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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铜市长 正文 第四章 县长被免职

所属书籍: 青铜市长

    1

    这个办法就是“认真切实”地执行市委书记的指示。

    他和市委书记第一次正式交流思想、商讨工作时,师北蓉给他安排了现阶段的三个重要任务:工业园区,雷克斯液晶项目,青州制革厂和青州酒业集团的上市。无论师北蓉当时是如何考虑的,现在林云都准备照章办事,顺势而为。当时他把三个任务做了先后缓急考虑,认为加速工业园区不急,两个公司上市政府这边只是配合,准备先抓雷克斯液晶项目。现在,他要完全掉转过来,先从这两项开始,他这样可以名正言顺地对青州制革厂、青州酒业集团和爱乐手机进行深入调查,虽然,他可能最终什么也不会做,也做不了,但他朦胧地感觉到自己至少应该知道这其中隐藏着什么、是如何一回事,这是一位市长的本职工作。

    首先是市长会议,然后是一个阵容鼎盛的扩大会议,发改委、经委、财委、财政局、开发区、工业园区等相关部门负责人,传达市委书记的指示,鲜明地提出“三大战役”这个口号,然后是分别针对每个任务的专项工作会议,通过这些大会小会,听取相关人员的工作汇报,对一些疑惑装模作样地问询。林云对于这三大任务有了系统和深入的了解,虽然对于一些特殊的环节,对于某些隐藏在数据背后的东西还无法把握。正是从这里开始,一周后,林云觉得自己开始真正融入青州政府工作,不再是一个局外人。

    在外人看来,这似乎是新市长的某种姿态,或者说是向市委书记表示臣服。

    但是对于那些对他耿耿于怀的人来说,警报并没有解除,要他们完全相信一个人,除了让这个人跟他们完全一样,具有相同的行为和思想,别无二法。就像一群不洁犯戒的和尚,谁也无法指责谁,谁也无法揭发谁;或者如古时的强盗,对于新来者,需要看到杀人放火的“投名状”。为了把他们的利益堡垒夯得更加牢实,他们希望让新市长的双手,也抓住沉甸甸的金钱,这样,这双手才不会去发挥其他用途。

    2

    周三的中午,因为妻子跟着局领导一同下所去检查工作,林云在机关食堂简单填了下肚子,回到办公室,孟平跟了进来:“林市长,有一件事,就是请您购买青州酒业集团的股票。”

    林云有些愕然地看着满脸歉意的办公室主任:先是让宁玉娟来怂恿妻子买制革厂的股票,现在又冒出什么青州酒业集团的股票?

    孟平微笑着解释,青州酒业改制的时候,为了表示对于改制工作的支持,要求青州市各机关单位的干部购买青州酒业的股票,当时是当做一项政治任务来完成的,根据干部的级别职务还有相应的标准。林云的任命宣布之后,人还未到青州,师北蓉就专门吩咐孟平,一定要记得这件事,这一阵事多,差点忘记了。在强调了是市委书记的指示后,孟平不忘加上一句,当时虽然是任务,但是三年过去了,现在的股份已经涨了些,尤其是马上可能上市,很有投资价值。

    “必须要购买?”林云怔了半晌,审慎地问。

    “当然不是。当时虽然是作为任务,但是现在不需要。”孟平老实地说,这一点上他不敢哄骗市长。“购买与否,购买多少,都看林市长您的意愿,价格还是票面的价格。”

    林云心中警惕起来,这种时候还能以三年前的价格购买,一望而知其中必然存在猫腻,将来追究起来,不算受贿,至少是违纪,他不会傻到把头伸过去让对方的绞索来套。但是,因为孟平抬出了师北蓉,断然拒绝也不恰当。

    “我回去向你们曹姐请示,她掌管财政大权。”林云笑着说。

    他心中郁闷非常,自己一位堂堂市长,居然要对办公室主任解释,这太窝囊。

    晚上他回到家,只字没提,他想看看孟平是否里应外合地从妻子这里使力,但是曹蕙莲除了正常的唠叨,没有其他表示。林云不禁哑然失笑,自己太小看孟平了,毕竟一位能够爬到政府办公室主任位子上的老官僚,怎么会犯这种愚蠢的错误?

    第二天,林云没有跟孟平提这件事,装作忘记了。似乎有一种恶作剧心理,他想看看这位办公室主任还有些什么招数,但是孟平的表现让他失望,他跟他一样从容平静,似乎他们之间根本就没有提过那件事。

    3

    周五下午,三点的时候,林云正在办公室,他的手机响了,是师北蓉的电话。“老林,晚上一起吃个饭?”

    林云有些愕然,但这个邀请显然是不能拒绝的。“好,师书记您说。”

    “那就定在金碧辉煌,一号豪包。六点。”师北蓉简短地说,然后挂断电话。

    林云慢慢合上电话,这是这半个月来,师北蓉第一次跟他通话,这半个月来,他们甚至没有见过面。师北蓉在省里参加全省宣讲政治工作会议,接着又去上海招商,昨天才回到青州,那么,今天召见又有什么指示呢?如果是工作,以师北蓉目前和他的关系,应该不会放在饭桌上谈,那么,又会是什么呢?林云正在沉思,门被用力推开了,一个魁梧的身材大步走了进来:“林市长。”是人大副主任罗宾。

    林云连忙起身离座,伸出双手笑道:“稀客!罗主任大驾光临,有什么指示啊?”

    罗宾把手中一个文件夹往茶几上一丢,大大咧咧地在沙发上坐下:“哪敢指示你市长大人。是一些工作要跟林市长交换一下意见。”

    舒万里出去办事了,林云亲自倒了一杯白水,在罗宾对面坐下:“罗主任请指示。”因为对方开门见山要谈工作,他的表情也严肃起来。

    罗宾也不客气,浅啜了一口水,开始侃侃而谈。人代会后,他们成立了专门的议题组把人代会上代表提出的议题集中整理研究,准备把那些具有可行性,通过了会议审定的议题跟相关部门联系,逐步实施执行。其中有两个议案,罗宾认为应该先跟市委市政府沟通一下,一个是加油站审批问题,另一个是青州酒业的社保问题。

    这些年随着青州经济的发展,青州城区城郊的加油站不断增加,但是有一个奇怪的现象——中石油和中石化两家公司居然一个自己的加油站都没有修建,全是从私人那里收购。原因是,这两家公司申请修建加油站的用地报告,总是一递上去就石沉大海,永远没有回音,不得已,只好高价收购私人加油站,而那些私人加油站老板转手倒卖,动辄获取数百万上千万的利润。青州酒业的社保问题是,一些人大代表在青州酒业做调研时,有很多职工反映,他们交的社保被厂里截流了,他们跟厂方交涉,结果却被逼着写收条写保证,不然就要解雇他们。

    除了这两个情况外,还有青州制革厂的白建国。白建国曾经是省人大代表,这次进京上访被青州警方拘押,省人大对此事表示关注,责成青州市人大立即写份情况报告。

    林云听完罗宾有些激愤的叙述,起身去办公桌拿自己的茶杯。真是麻烦,这明明是纪委和检察院的工作,当然,人大代表也有这个权力,虽然师北蓉是人大常委会主任,但是人大那边,基本上是由党组书记、副主任罗宾在主持人大日常工作。他必须正面应对,但是,如何应对是一个难题,他需要借这短暂的时间确定对策。

    “罗主任,师书记的意见呢?”林云重新坐回沙发上,问。

    “师书记这不去了上海吗?我先征求一下你的意见。说到底,人大的建议,市委的指示,都得政府这边来执行。”罗宾呵呵一笑。

    “师书记昨天回来了。”林云说。

    “啊?”罗宾坐直了身子,他脸上意外的表情似乎是真实的。“那我等会就过去向师书记汇报。林市长,你先拿个初步意见,我也好在师书记面前有话说。”

    面对人大副主任不依不饶的追击,林云当然不会就范:“罗主任,你知道我初来乍到,很多情况都还不太了解,不敢信口开河。这样吧,资料先放在我这里,我看看再说。”

    罗宾锥子一样的目光在林云脸上扫了几个来回,站起身:“好吧,那我先去师书记那里。”

    林云把罗宾送到电梯口,回到办公室,脸上露出古怪的表情,这才真是树欲静而风不止,这位人大副主任给他送两个烫手山芋来,真不是时候啊!他是抱着什么目的来的呢?试探自己?还是真想追究这两件事?白建国的事也是一个麻烦。还有,他是当真不知师北蓉回来了?林云出了一会儿神,然后回忆有关罗宾的资料。这位人大副主任从前担任过青州市委副书记,资格比杜士诚还老,现在退到人大,早不用患得患失,仰人鼻息,他今天装模作样来跟林云交换意见,多半是想寻找政治盟军。想通了这一点,林云觉得轻松了一些,至少师北蓉还没有把青州经营得铁板一块。当然,如果罗宾真有某种“宏图”,林云也不会轻易去搅和,至少目前不会。

    但是罗宾既然把球踢到他面前来了,他不能不作为,他从文件夹中拿出那两份材料看了一会儿,大致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如果材料反映的情况属实,某些人的做法就太胆大妄为了。林云觉得心中沉甸甸的,站起来在办公室中踱了一个来回,想起舒万里今天可能都不会回来,孟平更是不能招惹,怔忡中出门下楼。综合一科的门开着,里面只有副科长徐明芳一人,抬头看见林云,急忙站了起来:“林市长,有事?”

    林云迟疑着:“小舒出去了。我想找点资料。”

    徐明芳离开座位,“林市长您说,我帮您找。”

    林云看着对方热切的眼神,心念一动,问:“徐科长是青州人?刚才人大罗主任送了份材料来,关于青州加油站和青州酒业集团职工的社保,反映青州加油站的用地审批存在着某些问题和青州酒业集团侵吞职工社保金,你应该了解一些情况吧?”

    徐明芳怔住,一瞬间无法反应过来市长为什么要跟她说这些,但是林云的口吻不容许她保持沉默,那个“应该”似乎也逼着她立刻作出肯定回答,她迟疑了一下,点头:“是的。”

    她停顿了一下,看着市长沉静的目光,心中有些发虚,嗫嚅着说:“但是也只是一些传言,未必客观和真实,这样吧,我这几天专门去了解一下,然后再向林市长做个汇报。”

    林云哦了一声,脸上露出失望之色。徐明芳心紧了一下,虽然她不愿贸然揽上这种麻烦事,却又想给市长留下良好印象,她强笑了笑:“他们人大总是这样咋咋呼呼的,捡到鸡毛当令箭,来不来就给我们上紧箍咒,叫我们背书。今年因为有选举任务,年前就硬是逼着政府给人大每个副主任都拨了一笔专款,号称调研津贴,又说他们那里领导都上了年纪,从政府调了两辆车过去还不够,又买了一辆新车,现在就我们这位罗大主任专用……”

    林云耐心地听完她唠叨,点点头,说声谢谢,然后离开。

    他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松弛紧绷的脸,莞尔一笑。他理解刚才徐明芳的表现,甚至能够完全把握得到刚才那一刻她心理复杂的纠结。总的来说,他还是对这位副科长印象不坏,前几天有关“三大战役”的材料,不用看偶尔留在材料上那些娟秀的提示文字,单是那份细致,就知道绝非舒万里所为。这很好理解,她想在市长面前显示自己的工作能力,尤其是舒万里最近鸿运当头,自认为资历能力都不差的她自然心存愤懑,憋着劲想找机会压舒万里一头,这是她跟舒万里微妙的暗战。这种机关里的斗争就像麻将牌中的较量,紧盯上家,防范下家,算计对家,林云一步步从基层走过来,自然熟悉其中的关要。蓦然间转念一想,他看徐明芳跟舒万里这种心结不值一哂,他自己呢?在权力这个矩阵中,他也不过是其中一个规矩的小点,在很多人眼中,他也是无足轻重,不值一哂!

    4

    他在想着徐明芳的时候,徐明芳也在认真思考刚才的一幕,她实在没有想到一向寡言的市长会突然跟她那样说话,似乎是漫不经心,但又可以看成是某种严肃的工作安排,她该如何做?是真要去彻查吗?实际上这两件事她差不多现在就可以把大致的实情向市长汇报,但是显然会因此可能把自己卷入某种风险极大的斗争中。作为一位土生土长的青州人,她明白那些人都是她惹不起的,任何一位都可以轻易毁掉她的一切,但是,如果她不作为或者敷衍了事,万一哪天市长问起这件事,她是不是要因此承担责任,在市长心中被打入另册呢?

    还让她感到为难的是林云的态度。她跟很多人一样,对于新市长都抱着观望的心理,不知道这位新市长最后到底会如何表现,这将决定很多人的态度和行动。她又想起林云第一次到她们办公室时,那客气的谢谢,心中不禁又感到温暖。正在出神间,陈瑶办事回来,跟手蹑脚走到她身边猛一跺脚,大吼一声,徐明芳吓得从座位上跳了起来:“作死啊!”

    陈瑶哈哈笑了起来:“老实交代,在想谁了?”徐明芳作势欲打:“你这个花痴!只有你一天到晚才想六想七的,我看将来谁敢娶你!”

    正闹着,徐明芳突然想起,拉着陈瑶问:“上次党史办老王介绍的那个,就是青州酒业集团总经办的小伙子呢?”陈瑶嘴一歪:“早过去了。小白脸,奶油味,我不喜欢。我喜欢成熟的男人,哪怕他比我大个十岁二十岁。”徐明芳迟疑一下,沉声问:“瑶瑶,徐姐这人怎样?”

    陈瑶看着一脸严肃的徐明芳,不解地问:“徐姐,你咋了?”

    徐明芳缓缓说:“咱们是好姐妹,是吧?现在徐姐想求你一件事,你帮不帮徐姐?”

    陈瑶脸色古怪起来:“徐姐,不用这样吧?有什么事你说吧,先看我能不能帮。”

    “你一定能。”徐明芳点头,“你答应了,徐姐才给你说。”

    陈瑶怔了怔,呵呵笑了:“好吧,我答应你。徐姐,你真是啊,说吧,什么事?”

    5

    这个时候,林云开始思考另外一件事。罗宾向他提了三件事,他只向徐明芳提了两件,剩下那一件,就是上访专业户白建国。

    现在群众的法制意识加强了,一出问题就上访,地方无法解决就再往上走,省城京城都是目标,但这样在客观上使上级机关的工作量成几何倍数增加,每每不堪重负。很多省市都制定了相应的规定,比如凡是去省城京城上访者,地方政府都首先必须要负责把人接回去,然后写情况说明,检讨责任,有的地方还搞了一票否决。西川的形势虽然没有这么严峻,但是一旦去了京城,对于青州,甚至整个西川形象都有损害,这也似乎可以理解那些千里迢迢去京城的干警为什么会对白建国动粗。但是信访制度,从根本上来说,是一条让群众反映诉求的重要渠道,是必须支持和保护的,青州警方的行为明显违纪,应该受到处分,现在面临的正是这个问题。

    前几天雷胜利汇报追究跳桥事件责任人时,也请示过这件事。请神容易送神难,现在不是公安局不想放人,而是白建国赖在看守所里坚决不出来,要青州警方和青州市委市政府对拘押他的行为给个说法。林云对雷胜利的搪塞,宣称要等师北蓉回来再说,没有发表意见。吃一堑长一智,他不会再像跳桥事件一样,抢着出去当冤大头。现在省人大介入,背后多半有白爱民的影子,看来当初他的做法是正确的,否则又是一起左右为难的尴尬难局。林云感到庆幸的同时,也有些伤感,或者,这就是大多数官员遇事首先考虑明哲保身的原因。

    他决定趁今晚跟师北蓉见面的时候,征求一下市委书记的意见,正思量间,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他拿起话筒,那边已抢着说:“林市长,我是贺光霖,陶然贺光霖。”

    “贺县长啊,有事?”林云脸上露出笑容。他对这位身上还保持着典型知识分子气质的县长非常有好感,“三大战役”中雷克斯液晶项目就是由陶然担任主攻,这一周开会见过两次,感觉是一个细致、认真、做实事的人,同时眼界开阔,头脑灵活,除了有一些清高和固执外,几乎算是一个可以树立成典型的官员。有时他甚至疑惑上次在陶然见到的那个冲动冒失的县长,是否是另一个人。

    “林市长有空吗?我想请你喝茶。”贺光霖没有正面回答,反而提出了一个很奇怪的请求。

    “好啊。”林云只迟疑了一下,就答应下来。他本想问贺光霖为什么不来办公室,一样可以喝茶,但是他敏感地意识到对方的这个要求背后隐藏着什么,他似乎不应该拒绝,正如他不能拒绝师北蓉的晚宴邀请一样。

    “我在幽悠书吧等您。只好麻烦林市长打车来了。司机一般都知道这个地方。”电话那边贺光霖明显松了一口气,而这毫不停顿的三句话,表明这是他早有准备的回答。

    林云放下话筒,脸上露出古怪的表情,真是一个“忙碌”的下午,似乎所有的人和事都要集中到一起来,贺光霖的约会让他情不自禁地想起自己跟竺子的那次“见面”,都一样遮遮掩掩,像是地下党接头一样神秘,这让他既感到好笑,又感到深深的无奈。

    6

    十分钟后,他到达幽悠书吧。

    这是一个装修相当清雅的小茶坊,四壁和过道都摆满了整齐的书籍,里面的茶客大多各自抱着一本书埋头阅读,相当安静,林云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儿。在大厅背后名叫“有竹”的雅间,见到了一脸阴沉的贺光霖,一个人。

    “林市长,我这官算是终于当到头了。”等到服务生上茶退下,贺光霖语出惊人,第一句话就把林云震住了。

    林云啊了一声,不知该如何搭话。贺光霖的目光没有看市长,有些出神地盯着正前的墙壁,沉吟着缓缓说:“实际上,春节前我就有预感。这就是您来陶然,我借酒装疯的原因。当然,也可以说,从雷克斯公司突然变卦那时起,我就知道可能坏事了。”

    “什么变卦?不是谈得好好的吗?”林云问。

    “是指您来之前雷克斯公司突然推翻已经签订的意向合同。”贺光霖的手指轻轻在茶桌上敲着,毫无节奏,只是一种下意识的动作。“至于林市长您看到的谈得好好的,实际上不是这样。昨天下午,我明确拒绝了雷克斯公司的无理要求。当然,这个决心在上周就基本上下了。对不起,林市长,一直瞒着您。”

    林云震惊地瞪大了眼,他盯着贺光霖,有些恼怒。这一周,他还专门召开了雷克斯项目的专项会议,听取了于文泰和贺光霖的汇报,同时,还大张旗鼓地提出了“三大战役”,哪知道一直在努力配合的陶然班子突然作出这种惊人之举,原来他们早就另有打算,或者说是一直在装模作样地敷衍市里。林云回想自己这一周的表演,是不是就像一个在舞台上搞笑的小丑?

    “苏阳书记知道这件事吗?”林云问。

    “现在知道了。但是昨天之前,我也一直瞒着他。这个决定是我一个人作出的,跟苏阳书记无关,也跟明泉县长和用生县长无关。”

    林云狐疑地看着对方那一脸坦诚的表情,他不可能背着县委书记独自行动,以贺光霖的个性,也似乎难以作出这种决然的行动来。突然间,市长明白过来,眼前这位县长准备牺牲自己来保护苏阳,这个人,准备把所有的责任都自己承担了。林云怔了半晌,他的愤恨消失,代之以一种说不出的敬佩和伤感。但是,就算这样做,苏阳就能置身事外?他都能够想到苏阳,那些在青州官场经营了那么久的人,岂能不轻易看破他们的企图,揪出躲在幕后指挥的县委书记?!

    “今天上午,我已经向苏阳书记做了检讨,阐述了我这样做的原因,然后我们跟师书记做了电话汇报和检讨,师书记让我们下周一到青州市委做专门汇报。”贺光霖继续说。

    “那你为什么现在要请我来这里喝茶?”林云问。

    “刚才说到的雷克斯公司变卦,林市长可能还不了解详情吧?”贺光霖反问。

    林云点头:“你说。”

    “去年国庆的时候,我们就跟雷克斯公司达成意向,协议草签了好几个,元旦前本来就能够签订正式合同,但是这个时候,雷克斯公司突然推翻了以前的谈判成果,宣称省里市里对于外资企业都有优惠政策,向他们收取征地费是不合理的,一口咬定要陶然无偿提供一千两百亩土地。雷克斯公司突然变卦的原因是什么?态度为什么突然如此强硬?”贺光霖苦笑着停顿了一下,摇摇头,“是因为突然有一只手插了进来。这个人向雷克斯公司打了包票,宣称通过他的运作,能够一分钱不出就从陶然拿到地,这个人,就是青州大名鼎鼎的‘青州王’,这只手操纵的公司,名叫恒大投资。”

    “恒大投资?”林云轻吸了一口气。

    “林市长可能也知道,恒大投资的幕后老板就是师东蓉,也是青州人私下叫的‘青州王’。”贺光霖淡淡地说,脸上有一种无所谓的平静。“实际上,雷克斯公司也没有因为变卦而便宜多少,据说他们要付给恒大投资的公关费用,跟他们本来答应支付的土地征用费相差无几,但他们不得不做这种无用功,因为他们也不敢得罪师东蓉这位市委书记的亲弟弟。”

    他敲击茶桌的手指加了些力,声音也提高了一些:“但是这样就把陶然推入困境,征用农民土地的钱必须要支付,如果雷克斯公司不出这笔钱,陶然财政将为此背上沉重的包袱;如果想通过降低补偿标准来减轻包袱,那就变成了对失地农民的抢劫,只能激化矛盾,影响社会安定。基于此,经过艰苦的谈判,无济于事,我不得不下决心拒绝雷克斯公司的无理要求,哪怕因此影响了与雷克斯公司的合作,违背市委市政府的指示,破坏市委市政府的战略布局。”

    林云沉默,他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这种时候,任何意见似乎都是不恰当的。

    “这是我的擅自行动,个人行为,应该向市委市政府做深刻的检讨,但是,某些人的做法呢,他们是不是也应该受到相关部门的查处呢?我认为他们是在替外资跑马圈地,跟过去那些出卖国家利益的黑心买办一样,他们是以权谋私,无耻而贪婪地侵吞国家和人民的利益!”贺光霖愤怒地声讨。

    “如果你拒绝雷克斯公司的理由是正当的、充分的,市委市政府也会认真考虑方方面面,不会轻易作出某种结论。师书记不是要在周一专门听取你们的汇报吗?贺县长,事情结果没有最后出来之前,任何鲁莽、武断的行为都是不恰当的。”林云只能用模糊的、不痛不痒的套话来安慰。

    “他们的做法我很清楚。我可以肯定。”贺光霖轻蔑地摇摇头,“以前我跟雷克斯公司谈判过程中有什么分歧,他们都会通过各种关系,用各种方式来做我的工作,软硬兼施,这一次却什么动静也没有,反常就是证明,他们要采取某种断然行动了。再说这一次我是明确拒绝,没有留任何余地,他们肯定认为,要保证雷克斯项目落户陶然,只有走马换将,把我这个不听话的刺头拿下了。”

    房间中有短暂的沉默,林云承认贺光霖分析得对,也都知道他说的“他们”指的是谁,但是正因为如此,林云更不敢轻易发表意见。

    “要拿掉我这个县长,我真是心有不甘啊。可能每位官员要失去手中的权力时,都会有这样的感受,但是,我认为我跟他们是不同的。”贺光霖低下了头,轻轻叹气起来,满脸悲痛。“我以前只是一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人民教师,做了这七八年的官,我喜欢上了这个工作,喜欢这种手握权力的感觉,但我是真想用手中的权力来做点事,替陶然的老百姓奉献自己的力量,可是,青州……真是每况愈下,连点容人之量也没有了。”

    林云只有继续保持沉默,他听懂了“每况愈下”这四个字是拿师北蓉跟杜士诚比较,跟他无关。

    贺光霖木了半晌,长长地吐了口气,坐直了身子,情绪振作了一些,说:“林市长,我现在回答您的问题,我为什么今天要请您来这里喝茶,我并不是想搞什么小动作,企求您能够挽救我的仕途,而是因为这几个原因。”

    “首先是想当面向您道歉。我这种做法,给林市长的工作带来了很多麻烦,希望林市长能够原谅我。”贺光霖深深地盯着他。

    “第二点,我想向林市长解释我为什么这样做的原因,以及雷克斯项目背后隐藏着些什么。”

    “第三,我希望这件事到我这里就为止,所有的责任让我一个人承担。虽然,我没有资格也没有权力指挥上级组织如何处理这件事,但是我希望林市长有可能,将来在常委会上转达我的想法,客观地评价陶然班子。”

    “最后,我想向林市长说说我接下来的考虑。林市长,您是我第一个汇报的市领导。我不会屈服,我会通过正当的渠道向组织反映这个谈判过程中那些不正当不正常的人和事,市里无法解决,就到省里,我也不在乎做一个上访户。大不了我不要这个公职,我可以重新回学校教书。”

    因为下定决心,陶然县县长这一刻显得坦荡和无畏,语气甚至有几分放肆。林云认真地审视着那张凛然的脸,情不自禁地心悸。墙灯映射下的他的脸,似乎在闪闪发光。

    7

    离开幽悠书吧,距市委书记的约会还有一段时间,林云没有叫车,慢慢地踱着步。

    他的脑中不断闪现着贺光霖那张昂扬的、带着淡淡轻蔑的脸,那是一种真正的大无畏,以前经常在电视连续剧中看见,只有那种意志坚定、精神强大的人,才能够表现出那样的气概。相形之下,林云感觉自己非常的猥琐、懦弱。他沮丧了好一会儿,直到冷风把他吹醒,他不由自主地开始进一步分析这位陶然县县长突然约他喝茶的原因,试图找出那些贺光霖没有说出来的话。

    或者,贺光霖希望自己跟师北蓉对抗吧?他不是直接提到了希望自己在常委会上转达他的意愿吗?当然,林云现在就可以肯定,自己绝不会那样做的。

    如果师北蓉真要对陶然班子进行某种调整,肯定是要上常委会的,作为市长,他也会表达自己的意见,但是,他这位初来乍到的市长,会获得多少支持?他想过现在的青州市委常委会,真要进行某种表决,他肯定能够得到的支持票只有一票,这一票就是他自己投给自己的。

    或者,贺光霖的考虑更远,他对市长抱着某种渺茫而固执的希望,就算在这件事上市长不做,也希望以后市长会做?

    林云苦笑。他开始考虑另外一件事,贺光霖表现得很光棍,准备一力承担所有的责任,但是师北蓉会如他所愿吗?还有,苏阳是不是在某种程度上也利用了贺光霖的鲁直呢?他想起那位“中等身材有点胖”,总是带着淡淡微笑的县委书记,不由轻轻地叹了口气。

    提前五分钟,他走进金碧辉煌的大厅。这是林云第一次来,置身这座宏伟富丽的“宫殿”,身边往来的人个个衣冠楚楚,表情一律矜持自信,他虽然是这个城市的市长,还是情不自禁地畏缩了一下。正在踌躇,一位穿着制服的女子迎了上来,柔声说:“林市长,这边请。”

    林云转过头,只见一张美丽的椭圆脸蛋,正对着他脉脉地微笑。一瞬间,林云有种惊艳的感觉,只觉得她是他平生所见最动心震撼的女子,有一种说不出的美丽。他失态地凝视她:脸蛋的线条似乎太过优美完整,一般的女人长一张这样的脸,可能会显得俗气,但她恰到好处的细眉,小嘴,还有晶莹的眼睛,让这张脸充满灵气;高挑的身材,硬挺的制服更加衬托出身体的曲线柔美,亭亭玉立。他的眼睛最后停在她胸前的工牌上,突然间,他反应过来:“梅总?”

    “师书记刚刚到,吩咐我一定要在这里等您。”梅梅微微一笑,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领先半步侧身在前引路。

    虽然明知道这样很失身份,让人看见会暗中讥笑,林云还是无法控制自己把目光停在了梅梅款款扭动的腰臀之上。在电梯门口,梅梅再次延请,林云迈进电梯,他意识到这将是一个暧昧的时刻,但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梅梅没有跟着进来,她立在电梯门外,对着他微笑。从见到他开始,她一直这样微笑着,但不是那种服务行业的职业微笑,而是带着一种似乎伸手可触的真诚。然后电梯门缓缓合上,像电视画面一样把她和他的联系切断。林云轻轻吁了一口气,因为不用跟这位名美女单独相处而如释重负,却又同时有一丝怅然若失。

    金碧辉煌的包房在第十七层,再往上是观光餐厅。电梯打开,迟小军站在门口笑着招呼:“林市长真准时。”转身带着林云走过一间间紧闭着门的豪华包房,到最头上一间停下,轻轻敲了敲门,然后推开,对林云点点头,等林云进去后,他悄悄地关上房门,自己留在门外。

    师北蓉从座位上站起来,指着自己身边:“来,老林,坐。”

    林云坐下,他发现整张桌子只摆放了两个人的餐具,这让他不由自主地感到一股压力,虽然,这种压力自从下午接到师北蓉的电话后就一直存在。“就我们两人?这太奢侈了吧。”他苦笑着说。

    “就算这是资本主义的腐朽生活,但你这共产党员的胃得认识它,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同时,我要纠正老林你的一个看法,走社会主义,坚持党性和原则也不是非要跟吃馍馍喝稀粥联系在一起。现在我们党和国家最重要的工作,就是要让所有的人都过上好日子。好日子指什么?物质生活就是其中一项重要指标。”这绝对不是师北蓉事先准备的说辞,但他总能理直气壮地找到一些似是而非的大道理,甚至还可能是令人击节赞叹的哲言和妙语,在这一点上,林云必须承认自己远远比不上市委书记。

    “恭敬不如从命,那我今天就跟着师书记好好享受一番了。”林云笑着脱下外套,起身去挂在衣架上。

    迟小军在外面招呼上菜,三个凉菜,三个热菜,还有一个小火锅,酒是青州酒业闻名全国的极品老窖。房间里没有服务生,师北蓉亲自开瓶,一人倒了满满一杯,足有二两多。在抚州的时候,林云整天跟那些基层干部、少数民族兄弟打交道,酒喝得不少,这时也不装模作样地推托,只说了一声谢谢。

    “来,这杯咱们做两口喝完,我说一个意思喝一口。”师北蓉豪气地说,“第一个意思,今天这酒,是我个人对林市长来青州表示欢迎,这顿酒,算是迟来的接风酒。”

    面对市委书记的热情,林云只好按照自己刚才说的“恭敬不如从命”,一口喝了一半。接着,师北蓉又说第二个意思:“为了更好地开展青州的工作,作为青州地方两位主官,我们应该精诚团结,全力配合。”

    两人碰杯喝干,这次林云抢过酒瓶,心里斟酌市委书记的两个意思,似乎是为今天的谈话定下了基调。

    “虚话说完了,现在咱们谈正事。”师北蓉突兀地说。他挟了一筷子青菜放在碗里,却不吃,看着林云把自己的酒杯斟满,“说喝酒,我倒想到了,孟主任向我汇报,说你还没有买青州酒业的股票,有什么想法吗?”

    林云被市委书记开门见山的突然袭击扰乱了思路,他没有想到师北蓉会从这里谈起,但人家就是这么直接,这么毫不在乎地提起孟平,这么不客气地追问,似乎根本用不着遮遮掩掩,根本用不着顾忌。

    “我怕传出去招人骂啊。”林云嘿嘿一笑,掩饰自己的情绪,决定说实话。“青州酒业的股票现在虽然还没上市,黑市上已经炒到了七块多,我现在用这种价位买进来,心里不踏实啊。”

    “老林啊,你怎么能够这样看问题啊。”师北蓉语重心长地说,像是在劝说,又像是在批评,“你怎么能够拿黑市来衡量呢!好比这个,以前美元对人民币汇率,牌价是多少?黑市价是多少?难道因为黑市价的存在,我们央行就要执行美元的黑市汇率?显然不能!任何时候,黑市都是被打击的,不仅干扰了正常的经济秩序,更不能作为我们经济活动的依据。”

    林云不得不佩服市委书记的冠冕堂皇和理直气壮,虽然有些牵强和似是而非,但肯定不能辩驳。他只好说:“好吧,我立刻回去向我家那位请示汇报。”他只得再次祭出这招拖刀计、免战牌。

    “我为什么要关心这件事呢?老林,我觉得,你从抚州到青州,换了地方,工作的环境和条件也换了,在一些问题上,也需要转换思想。”

    林云的脸立刻红了,这样直露的建议,几近批评。“师书记,您说得对。”他嚅嗫着说。

    “我这样说是有原因的。”师北蓉盯着林云,“从你刚刚来时开发区的工人游行,然后是跳桥事件,你也下到几个县区去调研了一趟,应该看到一些问题,听到一些说法,其中肯定有一部分是关于青州某些官员,关于青州一些现象的,是吧?”

    林云怔住,不知该如何回答。在市委书记锐利的目光注视下,情不自禁地感到畏缩,这本是对方做贼,却弄得自己心虚,他只有在心中狠狠骂自己不争气。

    “对于这些问题,我还是重申我的观点,要看我们从哪个角度去看,抱着什么目的,用什么眼光去看。我认为,只要对于青州改革开放大局有利,对于发展青州经济有利,对于改善青州老百姓生活有利,最终结果能够繁荣青州经济,带领青州人民致富,这样的行为就应该支持,而且要大胆支持。至于一些小问题,小毛病,当然应该提出来进行批评和改正,但并不是我们目前最重要最迫切的工作,甚至,对于这些小问题小毛病,我们可以用一种温和、宽容的态度来对待,而不是一棍子打死。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察见渊鱼者不祥。打开窗户,能够呼吸到新鲜空气,但是苍蝇也可能飞进来。这个时候,我们需要用辩证的观点来看待问题,要看成绩,要把握方向,要有大局观。”

    在市委书记慷慨激昂的演说面前,林云表现得有些慌乱和茫然。师北蓉紧紧地盯着他,就像一只猫盯着一只老鼠。他完全能够揣测出林云现在的心情。他在这个圈子中混迹近三十年,练就的最重要的本领就是琢磨人:领导,同事,下属,尤其是这些年跟杜士诚分分合合的明争暗斗,对他更是一种强化培训。

    他刚到青州那段时间,自认科班出身,理论水平不用说—当时的常务副省长严宇都夸他是“儒官”,又到基层镀过金,实际工作能力也非常自许,再加上年龄优势,当真是按剑青州,雄视西川,眼中哪有杜士诚这种暮气沉沉的老朽。但是不久,他就被“土八路”狠狠地教训了,接下来几次交锋都大败亏输,被杜士诚玩弄于股掌,甚至在梅梅那里,也狠狠跌了一跤。最后,这位眼高于顶的青州市市长不得不向市委书记低头臣服,跟杜士诚“和光同尘”。

    杜士诚走后,师北蓉总算松了一口大气,再加上职务升迁,重新变得信心满满,志气昂扬。现在林云调来青州,处在他当年的位置,他自然毫不客气把当年杜士诚如何折磨他的那些招数,一一转手用来对付林云。只是,出于对自己才智和权力的自信,加上对这位泥土中站起来的市长的轻视,或者说,他并没有掌握前任市委书记玩弄权术的精髓,所以最后的结果完全跟他的预期不同。虽然,就算换了杜士诚,也可能如此,因为接受的对象换了,这个青州市市长不再叫师北蓉,而是叫林云。

    师北蓉看着有些发呆的市长,确信自己已经完全达到了打击对方的目的,且效果完美,于是语气温和下来:“老林,今天我们敞开心扉,畅所欲言,为了青州的工作,为了青州人民,我们都应该这样,是不是?好吧,老林,我不知道这一段时间,你是否存着心结,比如上次跳桥事件,你是受了点屈服,代人受过,但是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你是一市之长,承担这个责任也是应该的。现在事情过了,心情已经平静了吧?我一直想找个机会跟你好好沟通一下,希望你不要有什么思想包袱,不要受影响,该做什么还是坦坦荡荡地去做。我本来还有些担心的,但是从你近期的工作来看,你体现了一位好干部的素质,值得肯定,尤其是‘三大战役’提得很好,很切合当前青州的实际情况,抓住了工作的重点。我们现在很多官员,说好话的多,做实事的少,但林市长你不是,你是一位干实事的人,应该感谢省委为青州安排了这样一位优秀的市长。来,我们碰一杯,为努力把青州工作做好。”

    文武之道,一张一弛;权术之道,也是如此。老实人不可逼得太狠,而应该用温水煮青蛙的办法,小火徐徐地加热,最后这只青蛙就无法跳起来了。

    林云点头,他并不愚笨,他看穿了市委书记一手拿胡萝卜一手拿大棒的招数,这是市委书记对他的招安,最初是孟平的试探,现在是师北蓉亲自出面,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现在应该怎么做。他是不是应该乖乖就范呢?

    “跳桥事件过去了,就不要再去提它,现在我们需要考虑的,还是我一再强调的,发展经济,多上项目。”市委书记继续说,“老林,你以前在抚州的少数民族工作,是有目共睹,取得了很大的成绩,在那种矛盾重重、情况特殊的环境中,能够把工作展开,能够很好地贯彻执行省委省政府的各项指示,证明了你的能力。但是,青州不是抚州,必须对思维方式和行为方式做一定的调整,客观条件要求我们必须这样做。作为一市之长,你要对全市的各项工作负责,并不仅仅是一个稳定的问题。不发展经济,矛盾永远都会存在,工人永远都可能游行,我们不应该头痛医头,脚痛医脚,而是要从根本上想办法解决问题,我认为,最好的办法就是发展经济。”

    “每一位政府官员,都可能有自己的思想和意见,但我和你跟普通的政府官员不同,因为我们的思想和意见很可能变成青州的政策,变成青州的政府工作指导,影响和改变几百人几万人的命运。所以我们更应该严格要求自己,多多反省自己,要服从大局,要讲政治,要跟上这个时代的步伐。”

    又打又拉,这是当年杜士诚用来对付他的招数,他现在照方抓药,依法施为,用来收服这位新市长。但是杜士诚当年慢慢磨砺了他整整一年才跟他摊牌,把一位锐气十足的新贵折磨得脾气全无,而师北蓉,似乎有些急于求成了。

    林云心中摇摆,最后,他决定这样认识:市委书记是在跟他交心,跟他坦诚地交换对于青州工作的意见,那么,他也应该坦诚地拿出自己对于目前工作的看法和意见来,如果有不妥,也可以借这个机会进行补充和修订。

    “师书记,通过这些天的了解和学习,我有一些粗浅的认识。”他审慎地说。师北蓉点点头,作出倾听的表情。

    “我个人认识到,青州的经济工作,已经走到了全省的前面,而且这个势头在相当一段时期内,还将保持下去,所以我认为我们是不是可以把一部分时间和精力用在夯实基础,扎实地落实前段时间引进的一些项目上,这样两手抓经济,能够取得最大的效益。”

    这个思路,他第一次跟师北蓉谈话时就已经隐约地流露过,这似乎是他谨慎保守的风格,通过这段时间对青州经济的了解,他有了一些底气,这一次说得更加明白一些。

    “老林,你有这种态度,很好。干工作,就是要这样高瞻远瞩,战略上藐视敌人,战术上重视敌人。要找那些慷慨激昂,只会说大话放卫星的空想家比比皆是;而踏踏实实做工作的贴地飞行者,却是一将难求。你的想法很客观,也很正确,但是,就是太保守了一些。对于一个统领全局的市长来说,这是不够的,远远不够,青州不仅要走到全省经济工作的前列,而且要有永远争第一的气魄,所以,现在不是停止脚步的时候,连暂时休整一下都不可以,应该还要加快步伐。一些问题,可以在前进中就地解决,甚至,有些问题当我们加速前进后,就已经不成为问题了。”

    林云再次被市委书记强烈的情绪感染,这些话非常具有鼓舞人心的作用,只是这个房间只有他们两人,房间实在太大,桌子也太大,他和师北蓉坐在那里,就像两个光秃秃的塑像面对着空旷的广场。

    “雷克斯项目,丁市长上午跟我打电话汇报了,贺光霖和苏阳也给我打了电话,这俩人暗地里搞小动作,雷克斯公司准备撤走全部的谈判人员,中止谈判,现在我们已经非常被动。”师北蓉突然转了话题,表情也一下子变得非常严肃而激愤。

    林云一怔,随即跟上市委书记的思路,他的心中也立刻充满深深的激愤。这种情绪是真实的,不像师北蓉多少有些表演。但这个愤怒不是针对苏阳和贺光霖,而是丁自喜。

    他仅仅两个小时前才从贺光霖那里得知这个情况,丁自喜到现在都没有给他打电话汇报这个最新情况,还有一直在抓这个项目的于文泰!这不是正常的工作程序,无论是有意还是无心,这都是不可饶恕的错误。这样重大的事,两位副市长居然不向市长做汇报,这是什么性质?林云再也忍不住,涩声说:“于市长和丁市长没有向我汇报这个最新情况。”

    “那要好好批评他们两个,搞什么的,这么粗心大意!”师北蓉笑道,心中恼怒异常。

    他一转念就明白问题出在了哪里。于文泰肯定不敢这样做,这位分管副市长肯定会按照顺序首先向丁自喜汇报,丁自喜可能说他会亲自向林云汇报,结果这位常务副市长却故意把林云忽略了。这个混蛋,只知道瞎胡闹,就算你要跟市长别别苗头,也要看什么情况什么时候!师北蓉在心中骂着,但脸上还得装出不以为然的样子敷衍过去,“现在我们的问题是如何扭转这种被动局面,找出补救办法。”

    “这个贺光霖也太胆大了!这么大的事怎么不先跟于市长通气,不跟市委和市政府汇报。”林云也不想在这里追究两位副市长的责任,想起贺光霖的托付,心中恻然,忍不住解释几句,同时成全贺光霖的牺牲,把责任圈在他一个人身上。“也可能他并不是反对这个项目,只是因为征地费用问题……”

    “这不是征地费用的问题。”师北蓉怒气勃勃地打断了他,“我看是干部的眼光问题,能力问题,一叶障目,只看得见眼前利益,看不到整个青州的经济工作大局,看不到市委市政府的战略布局。轻一点说,是他们没有理解市委市政府关于青州发展的战略规划;重一点说,是他们跟不上市委市政府的步伐,没有主动积极理解和贯彻执行市委市政府的工作精神,这是他们认识上的问题,是他们思想意识上的问题。”

    林云张嘴,师北蓉抬手止住他:“就算他们真不是主观意识上的问题,但是现在客观上造成了市委市政府工作的被动,对于青州经济的发展可能产生巨大的影响,单从后果来看,这个错误也是相当严重的。”市委书记停顿了一下,咬了下牙,“老林,慈不掌兵,全市工作一盘棋,需要赏罚分明,对于那些自行其是,对党和人民的事业造成严重损失,影响巨大的人和事,必须严肃处理!”

    林云感到一阵心悸,虽处暖室,如临冰窖。一位县长甚至县委书记的命运,就在市委书记这几句发怒中决定了。他想说什么,却无法张嘴。市委书记有堂皇的理由这样做,林云无可奈何,虽然明知道这其中藏着某些其他的原因,却绝对无法对市委书记刚才的决定有异议。师北蓉是这样想的,令人屈辱的是,林云自己也是这样想的。

    8

    星期一上午十点,林云召开了雷克斯液晶项目的专项工作会议,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是看到市委书记带着组织部部长和宣传部部长一齐出席这个会议时,林云心中忍不住咯噔了一下,蒙上了厚厚的阴云。

    陶然县县长贺光霖首先汇报整个谈判情况。因为已经知道结果,所以这个汇报显得有些多余和可笑,但是所有的与会者都显示了极大的耐心认真倾听,市委书记一脸冷肃,所有的人都配合地板起了脸,整个会议室显得气氛凝重。

    最后,陶然县县长说到他拒绝雷克斯公司的理由,阐述关于征地费用的问题:“……实际上,按照现在的市价,陶然开发区每亩土地价格已经接近二十万,为了贯彻执行市委市政府经济大飞跃,再上一个台阶的战略部署,为了满足雷克斯公司合作的要求,我们重新规划新征耕地一千五百亩,其中一千两百亩将作为工业用地提供给雷克斯公司。这一千两百亩地按每年一千元产值计算,补偿倍数为三十倍,每亩应为三万元,但是,就是这一笔钱,雷克斯公司也不准备出,而且撕毁了早已签订的意向合约……”

    “满打满算也就是三千六百万嘛,仅仅因为这三千六百万,就放跑这个总投资四十多个亿的液晶项目,贺县长会不会算这笔账?”于文泰插话说,“当然,叫陶然来出这笔钱,肯定是有些压力,但这每亩三万元的算法是不是可以做些修正?每亩一千元?还有补偿倍数……”

    通过舒万里私下透风,他得知丁自喜瞒天过海,没有及时向林云汇报雷克斯项目谈崩的事,毫无疑问,林云会因此在他的名字上划上一笔,这让于文泰又惊又怒,却无可奈何。他不能去跟丁自喜理论,何况丁自喜背后还站着一个市委书记,同时,回过头来,雷克斯液晶项目谈崩,他是分管市长,又一直在抓这个项目,任何时候首先拿来打板子的人肯定是他。所以今天这个会议,他是所有人中最愤怒的,甚至超过了贺光霖,这时候他急着跳出来批斥贺光霖,也是想在两位主官面前表现一下。当然,他不知道舒万里是林云故意安排的,这是市长的无奈之举,他暂时不能对这两位市长做什么,却必须表示自己的愤怒。

    “一千元多了?那么多少?八百还是五百?补偿倍数也多了?那么直接说,一亩耕地应该补偿农民多少?一万还是八千?”贺光霖打断了他,“改革可以摸着石头过河,但是不能踩着老百姓的尸体过河!同样的,发展经济是为了让老百姓富裕起来,过上好日子,而不是从老百姓手中抢劫。”

    他的语气温和,但这几句话带着锐利的锋芒,甚至还有一些讥诮,尤其是用这种语气说出来,效果更加强烈,所有的人都被陶然县县长这几句话震住了。这一刻,每个人都意识到了一件事:这个人,豁出去了。

    这种情况,在这些人的正常工作中,很少出现过。或者说,贺光霖这种人,在官员中已经属于一种非常罕见的稀有品种。但是现在,他们居然遇见了!所有人的目光游离闪烁,虽然心态各异,立场不同,这时候都不约而同地感到兴奋。

    “贺县长,事情已经出了,现在说说你准备的补救措施吧。”陶然县县委书记苏阳及时制止了目光凛然,准备进一步辩驳的贺光霖。他不能让这位耿直的县长再说出什么尖刻的话,作出什么过激的行为来。他们现在是在谈工作,而不是探讨是与非的大辩论,而且,他和贺光霖现在都还是政府官员,还是一个几十万人的县的主官,首先要做的是本职工作。

    贺光霖看了苏阳一眼,喘了两口气,平息了一下情绪,然后开始继续汇报。因为根本的问题无法解决,在征地费用上不能跟雷克斯公司妥协,这些补救措施基本上都是空中楼阁,一相情愿。

    接下来于文泰做了汇报。首先是检讨,然后是含沙射影的暗示和声讨,把所有的责任都锁定在陶然方面,当然,实际情况也是如此。

    跟着,丁自喜、林云也做了简短的发言,都是不痛不痒的套话,因为做最后结论的肯定是市委书记。

    “……这个项目从最初启动谈判到现在,差不多八个月了,这是什么效率?陶然县委县政府两大班子显然要对此承担责任,尤其是现在出现这种情况,苏阳书记和贺县长要对此承担主要的责任!”市委书记首先严肃而鲜明地定了性,对陶然两位主官进行了宣判。

    “要马上拿出具体切实的补救方案来,要快,林市长要亲自过问这个问题,必要时亲自出面跟雷克斯公司接触,表达青州市委市政府的诚意,在事情没有完全绝望之前,一定要竭尽全力挽回,这是市委的期望和要求。”

    “德高部长,你要密切注意媒体,不能出现关于雷克斯项目的负面新闻。除了电视报纸和电台,尤其要关注网络。现在网络无孔不入,一有风吹草动,网上就出来了,而且网民众多,观点偏颇,往往会造成错误的舆论,给我们的工作造成很大的压力。前不久的跳桥事件,虽然最后冷处理过去了,但也给我们敲了警钟,宣传部门千万不能疏忽大意。”

    “张部长,也有你的任务。今天虽然专题研究雷克斯的问题,但是全市各项工作是一个整体,是一个系统工程,干部考核有一个重要指标就是政绩,经济工作搞不上去,老百姓收入提不上去,组织部门就要对干部进行调查研究,监督处理,这是组织部门的重要责任。”

    这几乎就是赤裸裸地宣布处理意见了,在座几位市委常委,都听在了心里。

    在市委市政府所有的权力中,组织人事权才是最大的权力。市长有建议权,但市委书记可以说“不行”,市委书记一把手的权力,很多时候就具体体现在这里。

    师北蓉动作很快,展示了果断的工作作风。第二天召开市委常委会,讨论关于陶然班子的问题。经过固定的程序,常委会顺利通过了关于陶然县县委书记和县长的任免议题:免去苏阳陶然县县委书记职务;免去贺光霖陶然县县长职务。

    接替苏阳职务的是市委副秘书长喻长清,他被任命为陶然县委副书记,主持工作。接替贺光霖的是陶然县常务副县长朱明泉。苏阳被安排到市安检局任局长,贺光霖被安排到市农业局任副局长,享受正县级待遇。

    在常委会上,轮到林云发言的那一刻,他有几秒钟的为难,他似乎应该投弃权票,他也有充分的借口,可以说他不了解这些干部的具体情况,不便发表意见,但是,他最后还是表示了赞成。

    会后,林云不停地扪心自问:作为青州市市长,市委常委,他为什么不敢态度鲜明地表达自己真实的意见?他在担心什么?惧怕什么?他是不是有愧自己的职责呢?一位正直为民的县长就这样落马,在某个人的权力意志下,在一些人轻飘飘的几句发言中,就离开了他心爱的岗位,这才是真正的“杀人如草不闻声”!

    或者,在历史的宏大叙事中,杀人就像是一串逗乐的插科打诨,用鲁迅先生的话说,屠伯的残忍很容易化为大家轻松的一笑。陶然班子的任免,最多也不过成为青州市民津津乐道几天的谈资,可是,有谁去体会当事人的疼痛与哀伤呢?

    就算能够体会,又有什么用呢?林云长时间地反省自己,审视自己的内心,每一次都会发觉自己的猥琐和懦弱,就如鲁迅先生所谓的看出衣服下的“小”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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