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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铜市长 正文 第八章 市长被孤立

所属书籍: 青铜市长

    1

    亨廷顿说过一句话:贸易可能会,也可能不会跟着国旗走,但文化几乎总是追随着权力。从几千年文化中去寻找证据,可以看到,有“士可杀不可辱”的气节,也有“大丈夫能屈能伸”的选择;有“是可忍孰不可忍”的底线,也有“小不忍则乱大谋”的妥协;有“杀身成仁”的慷慨,也有“识时务者为俊杰”的圆滑;有“义无反顾”的凛然,也有“好汉不吃眼前亏”的畏缩;有“藏器待时”的隐忍,也有“千弩之弓,一击必中”的稳准狠……,在这一切看似截然相对的理念背后,实际上,都隐藏着权力的使动。

    在这个奇特的节场中,权力的锋芒如同女人的乳房,不露则罢,露则伤人。对于林云来说,大半年的隐忍也无法逃避权力的锋芒相逼,当师东蓉站到他的面前时,他作出了选择,“是可忍孰不可忍”,他拒绝了这位市委书记的亲弟弟,以锋芒对抗锋芒,第一次在青州的权力舞台上,不再沉默。

    而权力的锋芒是双刃的,露则伤人,无论是自己还是对手,当林云为自己的选择感到痛苦的时候,市委书记也感到同样的棘手和麻烦。

    2

    接到师东蓉的电话,丁自喜恼怒异常,他堂堂一位常务副市长,可以被市委书记支来唤去,但师东蓉凭什么用这种近乎命令的口气来对他指手画脚,要求他怎么做!但是,他偏偏无法拒绝。情绪平静之后,他换了一个角度考虑,他在青州最大的敌人就是林云,至于如何对付林云或者师东蓉会因此从中受益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够打击他眼中的对手,这就是目的。或者说,师东蓉跟他现在是同仇敌忾,师东蓉的要求,是投其所好,求之不得。

    他单独向师北蓉汇报了青州汽车城领导小组的工作,重点是征地问题,不乏添油加醋地渲染遭遇的阻力,看起来是为自己当初没有成效的工作做某种辩解,实际上是在强调林云目前同样的无能为力。当然,在展望整个计划进程的时候,他也不免提出了一些含糊的建议,躲躲闪闪地把师东蓉的意图藏在其中。

    师北蓉并非吴下阿蒙,在丁自喜闪烁其词的背后,他意识到这其中肯定有什么不对,但是他不动声色,等到丁自喜离开,他立即打电话给孟平。面对市委书记的质询,孟平坦承了他推荐远华,被林云拒绝,他也没有隐瞒他点出了师东蓉在其中的位置,林云对远华的拒绝,也是对师东蓉的拒绝。

    师北蓉的第一反应是勃然大怒:这种时候,师东蓉居然这样愚蠢地去刺激林云,孟平也是,居然不事先向他请示!不过,他还是平静地结束了电话。他可能为了一些小事故意显示自己的情绪和愤怒,但真正到了关键时刻,他反而能够沉得住气。

    他沉吟起来,孟平从来不是孟浪之辈,孟平的考虑似乎也有些道理,如果林云的拒绝迟早要来,那么,现在面对并不是最坏的时候,现在重要的也不是责骂师东蓉和孟平,而是考虑林云这个拒绝所代表的真实意义,以及如何应对。想到林云,师北蓉这一刻竟然有些微微的恐惧。他一直对林云进行压制,高调地显示着自己的强势,也一直对这位青州仅次于他的权力人物保持高度警戒,“千乘之君无备,必有百乘之臣在其侧;……万乘之君无备,必有千乘之家在其侧。”这句古话他一直不敢忘,但是,所有的一切还是没有阻挡住这位青州第二权力人物,在表现了大半年的顺从之后,在这种关键时刻,林云终于说“不”了。

    是真的说“不”吗?还是仅仅因为师东蓉的要求太过无理而不得不进行的一种有限的拒绝?他回忆林云一贯的温和,联想到师东蓉在雷克斯项目的表现,很可能是这样,但是,他不敢确定。这种时候,一旦判断错误,很可能造成他一生最大的错误,局部战争还是全面冲突,他必须采取相应的策略。

    他继续回忆这一段时间的人和事:贺光霖、罗宾、车海、拘押白建国和扫荡黑哥的赌场,最后,他的思考还是回到林云身上。贺光霖这些人虽然很麻烦,但青州汽车城才是他所有工作的重中之重,只要这个项目能够顺利实施,那些人和事都不会动摇他的权力基础,最大也不过是领导责任。尤其是当他向杜士诚屈服后,两位曾经的盟友,总算又走到相同的道路上来,通过梅梅的口,他知道这位前市委书记,现省质监局局长很可能焕发仕途第二春,调任省纪委副书记,这相当于替他这市委书记购买了一份仕途保险。

    最后,他亲自打电话给林云,要听取青州工业领导小组的工作汇报。他决定主动出击,他从来不是坐以待毙的人。

    3

    “……需拆迁农户两千三百三十一户,迁坟七百六十处,拆迁量大,时间紧,情况复杂,问题多。面对这种情况,从拆迁动员开始,领导小组从组长到下面的资金协调组、征地拆迁安置补偿组、基础设施建设组、综合协调组四个专项工作组三十多名工作人员全部投入拆迁工作。在具体办法上,一边做拆迁户思想工作,一边签订拆迁还房安置及补偿协议,一边进行拆迁,三管齐下……”

    “过程和细节我就不听了。”师北蓉捏拳说,“老林,我们要认识到的是,目前整个西川的发展是一个什么样的情况,地区与地区、城市与城市之间的综合实力竞争日趋激烈,各市州都处于‘激情燃烧的岁月’,大家都在争着干,抢着干。如何在激烈的竞争中立于不败之地,抢先发展?”

    “不进则退,慢进也是退。唯有加快发展才能生存,唯有加快发展才不掉队,唯有加快发展才不留骂名!”师北蓉的拳头砸在茶几上,“回到拆迁征地上,我们必须抢时间,抢进度,我们青州市委市政府不能失信于人,不能让人家这些大汽车企业等着我们。我们必须完全按照工作计划进行,只能快不能慢,保证人家按时入场,这是领导小组必须具有的大局观。作为领导小组组长,老林,你必须承担起这个重任和责任,保证这个时间表。”

    林云点点头,“同志们都很努力,请师书记放心。我们在进行拆迁工作的同时,相应的后续工作也在开展,我们马上成立招投标小组,建立完善的招投标制度……”

    “好,这里我也要谈一点我的看法。”师北蓉再次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建立完善的招投标制度,听起来很好,看起来公平、透明,但是操作起来呢?没有相应的土壤,龙种也会变成跳蚤。这种制度是否适应青州,尤其是,是否适应目前的形势?现在重要的是速度,速度决定一切。”

    “打牌都按套路来,只有倾家荡产。你设想的这个招投标制度,如果能够保证速度,我就支持,如果为了走过场,互相踢皮球,反而可能人浮于事,耽误时间,变成作秀。老林,该拍板的时候就要果断地拍板,耽误了时间就是犯错误,非常时期,非常工程,可以采用一些非常做法,一切都要以保证速度为前提,哪家公司能够保证速度,就应该让哪家公司来做,拆迁也可以采用类似的做法,谁能够顺利地解决征地问题,领导小组也可以大胆地使用。”

    林云默然。市委书记只差没有直接点明要他使用远华公司了。但是面对师北蓉的狂热,他又有什么办法?尤其是市委书记如此直截了当的指示?

    “谢谢师书记对领导小组工作的关心和支持,回去我立刻把师书记的指示向领导小组的同志传达。请师书记放心,我会尽一切努力,争取在规定的时间内完成征地工作。”

    4

    这次谈话,林云表示了屈服和尊重,但是师北蓉也没有完全达到目的。市长虽然做了保证,但并没有完全按照市委书记的意思,立刻答应远华来做征地工作,市长使用了太极功夫。官僚主义对于任何官员来说,都是一种驾轻就熟的伎俩。

    但是从第二天开始,青州官场就在私下流传这一次市委书记和市长的谈话,有很多耸人听闻的版本,极尽想象。总的来说,是青州两位主官在青州汽车城征地问题上发生了严重的分歧,市委书记发了脾气,然而市长并不买账。这让青州的大小官员都感到兴奋,青州似乎有一种传统,当年师北蓉跟杜士诚磕磕碰碰,甚至追溯更早的张远才和童永胜,市委书记和市长之间的关系都不太像别的城市那样融洽,总有一段对抗时期。现在,这种传统再次得到验证,在沉默了大半年后,这一任的青州市市长,终于表现了自己的权力意志。

    但是这些小道消息一时半刻还不会传到林云耳中,虽然他已经到青州大半年,除了正常的工作关系,他很少跟人建立某种特别的关系,直到有一天竺子给他发了一条短信,开始一条只有三个字:对不起。

    这条莫名其妙的短信让林云一惊,他意识到了什么,但是还是保持了一贯的沉默。几分钟后,竺子的短信果然继续到达,不仅说到了青州官员间已经疯传的他跟市委书记不和,而且他和竺子的绯闻,也在一定的范围内开始传播。

    林云又惊又恼,他的第一反应是不能让曹蕙莲知道,如果妻子知道了,谁知道她会闹出什么事来,但是他马上意识到,他根本无法阻挡。虽然是盛夏,林云还是感到一阵阵发冷,气得颤抖,最后,在长达一个小时的沮丧和忧惧之后,他认识到,对于这种小道消息,对于这种流言的袭击,他跟其他官员一样,如墙遇风,无能为力,只能被动地承受,而且最好的办法就是保持沉默,故作镇定。幸好,他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跟他具有同样遭遇的官员比比皆是,他甚至想到了舒万里告诉他的有关杜士诚师北蓉和梅梅的三角关系,这让他感到一些安慰。还有一点让他感到沮丧和无奈的是,他和她,虽然不是谣传的那样,但也不是自己想辩白的那样,他不是那样清白,所以也不能像一个无辜者那样底气十足,这似乎再次证明所有的谣言都不是空穴来风,风总是起于青萍之末。

    在竺子发给他的短信最后,她说:最后,我要告诉你的是,我不会让你后悔认识我,我也不会丢你的脸,我会让你知道,我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作为你的“女人”,我会做我应该做的。

    这句话又陡然增加了林云的担忧:她想干什么?他实在不明白现在这些女孩子的思想,她们的人生理念和原则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构建?或者,她们根本就不具备这种构建,她们现在的思想,还远远未曾定形,可以表扬她们的自由,开放,没有任何束缚,但同时,也是不是应该批评她们没有基本的人生观和世界观?他调出她的号码,但最终没有拔。

    距离市委书记提出的三个月征地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半,他只好装作不知道青州现在对他形成的舆论风暴,把时间和精力放在具体的工作中。

    接下来一个月,是一年中天气最恶劣的一个月,也是林云最艰苦的一个月。他每周都有一半的时间冒着酷暑亲临第一线指挥,虽然不是直接面对那些打定主意采取不合作态度的拆迁户、剩下的时间,除了正常的市长工作外,林云几乎都用来召开关于征地的协调会、动员会、专项会、现场办公会等,但是开会并不能解决问题。同时,林云和领导小组的努力,也没有获得相应的回报,在村民小组针锋相对的带领下,拆迁户们显示了顽强的斗志和坚决的态度。

    林云向他聘请的专家们请教,但是这一次,那些似乎无所不能、乐于诲人的专家们变得前所未有的谨慎——虽然算不上集体失语。或者说,专家们更着力于理论上的构建,注意的是宏观层面的东西,具体工作是他们的短处。他们模糊地表示,拆迁这个问题,已经不是个案,而是所有地方政府面临的一个超级难题,现在地方各级政府执行的是国务院2001年6月6日颁布、2001年11月1日开始施行并沿用至今的《城市房屋拆迁管理条例》,随着社会的进步与经济的发展,这个条例与《宪法》、《物权法》、《房地产管理法》的原则和具体规定存在抵触,导致了城市发展与私有财产权保护两者间关系的扭曲,存在着很多无法解决的矛盾,根据法制协调统一原则为基础,对《条例》进行审查,建立合法、公平、公正的房屋拆迁法律关系已经是当前一个重要课题,相关部门正在制订相应的法律法规,以取代这个条例。但是目前,有关拆迁问题,只有靠地方各级政府和长官们摸着石头过河,具体问题具体分析来操作了。

    林云和领导小组也只好竭尽全力,采取各种具体的措施以求完成这个困难的任务,而在这个过程中,市委书记表现了卓越的大局观,竭诚配合。

    当林云要求那些跟拆迁户有直属亲戚关系,在机关部门工作的党员和干部以身作则,说服自己的亲戚家人响应政府号召,主动搬迁时,师北蓉几次召开专项党政干部扩大会议,声色俱厉地要求与会者要把政府的号召当成一件政治任务来完成,而且纳入年度工作考核。林云为了鼓励那些配合政府工作的拆迁户,制订相应的奖励政策,对那些在规定时间内签订补偿协议的拆迁户,给予数额不菲的奖励,师北蓉表示大力支持,要求马德高在电视台反复宣传,财政拨出专项资金,保证签订一户就发放一户奖金。整个拆迁工作因为村民小组的存在,显然有无数的扯皮、捣乱、谩骂甚至围攻行为,在师北蓉的指示下,雷胜利成立了专门的队伍,对领导小组的成员进行保护,或者,在林云看来,这未尝也不是另外一种示威。但是最重要的,是当丁自喜幸灾乐祸地向师北蓉单独汇报工作时,市委书记对这位常务副市长进行了严肃的批评。

    他引用了一个故事,当年西川军阀混战,杨森部下某团团长计划干掉自己的旅长投降,但要求刘湘将他升为旅长,对此刘湘坚决不允,他对左右道:“我们都是带兵的,如团长打死旅长,便升旅长,将来何以示众?此例如何能开?”

    这是超级强烈的诛心之语,丁自喜目瞪口呆,又羞又恼。

    但是师北蓉不太在乎这位常务副市长的感受,或者说,他对他超级失望和生气。当初林云准备解决爱乐手机问题时,丁自喜临阵脱逃,而且熊天成也抱怨过,这位常务副市长根本不是去帮助他跑公司上市,而是每天海吃海喝,外带抓拿嫖赌,就像是请了一个大爷去供着,正事反而半点不做。青州制革厂和青州酒业牵涉着师北蓉巨大的经济利益和政治利益,丁自喜如此玩忽已经让师北蓉痛恨,这次青州汽车城,还是我行我素地拖后腿玩内斗,他也不用再对他客气。

    丁自喜垂头丧气,却不敢拂逆市委书记的权力意志,只能强压心中的情绪,配合林云的工作,哪怕是装模作样。

    在外人看来,这似乎又是青州两位主官的一段蜜月期,所有的政府工作,不仅仅是青州汽车城,师北蓉都非常配合。但是这种配合因为反常而带上了一种诡异的味道,就像暴风骤雨的剧变之前,往往都是波谲云诡地给人以无边的假象,看似平静的表层下面,涌动着一股强大的、不可逆转的暗流!

    这种蠢蠢欲动的、隐含杀气的暗流,并非在一天之内忽然形成,而是一个沉默的、积累的、渐进的过程,是一种量变到质变的过程,不仅是青州两位主官之间已经非常清楚、不可调和的分歧,也是征地工作毫无悬念的无法完成,这两件事都将给青州的政局带来巨大的影响和震荡,实际上,这两件事也就是一件事。

    只有很少一部分拆迁户响应了政府的号召,经过领导小组的艰苦工作后,最终只有不到三分之一的拆迁户签订了补偿协议,距离完成任务遥不可及,临近国庆节的时候,情况已经非常明确,无论林云再怎么努力,领导小组无法在三个月内完成征地工作。

    这已经不是什么方式方法的问题,而是彼此要求差距太大,根本无法达成一致的问题,就像一根木头无法焊在铁上一样。

    林云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失败。他在青州没有根深蒂固的关系,没有一呼百应的亲信和嫡系——虽然领导小组每一位工作人员都很努力,都没有怠工和拖后腿。最后,他拨打了何海涛的电话,请他来市长办公室。

    5

    “如果林市长希望我来接手这个拆迁工作,我肯定是无能为力。”这是何海涛在林云办公室说的第一句话。而且是在林云开口之前。

    林云盯着这位精明过人的商人,他竟然无法生气,几秒钟后,他才问:“如果把征地和基建工程一起打包呢?”

    “我同样无能为力。”何海涛没有任何犹豫,摇头,“虽然这是一个诱人的大蛋糕,但我有自知之明。我不是黑哥。”

    最后那句话让林云眉头皱了一下,他问:“你也认为,这个拆迁工作只有远华才能够完成?”

    “我只是说有这个可能。当然,别人也有这个可能,人生,本来就是由各种可能构成的。”何海涛老练地不正面回答。

    “你其实可以这样回答我:征地拆迁工作,这本来就是政府的工作,只是很多地方政府喜欢把这些工作交给开发商自己解决,政府躲在一边扮演裁判的角色。”林云淡淡地说。

    何海涛鼓掌:“林市长,我是第一次听见政府官员这样坦率。我佩服你。”

    “安慰只是一张药方,帮助才是药。”

    林云看着何海涛,何海涛苦起了脸:

    “林市长,我老实坦白吧,虽然商人以追求利润为目的,但黄埔公司不是远华这种草莽,我们有自己的宗旨和理念,暴力拆迁这种事我们是永远不做的。政府有政府的责任,企业也有企业的责任,很多官员为什么会落马?正是因为他们没有守住自己的底线;很多显赫一时的企业为什么会衰落?也是因为他们没有坚守住某些理念。”

    何海涛深情地说:“具体到青州汽车城,这个项目可能让青州黄埔创造辉煌,在全国的黄埔公司中熠熠生辉,如果黄埔能够拿下这个项目,不仅是救了我这个人,也是救了黄埔青州公司,我非常感激您,但是,我不会因为这一点而破坏公司的制度,如果我这样做了,将来我就无法向公司董事会述职。您可以说我这人没有担当,没有情义,但是这正是资本的理性,或者叫冷酷。”

    他的做作表演没有打动林云,林云一脸冷笑。何海涛再次苦笑,“好吧,我再坦白一点,林市长,您和我都知道,这个项目,实际上还包括一个利益博弈的问题。就算我们黄埔愿意充当一次英雄,也得有这个能力啊!这个征地拆迁背后有叶志远和师东蓉,您说,我们黄埔愿意趟这滩浑水吗?”

    他深深地叹气:“我不是那种第一次上春晚的歌手,憋着劲想一炮而红,我没有这个气魄和胆量,不敢跟这些人玩,我只是一个商人,不是黑社会,也不是权力人物。”

    这就是何海涛的理由。坦白,也真实。

    林云曾经主动向何海涛抛出橄榄枝,但是何海涛并没有投桃报李,拿出一点点“士为知己者死”的担当,他不是武侠小说中那些一言相投、以命相送的侠客,而是理性、冷静的商人,所以何海涛的做法是正常的。不正常的是林云,他竟然对何海涛抱有这种不切实际的想法,或者,林云也早知道这是徒劳,可是他已经黔驴技穷,束手无策,作为一位市长,他竟然不得不寻求这种渺茫希望,这就是他的悲哀。

    国庆前夕的某一天,师北蓉亲自给林云打了电话,请他去他的办公室,这一天,终于来到。

    6

    “在刚刚召开的‘扩大开放年’动员大会上,省委常委、省长严宇同志着重强调:‘从实现追赶型跨越式发展目标的角度来讲,从带动整个产业链条集群发展的角度来讲,就必须抓住产业发展的龙头项目。抓这样的项目,能够以一当十,甚至以一当百,既上水平,又上规模。’这段话可以看做是今年乃至今后青州要提高扩大开放水平,招商引资工作必须坚持的方向。”

    虽然只有两人的交流,但是师北蓉却像在主席台上做报告,这是一种异常的庄重和严肃态度,似乎表明他们这次谈话的特殊。

    “当然,‘招大引强’本身不是什么新概念,而是人人都明白的道理和常识。但是从一些地区过往的情况来看,要么由于简单的GDP需要,要么迫于当地大量就业人员的压力,‘招大引强’只是嘴上说说,其实是眉毛胡子一把抓,遍撒渔网,见子打子,引进的企业小散乱不说,过几年就被市场竞争淘汰,地区经济还是停滞不前,群众生活不见好转,政府更是拿不出钱提高社会服务水平。青州以前也多多少少存在着这种情况。”

    “幸好省委省政府及时地发现了这一现象,提出了‘招大引强’的口号,我们青州市委市政府,也要积极响应并落实,青州要建设成西川一等强市,要实现对东部沿海发达地区的追赶型跨越式发展,也必须把‘招大引强’的文章做好做足。而现在,青州汽车城,就是在这样大背景下的一个具体项目。”

    “像上汽、北汽这种位居产业链条龙头地位的大型企业,不仅因其产业聚合能力能够带动上下游产业的集聚,推动本地相关产业的跨越式发展,从而给区域经济的发展创造巨大财富,而且其本身高度市场化专业化的运作模式,会给一个地区带来全方位的影响,比如给政府管理、企业管理、社会服务等方面都带来新理念新要求,从而使青州获益匪浅,所以,我提出今年乃至以后相当长的时间内,青州市委市政府都要把青州汽车城当成头等大事来对待。”

    依然是一贯的套路,市委书记首先高瞻远瞩地定了调子,抢占了某种制高点,看起来是套话,但是这一次,两个人都知道与以往不同,接下来的谈话如何走向,他们彼此都没有把握。

    “师书记,我要向您检讨,在‘招大引强’这一点上,我的理解远远没有跟上省委省政府的精神,也没有跟上师书记的步伐,甚至在前一段时间,我还对这个青州汽车城有一些犹豫和怀疑,担心以青州的财政,支撑不起这样庞大的项目,现在看来,我保守了。”林云说,脸上的表情虽然不是像惯常所见的官员们那种装出来的心悦诚服,但很平静,也很真诚。

    “诸葛一生唯谨慎,小心驶得万年船。有些时候,保持一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工作态度是非常必要的,尤其是像我们这种能够影响一城一地的官员。”师北蓉笑笑,“老林,省委安排你来跟我搭班子,或者正是因为你这种谦虚谨慎的优良品质,认为我们能够配合完美,组成一个优秀的战斗队伍。”

    “师书记您指示,我在后面亦步亦趋。”林云点头。

    “当然,一个班子总是一团和气也是不行的,老林,今天我们好好交流一下,你对这个汽车城,以及最近的工作有些什么看法,都不妨说出来我们讨论讨论,有不同意见也不要藏着掖着。”师北蓉按照准备好的套路,把话题转了过来。

    “师书记,如果说有不同的意见,那就是刚才已经说过的,最初,对这个青州汽车城有一定的保留,但是现在,这个问题已经不存在了。”林云笑笑,“现在面临的最大问题、最大困难,是征地,也就是征地中的拆迁问题。”

    他吸了一口气,眼光正正地凝注着师北蓉,不再犹豫,不再闪躲,直接、坦诚地把问题摆了出来,这也是他们今天谈话的核心问题,他不想绕圈子,做铺垫,他觉得他们之间用不着这样,这是一个关键的时刻,或者说,是一个最重要的时刻,他必须面对——虽然他准备了很久,现在也必须集中起全部的勇气和力量。

    “我得再次向师书记做检讨。目前看来,按这个进度,无法按时完成征地工作,这里面有一些具体困难,但是无论如何,没有完成任务,作为领导小组的组长,我必须承担起这个责任,所以,我向市委,向师书记您做深刻的检讨。”

    师北蓉叹了口气,表情深沉地说:“你有这个态度,我也不好说什么了,而且现在也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现在最重要的,是讨论如何加快征地工作,保证青州汽车城的顺利实施,老林,这才是我和你今天需要面对的。这样吧,我还是那个建议,有些工作政府不方便出面的话,可以交给更合适、更专业的单位和个人来做,只要能够保证青州汽车城的顺利实施,有些细节是可以忽略的,出现一些问题也是可以接受的。”

    这是师北蓉第二次提出同样的建议,这一次,更加直接和坦白,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因为他是市委书记,所以这个建议也可以看成是一种指示,一种命令,但是林云没有像很多时候的很多官员一样立即点头从命,他沉吟起来,几分钟后,他说:“虽然征地工作有很多困难,但我相信还是能够克服困难,最终完成任务。这是政府应该做的工作,应该承担的责任,青州政府必须面对,青州汽车城领导小组必须承担这个重任,作为领导小组组长,我必须完成这个工作。我相信,经过工作组同志们的努力,相信再过一段时间,会有越来越多的拆迁户理解,配合市委市政府的工作,最终取得胜利。”

    他的声音不高,但是安宁柔和,有一种坚定的决心和宁静的力量。

    师北蓉起身去倒水,他放下杯子后并没有立即坐回沙发,而是立在窗前。

    窗帘没有拉上,摇曳着夏天的树影,有种很奇怪的感觉,似乎某种力量让室内的空气凝固,与世隔绝。权力,就是这种力量?

    “再过一段时间?这段时间是多久?”师北蓉转身,突然爆发,“征地补偿差不多已经按青州有史以来最高,工作已经做到这个地步,也算是青州这些年来最细致艰苦的了,我当年做市长的时候,经手过那么多项目工程,没有一个像今天这样拖拖拉拉。如果政府工作都像这样,一遇困难就停滞不前,那什么事都办不成!一句话,我对领导小组的工作非常不满意。”

    他冷冷地看着林云:

    “当年革命前辈炸碉堡,堵枪眼时,他们犹豫过?时间不等人,总攻的时间到了,每一刻犹豫都会给我们的革命事业带来更大的损失,现在这个征地就成了挡在青州汽车城面前的碉堡,我们应该不惜任何代价炸掉它,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林市长,我认为,我刚才的建议,领导小组可以认真考虑一下,作为领导小组的组长,林市长,我希望你也认真考虑一下。”

    在林云的记忆中,师北蓉很少称呼他的职务,他一直含混地叫他“老林”,这是一种可以复杂理解的称呼。现在,他严肃地剔除一切个人因素,用赤裸裸的称呼来提醒他们之间的区别与职务名分,显示了强烈的权力意志。林云抬起了头,他平静地对视着市委书记的眼睛。斑驳的阳光透过窗帘照进来,映在林云脸上,闪烁着一种黑沉的金属光辉。阳光照着青州市市长平静的脸庞,也照着拥有五百万人口和五千平方公里大地的青州。

    “我会认真考虑师书记您的建议,这样吧,我们可以让更多的同志来对这个建议发表意见。”

    青州市市长说。

    7

    林云离开的时候,师北蓉没有起身表示一下礼貌,愤怒只是表面的理由,实际上,他全身有种虚脱的感觉,他怕自己一旦站起来,就暴露自己的虚弱,当办公室的门被轻轻带上后,他立刻瘫在沙发上。

    这是第一次,林云直接、正面、明确地拒绝了他,表示了自己不同的意见,显示了他隐藏很深的坚硬的一面。

    林云的态度让师北蓉有些无所适从,这位名声在外的市委书记似乎并没有传说中那样强大,或者说,他一直没有遇到令他真正胆寒的对手。杜士诚或者比林云更加老练和狡猾,但是,这位市长身上有前市委书记没有的底气和凛然,当他拿下温和的面具,露出坚硬的本质时,师北蓉一时难以适应,有些束手无策。或者,从这一刻正式开始,一些人的命运开始显露,一些人的本质开始展现,虽然,它曾经被掩饰、隐藏,或者深埋,往各自命运的深海潜去……宿命,这是他们无法选择,一开始就已注定必须面对的结局。

    很久,师北蓉才振作起来,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拨打孟平的电话。

    这个人不仅是他的智囊,也是他的文胆。这个时候,市委书记似乎有一些丧“胆”,他必须借助孟平,才能够找回自信。“文胆”这两个字的组合,再次证明了古人造词的准确和锐利。

    “你没有看走眼,这位林市长真是个人物。”

    孟平坐下后,师北蓉说。语气虽然很淡,表情平静,但是这一句话还是委婉表示了市委书记对他这位文胆的赞许和期待。

    “一部大戏,如果缺乏了阴谋、仇敌和死亡,那基本上就没有什么收视率了。同样的道理,青州汽车城这种足以载入青州市志的大事,如果不出现波折、反复和斗争,反而不太正常了。”在听师北蓉简单说了刚才跟林云谈话的情况后,孟平沉思了一会儿,然后开口说话,“但是把世界大战降为地区冲突,是一切领导人的拿手好戏,不管他是白宫主人还是一位乡镇干部。”

    “你的意思?”师北蓉满脸疑惑。他并非没有听懂孟平的话,只是不明白孟平为什么要这样说。

    “现在重要的是青州汽车城,而不是跟一位持不同政见者纠缠。”孟平一针见血地提出指导战略,“平时可以逼迫一下,但是当我们的青州市市长真正决定做什么事的时候,我们不妨暂退一步,这样水不致导致局面失控。让则宽阔,少则丰富。上者争全局,不争一时一地之得失。”

    在被林云断然拒绝后,孟平这一个多月都在观察和思考这位青州市市长,最后,他得出的结论是维持而不是斗争,所以现在,他明确地希望市委书记做某种容忍和退让。

    “但是一位市委书记的意图得不到贯彻,但是他要求上常委会。”师北蓉冷冷地摊开两个“但是”。他听见了孟平话中的“持不同政见者”,这是某种含蓄的暗示。但是一位权力人物的权力意志遭遇正面狙击时,谁也无法做到心气平和,镇定自若,尤其是像师北蓉这种刚愎的强人。

    “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有一条铁则:正面突破有机枪防守的战壕是不可能的。同样的道理,一位市长,在正面的权力较量中,永远不可能突破一位市委书记的权力战壕。”孟平微微一笑,“林云要求上常委会,不是为了追求冒险一逞,他不会幼稚到想在常委会上得到大多数的支持,而是为了应对将来某种情况留下某种明确的证据,文字记录。我们这位林市长这一手玩得非常高明,甚至可以说是阴险。”

    “但是到了第二次世界大战,有机枪防守的战壕被德国的闪电战彻底打成历史。”师北蓉冷笑,“阴险?我喜欢。他想怎么玩我就陪他怎么玩。当年武三思有句名言:我不知世间何者为善人,何者为恶人,但知与我善者为善人,与我恶者为恶人。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我向来就信奉这一套,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或者因为被当面拒绝而愤怒,因为愤怒而偏执,师北蓉罕有地变得冲动,孟平心中叹息,从这一点上来说,师北蓉还不算完全成熟的权力人物。

    “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这句话其实本来是‘量小非君子,无度不丈夫’,度量的‘度’而不是毒辣的‘毒’。”在青州,只有孟平能够这样直接纠正师北蓉。当然,也只在他们两人的时候,一旦出现外人,孟平就会恢复一位办公室主任的恰当表现。“法国人能够宽容罗伯斯庇尔,日本人能够宽容西乡隆盛,我们为什么不能宽容一个林云呢?”

    师北蓉沉默。

    孟平再次在心中叹息,却不得不继续进行说服:

    “收看股证时最想听到的是市场趋势如何。分析并不重要,重要是结论。林云现在如何表现并不重要,重要是他无法正面撼动您对青州的领导,所以,没有必要在一场注定要赢的斗争中去充分表演,这样反而容易给其他人看到不该看到的东西。”

    “每一次危机都会诞生新的王者。您已经是青州的王者了,您难道一定要给林云提供某种机会?相比您,林云就像光脚不怕穿鞋的,您根本就不应该给他任何机会。”

    “市委书记不仅可以说是‘一个青州官员’,更应该这样看,他是‘第一青州官员’。”

    ……

    跟上司建立某种牢固的关系,逢迎和拍马并不总是最好的办法,总是“高举”、“突出”、“紧跟”也并非能够得到青睐,尤其对于一位野心勃勃的前进者,崭露自己的才能有时也是一种最直接最有效的手段。几年前孟平遇到师北蓉时,他就明白自己怎样才能够成为这位踌躇满志的市长的心腹。他做到了,这几年来,师北蓉对他几乎算是言听计从。但是这一次,师北蓉没有完全采纳孟平的意见。林云要上常委会,师北蓉就要在常委会上迎面痛击他,他决心以狮子搏兔之势来开这个常委会。

    他也知道孟平分析得很有道理,孟平的建议一向都很正确,但是他还是不敢大意。如果真在常委会失手,那才真正是政治笑话。

    他可以对林云保持某种程度上的容忍和退让,刚刚过去的一个月,他不正是这样做的吗?但是他认为,要真正让这位市长长期地跟他保持某种理想的合作,还必须显示一下自己的真正力量,或者说,要打痛了对方之后才进行招安,否则,他这市委书记的权力就得不到应有的尊重。这就是他的考虑。这也是一位市委书记与一位办公室主任的思考区别。

    8

    两位青州主官的这次谈话暂时不会有第四者知道,但是第二天,得到授意的常务副市长丁自喜拿出一个汽车城征地拆迁的补充方案,林云非常配合地立即召开政府常务会,几位青州工业领导小组副组长列席。在政府常务会上,丁自喜围绕这个方案进行了阐述,在扩展说明的时候,针对目前青州汽车城领导小组面临的困局进行耸人听闻的夸张,这实际上是对青州汽车城领导小组前期工作的否定,因为得到了师北蓉的支持,隐忍大半年的常务副市长认为现在是到了清算的时候,显得底气十足,振振有词,话锋锐利,毫不委婉,与会者毫不困难地听出了这位常务副市长的锋芒以及锋芒所指。当林云平静地请他们发表意见时,他们都知趣地保持了沉默,被点到名时,也尽可能发表一些态度暧昧、言辞模糊的意见。最后,丁自喜建议把这个补充方案提交常委会讨论,林云表示同意。

    这次政府常务会后,两位青州主官的分歧和矛盾彻底明朗化。任何人都想得到丁自喜看似逼宫的行为,背后肯定有师北蓉的支持,但是,他们肯定想不到,丁自喜只不过是一个棋子,这件事的始作俑者不是丁自喜,是师北蓉和林云他们自己。

    贺光霖打了电话来问候:“……当无数官僚们义无反顾地追逐权力追逐金钱追逐女人时,总还是有人在仰望星空,壮怀激烈。我们伟大的共产党,终归还是有更多埋头苦干的人,刚正不阿的人,敢于跟坏人坏事作斗争的人,林市长,您就是这样的人……”

    林云苦笑,这位前县长为什么总要把他看成英雄,吹捧到某个夸张的高度!他不过做了一位市长,一位国家干部,一位共产党员应该做的事,坚持了某种原则,守住了某种底线,换句话说,他只不过是因为对于党纪国法的敬畏而不敢逾越雷池,以身试法,不敢同流合污,违法犯纪,这样的官员比比皆是,跟他同样思考的官员大有人在,这根本算不了什么,又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事迹,对党和人民并未作出什么杰出的贡献,对于贺光霖的赞扬,他觉得受之有愧,诚惶诚恐。

    竺子发了条短信,只有四个字:为你骄傲。

    市人大副主任罗宾亲自到他的办公室来拜访他,经过一番装模作样的试探之后,罗宾建议找个地方吃个饭,他可以约宣传部部长马德高,军分区政委许海峰和统战部部长徐自立。林云哑然失笑:这位人大副主任应该不是政治白痴吧?居然想替他拉票!就算林云再怎么玩弄权术,合纵连横,他也肯定无法在常委上压倒一位市委书记。这种情况只有在非常特殊的时候才可能出现,而且一旦出现,就可能会是一场惊动省委的政治风暴。况且,他根本就没有想在常委会上跟师北蓉来个鱼死网破,罗宾根本就是误解了他,包括他刚才坦诚地回答罗宾的那些话,肯定也被这位人大副主任看成遮遮掩掩的伪装。他们根本就不是一路人。

    他借口有视察工作,客气地拒绝了人大副主任的“好意”。

    有一个意外的不速之客,让林云哭笑不得,那是吉安县县委书记车海。他在电话中首先是对林云问寒问暖,亲热得像青梅竹马的知己,接下来支支吾吾,云山雾里,跟林云打哑谜,斗机锋。林云无法跟他比拼矜持,只好主动询问,但车海表现得意外的顽强,东拉西扯尽说些鸡毛蒜皮的废话,扭扭捏捏就是不透露自己的真实意思,直到电话结束,林云也没有听懂这位吉安县县委书记到底想表达什么。最后,经过分析,他猜想车海是担心他那顶县委书记的官帽。吉安的事出来之后,西川省委、青州市委一直保持沉默,没有发表相关的意见和表示某种态度,越是这样,车海越是心中无底,秋后算账同样也会适用于一位权力人物,他这个位子,虎视眈眈的人绝对不少,他担心师北蓉会在事态平息后动手清理门户,所以,他才会在青州两位主官明确对立之后给林云打这个电话。显然,这位吉安县县委书记经过这么久的宦海浮沉,也多少明白诸如“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之类的道理,他认为现在对林云进行某种安慰,显示某种态度算是雪中送炭,将来可能会得到意外的回报。林云又好气又好笑,他再不堪,也用不着在这种人身上寻求安慰和某种可能的帮助,再说,他也不是这么轻易就会被腐蚀的。他只是感到哀伤,这些人为了头上那顶乌纱不择手段,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他呢?从这些人身上是不是也映射出自己的某种固执和愚蠢呢?

    如果说这些人的反应都还算正常,有一个人就让林云感到了异样,这个人是他的秘书:舒万里。

    这天下午,办公室只有林云一个人的时候,舒万里走了进来,叹着气说:“林市长,那篇文章真是不错。我完全没有想到一位长期在机关工作的干部能够写出那样丰富,那样深刻,那样贴近现实、切中时弊的文章来,似乎就是专门偷窥了我们的思想写的。”

    林云笑了,“什么文章?”

    “《中国制度下的腐败》。许桥。我整理您的文件夹时看见了,忍不住拜读了一下。”舒万里露出悠然神往的表情,“在我刚刚工作时,我就问过自己:如果有朝一日我做官了,我手中有权了,我会不会腐败?实际上,我想这个问题大多数机关干部都问过自己,可能那个时候的回答各式各样,但是在他们后来的工作中,应该多多少少都有一些称得上腐败的行为。比如家属做手术,会给医生塞红包;为了孩子上学,会请老师吃饭、给相关人员送礼等,其实都是腐败和行贿的小苗。回过来再说工作中,比如下乡检查工作,大鱼大肉好烟好酒,你吃不吃?红包人手一个,你拿不拿?好,你要显示自己的清廉,不吃不喝不拿,你做得对,但这样就会把你的同事、领导置于某种不义,你就用自己的行为对你的同事、领导进行了宜判,同时,你也把自己划为某种另类……”

    “许桥同志对此进行过阐述,腐败区分为两种。一种是生存性腐败,一种是享受型腐败。比如你刚才提到的看病读书,甚至比如有时候利用某个熟人关系办一些举手之劳的事,这些都可以归为生存性腐败。但是,有时候不这样做不行,有时候却会变成享受,或者说,是做了这件事尝到了甜头,以后就会习惯性地去做。”林云接过舒万里的话头,他感觉到了他这位秘书可能想说什么,他不希望他说出来,“但是无论如何分类,它都是腐败,都是一位共产党员、国家干部不能容忍和放纵的行为。”

    面对着林云的抢话和刻意摆出的正气凛然,舒万里有些发怔,最后那一句画龙点睛的结论“只要我生活在这样一个充满着腐败的环境里,我是逃不脱腐败的命运的”被堵在口中无法说出,无可奈何地浪费了前面的铺垫。他沉吟一下,决定从另外一个方面再次出击。今天他必须要把有些话说出来,正像林云不希望他说出来一样,他觉得这种行为可以称之为“谏”,这是一位秘书应尽的职责和义务,他相信林云会理解他的苦心和忠心。

    “我读这篇文章,很奇怪,却有另外一些感想,”他苦笑,“林市长,我向您汇报一下,希望林市长您给我传道授业解惑,提出指导性的批评意见。”

    “言者无罪,闻者足戒。说吧。”林云笑笑。

    “林语堂说,文章无高潮,就像女人没曲线!这句话用在做官上,似乎也有一些道理。东晋宰相王导说过一句:治天下不如安天下,安天下不如与天下安。我认为也是经典。王导为政务求安静、宽简平易,时人讥讽他无能昏聩,王导叹曰:人言我愦愦,后人当思此愦愦。可以说,无为而治、平和为上就是目前很多官员的指导思想,宁可不做,就怕做错;万言万当,不如一默。所以官场中,多见温和木讷的表情,多见看似笨拙的守愚之举,少见慷慨激昂的官员,少见飞扬壮烈的言行。当然,师书记是一个例外。”

    在做了充分的铺垫之后,他圈了回来:

    “师书记年轻,气盛,有理想,有能力,前途似海,所以师书记的为官风格与他人迥异,敢为其他官员之不敢,所以,才会有青州汽车城。”

    “师书记不仅敢做,而且善做。守着理念做事固然崇高,但相对显得迂腐,真正做事的领导人,他们会既干练又变通,善于在不违反某些大原则下用一些变通的办法达到自己的理想,甚至可能被人诟病为另类。师书记正是这样的一位官员。”

    “我个人认为,官场并非总是强者生存,而是适者生存。在地球的进化史上,像恐龙那种庞然大物也被淘汰了,适应环境,选择生存,才是最重要的。”

    “回过头再说许桥,我只能说许桥是一个传奇,而绝大多数官员,都是普通的甚至平凡的官员,他们必须应付方方面面的关系和纠绊,在理想和现实之间,他们首先考虑的,一定是现实的利益关系,而非慷慨激昂的理想。”

    ……

    舒万里结束他的“思想汇报”后,有一段长时间的沉默。林云皱着眉沉思,似乎是在思考这些话,又似乎是在思考其他,然后,他笑了,摇头说:“好你个小舒,还跟我玩心机。你是担心常委会吗?”

    他不会听不懂舒万里的话,舒万里的话跳跃性很大,又有些含混,句句似乎是在评论师北蓉,实际上每一句都是在提醒和劝说林云,他的真实意思还是希望林云保持忍让和克制,“安天下”、“适应环境”和“面对现实”,跟市委书记和谐相处,或者说是做某种妥协。

    作为一位秘书,这样“直谏”上司,若非情不得已、别无选择,否则他不会这样做的,但是,舒万里经过权衡,还是决定表现自己的思考。因为在青州,他已经被贴上了市长的标签。这种标签,固然很多时候会带来明显的好处,但同时也会在有意无意中妨碍自己的上升,甚至可能会承受城门失火的连带,这是一柄双刃剑,这也是权力的特性。

    从这一点上,舒万里跟孟平的想法如出一辙,但是同样的,舒万里不是市长,一位秘书跟市长的思想完全是两种轨迹的思考。

    舒万里僵住,他没有想到林云会这样直截了当地问,无论回答是与否,都十分不妥,他苦笑起来。

    9

    两天后,就在政府常务会第三天,青州市第八十九次市委常委会在市委第一会议室召开,当师北蓉走进会议室的时候,他想起自己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重视过常委会了。这一刻,他醒悟到,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常委会是每一级政府的最高权力决策机构和方式,他这位青州市市委书记的权力,很多时候就体现在这里。

    师北蓉肯定接到了更多关心和表忠的电话,比如像雷胜利这种自诩心腹:“要教训一下林面面了?老板,您早该动动了,这位爷伺候了他这么久,不给他点厉害,他还真以为自己是个人物了。青州有他说话的份?”

    师北蓉苦笑:人家堂堂一位市长,有没有说话的份?难不成让你这位公安局局长来领导青州!说这样的话只能证明雷胜利是草包,当然,也证明他的忠诚。相比雷胜利的这种废话,他更看重的是张中等人的意见,至少,张中是常委。

    而现在,当他在会议室主席位坐下的时候,他感到了某种异样,如同一股奇异的冷流流过他的全身,他觉得振奋。对于这个常委会,他已经做了充分的准备,他相信,这一次跟从前无数次常委会一样,他依然会握在手中,整个青州,都还是握在他的手中。

    会议的议题只有两项,首先是两位副局长的任命,这实际上是走一个程序,林云投了赞成票。接下来,是今天会议的第二项议题,关于青州汽车城征地拆迁的补充方案。这个方案中,一些补偿标准调整不是最重要的,关键在于补充方案第二大项的第三条:在必要时可以采用雇佣、承包等方式,整合资源,与相关部门和单位配合,协助完成征地拆迁工作。

    “作为青州汽车城领导小组副组长,我要向市委市政府做深刻的检讨。”丁自喜的发言开篇就惊人,连点欲抑先扬的表面功夫也不做。作为领导小组组长的市长还坐在一旁,他首先就来了个自我否定,抢先做检查,这把林云置于何处?

    或者,这预示了这次常委会非同寻常,虽然,所有的常委都早有准备,作为一位政治人物,这是他们的专业,而且其中大部分人事先都接到了师北蓉的电话,交换了意见。

    但是接下来丁自喜的发言更加惊人,或者说是肆无忌惮:

    “事实证明,远华公司在以前跟政府的合作过程中,执行能力得到了充分的证明,在目前很难取得进展的情况下,可以把整个征地拆迁补偿工作交给远华公司。”

    他直接点出了远华公司,或者说,是直接向市长叫阵,这个常委会一开始就如此充满火药味,如此别具一格,让在座的老官僚们人人心中振奋,目光一齐聚在两位市长身上。

    “但是丁市长考虑过这一点没有,如果政府完全放手,会不会失控,会不会出现某种意外,出现某种突发事件呢?我们不仅要算经济账,也要算政治账,稳定压倒一切,这不是老生常谈,而是我们每一位政府官员,每一位党的干部必须时刻放在心中的准则。远华公司在执行能力上是不容置疑,但也曾经出现过很多问题,比如环城路改造中的拆迁,我们有前车之鉴,就得后事之师。我认为,这个议案还需要慎重考虑。”

    林云温和而坚定地说。无论从哪一个方面来说,他都必须正面还击,虽然是针对丁自喜说话,但眼睛看着师北蓉。

    师北蓉当然不会接他的话,他转头去看丁自喜,每当遇到不好解决的问题时,下级代替上级回答,这是官场不易的铁律。何况现在本来就是丁自喜在跟林云辩论。

    “我们可以做一些预案,首先是预防,把可能出现问题的环节考虑周全,尽量避免,一旦真出现某种突发事件,也能够控制事态。我相信经过周密的准备,能够保证征地拆迁工作有理有节,顺利稳妥地进行,不会出什么大乱子,也绝不会失控。”

    “当然,谁也不能保证就不出问题,汽车城如此大的一个项目,不出问题是不可能的,但我们不能因噎废食,反而要勇敢前进,只要我们大方向正确,又哪里在意前进路上的一些坑坑洼洼呢!”

    丁自喜说得底气十足,不仅是因为有师北蓉的支持,也因为迷信叶志远这位黑道大哥的力量和手段。这不是第一次,就算出事伤残,或者死了几个人,叶志远加上雷胜利,也一定压得下去。

    但是丁自喜没有料到,他的高调让一直冷眼旁观的师北蓉突然意识到了问题。他听出这位常务副市长背后藏着的话,也立刻想到了远华的背景,想到叶志远这个浑身泛黑的董事长,他感到心寒,让叶志远来做这个征地拆迁工作,出点小事还可以控制,万一真的出了大乱子,作为市委书记,他也绝对脱不了干系!他也意识到了林云的聪明,或者说是高明,虽然当时孟平已经提醒过他,但那时他心中充满愤怒,没有特别注意这一点,他那时是不是太偏执了一些?完全一门心思考虑如何把林云的气焰打下去,如何让林云领教自己的厉害,而忽略了另外一些可能因此衍生的负面效应,作为市委书记,这是他的一大失误,但是这种时候,他已经无法,或者说,他不可能在这种时候再次改变主意,那才是真正的政治笑话。

    压制林云与放任远华,两权相较,他更看重打压这位在青州唯一可以挑战自己权威的对手,再说,无论如何,青州汽车城必须按时启动,必须保证速度。

    自从师北蓉主持青州工作以来,在座的常委还没有见过如此针锋相对的辩论。大家表情各异地看着两位市府主要领导交锋,都没有说话。

    实际上,这不仅是一位市长和一位常务副市长的辩论,常务副市长背后站着市委书记,这实际上也是青州两位主官的较量。

    “我个人认为,发展经济不能一味追求速度,有句古话是‘磨刀不误砍柴工’,如果我们一味追求速度,盲目赶时间,那很可能留下很多隐患,将来可能引发很多问题,这样会给我们的工作,会给青州人民造成巨大的损失和灾难。具体到青州汽车城,这是目前工作中的重中之重,据专家估算,青州财政五年内,都将为此背上重大包袱,我们尤其需要谨慎,一旦决策有误,我们将犯严重错误,甚至是犯罪。我们已经有很多这方面的教训,政府工作不应该再凭盲目的冲动,这不符合科学发展观。”林云缓慢但坚定地说。

    这已经不是争论是否让远华来做这个工作,而是扩展到了对于整个青州汽车城,甚至含沙射影到爱乐手机、雷克斯项目了,师北蓉的脸色沉了下来,丁自喜怔了怔,冷笑:“政府工作不是巫婆,不能靠预测。我们必须要做了才知道,如果怕这怕那,还不如回家做女人抱孩子。”

    没有人对他这句俚语感到好笑,气氛异常沉重。

    师北蓉轻轻咳了一声。按照常委会议事程序,市委书记对每个议题的讨论一般是最后发言,科学集中讨论意见,提出决策方案和意见,提请会议表决,但是这一次,他没有遵循惯例,抢先发言:“丁市长,老林,你们都坦率地发表了意见,虽然有分歧,但都是你们真实的意见,这很好,这也符合我们党的民主原则,我们党从来都是允许有不同意见,允许争论,真理不辩不明嘛。这也正是把你们这个补充协议拿到今天常委会上来讨论的目的所在,就是为了让更多的同志来参与,提出建议,最后得到正确的结论。现在,我们就来听听大家的意见。张部长,你来?”

    这也是一个信号,张中是公认的师北蓉最牢固的政治盟友,现在师北蓉首先打乱次序让张中发言,用意再明显不过。

    不出所有人的意料,张中在讲了几句套话后,表示了倾向性。紧跟着,在师北蓉示意下,在座的常委纷纷发表了类似或者模糊的意见,没有一个人提出不同的看法。最后,市委书记做总结发言:“鉴于目前的局势,这个征地拆迁补充方案事关重大,围绕这个方案,同志们提出了很好的意见。现在,我再谈一谈我的意见,然后通过民主投票方式,对此方案进行表决。”

    除了会议开始的唇枪舌剑,一切都没有超出师北蓉的意料,当他得意洋洋地宣布进行民主表决时,所有的人都对表决结果心知肚明,张中在心中叹了口气:师北蓉到底年轻气盛,比过去的杜士诚差了很多。他在接到师北蓉沟通电话时已经委婉地劝慰过,但是师北蓉根本不听,只要求他表态。他还能够怎样表态?只有无条件支持市委书记。

    表决结束,十一位常委,八位赞成通过补充方案,宣传部部长马德高和统战部部长徐自立投了弃权票,林云孤零零的一票反对是那样的显眼。结果出来后,似乎应该是一个同时充满悲壮与得意、大悲与大喜的时刻,可是整个会议室一片沉寂,所有的人都低头沉思,没有交头接耳,没有面面相觑,充满一种诡异的气氛。几分钟后,市委书记记起了自己的职责,他庄重而威严地宣布:“根据《中共青州市委常委会议事决策规则》第二十条,会议讨论和表决第二款,表决时,赞成人(票)数超过应到会常委人数的半数为通过。此议题经青州市委常委会表决通过,即刻生效。”

    10

    常委会召开的同时,师东蓉拨打了叶志远的电话。

    叶志远这些天一直在省城,他的赌场被扫荡后,他给雷胜利送了钱,但雷胜利并没有给他一个满意的答案,因为雷胜利自己也并不清楚其中的关要。这是省厅的突袭,绕过了市县两级警方,内部情况通报也不会提供任何有价值的参考,叶志远想知道的是到底谁在跟他较劲,他如果想继续在吉安经营他的赌场,就必须梳理清楚其中的症结所在,否则他的赌场将毫无疑问遭遇继续的扫荡。在傲慢愚蠢的雷胜利那里无法解决这个问题,他只好自己前往省城活动,同时,在省城遥控青州汽车城拆迁户那个村民小组,也正好避嫌。但是,接到师东蓉的电话,他不得不立刻从省城赶回。

    他必须听师东蓉的。看起来有些不可思议,他是青州赫赫有名的黑道大哥,别人眼中蛮横危险的角色,似乎只有他欺负命令别人的份,但是实际上,这两三年来,他却常常被师东蓉使来唤去,像个刚出道的小混混。

    或者,青州四大牛人,从那个顺口溜的排名也可以看出某些问题。熊天成是老牌的强人,在青州经营十多年,是青州数一数二的有钱人,当年张远才杜士诚就一直对他青眼有加,也是现任市委书记师北蓉在青州少有尊敬的人之一,从各个方面来说,他都是当之无愧的第一牛人。师东蓉属于横空杀出的后起之秀,但他是师北蓉的亲弟弟,这是任何人任何关系也无法取代的一种保证,师北蓉一天是青州的市委书记,师东蓉那个“青州王”的绰号就一天可以在青州叫响;梅梅能够叱咤风云,同样是因为另外一位市委书记的原因,在这一点上,她跟师东蓉别无二致;叶志远忝居末位,不是因为实力的原因,而是因为他的身份,无论他给自己罩上多少光鲜的头衔,都改变不了他黑道混混的背景,随时随地,他都可能面临某种突如其来,却是情理之中的雷霆打击,所以他不是一个好的合作者,也算不上青州市民眼中真正能够屹立不倒的牛人。当然,随着杜士诚离开青州,梅梅在青州影响力降低,叶志远完全可以在排名上前进一步。

    “为了你的破事,我哥哥跟林云翻脸了!”师东蓉气势汹汹地首先宣布叶志远为罪魁祸首,“现在正在开常委会,讨论的就是汽车城的征地拆迁。我哥直接说把它交给你,你要想好,这是多大一个人情。”

    叶志远嚅嗫着说:“那就好。有机会替我谢谢师书记。丁市长也给我事先通了气,如果能够把征地拆迁跟招投标捆绑在一起……”

    他不会在意师东蓉的态度,在青州,只有师东蓉一个人才能在他面前这样盛气凌人,似乎离开了这位青州王,他就只能饿肚子一样。当然,他这几年跟师东蓉合作了很多次,包括挖熊天成的墙角,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师东蓉现在的确是他生意上不可缺少的伙伴,因此他可以容忍这些表面上的东西,他只在乎最后结果。而现在,结果似乎马上就要出来了,他三个多月的运筹帷幄终于到了决定胜负的时刻,他跟那位愚蠢固执的青州市市长较量,也终于到了如释重负的一刻。

    “胃口蛮大嘛!当然,想,是可以这样想,但是要变成现实,又是另外一回事。叶总你打的如意算盘,别人的眼睛也盯着这块肥肉。这可是青州有史以来最大的一个项目,其他人不说,黄埔青州……”师东蓉冷笑。

    “东哥,我知道该怎么做。”叶志远呵呵笑着抢过话头,“何海涛是个聪明人,但是聪明人一般来说,都有些胆小怕事……”

    “何海涛算个鸟!”师东蓉瞪眼,“叶总,我也不跟你绕来绕去,这一次,林云知道你在背后捣鬼,整整三个月没有松口,你们也较量了三个月,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你应该清楚了,没有我哥哥出面,相信你们还得这么耗下去。但是你也要清楚,我哥为了你这点蝇头小利,不得不亲自出面对付林云,这是要冒相当大的政治风险的!政治风险,你懂不懂?!这不是你那些黑道混混黑巷子里面打烂架,这是斗智斗勇的高层权力斗争,很可能会影响我哥以后的仕途,你懂不懂?!你还要明白,我哥前途无量,将来肯定要向省城进军,说不定会做省长省委书记的,他为什么要介入你这点破事呢?是为了我!所以,这样吧,我也不过分,按照咱们从前的协议,你再给我五个点,如何?”

    叶志远立刻苦起了脸。他虽然明知师东蓉的振振有词有些装腔作势,故弄玄虚,但是师北蓉跟林云翻脸的事实摆在那里,现在也正在开常委会,他也的确因此获利,那么,现在他乖乖地把手中的利润再拿些出来,师东蓉这个时候提出再多要五个点,似乎也是一件理所当然、天经地义的事。然而,征地拆迁中的利润不算什么,接下来青州汽车城的建筑工程才是十几倍几十倍的大头,如果他这时候让步,师东蓉会不会顺理成章地在接着的合作中进行抢劫,继续按这个比例来划分利润呢?

    “怎么,叶总很为难?”师东蓉呵呵冷笑,走近两步面对面地看着迟疑着的叶志远。

    只需要一分钟,他就可以把眼前这张令人厌恶的脸揍成熊猫,但是,只需要一天,也许他这一生所积攒下来的财富都会被眼前这个人毁掉,甚至他个人也将锒铛入狱,从此失去人生最宝贵的自由。叶志远眉头微皱,瞳孔有那么一瞬间的收缩,但是脸上立刻露出柔和亲切的笑容,二十年的黑道滚爬历练,他已经懂得收敛锋芒,懂得判断形势,而不是像年轻时那样一味采取直接、强硬的手段,他笑着说:

    “东哥说笑了,哪有什么为难的!咱们兄弟,有什么不好说的?东哥怎么说就怎么着。”叶志远站起来,楼住师东蓉的肩:“晚上去梅总那里?你要浅浅我就好好给你抬抬花花轿子,造个气氛,要不,我另外找人安排。我有个干妹子在审计局,她说她们单位新借调了一个什么大学生村官,我可以弄来给东哥换换胃口。”

    11

    同样,在常委会召开的时候,杜士诚从省城给梅梅打了电话:“你给师北蓉打个电话,看他是否有空安排时间来省城跟我见个面。”

    梅梅好奇地笑了:“怎么想起主动约他?”

    杜士诚在电话那端也笑了:“《教父》中有一句话说,一个人,不能总是跟犯了错误的朋友过不去。他在青州酒业上做了让步,我也有义务拉他一把吧。”

    “是因为常委会吗?”梅梅问。她在心中叹了口气。为她跟这两个男人说不清剪不断的关系。

    “当然。这不是适合斗争的时候,却是容易出问题的时候,有些问题,维持下去,拖拖就能够找到化解的办法,真要面对面地解决,很可能会触发很多意想不到的矛盾。权力是什么?权力就是妥协,就是有很多种可能的选择,没有必要非要急匆匆地作出不可更改的决定。”杜士诚难得地说了一番话,声音中掩饰不住某种遗憾和无奈,“我想跟他交换一下某些意见,当然,前提是他觉得还有必要听听我这个老东西的话。”

    12

    不是只有师东蓉和杜士诚立刻对这个常委会作出了反应,围绕这个常委会,肯定会有很多的青州官员接二连三地作出不同的反应。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次常委会是一个转折点,里程碑,标志着青州两位主官的分歧和矛盾公开化,或者说,某种小心翼翼维持的局势被打破。它带来巨大的影响,很多官员开始考虑某些可能,或者提前为自己将来可能的选择作出考量。当然,毫无疑问,市委书记是第一选择,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师北蓉都是占据了绝对的优势,但是,也有一些独具慧眼,或者说是过分谨慎的人考虑到了更多的可能,这些人中,甚至包括孟平。

    正如张中担忧的那样,孟平也认为,这并不算什么了不起的胜利,至少不是完胜、全胜,更不是一场配得上师北蓉,配得上青州市市委书记的胜利。师北蓉凭借他目前的人脉和资源,完全可以玩得更加从容,更加漂亮。可是,师北蓉的表现非常粗糙,甚至还有一点点拙劣,远远不如从前的杜士诚。再考虑远一些,他甚至根本不应该如此对待林云。孟平觉得师北蓉完全可以用很多种方式与市长保持合作,就算不能和衷共济,也可以相敬如宾,但是师北蓉采取了最直接、最强硬的办法,断然把林云推到了敌对面。当然,孟平也理解师北蓉对于青州汽车城的重视和迫切心情,师北蓉如干将发硎,锋芒正锐,绝不会甘于这四年市委书记默默无闻,没有拿得出手的一项政绩,也绝不会甘于他的仕途止于一个正厅,他年轻,有才干,也有野心,他相信自己肯定会再创新高。而青州汽车城正好提供了这样一个契机,这是他寄予厚望所在,任何人任何事成为青州汽车城的阻碍,阻挡了他推行这个项目,都将被他毫不留情地踢开,甚至跟不上他前进的步伐,都将被他抛弃。在长时间的考虑之后,在压抑了对师北蓉的埋怨之后,他对妻子宁玉娟面授机宜。既然师北蓉已经选择了这种方式来对付林云,那么,作为师北蓉的智囊,他只有无条件跟进,进行配合。

    实际上,在他做了这件事之后,师北蓉就传达了类似的指示。

    很难理解师北蓉为什么要这样做,或者,正如奥赛罗的那句名言:一旦做了,便不能停止;或者,他认为这样才能够彻底击败林云,在青州树立他一言九鼎的权威。他不仅明确指示孟平通过宁玉娟去影响曹蕙莲,遥控另外的人对林云继续进行打击,甚至自己亲自上阵,指挥调度。

    他让迟小军打电话给罗宾,请这位老资格的人大副主任来他的办公室。

    “春节期间人大从政府调了两辆车过去,后来又买了一辆新车……”师北蓉板着面孔说。

    “师书记,您叫我就是为了关心人大的用车?”罗宾抢过话头。他尊敬师北蓉的权力,但并不尊敬他的人,同时,那辆新车这大半年来,就一直属于他一个人使用。

    “罗主任你不要激动。我没有别的意思。”师北蓉脸色柔和下来,“我是说人大老同志多,如果车辆不够用,调配困难,作为主持人大常务工作的领导,罗主任应该主动提出来,让财政专门拨一笔钱来解决这个困难。”

    罗宾微微张大了嘴,皱起了眉,一下子无法明白市委书记的意图,过了一会儿,才笑着缓缓说:“我现在还是认为,一位市委书记不应该过问人大用车这种小事。”

    师北蓉脸色再次沉了下来:“那要不要这笔钱?”

    “要,当然要!越多越好。”一秒钟也没有犹豫,罗宾就提高了声音回答。他这种久历宦海的老官僚才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牢骚要发,实惠也要得。他这种时候装清高,一旦师北蓉改变主意,回去人大那班老太爷还不把他骂个半死。

    “人大的同志,都是给党和人民作出了贡献的老同志,他们应该享受,有困难就要提,他们现在继续为青州的革命事业发挥余热,这是值得大力赞扬的。”师北蓉换了一副语重心长、情真意切的表情,看起来是在为刚才的决定进行解释,实际上却是为了把话题引入下面,“刚才政府那边孟主任给小迟说,青州酒业和青州制革厂都即将上市,为了感谢市委和市政府对熊氏集团一直的关心和支持,他们准备……”

    “又是原始股票?”罗宾嘿嘿笑着问。

    师北蓉点点头:“这是最后一次。这部分股票本来是他们准备用来公关的。这些事我也本来不用过问的,企业的事是企业自己去决定,但是现在提到了这个问题,我觉得正好把熊氏集团的这个想法发挥最大、最好的用途。我们很多退下去的老同志,一生清廉,他们把一生都奉献给了青州,党和人民不会忘记他们的,所以我建议让他们认购一些,这次熊氏集团一共拿了五十万原始股出来,我建议人大的同志可以优先认购二十万股,至于如何分配,罗主任你去协调。”

    “啊,天上掉馅饼了。”罗宾继续嘿嘿笑着,“世界上没有免费的午餐,礼下于人者,必有所求。师书记,我是不是可以这样考虑?”

    “你还有什么疑问,都一齐说出来吧。”师北蓉捏了捏拳,冷笑。

    “人大的职能,在于……”罗宾毫不理会市委书记厌恶的表情,笑笑,开始自己的演讲,但是师北蓉突然截口打断了他:“简单点,你到底想表达什么?监督政府工作?还是想对青州汽车城指手画脚?你不是跟林市长沟通过,把你们人大的某些所谓提案做做文章,但是林市长如何回应你的?他是给你们拨款了,还是给你们争取了原始股?我只最后问你一句:要,还是不要?是车款和股票一起。”

    他和罗宾都是青州交道多年的老官僚,彼此的意图和目的一目了然,他们用不着像其他官僚一样说套话,遮遮掩掩地绕来绕去,直接进入讨价还价。

    “要,当然要。”罗宾一本正经地响亮回答,“这是市委市政府对我们人大工作的支持,我代表人大表示衷心的感谢。”

    傻瓜才不要!他早在暗中计算过了,这二十万原始股,上市时肯定溢价发行,转手之间有好几十万上百万的利润,而且这是“光明正大”的收入,虽然人大不是他一个人,他不可能一个人吞下去,但至少也要分享一大部分。

    至于拿了股票之后的事,他也不会就此背上什么道义和责任,这不是卖身契,也不是宣誓书,一旦哪天愿意,他还是可以继续咬下去。

    13

    师北蓉所做的第二件事是让迟小军去跟广电局长见面。

    不是每个官僚都像罗宾这样难缠,市委书记的影响和权力在青州绝大部分官员面前还是货真价实,畅通无阻,甚至这件事用不着他亲自出马。

    当天,电视台台长就宣布了一个新的决定,由另一位主持人取代竺子主持“青州观察”。

    不是因为“青州观察”收视的问题,不是轮岗,不是培养新人,什么理由也没有说,领导对于工作安排,本来就是不用解释什么的。

    一向泼辣、敢作敢为的竺子这一次异常平静地接受了这种异常的调整。这一天距常委会已经过去两天了,这段时间,已经足够让很多人作出判断和心理准备。

    师北蓉还给省城的熊天成打了电话,请他去拜访白爱民。

    这不是出尔反尔,而是情况发生变化,他的某些策略也得随机而变。

    熊天成很厌恶做这种事。他认为师北蓉就像围棋中的低手一样,似乎没有一个通盘的计划,走一步看一步,同时,这个时候去寻求白爱民的友谊,毫无疑问,将接受一次狮子大开口的敲诈,白爱民会把所有的利息都一起算上,而且,这笔补偿,基本上最后将落到他的头上,由他承担。

    但是他也无奈地发现,他似乎是拜访白爱民唯一的合适人选,他不得不接受师北蓉指派的这个任务。无论如何,他们是一个整体,他们的利益捆绑在一起,尤其是青州酒业和青州制革厂都面临上市的最后阶段,任何可能的纰漏都应该尽量消除,哪怕出一些冤枉钱。

    “熊总是西川有数的企业家,不知道有什么事需要小弟效劳?”白爱民客气地问。

    “企业家算什么?有钱并不就是一切,政治人物才是社会的主流,没有政治身份,你什么都不是。有钱只能让自己过得好,有权可以让别人过得好,也可以让别人过得不好,这就是有权和有钱的区别。所以,还是你们这些当官的舒服。”熊天成呵呵笑着。

    “我这算官吗?一个小小的国资委处级干部,至少,也得一位市委书记才算官吧。”白爱民也露出笑容,看似谦虚,实则暗讥。

    “白处长,我是生意人,在商言商,玩不来你们官场那些钩心斗角,咱哥俩敞开天窗说话如何?”熊天成拍拍白爱民。

    “那敢情好。熊总这种大企业家要跟我谈生意,那是太抬举我了,只是,不知道我有什么能够跟熊总交易的?还有,可不可以允许我这商场新手漫天要价,坐地还钱啊。”白爱民呵呵笑着,看起来是开玩笑,实际上是真话。

    “第一,青州警方给建国兄弟平反,国家赔偿,按最高金额;第二,建国兄弟到青州制革厂任副总,分管生产;第三,根据管理层持股的原则,建国兄弟可以购买青州制革厂百分之零点八的股份。”熊天成数出三个手指头,一句废话也没有。

    白爱民眯上了眼开始沉思,有顷,换了副严肃的表情,语气也尊敬了很多:“零点八的股份,不错了。但是熊总您也知道,建国不是有钱人,他以前不过是一个高级打工仔,哪里拿得出这笔钱来?这有点像天上的月亮,看着挺美,但是却摸不着。”

    “那么白处长拿个意见。”熊天成依然淡淡笑着,等着对方还价。他早就做了足够的心理准备。

    白爱民又沉吟片刻才缓缓道:“关于建国,这样做已经很好了,我只提一个要求,恢复他的人大代表身份;股份这一块,熊总表示了足够的诚意,我能理解,但是我听说你们还有些原始股票……”

    熊天成笑了起来:“白处长消息真灵通啊。这样吧,十万原始股票,如何?”

    “成交。”

    14

    师北蓉获悉熊天成跟白爱民达成统一的同时,也接到了梅梅的电话,转达了杜士诚的邀请。

    师北蓉有很长一段时间在走神,脑中一片空白。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对于这位前市委书记的恐惧并不比对林云少。他这段时间常常突然间就陷入某种茫然的沉思,在办公室,在车上,尤其是当林云拒绝了他的建议,一意孤行地亲自主持征地拆迁工作后。他常常想起,自己当年成为青州市市长后,似乎也有一段像林云这样刚正不阿、正气凛然的时间,可是,为什么最后却变成这样一副貌似强悍,实则毫无底气的色厉内荏呢?是因为杜士诚?

    是的,杜士诚改变了他。也可以说,是杜士诚玩弄了他,扭曲了他,把他从一位有理想有操守的、朝气蓬勃的年轻干部变成了一位纠缠于人事与权谋,甚至以权谋私的庸俗官僚。但是,只是因为杜士诚,他自己就一点原因也没有吗?

    如果他当时坚定一些,坚强一些,如果他当时狠狠心把师东蓉从青州赶走,如果他不那么为仕途患得患失,如果……哪怕他能够像林云一样虽然看似软弱却牢牢守住底线绝不退缩……可是,人生没有如果。他痛苦地叹了口气,他必须接受现实,同时,杜士诚的这个邀请,他也不能拒绝,尤其是上次梅梅透露那个信息之后。

    一天后,他和杜士诚在省城某个茶楼的雅间见了面。

    “我们有多久没有这样面对面地坐在一起了?”杜士诚首先叹了口气,“汤传楹在《闲杂笔话》中写道:‘天下不堪回首之境有五:哀逝过旧游处,悯乱说太平事,垂老忆新婚时,花发向陌头长别,觉来觅梦中奇遇……’这排第一位的就是回忆旧游处,看到你,我就无法不想到当年我们在青州……”

    “杜书记雅兴。”师北蓉微笑。他仍然用了从前的称呼。

    “呵呵,这点雅兴也是被你引起的。你可是被严省长夸过的儒官,我也不过是跟你谈话时,才有心思翻翻故纸堆,班门弄斧地卖弄点引经据典。”杜士诚呵呵笑了起来。

    “杜书记客气。”师北蓉依然保持有些僵硬的微笑。在这个人面前,他从来都无法焕发自己的风采与气场。

    “那我就继续引经据典。”杜士诚收敛笑容,“我记得以前看《三国》,有个桥段是吕布跟刘备推心置腹地说,你我都是边地人。这句话怎么说呢?刘备出身贫寒,一直打草席卖,他那个中山王后裔只是华而不实的噱头,而且在别人眼中充满可疑;吕布是九原人,按照那时的说法就是边塞野地,在门阀贵族拱列的长安、洛阳或者许昌,他们都是被人忽视轻视、打入另册的角色。”

    “这就是杜书记召唤我的原因?”师北蓉淡淡地问。

    “是的,我认为,我们现在是同一种人。”杜士诚平静地回答,眼睛直视着师北蓉的眼睛。“我们都是青州酒业的股东。”

    师北蓉心中叹气,是的,他们都是同一种人,他们手中都握着不义之财,像两个都犯了戒的和尚。杜士诚一针见血,截然撕开他的遮羞布,这就是杜士诚能够召他来的原因,也是杜士诚能够如此直截了当,如此赤裸地跟他说话的原因。但是,这个桥段的后来,是吕布辕门射戟救刘备,而刘备在白门楼出言提醒曹操杀了吕布。

    “是的,杜书记。”师北蓉的声音中充满难言的苦涩。两位曾经的班子搭档,又坐在了一起,经过了分分合合,暗斗算计,他们又走到了相同的道路上来,沆瀣一气,狼狈为奸,似乎,这是他们必然的结局。

    “好吧,还是说说青州的问题吧。居安思危,防患于未然,既然我说了,我们都是青州酒业的股东,单是从保证股东的利益这一点说,我想有些建议我应该向你提出来。”杜士诚淡淡地说。

    “青州是有些问题,有些人已经冒了出来。杜书记您说。”师北蓉点头。

    “那我就不客套了。”杜士诚微笑,“首先是稳定。任何时候,对于一级政府和地方长官,稳定都是压倒一切的头等大事。尤其是现在的问责制。具体一点说,就是不能出现群体事件。个别人上访,告状,那是正常的,任何地市州都有这样的事,任何官员都有人不满,这些都可以从容应付,但是一旦出现大规模的群体事件,那就很容易酿成政治风暴,就不是任何人能够把握的了。”

    “具体到青州,有一些隐患,那是我从前的遗留问题,这是我的责任,让你为难了;也有一些是才出的问题,需要慎重处理。据我了解,比较棘手的麻烦集中在爱乐手机、雷克斯项目和马上上马的青州汽车城。”

    “是的,雷克斯项目我处理得太简单了。已经有人开始上访了。王瑞炳能力欠缺了一些,他没有压住。”师北蓉心中充满苦涩。他何尝不明白稳定是压倒一切的头等大事,但是青州现在这种局面,又何尝没有杜士诚的“功劳”呢!仅仅轻飘飘一句表示歉意的话就能够揭过去?

    “爱乐手机和雷克斯项目都还可以处理,多花些钱就行了,反正是拿财政的钱,消自己的灾。财政困难也要解决,有什么窟窿都立刻补上,哪怕是拆东墙补西墙也行。”杜士诚不屑地笑笑,“主要是青州汽车城。那是你正在砌的新墙。”

    杜士诚停顿了一下,这是师北蓉寄予厚望的项目,这位市委书记心热得紧,他不得不斟酌用词,“现在的征地拆迁,肯定会出现很多问题,尤其是你让远华来做这件事。既然常委会已经开了,事实不可更改,我想提点小建议,你可以封闭施工,争取不让任何记者和无关人员进入现场,不让任何负面新闻出现在媒体。相机啊,手机啊,现场都要严格控制,否则不小心就传到网上去了。网上不是有句话:无图无真相,工作做细致一点,还是可以控制的。还有一点,马德高老了,跟不上形势,外宜办那个邱文佑不错,让他具体负责网络这一块,多跟那些大网站联络,多用些时间和精力,多拨点钱过去。”

    杜士诚心中苦笑,他居然在跟一位市委书记讨论这些战术层面的东西,但是师北蓉真的叫他不放心。

    “那个女记者,竺子,你的做法是正确的,既然决定了,就要尽量剥夺林云的话语权,虽然有人把关,但这个女记者万一乱放炮,也是炸弹。”

    ……

    “你可能忘记了一个人:舒万里。孟平说过,林云对于青州的了解,很大部分来自舒万里,既然决定打压一下林云,可以……”

    “我让他的科长转正,级别也提了半级。”师北蓉说。

    “对于一位野心勃勃的年轻人来说,这当然不够。尤其是他成为一位市长的秘书后,眼光看得更远,胃口也更大。”

    “杜书记的意思是把他从林云身边调走?”师北蓉沉吟,“那给他一个局长吧,这应该让他变得乖乖的。”

    “可以给他一个局长,但这个局长是副职,他还不值一个局长的价钱。我们手中是捏着一大把的乌纱帽,但并不应该轻易施舍给别人。同时,你适当地打击一下,也告诉他你可以抬他,也可以踩他,你抬他是用左手,但你的右手力气更大。”

    最后一句话,有一些恶狠狠的味道。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师北蓉问:“想过因果报应吗?”

    这是一句很突兀的话,似乎也不是他们这种身份,这种时候应该讨论的问题。杜士诚笑了:“共产党员都是无神论者……好吧,我还是用你喜欢的方式来回答你。有个古人范缜回答过这个问题,他说人生就像同一株树上的花朵,被风吹得四处飘散,有的花朵落到了香榻之上,有的花朵则落到了粪坑里……因此人就分了等级,有人贵有人贱,有人穷有人富,贫富都是人生不同的生活状态,和前世因果没什么关系。”

    杜士诚的笑容更深:“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没尸骸。这是一句古话,也是一句老话,一句老话能够流传,多少有些它的道理。”他停顿一下,接着说:“组织部已经找我谈了话,从下周开始,我去省纪委工作,担任省纪委第一副书记。”

    这也是一句很突兀的话,似乎跟他们现在讨论的问题也没有任何联系,但是师北蓉明白,这就是这次谈话一开始一贯低调含蓄的杜士诚为何变得这样直接强势的原因,这也是他不得不从青州赶来省城接受这位前市委书记继续指示的原因。自从上次从梅梅口中得知杜士诚的工作有变动之后,他就隐隐猜到了一些,现在,杜士诚揭开了他的底牌,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杜士诚对他亮出了右手。

    这是即将上任的省纪委副书记对他的某种警告。曾经一度消失的挫折感和压力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上,想到从此以后相当长一段时间,他都还将生活在这个人的阴影之下,他无法不感到沮丧和痛苦。

    看着青州市市委书记沉着脸离去,杜士诚能够想象得到师北蓉心中的无奈,但是他自己心中也同样充满无奈和苦恼。他也不愿意跟师北蓉进行这样的谈话,尤其是有些问题相当的低级,根本不应该是像他们这样的官员应该讨论的问题和细节,但是现在,他们上了同一条贼船,必须和衷与共,对这位还不太老练的青州市市委书记,他必须及时出手相助,不至于让他露出更多的破绽,导致某种可能。

    他在等待离去的这段时间里,陷入深深的回忆。他现在差不多要到靠回忆生活的年龄了,反省自己过去的岁月,辉煌的,黯淡的,谨小与意气飞扬,困难与一马平川,在仕途上的奋斗,在官场中的纵横,总的来说,他还是算成功者,他的所作所为,基本上还是符合一位官员的基本操守。但是,数十年的宦海搏杀,他从那些权谋之书中得到的教育,使他认识到,他人即是地狱,这世上每个人唯一能够真正依靠的,只有自己,除此之外,就是冰冷而污浊的金钱。正是因为深深地知道这一点,他早就想为自己这一生做点另外的打算,也就是捞点钱,但不是小钱,而是大钱。金碧辉煌大酒店背后那个商团准备送他三百万股份时,曾经让他动心,但是只经过简单的衡量,他就拒绝了,一个市委书记不止这个价钱。最后,熊天成靠了上来,他断然出手,一生中第一次真正以权谋私,或者说,他这一生都似乎在创造和等待这一次机会。

    但是,他也因此背上了沉重的包袱。

    这很自然,这世上任何东西都具有辩证性,尤其是像金钱这种具有某种超级魔力的东西,他拥有了青州酒业价值过亿的股份,但同时也失去了心灵的安宁,堕落为一位腐败、担惊受怕的罪犯,终日惶惶,恐惧某天纪委或者检察官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幸好,他终于在人生的最后阶段,又拿到了一张好牌,一张足以保证胜利的王牌:省纪委副书记。

    他的老练和低调欺骗了很多人,包括一直对他赏识的党校副校长和人大副主任,他的仕途将焕发第二次春天。想到梅梅,他再次坚信,在这世上,最重要和最强大的力量,是每个人的头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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