这样说。
“现在重要的是青州汽车城,而不是跟一位持不同政见者纠缠。”孟平一针见血地提出指导战略,“平时可以逼迫一下,但是当我们的青州市长真正决定做什么事的时候,我们不妨暂退一步,这样才不会导致局面失控。让则宽阔,少则丰富。上者争全局,不争一时一地之得失。”
在被林云断然拒绝后,孟平这一个多月都在观察和思考这位青州市长,最后,他得出的结论是维持而不是斗争,所以现在他明确表示,希望市委书记做某种容忍和退让。
“但是一位市委书记的意图得不到贯彻,但是他要求上常委会讨论。”师北蓉冷冷地说出两个“但是”。他听见了孟平话中的“持不同政见者”,这是某种含蓄的暗示。但是一位权力人物的权力意志遭遇正面阻击时,谁也无法做到心气平和、镇定自若,尤其是像师北蓉这种刚愎的强人。
“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有一条铁则:正面突破有机枪防守的战壕是不可能的。同样的道理,一位市长,在正面的权力较量中,永远不可能突破一位市委书记的权力战壕。”孟平微微一笑,“林云要求上常委会讨论,不是为了追求冒险一逞,他不会幼稚到想在常委会上得到大多数的支持,而是为了应对将来某种情况,想留下某种明确的证据、文字记录。我们这位林市长这一手玩得非常高明,甚至可以说是阴险。”
“但是到了第二次世界大战,有机枪防守的战壕被德国的闪电战彻底打成历史。”师北蓉冷笑,“阴险?我喜欢。他想怎么玩,我就陪他怎么玩。当年武三思有句名言:‘我不知世间何者为善人,何者为恶人,但知与我善者为善人,与我恶者为恶人。’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我这人向来就信奉这一套,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也许因为被当面拒绝而愤怒,因为愤怒而偏执,师北蓉罕有地变得冲动。孟平心中叹息,从这一点上来说,师北蓉还不算完全成熟的权力人物。
“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这句话其实本来是‘量小非君子,无度不丈夫’,度量的‘度’,而不是毒辣的‘毒’。”在青州,只有孟平能够这样直面纠正。当然,也只有在他们两人的时候,一旦出现外人,孟平就会恢复一位办公室主任的恰当表现。“法国人能够宽容罗伯斯庇尔,日本人能够宽容西乡隆盛,我们为什么不能宽容一下林云呢?”
师北蓉沉默。
孟平再次在心中叹息,却不得不继续进行说服:
“收看股市信息时最想听到的是市场趋势如何。分析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结论。林云现在如何表现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无法正面撼动您对青州的领导,所以,没有必要在一场注定要赢的斗争中去充分表演,这样反而容易给其他人看到不该看到的东西。
“每一次危机都会诞生新的王者。您已经是青州的王者了,您难道一定要给林云提供某种机会?相比您,林云就像光脚不怕穿鞋的,您根本就不应该给他任何机会。
“市委书记不仅可以说是‘一个青州官员’,更应该这样看,他是‘第一青州官员’。”
…………
跟上司建立某种牢固的关系,奉迎和拍马屁并不总是最好的办法,总是“高举”“突出”“紧跟”也并非能够得到青睐,尤其对于一位野心勃勃的前进者,崭露自己的才能有时也是一种最直接、最有效的手段。几年前,孟平遇到师北蓉时,他就明白自己怎样才能够成为这位踌躇满志市长的心腹,他做到了,这几年来,师北蓉对他几乎算是言听计从,但是这一次,师北蓉没有完全采纳孟平的意见。林云要上常委会讨论,师北蓉就要在常委会上迎面痛击他,他决心以狮子搏兔之势来开这个常委会。
他也知道孟平分析得很有道理,孟平的建议一向都很正确,但是他还是不敢大意。如果真在常委会上失手,那才真是政治笑话。
他可以对林云保持某种程度上的容忍和退让,刚刚过去的一个月,他不正是这样做的吗?但是他认为,要真正让这位市长长期地跟他保持某种理想的合作,还必须显示一下自己的真正力量,或者说,要打痛了对方之后,才进行招安,否则,他这市委书记的权力就得不到应有的尊重。这就是他的考虑。这也是一位市委书记与一位办公室主任的思考区别。
两位青州主官这次谈话暂时不会有第三者知道,但是第二天,得到授意的常务副市长丁自喜拿出一个汽车城征地拆迁的补充方案,林云非常配合地立即召开政府常务会,几位青州工业领导小组副组长列席。在政府常务会上,丁自喜围绕这个方案进行了阐述,在扩展说明的时候,针对目前青州汽车城领导小组面临的困局进行耸人听闻的夸张。这实际上是对青州汽车城领导小组前期工作的否定。因为得到了师北蓉的支持,隐忍大半年的常务副市长认为现在是到了清算的时候,显得底气十足、振振有词、话锋锐利、毫不委婉,与会者毫不困难地听出了这位常务副市长锋芒以及锋芒所指。当林云平静地请他们发表意见时,他们都知趣地保持沉默,被点到名时,也尽可能发表一些态度暧昧、言辞模糊的意见。最后,丁自喜建议把这个补充方案提交常委会讨论,林云表示同意。
这次政府常务会后,两位青州主官的分歧和矛盾彻底明朗化——任何人都能想到丁自喜看似逼宫的行为,背后肯定有师北蓉的支持。但是,他们肯定想不到,丁自喜只不过是一个棋子,这件事的始作俑者不是丁自喜,而是师北蓉和林云他们自己。
贺光霖打了电话来问候:“……当无数官僚义无反顾地追逐权力、追逐金钱、追逐女人时,总还是有人在仰望星空,壮怀激烈。我们伟大的共产党,终归还是有更多埋头苦干的人、刚正不阿的人、敢于跟坏人坏事做斗争的人,林市长,您就是这样的人……”
林云苦笑,这位前县长为什么总要把他看成英雄,吹捧到某个夸张的高度?他不过做了一位市长、一位国家干部、一位共产党员应该做的事,坚持了某种原则,守住了某种底线。换句话说,他只不过是因为对于党纪国法的敬畏而不敢逾越雷池、以身试法,不敢同流合污、违法违纪。像这样的官员比比皆是,跟他同样思考的官员大有人在,这根本算不了什么,又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事迹,对党和人民做出了什么杰出的贡献。对于贺光霖的赞扬,他觉得受之有愧,诚惶诚恐。
竺子发了条短信,只有四个字:“为你骄傲。”
市人大副主任罗宾亲自到他的办公室来拜访他,经过一番装模作样的试探之后,罗宾建议找个地方吃个饭,他可以约宣传部长马德高、军分区政委许海峰和统战部部长徐自立。林云哑然失笑:这位人大副主任应该不是政治白痴吧?居然想替他拉票!就算林云再怎么玩弄权术、合纵连横,他也肯定无法在常委会上压倒一位市委书记。这种情况只有在非常特殊的时候才可能出现,而且一旦出现,就可能是一场惊动省委的政治风暴。况且,他根本就没有想在常委会上跟师北蓉来个鱼死网破,罗宾根本就是误解了他,包括他刚才坦诚地回答罗宾的那些话,肯定也被这位人大副主任看成遮遮掩掩地伪装。他们根本就不是一路人。
他借口有视察工作,客气地拒绝了人大副主任的“好意”。
有一个意外的不速之客,让林云哭笑不得,那就是吉安县委书记车海。他在电话中首先对林云问寒问暖,亲热得像青梅竹马的知己;接下来支支吾吾,云山雾罩,跟林云打哑谜,斗机锋。林云无法跟他拼比矜持,只好主动询问。但车海表现得意外的顽强,东拉西扯,尽说些鸡毛蒜皮的废话,忸忸怩怩,就是不透露自己的真实意思。直到电话结束,林云也没有听懂这位吉安县委书记到底想表达什么。最后,经过分析,他猜想车海是担心他那顶县委书记的官帽。吉安的事出来之后,西川省委、青州市委一直保持沉默,没有发表相关的意见和表示某种态度,但是越是这样,车海越是心中无底,秋后算账同样也会适用于一位权力人物,他这个位子,虎视眈眈的人绝对不少,他担心师北蓉会在事态平息后动手清理门户,所以,他才会在青州两位主官明确对立之后给林云打这个电话。显然,这位吉安县委书记经过这么久的宦海浮沉,也多少明白诸如“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之类的道理,他认为现在对林云进行某种安慰,显示某种态度算是雪中送炭,将来可能会得到意外的回报。林云又好气又好笑,他再不堪,也用不着在这种人身上寻求安慰和某种可能的帮助,再说,他也不是这么轻易就会被腐蚀的。他只是感到哀伤,这些人为了头上那顶乌纱帽不择手段,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他呢?从这些人身上是不是也映射出自己的某种固执和愚蠢呢?
如果说这些人的反应都还算正常,有一个人就让林云感到了异样,这个人是他的秘书舒万里。
这天下午,办公室只有林云一个人的时候,舒万里走了进来,叹气着说:“林市长,那篇文章真是不错。我完全没有想到一位长期在机关工作的干部能够写出那样丰富、那样深刻、那样贴近现实、切中时弊的文章来,似乎就是专门偷窥了我们的思想写的。”
林云笑了:“什么文章?”
“《中国制度下的腐败》,许桥写的。我整理您的文件夹时看见了,忍不住拜读了一下。”舒万里露出悠然神往的表情,“在我刚刚工作时,我就问过自己:如果有朝一日我做官了,我手中有权了,我会不会腐败?实际上,我想这个问题大多数机关干部都问过自己,可能那个时候的回答各式各样,但是在他们后来的工作中,应该多多少少都有一些称得上腐败的行为。比如家属做手术,会给医生塞红包;为了孩子上学,会请老师吃饭,给相关人员送礼等,其实都是腐败和行贿的小苗。回过来再说工作中,比如下乡检查工作,大鱼大肉,好烟好酒,你吃不吃?红包人手一个,你拿不拿?好,你要显示自己的清廉,拒腐蚀不沾,不吃不喝不拿,你做得对,但这样就会把你的同事、领导置于某种不义,你就用自己的行为对你的同事、领导进行了宣判,同时,你也把自己划为某种另类……”
“许桥同志对此进行过阐述,区分为两种腐败。一种是生存性腐败,一种是享受型腐败。比如你刚才提到的看病、读书,甚至比如有时候利用某个熟人关系办一些举手之劳的事,这些都可以归为生存性腐败,但是,有时候不这样做不行,有时候却会变成享受,或者说,是做了这件事尝到了甜头,以后就会习惯性地去做。”林云接过舒万里的话头,他感觉到了他这位秘书可能想说什么,他不希望他说出来,“但是无论如何分类,它都是腐败,都是一位共产党员、国家干部不能容忍和放纵的行为。”
面对着林云的抢话和刻意摆出的正气凛然,舒万里有些发怔,最后那句画龙点睛的结论“只要我生活在这样一个充满着腐败的环境里,我是逃不脱腐败的命运的”被堵在口中无法说出,无可奈何地浪费了前面的铺垫。他沉吟了一下,决定从另外一个方面再次出击。今天他必须要把有些话说出来,正像林云不希望他说出来一样,他觉得这种行为可以称之为“谏”,这是一位秘书应有的职责和义务,他相信林云会理解他的苦心和忠心。
“我读这篇文章,很奇怪,却有另外一些感想。”他苦笑,“林市长,我向您汇报一下,希望林市长给我传道授业解惑,提出指导性的批评意见。”
“言者无罪,闻者足戒。说吧。”林云笑笑。
“林语堂说:‘文章无高潮,就像女人没曲线!’这句话用在做官上,似乎也有一些道理。东晋宰相王导说过一句:‘治天下不如安天下,安天下不如与天下安。’我认为也是经典。王导为政务求安静、宽简平易,时人讥讽他无能昏聩,王导叹曰:‘人言我愦愦,后人当思此愦愦。’可以说,无为而治、平和为上就是目前很多官员的指导思想,宁可不做,就怕做错。万言万当,不如一默。所以官场中,多见温和木讷的表情,多见看似笨拙的守愚之举;少见慷慨激昂的官员,少见飞扬壮烈的言行。当然,师书记是一个例外。”
在做了充分的铺垫之后,他圈了回来:
“师书记年轻气盛,有理想,有能力,前途似海,所以师书记的为官风格与人迥异,敢为其他官员之不敢,所以,才会有青州汽车城。
“师书记不仅敢做,而且善做。守着理念做事固然崇高,但相对显得迂腐,真正做事的领导人不会这么做,他们会既干练又变通。善于在不违反某些大原则下用一些变通的办法达到自己的理想,甚至可能被人诟病为另类。师书记正是这样的一位官员。
“我个人认为,官场并非总是强者生存,而是适者生存。在地球的进化史上,像恐龙那种庞然大物也被淘汰了,适应环境,选择生存,才是最重要的。
“回过头来,再说许桥,我只能说许桥是一个传奇,而绝大多数官员,都是普通的甚至平凡的官员,他们必须应付方方面面的关系和羁绊,在理想和现实之间,他们首先考虑的,一定是现实的利益关系,而非慷慨激昂的理想。”
……
舒万里结束他的“思想汇报”后,有一段长时间的沉默。林云皱着眉沉思,似乎是在思考这些话,又似乎是在思考其他,然后,他笑了,摇头说:“好你个小舒,还跟我玩心机。你是担心常委会吗?”
他不会听不懂舒万里的话,舒万里的话跳跃性很大,又有些含混,句句似乎都是在评论师北蓉,实际上每一句都是在提醒和劝说林云,他的真实意思,还是希望林云保持忍让和克制,“安天下”“适应环境”和“面对现实”,跟市委书记和谐相处,或者说是做某种妥协。
作为一位秘书,这样“直谏”他的上司,若非情不得已,或者别无选择,不会这样做的,但是,舒万里经过权衡,还是决定表现自己的思考。因为在青州,他已经被贴上了市长的标签。这种标签,固然很多时候会带来明显的好处,但同时也会在有意无意中妨碍自己的上升,甚至可能会承受城门失火的连带。这是一柄双刃剑,这也是权力的特性。
从这一点上看,舒万里跟孟平的想法如出一辙,但是同样的,舒万里不是市长,一位秘书跟市长的思想完全是两种轨迹的思考。
舒万里僵住了,他没有想到林云会这样直截了当地问,无论回答是与否,都十分不妥,于是苦笑起来。
两天后,就在政府常务会后第三天,青州市第八十九次市委常委会在市委第一会议室召开,当师北蓉走进会议室的时候,他想起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他没有重视过常委会了。这一刻,他醒悟到,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常委会是每一级党委的最高权力决策机构和方式,他这位青州市委书记的权力,很多时候就体现在这里。
师北蓉肯定接到了更多关心和表忠的电话,比如雷胜利这种自诩的心腹:“要教训一下林面面了?老板,您早该动动了,这位爷伺候了他这么久,不给他点厉害,他还真以为自己是个人物了。青州有他说话的份儿?”
师北蓉苦笑:人家堂堂一位市长,有没有说话的份儿?难不成让你这位公安局长来领导青州!说这样的话只能证明雷胜利是草包,当然,也证明他的忠诚。相比雷胜利这种废话,他更看重的是张中等人的意见,至少,张中是常委。
而现在,当他在会议室主席位坐下的时候,他感到了某种异样,如同一股奇异的冷流流过他的全身,他觉得振奋。对于这个常委会,他已经做了充分的准备,他相信,这一次跟从前无数次常委会一样,他依然会握在手中,整个青州,都还是握在他的手中。
会议的议题只有两项。首先是两位副局长的任命,这实际上是走一个程序,林云投了赞成票。接下来,是今天会议的第二项议题,关于青州汽车城征地拆迁的补充方案。这个方案中,一些补偿标准调整不是最重要的,关键在于补充方案第二大项的第三条:在必要时可以采用雇用、承包等方式,整合资源,与相关部门和单位配合,协助完成征地拆迁工作。
“作为青州汽车城领导小组副组长,我要向市委市政府做深刻的检讨。”丁自喜的发言开篇就惊人,连点欲抑先扬的表面功夫也不做。作为领导小组组长的市长还坐在一旁,他首先就来了个自我否定,抢先做检查,这把林云置于何处?
或者,这预示了这个常委会非同寻常,虽然所有的常委都早有准备,作为政治人物,这是他们的专业,而且其中大部分人事先都得到了师北蓉的电话,交换了意见。
但是接下来丁自喜的发言更加惊人,或者说是肆无忌惮:
“事实证明,远华公司在以前跟政府的合作过程中,执行能力得到了充分证明,在目前很难取得进展的情况下,可以把整个征地拆迁补偿工作交给远华公司。”
他直接点出了远华公司,或者说,是直接向市长叫阵,这个常委会一开始就如此充满火药味,如此别具一格,让在座的老官僚们人人心中振奋,目光一齐聚在两位市长身上。
“但是丁市长考虑过这一点没有:如果政府完全放手,会不会失控?会不会出现某种意外?出现某种突发事件呢?我们不仅要算经济账,也要算政治账,稳定压倒一切,这不是老生常谈,而是我们每一位政府官员、每一位党的干部必须时刻放在心中的准则。远华公司在执行能力上是不容置疑,但也曾经出现过很多问题,比如环城路改造中的拆迁,我们有前车之鉴,就得后事之师。我认为,这个议案还需要慎重考虑。”
林云温和而坚定地说。无论从哪一个方面来说,他都必须正面还击,虽然是针对丁自喜说话,但眼睛看着师北蓉。
师北蓉当然不会接他的话,他转头去看丁自喜,每当遇到不好解决的问题时,下级代替上级回答,这是官场的铁律。何况现在本来就是丁自喜在跟林云辩论。
“我们可以做一些预案,首先是预防,把可能出现问题的环节考虑周全,尽量避免,一旦真出现某种突发事件,也能够控制事态。我相信经过周密的准备,能够保证征地拆迁工作有理有节、顺利稳妥地进行,不会出什么大乱子,也绝不会失控。
“当然,谁也不能保证就不出问题。汽车城如此大的一个项目,不出问题是不可能的。但我们不能因噎废食,反而要勇敢前进,只要我们大方向正确,又哪里要在意前进路上一些坑坑洼洼呢!”
丁自喜说得底气十足,不仅因为有师北蓉的支持,还因为迷信叶志远这位黑道大哥的力量和手段。这不是第一次,就算出事伤残,或者死了几个人,叶志远加上雷胜利,也一定压得下去。
但是丁自喜没有料到,他的高调让一直冷眼旁观的师北蓉突然意识到了问题。他听出这位常务副市长背后藏着的话,也立刻想到了远华的背景,想到叶志远这个浑身泛黑的董事长,他感到心寒,让叶志远来做这个征地拆迁工作,出点小事还可以控制,万一真的出了大乱子,作为市委书记,他也绝对脱不了干系!他也意识到了林云的聪明,或者说是高明,虽然当时孟平已经提醒过他,但那时他心中充满愤怒,没有特别注意这一点,他那时是不是太偏执了一些?完全一门心思考虑如何把林云的气焰打下去,如何让林云领教自己的厉害而忽略了另外一些可能因此衍生的负面效应。作为市委书记,这是他的一大失误,但是这个时候,他已经无法,或者说,他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再次改变主意,那才是真正的政治笑话。
压制林云与放任远华,两权相较,他更看重打压这位在青州唯一可以挑战自己权威的对手,再说,无论如何,青州汽车城必须按时启动,必须保证速度。
自从师北蓉主持青州工作以来,在座的常委还没有见过如此针锋相对的辩论,大家表情各异地看着两位政府主要领导交锋,没有说话。
实际上,这不仅是一位市长和一位常务副市长的辩论,常务副市长背后站着市委书记,这实际上也是青州两位主官的较量。
“我个人认为,发展经济,不能一味追求速度,有句古话是,磨刀不误砍柴工,如果我们一味追求速度,盲目赶时间,那很可能留下很多隐患,将来可能引发很多问题,这样会给我们的工作、给青州人民造成巨大的损失和灾难。具体到青州汽车城,这是目前工作中的重中之重,据专家估算,青州财政五年内,都将为此背上重大包袱,我们尤其需要谨慎,一旦决策有误,我们将犯严重错误,甚至是犯罪。我们已经有很多这方面的教训,政府工作不应该再凭盲目的冲动,这不符合科学发展观。”林云缓慢但坚定地说。
这已经不是争论是否让远华来做这个工作,而是扩展到了针对整个青州汽车城,甚至含沙射影到爱乐手机、雷克斯项目了。师北蓉的脸色沉了下来。丁自喜怔了怔,冷笑:“政府工作不是巫婆,不能靠预测。我们必须要做了才知道,如果怕这怕那,还不如回家做女人抱孩子。”
没有人对他这句俚语感到好笑,气氛异常沉重。
师北蓉轻轻咳了一声,按照常委会议事程序,市委书记对每个议题的讨论一般是最后发言,科学集中讨论意见,提出决策方案和意见,提请会议表决。但是这一次,他没有遵循惯例,抢先发言:“丁市长、老林,你们都坦率地发表了意见,虽然有分歧,但都是你们真实的意见,这很好,这也符合我们党的民主原则,我们党从来都是允许有不同意见,允许争论,真理不辩不明嘛。这也正是把你们这个补充协议拿到今天常委会上来讨论的目的所在,就是为了让更多的同志来参与,提出建议,最后得到正确的结论。现在,我们就来听听大家的意见。张部长,你来?”
这也是一个信号。张中是公认的师北蓉最牢固的政治盟友,虽然他们彼此清楚并非别人认为的那样亲密无间,现在师北蓉首先打乱次序让张中发言,用意再明显不过。
不出所有人的意料,张中在讲了几句套话后,表示了倾向性。紧跟着,在师北蓉示意下,在座的常委纷纷发表了类似或者模糊的意见,没有一个人提出不同的看法。最后,市委书记做总结发言:“鉴于目前的局势,这个征地拆迁补充方案事关重大,围绕这个方案,同志们提出了很好的意见,现在,我再谈一谈我的意见,然后通过民主投票方式,对此方案进行表决。”
除了会议开始时的唇枪舌剑,一切都没有超过师北蓉的意料,当他得意扬扬地宣布进行民主表决时,所有的人都对表决结果心知肚明。张中在心中叹了口气:师北蓉到底年轻气盛,比过去的杜士诚差了很多。他在接到师北蓉沟通电话时已经委婉地劝慰过,但是师北蓉根本不听,只要求他表态。他还能够怎样表态?只有无条件支持市委书记。
表决结束,十一位常委,八位赞成通过补充方案,宣传部长马德高和统战部长徐自立投了弃权票,林云孤零零的一票反对是那样显眼。结果出来后,似乎应该是一个同时充满悲壮与得意、大悲与大喜的时刻,可是整个会议室一片沉寂,所有的人都低头沉思,没有交头接耳,没有面面相觑,充满一种诡异的气氛。几分钟后,市委书记记起了自己的职责,他庄重威严地宣布:“根据《中共青州市委常委会议事决策规则》第二十条,会议讨论和表决第二款,表决时,赞成人票数超过应到会常委人数的半数为通过。此议题经青州市委常委会表决通过,即刻生效。”
常委会召开的同时,师东蓉拨打了叶志远的电话。
叶志远这些天一直在省城,他的赌场被扫荡后,他给雷胜利送了钱,但雷胜利并没有给他一个满意的答案,因为雷胜利自己也并不清楚其中的关要,这是省厅的突袭,绕过了市县两级警方,内部情况通报也不会提供任何有价值的参考。叶志远想知道的是到底谁在跟他较劲,他如果想继续在吉安经营他的赌场,就必须梳理清楚其中的症结所在,否则他的赌场将毫无疑问遭遇继续扫荡。在傲慢愚蠢的雷胜利那里无法解决这个问题,他只好自己前往省城活动,同时,在省城遥控青州汽车城拆迁户那个村民小组,也正好避嫌,但是,接到师东蓉的电话,他不得不立刻从省城赶回。
他必须听师东蓉的。看起来有些不可思议。他是青州赫赫有名的黑道大哥、别人眼中蛮横危险的角色,只有他欺负、命令别人的份儿,但是实际上,这两三年来,他却常常被师东蓉使来唤去,像个刚出道的小混混。
或者,青州四大牛人,从那个顺口溜的排名也可以看出某些问题。熊天成是老牌的强人,在青州经营十多年,是青州数一数二的有钱人,当年张远才、杜士诚就一直对他青眼有加,也是现任市委书记师北蓉在青州少数尊敬的人之一。从各个方面来说,他都是当之无愧的第一牛人。师东蓉属于横空杀出的后起之秀,但他是师北蓉的亲弟弟,这是任何人任何关系也无法取代的一种保证。师北蓉一天是青州的市委书记,师东蓉那个“青州王”的绰号就一天可以在青州叫响。梅梅能够叱咤风云,同样是因为另外一位市委书记的原因,在这一点上,她跟师东蓉别无二致。叶志远居于末位,不是因为实力的原因,而是因为他的身份,无论他给自己罩上多少光鲜的头衔,都改变不了他黑道混混的背景,随时随地,他都可能面临某种突如其来,却是情理之中的雷霆打击,所以他不是一个好的合作者,也算不上青州市民眼中真正能够屹立不倒的牛人。当然,随着杜士诚离开青州,梅梅在青州影响力降低,叶志远完全可以在排名上前进一步。
“为了你的破事,我哥哥跟林云翻脸了!”师东蓉气势汹汹地首先宣布叶志远为罪魁祸首,“现在正在开常委会,讨论的就是汽车城的征地拆迁。我哥直接说把它交给你,你要想好,这是多大一个人情。”
叶志远嚅嗫着说:“那就好。有机会替我谢谢师书记。丁市长也给我事先通了气,如果能够把征地拆迁跟招投标捆绑在一起……”
他不会在意师东蓉的态度,在青州,只有师东蓉一个人才能在他面前这样盛气凌人,似乎离了这位青州王,他就只能饿肚子一样。当然,他这几年跟师东蓉合作了很多次,包括挖熊天成的墙脚,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师东蓉现在的确是他生意上不可缺少的伙伴,因此他可以容忍这些表面上的东西,他只在乎最后的结果。而现在,结果似乎马上就要出来了,他三个多月的运筹帷幄终于到了决定胜负的时刻,他跟那位愚蠢固执的青州市长较量,也终于到了如释重负的一刻。
“胃口蛮大嘛!当然,想,是可以这样想,但是要变成现实,又是另外一回事。叶总,你打的如意算盘,别人的眼睛也盯着这块肥肉。这可是青州有史以来最大一个项目,其他人不说,黄埔青州……”师东蓉冷笑。
“东哥,我知道该怎么做。”叶志远呵呵笑着抢过话头,“何海涛是个聪明人,但是聪明人一般来说都有些胆小怕事……”
“何海涛算个鸟!”师东蓉瞪眼,“叶总,我也不跟你绕来绕去,这一次,林云知道你在背后捣鬼,整整三个月没有松口,你们也较量了三个月,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你应该清楚了,没有我哥哥出面,相信你们还得这么耗下去。但是你也要清楚,我哥为了你这点蝇头小利,不得不亲自出面对付林云,这是要冒相当大的政治风险的!政治风险,你懂不懂?这不是你那些黑道混混黑巷子里面打烂架,这是斗智斗勇的高层权力斗争,很可能会影响我哥以后的仕途,你懂不懂?你还要明白,我哥前途无量,将来肯定要向省城进军,说不定会做省长省委书记的,他为什么要介入你这点破事呢?是为了我!所以,这样吧,我也不过分,按照咱们从前的协议,你再给我五个点,如何?”
叶志远立刻苦起了脸。他虽然明知师东蓉的振振有词有些装腔作势、故弄玄虚,但是师北蓉跟林云翻脸的事实摆在那里,现在也正在开常委会,他也的确因此获利,那么,现在他乖乖地把手中的利润再拿些出来,师东蓉这个时候提出再多要五个点,似乎也是一件理所当然、天经地义的事。然而,征地拆迁中的利润不算什么,接下来青州汽车城的建筑工程才是十几倍几十倍的大头,如果他这时候让步,师东蓉会不会顺理成章地在下面合作中进行抢劫,继续按这个比例来划分利润呢?
“怎么,叶总很为难?”师东蓉呵呵冷笑,走近两步,面对面地看着迟疑着的叶志远。
只需要一分钟,他就可以把眼前这张令人厌恶的脸揍成熊猫,但是,只需要一天,也许他这一生所积攒下来的财富就会被眼前这个人毁掉,甚至他个人也将锒铛入狱,从此失去人生最宝贵的自由。叶志远眉头微皱,瞳孔有那么一瞬间的收缩,但是脸上立刻露出柔和亲切的笑容。二十年的黑道滚爬历练,他已经懂得收敛锋芒,懂得判断形势,而不是像年轻时那样一味采取直接、强硬的手段,他笑着说:
“东哥说笑了,哪有什么为难的!咱们兄弟,有什么不好说的?东哥怎么说就怎么着。”
叶志远站起来,搂住师东蓉的肩:“晚上去梅总那里?你要请我,就好好给你抬抬花轿子,造个气氛,要不,我另外找人安排。我有个干妹子在审计局,她说她们单位新借调了一个什么大学生村官,我可以弄来给东哥换换胃口。”
同样在常委会召开的时候,杜士诚从省城给梅梅打了电话:“你给师北蓉打个电话,看他是否有空安排时间来省城跟我见个面。”
梅梅好奇地笑了:“怎么想起主动约他?”
杜士诚在电话那端也笑了:“《教父》中有一句话说,一个人,不能总是跟犯了错误的朋友过不去。他在青州酒业上做了让步,我也有义务拉他一把吧。”
“是因为常委会吗?”梅梅问。她在心中叹了口气,为她跟这两个男人说不清剪不断的关系。
“当然。这不是适合斗争的时候,却是容易出问题的时候,有些问题,维持下去,拖拖就能够找到化解的办法,真要面对面地解决,很可能触发很多意想不到的矛盾。权力是什么?权力就是妥协,就是有很多种可能的选择,没有必要急匆匆地做出不可更改的决定。”杜士诚难得地说了一番话,声音中掩饰不住某种遗憾和无奈,“我想跟他交换一下某些意见,当然,前提是他觉得还有必要听听我这个老东西的话。”
不是只有师东蓉和杜士诚才立刻对这个常委会做出了反应,围绕这个常委会,肯定有很多的青州官员接二连三地做出不同的反应。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次常委会是一个转折点、里程碑,标志着青州两位主官的分歧和矛盾公开化,或者说,某种小心翼翼维持的局势被打破,它带来巨大的影响,很多官员开始考虑某些可能,或者提前为自己将来可能的选择做出考量。当然,毫无疑问,市委书记是第一选择,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师北蓉都是占据了绝对的优势。但是,也有一些独具慧眼,或者说是过分谨慎的人考虑到了更多的可能,这些人中,甚至包括孟平。
正如张中担忧的那样,孟平也认为,这并不算什么了不起的胜利,至少不是完胜、全胜,更不是一场配得上师北蓉、配得上青州市委书记的胜利。师北蓉凭借他目前的人脉和资源,完全可以玩得更加从容、更加漂亮,还不用说他占据着市委书记这一无可替代的名义上的权力高度,天时地利人和俱备,林云根本无法跟他相提并论,可是,师北蓉的表现非常粗糙,甚至还有一点点拙劣,远远不如从前杜士诚。再考虑远一些,他甚至根本不应该如此对待林云。孟平觉得师北蓉完全可以用很多种方式与市长保持合作,就算不能和衷共济,也可以相敬如宾,但是师北蓉采取了最直接、最强硬的办法,断然把林云推到了敌对面。当然,孟平也理解师北蓉对于青州汽车城的重视和迫切心情,师北蓉如干将发硎,锋芒正锐,绝不会甘于这四年市委书记默默无闻,没有拿得出手的一项政绩,也绝不会甘于他的仕途止于一个正厅。他年轻,有才干,也有野心,他相信自己肯定会再创新高,而青州汽车城正好提供了这样一个契机,这是他寄予厚望所在,任何人任何事成为青州汽车城的阻碍,阻挡了他推行这个项目,都将被他毫不留情地踢开,甚至跟不上他前进的步伐,都将被他抛弃。在长时间的考虑之后,在压抑了对师北蓉的埋怨之后,他对妻子宁玉娟面授机宜。既然师北蓉已经选择了这种方式来对付林云,那么,作为师北蓉的智囊,他只有无条件跟进,进行配合。
实际上,在他做了这件事之后,师北蓉就传达了类似的指示。
很难理解师北蓉为什么要这样做,或者,正如奥赛罗那句名言:“一旦做了,便不能停止。”或者,他认为这样才能够彻底击败林云,在青州树立他一言九鼎的权威。他不仅明确指示孟平通过宁玉娟去影响曹蕙莲,遥控另外的人对林云继续打击,甚至亲自上阵,指挥调度。
他让迟小军打电话给罗宾,请这位老资格的人大副主任来他的办公室。
“春节期间,人大从政府调了两辆车过去,后来又买了一辆新车……”师北蓉板着面孔说。
“师书记,您叫我就是为了关心人大的用车?”罗宾抢过话头。他尊敬师北蓉的权力,但并不尊敬他的人,同时,那辆新车这大半年来,就一直属于他一个人使用。
“罗主任,你不要激动,我没有别的意思。”师北蓉脸色柔和下来,“我是说人大老同志多,如果车辆不够用,调配困难,作为主持人大常务工作的领导,罗主任应该主动提出来,让财政专门拨一笔钱来解决这个困难。”
罗宾微微张大了嘴,皱起了眉,一下子无法明白市委书记的意图,过了一会儿,才笑着缓缓说:“我现在还是认为,一位市委书记不应该过问人大用车这种小事。”
师北蓉脸色再次沉了下来:“那要不要这笔钱?”
“要,当然要!越多越好。”一秒钟也没有犹豫,罗宾就提高了声音回答。他这种久历宦海的老官僚才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牢骚要发,实惠也要得。他这种时候装清高,一旦师北蓉改变主意,回去后,人大那些老太爷还不把他骂个半死。
“人大的同志,都是给党和人民做出了贡献的老同志,他们应该享受,有困难就要提,他们现在继续为青州的革命事业发挥余热,这是值得大力赞扬的。”师北蓉换了一副语重心长、情真意切的表情,看起来是在为刚才的决定做解释,实际上却是为了把话题引入下面,“刚才政府那边孟主任对小迟说,青州酒业和青州制革厂都即将上市,为了感谢市委和市政府对熊氏集团一直以来的关心和支持,他们准备……”
“又是原始股票?”罗宾嘿嘿笑着问。
师北蓉点点头:“这是最后一次。这部分股票本来是他们准备用来公关的。这些事我本来也不用过问的,企业的事是企业自己去决定,但是现在提到了这个问题,我觉得正好把熊氏集团的这个想法发挥最大、最好的用途,我们很多退下去的老同志,一生清廉,他们把一生都奉献给了青州,党和人民不会忘记他们的,所以我建议让他们认购一些。这次熊氏集团一共拿了五十万原始股出来,我建议人大的同志可以优先认购二十万股,至于如何分配,罗主任你去协调。”
“啊,天上掉馅儿饼了。”罗宾继续嘿嘿笑着,“世界上没有免费的午餐,礼下于人者,必有所求,师书记,我是不是可以这样考虑?”
“你还有什么疑问,都一齐说出来吧。”师北蓉握了握拳,冷笑。
“人大的职能,在于……”罗宾毫不理会市委书记厌恶的表情,笑笑,开始自己的演讲,但是师北蓉突然打断了他:“简单点,你到底想表达什么?监督政府工作?还是想对青州汽车城指手画脚?你不是跟林市长沟通过,把你们人大的某些所谓提案做做文章,但是林市长如何回应你的?他是给你们拨款了,还是给你们争取了原始股?我只最后问你一句:要,还是不要?是车款和股票一起。”
他和罗宾都是青州打交道多年的老官僚,彼此的意图和目的一目了然,他们用不着像其他官僚一样说套话,遮遮掩掩地绕来绕去,直接进入讨价还价。
“要,当然要。”罗宾一本正经地响亮回答,“这是市委市政府对我们人大工作的支持,我代表人大表示衷心的感谢。”
傻瓜才不要!他早在暗中计算过了,这二十万原始股,上市时肯定溢价发行,转手之间,就有好几十万甚至上百万的利润,而且这是“光明正大”的收入,虽然人大不是他一个人,他不可能一个人吞下去,但至少也要分享一大部分。
至于拿了股票之后的事,他也不会就此背上什么道义和责任,这不是卖身契,也不是宣誓书,一旦哪天愿意,他还是可以继续咬下去。
师北蓉第二件事是让迟小军去跟广电局长见面。
不是每个官僚都像罗宾这样难缠,市委书记的影响和权力在青州绝大部分官员面前还是货真价实、畅通无阻,甚至这件事用不着他亲自出马。
当天,电视台台长就宣布了一个新的决定,由另一位主持人取代竺子主持《青州观察》。
不是因为《青州观察》收视率的问题,不是轮岗,不是培养新人,什么理由也没有说,领导对于工作安排,本来就是不用解释什么的。
一向泼辣、敢作敢为的竺子这一次异常平静地接受了这种异常的调整。这一天距常委会已经过去两天了,这段时间,已经足够很多人做出判断和心理准备。
师北蓉还给省城的熊天成打了电话,请他去拜访白爱民。
这不是出尔反尔,而是情况发生变化,他的某些策略也得随机而变。
熊天成很厌恶做这种事。他认为师北蓉就像围棋中的低段位棋手一样,似乎没有一个通盘的计划,走一步看一步,同时,这个时候去寻求白爱民的友谊,毫无疑问,将接受一次狮子大开口的敲诈,白爱民会把所有的利息都一起算上,而且,这笔补偿基本上最后将落到他的头上,由他承担。
但是他也无奈地发现,他似乎是拜访白爱民唯一的合适人选,他不得不接受师北蓉指派的这个任务,无论如何,他们都是一个整体,他们的利益捆绑在一起,尤其是青州酒业和青州制革厂都面临上市的最后阶段,任何可能的纰漏都应该尽量消除,哪怕出一些冤枉钱。
“熊总是西川有数的企业家,不知道有什么事需要小弟效劳?”白爱民客气地问。
“企业家算什么?有钱并不就是一切,政治人物才是社会的主流,没有政治身份,你什么都不是。有钱只能让自己过得好,有权可以让别人过得好,也可以让别人过得不好,这就是有权和有钱的区别。所以,还是你们这些当官的舒服。”熊天成呵呵笑着。
“我这算官吗?一个小小的国资委处级干部,至少,也得一位市委书记才算官吧。”白爱民也露出笑容,看似谦虚,实则暗讥。
“白处长,我是生意人,在商言商,玩不来你们官场那些钩心斗角,咱哥俩敞开天窗说话如何?”熊天成拍拍白爱民。
“那敢情好。熊总这种大企业家要跟我谈生意,那是太抬举我了,只是不知道我有什么能够跟熊总交易的。还有,可不可以允许我这商场新手漫天要价,坐地还钱啊?”白爱民呵呵一笑,看起来是开玩笑,实际上是真话。
“第一,青州警方给建国兄弟平反,国家赔偿,按最高金额;第二,建国兄弟到青州制革厂任副总,分管生产;第三,根据管理层持股的原则,建国兄弟可以购买青州制革厂百分之零点八的股份。”熊天成数出三个手指头,一句废话也没有。
白爱民眯上眼睛开始沉思,有顷,换了一副严肃的表情,语气也尊敬了很多:“零点八的股份,不错了。但是熊总您也知道,建国不是有钱人,他以前不过是国营企业的一个高级打工仔,哪里拿得出这笔钱来?这有点像天上的月亮,看着挺美,但是摸不着。”
“那么白处长拿个意见。”熊天成依然淡淡笑着,等着对方还价。他早就做了足够的心理准备。
白爱民又沉吟片刻才缓缓道:“关于建国,这样做已经很好了,我只提一个要求,恢复他的人大代表身份;股份这一块,熊总表示了足够的诚意,我能理解,但是我听说你们还有些原始股票……”
熊天成笑了起来:“白处长消息真灵通啊。这样吧,十万原始股票,如何?”
“成交。”
师北蓉接到熊天成跟白爱民达成谅解的电话的同时,也接到了梅梅的电话,转达了杜士诚的邀请。
师北蓉有很长一段时间走神,脑中一片空白。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对于这位前市委书记的恐惧并不比对林云少。他这段时间常常突然间就陷入某种茫然的沉思,在办公室,在车上,尤其是当林云拒绝了他的建议,一意孤行地亲自主持征地拆迁工作后,他常常想起,自己当年成为青州市长后,似乎也有一段像林云这样刚正不阿、正气凛然的时间,可是,为什么最后却变成这样一副貌似强悍、实则毫无底气的色厉内荏呢?是因为杜士诚?
是的,杜士诚改变了他。也可以说,是杜士诚玩弄了他,扭曲了他,把他从一位有理想、有操守、朝气蓬勃的年轻干部变成了一位纠缠于人事与权谋,甚至以权谋私的庸俗官僚,但是,只是因为杜士诚,他自己就一点原因也没有吗?
如果他当时坚定一些、坚强一些,如果他当时狠心把师东蓉从青州赶走,如果他不那么为仕途患得患失,如果……哪怕他能够像林云一样虽然看似软弱却牢牢守住底线决不退缩,可是,人生没有如果。他痛苦地叹了口气,他必须接受现在的事实,同时,杜士诚的这个邀请,他也不能拒绝,尤其是上次梅梅透露那个信息之后。
一天后,他和杜士诚在省城某个茶楼的雅间见了面。
“我们有多久没有这样面对面地坐在一起了?”杜士诚首先叹了口气,“汤传楹在《闲杂笔话》中写道:‘天下不堪回首之境有五:哀逝过旧游处,悯乱说太平事,垂老忆新婚时,花发向陌头长别,觉来觅梦中奇遇……’这排在第一位的就是回忆旧游处,看到你,我就无法不想到当年我们在青州……”
“杜书记雅兴。”师北蓉微笑。他仍然用了从前的称呼。
“呵呵,这点雅兴也是被你引起的。你可是被严省长夸过的儒官,我也不过是跟你谈话时,才有心思班门弄斧地引经据典。”杜士诚呵呵笑了起来。
“杜书记客气。”师北蓉依然保持有些僵硬的微笑。在这个人面前,他从来都无法焕发自己的风采与气场。
“那我就继续引经据典。”杜士诚收敛笑容,“我记得以前看《三国演义》,有个桥段是吕布跟刘备推心置腹地说:‘你我都是边地人。’这句话怎么说呢?刘备出身贫寒,一直打草鞋卖,他那个中山王后裔只是华而不实的噱头,而且在别人眼中充满可疑。吕布是九原人,按照那时的说法就是边塞野地,在门阀贵族拱列的长安、洛阳或者许昌,他们都是被人忽视轻视、打入另册的角色。”
“这就是杜书记召唤我的原因?”师北蓉淡淡地问。
“是的,我认为,我们现在是同一种人。”杜士诚平静地回答,眼睛直视着师北蓉的眼睛,“我们都是青州酒业的股东。”
师北蓉心中叹气:是的,我们都是同一种人,我们手中都握着不义之财,像两个都犯了戒的和尚。杜士诚一针见血,截然撕开他的遮羞布,这就是杜士诚能够召他来的原因,也是杜士诚能够如此直截了当、如此赤祼裸地跟他说话的原因。但是,这个桥段的后来,是吕布辕门射戟救刘备,而刘备在白门楼出言提醒曹操杀了吕布。
“是的,杜书记。”师北蓉的声音中充满难言的苦涩。两位曾经的班子搭档,又坐在了一起,经过了分分合合,暗斗算计,他们又走到了相同的道路上来,沆瀣一气,狼狈为奸,似乎这是他们必然的结局。
“好吧,还是说说青州的问题吧。居安思危,防患于未然,既然我说了,我们都是青州酒业的股东,单是从保证股东的利益这一点说,我想有些建议我应该向你提出来。”杜士诚淡淡地说。
“青州是有些问题,有些人已经冒了出来。杜书记您说。”师北蓉点头。
“那我就不客套了。”杜士诚微笑,“首先是稳定。任何时候,对于一级政府和地方长官,稳定都是压倒一切的头等大事。尤其是现在的问责制。具体一点说,就是不能出现群体事件。个别人上访、告状,那是正常的,任何地市州都有这样的事,任何官员都有人不满,这些都可以从容应付,但是一旦出现大规模的群体事件,那就很容易酿成政治风暴,就不是任何人能够把握了。
“具体到青州,有一些隐患,那是我从前的遗留问题,这是我的责任,让你为难了;也有一些是才出的问题,需要慎重处理。据我了解,比较棘手的麻烦集中在爱乐手机、雷克斯项目和马上上马的青州汽车城。”
“是的,雷克斯项目我处理得太简单了,已经有人开始上访了。王瑞炳能力欠缺了一些,他没有压住。”师北蓉心中充满苦涩,他何尝不明白稳定是压倒一切的头等大事,但是青州现在这种局面,又何尝没有杜士诚的“功劳”呢!仅仅轻飘飘一句表示歉意的话就能够揭过去?
“爱乐手机和雷克斯项目都还可以处理,多花些钱就行了,反正是拿财政的钱,消自己的灾。财政困难也要解决,有什么窟窿都立刻补上,哪怕是拆东墙补西墙也行。”杜士诚不屑地笑笑,“主要是青州汽车城。那是你正在砌的新墙。”
杜士诚停顿了一下,这是师北蓉寄予厚望的项目,这位市委书记心热得紧,他不得不斟酌用词:“现在的征地拆迁,肯定会出现很多问题,尤其是你让远华来做这件事。既然常委会已经开了,事实不可更改,我想提点小建议,你可以封闭施工,争取不让任何记者和无关人员进入现场,不让任何负面新闻出现在媒体,相机啊、手机啊,现场都要严格控制,否则不小心就传到网上去了。网上不是有句话‘无图无真相’?工作做细致一点,还是可以控制的。还有一点,马德高老了,跟不上形势,外宣办那个邱文佑不错,让他具体负责网络这一块,多跟那些大网站联络,多用些时间和精力,多拨点钱过去。”
杜士诚心中苦笑,他居然在跟一位市委书记讨论这些战术层面的东西,但是师北蓉真的叫他不放心。
“那个女记者,竺子,你的做法是正确的,既然决定了,就要尽量剥夺林云的话语权,虽然有人把关,但这个女记者万一乱放炮,也是炸弹。”
…………
“你可能忘记了一个人:舒万里。孟平说过,林云对于青州的了解,很大部分来自舒万里,既然决定打压一下林云,可以……”
“我让他的科长转正,级别也提了半级。”师北蓉说。
“对于一位野心勃勃的年轻人来说,这当然不够。尤其是他成为一位市长的秘书后,眼光看得更远,胃口也更大。”
“杜书记的意思是把他从林云身边调走?”师北蓉沉吟,“那给他一个局长吧,这应该让他变得乖乖的。”
“可以给他一个局长,但这个局长是副职,他还不值一个局长的价钱。我们手中是捏着一大把的乌纱帽,但并不应该轻易施舍给别人。同时,你适当地打击一下,也告诉他,你可以抬他,也可以踩他,你抬他是用左手,但你的右手力气更大。”
最后一句话,有一些恶狠狠的味道。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师北蓉问:“想过因果报应吗?”
这是一句很突兀的话,似乎也不是他们这种身份、这种时候应该讨论的问题。杜士诚笑了:“共产党员都是无神论者……好吧,我还是用你喜欢的方式来回答你。有个古人范缜回答过这个问题,他说人生就像同一株树上的花朵,被风吹得四处飘散,有的花朵落到了香榻之上,有的花朵则落到了粪坑里……因此人就分了等级,有人贵有人贱,有人穷有人富,贫富都是人生不同的生活状态,和前世因果没什么关系。”
杜士诚的笑容更深:“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这是一句古话,也是一句老话,一句老话能够流传,多少有些它的道理。”他停顿了一下,“组织部已经找我谈了话,从下周开始,我去省纪委工作,担任省纪委第一副书记。”
这也是一句很突兀的话,似乎跟他们现在讨论的问题也没有任何联系,但是师北蓉明白,这就是这次谈话一开始一贯低调含蓄的杜士诚变得这样直接强势的原因,这也是他不得不从青州赶来省城接受这位前市委书记继续指示的原因。上次从梅梅口中得知杜士诚的工作有变动之后,他就隐隐猜到了一些,现在,杜士诚揭开了他的底牌,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杜士诚对他亮出了右手。
这是即将上任的省纪委副书记对他的某种警告。曾经一度消失的挫折感和压力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上,想到从此以后相当长一段时间,他都还将生活在这个人的阴影之下,他无法不感到沮丧和痛苦。
看着青州市委书记沉着脸离去,杜士诚能够想象到师北蓉心中的无奈,但是他自己心中也同样充满无奈和苦恼。他也不愿意跟师北蓉进行这样的谈话,尤其是有些问题相当低级,根本不应该是像他们这种官员应该讨论的问题和细节,但是现在他们上了同一条贼船,必须和衷与共,对于这位还不太老练的青州市委书记,他必须及时出手相助,不至于让他露出更多的破绽,导致某种可能。
他在等待离去的这段时间里,陷入深深的回忆。他现在差不多要到靠回忆生活的年龄了,反省自己过去的岁月,辉煌的,黯淡的,谨小与意气飞扬,困难与一马平川,在仕途上的奋斗,在官场中的纵横,总的来说,他还算是成功者,他的所作所为,基本上还是符合一位官员的基本操守。但是,数十年的宦海搏杀,他从那些权谋之书中得到的教育,他认识到,他人即是地狱,这世上每个人唯一能够真正依靠的只有自己,除此之外,就是冰冷而污浊的金钱。正是因为深深地知道这一点,他早就想为自己这一生做点另外的打算,也就是捞点钱,但不是小钱,而是大钱。金碧辉煌大酒店背后那个商团准备送他三百万股份时,曾经让他动心,但是只经过简单的衡量,他就拒绝了,因为一个市委书记不是这个价钱。最后,熊天成靠了上来,他断然出手,一生中第一次真正以权谋私,或者说,他这一生都似乎在创造和等待这一次机会。
但是,他也因此背上沉重的包袱。
这很自然,这世上任何东西都具有辩证性,尤其是像金钱这种具有某种超级魔力的东西,他拥有了青州酒业价值过亿的股份,但同时也失去了心灵的安宁,堕落为一位腐败、担惊受怕的罪犯,终日惶惶,生怕某天纪委或者检察官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幸好,他终于在人生的最后阶段,又拿到了一张好牌,一张足以保证胜利的王牌:省纪委副书记。
他的老练和低调欺骗了很多人,包括一直对他赏识的党校副校长和人大辜副主任,他的仕途将焕发第二次春天。想到梅梅,他再次坚信,在这世上,最重要的、最强大的力量,是每个人的头脑。
师北蓉带着郁闷的心情回到青州,不得不再次向杜士诚表示臣服令人郁闷,但是这位前市委书记的建议还是值得采纳的,对于他一向忽略的一些小人物:舒万里、贺光霖、车海甚至何海涛等,他都按照杜士诚的意见做了相应的安抚和处理。当然,这次省城之行并非一无是处,能够与一位省纪委副书记结成同盟,这本身就具有非同寻常的意义,至少现在师北蓉可以肯定一点,青州这场权力斗争,无论林云从哪个方面发起挑战,他都可以从容应付并且凌厉反击,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但是林云的反应有些出人意料。
常委会后,一切风平浪静,波澜不惊,林云什么动作也没有,他接连召开了几次政府常务会,研究青州汽车城的融资问题。青州汽车城投资如此庞大,仅靠青州的财政是无法解决的,师北蓉可能从发展银行敲诈到的资金也只能解决一小部分,更大的缺口需要青州政府自己运作。这一次,林云聘请的专家团展现了跟他们身份匹配的能力,提出了很多具有建设性和可操作性的意见,让人耳目一新,大开眼界。
得到丁自喜和孟平的汇报,师北蓉异常困惑,林云的反应让他有一拳打空的味道,但是林云的工作却让他在心里充满感激和佩服。无论如何,作为青州市长,林云并没有因为在青州汽车城上的意见分歧而消极怠工,也没有因为市委书记的打压而以怨报怨,没有像从前很多北洋军阀那样,一不如意就宣布“放弃维持地方之责任,敬请所部就地解散”,而是继续围绕青州汽车城展开工作,有些工作甚至走到了师北蓉的考虑之前。市委书记开始长时间地思考,他不明白林云这样的表现是为什么。他从来不相信这世上真有大公无私的人,他怀疑林云埋伏着什么厉害的招数,或者是一种暂时伪装。这一刻,市委书记非常想知道这个看起来木讷温和的市长到底是如何想的。
实际上,林云却什么也没有想,或者,他想得很简单:他是市长,就应该做好市长的本职工作,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应该这样。
常委会后,通过曹蕙莲埋怨的嘴,在学校的儿子也知道了父亲的“英雄事迹”,他给林云发了一条长长的短信:
“尽管前面充满了悬念,但是我依然相信内心的声音。我知道,只有followmyheart的选择,才能激发起身体里最大的潜能,拼尽全力向下一个目标靠近。一如过去很多选择曾带给我类似的人生体验。”
林云知道,这是李开复在《世界因我不同》的开篇语,这个人现在成了年轻人狂热追捧的偶像。林云在学识渊博这一点上肯定远远不如师北蓉,平时也不像师北蓉那样喜欢在讲话中引经据典、张扬挥洒,更不像青州很多官员那样东施效颦、附庸风雅,但是实际上,他也很喜欢在闲暇时读书,比起一般的官员来,更有知识,更有文化。
面对儿子的激励,林云更加气定神闲、从容镇定。是的,扬名每在穷苦日,身败多在得意时,他从前在基层工作博得了良好的官声,不应该在成为市长后自毁清誉。他知道现在自己在很多青州官员眼中属于要保持距离、划清界限的对象,但他根本不在意这些,只要他还是青州市长,他就将努力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
但是师北蓉显然没有做到知己知彼,没有清楚他视为对手的市长的思想,或者说,他根本不会想到林云会这样认识问题,他也没有松懈自己的警惕,并且,按照既定的步骤继续。
一周后,舒万里再次被张中亲自召见谈话,再过了一周,舒万里的任命正式下达:青州市水利农机局副局长。
张中召见后,舒万里立刻向林云做了汇报。林云对这位跟了他将近一年的秘书表示祝贺和勉励,但是神情黯然的舒万里最后只说了两句话,一句是“对不起”,一句是“我还是不够强”。
林云对这一句“我还是不够强”进行了分析,是说他在市委书记心目中分量不够,所以只任命了一个副职?还是说他力量不够,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继续跟随在林云身边替市长出力?或者,还有其他的原因?但是无论如何,虽然舒万里做了信誓旦旦的保证,以后无论林云有什么事吩咐他,他都会全力去做,他自己也会经常主动跟林云汇报工作,但是有一个现实是,他已经离开政府机关,已经不再是林云的联络员。
林云也知道,这是师北蓉对他的教训。暴力规则是一切规则的元规则,也是权力斗争的元规则,这就是师北蓉对他进行的暴力打击。他在拒绝孟平的时候,甚至在那之前,就已经考虑过,做了足够的心理准备,然而,当这些事情真正发生的时候,他还是有些伤感和挫折感。
但是,林云还有另外一种想法,在这将近一年的时间里,他感觉舒万里能力不错,政治素质也不错,这样的年轻人应该有更广阔的天地,他不能因为自己需要而阻挡年轻人前进的道路,客观来说,单从干部的提拔上,也应该让舒万里出去磨砺,所以他也无法指责师北蓉。
办公室为舒万里举行的欢送晚宴,他没有出席。当然,作为市长,按照一般的惯例,他也不会出席这种宴席,虽然舒万里知道,依照林云的个人风格,他很可能会出席的。
孟平安排徐明芳暂时做市长的联络员,更加合适的人选,办公室正在考察。
舒万里的打击摆在台面上,但是还有一些行动,是林云不知道的。
经过慎重的思考,孟平让他的妻子宁玉娟引爆竺子,这是这位足智多谋的政府办公室主任在林云上任时就埋下的炸弹,他认为现在是时候了。
实际上,关于这位美女记者与市长的绯闻几个月前就在开始传播,但是那条不太科学的原则“妻子总是最后一个知道丈夫外遇的人”这时候发挥了作用,也许是因为曹蕙莲傲慢的性格,也许是因为她到青州毕竟才短短几个月,居然一无所知。不得已,孟平让宁玉娟直接揭发市长的出轨。
没有直接证据是宁玉娟面临的一个困难,但是幸好曹蕙莲不是精明过人,也并非稳重谨慎,她立刻就相信了她这位闺中密友的话,陷入巨大的愤怒和恐惧之中,根本没有想到这其中是否另有隐情。
当林云跟师北蓉的矛盾公开化后,曹蕙莲感觉到了身边人的变化,她有些恼怒,知道自己无法改变丈夫的决定——林云看起来很温和,但是常常在某些问题上表现得异常固执,但是现在突然冒出的新情况,差不多把她从天堂打入地狱。
这是任何妻子绝对无法容忍的罪恶,尤其是当丈夫是她整个世界的重要支柱。她无法想象失去林云她如何生活下去,失去市长夫人的生活她如何活下去,她愤怒地准备立刻扑向电视台,采用暴力捍卫自己的权利,像所有失控的妻子一样,宁玉娟拦住了她。这个时候,宁玉娟扮演了一位称职的朋友,首先是义愤填膺地表明了坚定的立场;接着,严厉地制止了曹蕙莲的冲动,警告她,如果她是一位顾全大局的妻子,这种时候就绝不能再给林云添乱,毕竟,她应该恨的人是竺子而不是她的丈夫,林云是可以挽救的失足者,是人民内部矛盾,竺子才是罪不可恕的插足者,必须消灭;然后,她像一位高明的指挥官,信誓旦旦地表示,她们两人联手,足以不动声色地展开一场斗智斗勇的复仇之战,毫无悬念地解决竺子,无声无息,不至于对林云产生负面影响。在慷慨激昂、同仇敌忾表演的最后,似乎是不经意的一个建议,宁玉娟认为,作为一个女人,面临这种危机,也要做好最坏打算,至少手中要抓住一些任何时候都能够有所依恃、提供保障的东西,比如金钱。这说服了曹蕙莲,气急败坏的市长夫人昏了头,掉入了阴谋家设计的圈套,购买了三万股青州酒业的原始股票,签下了她的真实名字。
这是一个很庸俗的套路,却是孟平精心设计的陷阱,这位老练的官吏认为,权力斗争这东西法无常识,很多时候,一些幼稚、低级的招数常常能够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比如他从一开始就为林云准备了竺子。
但是,孟平没有想到,他为林云准备的竺子会在最后失控,就像一枚棋子,突然有了自己的生命,开始自行其是,最后影响了整个棋局的进程,还有结局。
竺子这一天再次约见了经侦支队的副大队长孙利民。
三个月前,当竺子和林云的绯闻开始慢慢传开时,竺子给林云发了一条短信“对不起”,然后,她开始行动,令人疯狂。
当初张杰追求她的时候,出于某种自我标榜,有两次她把经侦支队副大队长孙利民叫上一起吃饭。这位温和、沉静的副大队长科班出身,是有名的破案能手,但也因此有些恃才傲物、清高不群,出于某种惺惺相惜的欣赏,竺子对他印象不错。当她准备行动的时候,第一个就想到了他。
她来到他的办公室,开门见山地引用了吕不韦那个“奇货可居”的经典故事,然后她问:“那么,你认为在青州拯救一位市长,能够得到什么样的回报?”
像林云跟竺子最初见面一样,孙利民也被这位漂亮女记者这种祼露的做事风格震惊,但是几秒钟后,他就开始冷静思考和理性分析。
首先,这会不会是一个用来设计他的陷阱?对于他们这种人来说,这是最自然的思考,但是答案轻易可以得出:应该不是。竺子没有任何理由来陷害他,他和她没有直接的利益冲突,他虽然有一些明明暗暗的对手,但是竺子这种人不是轻易会被人利用的人,那些人也利用不了竺子。接着,他考虑竺子所言的真实性。
这是一个需要认真分析判断的问题,也是关键之处。所有现存的资料综合起来,竺子所言不假。虽然他没有进入青州的核心权力圈子,但是师北蓉以及青州那些人的所作所为,作为一位战斗在经侦工作第一线的警察,他知之甚深。同时,这大半年来,他对林云这位新来的市长也有一定的了解,尤其是刚刚传出他拒绝了师北蓉弟弟,看起来青州两位主官也会像他们前几任一样对抗,再加上流传的竺子跟林云的绯闻,竺子这个时候产生这样的想法和行动,看似匪夷所思,却是最合理的解释。
那么,接下来,他思考的是:她为什么要找上他?因为他是经侦支队的副大队长?这可能是答案。对于扳倒一位权力人物,如果他不出现政治上的错误和重大的工作失误,经济问题是最常用,也是最实用的不二法门。这也很好解释。
最后一个问题:他应该答应她吗?
实际上,对于他来说,这才是最重要的一个问题。
竺子看来是做过准备的,知道用吕不韦的故事来说服他。道理谁都懂,利益谁都算得清楚,但是,风险也同样存在!而且根据经济学原则,通常利润越大,风险也越大,这同样适用于权力投机。相比单枪匹马——应该是这样,否则竺子也不可能病急乱投医似的把这种“重任”寄托在仅仅见过几次面的青州市长身上,师北蓉势力惊人,根深蒂固,尤其重要的是,他占据着权力的制高点:市委书记。
这像个美丽的馅饼,但更是一个危险的陷阱,至少,有点火中取栗的味道。经过思考,孙利民态度坚决地拒绝。但是竺子毫不气馁,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又单独约他几次喝茶,继续她顽强的说服工作,甚至越俎代庖地用市长的名义许诺,对队长进行加官晋爵。
“……你至少得承认,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吧!机会对于不能利用它的人又有什么用呢?正如风只对于能利用它的人才是动力。
“机遇像个小偷,到来时无声无息,走时你却损失惨重。
“你科班出身,业务能力强,尤其是面对现在层出不穷、复杂靡丽的案件,只有你这种高智商、精于分析和推理的人才能侦破。同时,你没有很多警察沾沾自喜的匪气,我知道你在公安内部是有口皆碑的好人,如果要在青州推举一个文明执法的典型,你是不二人选,抓拿骗吃、暴力执法、刑讯逼供这些行为永远都与你扯不上关系。
“这是你能够被提拔为副大队长的原因,但是,这也是你可能一直在这个位置待下去的原因。
“《诚信的背后》有一句话说到点上:‘在华尔街,如果有人说你是个好人,他的言外之意就是——你是个笨蛋!’
“当然,我也理解你的忧虑。马斯洛说过:‘追求生命安全,是人的本性。’但是对于一个男人来说,尤其是这个男人有才干、有野心,也努力,却得不到相应的回报,在单位上做的事多,获得却少,他是不是应该抓住机遇去拼搏一下呢?与其老死炕头,不如战死疆场,哪怕是把它看成一场赌博,是不是也应该冒险去赌这一把呢?”
…………
每一次,竺子都展开她自以为是的说辞,试图说服这位副大队长加入她的疯狂行动。孙利民不为所动,但不得不承认她说得有道理,甚至关于她对他的分析,非常令他沮丧。
或者,这就是竺子找上他的原因!
这个咄咄逼人的女人。但是,她并不让人讨厌!尤其重要的是,她的话击中了他的心,虽然他还是保持着表面的矜持和冷漠。
现在,他再次坐在她的面前,他已经知道了林云刚刚在常委会上被击败,竺子主持的《青州观察》也走马换将。这一次,她没有像前几次那样,一坐下就滔滔不绝,把她事先准备的话砸向他,而是一反常态地沉默。但是,她的表情绝非沮丧,而是带着一种高傲的不屑,甚至轻蔑,这让他有些尴尬和畏缩。
“需要我为你做点什么吗?”最后,他扛不过这种难耐的沉默,首先开口,像个绅士一样,耸耸肩。
“当然,我一直需要你,但是你总是像个女人一样患得患失、瞻前顾后。”竺子冷笑,“漫天要价是下属的基本功夫,落地还钱是领导的权力,所以打折是领导艺术的具体表现之一。从这一点上来说,你比以前成熟了,你熬到现在,你为自己挣了一个好价钱。”
孙利民苦笑:“此话怎讲?”
“你三个月前答应我,可能只是一个大队长,但是现在,你值一个副局长。”竺子目光炯炯地盯着他。
这个女人!
孙利民在心中恨恨地想,不是因为厌恶,而是因为她是这样聪明。市局一位副局长最近调到邻市被提拔为常务副局长,这个空出来的位置立刻成为所有中层干部关注的焦点。孙利民也考虑过,他虽然也够资格,但是从一位副大队长到一位副局,那是逾级提拔,是奇迹,除非他能够得到某位权力人物的特别赏识。但是恰恰相反,他跟雷胜利的关系疏远,所以这个副局长他想都不用想,但是这件事他却无法置身事外。经侦支队大队长杨虎是雷胜利的亲信,家境殷实,拿得出钱送礼请客,很有希望在众多竞争者中脱颖而出,那么,杨虎走后,这个职务就由不得孙利民不动心了。如果凭能力、凭成绩,他自然占有巨大优势,但是干部提拔向来就是那句俗话:“说你行你就行,说你不行行也不行。”已经有风声传说刑大的老潘和交警支队的裘队都想到经侦支队来,按照他们跟雷胜利的亲疏关系和雷胜利的用人风格,他几乎已被宣判死刑,想到要在老潘或老裘手下工作,孙利民心中满是腻味,这就是他最近几天的苦恼。
“你还在犹豫?我不知道该说你是执迷不悟还是愚钝。至少在青州,我认为光凭一个人的能力是无法上位的。这就是我千方百计要接近林市长的原因。当然,他本身也是一个很可爱的男人。”竺子再次展现她的纠缠功夫,侃侃而谈。说到林云的时候,她的脸上没有任何羞涩,声音也没有任何波动,“你应该向我学习。你要知道,现在要提拔一个人,那些程序背后的真实角逐是什么。很多时候,官员的遴选机制极不透明,遴选标准也非常模糊,任何人要想在仕途上一展宏图,都必须以人身依附的方式极力接近某些关键人物,迎合这些人物的各种需要,用更加通常的话来说,这就是‘站队’。现在,孙队,我不客气地说,你也必须选择站队,而且,要立刻选择站队,否则,你将错失这次最好的良机。
“你妄想清清白白就被提拔上去,这跟那些希望不用献身就能够拿到角色的演员一样天真。
“林市长现在身陷困境,你这时候做点什么,那是雪中送炭。当然,你也可以锦上添花,但是我想师北蓉和雷胜利并不会在意你一个小小副大队长的献媚,当然,你也做不出这种下作的事来。
“好吧,我再说点冠冕堂皇的。你不仅是为林市长,也是在为青州人民,为党和你身上这身警服,作为一个警察,你必须跟黑恶势力做斗争。”
孙利民的心开始动摇,不仅因为竺子锋利的说辞,还有一个原因!
三个月前,竺子抛出她的要求时,他就想过,这几乎是一个无法完成的困难任务。对手是以市委书记为首的一大群实力派人物,有钱有人,更加有权,他可以抓住对方一些破绽,但这些鸡毛蒜皮的事肯定无法达到目的,只能惹祸。要么不做,要做就必须从根本上打击对方。而要扳倒一位市委书记,这是难以想象的,唯一的办法,也是他的专业,就是从经济问题突破。显而易见,青州酒业和青州制革厂的改制是一个很好的目标,但是这个目标如此显眼,师北蓉也肯定知道这是他们的阿喀琉斯之踵,会特别防备。孙利民完全想得到,这两个企业改制的所有程序和操作都肯定经过了认真的推敲,绝对不会轻易让人找到破绽,连白建国这种企业内部的高层,也拿不到真凭实据,他也应该不行,所以他当时毫不犹豫地拒绝竺子。
但是一个月前,他意外地获得了一条线索,来自另外一个经济案件,在看似无聊的审讯中灵机一动,大胆出击,取得了意外突破。
白建国无法拿到的东西,不能证明别人拿不到,相比他这位经侦支队的副队长,白建国只是业余,他是专家,他知道从哪里突破。
他被自己的战绩弄得目瞪口呆,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做,或者,是因为竺子的话一直藏在他心中,他无法淡忘,所以在那个时候发生了作用,取得了战果。就像游戏中意外出现的一个bug,他发现了一条直取对方心脏的捷径。因为这个动作意义重大,很可能引发青州一场巨大的权力地震,所以他像对待一颗地雷一样不敢轻易去触碰,装作没有这回事。但是这条线索一直像野草一样在他心中疯狂地滋长,搅得他这段时间难以安宁,饱受煎熬。当竺子再次发出邀请,当他再次坐在这个疯狂的女人面前时,他似乎已经明白自己无法再像从前那样坚决地拒绝。
他叹了口气,说:“让我想想吧。”
这是三个月来,他第一次口气松动。
竺子脸上立刻堆满了喜悦,她终于成功了,她的努力,终于得到了回报,她终于能够为她喜欢的男人做点什么了。
但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打开一扇窗的同时,也可能毁坏一堵墙,危险总是潜伏在机遇之中,不利是有利的孪生兄弟,这世上总是充满了意外和不可预期。这一刻,竺子松了口气,实际上,却正是她应该悬一颗心的时候。他们的几次见面,都被一位怒火中烧的年轻人看在眼里,他是孙利民的同事,更是孙利民的朋友,也是竺子没有承认的前男友:张杰。
几个月前,竺子请他不要再打扰她,年轻人被怒火熊熊燃烧,他不明白竺子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会看不起他。他认为自己这样优秀,青州的年轻人,他想不出还有谁比得上他,还有谁能够从他这里抢去竺子。但是不久,有关竺子和林云的绯闻传出,他目瞪口呆,恼羞成怒,他觉得每一个知道他曾经追求过竺子的人都会在暗中耻笑他。他无地自容,决心报复,他的思想开始走入疯狂的偏执。所有的业余时间,他都用来跟踪竺子,甚至在电视台,他也苦心安排下内线,随时报告竺子的行踪。他希望亲自抓住竺子跟林云幽会的现场,这足以让市长身败名裂,灰溜溜地滚离青州。但是令他大吃一惊的,这么长一段时间追踪下来,他没有抓到林云,却看到了他的上司孙利民,一开始让他怒不可遏,但是当怒火冷却时,他恢复了警察的本能,开始分析。很容易,他猜测到了竺子的用心,这让他震惊,也让他更加嫉妒,他决心扮演终结者的角色,暗中阻击竺子,他要让这个使他蒙受羞辱的女人狠狠摔个跟头,知道他的厉害。
当孙利民还在为是否给市长“雪中送炭”患得患失、左右为难时,有的人已经逆流而上,挺身而出,向市长释放自己的“善意”,这个人就是黄埔青州的总经理何海涛。
这不是说何海涛比孙利民更加高明,或者更具胆量,而是因为他们的身份和所处的位置不同而已,正像那句官场俗话:“屁股决定脑袋。”
常委会后,林云没有表现出很多人想当然的那样沮丧、消沉和偃旗息鼓,而是一反常态,镇定自若,作风上反而一改从前的柔和内敛,有一些故意的强硬和高调。政府工作每每果敢拍板,一旦下属稍微犹豫,他就会冷静坚定地指示:“去做,我说了算,有什么问题找我。”对于一些重大的议题,也不像从前那样事事请示,而是通过政府常务会就形成决议。当丁自喜嘟哝着表示反对,并且抬出师北蓉时,林云毫不客气地批评他:“这是政府的工作还是市委的工作?需要什么事情都去麻烦师书记吗?”
这已不是什么信号,而是直接赤祼的行动,不再考虑师北蓉的感受,政府工作不再先考虑市委书记的意志。林云似乎正在展现一位强硬市长的权力意志,如同当年师北蓉刚到青州一样。
包括孟平,都有些异样地看着林云的变化,忧心忡忡。他当然不会认为林云是破罐子破摔——一次常委会的打击远远不至于击垮一位宦海浮沉数十年的官员,这样的挫折对于他们来说,虽然不是见惯,但也并不特别,或者可以用“无欲则刚”这四个字来形成林云,这位一直温和沉静的市长,真的就像一块黑沉的青铜,现在被磨砺出锋芒。这本是孟平最不愿看到的。
他只有苦恼无奈地看着林云开始渐渐伸展他一直克制拘束的身手。
林云开始在政府工作的各个方面争取自己的话语权,发表指示。他很少像从前那样套路地讲话必提市委和市委书记,而是有些迫不及待地显示一位市长的存在,收复自己曾经坐失的领地,甚至在市委书记视为禁脔的青州汽车城,他也没有因为常委会的决议而放弃。
征地拆迁工作承包给远华公司,协调工作由丁自喜负责。按照惯例,如果林云知趣,或者说是承认自己的失败,他就应该乖乖地躲在一边,尽量不再过问这块工作。但是林云的表现再次让所有的人感到意外,他不仅要求丁自喜每天把征地拆迁的情况向他汇报,同时,还继续召开专项工作会议,发表鲜明的指导意见:
“……拆迁工作要保证速度,要有自己的时间表,这是市委市政府的决议,但是,不能为了完成任务,就可以不管不顾,暴力拆迁,野蛮拆迁,制造流血事件,就可以破坏青州安定团结的政治局面,影响青州的稳定大局。
“必须事先做好做足预防工作,而且,一旦出现暴力拆迁这样的问题,出现流血事件,谁制造的谁负责,相关人员要追查到底。”
他甚至用师北蓉的说话风格来论证自己的观点,引用《毛泽东选集》第五卷中的相关段落:
“早几年,在河南省一个地方要修飞机场,事先不给农民安排好,没有说清道理,就强迫人家搬家。那个庄的农民说,你拿根长棍子去拨树上雀儿的巢,把它搞下来,雀儿也要叫几声。……于是乎那个地方的群众布置了三道防线:第一道是小孩子,第二道是妇女,第三道是男的青壮年。到那里去测量的人都被赶走了,结果农民还是胜利了。后来,向农民好好说清楚,给他们做了安排,他们的家还是搬了,飞机场还是修了。这样的事情不少。现在,有这样一些人,好像得了天下,就高枕无忧,可以横行霸道了。这样的人,群众反对他,打石头,打锄头,我看是该当,我最欢迎。而且有些时候,只有打才能解决问题。共产党是要得到教训的。”
不仅仅是丁自喜,所有的人都有些发蒙:他不是刚刚在常委会上被痛击吗?他不是刚刚遭遇一场重大的权力败仗,他这样的底气又是从哪儿来的?
但是,他们不得不承认林云有这个权力,无论是作为青州汽车城领导小组组长还是作为青州市长!
更让人意外的是,林云多次召开解决青州汽车城融资问题的专项会议,他聘请的专家每每列席,献计献策;同时,在青州汽车城领导小组内成立征地农转非人员再就业与社会保障专项工作小组,召集有关部门未雨绸缪,做好对这些失地农民的就业培训和相关安置工作,
这些话和这些事显然会在第一时间被汇报到师北蓉那里。市委书记似乎也被林云的表现弄得迷糊和不知所措,他准备了很多防范措施,随时可以迎接林云的任何挑战,但没有想到的是林云居然采用这样一种“光明正大”的方式。
但是林云所有的话都站得住脚,都具有充分的理由,冠冕堂皇,他的所作所为都显得堂堂正正、无懈可击,真像一位勤恳实干、高风亮节的市长。
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何海涛经过准备,主动出击。
这天下午,徐明芳走进林云的办公室,把一份文件袋放在桌上:“林市长。”
林云抬起头,徐明芳镇定了一下情绪,说:“林市长,这是关于青州加油站和青州酒业集团职工的社保问题的调查材料。”
林云怔了一下,才想起几个月前,罗宾来找过他,他似乎随口问过这位综合科副科长,但是他没有想到她居然真的去做了这件事,而且在这时候把调查报告递到了他的面前。他手拿文件袋,在桌上轻轻地拍了一下,沉吟着。
“林市长,黄埔公司的何总想见您。”徐明芳说。
林云从沉思中回过神来:“何海涛?可以,我今天下午正好有空,你可以让他马上过来。”
“好,我马上通知他。”徐明芳点点头,“林市长,没事我先去了。”她转身欲走。
“等一下,”林云叫住了她,迟疑了一下,问,“这个调查报告……”
徐明芳眼睛正视着市长,坦然说:“我只能保证它所反映的情况首先是真实的。虽然很多问题无法更加深入,我的能力有限,但是凭这些材料,也能够反映出一些问题,虽然它只是冰山一角。”
这是她早就准备了的回答。
林云再次迟疑,问:“你为什么要做这个调查报告?我当时并没有要求你一定要做。”
这是一个很奇怪的问题,如果在从前,林云是肯定不会问的,但是现在,他有些变化,思想的变化影响了言行。
徐明芳迟疑起来,她很想说的是,因为您第一次来我的办公室,说了声“谢谢”,但是这太矫情,像电视剧的对白;她也很想说,因为我痛恨他们,他们对青州进行了抢劫,这其中也包括我的利益,但是这又似乎过于正气凛然了;最后,她淡淡地说:“领导交代的工作,我都会尽力完成。”
何海涛走进林云的办公室,第一句话是:“林市长,我以为你不会见我。”
“这就是你以前可以直接打电话给我,现在却要让人传达的原因?”林云握住他伸过来的手,笑着说,“见,为什么不见?青州黄埔这样实力雄厚的公司,任何时候,政府都是欢迎的,任何时候,我这市长的大门都是向你敞开的。”
“那是我自己心理阴暗了,以一个商人之心度一位市长之腹。”何海涛自嘲地笑笑。
林云也笑了,要说他对这位唯利是图的商人心无芥蒂,那当然不是,但是他自然不会跟何海涛计较,更不会因为何海涛竟然拒绝他而睚眦必报。经过常委会一事,他抛弃某些束缚,反而觉得海阔天空,心境平和。“既然你有这种心理,那么,为什么还要来拜访我呢?”林云问。
“贼心不死。”何海涛收敛笑容,严肃地说。
这句话配合这种表情,让林云不禁莞尔:“那么,你也似乎走错了办公室。作为一位嗅觉灵敏的商人,你应该知道常委会上的决议吧?虽然没有明确说要把青州汽车城的建筑工程跟拆迁征地打包,但是你在青州待了这么久,就算不是潜规则,你也了解师书记的工作风格,所以你如果还想竞标青州汽车城,就应该去山上拜访师书记,或者去丁市长的办公室。”
“现在去拜访我们的师书记,肯定晚了,至于丁自喜,他根本就是一个傀儡、一个应声虫,找他还不如直接去向师东蓉投降。”何海涛脸露讥诮。
林云好笑地看着这位青州黄埔的总经理表演:“那么,你是认为我能够帮助你了?”
“当然。”何海涛点头,似乎没有听出市长的讥笑,或者说是根本就不在乎,他从公文包中掏出一个白色的纸袋,从中取出一张光碟,“林市长,我可以借用一下你的电脑吗?”
林云脸上露出好奇:“这是什么?”
何海涛得意扬扬地说:“这是有关拆迁的某些图片记录,当然,也配有一些文字说明。这可是我花了重金、冒了很大风险才弄到的。”
林云哑然失笑:“还是老一套啊!”
他想起他第一次去何海涛的办公室,何海涛给他展示的有关远华公司的暴力拆迁,看来这位何总眼睛只盯着远华公司。当然,这也很好理解,乞丐只会妒忌比他混得好的乞丐,每个人的对手,只是跟他差不多的同行,正像他和师北蓉。他又想到以前是举报信,这位何总用光碟,看起来是科技进步,但是骨子里依然是几千年不变的损人利己勾当,他曾经很欣赏何海涛,这时候大大地打了折扣。或者,这也是所谓的关心则乱。因为青州汽车城这个项目实在太大,实在太具诱惑力,而要战胜远华公司,又是超级的困难,所以何海涛才会出此下策,哪怕因此显得下作。
何海涛坦然地承认:“我只有用这样卑鄙的办法。”他完全猜得到林云的心思,抢先自贬以求得林云的谅解。他当然也可以正气凛然地宣称这是为了弘扬正气、打击邪恶,保护弱势群体,为老百姓声张,但会被人一眼看出虚伪。
“这样做有用?”林云皱起了眉。
“事情完全绝望之前,我们都不要失望。”何海涛说,“生活虽然不像格利菲斯的电影,奇迹总是在最后一刻出现,但有时候,努力总会有意想不到的回报的。何况这关系到我个人的利益,关系到我能否继续担任这青州黄埔公司的总经理。”
“用这种手段进行商业竞争的确有些不太光明。”林云半是调侃地说。
“是不道德。但是,正如不能以道德来要求和权衡政治人物一样,对于一个商人,逐利为最终目的,而这个过程中的一切手段,都是为这个目的服务的。”何海涛苦笑,“何况远华就道德了?他们似乎根本就不配提这两个字。虽然我这样做有些以暴制暴的味道,但至少还是值得肯定的吧,林市长?”
如果他一开始就摆出一副正气凛然的样子,那是谁都看得出虚伪。但是这时候用这种表情说出来,却正好起到那种效果。
“知道我为什么喜欢跟你说话吗?”林云问。
“因为我直率,不说谎。英国人的绅士和日本人的鞠躬,是这个星球上最虚伪无耻的两种礼仪。”何海涛再次显示了他的机灵,“林肯总统的那句名言:‘你可以欺骗一个人于永远,你可以欺骗一部分人于一时,但你无法欺骗所有人于永远!’同样,这句话似乎也可以适用于远华公司,适用于这次青州工业新城的征地拆迁,或者,这正是我觉得我还有希望争取的原因。”
“你的确很会说话,也很会钻营。何总,如果你在仕途奋斗的话,相信同样会取得不俗的成绩的。”林云难得地打趣,“你把碟子留下,我看看。”
“如果这些都还不足以说明问题,我相信远华公司会继续提供更多的血腥证据。正像一个导演在他的电影中,无论如何掩饰,无论影片内容是否与他的生活有关,都无法避免他个体经验在影片中的渗透。叶志远导演的这场大片,多少会显示他的个人风格吧。”何海涛露出自信而讥诮的表情,“上帝要让其灭亡,必先让其疯狂。”
一周后,青州汽车城的征地拆迁发生恶性事件,一死两伤。
这不是何海涛未卜先知,而是某种必然。
常委会后,按照通过的补充方案,远华公司承包整个青州汽车城的征地拆迁工作。老舍在《月牙儿》中有一句话:“人是兽,钱是兽的胆。”换在叶志远身上就是:他本是兽,现在有了政府的名义,就有了兽的胆。而师北蓉的心情,如同林则徐那一楹联:“西塞论心亲旧雨,东山转眼起停云。”绕来绕去,反反复复,师北蓉终于还是使用他了,师北蓉终于还是知道谁才是青州值得依靠的同志。师北蓉只给了他们一个月,踌躇满志的丁自喜加上有恃无恐的叶志远,两个人都急于证明、急于表现。在他们的指挥下,远华公司的拆迁队伍像坦克一样轰隆隆地碾压过去,公安、城管、乡镇干部和领导小组工作人员紧密协助,村民领导小组被分化瓦解,没有组织起有效的抵抗,整个拆迁工作按照满意的进度进行着,半个月后,只剩下十数家顽强的钉子户还在进行看似无谓的抵抗。
这天中午,当协助拆迁的公安、城管和领导小组工作人员用午餐的时候,远华公司一位项目经理邓朝勇带着两个混混来到拆迁户于春家,按照这半个月来的惯例,准备进行“说服”工作。
这是现在整个征地拆迁工作遭遇的最后堡垒中最顽强的一户人家。上午丁自喜再次做了动员工作,号召发挥大干苦干精神,不松懈,无所畏,加快进度,毕其功于一役,争取提前一周完成市委市政府下达的任务。叶志远也暗中下了死命令,不怕死人,就怕超时。为了展现自己的能力,巩固自己在公司内部、在黑哥心中的地位,邓朝勇决心擒贼擒王,首先拿下这个钉子户中的钉子户。
能够被邓朝勇如此看重,于春自然也非易与之辈、良善之人,他父亲偷盗,母亲拐卖人口,两人都被判过刑,疏于管教的于春少年失学,一直跟青州城的混混厮混,后来离家出走,去少林寺学过几年武术,回来后恶上添凶,成为城郊一带声名赫赫的头目。汽车城项目启动,于春毫无争议地成为护村队队长,进入村民领导小组,前几个月在跟汽车城领导小组对抗中,每有冲突,总是一马当先,争当坏蛋。他跟叶志远打过交道,有一定交情,跟叶志远一些手下是酒肉朋友,关系不错,包括邓朝勇。当初也正是邓朝勇向他传达叶志远的意图和支持,鼓动唆使他对抗林云领导的工作小组。但是当远华公司接手拆迁工作,于春立即成为远华公司最重要的目标,叶志远指示邓朝勇跟于春谈判过,但于春并不因为远华接手征地拆迁而自贬身价,依然狮子大开口,双方价码相差太大,一谈而崩。
叶志远接到邓朝勇的报告只是冷冷一笑,并没有放在心里。首先他不想因为于春而特别开个口子,传扬出去肯定会引起所有的拆迁户水涨船高,漫天要价,甚至已经屈服的拆迁户也可能反弹,他不值得叶志远这样做,不值得堂堂的黑哥为他冒这个险。叶志远从心里轻视这个他眼中的乡下混混,索性置之不理,指示邓朝勇他们按照既定的计划前进。似乎知道自己无法跟黑哥这种青州四大牛人之一对抗,这半个月来,于春突然凭空消失,一次面也没有露,家中只剩下他的父母。但是于春的父母也不是省油的灯,这十多天面对远华公司的步步进逼,断电断路,淋粪上锁,威胁辱骂,两老兵来将挡,硬来狠挡,扮憨,撒赖,打滚,装死,要骂就还嘴,一碰就倒地。远华公司的拆迁队伍拿两个老人没有办法,只好把于春家周围的地全部推平,剩下孤岛式的几间土屋离地三米立在那里。现在拆迁工作进入最后冲刺阶段,这一次,邓朝勇准备来点狠的,让他眼中的这一对老东西、老刁民知道厉害,如果有必要,他决定动粗。既然黑哥都不怕死人,他还怕打人?可是,当他和两个混混爬上于春的家,刚刚露出威胁的表情时,于春的母亲毫不买账,而且主动出击,先发制人,挥舞尖尖十指扑了上来,抓扯中,于春的母亲脚下一闪,摔下悬崖。
拆迁现场事先准备的急救车立刻把于春的母亲送到市中医院。几分钟后,一直消失的于春出现,正是从这里开始,事件开始升级。
接到父亲的电话,于春怒气冲冲地赶到医院。虽然愤怒,但他还是狡诈地给一些村民打了电话,软话硬话都用了上去,同时自己身怀利刃。接到电话的村民大部分都纷纷往医院会聚,不仅是因为于春要求他们,也因为他们都是利益相关、休戚相共的拆迁户,于春这件事的处理,关系到他们的切身利益。如果他们不能借此要挟政府,谈成一个好价钱,接下来就没有更好的机会了,肯定会被远华公司借势扫荡,所以这一次空前团结,准备了标语和一些棍棒。同样,叶志远也意识到这是一个关键时刻,这件事如何处理将决定拆迁最后的结局,他必须把这些刁民镇压住,一旦示软,就会被对方得寸进尺,提出过分的条件,甚至引发已经被拆迁的村民反弹,他将损失巨大,同时还可能无法按照时间进度完成师北蓉的要求,所以他也立刻召集了大批的手下前往医院——战场转移到医院。
面对源源不断涌来的村民,叶志远的前线指挥人员觉得必须先发制人,否则事态无法控制。按照他们一贯的招数,他们决心杀一儆百,擒贼擒王。邓朝勇首先发难,带领几个最能打的混混开始围殴于春,几个回合,寡不敌众的于春被打倒在地,浑身污泥和血迹,村民一时间被远华公司这些打手的凶狠吓住了,但是,就在这个时候,意外出现,局势开始失控。
于春的武术底子开始发挥作用,或者是因为邓朝勇和那几个打手对已经倒地的于春失去了一些防范,于春暗中掏出刀子,突然出手,一刀捅进一名打手的肚子。邓朝勇扑上前制止,于春反手一刀,因为慌乱,这一刀没有控制,刺入邓朝勇胸口,邓朝勇立刻倒地。
现场有数名警察,当邓朝勇他们开始围殴于春时,也许是因为人数少,或者是其他的原因,他们一直没有作为,直到邓朝勇被捅翻在地,他们才反应过来,上前制止,鸣枪示警。于春没有逃跑,也无法逃跑。他抛掉凶器,束手就擒。
于春母亲摔下悬崖时,丁自喜就接到报告,但是这并不是什么严重的情况,这十多天拆迁中类似的情况比比皆是,所以他没有立刻向师北蓉和林云报告,而是按照惯例置之不理。当他接到医院的报告,说村民越聚越多时,才觉得可能会出现问题,但是当他决定向两位青州主官打电话汇报时,事态已经失控,邓朝勇已经当场死亡。
师北蓉和林云接到汇报后在第一时间赶往医院现场,指示警察疏散人群,控制相关人员。然后,师北蓉立刻召开了市委紧急扩大会议。
一个小时后,召开了政府新闻发布会。因为整个拆迁工作,做了高规格的防范,相关过程都有电视台的工作人员进行摄像,事发后,警方立刻调取了录像,在新闻发布会上公布了相关录像——当然,是经过了巧妙的剪辑。同时,也公布了相关的当事人背景,强调了于春从前的一些不法劣迹。
两个小时后,网上开始出现有关青州汽车城拆迁死人事件的报道,主要是针对政府的新闻发布会进行质疑,对一些用语,比如“蓄谋已久的于春掏出事先准备的刀子”进行了刻薄的讥笑,尤其是对于警方公布的录像进行了质疑,进行了技术分析,显示了很强的专业知识。最后,作为重点,配发了事故现场的一些图片,斑斑血迹。
但是这一次,意图从网络挑起事端的人没有达到目的。
杜士诚证明了他的识人之明,宣传部火线起用的那个年轻人邱文佑显示了他对于网络舆情卓越的处理能力。除了使用政府的渠道之外,还利用个人关系和某些另类的办法,重点监视几大重点论坛,只要发现与这次事件有关的帖子,立刻删除,同时使用搜索引擎,无论相关帖子在哪里出现,邱文佑组织的灭火队就立刻赶到,如果不能删除,就将事先准备的另外一种对该事件的叙述粘贴上去,把水搅浑,把问题搞复杂,把话题引向其他方面。
作为另外一个战果,通过IP追踪,青州警方在一个小时内就抓住了几位发帖、发图片的青州网民。这很好地从源头扼住了事态的扩大。
这是青州政府有史以来最漂亮的一次危机网络公关,基本上没有形成大的负面影响,两天后,基本可以肯定,这次事件已经得到了控制。在师北蓉的指示下,林云召开了一个小型的表彰会,马德高和邱文佑的工作得到了高度的肯定和赞扬,同时,得到表扬的还有丁自喜和远华公司一位主持拆迁工作的副总。
这天下午,贺光霖不约而至。
“我以为你早就会来,或者打我的电话。”林云忍不住开玩笑。在青州,他能够轻松面对的官员非常少。这几天来,他的心情一直郁闷,尤其是当舒万里走后,他在政府,无论是真是假,都摆出一副一本正经的沉重表情。
“林市长,我觉得你似乎换了个人。”贺光霖没有立即坐下,疑惑地打量满脸春风的市长,“第一,这种时候,你应该不是这种表情;第二,你一直不是这种说话的风格。”
林云笑了:“看来我在你眼中就该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
“至少这种时候应该吧?你是市长,这一次青州汽车城征地拆迁发生的这起恶性事件,自始至终,我没有听到市长的声音,这不应该是你的表现。”贺光霖还是那副改不了的风格,既不委婉,也不迂回,开门见山,尖锐刺人。
“那你认为我应该怎么做?故意要跟师书记唱对台戏?推翻这个结论以显示自己的英明和正确?”
“这不是故意,或者刻意,而是实事求是,要讲真话,这是一个共产党员的基本素质和根本要求。”贺光霖毫不客气地反驳,“尤其是你明明知道那个新闻发布会说的并非实情。这经不起时间的检验。从大一点来说,这是对历史不负责。林市长,我不知道你是如何考虑的,你是青州市长,也是汽车城领导小组组长,这一切,将来要写进政府工作报告、载入《青州市志》的,所以你现在的沉默,我认为是……不太好的,将来无论发生任何事情,你都要承担相应的责任。再说得简单点,发生这些事,你能安心吗?你能够做到问心无愧吗?”
“我能做什么?”林云温和地问,“表示不同意见,针锋相对,有结果吗?大不了再开一次常委会而已。百米赛跑,就是零点零一秒的差距,也叫作不可超越,市委书记和市长的时间距离没有十年也有五年吧?既然明知道没有用,为什么要把时间和精力浪费在这些无聊的争执中?为什么不可以利用这些时间和精力去做点更有意义的事?内耗是最恶劣、最巨大的浪费,我不能拿了国家的薪水,却不做事,那不是一个称职的市长。”
林云表情严肃起来:“话再说回来,虽然我一直对这个项目持有一些异议,觉得似乎有些像在‘大跃进’,但是我无法否认自己内心,还是对这个项目充满向往,甚至是一种妒忌,因为这个项目是师书记引进的,他一力主导的。还有,作为一位政府官员,看着这样一个足以在《青州史志》上留名的项目在自己手中变成现实,无论如何,都会有一种自豪和满足,这就是我无论如何都要尽力配合的原因。”
“极端的理想主义者离彻底的虚无主义者只有一步之遥。说到底,我只是一个中庸的官员,或者说是一个庸碌的官员,除了比别人能够守得住底线,其他差不多。大多数时候,我也在随波逐流、麻木不仁,我只是……”他突然想起竺子,“一块青铜,当别人击打时,能够显示自己的硬度,但要变成一把青铜宝剑,似乎不太可能。”
林云脸色黯淡,声音低柔,无尽的凄凉尽在这一句话中。
“或者,这种做法并非完全没有道理。科学和理性地想想,英雄主义并不是一个褒义词。或者,也可以借用一句摄影的话:‘伟大的风景都是为平庸的摄影师准备的,平庸的风景则是为伟大的摄影家所准备。’那些做实事、做小事的官员,也是在做很伟大的事。师北蓉,这只能叫好大喜功。”贺光霖干巴巴地安慰林云。安慰人,并不是他的擅长。
林云叹了口气:“算了,我这个人,我自己知道,或者,可以用一句话来形容:‘仗义每从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我就是那个唯唯诺诺、瞻前顾后、患得患失、谨小慎微的读书人。百无一用是书生嘛。”
贺光霖摇手:“我觉得应该这样看,为什么‘仗义每从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这不单是一个气节问题或虚伪与否的问题,而是一个经济问题。一般来说,屠狗辈生活在社会底层,行侠仗义的成本相对较低;读书人的社会地位较高,经济情况较好,做事自然更加瞻前顾后。回顾我们的革命历史,无产阶级总是最坚定的。马克思也阐释过这个道理:‘无产阶级除了锁链,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
虽然心情郁闷,但是林云还是被贺光霖的慷慨激昂和慌不择言逗笑了:“现在你就是革命派,我就是保守派了。我不介意。你请便。”他绅士地耸耸肩。
“你肯定和推许师北蓉,我不否认这个人有他不凡之处,但是,如果他大公无私,以党和人民的事业为出发点,那么就算有什么纰漏,我也会容忍,也会像你一样为他查漏补缺、全力配合,但他不是,雷克斯项目不是,汽车城也不是,他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一己私利!如果单是为了满足他隐秘的野心,还勉强说得过去,但是,他还同时成为青州某个利益集团的黑后台、保护伞!”这位农业局正县级的副局长、前陶然县长的情绪重新激动起来。
“这是共产党领导下的青州,绝不能放任那些社会渣子、腐败分子这样无法无天、作威作福、鱼肉百姓。这块土地上生长着野心,放纵着贪欲,埋葬着尸骸,但同时,也汹涌着地火,呼啸着风雷……
“我要再次证明,这座城市,这片土壤,还有鲁迅先生赞扬过的那四种人……李敖大师说得好:‘我不但骂你是王八蛋,我还能证明你就是个王八蛋。’
“还是用刚才那句话来说吧,仗义每从屠狗辈。我就要做这种屠狗之人!有些事必须有人去做,有些事,我这种人适合去做。”
贺光霖挥舞着双手。
“贺局长……”林云看着他,“你……”
贺光霖缓慢而用力地点头:“林市长,是的,这几天我都在认真思考,做艰难的选择,昨晚我拿定了主意,我决定继续我几个月前没有做完的工作,继续向省委、省纪委反映青州的某些不正常现象。”
林云表情奇特地看着他,他早猜到了贺光霖不请自来,必定有什么动作,他无法不替他担忧,但同时,也有些振奋。
“你奇怪我前段时间销声匿迹、偃旗息鼓?”贺光霖满脸无奈,“因为他们卑鄙无耻地把我母亲和姐姐卷了进来,他们威胁利诱她们。她们不像我,如何能够抵挡?她们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还有,我这一生最尊敬的人——我以前大学的教师,也专门给我打了电话,不知道那些人是如何找上他的,又用了些什么办法,我无法在电话中拒绝他的请求。同时,他们也传话给我,再闹下去,我回青州师院当教师也不行,所以,我只有屈服。我没有办法,我也是人,我也只是一个普通的人。”
林云震惊地看着贺光霖,不知该说什么,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宽解。
“但是,现在我决定豁出去了。”贺光霖走了两步,低着头说,“我把母亲送回老家,大不了他们砸了姐姐的店,我不相信他们敢公然进行人身伤害,他们似乎也没有这个必要,我也相信我的老师肯定会理解我的所作所为,所以,我决定继续举报。”
贺光霖脸上有一种毅然决然的光辉,那是一种大无畏的庄严和圣洁。林云第一次跟贺光霖单独见面,他在即将失去县长职务的贺光霖脸上,也看见过同样的表情。林云又是敬佩,又是羞愧。
青州市长走到办公桌前怔了一会儿。这一会儿,他想到了很多人和事,然后,他做了个决定,从文件夹中找出徐明芳那份调查报告和何海涛的光碟,一起递给贺光霖:
“这些资料你看看,是否对你有所帮助。”
当贺光霖动身前往省城的时候,青州市公安局经侦支队副大队长孙利民做了一个重要的决定,这可能是他这一生中最重要的决定之一。
他提审了张凯,就是那位窃取发展银行青州分行巨款的代办员。
张凯被拘押在青州看守所已经三年多,但一直没有被起诉。经过最初的恐惧之后,面对这种反常的对待,他意识到自己处于一种诡异、暧昧的状态,经过思考,他认为自己不能坐以待毙,这半年来,他不停地申请,要求对自己进行宣判。
一位罪犯提出这样的要求,而且这样迫切,看起来令人惊异,却是事实。张凯意识到,尽早宣判可能对自己有利,一旦某些情况拖过某种期限,等待他的,反而可能是最重的惩处,他不明白这其中有什么,但隐隐猜到了其中一些猫腻,哪怕就是反其道而行之,当执法机关突然对他不闻不问,急于立功的他也应该对着干。但是,他的要求被冷漠而不负责任地拒绝了。甚至不能说是拒绝,因为没有人理他,没有人给他一个负责的答复。
难道自己就要这样关上一辈子?张凯感到了深深的恐惧。后来,他的父亲来探监,因为他的案子拖得久了,已经让人麻木,放松了对他的监视,他从父亲那里得到了很多信息,有些是既成的事实,有些是猜测。张凯更加肯定自己陷入一个更大的局,他很可能成为其中一个棋子,这样的话,他就有可能根据某些权力人物的需要,承受更严厉的惩处,虽然他也可能得到从轻处理,但是,他不甘心自己的命运被别人掌握,被人耍弄。最后,经过慎重的思考,他决心孤掷一注,铤而走险。
看守所有大把的时间供他考虑自己的突破口,完善自己的自救计划,又经过几次会见,按他的要求,他父亲不断地提供新的资料,最后,他要求那位曾经帮他转账的同事来探视他。这位同事虽然因他被开除公职,但免予起诉,肯定恨他,但由于一种奇怪的心理,还是来见了他。他们见了面,通过向监管人员行贿,他们进行了隐秘的沟通,这位同事显然比他父亲知道的内幕更多,也更专业。他虽然被开除,但是有很多朋友在发展银行,也常常一起聚会。当张凯询问一些相关的话题时,他立刻明白了张凯的用意,出于同样一种奇怪心理,或者说是为了报复,他尽自己所知全盘告知,最后,张凯决定“立功赎罪”。
张凯再次显示了他的小聪明,他一一回顾自己接触过的警察和管教干部,然后,他提出有情况反映,要求见经侦支队的副大队长孙利民。
他们见了面,简短的交谈后,孙利民意识到案情重大,但是他保持了镇定,宣布要先做一个调查,同时要求张凯不要向其他人反映。实际上,不用他要求,张凯也知道自己是一场豪赌,保密绝对是最重要的,一不小心,他就会被特殊对待,甚至不明不白地死在这里,虽然杜士诚不再是青州市委书记。
因为他反映的情况直接针对金碧辉煌的总经理梅梅,间接指向前市委书记杜士诚,也会影响到现任市委书记师北蓉和一大批青州权力人物。
主要情节是两个:一是当时杜士诚主持青州酒业改制,不仅自己中饱私囊,还让他的情人梅梅从中分得一杯羹。梅梅拥有青州酒业百分之三点七的股份,但是当时,梅梅无法拿出这样一笔巨款来购买青州酒厂的股份。在杜士诚的指示下,由金碧辉煌背后的财团担保,金碧辉煌酒店做抵押,从发展银行青州分行贷款购买了青州酒厂的股份,然后再用这个股份贷款,归还前一笔借款。整个操作过程中,通过对资产评估的高评低估,翻云覆雨,梅梅成功完成这次漂亮的空手道,拥有了青州酒业集团百分之三点七的股份,只承担了很小一笔贷款,而每年从青州酒业集团分享的利润,在支付这笔利息之外,还足以归还很大一部分贷款。
当时张凯还在发展银行,野心勃勃实施自己的盗窃计划。为了顺利,他通过吃吃喝喝,大肆拉拢同事,其中一位信贷员在酒后带着愤愤的心情讲述了这个故事,被张凯有心记住了。
另一件事是爱乐手机上马后,因为资金缺口实在太大,爱乐公司又向发展银行追加了一些贷款,其中八千万由青州投资控股集团有限公司担保。这是典型的杀猪心理。爱乐公司抓住青州市委市政府急于上项目的心理,通过有力的攻关,最终让青州市委市政府当了这个冤大头。而在这次“攻关”中,梅梅扮演了重要角色,其中有一笔钱是从爱乐手机转到梅梅的账户,当时为了掩人耳目,通过了白石分理处一个中间账户。因为白石分理处一向与爱乐手机没有业务往来,出于好奇,张凯违反银行制度,私自查了几个账户所有人,他毫不困难地想到,这笔钱多半有问题。
听取了张凯的举报,孙利民第一反应不是兴奋而是惊惶。每一场战争的目标从来都不是保密的,绝密的是细节,几乎所有的青州官员都知道杜士诚从青州酒厂改制中渔利,但是杜士诚操作手法几乎无懈可击,没有任何破绽可以被人抓住。但是现在,堡垒从内部开始松动,张凯算是知情人,同时这个人又天生具有犯罪天赋,所以他能够把握住杜士诚的操作脉络。同时,根据他提供的情节,只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下操作这个贷款的相关人员,一定可以打开突破口,但是,他应该这样做?他敢这样做?他,一位小小的警察中层干部,敢挑战一位市委书记?甚至还要加上组织部长、常务副市长和他的顶头上司雷胜利。
这就是孙利民惊惶的原因。
这个年轻人几年前扇起了一场蝴蝶风暴,影响了整个青州。现在,年轻人的翅膀再次扇动,他是应该放大它,还是应该立刻扼杀它?一个多月来,孙利民如惊弓之鸟,坐卧难安。
竺子的要求更加重了这种焦虑,一边是忧惧,一边却又有些跃跃欲试,他虽然没有答应竺子,但是,诱惑像一个吞噬一切的黑洞,让他身不由己地沉陷下去。他开始暗中搜集相关材料,这个时候,他还能够自我安慰:我做的仅仅是无聊之举。这是一切警察的习惯,可以不作为,但一定要了解。当他终于搜集到一些具有一定杀伤力的材料时,他开始渐渐惊恐起来,这些材料再加上某些人的口供,就足以制成一枚荡平青州的权力原子弹,他似乎无法把它扼杀在自己的手中,他不能亲手毁了自己历尽艰险才得到的价值巨大的很有可能改变他的仕途的这些素材,尤其是后面这一个原因。他有几天一回家就把自己关进书房,一次次重复地研究它们,或者长时间地看着它们发呆。
他似乎就这样一步步走入某种深渊。
最后,当竺子再次约见他,坦然摆出市长的困境时,他的理智之堤开始松动。在他们这次见面后第三天,经过艰难的思考、艰难的抉择,这个周五的下午,他开始行动。
他带着自己最信任的一个手下,堵住了发展银行那位信贷员,“传讯”了他。
他决心从这里开始,一步步撬动整个大局。选择周五下午行动,是为了让他的时间更加充足。接下来是两天休息,这位信贷员和相关人员消失两天,不会像平时那样引人注意,立即引起对手反击。
但是,他的如意算盘一开始就告破灭,因为有一个人一直像影子一样跟在他的身后。这个人就是张杰。
在洞悉竺子的用心后,他把对竺子的追踪转到了孙利民身上。当孙利民把那位信贷员带到孙利民事先准备的一家小旅馆时,他没有打电话,而是直接闯进了雷胜利的办公室。
十分钟后,师北蓉接到了雷胜利的电话。
市委书记勃然大怒!他完全没有想到有人会从这里捅他一刀,虽然这一刀看起来不是直接捅向他,但是现在他和杜士诚重新结成牢固的政治联盟,杜士诚出事,无论如何都会影响到他,同时,当年的爱乐手机、青州酒业他都有份儿。
他立刻联想到林云。
孟平向他汇报,贺光霖去省城之前去了林云的办公室。他无法不把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虽然这只是一种意外的巧合。师北蓉这个时候疑人偷斧,正像《功夫熊猫》里乌龟大师总是说:“没有什么是偶然的。”
难道这就是市长的杀手锏?
“庙小妖风大,水浅王八多。”他忍不住就在电话中开骂。
他让雷胜利等待,然后拨打了杜士诚的电话。
在听了师北蓉的愤怒通告后,杜士诚淡淡地说:“下周一,省纪委准备派一个工作组到青州。”
“啊?那……”师北蓉一时间无法反应过来。通过杜士诚的口,他知道了贺光霖的行动,但他并没有多少担心。贺光霖拿不出什么证据,同时,有杜士诚在省纪委坐镇,他相信这位老辣的盟友能够控制住局势,但是现在……
“我们接到很多反映青州市长林云问题的举报信。经过慎重考虑,省纪委决定派出一个工作小组进驻青州,调查相关情况。周一上午,办公室会正式通知青州方面。”杜士诚简短地说。
师北蓉脸上僵硬的表情开始柔和,慢慢笑了。杜士诚那干巴得有些阴森的声音在他耳中听来,不啻天籁之音,他想起《大话西游》那句恶搞:“妖魔我扫,化斋我去,利益你得,黑锅我背。”这就是林云的结局,这才是已臻化境的权力斗争,只有杜士诚这种老狐狸才玩得出,当然,这也是他一直希望的结局。
“谢谢您,杜书记。”
这句话情不自禁地就从他嘴里溜了出去,这是很多年来,他再次这么尊敬地对杜士诚说这样的话。
“至于那个孙利民,你给雷胜利说,就叫他:把他的白手套摘下来!”杜士诚最后才回到他们现在要讨论的话题。说了这句话,他挂了电话。
这是一部美片中胡佛局长的经典台词,杜士诚相信师北蓉能够理解,也能够执行。
二十分钟后,刚刚结束一次成功审讯的孙利民提来了发展银行青州分行的信贷科长,准备向纵深推进,他已经确定,自己将办一件自己一生中最大的案件,但是他还来不及品味兴奋和进行下一步工作,就听到走廊上传来沉稳的脚步声。孙利民呆住了,他心中立刻有了某种不好的预感。脚步声在他的房间停住,孙利民拉开房门,公安局长站在门外,冷着一张脸,瞪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