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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铜市长 正文 第三章 有人跳桥

所属书籍: 青铜市长

    1

    政府工作里,一位官员的正常工作中,除了宴席,会议是另一项重要的活动,开会所占的时间,与酒席相比,旗鼓相当。政府的职能,一位官员的权力,有很多时候就是通过各种名目的会议,发挥出来,形成作用,进而影响到整个区域政治、经济、文化等各个方面。

    在备受诟责的政府行为中,吃喝的挥霍是一个巨大的靶子,实际上,会议的浪费却往往被忽略。看问题的人,常常因为召开一个会议不必额外付钱,便相信会议成本为零,但他们忘记了,参与会议的人在整个社会中具有特别重要的作用,他们的时间,按照他们的价值进行计算,是一个相当大的数额。举个最简单的例子,一位市长,他对一座城市的价值,应该不低于一位年薪一百万的企业总经理,那么他的单位时间价值,至少不低于每小时一千元,以此计算,一个简单的市长办公会议,每小时的机会成本肯定远超一万元。

    2

    星期一上午,林云首先让舒万里跟市委那边联系,他下午想跟师北蓉见个面,汇报一下这些天的收获和感想,交换一些工作意见。接着召开了市长办公会,听取几位分管市长的工作汇报,会后他把常务副市长丁自喜和分管经济的副市长于文泰留了下来继续讨论。在这个过程中,林云是抱着以学为主的态度,很少发言,主要由两位副市长陈述一些以前的工作思路和青州的战略布局,他已经形成的讷言形象没有让他露拙。

    下午三点,林云来到师北蓉的办公室,两位青州主官进行新市长上任后第一次正式的工作交流。

    “走了一走,收获如何?”师北蓉问。

    “收获很大。”林云老实地回答。简单地寒暄之后,林云开始进入工作。

    经过十分钟的概括叙述,林云进入主题:“……整个情况是非常好的,说明各县区在青州市委市政府的领导下,取得了很大的成绩,各项工作都做得不错。当然,也存在着一些问题,比如陶然和永宁为了争取雷克斯集团的液晶项目,两家打得不可开交……”

    这是林云慎重考虑过的。他觉得目前他发现的问题中最重要的就是各县区都蜂拥而上圈地搞开发区,这样不仅造成极大的土地浪费,在吸引外商上也形成恶性竞争,将来还可能衍生出很多意想不到的矛盾和问题,他必须要跟市委书记交换这方面的意见。但是这种现象,肯定是青州市委市政府的战略布局,得到了杜士诚和师北蓉的赞同和倡导,尤其是师北蓉好大喜功、锐气十足,他不能当面直陈其事,所以希望从雷克斯项目入手,委婉地迂回切入。

    “让他们去折腾!”师北蓉微仰起头,很有气势地捏拳,“只要能让这个项目落户青州,无论是陶然还是永宁,都是青州的成功。这个项目几期工程总投资四十多亿,目前不是只有我们青州在争取,绵州、商州和龙腾开发区都在争取,所以这个项目不仅是陶然和永宁的工作,也是我们市委市政府的一项重要任务,必须拿下这个项目,这样才能够促进青州经济新的腾飞。”

    市委书记吸了一口气,语气凝重了一些:“要把这个项目,把这次招商成功提到一个高度来看。青州目前的经济形势是不错,但在全省范围来看,还有绵州在前面领跑,商州在后面紧紧追赶,还有更多第二集团军的城市盯着我们,稍一松懈,就会落后,就会被赶超,就会被丢到后面,我们只有加大马力,奋力向前。去年我提了一个口号:要坐全省经济腾飞的头等舱。这个口号得到了严省长的支持。但是头等舱的位置只有那么几个,不是每个城市都有这个资格的,这也不是光靠提口号、表决心能够实现的,这需要用GDP、要用人均收入来说话,所以我们要坚决拿下这个项目。在政策优惠上,可以适当地放宽,先让它落户再说,其他以后都可以慢慢谈,这是新时期经济工作的‘拿来主义’。我们要有这个认识。”

    林云承认自己在某些方面的确不如市委书记,师北蓉目光盯着全省其他州市,而他,只在青州打转,市委书记能够把一切工作都提到政治的高度来考虑,把具体的工作变成虚拟的精神,大气磅礴,正气凛然。但是,让林云苦恼的是,这跟他想探讨的问题完全不沾边。就在林云沉吟着如何把话题重新拉回时,师北蓉做了结论:“当然,你发现的问题也值得重视。改革开放以来,出现了很多问题,比如层层分权,政出多门,诸侯经济,地方保护主义和市场割据倾向,等等,其副作用也是很大的。具体到雷克斯项目的招商谈判上,一直是于市长在统筹协调,老于的能力我还是相信的,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这下彻底让林云在这个话题上无以为继,否则他就是既不相信市委书记的眼光,也不相信分管副市长的能力,林云点头说:“还有就是招商工作中的程序问题。”他清了清嗓子:“国家提出依法治国,但是在很多时候,无视法纪法规,带头违法的恰好是某些地方一级政府,比如永宁……”

    “暂时不考虑程序的问题。”市委书记打断了他,“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是目前最重要的工作是把雷克斯项目拿下,这个工作压倒一切,所以不能斤斤计较过程中的一些程序和步骤。不管黑猫白猫,抓得住老鼠就是好猫。‘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改革开放,既然打开窗户,就要想到苍蝇也会飞进来,就要考虑到会出现一些问题,就要能够容忍一些瑕疵。同时,改革开放,也就是打破一些旧传统,旧观念,旧规矩,这很正常。老林,经济工作有它的特殊性,尤其是在目前这种形势下,我们要转变思想,开阔眼界,不能再搞保守主义、教条主义和官僚主义。”

    林云郁闷不已。他询问过舒万里和孟平,永宁和其他几个县的开发区几乎是一夜之间就起来了,农民承包的土地被强行征用,除了一张政府公告几份文件外,平整土地前没有跟农民签订任何补偿协议,这是严重违反相关程序的行为。同时,市发改委和省发改委现在都还没有正式批复这些开发区,从头到尾,在林云看来,有些像一群乌合之众的各自为战。但是他刚刚提起,就给师北蓉堵了回来,他张了张嘴,想争辩一下,开口说的却是:“师书记批评得对。对于经济工作,我还需要学习和提高。”

    他是市长,而且初来乍到,他得摆正自己的位置。

    师北蓉笑了,很满意林云的态度:“汪曾祺说自己写不了长篇小说,这不是谦逊,他确实写不出,最多只能写写短篇小说。他的作品太精致。凡精致的东西,只能小,不能大,这是他的局限。但是正像苏州园林比不上长白林海的浩荡,依然秀丽甲于天下,汪先生同样是一位优秀的作家,各有所长嘛。老林你也别心急,没有任何人生来就能胜任所有工作。这有一个学习的过程。你现在只是一时不太熟悉青州的情况,我相信只要经过一段时间,你同样能够成为经济工作的干将。你可以先找一些这两年编发的青州经济调研文集来看看,我记得有几本:《崛起》、《机遇与挑战》、《青州大跨越战略》都不错。”

    “那就让丁市长和于市长他们放手去做,我先做些辅助工作,比如查漏补缺,事后监督这些。”林云点头,继续努力把话题扭回来,“这次下去,我发现有些项目引进来之后,落实的情况并不理想,很大一部分还没有见到效益,那我就先来做这部分工作,夯实这些大步前进留下的空白,督促协调具体实施,不能像熊瞎子掰苞谷,而要引进一个,落实一个,见效一个……”

    “政府要做经济工作的‘方向盘、油门和刹车’,有时候该轰轰油门,有时候也应该踩踩刹车,不能项目上了一大堆,效益一个都不见。林市长的意见值得重视。”师北蓉再次打断了他。这一次,他的语气突然变得平淡而冷漠,但是让林云感到吃惊的不是市委书记的态度,而是他说的话,这本是他在陶然说过的话,现在原话从市委书记口中说出来,再加上这种异样的语气,毫无疑问地传递出一个清晰的信号:愤怒与不满。

    虽然早有准备,这一刻林云心中还是有些忐忑。但是,有一个声音在心中提醒他:我是市长。是的,虽然他仅仅只是一个市长,但是,他是市长。

    “可能是我过虑了。”他憨憨地笑笑,“或者是刚刚来青州,就被工人堵了政府大门,这个下马威把我吓坏了。但是,有些……”他以退为进,依然顽强地把话题往他想讨论的问题上引。

    “老林,是不是走了这一趟,看到了一些问题,因而忧心忡忡?或者,真的是因为爱乐手机工人的问题就变得保守了?”师北蓉意味深长地看着林云,“诸葛一生唯谨慎啊,但是诸葛一生六出祁山,终究一事无成,我看他也是谨慎过分了。”

    “好吧,你提到了爱乐手机,我们就简单说几句爱乐手机吧。”市委书记挺了挺身,说。他觉得这是市长在将他的军,他必须反击。这一次,他不再像刚才那样闪转腾挪,而是准备正面打压。

    “林市长是不是还有些清官情结?我看大可不必。既然是经济问题,就让市场来解决。现在不是事事关心的计划经济时期,一个强有力的市场胜过强有力的政府,必须按市场规律办事,让市场来说话,而不是政府横加插手,这样只会越帮越乱。这就是我的意见,这也是目前整个经济工作的指导思想。”

    “爱乐手机是存在一些问题,但这些问题的形成,有复杂的、各个方面的原因,不是简单的正确与否,有些问题也并非纯粹的对与错,主要是看我们站在什么样的角度去看,站在什么样的高度去看。我认为,这看那看都不如向前看,爱乐手机目前最大的问题是工人的再就业和社会保障问题,我们只有大力发展经济,创造更多的就业机会,才能从根本上解决这些工人的切身利益,消除社会矛盾,而不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

    “就目前来说,经济工作是第一位,是重中之重,热血沸腾的理想主义,政治口号,清高的道德自律,理论说教,都远远比不上埋下头来给老百姓做点实事,让老百姓生活得更好更有意义。”

    一旦进入状态,林云不得不佩服师北蓉的讲话水平,非常具有感染力,他自愧不如。但是令他郁闷的是,这些话似乎本来是他的观点,现在却成为批评他的论据,而那个“清官情结”,不仅带着浓浓的讥讽,也是一种强烈的指责。

    “爱乐手机问题,是不是一个重要的问题?是,但是紧不紧迫呢?这就值得商榷,因为有更加紧迫的工作值得我们去做,那就是发展经济,改善民生。”

    “同时,爱乐手机问题,相对来说比较复杂,又是历史遗留问题,一时半刻解决不了。与其把时间和精力浪费在这上面,还不如把时间和精力用在更加重要的工作上去,好钢用在刀刃上,正像某些国际问题,一时解决不了,暂时搁置也是一种办法,当时间和形势发生变化时,某些困难,很可能无意中就悄然化解了,这是一种政治智慧。”

    林云再度无语。轻飘飘一句“历史遗留问题”,就给这个可能隐藏着重大社会矛盾、非常紧迫的问题贴上了某种标签,况且,这是师北蓉市长任期内的项目,还写进了他主持的政府工作报告,怎么一转身就变为可以忽略的陈年旧症,打入另册?

    但是他只能点头,表示接受。

    接下来,他们又进行了一会正常的工作意见交换,但林云已经断了继续在某些问题上努力的想法,感到有些沮丧。最后,师北蓉再次用力地捏拳,做了总结:

    “可以说从现在开始,老林你就正式进入角色,我也正式完成角色转换,我们党政工作各有侧重,市委不能抢政府那边的工作,也不应该越俎代庖,除非政府工作出现了重大的分歧和困难。”

    “对于今后一段时期的工作,我只强调三个重点,一是工业园区要加速;二是雷克斯项目要争取拿下;三是青州制革厂和青州酒业集团的上市工作,政府一定要全力配合,争取再为青州增加两个上市公司。”

    3

    林云回到办公室,考虑师北蓉强调的三个重点:工业园区的加速,这是一种战略上的宏观指示,需要用无数的具体行动来实施,但也因此并不紧急;制革厂和酒业集团的上市工作,委托中天证券进行,这也不是青州方面想急就能急起来的,要根据对方的安排和程序而动;那么,现在需要考虑的是雷克斯公司的液晶项目了。

    上午,具体负责这个项目的于文泰已经简单地汇报了整个谈判过程和进展情况,因为有师北蓉的一直关注和支持,总体形势还是比较乐观的,意向协议早就签了,细节也讨论了好几轮,按照进程,差不多已经到签订正式合同的环节,目前唯一的分歧是陶然方坚持的土地补偿方案双方还没有达成一致。

    因为中化区工业园区无法提供雷克斯公司需要的用地,所以雷克斯公司选择了距青州市最近的陶然和永宁,在这两个县中,陶然的条件又更加成熟,雷克斯公司也相对中意,但是雷克斯公司提出的一千二百亩无偿用地的条件,陶然方面一直没有答应。双方围绕这个细节争持不下,再加上春节的原因,才使这个本来在年前就可以动工的项目拖了下来。对于陶然方面的态度,师北蓉非常不满,亲自打过电话批评,这也是陶然班子在林云视察调研时,贺光霖跳出来诉苦的原因。

    林云考虑了十分钟,亲自打电话给于文泰,让他准备所有有关雷克斯公司液晶项目谈判的纪要和相关资料,他准备亲自过问这个问题。其实他完全可以放手让于文泰去做,这样不会承担什么责任,而同样会分享成绩,这是很多官员的惯用方式,但这不是他的风格。

    这个工作让他辛苦了整整一个晚上,他不是理科生,这个需要一些专业知识的液晶项目对他是一个挑战,他不得不打电话向在读大学的儿子请教,不仅害得妻子埋怨不已,也耽误了儿子一个浪漫温馨的夜晚。

    第二天上午,林云出席了两个会议,回到办公室继续研究这个液晶项目,通过儿子昨晚的指导,加上网上搜索的一些资料,他有了一个大体的了解。但是,也仅仅是表面的了解,一位政府官员,还需要考虑更多自然科学之外的社会科学,比起跟液晶有关的专业知识,他更需要了解的是这个项目与青州的关系和可能的结果。然而,这方面的知识,他目前还不知道该向谁去咨询。

    快到中午的时候,舒万里来给他沏茶,似乎不经意地说:“青州大桥又给轧断了。”

    林云抬头,舒万里笑着告诉他:这似乎已经成为青州的一个惯例,或者说是痼疾,那些上访者,无论什么原因,一旦问题得不到解决,冲动之下就会到青州大桥上摆出准备跳桥的架势,引起围观,最后堵塞交通。信访啊,交警啊,都早已见惯不惊了,而且这两年起码有二三十起,但一次也没有人跳下去过。林云怔了一会儿,如果真是这样,那看来不是大事,同时,既然没有电话打到他这里来汇报请示,他也用不着事必躬亲。虽然如此,心中却一直不能安静,总觉得欠着什么,怪不舒服。

    中午曹蕙莲打电话说宁大姐约了她逛商场,林云心中苦笑,心中考虑哪怕被妻子笑他小气,也要提醒她注意与宁玉娟的交往。小舒在一旁听了电话,猜想市长不想去食堂凑热闹,也想找机会建立工作之外的亲密关系,或者说是显示和强调这种关系,建议说:“上街吃馆子吧。”

    两个人下了楼,在大厅碰见孟平,听说两人要上街,报名参加。三人出了政府大楼,林云忍不住问:“上午青州大桥的事解决没有?”孟平一怔,醒悟市长问的是什么,“出门的时候接了电话,还没有解决,现在一家四口都上去了。”林云“啊”了一声,吃惊地站住了。

    “要不去看看?”孟平建议说。

    林云迟疑了一下,点点头。三人叫了辆出租,几分钟便到。远远下了车,眼见大桥上车流排起长龙,缓缓蠕动,桥中央围了一大群人,恐怕有上千之多,一瞬间林云意识到自己可能有些冲动了,但事到如此,断没有在两位下属面前转身就走的道理。三人慢慢挤了过去,慢慢挤到里面。

    果然是一家四口!

    儿子爬上了灯柱,坐在广告牌上,另外三人是两个老人和儿媳,坐在灯柱下的护栏上,腿吊在护栏外,一副随时跳桥的模样,四个人的脸色一样冷漠、呆滞,如同那些老年丧子的妇人。“哀莫大于心死”,这句话闪过林云的脑海。坐在高高灯柱上的儿子胸前挂着一张纸牌,写着:乱拆我房,天理不容!

    林云打量着四周,观众的脸上大都挂着一种兴味盎然的表情,还有的在低声抱怨:“等了一个多小时,啥都没有。”“一点也不好看。”似乎浪费了他们的时间。交警努力把人群挤到一边,留出大桥另一边供车来车往。林云小声问:“怎么还不解决?没有工作人员吗?”

    “那不,是信访办的小张。可能其他的人吃饭去了吧。”孟平回答。林云随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一个年轻女孩子站在那里,满脸不耐烦,或者是因为桥上风大,有些冷,或者是因为她也成为众人观看的对象之一,她往人群中躲了半边身子。

    林云再次打量坐在护栏上的三人和灯柱上的男子,考虑了一下,对孟平说:“不能再这样下去,堵塞交通不说,影响也不好,万一那个年轻人坚持不住,要出大问题。现场负责的是谁?”

    孟平掏出电话,几分钟后,群工局副局长唐勇满面红光地带着七八个人挤到林云身前,一连声地告罪:“林市长……没想到您会来,这真是……”

    林云闻到酒气,这时却不便批评,满心厌恶地说:“先解决问题。无论如何,把人先劝下来再说。”

    唐勇这才讪讪地转身走过去,说了几句,突然大声喊了起来:“小伙子,下来吧,有事好商量,我们林市长都专门看你来了。”

    围观的人群早从唐勇的行动中看出林云是个大人物,这时候听他这么一嗓子,登时一阵骚动,随即安静下来,一齐注意林云,连那一家四口也都望了过来,脸上有了生气。林云猝不及防,只好振作精神挺身而出,先走到那两位老人身边,柔声说:“老人家,对不起了。你们有什么问题,可以通过正常的渠道向政府各级机关反映,只要是合理合法的,就一定能够得到解决。”他又转过头看着那年轻女人:“大妹子,能不能让你丈夫先下来,谁在那上面待那么久,都会承受不起的,这天又冷,你不心疼?”年轻女人迟疑着抬起头看看自己的丈夫,嘴唇嚅动了几下,却没有出声。

    林云抬起头,大声说:“小伙子,下来吧,有什么问题咱们当面解决,我就在这里听你们反映情况,但是你在上面,说话方便吗?万一出了事,你父母、你妻子怎么办?他们都在下面,难道他们不担心吗?”

    小伙子大声吼道:“我不下来。我不管你是什么人,不赔我房,我就待在这里,待不住了就跳下去,要死就死。”

    林云咬了咬牙,用力地说:“小伙子,我是青州市市长,当着这么多人在,我向你保证,你的事,只要是合理合法的,一定能够得到解决。你下来吧。”

    孟平和舒万里也一齐大声说:“小伙子,下来吧,林市长说了,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围观的人群也纷纷叫了起来:“小伙子,下来吧,市长都点头了。”“小伙子,你运气好啊。”

    小伙子不说话了,表情犹豫起来,看着四下涌动的人群,再看看脚下的父母和妻子,迟疑着,就在这时,一个身体矮壮、表情凶恶的中年汉子上前一步,大声吼道:“你要跳就跳,少讹诈政府!告诉你,一分钱也不会赔给你!这是黑哥说了的,你想翻天啊!”

    这汉子一吼,不知是被他的气势吓住,还是因为对他的突然出头而莫名讶异,桥上登时安静下来。林云大怒,正在斥问这人是谁,灯柱上的小伙子脸色变了,看看站在汉子身边面无表情的唐勇,惨然一笑:“爸,妈,孩儿不孝,孩儿也无能,孩儿不活了!”突然纵身一跳,飞坠而下。

    所有的人都被这突然的变故惊呆了,眼见小伙子直坠江中,他妻子也突然大叫一声:“平娃,你不活了,我也不活了!我来了!”身子一挺,从护栏上跳了下去。

    林云反应过来,颤声怒喝:“快救人!”冲过去抱住坐在护栏上的老大爷,孟平和舒万里也反应过来,一齐抢上前去抱住呆滞的老大娘。

    “让开,你有事做。”林云愤怒地把唐勇的手拔开,把老大爷交给跟唐勇一起的工作人员,瞪着唐勇喝问:“一点救援措施都没有准备?你跟港监局……你立刻去组织人打捞救人。孟主任,你也去。小舒你向急救中心打电话,也给消防支队和110打电话,请求支援,以防万一。完了你跟市委办公室和政府值班室打个电话。你们,一定负责把两位老人照顾好,安抚好,不许再出什么意外。那位,请你立刻向你们局领导打电话,请求增派警力,疏散群众……”

    林云一迭声地下达命令,最后,他拿出电话走到人群外,准备给市委书记亲自打电话汇报。这时候,他意识到,他遇上了一个大麻烦,他将为他今天中午的行动付出代价。

    4

    “你……老林,你,唉,先看看救人情况再说吧。我知道了。我争取下午赶回来。”师北蓉在电话中毫不掩饰他的惊愕和愤怒,他今天一早才去省城参加全省干部用人专项工作会议。

    林云默然。良久,等到电话中市委书记的呼吸平息了一些,才诚恳地说:“我现场工作没有做好,我接受批评。现在我全力指挥救人,一切等师书记回来处理。”

    师北蓉放下电话,脸上表情阴晴不定,他一走,青州就出现这样的事,影响肯定不好,但是不知为什么,他心中却隐隐有些兴奋。考虑了一会儿,他给宣传部部长马德高打了电话,要马德高跟青州和省里的媒体一一招呼,在市委市政府没有拿出具体处理意见之前,暂不报道此事。马德高脾气古板,性情狷介,是常委里不太买他账的人,从前杜士诚当市委书记时就是如此,但是杜士诚和他都没有想过动动这位宣传部部长,因为这个人的确是“德高望重”,是全省优秀宣传部部长,深受省委常委、省宣传部部长徐传明看重。同时,师北蓉并不觉得这个老骨头能够给他带来什么不便,除了显示他容人的度量,他常常觉得驾驭这位倔强的“老马”,比其他那些口是心非的常委更加容易,比如现在,他只要强调党和政府的形象,强调青州的形象,宣称如果允许随便报道,将给青州形象抹黑,被少数别有用心的人利用,这位坚定的老党员就会全力去做这方面的工作。

    接着他打给公安局局长。电话刚刚接通,电话那边就传来笑声:“老板好。正想向老板汇报。好消息啊!姓林的自己踩了一脚狗屎,现在怎么办?是不是给他来个火上添油?只消找几个人随便一鼓噪,姓林的这一次准下不了台……”

    “你脑子是不是有病?!”师北蓉恼怒地打断了雷胜利喋喋不休的自作聪明,“你想过没有,这样做有什么好处?你又轻松得了?闹出大的群体事件,第一个倒霉的是谁?是我!还有你这个笨蛋!你说他踩了狗屎,是,不错,但是你想过没有,这狗屎是谁拉的?闹大了要臭一起臭,值得!再说现在他又不是我们的敌人,他只不过是市长,处在那个位置,提防一下是必要的,又不是非要逼得他跟我们干戈相见,说不定将来还是我们的朋友。杜书记栽培你这么久,怎么一点觉悟和大局观都没长进?真拿你……唉!”

    “请老板指示。”雷胜利响亮地说。

    “全力配合林市长善后。一定要控制局势,不允许出现什么聚众闹事之类的群体事件,否则,我拿你是问!”

    “保证完成任务。”

    然后,师北蓉拨打孟平和另外一些人的电话。

    下午四点,跳桥夫妇二人都被捞了起来,但是,已经变成了两具冰冷的尸体。尸体迅速被警方控制,送到了殡仪馆进行尸检。

    死者的父母被送进了市第一人民医院,母亲昏迷着,父亲虽然清醒,却没有任何言语,没有任何表情,如同活死人一样。

    死者的亲属慢慢集中了二十来位,一部分待在医院守护着两位老人,一部分在殡仪馆监视,一部分在市政府进行善后磋商,政府办公室主任孟平和群工局局长张菁全力周旋。

    林云在自己的办公室,名义上是在指挥全局,实际上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在发呆。他的工作安排和情绪完全被这件突然冒出来的事情搅乱了,他有些后悔,他也许真不应该去,但是跟着一转念,他觉得自己并没有做错什么,也许放任不管,同样会酿成大乱子。他不太明白,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明明那小伙子已经动摇,很有可能下来跟他谈判,突然间却局势逆转,那个意外冲出来威吓的人肯定要承担责任,他现在还不知道这人到底是群工局的工作人员还是看热闹的闲人,但是现在他来不及也没有心情去追究他。有一件事能够肯定,那个小伙子突然绝望地跳桥,绝对是因为威吓那人话中提到了一个名字:黑哥。这个名字竟然比他这堂堂青州市市长的保证还要管用,逼得人走向绝路,这让林云又是羞辱又是愤怒,他一会儿站起,一会儿坐下,他在心中发誓,一定不能这样轻易了结,一定要给死者一个公正的答复。

    师北蓉打了电话来,他下午开完会后回青州,并告诉林云已经给张菁和孟平打了招呼,尽量满足死者家属的要求,被强行拆迁的房屋可以按最高金额赔偿,对于死者,也要进行人道主义补偿,但要强调这不是政府责任。虽然对市委书记有一些看法,这种时候林云心中还是感到温暖。

    快下班的时候,舒万里回到办公室,长舒一口气说:“总算没事了。”

    林云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舒万里说:“死者的妹妹已经代表亲属在补偿协议上签了字,并且同意接受那笔人道补偿,不再生事。”

    林云依然没有说话,但眼中写满疑问:这可是两条命啊,就这样说了就了了?舒万里迟疑了半晌,说:“孟主任出面协调,拆迁赔偿是最高金额,补偿也高得有些离谱。公安局局长雷胜利也出面了,告诉死者家属,死者的行为是错误的,违法的,扰乱社会秩序,破坏社会稳定……”

    林云喃喃说:“这要感谢师书记。”

    舒万里脸上露出古怪的笑容:“当然要感谢师书记。师书记下了死命令,肯定要执行,也肯定要完成任务,威胁加利诱,呵呵。而且,黑哥也亲自出面了。”

    林云蓦然回头,看着舒万里,舒万里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两人对视了几秒钟,林云问:“是‘黑哥白如雪,科长如鸟局如贼’的那个黑哥?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黑哥就是远华建筑公司的董事长叶志远。他也是青州人人都知道的黑道大哥,而且是大哥中的大哥,但是挂在他身上的头衔不少,人大代表,政协常委,中化区商会会长,市光彩事业促进会主席,还有很多唬人的称呼。叶志远经常挂在嘴边的口头禅是‘科长算个鸟’。意思是在他眼中,青州无论什么单位,任何机关,科级干部在他眼中都没有什么利用价值,更不用说普通的办事员了。这是实情,因为他交往的大多都是局级干部。他的另外一句口头禅充满了调侃和自嘲:‘我是强盗,你们就是小偷啊。’这是他经常用来取笑他那些局长朋友的话,这两句口头禅加起来就是这句‘科长如鸟局如贼’的来历。实际上,五年前,这位声名显赫的叶总也不过是一个普通的黑道混混,一个最低级的警察就可以随便呵斥他,骂他娘,但是现在,他是青州除了市委书记和市长之外的四大牛人之一。”

    舒万里侃侃而谈。这番话他准备了很久,随时等候林云询问,现在林云终于问了出来,证明新市长对青州的情况并非一无所知,他感到欣慰。他的话中毫不掩饰地充满了对这位黑哥的讥诮和不屑,在市长面前,他一点也没隐瞒,他已经考虑清楚了,要鲜明地表明自己的态度。是的,如果林云不能够与师北蓉保持一致,那么青州两位主官之间很可能爆发一场激烈的权力斗争,作为一位熟知青州实情的官员,如果让他选择,他肯定会毫不迟疑地选择师北蓉一方。无论是从名义上还是实际上,市委书记一方都占有绝对优势,拥有天时地利人和,实力雄厚。但是,命运似乎给他开了一个奇妙的玩笑,他成了市长秘书。

    他只有认命。小人物是不具有选择权的,他只有无奈地接受命运的安排,他只有成为市长权力之车上的一个寄生虫,市长得道,他跟着升天,市长跌倒,他跟着倒霉,就这么简单。他考虑过背叛,但是这种行为在官场上几乎就是自我宣判政治生命的死刑,就算他能够成功地获得市委书记的青睐和信任,但这持续得了多久?最终他将被所有的领导视为病毒,打入另册。想清楚了这一点,他决心追随市长勇往直前,绝不动摇,至少目前应该如此。哪怕市委书记向他抛出橄榄枝,他的级别和职务都刚刚得到了意外提拔,他也不会做其他的选择。当然,如果市长自己要做某种选择,那是市长的事,无论市长的选择是什么,他都将跟随到底。

    “窃国者侯,窃钩者贼。”林云自语一句,然后问:“现场那个威吓死者的人是谁?”他一直对这个耿耿于怀。

    “远华建筑公司的一个什么经理,实际上,就是黑哥的喽啰。环城路拓宽工程竞标,黑哥亲自出马举牌,其他的人自然只有乖乖退让,当然,说句实话,别人来做这种涉及太多拆迁的工程,麻烦肯定不少,速度也绝对比不上远华。”

    林云脸上露出古怪的表情,他很想随口问一句“这样看来,我这个堂堂的青州市市长也可能追究不了这个小喽啰的法律责任了”,却不想在秘书面前失了身份,转念一想,他似乎也的确无法处置这个引爆整个事件的导火索。那个喽啰看起来是上午就跟着唐勇参与了和死者的谈判,既然他的身份这样界定,他就有权利在谈判过程中发表自己的意见,谁规定谈判中不可以使用恐吓和威胁?

    “当然,环城路拓宽三期工程总计投资七个多亿,利润丰厚,也不是他一个人吞了,东哥也有一份干股。东哥就是师东蓉,林市长跟他在小青县碰过头,他过来敬过酒。东哥也是青州四大牛人之一。‘圈地圈钱强中强,天王来请青州工’这句话就是说的他。四大牛人中,东哥强中强,所以大家公认他是‘青州王’。”或者,猜到了林云心中的所想与愤怒,舒万里迟疑一下,继续说了下去。既然决定,就断然行动,既然把所有的赌注都押在市长身上,他就不再左顾右盼,今天的事故也刺激了他,他必须要尽快地承担一位市长秘书的职责。比如今天,他完全可以阻止林云去现场的,但是因为孟平在场,他退缩了,现在,他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目前,他要做的,就是尽量让林云了解和认识青州,知己知彼。

    “天王又是谁?”林云迟疑一下,问。

    “可以说是虚指,也可以说是实指。虚指可以说是青州所有的房地产大佬们,他们现在想在青州做项目,拿土地,基本上都要事先跟咱们东哥商量着,呵呵。实指的话,应该是说黄埔房产的何海涛。想想吧,黄埔房产这种有港资背景,全国地产行业有数的龙头公司,来到青州一年多居然一个项目也没有做,一块中意的地也拿不到,为什么?因为当初青州公司成立之时,何海涛专门请师东蓉吃饭,因为一些分歧,或者说是因为东哥胃口太大,何海涛又自视过高,两人不欢而散,最后弄成这个结果。”

    谈话至此,两个人都明白他们的关系已经发生了某种变化,舒万里已经鲜明而坚定地表明了他的立场和态度,从此他们之间将更加亲密而信任,但不知道怎的,林云却感觉到异样的别扭和陌生,或者,这并不是他希望出现的某种局面,也并不是他希望中的市长工作。但是至少现在,这层薄纸捅破后,他们的谈话已经无法停止。

    “那么,‘护官符’中另外两句又藏着什么玄机呢?熊不熊……”

    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林云的话被打断,舒万里看了林云一眼,抢过去接了电话。一分钟,他放下话筒:“师书记回来了,请我们去市委。”

    他们从政府大院后门走小道上山,刚刚从树林中穿出来,就看见一辆车从半山爬上来,两人停住脚步,车在他们身前停下,师北蓉摇下车窗招呼:“林市长,上车。”笑容亲切。

    这里距市委大楼不过三十来米,林云迟疑一下,拉开车门坐了上去,前排的迟小军转过头来笑着点头。师北蓉伸手在林云肩上一拍:“老林,板着脸做啥呢?小事情嘛,再说也圆满解决了。干革命工作,从来就没有一帆风顺的。鲁迅老先生不是说过:在中国,就是搬动一张椅子,也是要流血的。还有,《可可西里》里有一句台词:在中国,不死人是办不成事的。”

    林云点点头,觉得非常别扭,他不太喜欢这种男人之间过分亲热的行为,尤其是在空间狭小的车里。还有一点,师北蓉卖弄的论证并不恰当。

    十分钟后,跟今天跳桥事件有关的人员都到了市委小会议室,因为事情已经顺利解决,所以整个气氛比较轻松,完全没有本来应该具有的严肃与凝重,除了一脸阴沉的市长。而这种会议对于这些老机关来说,一招一式,分寸程度如同某项国际标准一样有据可依,与会诸人操作起来驾轻就熟,得心应手,互相配合着,非常顺利地将这个剧本演完。孟平和张菁得到了表扬,他们办事有力;唐勇得到了最厉害的批评,作为现场指挥,他承担了最大的责任,但也仅仅是几句批评而已;林云居然也得到了师北蓉的表扬,市委书记肯定了他的行为,从一位官员的操守和责任心的高度指出,林云是一位具有高度自律、高度使命感的共产党员,甚至有号召所有青州官员向林云学习的模糊意思。

    晚上回到家里,林云了无胃口,眼前总是闪着那个小伙子绝望而凄凉的眼神,两条生命,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被抹去了。他想起有一句话叫“杀人如草不闻声”,心中充满恐惧,他不认为自己是凶手,可是,扪心自问,这一对夫妻的死他就一点愧疚没有?他躺在沙发上,看着电视,长时间地沉浸在一种出神状态。曹蕙莲在屋中拾掇着,小心翼翼地注意着她的丈夫。真是倒霉,不知道这个木头是怎么想的,怎么就会摊上这种烂事!遇上这种事情,别人唯恐跑不开,他偏偏要往上瞎凑。她喜欢青州,喜欢这儿的繁华,更喜欢他现在的权力给她带来的虚荣,她绝不希望他出什么事情,他们好不容易熬到现在,是该好好享受,安安稳稳过日子了。看来,她得找个时间跟他好好谈谈,帮助他转变观念,适应新的位置和新的环境。

    5

    当市长夫妇忧心忡忡,相对发呆的时候,市委书记那边却是高朋满座,满堂花醉—地点,当然还是金碧辉煌的一号豪包。

    除了建委主任廖泽带队到商州学习外,组织部部长张中、常务副市长丁自喜、公安局局长雷胜利和秘书迟小军这些固定的陪客纷纷在座,刚刚回到青州的熊氏集团董事长熊天成也匆匆赶来。

    “东哥不在?”他首先向坐在首位的市委书记点点头,然后再向这些青州的权力人物一一点头致意,捡了丁自喜身边的位置坐下。

    “东子在陶然。”师北蓉笑着说。对于这位青州数一数二的有钱人,他比坐在他身边的组织部部长和常务副市长两位市委常委更加看重,“这次谈得怎么样?”

    “对方胃口太大了,光是公关费用张口就要这个数。而且是做一个公司的数。”熊天成伸出两根指头,摇头叹气。熊天成这一阵正在运作青州制革厂和青州酒业上市,大部分时间都在省城、北京、上海和深圳几个城市飞来飞去,现在到了关键时期。

    雷胜利在桌上重重一拍:“两个亿!他妈的还有没有王法!”

    一桌人都沉默着,对于雷胜利这句算是冷笑话的怒斥充耳不闻,他们都有隐秘的亲人朋友是青州制革厂或青州酒业的股东,而且是大股东,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一桌人也可以算是在开董事会,但是现在,他们这些股东都知道,决定这件事的是他们的董事长,而这张桌子上的“董事长”,不是熊天成,是师北蓉。

    过了几分钟,师北蓉抬起头,扫了所有的人一眼,缓缓说:“要不,先上一个?”

    “分步走也行。那先上哪一个?”熊天成问。这是关键。他完全明白师北蓉此刻心中考虑的是什么。

    “制革厂。”师北蓉捏着拳轻轻放在桌上,语音很低,表情一瞬间有些僵硬,但在一直紧张注视着他的熊天成眼中,似乎有些凶狠。

    作为一位精明的商人,他多少把握得住两位市委书记之间的微妙关系。青州酒业集团的前身是青州酒厂,当年在杜士诚主持下进行改制,熊氏集团顺利入主控股,当然,杜士诚并不是白帮忙,他妻子一位远房表弟的公司占了青州酒业集团百分之九点二五的股份,他的情人梅梅又占了百分之三点七的股份,而只给了当时是市长的师北蓉的弟弟师东蓉百分之一点五的股份,还不及杜士诚情人的一半,至于其他的人,更是只捞到一点零碎小钱。后来杜士诚调到省质监局,师北蓉主政青州,依法施为,把青州制革厂卖给了熊氏集团,这一次,师东蓉暗中控制的恒大投资毫不客气抢夺了百分之十八点五的股份。现在师北蓉选择青州制革厂,不仅是出于自身利益的考虑,也是对杜士诚断然的抛弃,同时,似乎也表明了两位市委书记之间的某种力量改变,或者说是师北蓉对杜士诚的某种态度转变。

    “但白建国是个麻烦。”熊天成淡淡地说。他没有应声同意,当然,更不会表示反对。

    “白建国已经不是麻烦了,他被我们控制起来了,麻烦是白爱民。”雷胜利一本正经地纠正。

    “我看麻烦应该是我们的新市长。咬人的狗不叫……”丁自喜阴阳怪气地发表自己独到的意见。

    “好啊,大家都说说,谁是麻烦,集思广益,把地雷都挖出来,一起解决。这也是一个系统工程嘛。”师北蓉笑笑,伸手虚空一抓。他的心中闪过两张脸:一张干枯如同老树,一张娇艳如同春花。这两个人,或者才是他的麻烦。

    熊天成嘴唇嚅动了一下,他心中想到的是在座谁也没有想到的一个人:叶志远。在这位青州数一数二的有钱人看来,这个人才是最大的麻烦,不仅是他的,甚至应该是在座所有人的。

    熊天成跟这位“黑哥”一向不和,不仅是这两三年叶志远常常蛮横地抢去一些本属于他的项目,也因为彼此不同的情趣、素养、言行和做事的风格。他看不起一身匪气的叶志远,认为叶根本不是一个合格的生意人,能够赚到钱,完全是依靠赤裸裸的暴力,甚至,就连暴力都没有用得得心应手,出神入化。这种轻蔑就如小偷看不起强盗,认为对方一点技术含量也没有。如果仅仅只是这样,他还可以容忍,他有的是钱,不在乎少赚几个,他不喜欢叶志远,也可以躲开,但是有一点他无法忽视。

    他认为叶志远的黑道背景和他平时的跋扈让这位黑道大哥变得非常危险,像广场上的塑像一样显眼,迟早会被某些执法部门注意到,或者像一个定时炸弹,最终会爆炸,殃及他人。虽然熊天成早就做了必要的防范,但是他们这一圈人牵连太紧,利益已经无法切割,基本上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就像一条船上的乘客,一人出事,很可能连累所有的人。比如今天的跳桥事件。如果不是林云阴差阳错地出现在现场,转移了视线,在这个资讯如此发达的时代,单是这件事就很可能被传播到谁也不知道的远方,传播给谁也想不到的人知道,引起某种巨大的反应和无法预知的后果。但是他无法对叶志远做什么,叶志远不是他企业的员工,也从来就没有把他放在眼中,甚至在这位黑道大哥看来,他这位西川省前五十强企业的董事长,不过是一个会玩一些小聪明的胆小鬼而已。这时候听见师北蓉这句半真半假的话,他心念一动,决定找机会单独跟师北蓉沟通一下,希望市委书记能够出面对叶志远进行规劝和警告,这应该是一种比较恰当的办法。当然,他对师北蓉也暗藏腹诽,商业需要一些冒险,而政治则需要保守,他认为师北蓉浮躁急进了一点,远没有杜士诚老练、谨慎,合作起来也不太放心。但他别无选择,熊氏集团的根扎在青州,师北蓉现在是青州市市委书记,他只能发挥自己的才智能力,尽量安全地游走在权力刀锋的边缘。

    “我说的话,麻烦就太多了,有大麻烦,有小麻烦,有的麻烦是不可避免的,有些麻烦是自己找的,有的麻烦不急,有的麻烦却得马上解决,有的麻烦不去弄它可能也会自动消失,有些麻烦却必须把它扼杀在摇篮中……但是,总的来说,在师书记的领导下,一切麻烦都不是麻烦,都会被克服,被战胜。”熊天成笑着说。

    “熊总这话很有哲理啊。”张中做鼓掌状。

    熊天成双手合十作答:“哪敢,还不是天天跟着师书记受熏陶,说话水平高了一些,功劳要记在师书记身上。”

    “我那个刑警队长有句口头禅是‘我们不是遵守法律的人,因为,我们是执行法律的人’。这句话换来说麻烦,是不是可以这样说‘我们不是被麻烦麻烦的人,我们是制造麻烦的人’?”雷胜利怕马屁被熊天成一人拍完,赶紧插了进来。

    熊天成鼓掌:“雷局高!这话实在是妙极。”张中笑着摇头:“雷局才真是跟师书记学了不少。”丁自喜瞪大了眼,似乎不相信这位一向粗鲁的公安局局长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迟小军替他做了表述:“刮目相看。”

    师北蓉用手指着雷胜利:“似是而非。”虽然在批评,脸上的表情却暴露了市委书记的愉快心情。一桌人都微笑起来,就在这时,包间门被推开,一人大步而入,边走边说:“我的麻烦是贺莽子和苏铁头。”

    “东哥。”“师总回来了。”“师老弟很及时嘛。”一桌人除了师北蓉和张中,都站了起来招呼昂然直入的师东蓉。

    “东哥,躲在外面偷听我们啊!”雷胜利张牙舞爪地威吓。

    “一个电话没有接完,在门口站了下。偷听有啥?咱们之间,就算你老雷抱着女人睡觉,咱也是百无禁忌。”师东蓉哈哈笑着冲众人一一点头招呼。

    师北蓉眉头皱了一下,他这个弟弟三句话离不开女人,现实生活中也是这样做的,这一点常常让他很生气。但是突然之间,师北蓉脑中闪过一个袅娜的身影,胸口一窒,他自己何尝真正能够克制?虽然不是五十步笑百步,却也同样好色,想到这里,脸色不由黯淡下来。

    “咱哥俩,你随便,呵呵。东哥你回来得还真巧,也不先打个电话,刚才熊总还在问你。咋了?脸色不好啊。”雷胜利咋咋呼呼地把师东蓉拉到自己身边,拉了张椅子过来把师东蓉按下,连声关怀,显示他们之间与众不同的亲密。

    师东蓉迟疑一下,说:“自然是在生气了。我费了老大的劲,穿针引线,四处奔波,好不容易把人家大名鼎鼎的雷克斯公司请来,雷克斯公司也点了头,可是有些人却不识好,关键时刻摆架子,装腔作势,一点诚意也没有,看来要让咱两头不讨好,白折腾这一番了。”

    雷胜利问:“谁?就是你刚才说的什么贺莽子和苏铁头?是不是陶然那个什么贺光霖和苏阳?老张,这是你的工作了,你们组织部的干部。”

    张中呵呵一笑,把目光转向师北蓉:“他们是组织部的干部,这不假,也可以换一种说法,他们是青州市委领导下的政府官员。”

    师北蓉笑笑,转过头看丁自喜。丁自喜立刻说:“这个液晶项目应该没有什么问题吧?于市长一直在坐镇,如果有问题,他不敢隐瞒的,这可是师书记亲自打了招呼,做了指示的重点项目。”

    “丁市长,所以你是官僚主义。”师东蓉愤愤地说,“问题不是出在雷克斯公司这边,我刚才不是说了,问题出在我们自己这边,出在陶然县政府,实际上就是贺光霖。当然,他背后肯定有苏阳在捣鬼。贺莽子在用地问题上一直不松口,硬要雷克斯公司出一笔征地费用。这年头,无利不起早,你不给人家一点甜头,人家会天远地远地跑来你青州,跑来你陶然县办工厂?再说,现在的政策和潮流,从中央到省里,再到市县,都是用优惠政策吸引外资,不知道这位苏阳书记和贺大县长是怎么想的,脑袋卡住了,我看陶然县委和县政府该换换人了。”

    师北蓉轻咳一下,“小军,你去招呼一下,人到齐了,可以上热菜。顺便看看梅总忙完没有”。迟小军点点头,起身出房。

    “东子,告诉你多少次了,说话要注意分寸。这些话该你说的?”师北蓉转过头来瞪着师东蓉,加重了语气说。

    师东蓉呵呵一笑:“哥,我晓得。这不,这里没有外人。”

    师北蓉叹了口气,他拿他这个弟弟没有办法,不仅是作为兄长的包容,还有一份永远无法补偿的歉疚。他们小的时候,家里贫穷,无法同时供兄弟俩上学,父母权衡之下,考虑到哥哥成绩不错,从投资的角度,已经多读了两年,决定牺牲弟弟,这导致了两兄弟后来迥异的人生道路。师北蓉毕业后分配在机关,生活相对稳定而富足,而师东蓉则一直四处飘荡,做过很多辛苦的工作,基本上算是在社会底层混迹,师北蓉直到仕途起步,才能够照顾到他弟弟。后来师北蓉调到青州,师东蓉也跟了过来,虽然他不是任何公司的法人,一直躲在幕后操作,但是青州人人皆知这位市委书记弟弟的鼎鼎大名,甚至还把他编进顺口溜,称为“青州王”!师北蓉常常为此苦恼不已,他不能制止弟弟借用他的影响谋利,但希望弟弟聪明一些,低调一些,像俗话所谓的“闷声发大财”。可是这位宝贝弟弟似乎是为了弥补从前那些穷苦日子,这几年在挥霍上变本加厉,穿名牌,开名车,玩美女,而且在生意之外招摇炫耀,到处插手,仅仅为了显示其与众不同的身份,随便跟一位低级官员许诺提拔,跟那些唯利是图的生意人打包票保证完成他们奸诈的愿望,每每让他头疼不已。如果真要说麻烦,他这个弟弟就是最大的麻烦,甚至比杜士诚和梅梅还要叫他感到为难,无可奈何。他劝过他无数次,责骂过无数次,但每一次师东蓉都是当面答应,事后依然我行我素,再加上雷胜利廖泽丁自喜这些狐朋狗友推波助澜,他这位宝贝弟弟可能真以为自己在青州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是名副其实的“青州王”了。

    师北蓉不再理他,转过头对丁自喜说:“看来有些情况。你让于市长明天先了解一下情况,有可能亲自去一趟陶然,跟苏阳见个面,然后向我做个汇报。现在是关键时刻,如果出了意外,那就相当被动。”

    “刚才东蓉有个问题提得不错,苏阳和贺县长是如何考虑的?雷克斯公司这个液晶项目是市委常委会讨论过的,师书记你亲自做了指示,他们也表了态的,难道现在突然冒出另外的想法来?就算有,也应该及时地向市委市政府汇报,贺光霖是书生意气,苏阳做事却一向沉稳,考虑周密,这也是当年杜书记把他放在陶然的原因。”张中插话说。

    师北蓉皱起了眉。他听懂了张中的意思,苏阳的背后也许有杜士诚授意。如果这个猜想是真的,那么,杜士诚又是什么意思?

    迟小军走了进来,师北蓉跟他一对眼,明白他一直盼着的人依然还没有来,心中更加郁闷,一捏拳:“先吃。”张中说:“边吃边说。今天熊总回来,算是接个风。东蓉也赶得巧,就一并洗尘。”

    雷胜利抢先举杯:“熊总,东哥,来,先敬你两位财神。小军,梅总怎么还不来呢?”

    公安局局长前一句话,众人都举起了杯子,但是突然加上的尾巴让所有的人都是一愣。师北蓉对梅梅有意思以及他们以前的故事,一桌人皆心知肚明,却一直都装作毫不知情,谁也不会主动往这件事上扯,就像看见领导的拉链没有拉上,只有最蠢的人才会在这时候显示自己的独到见解。刚才迟小军回来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一桌人都是超级精明的人中尖子,偏偏雷胜利这种莽夫心直口快。

    “雷克斯的液晶项目有于市长一直盯着,又有师书记您亲自坐镇,就算陶然方面有什么不满,也掀不起什么大浪。就怕姓林的横加插手。”丁自喜摆出一副深谋远虑的样子,看起来是转移话题,化解尴尬气氛,实际上,也是挟带着自己的私货。能够挑拨两位主官的关系,针对林云,他乐此不疲。

    “新来的林市长?我在小青跟他喝过一杯酒,我看这人不咋样啊,木讷得很。”师东蓉怔了一下,不以为然地说。

    “但他是市长。有时候,位子比人更重要。”熊天成说。他才回来,只听过新市长一些简单的介绍,但可以从另外一个角度发表自己的意见。

    “呵呵,我看没有什么担心的。今天要不是老板护着他,一个大跟斗就跌定了。”雷胜利呵呵笑着说。

    丁自喜继续挑拨:“事情倒是压下来了,但是害得叶总出了几十万的冤枉钱。政府也吃了点亏。”

    “师书记看得远。这种时候必须要压下来,稳定压倒一切嘛。”熊天成说,“蚀财免灾。再说,这样的刁民死一个少一个,虽然出了点钱,但反过来说,也能够起到杀一儆百的作用,那些刁民再想闹事也得掂量一下,是不是不想要命了。”他这样说,自然是想到了一直不太平的制革厂,想到了像个烫手山芋的白建国。

    “你们还一个个枉自是政府官员、国家干部,觉悟还不及熊总高。”师北蓉批评说,“一旦事情闹大,就不是市长一个人的事了,再说他初来乍到,省委要打板子,谁挨?回过来说,他是市长,正像熊总说的,他这个位子重要,能够跟他和睦相处不是最好的吗?这种时候替他挡点事,相当于雪中送炭。我不仅要护着他,我还准备找机会送他一个大礼呢。”

    市委书记看着一桌聚精会神的听众,得意地笑笑:“人不能贪心。吃鱼能够吃中段就应该满足了,头和尾还是要留一点给别人嘛。我已经让老孟去安排了,看看能否成功,或者说,看看我们这位新市长到底是个什么态度,再来决定我们对他的态度。”

    “林市长能够从善如流,那是善莫大焉。”熊天成双手合十,就像是在祷告。

    “就算姓林的愿意,也一定狮子大开口。”丁自喜冷冷地说。

    “作为一个市长,分量价码自然会不同,这是应该的。”熊天成微笑。对于这位外强中干、能力平平的常务副市长,他有些看不起,虽然不得不虚与委蛇。

    “亚里士多德把人分为金、银、铜铁三类,如果具体到青州来,师书记就是哲学家,是金;雷局就是武士,是银;那么,堂堂一位青州市市长,至少能够算是铜铁吧?”张中插话。

    “张部长这比喻妙极。”师北蓉抢先鼓掌。在亚里士多德的分类中,铜铁对照的是劳动者,林云如果能够老老实实地扮演一个做事的“劳动者”,他并不在乎给予新市长合适的回报。

    包间的门被推开,一位身材高挑的年轻女孩走了进来,靓丽,青春,一身合体的旗袍勾勒出曼妙的身体曲线,众人眼睛一亮。师东蓉招呼道:“浅浅,你咋来了?”他是这里的常客,这女孩儿是酒店的迎宾,人物出众,早都熟悉。

    “梅总让我先来给你们倒酒。”浅浅对着众人一一微笑点头,走到师北蓉身边,看着酒杯是满的,便替他换了盘子。“现在客人上得差不多了,我就闲了。”

    “梅总呢?”师东蓉问。

    “有一点小事在处理。有桌客人投诉。梅总说处理好就过来。”浅浅走过去替他斟酒。

    “投诉?谁不长眼,也不看看这儿是什么地方?我去看看。”雷胜利放下筷子,作势要站起来。

    “雷局您请坐。”浅浅浅笑着,“梅总说了,不敢劳雷局大驾,她会处理好的。可能是有些人认为杜书记不在了,就不太注意自己的形象了。”

    一桌人皆怔住!这一句话含枪夹棒,表面上是在解释,却暗藏讥讽,连雷胜利也听出其中怪味,师北蓉脸上尴尬之色掩饰不住,其他人本该面面相觑,却知此时万万不可,一齐低下头,去移酒杯。“这是梅总说的?”师东蓉略一思忖,似乎这时候只有他说话才是合适的。

    浅浅脸上依然挂着好看的浅笑:“是梅总的原话。我这小小的服务生,哪敢假传圣旨?那要挨板子的。”

    师东蓉嘿嘿一笑,对着这样一位漂亮女孩的娇笑,他脾气全无,“不怕,哪天梅总要开你,到我这里来,给你个办公室主任,配一辆宝马如何?”

    浅浅吐了吐舌头:“怪不得青州这么多宝马车啊。”

    这句话把大家都逗笑了,或者都想借这句话活跃气氛。张中批评说:“东蓉,看看,人家小姑娘都看出你的本质来。”

    师东蓉腆着脸笑:“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这不算错吧。来,张哥,老雷,老丁,小军,熊总,又是几天没有聚在一起了,干了。”

    熊天成举杯饮尽,满脸笑容,心中却像有什么东西堵着。他越来越觉得他们这个圈子变得不安。老练的杜士诚换成了好高骛远的师北蓉,似乎很多问题都一下子冒了出来:制革厂的白建国,环城路的拆迁,上市遭遇的阻力,还有刚才提到的雷克斯液晶项目和新市长林云,每件事都是麻烦,他有种危机四伏、暗流汹涌的感觉,而这些人依然高高在上,麻木不仁:叶志远继续嚣张,唯恐事情不多;雷胜利这种素质太低的官员,除了一味阿谀逢迎别无所长,不会办事,只会把事情越搅越坏;张中和迟小军还算不错,但是这两个人私心太重,任何时候首先考虑的都是个人利益,如果一旦遭遇真正的危险,难保他们不果断地弃船上岸,另就他人;作为生意人的师东蓉,只有点小聪明,而且贪得无厌,雷克斯这种项目也要去插一手,吃相太难看了,还有,无事跑到新市长面前去献什么宝……正在胡思乱想,包间门被推开,一人轻笑道:“对不住,来晚了。”金碧辉煌大酒店的董事长兼总经理梅梅款款走了进来。

    她微笑着,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娇媚,却又并非那种做作的职业笑容,她眼波微微一扫,每个人都觉得她是在对着自己笑,这笑容似乎有一种神奇的魔力,就像饮下一杯温好的醇酒,浑身舒泰,通体暖和。

    师北蓉有几秒钟的发呆,就在一分钟前,他还在心中忍不住再一次问自己:这个女人到底有什么魔力,让他如此着迷,让他如此念念不忘?可是现在她出现在他面前,就那么微笑着看着他,脉脉不语,他那些疑惑,那些愤懑就突然间冰雪消融,化为乌有,如同从前每一次那样。

    “既然梅总自己说来晚了,那是要罚酒的。”师东蓉摇头睥睨。这个女人是他哥哥的软肋,他得替哥哥扳回一些局面。当然,如果不是因为杜士诚和哥哥,他肯定也会换另外一种眼光来看这位青州最有名的美女。

    “认罚。”梅梅走到师北蓉和张中之间,一只手很随意地搭在师北蓉的椅子靠背上,招手,浅浅倒酒,梅梅举杯一饮而尽,放杯,示意,浅浅再次斟满,梅梅再次举杯,“我还要再喝一杯。”

    刚才那一杯酒的酒力似乎来得很快,梅梅白皙的脸上渗出两团酥红,她靠在师北蓉的椅背上,似乎有些娇不胜力,流露出一种慵懒醉人的魅力,美艳不可方物,青春靓丽的浅浅站在她身边,就像一幅山水小品摆在一幅色彩绚丽的油画旁边,显得那样淡而无味。“这杯酒是杜书记的。刚刚接到杜书记的电话,听说各位都在这里,非要我代他敬各位一杯。杜书记还特别要我转告熊总,他听说熊总这次京城之行不太顺利,他在证监会有一两个老朋友,他可以去做这个工作,多的不说,冤枉钱可以少花一半。杜书记说,他跟大家利益与共,休戚相关,不仅是帮大家的忙,也是帮他自己的忙。”

    一桌人静了下来,眼光转向市委书记。

    师北蓉只觉得一股怒气上冲,又羞又恼,刚才熊天成向他汇报时,他已经隐隐猜想可能是杜士诚故意从中作梗,现在更加肯定,他忍不住就想翻脸,直斥眼前这位装模作样的女人:这里只有师书记,青州也只有一个市委书记。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没有动。或者是因为杜士诚的积威,或者是因为他要保持自己的形象,或者是因为杜士诚话中的承诺,他不能为了一时意气而白白多出这一个亿,这不是政府的钱,而是他们这一群人的利润,他不能为了自己痛快而让这一桌人对他不满,他也不能闹这种笑话。想通了这点,师北蓉心中的怒气更盛,他现在必须推翻刚才作出的决定,承认自己再次被杜士诚摆了一道,再次被前市委书记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手段教训了,一桌人都能明白这一点,他们将在心中偷笑他,而他,却必须忍受。他强抑着心中激烈的情绪,露出微笑,端起酒杯:“杜书记总是这样,关键时刻出手,令人敬佩!那就只有请梅总转达我们对他的谢意了。改个时间我们这群人专门去省城拜访杜书记,来,大家都来。”

    “干了。”一桌人同时举杯。

    师北蓉默默地吞下这杯苦酒,准备了一晚上的绮念化为乌有,全部转为恼怒,这一刻,他甚至忘记了这些天一直耿耿于怀的新市长。

    这一夜,两位青州主官最初的心情和活动不同,但是最后的结果却是一样的愤懑。

    6

    第二天一早,迟小军和司机到市委招待所接师北蓉,按照昨晚的安排,是继续去省城开会。

    “你们吃东西没有?”师北蓉问。

    “昨天的事有人传到网上去了。”迟小军没有回答,突兀地说。

    “啊!”师北蓉坐直了身子,“情况怎么样?”

    “有一些麻烦。”迟小军审慎地说。

    市委书记沉默了几秒钟,然后作出了决定:“先到办公室。”

    在路上,他让迟小军拨打了市长林云、市委副书记朱颖、宣传部部长马德高、群工局局长张菁和公安局局长雷胜利的电话,命令他们立刻到市委小会议室。十五分钟后,这些接到电话的人全部到齐。

    首先是马德高介绍情况。有关跳桥事件,从昨天傍晚开始,网上就出现了相关的帖子,并配有用手机拍摄的现场图片,当时没有引起注意,或者说,被相关机构和人员忽略了。因为这种事件具有一定的代表性,加上发帖的人用了耸人听闻的标题《市长一线指挥夫妻双双跳桥》,这些帖子渐渐被人关注,经过一夜的转载,已经布满各大网站各大论坛。回复,争论,人肉搜索,热闹非凡,看起来,在两三天内,肯定会成为万众瞩目的焦点。

    林云非常震惊,他可能是所有人中最晚知道的人,没有人会主动通知他,想通知他的人也没有渠道,他被突然叫来开这个紧急会议,现在才发现自己竟然是主人公,而且扮演的是反面角色。一时间,他有些不知所措,这是他从未遭遇过的新情况,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发帖的人肯定在青州。”张菁首先说,转头去看公安局局长。

    “这不是废话!他能够拍图,当然在现场。”雷胜利不屑一顾。关系到责任,他肯定要反击。

    “那你们的网监呢?一晚上都没有发现异常?”马德高问。

    “相关人员的责任,肯定要追究。”雷胜利温和地说。马德高是他在青州少有的比较怵的几个人之一。

    师北蓉表情难看地敲了一下桌子。他现在需要解决的不是给眼前这几个人划分责任,而是应付可能造成的影响,但是这没有办法,各人所处的位置不同,遇到问题的反应自然也不同。他清了清嗓子:“马部长,媒体是党的喉舌,这是一个基本原则,不管它是电视、电台、报纸,还是网络,我们宣传部门都要加强管理,进行正确的舆论引导……”

    迟小军急步走了进来,把电话递给市委书记。

    师北蓉看着迟小军,迟小军轻声说:“马省长。”师北蓉接过电话,“您好,马省长,我是师北蓉。”然后开始认真倾听,偶尔简单地回答,两分钟后,市委书记脸色阴晴不定地结束了通话。

    “刚才马副省长打来的电话,正是询问昨天的跳桥事件,同时,马副省长也提到了昨晚网上出现的那些帖子,我们青州这次可是出名了。”师北蓉沉重地叹了口气。刚才在电话中,马健生虽然只是态度平和地让青州市委市政府写一个昨天跳桥事件的情况简报,但是,马健生是常务副省长,省委常委,在某种意义上,他代表省委,而且,省委书记顾绍毅对于网络这一块非常重视是众所周知,焉知这不是顾绍毅的指示?师北蓉感到心虚和不安,天知道这个娄子捅得有多大?作为青州市市委书记,他必须立刻拿出明确的意见来,同时,对于他个人来说,最重要的是必须鲜明地给此次事件定性,确定主要责任人,未雨绸缪,准备应付可能出现的严峻形势。就在这一转念间,他下了决心,情势逼人,也怪不得他心狠无情了。

    “但是这次出的是坏名,是恶名,是臭名远扬,我们首先必须要认识到我们工作中出现的严重错误,准备向省委做深刻检讨;其次,要积极做好各种善后工作,杜绝类似事件的再次发生,不允许个案成为现象。张局,雷局,你们要互相配合,进行严格的排查,对于一些上访钉子户要严加注意,一些重点工程要密切关注,全程追踪,要有处理突发事件的应急预案。马部长,等会儿你召集广电、文化和报社的相关负责人,传达一下今天的会议精神,重要的是要针对正在兴起的网络舆情拿出一个具体有效的监管办法来……”

    马德高沮丧地说:“针对网络,中宣部、文化部都有不少指示,我们市也搞了不少净化网络的方案,具体办法不少,但是困难也很多,有一些还很难解决,比如我们宣传部在本地网络上有一定的监管能力,可是一些大网站的论坛,就是鞭长莫及,很难奏效。首先是要求对方删帖需要一定的程序,同时,发帖的人就像隐藏在青纱帐中的游击队,删不胜删,防不胜防,有影响力的论坛有上百个,我们外宣科室专门从事此项监管工作的人员才两个……”

    师北蓉愤怒地捏拳往桌上砸:“少提困难,多做实事。不要总是从客观条件上找借口,而要从主观上找原因,出现问题就是失职,就要承担相应的责任,谁也不例外!”

    所有的人都愣住,有些吃惊地看着市委书记。马德高是老青州,在西川省宣传系统德高望重,一则因为他以前在新闻报道上取得的成绩,现在还挂着全国记协的副主席;二则因为他的清廉正直,连省上的领导见到他,也都是客客气气的。在青州,无论是杜士诚还是更以前的张远才,在工作上从来没有说过他什么重话,但是现在师北蓉突然措辞严厉地发难,马德高一时也呆住了,张大了嘴,不知所措。

    师北蓉却不看他,眼睛盯着市长:“林市长,你作为政府工作的最高领导,这次事件你又亲自在场,你要承担主要的领导责任。”

    这句话一说,会议室中众人才恍然,市委书记指东打西,目标原来在新市长身上。雷胜利心中一愣:看来老板要变卦了。昨晚还准备先拉林云,现在却突然开打。

    迟小军站在会议室外的走廊上,不仅听得到会议室中每个人的发言,透过门缝,还能够看见每个人的表情。这不是常委会,会议纪律相对不是那么严格,他身份又很特殊,站在这里谁也不会对他注意。作为市委书记的秘书,他比雷胜利想得更多,第一感觉就是不太妥当,但是转念一想,似乎也是必然。马健生既然过问了,这件事就必须要给省委一个交代,要拿一个态度出来,处在师北蓉的位置,总得找人来承担这次事件的责任,而新市长既然自己撞了上来,正是打压一下的机会,也算是给林云一个下马威吧?反正无论拉与打,最终目的都是为了收服这位新市长,当然,这其中的权谋之术,奥妙之处,如何运用,就看市委书记如何权衡把握了。

    林云木着脸说:“我接受批评。这次跳桥事件,我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我要向省委写报告,做深刻检讨。”

    师北蓉露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缓缓地说:“林市长有这个态度,很好。这次事件虽然对于我们的工作,对于青州的整体形象有一定的不良影响,但林市长急于熟悉情况,开展工作的心情我们能够理解,初衷是好的,只是出现了一些谁也没有想到的意外。青州不是抚州,我们的工作中遭遇的具体问题比跟那些纯朴的少数民族兄弟打交道要复杂、困难得多,所以要求我们要加倍的谨慎,要考虑到方方面面的关系,要多想到一些可能出现的意外,尽可能做到周密,稳妥。有些事情急不得,急就要出乱子,有些事情要讲究方式方法,要讲策略。还有,需要强调的是,工作中不能有那些不切实际的清官情节、个人英雄主义之类,这样会让我们带着主观情绪去对待工作,会把很多问题倾向化、复杂化,激化矛盾,结果反而不够理想。这次跳桥事件就是一个深刻的教训。林市长你的指挥太靠前了,实际上,根本不需要你去现场,你去了,反而……犯罪心理学上有种说法,罪犯在实施犯罪时,比如挟持人质,常常有一种奇怪的心理,人越多或者出面谈判的人级别越高,越要显示自己的顽强和凶残,给解救工作带来意外的难度,这种时候,故意不去理他,反而可能容易化解危机。当然,我这个比喻可能不太恰当,但意思是那样。林市长你这次是有点冒失。拿一只耗子不需要一支军队,只需要一只猫就行了。”

    “师书记批评得对。”林云低下了头。这个时候,他才恢复思考。首先让他感到疑惑的是,师北蓉的态度怎么会变得如此之快?人们都说官员都是演员,林云承认自己也有演戏的时候,但是比起师北蓉来,还是相差太远。这位市委书记翻脸就如翻书,轻轻一揭就过去了。他是永远做不出来的。

    他又想到了师北蓉的比喻,岂止是不恰当!而且那个“清官情节”、“个人英雄主义”,几乎就是直接给他扣的帽子。还有青州跟抚州是不同,但是政府工作和某些基本原则,却绝对不应该有区别。林云胡思乱想着,心中充满愤怒和委屈。

    会议结束后,当天下午,丁自喜把有关跳桥事件的情况说明和处理结果报告送到省政府办公厅,接下来几天,包括师北蓉和林云在内的相关人员都在忐忑中度过,但是一直风平浪静,不说省委,连马健生也似乎忘记了这件事,就像根本没有打过电话、没有接到过青州的报告,但所有的人都知道,这也是一种态度和处理问题的办法,甚至可以说,某些时候还是最恰当的办法。一周后,青州的权力人物们终于可以确定,这件事是真的过去了,所有相关的人都悄悄松了口气,但是,随之而起的,是一些奇怪的谣言。有的说这件事是林云主动承担了责任;有的说是师北蓉拍了桌子,逼着新市长向省委写了检讨;有的说林云心怀叵测,本来想借这件事威胁市委书记,哪知却弄假成真,那夫妇二人真跳了下去,结果自己反被套住,一上任就摔了个大跟头。这些谣言总的来说,有一个共同之处,就是两位青州主官不和,势成水火。

    实际上,谣言之于权力斗争,如同影子之于实物,是天生的一对,难以割舍。有些时候,谣言固然也如影子一样,有夸张和失真,但是更多时候,却并非空穴来风,多少能够勾勒出实物的模糊形状,反映出一些真实的信息。或者,也可以从另外一个角度来分析,这些谣言似乎代表了很大一部分人的想法,他们希望新来的市长跟市委书记师北蓉对立和对抗。

    似乎一些迹象也正在证明这种想法具有某种可能性。

    一般来说,很多官员第一次遭遇这种意外麻烦时,都会不由自主地惶惑不安,尤其是市委书记又是如此态度,但是,林云的表现多少令人意想不到,就在事故第二天,他给师北蓉通了电话,做了个简单的工作汇报,然后找来公安局局长和一些相关部门负责人。

    他要求公安局出面追究那位出言威吓刺激跳桥夫妇的人,要求纪委调查这次事件中群工局那位现场指挥的副局长唐勇,正在处理重大突发事件时,他却伙同相关责任人擅离现场酗酒。同时,他还指示房管局拆迁办把这次环城路扩建的所有拆迁工作写个情况简报,尤其是对于造成此次事件的原因,要有一个详细的情况说明。

    这让很多人感到吃惊,如果说追究远华建筑公司那位经理和唐勇的责任,可以看成市长在寻找替罪羊,可以看成是市长防守反击的一种姿态,但是最后那个指示,就显得意味深长了。

    在目前的政府工程中,政府越来越乐于从麻烦众多的拆迁中脱身出来,而把具体工作交给承包工程的建筑商,政府只出文件,具体实施由建筑商来操作,林云突然要求拆迁办杀个回马枪,不能不让很多利益攸关的人认为市长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对远华建筑公司具有某种针对意义。虽然,林云实际上并无此意,他只是认为应该这样做,这也是贯彻市委书记的指示,防止类似事件再次发生。他在电话中也正是这样向师北蓉汇报的。

    “咱们的林市长是咬上黑哥了,还是想挽回形象?他不会想拿黑哥说事,刀子却是对着咱们而来吧?”

    这个猜测通过师东蓉、丁自喜、雷胜利等人在电话中的讨论,最后到了师北蓉那里,市委书记淡淡地回答:“他预先给我打电话请示过,我看他不会有什么阴谋。他想在青州玩阴谋,也玩不起。”

    这个回答让所有的人都定了心。不仅因为这是市委书记的意见,也因为他们觉得一个初来乍到的新手,的确也无法在他们这些根深蒂固的实力人物面前兴风作浪。该担心的不是他们,而是林云自己。

    7

    的确也是如此。

    这些天来,林云感觉到了政府大楼中的工作人员对他态度的某种微妙转变,依然敬畏,但礼貌中少了亲热,客气中似乎带着些许的疏远。而作为他最重要的工作伙伴,常务副市长丁自喜却突然间变得高调,精神振奋,说话的声音似乎也大了很多,走路都是步履生风,处理问题做作地摆出一副一言九鼎、果断拍板的模样。这种无聊的表现让林云觉得好笑,连下定决心要装稳重的舒万里也忍不住在背后对林云嘀咕:小人。当然,如果非要由林云来定义,他更愿意给这位常务副市长做更加准确的评价:轻浮小人。

    如果说对于这些情况,作为一位成熟官员的林云还能够熟视无睹,那么,来自家中的某些变化,他就无法做到无动于衷。

    跳桥事件之后,曹蕙莲替他患得患失,休戚与共,但是当事态渐渐平息,她开始按照她的计划对林云进行“教育”,先是旁敲侧击地暗示和启发,然后是引经据典地举例论证,最后变成赤裸裸的唠唠叨叨的灌输,希望她的市长丈夫完全按照她的理解,能够与时俱进,成为合格的青州市市长。林云不胜其烦,对于妻子突然表现的政治热情哭笑不得,却不能反击,也无法逃避,每天晚上只好一吃过饭就躲进书房,或者极力鼓励她去跟宁玉娟组织牌局。

    有时候他坐在书桌前沉思,也会带着莞尔的心情分析妻子最近的表现。当年他还是普通公务员时,他们能够一起坦然面对清贫,平静地过着普通人的生活,她从来不会过分关心他的工作,在意他的进步。而现在,一次偶然的工作“失误”就让她如临大敌,担惊受怕,实际上,他不过仅仅受到市委书记的批评而已,跳桥事件的报告送上去后,省委看来也认可了他们的情况说明和解释,并没有继续过问。或者,这就是人性的弱点,对于那些从未曾拥有的生活,并不觉得可贵和向往,但是如果已经属于自己的东西可能失去,就会难以接受,或者,也可以用那一句“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来说明,当曹蕙莲感受了青州的繁华和享受了市长夫人的尊荣后,她是再也做不回去那个抚州普通干部妻子的角色了。

    在这种遐思和情绪中,他常常会情不自禁地掏出电话,看着那些还没有删掉的短信,涌上拨打电话的冲动。

    除此之外,还有两个人让林云感到困扰。

    首先是孟平。孟平可能是政府办公大楼中唯一对林云保持一贯态度的人:恭谨,周到,呼应。这似乎是他的位置决定的,但是想到他在那两周考察调研中的表现,想到竺子对这位办公室主任的揭露,林云已经对其有了成见,现在他的这种态度更令林云狐疑,虽然不会马上对孟平进行调整,但肯定会在相当长的时间内对其保持警惕和防范。

    另外一个人是舒万里。看起来这位秘书是他现在在青州唯一可以信任和依赖的心腹,但是考虑到他们仅仅相处不到两个月,林云无法对他推心置腹,他不会那样白痴,他们之间还需要一些时间和事情来进行验证。最后,因为二些客观的因素和主观的情绪,在一个中午,他最终决定拨打那个记在他心中很久的电话。

    “我以为你还要过一段时间才会给我打电话的。”电话接通,在林云开口说话前,竺子就笑了起来。

    这让林云感觉非常不舒服,似乎一切尽在她掌握,一瞬间他想反斥,随即哑然失笑:什么时候他竟然想跟一个女孩子计较这些细节了?“见个面。”他淡淡地说。

    “求之不得。现在?那在哪?要不这样吧,滨江路有一家茶楼,听涛舫,雅致,人也不太多,还可以在那里叫便餐……”竺子热情地建议。

    “不,你在世纪华联商场门口等我,就在正大门的灯柱那儿。”林云不容置疑地打断了她,然后挂了电话。

    他当然不会接受她的安排,那样太冒险。那个什么“听涛舫”他一无所知,一位男性市长和一位漂亮的电视台女记者,这样一个组合如果被人看见,那绝对比跳桥事件还要恐怖十倍。他谨慎的风格和男人的自尊都不允许他这样,他打这个电话已经非常冒险了,绝不能出现什么意外,他必须把一切都尽量控制在自己手中。

    他跟竺子打这个电话的时候,已经坐在肯德基快餐店靠窗的一个座位上,这是他精心选择的。这个位置在角落,不引人注意;同时,这里少有政府机关的工作人员来;最重要的是,通过落地玻璃窗,他能够看到对面世纪华联商场的大门。

    十分钟后,竺子从出租车上下来,缓缓走到那高耸的灯柱下。看着那高挑的身影,那优雅轻扭的腰肢,想到那个夜晚,朦胧的灯光下,他的手曾经在那里暧昧地停留,林云忍不住心中一荡,拨打了电话:“我在你对面,你不用找我,我们就这样说话。”

    竺子“啊”了一声,满脸惊奇地抬起头,找到了街对面二楼上的目标,然后她笑了,点点头,“好啊,你说。”她的声音一点不满也没有,似乎觉得这种另类的见面非常有趣。

    “先说说我们在陶然那个话题,就是青州的‘护官符’。”林云直截了当地说。他明白在这个女孩子面前,什么技巧都不用,简单、直接就是最好的方式,当然,他们这种情况下也的确不必再玩什么花招。

    “呵呵,原来是把我当成一个百晓生来使用啊。或者,想让我以后当你的谍报人员?现在影视题材流行这个。”竺子笑着说。

    林云沉默。女孩子聪明地没有继续贫嘴,开始回答市长的问题。

    “熊不熊,警察作伥官作佣;金碧宫,三百万,比不上梅梅一张脸;圈地圈钱强中强,天王来请青州王;黑哥白如雪,科长如鸟局如贼。”这几句顺口溜一看就是比照《红楼梦》中那个“护官符”来的,里面说的四个人,虽然比不上小说中的贾、史、薛、王四大家族,但要说他们在青州的威势,那也是风光得很。

    第一句说的是青州熊氏集团的董事长熊天成,目前是公认青州最有钱最有势的富豪,尤其通过三年前收购青州酒业,一年前收购青州制革厂两次大手笔的资本运作,熊天成的事业步入一个高峰,目前正在运作这两个控股企业上市,一旦成功,以他拥有的股份,毫无疑问将入围明年的胡润富豪榜。

    作为青州商界大佬,他能够取得今天的成就,首先肯定是因为他杰出的个人能力:实干,聪明,善解人意,豪爽大方,对于赚钱的生意和机会有种天生的敏感,如同狗鼻之于臭味。他人生的第一次机遇充满某种传奇和戏剧色彩,在青州家喻户晓。二十多年前,他还是个普通的农村青年,一次他去伯父家帮忙收割稻子,途经镇上的时候,他要了一碗面吃。面店对面是一家装修整齐的宾馆,在那时的熊天成眼中,它富丽辉煌,是一个他不能企及的世界。他正贪婪地看得出神,一群人簇拥着一位中年男子出来,一位看起来像宾馆经理模样的人对中年男子极尽逢迎,然后中年男子上了一辆桑塔纳轿车,呼啸而去。这个场景对于年轻的熊天成刺激极深,如同从前那位生来就应谶当为天子的刘秀在长安看见执金吾出行时的那种煊赫威仪而发出豪言“仕宦当作执金吾,娶妻当得阴丽华”,他此时热血沸腾,虽然不敢想“彼可取而代之”,但至少也是“大丈夫当如是也”!

    实际上,这个时期一辆普通桑塔纳的威势毫不逊于从前长安城中堂皇风光的车驾仪仗,而这个故事的关键也在于这辆桑塔纳。这天下午,在伯父家郁郁寡欢想着心事的熊天成被一声巨响震醒,跟着一干亲戚涌出门外,登时就愣住了:一直在他脑中奔驰了几个小时的那辆桑塔纳正停在伯父家后面的菜地中。在众人惊奇的注视中,车门打开,那个中年男子踉跄下车,打量着四周,似乎有些发懵。所有的人都围了过去,他们闻见了中年男子满身的酒气,也看见了他朦胧的醉眼,明白了他为什么会把车开到菜地里。

    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作出某种行动之前,熊天成摸出身上仅有的二十五元钱悄悄塞到伯父,这块菜地的主人手中,目光坚定地盯着对方,沉声说:“大伯,我来处理。我这几天工钱你不用开,我另外再孝敬大伯你十斤油和两斤肉。”没有任何理由能够解释他当时为什么要这样做,正像巴尔扎克的那句话:机会来的时候像闪电一样短促,全靠你不假思索的利用。熊天成这时候纯粹是出于一种本能的反应,是“不假思索”,他觉得他必须那样做,而且只应该那样做。

    伯父更加惊奇,也有些糊涂,不太明白他这个侄子要做什么,但是熊天成眼中的意思是那样明白无误,不容拒绝,然后,他认为自己懂了。他们可能会对这样一个城里人充满敬畏,但绝对不会放弃这样一个可以敲诈他的良机,名正言顺,千载难逢。他认为熊天成担心他下手太轻,要替他出面亲自操刀,他放了心,年轻强壮的侄子显然比他更有威慑力,熊天成敲诈到越多,他肯定也将分到越多,何乐而不为?同时,熊天成报出的一连串好处已经把他乐晕了——天才总是与众不同,熊天成一出手就是他能够掌握的“大手笔”,显示了他独到的气魄和聪明,或者说是狡黠。几天工钱,十斤油和两斤肉加起来,价值不会超过六十元,但是这些具体的实物对于长期物质缺乏的农民来说,远比一个轻飘飘的数字更有说服力。伯父点头,同意了熊天成的主动请缨。

    “大哥,你先休息会儿?土墙的屋,不热,有蚊帐。”熊天成上前扶住醉意尚浓的中年男子。

    中年男子瞥了他一眼,点头。他现在有些明白自己出了点事,也明白自己现在的确没有办法解决问题,他的身体的确需要休息,同时,他没有把这群农民放在眼里,不怕他们玩什么花样。

    熊天成扶着中年男子进屋,让他躺在伯父家最好的一张床上,亲自给他脱鞋,打来冷水洗脸,不一会,中年男子就酣然入睡。

    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熊天成施展浑身解数,挤兑伯父遵守他们刚才那个约定,约束那些跟他一样来帮忙收割稻子的村民不许横加插手、节外生枝。他意外地发现自己口才相当不错,当他想表达他的意见的时候,能够发挥出惊人的说服力,让那些愚顽的人接受他的思想,而这对于固执小气的村民来说,本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这种才能在他后来纵横商场时每每发挥出极大的作用,成为他达到目的的一件利器。

    两个小时后,暮色四起,中年男子醒来,熊天成端上一盆红薯稀粥,一碟泡菜。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酒后佳肴了,中年男子没有客气,一口气吃了满满两大碗,然后心满意足地站起来伸展腰身,等着对方狮子大开口。

    熊天成没有说话,他们出门,转到屋后,中年男子吃了一惊,他的车停在公路上,虽然现在天快黑了,他还是能够看出车已经被仔细地擦洗过。接下来他更加吃惊,熊天成轻声说:“你给十五元就是了。”

    中年男子疑惑地看着他,以为自己听错了,熊天成解释:“十元钱赔菜,五元钱算是帮你把车抬上去。”

    中年男子哦了一声,抬头看着四周的山林,晚风中一蓬蓬竹林随风摇动,他发了会呆,再转过头看了熊天成好几眼,最后,他说:“我身上现在没带钱,这十五元先欠着行吗?明天我给你送来。”

    “好。”熊天成一点犹豫也没有。

    中年男子无声地笑了,眼珠转了几转,突然问:“你会做扫帚吧?”

    熊天成不明白对方是什么意思,但他朦胧地知道他应该点头,“会。”

    “这是我的名片。”中年男子从口袋中摸出一个小钢夹,取了一张小纸片递给他,“你就用这里的竹子做几把扫帚,过几天到矿里来找我,我买,到时一起把钱给你。”

    “好。”熊天成依然是平静、简短地回答,把名片珍重地放进上衣口袋。他并不知道这张纸片是什么意思,这个时期名片才刚刚出现在内地,只有那些很有身份的人才有资格使用。

    三天后,他帮伯父收完稻子,带着十把精心做的扫帚来到青州元山煤矿,现在他已经从名片上知道这个中年男子是煤矿的供销科长,当然,他也知道这个人肯定是他生命中的第一个贵人。中年男子用五元钱收购了熊天成的十把扫帚,熊天成也用那天的表现收购了供销科长对他的赏识,正是从这里开始,他的人生开始发生转折。桑弗说:机会是神的雅号。熊天成抓住了人生一个难得的机会,供销科长成为他生命中的第一个神,从给供销科提供一些农村自产的小商品开始,他渐渐成为跟整个元山煤矿联系最紧的商人。十年后,供销科长成为元山煤矿的矿长,熊天成则垄断了元山煤矿百分之七十的煤炭销售。再过五年,矿长退休,熊天成事业丝毫不受影响,不退反进,大肆扩张,西川南部几个地市州的煤矿,他把持了一半以上的供销,成为西川赫赫有名的煤炭大王,青州有名的商界强人。然后,他认识了他生命中第二个最重要的贵人,当时的青州市市委书记杜士诚,事业再创新高,继续高歌猛进。

    如果熊天成的发家史只不过是这些年商人的一个典型,让人艳羡,那么四大牛人中另一位叶志远的崛起,就是另外一种典型模式:充满暴力和血腥,令人胆寒生畏。

    叶志远就是那几句顺口溜中的“黑哥”,这个绰号从他出道就一直跟着他,哪怕现在他宣称自己已经漂白也无法摆脱。绰号的含义不仅是因为他人长得黑,混的是黑道,也可能暗指他心狠手辣。也许正是因为这一点,他能够从青州黑道崛起,从一大批黑道混混中脱颖而出。但是,如果他没有遇上杜士诚,也只是一个普通的黑道大哥而已,有点小钱,有点小势力,朝不保夕,随时可能被警察传讯,因为一些小事而被绳之以法,根本无法跟熊天成这些早在青州功成名就的名流相提并论。但是命运垂青了他,或者说,是他自己创造了机遇。

    关于他如何得到杜士诚赏识,很少有人知道,这不像熊天成跟那个供销科长戏剧性的相遇,勉强算是一段佳话。一位政府高级官员跟一个黑道大哥混在一起,无论如何,都不能正大光明地摆上台面,津津乐道。比较可信的说法是杜士诚在省委党校学习期间,叶志远通过某些另类的手法,帮助杜士诚得到了一位党校副校长的赏识和推荐,不久,杜士诚如愿以偿,顺利成为青州市市委书记,黑哥也因此鸡犬升天,青云直上,最后跻身青州四大牛人之一。这些年青州所有的建筑工程,远华建筑工程公司都要插手,从招标到材料供应,每个环节都要分享利润,在赚到大钱的同时,黑哥也为自己罩上了很多光环:人大代表,政协常委,中化区商会会长,市光彩事业促进会主席,等等,头衔比熊天成还要多。这种补偿心理如同穷人喜欢大操大办一样,看起来很可笑,但想到这个人恐怖的背景和做事风格,任何人都笑不出来。

    关于黑哥还有两件事值得一提。一件是他曾扫平了高官的视察路。当年青陶公路建成后,因为是国家拨款,一位国务委员要来视察,陪同的是分管副省长,接待工作成为青州市委市政府的一件头等大事,然而这个时候接到报告,小青县和陶然县部分被修路占地的村民要堵路上访,杜士诚立刻召集紧急会议,分派人手和任务,但是无论他如何下死命令,甚至以拿掉官帽威胁,两个县和下面的村镇干部,都表示无法完成任务。几十公里长的公路,步步设防的话明显警力不够,而且就算动员全部的机关干部一齐上阵,这样如临大敌的样子只能带来负面影响。最后,杜士诚指示黑哥出面,仅仅一周的时间,黑哥带着他手下的喽啰一一跟那些倔强强悍的村民谈判,软硬兼施,保证了这次视察平安无事。

    另外一件就是所谓的“搁平委员会”。以前青州的建筑市场,各路人马基本上是各显神通各自为政,黑哥坐大以后,以中化区工商联合会的名义召集所有的建筑公司和开发商开了一个座谈会。在这个座谈会上,黑哥以会长的身份强调了大家精诚团结的重要意义,彼此竞标只能增加成本,与其在竞拍会上争得头破血流和私下互相捅刀子,不如大家先坐到一起来当面说个明白。看起来道理不错,同时慑于他的势力,经过一些争吵和妥协,大家最后还是同意了黑哥的提议。实际上,这确立了他对于整个青州建筑市场的主宰地位。从此以后,青州所有的建筑工程,黑哥都获得了名正言顺地介入的理由,他会出面召集准备介入该项目的相关人员进行协商,按照彼此力量对比进行利益划分,当然,黑哥也能够从中拿到他想拿到的一份。而他承担的义务和责任是,这个项目从开始到结束这个过程中一旦出现问题,都将由他出面协调解决,这就是青州俗称的“搁事”,黑哥因此又有了另外一个绰号,“委员长”——“搁平委员会”的“委员长”。

    如果说叶志远和熊天成能够成为青州名人,是因为他们都有自己独到的个人能力,善于钻营,那么师东蓉恰恰相反,他才干平平,一无所长,甚至有些纨绔的味道,跟梅梅相比都远远不如,但是他同样成为青州四大牛人,而且被公认为“青州王”,这一切,自然是因为他有一位从前是青州市市长,现在是青州市市委书记的亲哥哥。

    师东蓉的事迹乏善可陈,他甚至没有拿得出手的成功商业案例,当然,是指见得阳光的。他做的,基本上都是些低级简单的买空卖空,或者说是“中介”服务,甚至他可能不知道该在他的名片上写什么头衔。他号称“青州王”,青州所有的地产天王都要来求他,看起来他的主营业务似乎应该是地产行业,但是他在青州没有做过一个房产项目,没有一幢房一段路一座桥是他修的。他只是凭借着他哥哥的影响,通过建委主任廖泽这个帮凶,拿到他想要的地,然后转手倒给其他房产公司,甚至有的时候,干脆直接帮助那些房产天王拿地,赚取丰厚的中介费用。他的一切生意都是通过一个叫恒大投资的置业公司来进行具体操作,但这家公司的法人不是他,当然,他能够完全操控这家公司。自从他哥哥师北蓉成为市委书记之后,他一改从前的遮遮掩掩,变得高调而跋扈,有些肆无忌惮了。尤其是这一年来。

    比如雷克斯公司的液晶项目,在西部博览会上,雷克斯公司已经与青州政府达成意向,雷克斯公司也准备出一笔土地有偿使用费,但是师东蓉蛮横地插一脚进来,一边对雷克斯公司大包大揽,宣称他可以代理雷克斯公司在青州的所有业务谈判,一边转过头来向陶然方面施压,妄图让陶然县政府放弃征地的费用而由陶然财政自己承担。雷克斯公司的中方经理知道他的身份,不敢违背他的意愿,但是意外出现了,陶然县县委书记苏阳和县长贺光霖居然不买账,事情就此僵持下来。

    最后,是梅梅,四大牛人中唯一的女性。竺子一口气说了将近二十分钟,林云默默地听着,眼光一刻没有离开那个阳光下的身影。他能够理解竺子把梅梅放在最后。竺子也毫不掩饰她对这位青州名美女的妒忌和羡慕。

    梅梅是青州人,毕业于省舞蹈学校,分配到青州歌舞团工作,天生丽质再加上能歌善舞,立刻成为这座城市的名美女,追求她的人,远远近近加起来足够组成一个加强营,一半以上青州的男市民,都可能在春梦中见到过她。但令人惊异的是,虽然有过不少绯闻,但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公然宣称他就是她的正式男友。后来推行市场经济,机关松绑减负,砍掉一些不能盈利的包袱,歌舞团解散,梅梅离开了青州。几年后,当她重新回到这座城市,已经是另外一种傲然的姿态。

    她这时的身份是回青州投资的商人,或者准确一点说是某商团的代理人。

    商团首先在青州的投资项目是跟交通局合作,交通局刚修建的一幢新楼作为资产入股,商团负责装修一家五星级酒店,由商团控股经营,总经理及行政管理人员都由商团委派,总经理就是梅梅,交通局只出一位财务总监。就这样,当年的舞蹈演员摇身一变成为五星级酒店的总经理。

    任何人都能够想得到这其中暧昧的原因,甚至梅梅这几年的经历也被捕风捉影地加以夸张和编造,一般来说,“复杂”这个词在不同性别者身上,会体现不同的效果和褒贬。人们说某个男人经历复杂,自然是指他曲折、多变的人生际遇,丰富的经历往往成为他令人尊重的资本;而人们说某个女人经历复杂,则一定是指她混乱的肉身历程,最后的结果是道德的指责和唾弃。但是,令人奇怪的是,梅梅似乎是一个特例,这些虚假的谣言和真实的复杂经历无损她的形象,反而增加了这个女人的另类魅力,也可以说是某种畸形的诱惑。同时,她依然美丽,气质出众,她穿着职业套装,踩着高跟鞋优雅地走过酒店灯光辉煌的大厅,是那样的高贵,迷人,令人不敢亵渎却又情不自禁地被吸引。她不再年轻,但却因为成熟而风情万种,有一种女人的美丽是时间不能毁灭的,或者就像那一句话所说,美丽的女人都是由时光雕琢而成的。她这些年的经历,这些年经历的男人,都让她学到了人生最宝贵的知识,练就了作为一个女人最锋利的武器,现在,她是女人中的王者,在青州,她战无不胜。

    ——整个通话过程,竺子基本上都用最简洁的语言向市长介绍她所知的情况,客观和冷静,但是对于梅梅,她忍不住开始议论和抒情。

    自然,像当年一样,梅梅再次成为所有青州男人的梦中情人,追求她的人比以前只多不少,但是,如果以前梅梅就藐视这些男人,现在,她更加高高在上,烟行媚视,俯视苍生,把这些男人看做泥土瓦块。

    当然,准确地说,这些男人应该是指青州绝大多数男人,只有很少几个男人才不在此例,比如师北蓉,当时的青州市市长。

    当时我们的师市长差不多算是西川最年轻的市长吧,当真是雄姿英发,再加上自诩英俊儒雅,博学风流,这样的男人随便往哪里一站,想来任何女人都会匍匐膜拜,可是,在梅梅这里他却折戟沉沙了,最初是软钉子,不痒不痛,最后,是很疼的硬钉子。

    实际上,如果师北蓉能够放下身段,用些水袖功夫,霸王手段,梅梅也应该逃不掉他的手掌。只是师北蓉自许风流,更恃权势,以为自己就像小说中的主人公,身具王霸之气,环视青州,舍我其谁?这是战略上的疏忽,在具体战术上也频频出错,前戏太多,磨磨蹭蹭,过分自信,故作矜持,以为迟早会降伏梅梅主动投怀送抱,要把这一个句号画得浑圆,结果却是大意失荆州,先是给梅梅识破了花架子,一直把他拖着准备吊足胃口,后来又另有高枝可栖,结果,师北蓉华而不实的风流招数输给了别人实惠具体的利益交易,如同英国绅士败给美国鬼兽。

    这个“美国鬼兽”,在青州能够盖帽一位堂堂市长的人,自然比一位市长更具投资价值,这种人,肯定非富即贵,考虑到青州的具体环境,即使是熊天成这种超级富豪,也无法跟师北蓉对抗,那么,就只剩下一种可能了,是的,这个人,这个“美国鬼兽”,就是杜士诚,当时的青州市市委书记。

    当然,这其中可能有误会,杜士诚伸手之前,多半不知道师北蓉鬼鬼祟祟的心思,否则以他的风格,不会作出这种横刀夺爱的荒唐行为。但是梅梅导演了这场网罗青州两位最高权力人物的大戏,最后木已成舟,所有的人都只有默默接受现实,并且尽力消除影响,包括市委书记和市长自己。

    这件事虽然被当事人极力封堵,但是在青州,只要是圈子中人基本都知道,只有师北蓉以为别人不知道,以为这只是他跟杜士诚之间的暗战,他吃了市委书记一记黑虎掏心的暗拳。

    实际上,站在一个女人的角度来选择,处在上升阶段的师北蓉完全比垂垂老矣的杜士诚更值得投资,在形象上,杜士诚更是无法跟师北蓉相比,但是梅梅为什么要作出这种选择,明知道会把自己推到一种非常尴尬、后患无穷的地步而不管不顾呢?是因为青州客运总站。当然,也可以说是因为三百万和后来更多的现实利益。

    梅梅所代表的商团投资金碧辉煌大酒店,只是进军青州的第一步。紧接着,商团投资两个亿修建青州客运总站,工程完工后,青州以前的几个客运站依然继续运行,所有客运车对客运总站不予理会,商团虽然跟青州市政府有协议,市政府也早已明确下文要求关闭这些客运站,统一管理,但是这种具有地方特色的问题,每每让很多人都束手无策,这些客运站背后都有地方势力和条块利益,强龙难压地头蛇,要完全执行协议,解除困境,还得由青州政府出面。

    在解决这个问题,跟政府沟通的过程中,商团的董事长亲自出面,多次宴请青州的权力人物,据说商团董事会讨论,决定暗中送给杜士诚金碧辉煌大酒店部分股份,价值超过三百万,被杜士诚拒绝了。久在商场打滚的董事长在几次宴请中,敏锐地捕捉到了市委书记对于酒店总经理的异样欣赏,最后,经过某些讨价还价的说服和思考,梅梅开始主动接近杜士诚,对市委书记绽放笑脸和身体。

    这是她驾轻就熟、得心应手的工作,她从前所有的经历在这一刻都发挥出了作用。杜士诚无法拒绝这样一位极品美女的温柔,而同时,杜士诚也明白像他这样的男人,人过中年,满脸皱纹,肌肉松弛,肚子大了,额头秃了,根本就不可能讨女人喜欢。要拥有梅梅这样的尤物,他必须拿出跟她身体具有同等价值的东西进行交易,这种东西自然就是他手中的权力。他决定成交。三百万的馈赠无法办到的事,被一个女人的笑脸办成,这就是那一句“金碧宫,三百万,抵不过梅梅一张脸”的来历。

    于是,梅梅成为杜士诚的情人,同时也接收那价值三百万的股份成为酒店的股东,青州政府雷厉风行,立刻强行关闭了那几家客运站,青州客运总站走上正轨,开始盈利。所有参与此事的人各有所得,皆大欢喜,除了对局势莫测变化目瞪口呆的青州市市长师北蓉。

    8

    快餐店的暖气很足,林云拿电话的手在出汗,虽然有一些心理准备,但是竺子对于四大牛人的描述还是令青州市市长相当震惊。熊天成的钻营,黑哥的窜起以及他和师东蓉从两个方面对于青州建筑行业的垄断,还有梅梅跟青州两位主官,也可以说两任市委书记间那些荒唐的纠缠都令他感到不可思议。尤其是师东蓉,在青州这样胆大妄为,而师北蓉居然也毫不约束,虽然,师东蓉的一切商业行为是通过操纵傀儡公司进行的。在林云看来,他明显是在玩火,如果在抚州,肯定早就受到追究了。也许真如师北蓉那句“青州不是抚州”说的一样,这种现象,在经济相当发达繁荣的青州,可能是一种普通的现象,被很多人,包括纪委的官员忽视和默认。这些行为,可能是完全符合某些规定和程序的,很难从法律上去界定它们,但是,它们肯定存在着某些暗箱操作,权钱交易,存在着侵占国家财产,侵占老百姓利益的行为。

    这既不是黑色,也不是白色,而是所谓的灰色。

    而黑哥,似乎就是这种灰色权力的一个典型代表。那个什么打着商会名义的“搁平委员会”,就在政府眼皮下行使着灰色权力,青州市委市政府居然容忍这种现象和行为存在,真是难以理解。这是寄生在青州肌体上的毒瘤,林云给黑哥下了定义。

    这些事他已经从舒万里那里简略知道了一些,但是竺子描述得更加全面和深刻,他愿意兼听一下,加以比较印证,尽可能全面客观地了解青州的某些人和事,同时,这也可以从另一个角度了解一下他的秘书。

    “说说青州酒业和青州制革厂吧。”林云说。

    “你算问对了。”竺子调皮地冲他笑笑,隔着遥远的距离,林云似乎能够看见女孩子鼻子好看地皱起。“青州酒业是杜士诚卖掉的,当年有另外一家民营企业参与竞买,出价是熊氏集团的两倍还多,最后熊天成却能以三个多亿的报价就拿到了青州酒业百分之三十多的股份,并且控股;后来师北蓉不甘示弱,依葫芦画瓢卖青州制革厂,只是手段不如杜士诚高明,或者说是工人的法律意识和权利意识有一了提高,再加上制革厂的生产副厂长白建国有一定的背景,所以煮成了夹生饭,卖是卖掉了,但是麻烦一直不断。”

    “卖青州酒业,杜士诚巧妙运作,依靠梅梅背后的商团做平台,最后梅梅个人居然也拿到了价值不菲的股份,当然,也可以说是她和杜士诚的共同财产,一些重要位置的官员也分到了一杯羹;卖青州制革厂,更是某些权力人物的集体狂欢,这四大牛人也咸与维新,见者有份。实际上,这四个人有各自的资源,彼此间常有合作,可以说是互相帮助,也可以说是互相利用,在青州制革厂的股份改革中,这四个人更是结成一个牢固的利益同盟。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在杜士诚离开青州后,形成了一个以师北蓉为核心的利益集团。”

    “真要了解青州酒业和青州制革厂的改制内幕,并不是什么难事,尤其对于一位市长来说,你只需把当时的一些资料调来看看,相信任何一位不太笨的人,都能够从那些摆在纸上的数据中发现问题所在,毕竟,那样庞大的金钱流动,总会留下无法抹灭的痕迹。”

    林云苦笑。他不是没有这样想过,但肯定无法瞒过孟平,这样会给某些人传递一个危险的信号,哪怕林云并非真有此意。

    “你觉得它们上市怎么样?”林云随口问。但是马上有些吃惊地醒悟过来:他怎么会跟一个女孩子探讨这样的问题?

    “上市是好事啊。任何时候,上市都是资本的盛宴,如同演员去春晚镀金一样。这两家企业现在套住了青州政府,上市后,就可以去套全国人民,相对来说,青州政府反而解套了。”竺子冷冷地讥笑,“我可以给你一个忠告,你应该支持上市,这样一来,监管它们的单位就有了更大的衙门,将来出什么问题,自然有高个子顶着,不用只压在青州政府头上。”

    “这样啊。”林云再次苦笑。同时,他非常惊诧竺子的思想,他得重新认识这个年轻漂亮的女记者。

    “你想挑战市委书记吗?”竺子突兀地问。

    林云又是一呆,竺子等了他几秒钟,然后继续说下去:“如果你真想做点什么,我劝你先不要考虑青州酒业和青州制革厂,这是两个大火药库,谁也无法控制局势。同时,四大牛人中,熊天成算是名声最好的,他是省人大代表,又是省慈善事业协会的副会长,这些年修桥修路,助学扶贫,做了不少出钱出力的善事,事迹经常上省报和电视台,同时他也最狡猾,最难以对付,最难抓住他的把柄。所以,你不妨考虑黑哥。反正他就像一个立在广场上的大靶子,只要你敢,没有瞄不准的。再说你因为跳桥事件跌了一跤,从这里反击,很多人会同情你,认为这是自然的反应,你也可以视情况发展决定进退。如果不想酿成世界大战,先打一场局部战争也行。”

    林云再次震惊于竺子的敏锐和思考,这些话完全不像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孩子能够说出来的,他在那个年龄,对于权力斗争基本上还是懵懂无知。

    “你想错了,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我不是电影中的孤胆英雄,我只是一个平庸保守的政府官员。”林云平静地否定了对方的蛊惑和猜测,他必须如此,但是后面那句话似乎不由自主地带上了一丝淡淡的伤感。

    “我以为……”竺子停顿了一下,“实际上,我非常乐意为你提供一些对于一位市长来说,很难了解的基层情况和所谓的‘黑幕’,我自认为我是一个很有正义感的记者。当然,我也是一个很有野心的女人。”

    “野心有时候也可以解读成为理想,你说说你的要求吧。”林云努力使自己的语气保持平淡,不想在自己身上纠缠,换了话题。他听出了年轻女孩子语气中的失望,任何时候,这种失望对于一个男人来说,都是一种羞耻和刺激,但是,他能做什么?那句话不是随口敷衍,不是俏皮话,而是他的真实思想,他不是英雄,只是一个……市长,他根本没有想过像电影和小说中的主人公那样,呐喊着向市委书记冲去。这是一个平庸的时代,那些手握青铜宝剑、盘肠大战的英雄,已经成为远古的传说。

    “还记得我曾经跟你说过,梅梅是我的模糊目标吧?但罗马并不是一天就能建成的,我并不急,我还有很多青春可以挥霍,我完全有信心一步步追上并超过她。目前来说,我希望能够独立制作和主持一档节目,内容是有关青州政治、经济、文化等各方面的访谈。你放心,我不会犯什么政治上的错误,我在大学就入了党,一直是学生会干部,优秀毕业生,也是选调生,在党性和原则上,我相信自己比绝大多数政府官员都做得更好。”竺子的语气严肃起来,“林市长,你也可以换一个角度来看,这是一个年轻记者要求上进的表现,现在她正在向领导表达她真实、健康的愿望,虽然有一些不太光明正大,但是初衷是好的,方向是正确的,她也有这个能力,有为青州做奉献的理想。”

    “这需要研究研究。”林云说。这本是一句套话,但是这种时候说出来,似乎带上了某种调侃的意味。林云反应过来,虽然明知道她看不到,还是觉得尴尬异常,是因为竺子难得的严肃让他情不自禁地这样打趣她?

    电话那端的竺子也意识到了,但她没有说话,怕一说话就吓住了他,破坏了这种她喜欢的,或者说希望的暧昧气氛。

    “我会认真考虑的。”林云吸了一口气,镇定地继续说。

    他知道自己这句话不是敷衍,这次通话他发现了这个女孩子不同凡响的素质和能力,她能够把这些故事描述得跌宕起伏,曲折动听,具有主持人最基本的素质,能够抓住听众。最重要的是,她还有绝大多数主持人所不具有的思考和深度,她完全可以胜任她要求的工作,并且做得优秀。从量才任贤这个角度上来说,作为一位市长,他也应该这样做,虽然用竺子的话来说,“有些不太光明正大”。

    接下来几天,林云都在回味竺子给他描述的这些人和事,毫无疑问,他受到了极大的震动,这些人和事,都是他在抚州没有遇见过的。抚州最主要的工作一直是稳定而不是发展经济,虽然最近做了一些调整,偶尔有一些贪污受贿,基本上都是个人问题,而且性质清楚,金额极小,牵涉面窄。青州的情况复杂得超过了他的想象,老革命碰上新问题,他甚至不知道该如何界定这些行为,是合法经营还是暗箱操作?是正常的商业活动还是权钱交易?他找了大量的文件和资料,回到家中又上网搜索,一边阅读一边思考,除了一些必须参加的活动,其他时间都待在办公室,下班就回家,拒绝了所有的应酬。这在机关大楼很多人看来,新市长似乎是因为跳桥事件而刻意保持的低调,但是在某些特别靠近林云的人,比如孟平和舒万里看来,新市长似乎突然变得深沉,有些不可捉摸,但绝不是沮丧和颓唐。

    雷胜利和纪委的同志向林云做了汇报,关于对群工局副局长唐勇和远华建筑公司那位经理的处理情况,唐勇是党内警告,那位经理是批评教育。这又是一个打击。林云沉默地接受了这个事实,没有再作出什么姿态表示自己的情绪,同样“接受”的还有舒万里、孟平和丁自喜,大家心思各异。

    但是在林云平静的表面下,是涌动的愤怒,他深切感受到孤军奋战的疲惫和无助。拿破仑说过一句话,大意是,权威来自两种途径,一是名分,二是实力。现在他只拥有名义上的权力,而缺乏令行禁止的实力,直白一点说,他现在只是名义上的青州市市长,但是,基本上没有自己的心腹和亲信,那些各单位的头头脑脑,像拥兵自重的诸侯,对于他还持观望,甚至是怀疑的态度,对于他的一些命令,虽然不会公然违背,但基本上会拖延敷衍。这是令人痛苦的现实。但是要在短时间内建立起自己的嫡系队伍,这比瞒着老婆积蓄私房钱还要困难,这几乎是一种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尤其是在青州这样的城市,尤其是有孟平这样一位办公室主任。

    毫无疑问,师北蓉没有把孟平带到市委去,就是想到了某种可能。现在,市委书记的安排发挥了他希望的作用,林云觉得自己每一天的行动,似乎都在某种监控之下,如鲠在喉,如芒在背,他想到那些名言诸如“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攘外必先安内”,孟平成为他首先想要调整的人,他有这个权力。但是真要行动也是一个难题,没有合适的理由,就会给某些人一种明显的信号,可能触发激烈的反弹,这不太符合林云的风格。

    这种无可奈何的感觉整整纠缠了他好几天,然后,他才从沮丧中振作起来,是的,再怎么说,工作还是要干的;再怎么说,他是这座城市的市长。刚刚得到一位官员仕途上最重要的提拔,无论如何都不应该这样一蹶不振,否则不仅辜负组织的信任,辜负了赏识他,甚至可以说是对他寄予了某种希望的省长严宇,也对不起自己。他不是一直盼着在更重要的岗位发挥自己的才智吗?在给自己鼓励之后,他又对自己当前的工作做了认真思考,突然之间,他找到了一个办法,虽然并不是非常高明,但似乎是目前比较可行的,也是他本来就应该这样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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