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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长笔记 正文 第八章 权力的白手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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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一月。

    到了这个月,差不多就可以看到这一年的终点,估算这一年的收获,总结这一年来的工作了。

    这个月另外有一个别称,叫雾月(Brumaire),香江才子陶杰说:“在色彩上,由丰丽渐入沉蓊,十一月总像一幅塞尚的油画,如果七月像凡·高的话。”

    接下来,他对这个月份进行更多的抒写:“……十一月比较轻松,因为前后两个月都太过Heavy:十月太过政治化,不是一个赏心悦目的月份;而十二月又由圣诞老人垄断了,虽然充满家庭乐,但圣诞树、圣诗班、火鸡大餐,华丽得有点耀目而喧嚣。只有十一月,这是一个人,带着一只狗,在森林独步的季节,踏着满地的秋叶,在静静的河边生一堆小小的篝火,为一段早夭的恋情致祭,而且拌和着一段地老天荒的沉思。”这是很动人的诗人情怀,但是,不属于陈路。

    同样,这一个月对于陈路来说,太Heavy。

    首先是杜士诚调任省纪委担任副书记。而这个位置,似乎本来应该是他的。省纪委书记何克平曾经跟他谈过话,隐约地征求过他的意见,虽然当时肯定是官腔,而官腔这东西,是经过数十年,甚至是数百数千年传统文化积淀的精华,它和算命先生的语言差不多,事前听起来给人以希望,事后又总是能自圆其说。但是按照官场惯例,这几乎就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实,同时,这个提拔对于陈路来说,也是水到渠成,理所当然。

    因为他的资历,因为他的个人能力,因为他的操守。

    对于很多纪委官员来说,需要时常把一位纪委干部的规章准则挂在嘴上、放在心里,提醒自己在行动上要循规蹈矩,不可逾越。而对于陈路,这些规章准则似乎就是对他个人生活和工作的总结归纳,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是一种标准。他开始参加工作,就在基层纪委,几十年来,从来没有离开纪委这个系统。对于很多官员来说,是我以纪委工作为荣,而对于陈路,他所有工作过的纪委机关,都以曾经有这样一位优秀的纪委干部为荣。所以,他能够一步步前进,最后被调到省纪委,所以现在,当他几乎要成为天花板干部时,还有希望得到一生中很重要的一次提拔,但是最后,这个职务却给了杜士诚。

    那天何克平召他谈话,虽然不是特别激动,但是陈路还是做了一些准备,凑了几句感谢的话,但是,他一进办公室,从何克平的脸上表情,就差不多完全读懂了所有的变化和结局。这个时候,他的心情反而突然平静下来。

    官场中的提拔,一直是这样,越是名至实归、理所当然,最后越有可能是水中捞月。陈路叹了口气,这一次却是自己遇上了,满心凄然。

    “老陈,你要有思想准备……同时,也要顾全大局……”省纪委书记的声音,是一贯的平和,听在陈路耳中,却破裂得像一根旧鞭子。

    谈话套路而简短。这个时候,任何安慰都无济于事,任何情绪都只有自己消化。彼此都明白,彼此的目光一碰即闪,像磁极相同的磁铁。

    何克平没有给他任何一句解释,这本来也不需要,官场之中,这种情况比比皆是,除非非常特殊,没有任何一次职务调整需要领导给出理由。

    整个过程中,陈路表现得中规中矩,一点儿异常情绪也没有表现出来,但他的心中,暗暗开始堆砌悲愤:他不在乎这个省纪委副书记,但是为什么会是杜士诚?

    虽然没有什么真凭实据,但省纪委这两年接到那么多反映这位前青州市委书记、省质监局长在青州酒业改制中以权谋私,还有绯闻,虽然无法真正动他,但不是把他从市委书记的职务上调任了吗?这应该是何克平向省委书记顾绍毅交换意见的结果,可是现在,却要把他调到省纪委副书记这样重要的位置上,这到底为什么?这是命运开的玩笑?或者,这本身就是命运?思潮在他的胸中汹涌,但他一直控制住自己,他的疑惑、他的悲愤,就像侠士的那把名剑,平时藏在鞘里,非到必要时不出鞘见刃,而拔刀必诛腐恶。

    陈路带着郁闷的心情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平静如常。

    但是这只是一个开始。

    几天后,杜士诚上任,何克平安排工作,直接分管他们第一督察室。

    又过了几天,杜士诚请陈路过去,宣布要分派给他一个任务时,省纪委副书记的表情凝重,做了一些铺垫,迟迟没有进入主题。

    陈路沉静地倾听着,并没有在意,也没有情绪。既然杜士诚现在是他的上司,他就必须接受工作安排,但是,当“青州”两个字从这位省纪委副书记口中说出来时,陈路还是有些微微的吃惊。接下来,杜士诚用平淡的语气宣布这次调查的对象是青州市长林云,陈路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略略有些吃惊地看着杜士诚。

    他第一反应是不相信,是杜士诚假借省纪委的名义,擅自主张?他应该马上向何克平求证?但是,他立刻否定了自己这个想法。杜士诚是什么人?这种老官僚不会做这种一戳就穿的蠢事,他肯定跟何克平交换过意见了,而且一定得到了省纪委书记的首肯。沮丧立刻充满陈路的心,他突然间想到了斗牛,似乎现在杜士诚就在扮演一个斗牛士的角色,他挥动着红布,而自己只能朝着红布的方向撞过去。他点头,冷静地提了一些无关紧要的问题,然后告辞。陈路知道自己在演戏,他平生最恨的就是做这种无聊的事,但有时候,官场就是这般好笑的闹剧,想吃这碗饭,须先自问:有没有一份演艺天才和理性的定力,把一腔情绪通通压住,明明心中一盆怒火,脸上挂着可爱的微笑?

    他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开始发呆,调查的对象似乎本应该是师北蓉,却滑稽地变成林云。他想起那个温和讷言的市长,虽然他对林云的懦弱颇有微词,但是这种保守的官员,一般来说,很难做出超越原则的事,很难犯原则性的错误,实际上非常投他的胃口。但是现在,他的目标却真的就是林云,陈路忍不住想起《九品芝麻官》里面那句话:“明朝的剑怎么可以杀清朝的官?”他现在似乎就是在做这种荒唐事。

    两天后的周一,省纪委工作组进入青州。

    下午五点,工作组约见了青州市长林云。

    林云忐忑地来到工作组下榻的政府宾馆,陈路表情凝肃地开口说:“林市长,今天请您来,是有一些问题需要向您了解一下……”

    这个时候,青州市长还在考虑自己该怎么回答即将开始的提问,他以为工作组到青州是因为贺光霖的举报,接下来的问题,肯定有一些正面涉及青州市委书记师北蓉,他该如何抉择,如何掌握分寸。但是,陈路第一个问题就把他砸晕了:“您和黄埔青州总经理何海涛最近见过面吗?”

    这明显不是预想中的正常套路,林云立刻反应过来,这个问题是针对他,而不是师北蓉,工作组这次调查的对象,是他!

    他无法控制自己情绪,差点失态,有几秒钟身体僵硬,表情僵硬,然后,镇定下来,调整心态,开始回答调查组长的问题。

    问题有很多,住的小院、爱乐手机、跳桥事件、征地拆迁等都被鸡蛋里挑骨头,还有一些是无中生有,最重要的一点是举报他接受了黄埔青州公司总经理何海涛的贿赂,故意在汽车城征地拆迁工作中设置障碍,以权谋私,准备把青州汽车城的基建工程暗箱操作给黄埔青州公司。

    虽然又惊又怒,但是因为心中无鬼,底气十足,林云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一一做了回复。

    陈路没有像其他案件调查时那样全力以赴,用各种刁钻的询问技巧来进行诱探和讹诈,而是平淡地照本宣科,按照举报信上列举的内容,逐条核实,然后宣布结束这次约谈。

    林云在陈路怜悯的目光注视下离开政府。当他走到暮色中,被有些清冷的空气刺激后,他才醒悟过来,所有的问题都不能击倒他,都是捕风捉影、空穴来风。但是,重要的不是真相,不是他林云到底有没有以权谋私、贪污受贿,而是某些人已经达到了他们想要的效果:青州市长正在接受工作组调查。

    他感到巨大的凄凉和无助。他一直隐忍持重,希望换来一个能够顺利开展工作的局面,但是,除非他放弃原则与底线,跟他们同流合污,否则他们终不能容他。所谓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在权术上绝不适用,所以,当他拒绝他们的无理要求时,他们就对他进行围剿;当贺光霖对他们的不法行为进行举报,立刻换来他们对他们心目中的最大敌人的雷霆般的凌厉报复。那么,他现在又该做什么?又能做什么?

    他肯定无法跟一群以市委书记为首的青州实力人物对抗,就算常务副市长丁自喜,他似乎也拿他无可奈何,这根本就是一场不对称的权力战争,或者,他只有像贺光霖一样,寄希望于一位更强有力的权力人物,自上而下改变这种困境,改变这场权力斗争的走向和结局。他仔细梳理了一下自己在省城的关系,不要说在省委省政府,即使在重要的厅局中,也没有信得过、说得起话的朋友,他唯一的“关系”,可能就是省长严宇,林云苦笑。白爱民当然勉强算是他的一根线,白爱民可能也有一些关系,但是他只是一个小小的处长。他并不知道,白爱民已经跟熊天成见面,并且达成了某种秘密协定。

    他慢慢走在长满梧桐的林荫道上,不时有树叶在暮色中簌簌落下,若有若无的夜风,带着微凉,秋深了。

    他的电话响了。他看了看来电,是竺子。

    如果是在平时,他不用考虑就会挂掉,可是这个时候,他按下接听键。

    但是,竺子告诉他的是另外一个不好的消息,非常不好。

    她刚才才得到消息,孙利民被拘押起来几天了。她用了五分钟,简单扼要地告诉林云她跟孙利民的事、她要求孙利民所做的一切,在她最后那句“对不起”还没有说出口之时,林云挂了电话。

    这是什么世道啊?这些都是些什么人啊?

    突然之间,他有种极大的虚无感和荒唐感。

    但是,这还不是最沉重的打击。

    十分钟后,他回到家里,空无一人。他拨打了曹蕙莲的电话,关机。然后,徐明芳的电话打了进来,告诉他另外一个噩耗:曹蕙莲已经被工作组拘押。据她打探的情况是,因为购买青州酒业集团的原始股票。

    林云颓然,他关掉家中所有的灯,瘫倒在沙发上,青州市长在黑暗中无声地流泪。

    悔恨咬着他的心。

    林云意识到自己的错误。

    很多年来,他一直不喜欢把工作上的事,尤其是对一些人和事的看法、跟同僚的分歧对妻子说,因为他一直不喜欢那些听枕头风的官员,他认为,一个男人应该独立思考,独立做出判断和行动,不受任何人的影响,尤其是女人。叔本华曾经刻薄地写道:“女人的本质便是轻佻漂浮,目光短浅,毫无正义感,她们只能注意到眼前的事物,留恋的也只是这些,至于抽象的思想原则、固定的行为准则、坚定的信念,只是男人的专利,对女人则毫无吸引力可言。”

    当然,曹蕙莲似乎也从来不关心他的工作,除了这一年来,他成为市长之后。所以,当林云意识到了孟平的进攻,也只是委婉地提醒她要注意保持跟宁玉娟的距离,并没有采取强硬的限制。现在,不仅外面的师北蓉十面埋伏,工作组大兵压境,而且家里也被对手来了个中心开花;不仅曹蕙莲肯定要受到法律的制裁,而且林云对这件事也必须有一个说法,虽然今天陈路并没有提到这件事。

    他心中充满了难以遏制的愤恨,第一次深刻认识到了权力斗争的残酷。

    他一直认为,工作中的分歧,再怎么大也只是人民内部矛盾,不是你死我活的厮杀,但是现在,他知道自己错了,一开始,这就是一场战争,只有敌我,没有同志,官场就是霍布斯的丛林法则,每个官员之间的关系是狼与狼之间的关系。

    而且,权力斗争没有体面和决斗,只有胜与败,只有结果,没有过程,只有更阴险、更卑鄙、更残酷,没有最阴险、最卑鄙、最残酷。这场权力的舞蹈,一场变幻,一场追逐,胜利者只有一个,其他的人,都是失败者。

    他想起一年前,他刚刚接到新的任命时,兴奋,期待,踌躇满志,可是转眼间热血已冷,回首往事,西风战旗,眨眼间光荣已成幻梦;或者,正像那句话所说:“其实,生活就像洋葱,一片一片地剥开,总有一片会让我们流泪。”

    这个时候,青州四大牛人之一黑哥,在他的别墅里接待了车海。

    他们事先通了电话,为了避人耳目,选择了在家里吃饭。

    两个小时前,当林云走进政府宾馆的时候,车海拨打了青州市委书记的电话。他打这个电话时,已经悄悄来到青州,一旦市委书记的态度有所转变,就立刻出现在师北蓉面前,表达自己最汹涌的忠心。

    这一次,师北蓉没有像前段时间那样直接挂掉,甚至也没有打官腔,而是直截了当地对吉安县委书记说:“车书记,怎么想起今天给我打电话?是听说省纪委的工作组来青州了?有一件事,我正准备让办公室通知你,那现在我就直接给你说吧。明后天,市纪委有一个工作组准备到吉安调查一些情况,车书记,你要先做好准备,安排好招待工作。”

    语气平和,但是故意的客气充满了讥讽。实际上,官场就是一个舞台,在这个舞台上,大多数时候,每一位官员都在演戏,角色比真实更重要,潜台词比台词更重要,效忠比原则更重要。但是现在,市委书记连潜台词都懒得跟他说,懒得敷衍他,对他一再表示的效忠无视,直接就宣判了他的死刑。车海明白,这次市委书记是铁了心,或者说已经做出了不可更改的决定。

    相比杜士诚圆滑、灵活、润物细无声的工作风格,师北蓉更加强势一些,说话办事都更果断强悍,很有杀伐之气。但是,无论杜士诚还是师北蓉,当他们决定对付谁、伤害谁的时候,都一样让人痛苦,斩尽杀绝。

    工作组一旦到了吉安,他这县委书记就算做到头了,吉安很多一直等候机会的人,会立刻领会市委,或者说是领会市委书记的意图,抢先发难,他们的出手,必是既准又狠,一击而中。历史上每个王朝陨落、皇帝出逃的时候,一般都不敢带侍卫,就是这个道理,他们清醒地知道,那些野心勃勃的下属,会迅速转换角色,把曾经高高敬奉的神变成可以踩在脚下的战利品,比如闯王,比如建文帝。那么,他现在又该怎么办?这几乎就是刚才林云同样的疑惑和痛苦。

    跟林云一样,他几乎无法对抗市委书记的权力意志,那么,他就该乖乖地伸长脖子,等着师北蓉的屠刀落下?

    他会受到党纪国法的处罚?应该不会,他至少在经济上还算清白。虽然出现了严重的工作失误,有些事情可以完全推到直接责任人身上,自己只承担领导责任就行了,但是,即使这样,又有什么用?

    被调整到一个闲职?而且打上某种烙印,像贺光霖一样?这实际上就是宣布他从此退出青州的权力舞台,失去了权力的光环,他将成为一个什么也不是的普通老人,再也没有人会尊敬他。过年节庆的时候,再也没人请他吃饭,给他送礼,他昔日的同僚会在背后讥笑他,他所有的朋友都会不约而同疏远他,他出门必须乘坐公交车,很难再喝上高档的酒,可能会为菜价的上涨而忧虑,过上一种截然不同的平民生活。曾经的荣耀成为现在真实的痛苦,他绝对无法坦然接受。

    甚至,他可能被开除公职。师北蓉完全做得出来,如果他需要树立一个反面典型,杀一儆百。而像他这种人,除了做官,除了权力斗争,什么事也做不来,正是那种所谓的“受过训练的无能(trainedincapacity)”,如果他失去了这份工作,失去了政府给他的各种保障,他就不知道该如何在这个社会生存下去,他的晚年,将生活在贫穷和饥饿之中。

    所有这一切,车海都不能接受

    一般来说,当一个人开口提出要求的时候,他的心里早就预备好了两种答案,而且,针对不同的答案,他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车海也是这样。结束电话,他只发了一小会儿呆,就强迫自己振作起来,然后,他拨打叶志远的电话,这是他在这世上最重要的盟友,或者,只有这位黑道大哥能够拯救他。

    “老车,我看来也只能爱莫能助了,老师是市委书记,我只是一个黑道混混,他要搞你,我挡得住?”听了车海愤愤的叙述,叶志远憨笑着摊开双手。

    “你必须帮我,帮我也是帮你自己。”车海努力摆出一副镇定的表情开始进行恐吓,“我的事出了这么久了,老师为什么一直没有动我?是因为他自己自顾不暇,现在,杜士诚当了省纪委副书记,工作组在调查林云,他认为胜劵在握,大事已定,所以开始清理门户了。现在是我,下一个会是谁?我认为是你!”

    因为师北蓉的影响,车海也强迫自己啃了一些书,但是相对来说,他更爱看一些演义和武侠小说,他一向把自己和叶志远看成曹操和萧峰,但是现在,他眼中的莽夫萧峰变成了没心没肺的白痴虚竹:“不会吧?我还在跟老师的弟弟合伙呢。再说,我一向是很听老师话的。”

    “如果听话有用,我还在这里跟你磨叽?我难道还不算听话!”车海恶狠狠地说,“因为我出了事,他为了撇清自己,要清理门户。同样的道理,因为你的黑道背景,当他觉得你可能拖累他时,他也会剔除你这个危险分子。是的,我们都曾经是他的应声虫、跟班、佣人、走狗,好听一点,我们还可以自吹是市委书记的心腹、一个圈子,但是圈子这个东西,可以成为权力的救生圈,也可以成为权力的绞索,只要师北蓉觉得我们成为累赘和麻烦,他肯定会毫不犹豫地斩断这条绞索。”

    “但是我还是无能为力,因为他是市委书记。”叶志远叹气,“在中国,最厉害的人不是有钱人,不是什么不要命的黑道凶徒,而是那些看起来肥头大耳的大小官员。你有钱,那算什么?古时候,家里有乌鸦飞不过的良田,官府一道公文,你就什么都没有了。现在也是这样,出个什么文件,你的工厂就要被查封,你的家就要被抄,你的财产就要被没收,什么样的罪名都套得上来,所以才有什么‘灭门县令’的说法。你有人,你的兄弟敢拼命,但是你拼得过荷弹实弹的警察?拼得过一整队的武警?所以不要说是市委书记,哪怕是个小小的科长,都可以为难你,憋得你喘不过气来。青州那句说我的顺口溜,科长如鸟局如贼,实际上是在吹牛,我哪敢这样狂!我有时候故意那样说说,只不过是充充门面,给自己脸上贴金。一个人越没什么,越要装有;越怕什么,越要装胆大;越在乎什么,越要摆出一副轻蔑样子,就是这个道理。实际上,像我这种出身不好的人,不要说市委书记、公安局长,芝麻大个官,我都在心里感到敬畏。

    “老车,所以现在老师要灭你,不仅我,我看青州谁也挡不住。如果这事是我带几个小弟去市委书记的办公室耍横或是政府大院静坐示威就能够解决,我二话不说就去了,但是,这是笑话。

    “再说,我现在还要求他们,靠他们吃饭。不要说师北蓉,就是师东蓉也可以指着我的鼻子叫我滚蛋。

    “告诉你吧,刚刚我才从雷胜利的办公室出来。我去做什么?当然是送钱。我跟这个公安局长每次见面,几乎都是送钱。上次我请他打听一下赌场的事,他拿了我的钱,一个屁也不放,我还不能指责他没有职业道德,谁叫他捏着咱们的七寸呢!我还要屁颠屁颠地把热脸继续往他的冷屁股上贴,还要抱着钱去送,我想请他出面跟师东蓉协调一下,一是让远华来做汽车城的基建工程,二是在分成上能否多赏几个给我。

    “这次邓朝勇被杀死,我损失一个得力兄弟不说,冤枉钱又出了那么多,可是这位青州王一点儿也不管不顾,只知道伸手抢钱……这生意,真是没法做了,这世道,这是什么世道啊!”

    叶志远说到最后,慨然长叹。

    “少跟我胡扯!”车海哭笑不得,“那我就只有等死?”

    叶志远收敛了表演,笑了笑,站起来指着他陈列架上的一件雕塑说:“老车,你看看这。”

    “这又不是古董,有什么好看的?”车海扫了一眼,不屑一顾。

    叶志远只好提醒:“你看是不是公牛战胜了北极熊?这是万和证券的常总送我的。”

    车海认真打量,这尊雕塑是一只熊和一只牛在搏斗,形象十分逼真。“好像是。”他说。

    叶志远得意地笑了:“你再换一个角度看看。”

    车海随着叶志远的目光换了一个角度,他发现情况似乎完全相反:熊从下面给了牛致命的一击。

    “这就是股票市场最好的象征,熊市和牛市的搏杀永远没有绝对意义上的胜者,当有些人以为自己将取得胜利的时候,也许正露出自己致命的破绽。”叶志远把车海的表情捕捉在眼里,得意扬扬地解释,“我不是说我刚才去雷胜利办公室了吗?雷胜利告诉我,经侦队有个孙利民,你可能没有听说过,这个人居然暗里搞杜书记的黑材料,当然,也牵涉着师书记,但是,他被雷胜利拿下了,现在关在看守所。雷胜利为了显示他的权力,夸耀他和老师他们的胜利,在我面前得意扬扬地吹嘘,正好这个时候,办公室外有人叫他,他出去处理,我……”叶志远脸上露出诡异的表情,从上衣口袋掏出手机,“就抓住机会,用这个把那些材料统统拍了下来。”

    “啊!”车海倒抽一口冷气,“你是在演电影啊!《无间道》?《潜伏》?《暗算》?”

    接着,吉安县委书记脸上露出兴奋的欣喜:“叶总,敢情你一直藏着一个宝啊!”

    “但是,我不能给你,至少现在不能给你。老车,对不起了啊。”叶志远表情突然一变,严肃起来,“这是我的护身符,或者说是杀手锏。我现在还不能仅仅因为你的猜测就陪你挑战一位市委书记。这是一场血战,可能会赔上我的身家性命。我还要再等等,过几天征地拆迁完工,如果我拿不到汽车的基建工程,或者师东蓉欺人太甚……”

    车海脸色慢慢回归木然,很久,才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说:“叶总,我理解你。我不会缠你,也不会骂你。这世道本来就是这样。但是,朋友一场,我现在心情不好,你今晚陪我一醉总可以吧?”

    也许,这一刻希望一醉的还有林云。

    但是此刻,他似乎连动一动的想法和力气也没有,默默地窝在沙发里,在黑暗的保护下,倾听着远方零落的声音,感受着时间的流逝。也不知过了多久,门轻轻响了一声,被人从外面推开,借着熹微的光,他认出来人:竺子。

    他吃了一惊,但身体还是一动不动,似乎因为思维发呆,连同身体也发呆。

    竺子在门口迟疑了一下,然后按照习惯伸手去墙上摸索灯的开关,她成功了,突如其来的灯光刺得林云眯上了眼睛。竺子看见林云,放了心,她尝试了几下,留下一盏朦胧的墙灯,然后迟疑了一下,索性连这盏灯也关掉,她走到沙发前坐下,坐在林云旁边,身子轻轻地挨过去。

    “你……”林云不想在竺子面前露出自己过分疲惫的模样,强迫自己振作了一些,稍微坐了起来。

    “想问我为什么会来到这里?想问我为什么会知道你在家里?”竺子伸手把林云的手拿在手里,“这个城市,你难道还有什么别的去处?你不像老师他们,每个人都有三窟五窟,随时可以呼朋唤友。你跟别人保持距离,别人也只有站得远远的,尤其是这种时候,这儿,可能是你在青州唯一可以疗伤躲人的堡垒。”

    “这是我的家。”林云小声嘟哝着说。

    “还饿着吧?”竺子放开一只手,从带来的一个纸包中掏出一块蛋糕递给林云,“来一块。这叫提拉米苏,很好吃。有一句话说,你可以不懂意大利文,但一定要记住‘提拉米苏’这个词。这款蛋糕是意大利中最IN的时髦甜点,它有这样一个温馨的故事:二战时期,一个意大利士兵要出征了,可是家里已经什么也没有了,爱他的妻子为了给他准备干粮,把家里所有能吃的饼干、面包全做进了一个糕点里,那个糕点就叫提拉米苏。每当这个士兵在战场上吃到提拉米苏就会想起他的家,想起家中心爱的人。提拉米苏在意大利文里,有‘带我走’的含义,带走的不只是美味,还有爱和幸福。”

    林云没有拒绝,他听着竺子唠叨,接过来放在嘴中,缓慢地咀嚼,食之无味。

    “自从认识你以后,我每次吃它,都会想起你。今天这个时候,我想,你一定特别孤独,比那个上战场的士兵还需要人安慰和鼓励,所以,我就来了,就像提拉米苏的含义那样:带我走。”竺子握紧了林云的手,喃喃地说,“我要告诉你的是,任何时候,我都在你的身边。”

    “还想赌吗?但是你已经输了。”林云说,“因为我也输了。”

    “我输了?我不这样认为。一个月前,当我失去那个主持人的角色时,我可能会觉得自己输了,但是现在……我自己都觉得荒唐:未得时孜孜以求,到手后一笑掷之,我现在真的心情很平静。人生倥偬,似乎这一切都没有什么太大的意义。”竺子眼中满是笑意,“你也没有输。只不过是一个工作组。我不知道工作组调查你什么问题,但我知道你肯定什么问题都没有。曹……你妻子倒有可能被别人拿住什么把柄,但那也只是她的事,不会因此而株连九族。或者,你想的是被师北蓉他们狠狠地教训了一下,但是这有什么呢?这不正是暴露了他们的心虚吗?他们这样穷凶极恶,看起来吓人,实际上只能证明他们自己有很多问题,有很多破绽,才这样全力抢先动手对付你。”

    林云艰难地咽着竺子所说的很好吃的甜点,沉默不语。

    “或者,你是想到了因为工作组和你妻子,以后青州的工作开展起来很困难,你在青州的处境恶劣,但是,你这个想法不对。难道你以前的工作就开展起来很容易吗?你以前的处境就很好吗?一个国家被毁灭一次和毁灭一百次的结果是一样的,这比喻并不好,我想说的意思是,反正他们已经这样打压围剿你,你还有什么值得担心的?局面已是如此,还能比这更坏?正好可以豁出去跟他们斗争!想想贺光霖吧!

    “或者,你在对自己这一年来的工作进行反思,但我认为,这没有什么值得反省和后悔的,你并没有做错,我不认为还有人会比你做得更好,你是我心目中的好市长,也是好男人。你是走得很苦很累,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因为你走的是正道,人间正道是沧桑。你就像一条鱼,一条不会拐弯的鱼,法国人会用‘鱼’来形容一个人带点愚笨跟天真,这可能是你唯一的缺点,但在我心中,这反而是你的优点。

    “或者,你认为你付出了,却没有得到公正的回报,你辛苦工作,踏实工作,廉洁奉公,却没有得到省委的肯定,反而派来了工作组,但是,这只是暂时的,黎明前的黑暗。你们官场不是有一句套话‘调查一个官员也是对他负责’?你不要沮丧,实际上,你的努力已经在很多地方发生作用,影响了很多青州的官员和老百姓,虽然他们的反应一时半刻还反馈不到你这里来。你的言行,已经像一滴水,滴入大海,但是,就是这一圈圈细小的涟漪,层层扩散,影响了所有的水,是的,所有的水,你看不见,但它的确是影响了,比如贺光霖、孙利民,也包括师北蓉、叶志远他们。”

    林云笑了:“为了安慰我,做了很多准备是吧?”

    “人家担心你嘛。”慷慨激昂的演说家立刻变成娇俏可爱的小女人,竺子靠向林云,但是只过了几秒钟,她重新恢复了一些刚才的身份,“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说:‘一个人的性格决定了一个人的命运。’你的性格决定了你看事物的角度,角度决定你解决问题的手段,手段决定你解决问题的结果,这样很多的结果构成你的人生。转型时代的法国大思想家伏尔泰说过,生活在一个古老的国度里是要随时准备付出代价的呢!所以,我认为,在青州,像你这样的市长,遭受这样的待遇,是非常正常的,但是,我不希望你就此认输,一蹶不振,甚至同流合污,那样我会很失望、很伤心的。在希腊,有人死去的时候,人们并不在乎讣文上说些什么,他们只会问一句话:‘Didhehavepassionwhenhealive?’乔丹说过:‘我可以接受失败,但无法接受放弃。’奥斯特洛夫斯基说的是:‘人的一生可能燃烧也可能腐朽,我不能腐朽,我愿意燃烧。’我希望你燃烧,希望你继续战斗,像一个男人一样战斗。”

    竺子的名人名言集锦把林云逗乐了:“你这是向师……书记学的吧?我现在怀疑你是师书记派来的女间谍。”

    “这是我的真实想法。”竺子严肃地说,“你这一年来,已经做得非常不错了,我不希望你放弃。如果你也放弃了,青州就可能会彻底‘沦陷’,或者说是劣币驱逐良币,我可能词不达意,比喻不好,但意思是这样的。你不能认输,不能让某些人继续寄生在青州而放之任之。你是市长,你应该做。你是市长,你能够做,你不能把这个任务交给别人,或者是说等候下一任市长来做,你自己就能行。现在远远还未到分出胜负的时候,你一定要继续斗争,继续战斗!”

    林云笑道:“你让我想起……武则天,或者那个埃及艳后。”

    “武则天算是个政治家吧?埃及艳后克丽奥佩特拉也不错啊,她兴趣广泛,写过谈论医药、魔法和化妆品的书,设计了亚历山大城的庞大建筑体系,还研究过人类胚胎的发育,拿她们跟我相比,那是相当地抬举我。”竺子满脸得意。

    看着竺子漂亮的脸、年轻朝气的脸,林云在心中叹气,他也曾经这样年轻过,那时风华正茂,年轻有为,燃烧理想,指点江山,块视三山,杯看五湖,按剑当世,雄视千古,可是现在却成了一个缩手缩脚的碌碌官吏,又是激动,又是伤感,他坐直了身子,问:“战斗,怎样战斗?现在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自保尚且不暇,还想着匡护正义、兼济天下?”

    “只要你想战斗,就一定有办法。重要的是态度,这是谁说的?客观条件可以由主观能动性解决。或者,管他几路来,你只管一路杀过去?这似乎也是谁说的;或者,你可以使用奇招。这是不对称条件下,弱势一方必然的选择,正像抗日战争那些名目繁多的地雷战、地道战;或者……”竺子热心地建议,然后自己忍不住呵呵笑了,“我不管了。战争那是你们男人的事,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我就说了,我不会介入任何权力斗争的,我只需要用一个女人的温柔来安慰你,用一个女人的身体来安慰你。你现在要我的身体吗?它很好,就像提拉米苏一样,甜美可口。”

    她两只手抱住了林云,丰满的胸部压在林云背上,她的嘴,在林云的脖子上嚅动着,呼着热气。明知道这种时候跟这个年轻的“女人”厮混在一起是不道德的,他的妻子刚刚被拘押,可能这时候正在承受恐怖的审讯,可是,他还是无法推开背上这个身体。她是这么可人、这么善解人意,像一道阳光撕开了他阴霾的心,让他恢复了力气和思考,甚至还有了一些斗志,无论如何,他都应该感激她。他想起歌德那句名言:“永恒的女性,引导我们上升。”是的,就是这样,就是这些可爱的女性,这是造物主馈赠给男人最好的礼物,也是男人最值得为之奋斗的东西。他长长地吸气、呼气,感觉到有一种东西在胸中涌动,不仅仅是情欲的冲动,还有一些是纯粹男人的气。他又想起刚刚看过的《阿凡达》,那里面有一句话:“有的时候你所有的身心都化为一种冲动,有些事你必须去做,不管你愿不愿意。”是的,他现在必须斗争!竺子说得对。他的心情慢慢开朗,正如西谚说:“同是一件事,想开了是天堂,想不开就是地狱。”他现在想开了。

    “你在想什么?认为我很贱吗?还是认为我又在设计阴谋,想趁你妻子不在……”竺子咬着他的嘴唇,喃喃而语,“我只是想让你轻松,让你振作起来。你的心里装的事情多了,你去战斗的时候,就跟背了个秤砣飞行那样,会往下坠。你要完全放松自己,轻装上阵……”

    林云叹了口气:“感情不是超级市场,不能薄利多销,也不是农民稼穑,不需要广种薄收。”

    “感情以后再谈吧,我只想你现在要我的身体。快乐是灵魂对身体的奖赏,你现在需要放松,需要发泄,需要一个女人,需要一个女人的身体,甜美的身体,而我,能够给你,你接受吧……”竺子的气息变粗,手开始不安分地下移。

    林云再次感受到那种致命的快感,像电流一样一阵阵冲击他的大脑,他要用尽全身的力量才能够克制住自己。他的身体变得滚烫,欲望像烧开的水在身体里沸腾,可是他依然一动不动,默默地承受着她的亲吻、爱抚,像在案板上精心对待每一根蔬菜一样对待自己的身体,切割、清洗,却总也不肯下锅。

    上床,对大多数女人意味着身体的归宿,身体和心灵的双重归宿感对女人来说就是爱情;但是对于具有道德感的男人来说,意味着责任和压力,他们知道这代表着什么,他们这种男人,也有贞操观念。

    但是,这个女人是如此的诱人,正如她所说的“甜美可口”,作为一种男人纯粹的生理反应,他无法怀疑自己的欲望,但是作为一个负责的男人,他必须克制,还有,他处在这样特殊的时期,他有权利在这种时候享受一个不是妻子的女人的身体,满足自己无耻的欲望?他又想到他即将面临的艰苦斗争,他又该怎样去做?如果没有什么奇迹出现,这是一场注定失败的战斗,他就算历尽艰险过了工作组关,从此也会被打上某种烙印,从此绝望仕途,更不用说在青州施展自己的才智,实现自己的理想了。那么,正因为这样,他是不是可以偷得这一刻的欢娱呢?但是,他又如何能够这样做!

    林云煎熬着,同样煎熬的,还有竺子。

    这个时候,林云的电话响了。

    林云挣扎着接电话。他需要自救。他也感到好奇,在这种时刻,会有什么人给他电话?

    “我是车海。”

    又是一个匪夷所思的不速之客。林云接听了电话,静静地听这位吉安县委书记说,几分钟后,他再次陷入极度的震惊。

    车海声称他手中有金碧辉煌总经理梅梅经济犯罪的证据,并且牵连到前青州市委书记杜士诚和现任青州市委书记师北蓉,他愿意跟林云合作。

    他请林云不用怀疑他的诚意,坦白师北蓉已经决定拿掉他的县委书记职务,所以他要绝地反击。当然,作为条件,他希望他们合作扳倒师北蓉之后,如果可能,林云给他相应的安排。

    他也请林云不用怀疑他的证据。因为这个证据是从公安局长雷胜利那里得来的,据说是经侦支队副大队长孙利民的杰作。他请林云向竺子求证。他不知道竺子这一刻就在林云的身边。

    他从容不迫地说完,提出要求,然后等待回答。如果林云答应,他马上就可以跟林云见面,商讨细节。

    林云深深地感叹:这都是些什么人啊?

    一个人,为了一己之私,就可以这样做吗?不仅是车海,还包括杜士诚和师北蓉。

    但是转念之间,这一切似乎又在情理之中,他无法理解和想象,只是因为他们彼此的世界观和人生观有差异,或者说,是为官的理念不同,他无法跟他们同流合污、步调一致。

    那么现在,他又该怎么回答这位吉安县委书记的请求?

    接受?

    诱惑是巨大的,如果拥有这些材料,就像古时候抢先拥有青铜技术的武士,足以在这场权力对决中稳操胜券,尤其是在这种情况下,处于逆境中的林云,这似乎是雪中送炭、拨云见日,他没有拒绝的理由。当他在最关键的时刻亮出这样的秘密武器,扭转局势,会让整个事件充满戏剧性,相信工作组也会目瞪口呆吧。

    但是,他就应该这样做吗?

    他可能会得到现实的政治利益,但也会因此丧失道德品质上的清高,失去一贯支撑自己的底气和精神,让自己也沦落为跟车海、杜士诚和师北蓉一样的市侩官吏。

    而且,车海肯定会以某种牢固而隐秘的办法来控制他,他会被车海牵着鼻子,从此失去自由和独立,他很可能被车海政治绑架,不得不听命于他,最后为了满足车海的个人私欲而做些损害党和人民利益的事,沦为这个坏蛋的帮凶。为了一时的快意和一场权力斗争的胜负,而赔上自己的未来,赔上自己几十年的操守。

    这是一个浮士德的魔鬼契约。

    那么,拒绝?

    如果拒绝,他很可能失去一个最好的良机,失去一个扳倒对手、一网打尽青州这群腐败分子的机会,而机会一旦丧失,就很可能永远丧失。一旦雷胜利觉察,就会立刻采取措施,补上这个漏洞,所有的证据都会消灭,他在青州的市长生涯,哪怕安然无恙地经过这次调查,以后也将永远被师北蓉压制。他将面对这个利益集团愈加放肆的进攻,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侵吞国家和人民的财富而无能为力,哪怕能够洁身自好,也是失职渎职,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对党和人民的犯罪。

    也许,单是从为党和人民事业负责上这一点来说,从打击腐败、跟邪恶势力做斗争这一点来说,他应该跟车海合作。

    还有竺子。

    还有他身陷囹圄的妻子。

    还有贺光霖等一大批被打压的正直官员。

    或者,他现在可以答应车海,以后如果无法摆脱车海,也可以向组织坦白,但是那样,他的仕途也可能因此画上句号,他所有理想壮志都付诸烟云。他数十年的奋斗,好不容易有了现在的职务,有了一个可以施展拳脚、实现自己抱负的舞台,他能够轻易舍弃?他再怎么高尚无私,扪心自问,他也割舍不了。

    突然之间,这一年来的人和事一一涌现在他的脑中:

    他想起在小青县傲慢地闯进来敬酒的师东蓉,想起在跳桥事件中当众指责他的市委书记,想起办公室主任孟平就能够坦然坐到他的对面向他叫板,想起贺光霖的悲愤和何海涛的无奈……难道,一位市长就没有愤怒的权利吗?

    他一生谨慎,只想做个好官,不想做坏事,不想有违自己的良心和道德,他坚持原则,坚守底线。可是,他们却一再挑战他的忍耐和底线,步步进逼,非要拉他下水不可,不然就拔刀相向。难道权力场中就只有权力斗争,就容不下一个只想做点实事的官员?

    林云陷入深深的思考中,陷入深深的痛苦中。

    黑暗和沉默主宰了时间和空间,车海在等待,林云在做艰难的思考和选择,细若游丝的电波穿过夜幕下的青州,维系着他们最后的联系。

    竺子听见了整个通话过程,她的手停留在林云的胸部,触摸那怦然的节奏,那是一个男人的心跳,强健,有力,她屏住呼吸,默默地数着林云的心搏,等待林云做出选择:第一下,挂断;第二下,答应;第三下,挂断;第四下,答应;第五下,挂断;第六下……

    勃勃的心跳,似乎是林云内心的激烈交战。这一刻,青州市长面临着情与欲、高尚与卑鄙、理想与现实的抉择。这一刻,天地间似乎分外岑寂,竺子听得见屋外呜咽的风声,风吹着这十一月的青州,这个凄寒的夜啊,他这个电话,到底是继续,还是挂断呢?

    《市长笔记》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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