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猛虎市长 正文 第一章 对于政客来说,勇于应变是最重要的能力

所属书籍: 猛虎市长

    一切从接到那个电话开始。两个小时前,在政府常务会上,陆虎城的手机突然振动,幸运的是,他当时没有在发言,所以起身离开会场接了这个电话。在确定了他的身份后,电话那边问:“你知道我是谁?”

    “我听出来了,你是老邵……”由于是陌生号码,陆虎城并不十分确定。“常委会刚结束,叶杨到云州。”电话那边简洁地说,然后挂断。有几秒钟的思维停顿,但是他立刻反应过来,似乎有什么东西刹那间从他身体里抽走,只是一时还来不及去感受。他平静地回到会议室,几分钟后他做了总结发言,依然是他那种一马平川的猛虎风格,强调了重要性和目的,提出任务和要求,气势凌人,没有与会者能够从他偶尔、极短暂的走神中捕捉到那一丝异常。

    结束会议后,他吩咐办公室主任付德昌立刻把会议精神整理出来,做成文件传达下去,叫秘书罗四维自己下班,不用管他。回到办公室,关好门,把靠椅搬到窗前,茶杯放在旁边的茶几上,坐下,放松,闭上眼,这个时候,他才开始脱离刚才那种强撑出来的镇定,全身瘫软,可是这一刻,他的思维却是异常清醒。

    那个电话最后一句话证明了他的判断没错,打电话的人是省委办公厅副主任邵光。邵光没有用他自己的手机和座机,而是用了一张备用的卡,陆虎城知道这是邵光一向的谨慎,同时,这也传递出某种复杂的信息:这个电话很重要,也具有一定的风险。

    重要是毫无疑问的,风险也是。这种违背组织纪律的行为,是所有官员的禁忌,邵光敢于冒这种风险,是因为他希望获得的利益超过这种风险,同时,他肯定自信地认为,他做了充分的预防措施,哪怕万一出现什么意外,他也能够从容脱开干系。但是这时候,陆虎城并没有花多少时间去替邵光着想,如果将来他需要对这位副主任做某种回报,他毫不在意的。他考虑的是邵光这句话,他必须从这一句话中分析出尽可能多的信息来。

    第一个关键词是常委会。西川是一个超级大省,每一位省委领导都是日理万机,如果单是机床厂的并购案或者锦绣园区的问题,都不足以让省委召开常委会讨论,纪委或者其他相关部门就可以直接决定并采取行动,那么这个讨论很有可能是因为自己这位云州市市长,当然,还有刚刚退下去的省委副书记张红旗。

    第二个关键词是叶杨。想到这个名字,陆虎城一阵心悸,眼前闪过那张冷漠而高傲的脸,十几年来,记忆还是那样的清晰、深刻。从某种意义上说,“叶杨”这个名字甚至比“常委会”更加重要,更加让他感到压力。

    谁都知道他和叶杨的特殊关系,这半年围绕锦绣园区的问题,多次传闻省里要派工作组来云州,陆虎城早已做好各种应付准备。但是现在,委派叶杨来担任这个工作组长,再加上通过了常委会讨论,多少表明了省委的某种态度。

    这个结论让他感到沮丧,看来省委是下定决心了。云州市市长意识到自己的危险处境,他毫不怀疑,这一次将超过他从前遭遇过的任何一次仕途危机,他迫切需要更多的信息和帮助,但他无法再给邵光打电话求教。这样会让对方轻视他,而且既然邵光只告诉他这么多,他在打这个电话的时候,肯定就已经考虑好了。

    同时,他绝不会弱智地认为邵光这个电话是向他表明某种态度。像他们这种级别的官员,除非万不得已,很难结成牢固的政治同盟,当然更不会有什么真正的友谊。无论邵光出于什么目的给他打这个电话,只不过是暂时签订一种只有他们两人知道的无形契约,在将来,可能会在某种默契中予以兑现,并且只有当他们各自都还掌握着某种权力时,才能保证这一契约生效。

    考虑到这一点,似乎表示这位比较接近西川省委决策核心的副主任还对他抱有信心,至少,没有简单地认为他就将一败涂地,这多少给了陆虎城一点鼓舞。他继续沉思了很久,像无数次的从前,陆虎城振作精神,站起身拿起手机,拨打了一个存放了很久的电话。

    电话接通,彩铃是首好听的英文金曲。“甄擎?”在确定了对方身份后,他报了自己的名字,“我是陆虎城。”“听出来了。什么事?”电话那边很平静地问,口气似乎还带着一点不耐烦,好像两个认识很久的老朋友在随便闲聊。实际上,他们已有十几年没有见过面,没有听见过彼此的声音。

    “见见面?”陆虎城想象着对方此时的表情,但没有成功。“好吧。”电话那边迟疑了几秒钟,“在哪儿?现在?”“现在。你过来接我吧。我在市政府对面那家三菜一汤门口等你。”陆虎城用一贯的口吻下达了命令,这有一点点冒险,对方可能会拒绝他,但是幸运的是,只停顿了一秒钟,他就听到了想要的回答:“好吧,十分钟。”对方抢先挂了电话。

    陆虎城无声地笑了。他对这个人的判断没错,十多年过去了,他还是保持着那种个性,永远不会向他示弱。他本来为他准备了一些说辞和理由,现在看来已经不需要了。

    十分钟后,陆虎城上了甄擎的车。三菜一汤是一家餐馆,距餐馆十米左右有一个报亭,陆虎城装作挑选杂志,下班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会儿,不会引人注目。甄擎的情况他早就让罗四维调查得清清楚楚,比如他有一辆二手的捷达车,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副驾上还有一个年轻的女孩,或许是从反光镜看见陆虎城那身灰旧的夹克,她不屑一顾,连头也没有回,甄擎也没有给他们做介绍——他肯定不会做这种浅薄弱智的事,陆虎城自然保持沉默。

    汽车过了云州大桥,几分钟后到达云州师专,甄擎张扬地把车停在学校门口,女孩哼了一声,转过身不满地看着甄擎,然后叹着气伸手把他风衣的领子立起来。从陆虎城的角度看过去,这位“老朋友”棱角分明的下巴弧线突显而出,加上眼中的冷漠和不羁,他不得不承认甄擎这种成熟男人的魅力具有格外的杀伤作用,尤其是对那些没有经历过多少人和事的女孩。虽然,他现在的年龄已经五十有一。

    女孩毫不在意车上还有另外一个男人,也不在意可能被同学看见,侧身在甄擎的脸上狠狠地亲了一下,然后下车,关车门的时候,她瞪了一眼陆虎城,满脸怒容。

    “她在生你的气。因为你,她损失了一次品尝西餐的机会。”甄擎欣赏地看着女孩子蹦跳远去的背影,淡淡地说,“当然,你也让我损失了一段浪漫、温馨的美好时光。”

    女孩瞪他的时候,陆虎城看清了那张美丽精致的脸蛋,一眼可见的幼稚、单纯,打扮花哨轻浮,但充满生气,浑身上下洋溢着令人羡慕的年轻活力。显然,她很少看电视,更不会关心时事新闻,所以不认识这位云州权力人物。也许是女孩的漂亮和年轻让他突然感到了嫉妒,也许是女孩的目中无人让一向受人仰视的他不快,陆虎城冷笑着脱口而出:“你也只有骗骗这些女学生,在冲动无知的年轻人身上寻找共鸣了。”

    “就因为你连这种冲动也没有了?”甄擎毫不动容地反击。“看来你对目前的生活很满意,那你是不是应该感谢我?”“直说吧,你有什么阴谋。”甄擎冷哼一声,“打发了你,我也许还来得及安排另外一个约会。”陆虎城摇头,眼睛里满是愉快的笑意:“不要总是想着我来找你就是为了阴谋。”

    甄擎一脸怀疑和不屑。“好吧,我就直说了吧。我找你来,真的只是因为……”陆虎城叹气,表示屈服,然后开始缓缓咏道,“是蝶非蝶,是空非空,是我非我,时我非我……”车身轻微地晃了一下,但吃惊的表情只在甄擎脸上停留了极短暂的一瞬,他淡淡地说:“是通过网警吗?我应该想到你有这个兴趣,也有这个能力。但这并不是什么秘密,很多网友都知道‘时非我’是我,包括刚才那个女孩,就是我的一个粉丝。准备怎么办?搞文字狱,还是决定法外开恩,所以先到我这里来讨好卖乖?”

    “你这人,怎么老是人心唯危。”陆虎城坐了起来,双手扶在前排座位的靠背上,身子前倾,炯炯地盯着驾驶者,严肃地说,“你的文章我都看了,虽然有一些观点尖锐,但那是你的言论自由,只要你不违法犯纪,谁也不能剥夺你的这种权利。实际上,我也正是从这些文章中,‘认’出你的,然后才知道你在这个城市。你还用‘时非我’的名字给市委市政府写过一些群众来信,信里提的一些建议,我都认真考虑过,觉得合理可行的,我都一一采纳了,你不会不知道。”他一脸正气,似乎一回到跟他工作有关的问题,他就会自然而然地显得神采奕奕、自信满满。

    甄擎有些发愣。就在这一刻,他一直忌讳的,那种存在于他们之间的差距突兀地显露出来,让他觉得难以接受,虽然他在接到陆虎城电话后的十分钟里,做了充分的思想准备。

    “我也很奇怪,我本以为我们一直不会再见面,这一生都不会再打交道,你会远远地离开官场,像逃避瘟疫一样逃避这个曾经重创你的圈子,但是,你还是那样关心时事,参与政治,充满热情,理想主义。”或者意识到了自己的锋芒,陆虎城收敛了一些,语气平和下来,用词也偏向褒扬。

    但是这已经足够打击驾驶者。有好几秒钟甄擎走了神。幸好滨江大道平直宽阔,他的车速也不快。他有些愕然和愤怒:他怎么就能这样坦然,这样理直气壮,这样心安理得地说这些话?他就对十六年前的事没有一点愧疚和羞耻?!他发了一会儿呆,才缓缓说:“一切社会问题,归根结底都要与政治扯上关系。我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世外之人,我无法对我身边的人和事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我无法控制自己的思想和感情,所以有时只得跳踉大喊几声。这是一个公民的责任心,匹夫有责。如果你想奉劝我以后不要……”

    “怎么可能!我无权剥夺你这种权利。”陆虎城举起手打断了他,“我没有看错人。你一直是这样的人,我也一直尊敬你,我们的政府工作也正需要你这样的人配合和监督,这也是我今天特意来找你的原因。我想请你看一下刚刚出台的《云州市产业发展战略规划》,提一些意见,你可以发在网上,发到你的博客上,让更多的网友来参与这个讨论,我们会参考广大市民的意见,进行修改和补充,最后完善这个《规划》。”

    甄擎认真扫了几眼一脸正气的云州市市长,试图揣测这些冠冕语言下的真实意图,问:“想让我唱赞歌,引起某位省领导的注意?”

    “不,我更想听到你严肃的批评。”陆虎城神色不变,虽然,他非常惊诧他这位“老朋友”的敏锐,虽然甄擎的猜测并非完全正确,他的阴谋非常复杂,也许永远用不上,他却不得不未雨绸缪,早做埋伏。

    很长的一段沉默后,甄擎平静地说:“我答应你。”“我有你的信箱。我会把翔实的资料全部传给你。”陆虎城如释重负,他没有掩饰这种情绪,他知道本就无法欺骗他这位聪明过人的“老朋友”。“虽然我答应了,但有些话我还是要告诉你。”甄擎又恢复了开始时那种无所谓的冷漠和从容,“看来我的判断没有错,你很可能正在遭遇一场空前的政治危机。是锦绣园区吧?我虽然没有完全明白你为什么要让我来做这件事,为什么要这样做,但我可以肯定,我将成为你的一块砖头,砸在某人的头上。”

    “那你为什么还要答应我呢?”陆虎城问。他有些佩服,十六年过去了,他们虽然走在两条不同的人生道路上,但是这位老朋友的政治敏感丝毫不减。“因为你虽然是个无耻的阴谋家,可还不算是个烂透的坏蛋。”甄擎的嘴角浮起一丝讥笑。“你还是和从前一样。”

    陆虎城过了好一会儿,才轻轻说,听不出这句话是褒是贬。汽车驶出滨江大道时,陆虎城把今晚准备见的人再考虑了一下,决定了下一个名单:“送我去左岸水榭。”甄擎无声地执行了这个要求。

    到达左岸水榭时,陆虎城摸出钱夹,掏出一张通行卡递给甄擎。“我多次在西川日报和云州日报上看见你的廉洁事迹,看来是假的,你也是个贪官。就算一年前房价低一些,这里一幢别墅少说也得两三百万吧。”甄擎扫了一眼金光闪闪的通行卡,递给迎上来的门卫,门卫在值班室电脑上一插,验明真伪后还给他,立正敬礼,然后自动门被打开。

    “出来的时候不需要吧?”甄擎把卡还给陆虎城。“不需要。车辆进出有自动识别系统。”陆虎城收好卡,笑着说,“你没有看上面的名字,户主不是我。我只不过暂时使用一下。”“胡迁。我早看清楚了。”甄擎脸上露出暧昧的笑容,“大千集团的董事长,锦绣园区项目的幕后老板,也是这片别墅的开发商。云州响当当的大人物,换个通俗的说法:黑道大哥。不过,现在别人都尊称他为胡总了。两位携手共进,一大富一大贵,当真天作之合,可喜可贺。”陆虎城没有理会,指点他把车在一幢别墅门口停下,下了车,关好门,挥手说:“后会有期。”甄擎没有回答,猛踩一脚油门,喷出一股轻烟,似乎这就是他此时的心情和对这位云州市市长的态度。陆虎城微笑着看着汽车消失在黯淡的霞光里。他多少理解这位“老朋友”此时的心情,正如对方也多少猜到他的一些意图,可是甄擎肯定猜不到全部,更猜不到他将在接下来这场暴风雨中扮演什么样的角色,有什么样的遭遇,甚至这一切,连陆虎城这个策划者自己现在也不知道。

    “做一件坏事和十件坏事的后果,大部分时候完全一样。”胡迁十六年前说的这句话一直记在他心中。做坏事的时候绝不能拖泥带水、瞻前顾后,充满陷阱与阴谋的权力场上,既然参与,就要有面对失败与出卖的勇气和智慧。

    他转身,定了一下神,走上台阶,按下门铃。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门被轻轻地拉开,门后是一个年轻的女孩,有些胆怯又有点欣喜的样子。女孩乖巧地半跪在地上,从鞋柜中拿出拖鞋,亲自给陆虎城换好,说:“我给干爹做大餐。”“今晚不能吃大餐了。等会还有事。”陆虎城歉意地笑。

    女孩失望,立刻又振作起来:“那我去给你煮饺子,一会儿就好。”说罢飞快地转身,碎步奔进厨房。

    接下来是一段静谧而温馨的时间。饺子端上来后,陆虎城沉默地享受这种他一生热爱的美食,女孩安静地看着他,他们都不说话。大多数时候,陆虎城用餐的时间也是工作,难得像现在这样轻松随意。女孩收拾残局的时候,陆虎城打开电视,笑着对女孩说:“你给胡叔打个电话,就说我在这里,让他过来一下。”

    胡叔就是胡迁。刚才甄擎说得一点没错,胡迁就是西川有名的民营企业大千集团的董事长,也是锦绣商业园区承建方大千房产的幕后老板。这片左岸水榭别墅区也是大千房产开发修建的,陆虎城和袖子现在的这幢别墅,是胡迁的私人房产,虽然袖子在这里住了快两年,但名义上,袖子只是胡迁的保姆。

    这幢别墅的主人,自从“保姆”进门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这是两个男人心照不宣的默契,而袖子也默默接受了这件事。现在,第一次,她的雇主,跟这幢别墅有关的三个人都要聚在这里了。

    袖子拨通了胡迁的电话,迟疑一下,轻声说:“干爹在这里,请您过来。”她望着陆虎城,他对她点点头,表示她做得完全正确。他肯定她不会说他的名字和职务,所以没有特别要求她如何说话。他没有自己打这个电话,是因为他对于电话有痛苦的记忆,从而让他养成了谨慎的习惯,或者说是一种怪癖,任何时候都尽量避免因为电话留下某种线索。

    袖子放下话筒,说:“他说好。”“你先收拾一下,等会上楼去玩电脑吧。给你胡叔泡杯茶,我……也来一杯茶吧。”陆虎城维持着笑脸。

    一刻钟后,胡迁按响了门铃。袖子已经上楼去了,陆虎城亲自开了门,两个男人在门口无言地对视,几秒钟后,他们坐到了沙发上,望着电视上的新闻联播,有些心不在焉,似乎又是全神贯注。

    “是不是很久没有这样悠闲地看电视了?”最终是胡迁开了口。“我们也很久没有这样单独在一起了。”陆虎城把电视的声音关小了一些,话锋突转,“叶杨要来云州了。”有几秒钟的停顿,胡迁叹了口气,说:“我刚刚也知道了。”陆虎城呆了一下,没有把惊诧表露出来。他知道胡迁神通广大,五年前大千集团总部迁移到省城,胡迁并没有浪费这些年的时间。他也没有问他是从什么渠道得知的,这没有必要,他们彼此相交这么多年,如果觉得有必要让对方知道的,一定不会互相隐瞒。比如现在。

    但这个消息还是让他们沉默了一会儿,两个人脸色都黯淡下来。他们都非常熟悉这个名字,正如叶杨也同样熟悉他们,十三年前他们就打过交道,或者说是交过手,彼此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都认为对方是一个劲敌。省委这一次安排叶杨来做工作组长,肯定做了某种充分的考虑,具有特殊的意义,而这对于他们来说,绝对是一个凶多吉少的信号。

    “这一阵我看了很多我儿子的书,有一本书说:应变力是企业最重要的管理能力。”胡迁笑着说,“对于一位权力人物来说,勇于应变也是最重要的能力。”

    陆虎城脑中闪过一张年轻英俊、高傲的面孔,他在锦绣商业园区的一个拓展会上见过这个刚刚毕业的年轻人,胡迁唯一的儿子胡中正,有胡迁年轻时的张扬和气势,言行举止咄咄逼人,但更加骄狂,故意表现得儒雅和谦逊也带着一眼可以看穿的做作,一副少年得志的标准模样。作为大千房产的副总,他主持了会议,他向来宾介绍大千房产董事长和总经理的时候,不是说“这是我们公司的总经理”而是“这是我的总经理”,加上他那种主人翁的语气和表情,似乎两个公司的最高领导就是他的私人财产一样。当然,实际情况也相差无几。这个细节给贵宾席上的陆虎城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当时就在心中冷笑,这种“天之骄子”,或许能够迷倒年轻无知的少女,但要让在场的那些老狐狸一样的商人就范,那还远远不够。

    “好,我们就来勇于应变吧。”陆虎城移了一杯茶给胡迁,然后拿起自己那杯揭开盖碗,吹了几下,浅浅地啜了一口,“我已经很多年没有他的消息了,你常在省城,应该对他有一些了解吧?”

    “一如从前。廉洁、正直、六亲不认、只认原则。什么都打动不了他,诱惑不了他。前年在堰市,我一位朋友就栽在他手中。”胡迁摇摇头,表示对这个人的无奈。

    “你在省城有不少朋友吧?”陆虎城看着茶杯中升腾而起的丝丝水汽。“这很难。除非是省委书记和省纪委书记,其他的人对叶杨不会有很大的影响,在工作上他从不买任何人的面子,不会轻易妥协。这大概也是以他这种背景能力,却还是副厅的原因。”他领会陆虎城的意思,可是只有苦笑。迟疑一下,他决定说实话。现在他和陆虎城的地位和力量已经发生了根本的变化,眼前这位云州市市长,已经不是当年他们认识时,什么事都需要他来安排的毛头小伙儿了。“所以我来之前已经考虑过了,我不能做这种明知没用的蠢事。我跟我这些朋友的关系,就像……这茶,使用是有次数的。用一次就会淡一些,几次之后,就不能再用了。他们也不是小报记者,可以随便呼来唤去的。”

    陆虎城扫了他一眼:“你的朋友似乎不仅仅在官场吧?”“可惜现在不像古时候,咱们不能半路劫道,或者给他安排一个仙人跳。”

    胡迁摇摇头,“对付叶杨这样的人,邪招也很难用得上。”

    “叶杨并非真的就是柳下惠。”陆虎城若有所思地说。“孟涵?这女人什么事都不搅和,安静隔绝。况且,他们音讯两断,应该有十多年没有往来了吧!”胡迁完全跟得上陆虎城的思想,不仅因为反应敏捷,也因为他和陆虎城都同时经历过十多年前的那些事。那时候,她是叶杨的女友,现在,是云州五中一位沉默寡言、离群索居的化学教师。

    “孟涵这样,反而凸显当年对她的伤害非同一般,而叶杨这种自命君子、有道德洁癖的人,这么多年不跟她往来,这正常吗?事非寻常即为妖。”

    “可以试试。”胡迁迟疑一下,点点头。“无论叶杨的工作组以什么名义来云州,我们首先要反省自己的工作是否做得到位,事先做一些查漏补缺应该是有必要的。”陆虎城带上了一些套话,“我们可以做一下假设,试想一下,如果让你来领导这个工作组,你会选择从什么地方开始工作,或者说取得突破呢?还有一点,省委既然作出这个决定,就不会是无中生有、空穴来风,工作组也不会做捕风捉影的事,他们应该有一定的证据或者确凿的线索,很可能一到云州就能抓住什么。”

    “是,堡垒总是容易从内部攻破。”胡迁点点头,眼睛眯起来,脑中一一计算:机床厂领导、破产清算小组、发改委、规划局、国土局、建委、税务……当初攻城掠寨,战无不克,可是现在,这些陷落的城堡竟然可能成为炸翻自己的地雷,所谓人生的变幻莫测,真是难以言说。他沉吟着说:“现在分析一大群贪官谁可能翻船,真是一件难事。这些工作本来应该由纪委来做的,他们才更专业。”

    “如果人不好解决,那就解决事。可能出事的就是两块:机床厂和锦绣园区。”陆虎城道。真正到了具体工作上,他就会立刻恢复一位强人的本色,显示杰出的分析问题和处理问题的能力。

    “前一块应该解决得很好,程序和细节都很周密完善。再说机床厂已经成为历史,清算小组早已解散,当年的账已经烂了,谁也无法找到那些原始依据,很多当事人不是退了,就是不在云州了,这一块应该没有什么问题。主要是锦绣园区。这里面牵涉的利益方多,谁也想不到风暴会从哪里刮起,任何一处漏水都可能弄沉大船。”胡迁点头说。

    “谋事在人。很多时候多使一分力,就少一分危险,甚至很可能就是这一分力决定最后的结局。所以这种时候只有多费点工夫了。”陆虎城手指重重地在茶几上点了几下,沉吟着说,“说事呢,又得回到人身上。把关键的几个人拿住,事情基本上就解决了大部分。你觉得马维仲和李博这两人怎么样?”胡迁眼中的赞赏一闪即没,他无法不佩服云州市市长这种过人的能力,可以用一个词来形容:英雄所见略同。马维仲是市国土局局长,已经快到退休年龄,因此变得有些肆无忌惮;而李博是建委主任,年轻气盛,自信满满,套用托尔斯泰那句话是:跋扈的官员都是相似的,跋扈的原因各有各的不同。胡迁一个小时前一一分析那些寄生在锦绣园区上的贪官们,也觉得这两个人最容易被人盯上。不仅因为他们所处的位置,也因为他们的行为。“真希望他们现在不在那个位置上。”他嘟哝了一句。

    这句话当然不是希望陆虎城对他们的职务进行某种调整——这没有用,既成的事实已经无法改变,同时也来不及,只是一种纯粹的抱怨和担忧。

    “马维仲做事粗疏草率,李博的工作作风稍嫌粗暴,这本来没有什么,也很正常,一个干部,总有这样那样的缺点,任何人都不是十全十美的,只要不出现大的错误,都可以原谅,可以期待他们在今后的工作中加以改正提高。但是,”陆虎城故意在这里停顿了一下,“锦绣园区是市里的重要项目,如果他们的这些行为影响到了这项利国利民的重点工程,就要对他们进行必要的提醒了。”

    “我等会儿就跟他们打电话,如果工作组约见他们,绝对不能乱咬锦绣园区,影响大局。犯了其他的事,还有人救他,如果在这一点上招架不住,那就是自绝于人民。”胡迁对陆虎城的话心领神会。只是云州市市长在这种时候,只有他们两人还要这样冠冕堂皇,他忍不住也回了一句套话。

    “你可以含蓄提一下,这是我的意思。”陆虎城大方地说,这是惠而不实的人情,就算将来有什么万一,谁又能够用第三者的话来证明什么,“那么,拆迁呢?那些钉子户的善后工作都做好了?没有留下什么后遗症吧?”

    “这要看从哪个角度去看问题。真要认真起来,这世上没有一张钞票是干净的。”胡迁暧昧地笑了起来,避而不答。

    一旦回到利益上,这位董事长,或者说黑道大哥就露出冷酷无情的逐利本性。他年轻时候不是这种风格,似乎只是因为年龄,让人变得吝啬小气,这也可能是这位盟友目前唯一的缺点。陆虎城压抑着心中的厌恶,淡淡地说:“该安抚的,还是得用柔软的手段。关键时刻不要激化矛盾,一个螺丝钉可能毁灭一艘航天飞船,一点儿火星就可能烧毁你的锦绣园区,小不忍则乱大谋。这种时候,多花点儿钱买个平安,不算亏。老胡你不是刚出道的混混。”因为有些生气,说到后面他多少流露了一些情绪。

    “我亲爱的陆兄弟,市长大人,咱们是私人企业,哪能跟政府比,钱不是自己的,花起来不心疼;咱也不能跟李嘉诚比,钱只是一个数目。当家才知道油盐贵,刚才说的那一路路神仙打点下来,已是小两千万,前期投入太大了,项目做到现在,我那点儿存粮早就吃光了。说到底,咱们是蛇吞象,如果不是那些包工头垫资,早就原形毕露,连办公费用都要靠借。现在要想突然拿出一笔钱来,真的是很为难。而且这笔钱不是小数,不是几万十几万几十万,少说也得千八百万。这些刁民,一旦开了头,就难以收尾,一个人拿了钱,以前没事的也会回头生事,所以,这是个无底洞,最好的办法就是继续保持高压政策,一分钱也不给。陆兄弟,这没有什么好担心的,咱们是按法律办事,按政府规定进行补偿,再说……”胡迁停顿了一下,还是把最后一句话吐了出来,“最后赚到的钱又不是我一个人的。”

    这是意味深长的提醒,也是赤裸的分赃。他们之间说什么话都用不着顾忌,陆虎城虎起了脸,不仅是真的愤怒,也是为了显示自己的权威。是的,他一直在拿胡迁的钱,但是在最后,他会让这个自以为是的黑道大哥明白一切的!陆虎城拿出烟盒,弹了一支出来,点上。他知道胡迁不抽烟,而且也讨厌别人在他面前抽,但是现在他故意要这样做。

    “当初要不是你拦着,按照从前的办法,比如左岸水榭,一口气拿下来,现在生米差不多也快煮熟了吧?咱们把门一开,销售一空,拿钱走人,还怕他什么工作组。”胡迁轻轻咳几下,挥散弥漫过来的烟雾,埋怨道。

    陆虎城心中冷笑。胡迁是可以一走了之,可是他这云州市市长却是跑不掉的庙。任何时候,锦绣园区都是他的政绩,或者证据。但是他没有反抗,多年的宦海沉浮,他已经历练成为一位成熟老练的官僚,有时必须运用一些技巧,何况这个问题并不是今晚谈话的重点。

    “程序不要出什么问题,该完善的法律文件,该走的过场要补上,这一点不被工作组抓住把柄,就不会出什么大问题。”他换了个话题。他知道这相当于废话,只是为了缓和一下气氛。

    “立项批复文件、规划意向书、建设用地规划许可证、建设工程规划许可证、建筑工程施工许可证?这你放心,一切都没有问题。总经理是个人才,是我儿子以前的老师,既有理论知识,也有实践经验,做过西川几个有名的大项目,花了高薪,还三顾茅庐才请来的。”胡迁露出得意的笑容,“而且,我们拥有西川最好的法律顾问、财经专家,我儿子为这个项目组织了一个强大的班底,一个可以解决一切问题的智囊团,除非对抗粗暴的行政命令。而这,在您统治的这块土地上,是绝不会出现的。”

    他的得意和称赞与其说是对智囊团,不如说是对他儿子,只是为了礼貌,最后才半真半假地恭维了云州市市长一句。

    “这个人靠得住?这群人靠得住?”陆虎城很乐意这时候看到对方高兴,配合着搭了一句。

    “这个时代,谁不爱钱?”胡迁不屑地哼一声。“钱啊……公司资金现在怎么样?”陆虎城问。他终于抓住,或者说制造了一个好的时机把这个问题抛了出去。这才是今晚谈话的重点。两个小时前他认真梳理了方方面面的人和事,他认为这是他唯一的软肋,叶杨最有可能选择的突破口。“就那样吧。”胡迁审慎地回答,他没有被自己的快乐情绪麻醉,警醒、老练地把皮球踢了回去。“有些资金可能需要及时处理一下吧。”陆虎城扫他一眼。“如何处理?有些是指全部还是某几笔?”胡迁脸上挂着和气的笑容,但言语毫不含糊,他们都知道这是今晚谈话最关键的部分,谁也不会轻易妥协,他们都急于找到解决这个问题的办法。

    “如果能够全部处理,那是最好。任何一笔贷款出了问题,就会像血腥一样把工作组那些鲨鱼吸引过来,并且会通过杠杆作用放大,触发所有的贷款炸弹,引发骨牌式的海啸。”陆虎城侧过身,盯着胡迁。

    “但是这没有办法,我无能为力。”胡迁毫不迟疑地断然拒绝,“两个多亿不是小数目。”

    “但是总得处理吧?问题的严重性你也知道。”陆虎城继续盯着他,加重了语气。

    “我可以用这个项目去申请贷款。再怎么也要一个月。”胡迁避开了云州市市长的目光。“能贷到?”陆虎城毫不掩饰自己的怀疑。云州的银行和信用社早成了他和胡迁经常算计的鱼肉,该下刀的早就下过了。“只要您还是云州市市长。”胡迁暧昧地笑笑。“这一次我不会出面的。”陆虎城首先堵住了对方可能的无理要求,“现在是非常时期,同时也不像过去,银行已经不爱听地方政府的招呼了。”“你不出面可以,但你不出力就无法完成这个贷款。”胡迁毫不退让。“不要以为我就能够一手遮天。”陆虎城摇头,“无论如何,这个城市最高权力人物,是蔡松坡。”“蔡松坡?他不过是松包书记,而你是……”胡迁冷哼一声,用力地握拳,狠狠吐出后面四个字,“猛虎市长!”这个称呼似乎有种奇怪的力量,两个人身子都僵硬了一下,然后各自倒向沙发,沉默了一会儿。“这种时候还是少给我灌点迷汤。说吧,你能够贷到多少?”“两……三千万应该没有问题。”胡迁迟疑着说。“公积金那一部分必须处理,而且要处理干净。”陆虎城缓缓地说。通过对住房公积金管理中心主任施明德的工作,他们用公积金抵押,几次从建行贷款的金额超过了八千万,三千万显然无法填上这个窟窿。

    “无法处理。”胡迁再次无奈地摇头,干巴巴地说,“除非你让我立刻破产。”一瞬间的沮丧险些让陆虎城失态,但他控制了自己。他有一些后悔,也许他太着急了,对锦绣园区这个项目不该那样急于求成。

    但当时似乎是不可错失的机会。蔡松坡跟他交底,他的身体也许无法支撑到他的任期结束——这也是云州市委书记为什么一直放任陆虎城昂首阔步地在云州横冲直撞、绝不掣肘的原因。同时,张红旗要退了。张红旗明确告诉过他,他要一退到底,绝不到政协和人大做摆设,这让陆虎城处在一个非同寻常的情形:既是挑战也是机遇。所以他必须尽快在他的市长任期中做点什么,干出点让省委眼前一亮,给予肯定的成绩,促使省委下定决心。这是一种赌博心理,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回顾他的人生,或者说是仕途奋斗,几乎每一次前进都带有赌博性质,而且这一次看起来比以前风险要小得多,更有把握,更容易控制局面。可是,突然之间,情况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他权力的泰坦尼克前面突然出现巨大的冰山。

    “破产?”陆虎城坐直了身子,冷笑起来,“首先破产的是我!你是不是以为反正现在这个项目已经启动,离了我,你也能够独自完成?所以你就可以看着我一个人在泥淖中挣扎,看着我慢慢陷落,而你却在岸上悠闲地喝茶?所以说,友谊是一艘船,在风平浪静的日子里可以载两个人,在浊浪滔天的时候则只能由一人乘坐,是不是这样?”

    胡迁也坐直了,有些错愕地看着他,他们有好多年没这样红过脸了。“陆兄弟,你怎么能这样看问题呢?你应该知道我的确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愤怒和指责不会解决问题,这种时候我们最应该做的是坐在一起认真研究讨论,心平气和。无论叶杨为何而来,他要对付你,肯定会从锦绣园区入手,反过来,他调查锦绣园区,也绝对是为了你,所以我们绑在一条船上,这艘船永远不会一个人独享,无论是我还是你,我们将共同拥有它,谁也不会弃船独自逃生,我们要同舟共济。”

    陆虎城浓眉拧了起来,瘦骨嶙峋的脸上有一种凝重,他沉思着。最后,他抬起头,说:“能不能想办法暂借?高利贷也行。只要先过得了这一关。叶杨能在云州耗多久?不会超过三个月吧?”

    “如果能够借得到,我倒不在乎这三个月的水钱。可是这不是几百一千两千,而是八千万。西川没有哪家高利贷公司,可以一下拿出这么多现钱来。就算拿得出,也不敢这么轻易就借给我。”胡迁苦笑。

    陆虎城点点头,似乎同意他的说法,他笑了笑,露出满口的白牙。“好吧,既然这样,那就让我来吧。老胡,算你欠我一个人情。”

    不是计划中的,但是,别无选择,陆虎城在心中下了决心。他再次叹气,似乎是向残酷无奈的现实表示屈服。“我让洪长吉出面开个项目协调会。他主管这块,又是常务副市长,应该对那些行长有作用。当然,具体工作还是由你来做,看这块能够搞到多少。然后,我再看看有没有企业有富余的现金,先挪一部分过来,实在不行……”云州市市长的脸上露出一些凶恶的表情,“动动国资委的投资公司,还有社保基金。”

    “啊!”胡迁吃惊地张大了嘴。他完全没有想到陆虎城态度如此突转,喜出望外的同时,也有些惴惴:这是不是预示着他们将面临的是一场生死攸关的战争?但是这种时候已经无法思考辨别,他随着陆虎城的思路建议说:“云电和天驰效益都不错,它们可能有这个能力。”“过两天你就知道了。”陆虎城矜持地故作高深。权力的力量很大程度在于它的神秘性,如果一个官员跟别人在信息占有量上完全一样,那就不会存在多少权威。

    “好吧,咱们分工合作。我该做的事你不用管,你把你那块做好。”陆虎城的情绪突然轻松起来,端起茶杯啜了一口,“公积金那一拨人怎么样?这种时候千万要笼络住。”

    “只要你还是云州市市长,就不会怎么样。”胡迁再次用了同样的回答。但这一次表情严肃认真。

    “有一个人,需要做些工作,何恒。”“一位市委书记的秘书,完全值得投资。而且年轻、前程远大,可以做做长线,不仅是现在,将来我的儿子也用得上。”胡迁笑着答应,“但是像何恒这种人,光是金钱,或者美色,都不足以笼络得住,也许,一个县区的副书记对他更有吸引力。”

    “必要的时候,你可以给他这种暗示。”陆虎城无谓地一笑。“有一个人,陆兄弟你也要注意一下。”胡迁沉吟着说,“我们能想到孟涵,叶杨也能想到她。”陆虎城眯起了眼,看着胡迁,好一会才笑笑说:“好吧,我现在就去跟她打招呼。我没带车,你送我一下吧。”用不着胡迁提醒,他绝不会忽略她,而且,胡迁肯定想不到他将如何对待她。

    他们从沙发上站起来,一起离去。胡迁抢在了前面,但是陆虎城没有接受他的好意,没有上楼去跟袖子告别。

    胡迁没有带司机,他的车是一辆老式的公爵王,方正庄重,属于被淘汰的车型,同时这辆车已经用了七八年,里程超过十万公里,匹配他的身份,早该换更好的新车,比如他的很多同行都选择了更加时尚的奔驰宝马。但胡迁固执地不为所动,继续使用。这是他性格和爱好的某种具体体现。胡迁把他送到云都大厦,停车的时候,慢慢地说:“我觉得一个真正的政治人物,在对待女人的问题上,尤其要小心,这跟对待一场倾国的战争一样需要谨慎。”

    这是句耐人寻味的话。胡迁显然不是在指责他对于美色的迷恋和情欲的放纵,他们都不是什么道德君子,同时,他也不是现在才知道这个女人,他要提醒他有无数的机会,那么,现在这样做,是因为他意识到了苏裙的能量和作用?

    苏裙就是陆虎城马上要见的女人,也是他的秘密情人。虽然,秘密这个词不太准确,这个城市中很多人都知道他们这种关系。

    二十年前,陆虎城二十七岁,苏裙二十岁,从他们第一次见面开始,他和她就纠缠不休,分分合合,如果分析陆虎城生命中最重要的、对他影响最大的人,胡迁毫无疑问要排在第一,而排第二的,就是这个女人,苏裙。

    因为如此,陆虎城没有刻意掩饰这种关系。他知道苏裙打着他的旗号在云州做一些买空卖空的倒手生意,甚至会狐假虎威地敲诈一些企业和基层官员,但是没有人向他反映,他就装作一无所知。他也从来没有因此担心,虽然,肯定会有一些不好的影响,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他享受了她的身体,就得为此付出一些代价,只要不影响到他的根本——他的权力基础,他就认为这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如果将来某一天她东窗事发,他只会认为这是她咎由自取,他绝不会同情她,更不会施以援手,而那些跟她狼狈为奸的官员们,他更没有过问,或者说提醒他们的义务,那是纪委的工作,他是市长不是事必躬亲的诸葛武侯。这是他对这个女人的一贯考虑和态度,但是这时候胡迁突然强调这一点,再加上他们离开左岸水榭时的对话,陆虎城有些怀疑这个老狐狸是不是嗅到了什么,或者只是他的本能直觉?最后,他决定不再想它,按他的预定计划进行。

    是的,无论胡迁是如何想的,无论苏裙以前做过什么,以后想做什么,从这一刻开始,他将和她做一个了断。二十年的恩怨,他在心中深深叹息,真是一笔难以清算的糊涂账,谁知道到底是谁欠谁呢?

    下车进入云都大厦,在电梯里,他对着钢壁上映出的自己微笑,因为模糊,似乎有一种暧昧的危险色彩。

    苏裙住在顶楼,是一套跃层的复式套房,有一个楼顶花园,站在那里俯瞰整个云州,是陆虎城非常向往的事,但也只是想想而已,从来没有机会实现。

    在这个资讯时代,他只要在那里呆上一分钟,他的光辉形象就可能出现在云州网景、西川在线甚至全国的门户网站上了。陆虎城不明白苏裙为什么要在云州买这套房子,指望房价上扬获利?或者根本就是为了营造一个意图笼络他的温柔乡、一个安全的性爱堡垒?但他从来没有问她这个问题。

    他没有按门铃,推门而入,苏裙从沙发上跳起来,跑过来迎接他。屋子里温暖如春,虽然已是四月,她还是开着空调,穿着薄而透明的睡衣,奔跑过来的时候,金发飞扬,波涛汹涌。这一切都是为陆虎城准备的。和无数次从前一样,她在接到他的电话后就一直在等候着他。在云州,没有比等候这个男人更重要的事情了。

    陆虎城立在门口,没有说话。苏裙跪下为他换鞋——在这一点上,她跟袖子的表达方式完全一样。她低头的时候,陆虎城的目光从她荡人心魂的丰满翘臀、曼妙腰背扫过,然后落到她垂落的睡衣领子里,一片白光炫得他神魂荡漾,一股热力本能地从小腹腾起。但是他的眼神依旧如高山深湖一样冷静无波。

    苏裙拉着他的手,引着他到沙发上坐下,陆虎城轻轻一带,苏裙坐到他的怀中,陆虎城另外一只手伸进了她的睡衣。没有任何前奏,他们倒在沙发上,翻滚纠缠如枝蔓扭结,这一次,陆虎城罕见地表现了主动——以前他总是坦然从容地接受她的服务,像一个进擦鞋店的冷漠顾客。他施展浑身解数,操纵了整个过程和节奏,最后在地板上完成了最后冲刺,两个人都到达了快乐的巅峰。

    只有几秒钟,陆虎城就从那种致命的坠落快感中清醒过来,他冷冷地俯瞰躺在地板上的女人:目光迷离,脸色泛红,像堆死肉瘫在那里,一动不动。四十如虎,这种时候,这个女人完全向情欲投降,思想和身体分离,或者说完全失去了思想。

    陆虎城把自己从女人的身体里拔出来,没有穿衣服,直接走向了卫生间。他们之间用不着虚伪的礼貌,至少他认为不需要。性对于他来说,与其说是追求一种生理上的快感,不如说是满足一种心理上的征服。尤其是对于苏裙。

    他在她身上享受到了一个男人纯粹的肉欲满足,他喜欢她为了取悦他的表情和努力,她的身体是他刺激的地狱,但是更令他愉悦的,是那种似乎带着一些畸形的心理满足。她是那样的美丽和骄傲,曾经那样高高在上,对他不屑一顾,现在,却匍匐在自己脚下,像一只柔顺的羊羔,一个可以让他任意折腾的玩具,而这一切,都来自于他的权力。

    当然,他明白她绝不是白白付出。看起来他什么现实的利益也没有给她,金钱、一个承诺甚至一个微笑,但是,她早就通过别的方式得到了超值的回报。他痛快地冲完澡,有一种淋漓的舒服。走出卫生间,苏裙已经等候在门边,递上他的睡衣,他的其他衣物现在整齐地放在另外一张沙发上,地板上的狼藉也打扫干净。陆虎城重新在沙发上坐下,苏裙挨了过来,坐在地板上,靠着他,双手扶在他的腿上,不时挑逗他一下。她没有去冲洗,她知道他喜欢闻她身上这种暧昧气味。她决定在这种氛围下跟他说话,这是她早就计划好的。

    “你真是头猛虎。”她昵声说。陆虎城端过茶几上的参茶。“我想再开个公司。”她说。

    这句话跟前一句话没有丝毫联系,来得突兀,跟刚才那场性爱一样没有任何前奏。但她知道这是他喜欢的风格:简洁,直接。

    陆虎城没有搭话。喝茶,放下,拿过遥控器,打开电视,整个过程没有一丝的停滞。

    “房产咨询。我认为在未来的几年,地产行业会有一波大潮,云州也不例外。”她审慎地说,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她的情人。

    陆虎城开始换台,寻找自己感兴趣的节目。“当然,更重要的原因,是你。你不仅是我的猛虎男人、这个城市的猛虎市长,也肯定是将来的猛虎书记。”苏裙迟疑一下,继续说,“你会继续推进你的宏伟规划,尤其是在城市改造这方面。所以我认为这方面会大有作为。”

    毫不隐瞒,苏裙和盘托出自己的计划。她知道他一直都有粗暴的名声,也常常会做出一些让人侧目的莽撞之事,然而实际情况并非如此。他远比她接触过的绝大多数人聪明谨慎、思考周密。他那些“猛虎”行为,早就经过了无数的论证考虑,对他个人来说,绝对是利大于弊,或者说,他只不过是在做“政治秀”。这世上能够深刻认识这个男人的人为数不多,而她,绝对算是其中之一,所以她从不在他面前玩不必要的心机和耍小聪明,除了极其关键的一些秘密,她基本上不对他隐瞒任何事情,因为这肯定将被证明是弄巧成拙、自讨苦吃。

    “你的商贸公司呢?”陆虎城未置可否。“也做。继续做。但是那不稳定,而房产咨询,我想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应该有一个稳定的业务。这就像零售和批发一样。我的咨询公司面向云州所有的房产开发公司,这个市场应该很大。”

    她的比喻让陆虎城感到好笑。是不是正像她经营她的身体一样,以前零售给许多人,现在批发给他?他的手从她的衣领伸进去,握住那团温软,然后换了一团,最后将两团都握在手中。

    或者,正是因为她把自己批发给他这位市长,才能够想到做这种批发的生意。无论她是怎么想到这个主意或者说是受到谁的唆使,毫无疑问,这个主意本身并不坏。利用他的影响,她可以去敲诈云州所有的房产开发商,像她从前的生意一样,一马平川,战无不胜。同时风险极小、投入极少,利润却巨大,这是她事业上的一次飞跃。陆虎城有些恶作剧地在心中给她做客观评估。

    这个女人胃口大了起来,知道该如何赚大钱了。如果说以前还只是小农经济的小打小闹,像她所说的“零售”,但是现在,已经像一朵罂粟,吸够了充足的养分,变得茁壮、妖艳而滋润地生长。

    这个突然冒出来的要求,跟他来之前的计划并不冲突,甚至可以说自投罗网,但是陆虎城还是保持着习惯性的应对套路,淡漠地说:“这是你生意上的事,你不是云州的政府官员,用不着向我汇报。”

    “可是我的合作者中将会有很多云州政府官员。”这句话涌到苏裙嘴边,她瞪他一眼,怨恨之色几乎没有显示就消失,变成一种娇嗔。很多时候,她非常痛恨这个男人的冷酷,就算两个金钱交易的男女,也常常说一些虚情假意的甜言蜜语,但他从来没有,他使用她的身体就像使用一张卫生巾,然而她却无法对他发作。不仅是因为现在她还无法离开他,还必须借助他的权力,而且还因为她和他之间那些过去、那些恩怨。他有权利这样对她,正是因为这一点,她早就意识到必须在这位猛虎市长还能够虎啸云州的时候挣到足够的钱。倚人者危,这是千古真理。同时,她的年龄也是一个险恶的敌人,这些都决定了她现在必须像个奴隶一样伺候他,伺候好他。

    “我需要你的支持嘛,你说一句鼓励的话,我也心里有底。”她只有半真半假地发嗲,她一直认为用自己的软弱加柔情来对付这个精明强悍的男人最有效。

    “有这个必要吗?”“你是我唯一的依靠嘛!”

    唯一?陆虎城在心中冷笑,这两个字在字典上也作“惟一”,这是典型的心口不一。眼前这个女人也是,他佩服她的厚颜,他的手上用了力,她的表情露出痛苦,但没有出声。这种忍受和手上触觉让他有种破坏的快感,突然之间,他情不自禁地想到,这两团东西,不知道有多少人抚摸揉搓过,以后也不知还有多少会占有它,他心中的怒意再度涌起,人却更加冷静。

    “我在公司里悄悄为你留一半的股份?赚的钱我们平分。”苏裙一直紧张地观察着他,她虽然不太明白他脸上那种奇怪的表情,但是女人的直觉让她感到刚才那一刻他似乎是对她不太满意,于是,她下了决心,准备牺牲一些自己的利润。

    “我不要你的股份。这是你自己赚的钱,你自己用吧。”陆虎城淡淡地说,“只是这种公司需要一定的实力和公关,需要搞定相关方面的关系,你有把握?”

    “应该有把握。”苏裙迟疑着答,不太明白他的意思。有他在她背后,在云州还有搞不定的关系?但是听口气似乎他答应了,至少并不反对。

    “关市长分管建筑这一块,你可以多跟他沟通一下,有些事情由他出面协调,会事半功倍。”陆虎城沉思着说,似乎开始认真为她考虑起来,实际上,这是他计划中的环节。

    因为终于得到许诺,被想象中巨大的利润刺激,利令智昏的女人丧失了一贯的精明,她想当然地以为他推出副市长关小予,是他的一种战术掩饰,避免给自己造成不良影响。她完全没有想到,这可能是她的情人为她泡制的一杯甘美鸩酒。

    “市委那边也得做一些工作。既然决定做,就要做好,关系要面面俱到,不能让人抓到把柄。”陆虎城一本正经地沉思着说,把他的情人往地狱再推了一把。

    “蔡松包已经不管事了啊!”“何恒。”陆虎城镇定自若地说,“现在不是流行一个词:代言人。何

    恒就是市委书记权力的代言人。能够疏通他,就能够减少很多风险和阻力。最好给他一些股份。”

    “我能够办得到。”苏裙自信地说,自信得非常愚蠢。陆虎城看着这张依然漂亮的脸蛋,发了会儿怔,然后开始在心中苦笑。

    他没有丝毫得意。如果那个人也像她这样容易对付,那才值得高兴。

    这个人当然就是叶杨。

    省监察厅副厅长,即将驾临云州的工作组组长。这个时候,叶杨正眯着眼坐在沙发上,似乎是在看电视,实际上是在发呆。这是他母亲的房子,作为唯一的儿子,他没有理由离开日渐年老的父母,自从他回到省城工作后,就一直跟父母住在一起,包括他的妻子、儿子。“胸有激雷而面如平湖者,可拜上将军。咱们家看来又要出一位省长了。”叶杨转过头,父亲叶东山站在他身后,叼着硕大的烟斗,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他的话是对坐在叶杨旁边、一直低着头认真看书的妻子杨菁说的。“按部就班的话,小杨怎么可能是省长,应该是纪委书记吧!”杨菁抬起头怜爱地看着儿子打趣说。“妈,你说说,我如何开展工作?你在云州工作过。”叶杨笑了,抢过他母亲的书。刚才吃饭的时候,他说了明天一早就要去云州,可能要待上一段时间。他虽然遵守组织原则没有说是什么事,但杨菁应该猜得到。

    “老妈早离开那个圈子了,还要拿这些事来烦我。我离开云州也这么多年了,早已物是人非,况且这个时代日新月异,几天不吸收新的信息和精神就有被淘汰的危险,我的建议对你肯定一点儿用也没有。”杨菁把书拿了回去,笑着摇头。她三年前从副省长退下来,一退到底,没有去人大和政协发挥余热,打定主意享享清福,安度晚年。

    “张红旗是个特别的人物,陆虎城也是,如果我不是手头工作多,精力又不如以前,倒是很想研究一下这位猛虎市长。这个人也算是改革过程中的一个典型人物。”叶东山一副学究气地沉思着说,硕大的烟斗像一门老式大炮对着叶杨。叶东山研究的方向是社会政治学,对西川政坛有一些了解。在人生的安排上,老头子一副“老骥伏枥,壮心不已”的模样,今年有两个课题,要出三本书,现在是省社科院的研究员,在他们那个圈子内,算得上权威泰斗。

    叶杨苦笑,这句话一说,他就明白自己无法从父亲那里得到正确的指导了。他父亲跟很多人一样,被报纸和电视,或者说是被陆虎城的表现蒙蔽了。他们肯定认为这个人素质和能力都不高,工作作风粗暴生硬,只是靠着一点小聪明和好运气才成为西川省的高级干部、政治明星,但是他们都忽略了他的大学文凭,在他那个时代,那是一种货真价实有知识有文化的标签;他们都知道他喜欢作秀,喜欢大放厥词,是一个新闻宠儿,常常处在权力刀锋的边缘,却不知道几乎每一次看似莽撞的出击,都是他深思熟虑的谋定而动,早已把所有的风险与回报都仔细考虑和计算过了,他从不做赔本的买卖,虽然可能会冒一些别人不敢冒的风险。

    从个人能力上来看,这个人隐藏在粗鲁表面下的渊博知识、敏捷思维让大部分官员望尘莫及,无论什么时候、什么场合,只要他愿意,他都可以即兴发挥,进行一场完美的演讲,可庄可谐,让听众兴味盎然,沉迷其中不能自拔。叶杨甚至认为,这世上真正了解这个人的人,不会超过五个,而他,绝对是其中之一。

    原因很简单,他和他交过手。陆虎城是资州县委副书记的时候,他从省里下派江城锻炼,然后又由市里安排到资州担任纪委书记,他们一起在那个小县城待了一年多,那是对叶杨一生影响重大的一段时间,他的很多观念和认知在那段时间被打碎,同时也被重建,他的世界观和人生观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陆虎城给叶杨上了深刻的一课,让这位初出茅庐的年轻官员第一次认识到权力斗争的残酷,学到了关于政治最本质的知识和教训,如果不是因为母亲杨菁的缘故,他很可能早就一蹶不振,从此跌入仕途深渊。当然,作为一位从小就受干部家庭熏陶、根红苗正的新锐,他的表现也不是完全失败,他最后也让陆虎城领教了凌厉的反击,同样让这位官场强人遭受重创。

    这就是他们之间的恩怨,众所周知。今天下午省纪委书记何克平亲自找他谈话,安排工作时,他第一反应竟然是拒绝。作为一位组织观念根深蒂固的纪委干部,这几乎是叶杨工作中从来没有的事。

    “是因为陆虎城还是因为孟涵?无论是因为谁,这都不是影响工作的理由。我们共产党人,流血牺牲都不怕,还在乎一点流言,一点芝麻旧事!”

    当年叶杨被陆虎城作套算计,除自己母亲外,另一个帮助过他的人就是当时任省组织部干部监督处处长的何克平,后来何克平到省纪委,把叶杨也调了过去,可以说对他有栽培之恩,他非常了解叶杨和陆虎城的过去,甚至包括叶杨那个时候的女友孟涵,所以他才会这样说,才会这样直接点出他的顾忌,毫不留情面。

    叶杨默然,表示服从组织工作安排。回到家里,他开始进入一种神思恍惚的状态。

    他没有想到,这么多年后,他又将与他再次相遇,而且,毫无疑问将再次交锋。坐在沙发上,他认真审视自己的内心,他不得不承认,有些人和事,他一直都没有忘记过。而且,他似乎一直都在等待着这一刻,重新面对这个人和那一段过去。

    他没有任何得意与欣喜,他不是睚眦必报的人,或许以前是,但是岁月的流逝,已经让他变得成熟和包容。他只是感到一种解脱,该来的,终于来了。

    不知道陆虎城会怎么想,但他可以肯定的是,现在整个云州权力圈内相关的人都会被省委这个决定震动——组织原则是一回事,现实又是另一回事,甚至在他自己知道这个消息之前,可能就已经有很多人早于他获悉他将去云州,那么,他们会如何揣测他?

    他开始慢慢进入正常的工作状态,恢复一位监察厅副厅长的本位思考。毫无疑问,陆虎城是个难缠的对手,还有名满西川的胡迁——他这些年没少听说过这位黑道大哥的事迹,他不知道自己能否应付这两位强人的联手。相比十多年前,他已经成为一位老练的猎手,但对手这些年也在发展,力量远比以前强大。最麻烦的是张红旗,这位非常赏识陆虎城的西川省省委副书记刚刚退下去,这种特殊时期,任何事情处理不当,出现一点儿工作失误,很容易把正常的工作演变成复杂的权力斗争,会被别有用心的人误解成政治清算,波及更多、更高层的人和事。

    年轻的监察厅副厅长真切地感到了荆棘满途,重任在肩。

    这个时候,陆虎城回到了家里。决不在别的女人那里过夜,这是他的铁律。饮食男女,既然圣人把这两件事并列在一起,多少有它们共通之处,那么,谁会在饮食之后还像傻瓜一样待在餐馆?她不是他谈情说爱的对象,更不是他能够在思想上平等交流的对手,对于任何男人来说,也许妻子的床不是这世上睡着最舒服的床,但绝对是睡着最踏实、最安全的床。

    进门的时候,他注意到妻子宁夏神情有些异样,欲言又止。他立刻明白,她肯定听到什么风声。陆虎城在心中叹气,省委常委会到现在只不过六七个小时,消息就能够传到他妻子耳中,虽然不排除某些别有用心的人故意这样做,这个消息也并不是什么重大的机密,但是相对从前那种严肃的组织纪律,似乎有些货币贬值的味道。

    在沙发上坐下后,他开始全面放松自己的身体。胡迁和苏裙都不是容易糊弄的对象,刚才跟他们的见面耗费了他不少精力,但是最后,他还是取得预期的满意结果。他再一次把自己的计划重新梳理一下,没有发现什么不妥,然后对一直在一旁等他指示的妻子说:“你看看你柜子里那个首饰盒还在不。”

    “要拿出来吗?”宁夏小声地问。“不,只是看看,呵呵,没什么事。”陆虎城看着妻子紧张的表情,安慰地笑笑。

    这个首饰盒是宁夏母亲传给她的,做工精巧,用老式的机簧锁,并不值钱,但具有某种特殊的含义,一直被宁夏像宝贝一样珍藏着。有一天陆虎城说他有些重要票据需要保存,征为己用,但还是一直放在宁夏的衣柜中。在他们这个家庭里,在陆虎城的大男子主义统治下,宁夏只在厨房拥有权力,其他任何事情都俯首听命,陆虎城要她如何做,她一般都不问原因,现在陆虎城提起首饰盒,她急忙转身回了卧室。

    有一两分钟的时间没有动静,陆虎城冲着卧室叫了起来:“怎么了?丢了吗?”

    他理解妻子的担忧,想跟她开玩笑,但是不幸,这个玩笑竟然是现实。宁夏出现在卧室门口,似乎有些不能支撑自己,靠在墙上,她脸上的表情说明了一切。

    只迟疑了一秒钟,陆虎城笑了,他站起来,走过去搂住他的妻子,把她扶回沙发上坐下,一边说:“真不见了?那算了吧。一些出差费用的报销票据,丢了就算了。我让四维再找些发票来,没关系。”

    宁夏苍白着脸发呆。陆虎城情急之下的借口编得并不好:报销费用这些事怎么可能让他来做?这是罗四维的工作。这个首饰盒好多年都没有动过,什么样的票据会放这儿?几岁的小孩子也不会相信。可是她也像陆虎城一样没有把心中的激动情绪表现出来,她知道他是因为她有心脏病,怕她受刺激,她只有接受丈夫的心意,哪怕是表面上。这十多年跟随着他宦海沉浮,她已经差不多历练得跟丈夫一样了。她靠在他身上,两个人都表情平静地盯着电视,心潮翻滚。

    “我明天去老卢家串串门?”一阵沉默后,宁夏轻声问。陆虎城的身子轻轻抖了一下。他完全明白她此时心中在想些什么,他也知道他没有蒙住她。那里面的确不是一些无关紧要的票据,而是对他非常关键的东西,甚至将决定他的仕途,他这位市长的命运。居然在这种时刻丢失,真是要命!

    “怎么想起去老卢家?找李大姐打牌?你不是戒了麻将了吗?你心脏不好,不能激动,没事还是去公园练太极吧!”

    宁夏口中的老卢是以前的云州市委书记,现在的人大主任卢长贵。卢长贵做书记时,陆虎城是常务副市长,市长宁仲一调走后陆虎城是代市长,两人算是搭过班子,宁夏和卢长贵的妻子李玉关系不错。换届的时候省委对云州进行班子调整,卢长贵很想再干一届,但陆虎城私下多次向张红旗表白自己的理想和信心,希望能够在云州放开手脚大干一场,最后张红旗照顾了自己这位爱将的愿望,省委另外安排蔡松坡来跟陆虎城搭班子,而把卢长贵放到人大去了。虽然这只是陆虎城的私下活动,但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同时,陆虎城跟卢长贵的矛盾当时在云州已经完全公开,身在局中者多少都能感觉到,最后做出某种合理的猜测。卢长贵对陆虎城的仇恨因此雪上加霜,再加上这两年来陆虎城按照既定的战略大刀阔斧地前进,政府这边的事基本上都绕过人大,把卢长贵晾在一边,这老头肯定怨气冲天。

    陆虎城得知工作组的消息后,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这位人大主任。在云州,如果说谁要搞他的小动作,谁在暗中跟他较劲,谁最具有实力跟他一决雌雄,自然就是这位以前的市委书记卢长贵了。宁夏的想法肯定没有错,她能够猜到这可能跟卢长贵有关,不枉是一位市长的妻子。他把宁夏搂在怀中,感觉到他妻子的身体在轻轻颤抖,心中有些微的歉疚。到底是女人见识,这种时候去拜菩萨,那不是把热脸往冷屁股上贴吗?这老头子还不趁机好好拿捏自己,发泄所有积怨旧气?对于一位权力人物来说,心中越是空虚,越要中干外强,拿住自己的架势,装作什么事也没有。

    但首饰盒的丢失无论如何都是一个沉重的打击。就算几个小时前他知道叶杨要回云州,也没有这样不安和沮丧,而现在出现这种意外,他从下午就开始构思并且已经付诸实施的整个计划中,就缺少了最重要的一环,一股凄凉之气慢慢从心底涌上来:难道老天真要绝人?

    “要不要……报警?”宁夏小声问。这个问题一直纠缠在她脑中。这是自然的,毕竟在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她也算这世上极少的非常了解陆虎城的人之一。她一直怀疑这个首饰盒中保存着巨额的存单——她也知道有一些传言说陆虎城收受贿赂,但她经手的钱财,完全是一个干部家庭的正常收入,那么,陆虎城的不法收入——如果有的话,很可能就是保存在这个首饰盒中,这也很可能就是为什么他今天突然想起查看一下这个首饰盒的原因,然而首饰盒不见了。他们没有请保姆,儿子在读大学,平时家中就他们夫妻二人,唯一的可能是失窃,但是,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为什么恰恰丢失的就是这个首饰盒?

    “算了,不值钱。你也不用再管这件事了,我会处理的。”陆虎城强笑着说,“只是可惜你的那个首饰盒了,我托人找找看,看能不能找回来。”

    “里面是存单吗?”宁夏迟疑了一会儿,终于把这个一直哽在她心中的疑问吐了出来。平时她很少问他没有说的事,但是现在,她似乎不得不问。

    “不要胡思乱想。”陆虎城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轻轻地拍着她的肩,柔声说,“我知道你心中在想什么,但是,没有必要也没有用。叶杨要来云州,你知道了吧?这有什么!这么多年,你丈夫什么事没有见过,什么人没有遇到过,不是一样的走到了今天?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情能够难得住你丈夫,也没有什么人能够拿我怎么样。以前没有,现在更没有这个可能。因为你老公是……”他知道如果今晚不跟她说点贴心的话,绝对无法安抚这个一向谨小慎微的妻子,他不能让她过分地担惊受怕,更不能让她激动。这种时候,他的后院不能起火,所以他索性把一些话挑明。他说到这里的时候,停顿了一下,加强了语气,然后狠狠地吐出最后四个字:“猛虎市长。”

    因为用力,他的表情有些狰狞。

    跟陆虎城的沮丧郁闷相比,副市长关小予这时候的心情异常兴奋。下午接到来自省城的电话,关小予再也无法平静,为了不让别人看出他的异常,他早早回到政府招待所他的房间中,洗澡、看电视、上网、听音乐,最后,他上了床,静静地躺在床上,这时候,他才突然觉得隐隐有些后怕,老天,他都做了些什么啊!虽然,陆虎城绝对不会查到他在暗中所做的一切,但是,他不会分析?甚至,仅仅凭对他的猜疑,陆虎城就可能会果断地对他进行毁灭性的报复。陆虎城完全做得出来。关小予感到了恐惧,有很长一段时间感到令人窒息的紧张,他努力跟这种情绪对抗,告诉自己不应该这样,紧张和恐惧的是应该是别人,是陆虎城。可是,他没有成功。陆虎城那张瘦骨嶙峋的大脸,总像门神一样贴在他眼前,对他怒目而视。猛虎市长!这四个字就足以让他感到无比的压力。

    他一次次告诉自己,镇定、振作,开弓无回头箭,第一块骨牌既然推倒,那么谁也无法阻挡这种趋势,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做好各种准备,一边准备继续进攻一边准备防御。

    然后,他再一次坚定地告诉自己:他没有做错。哪怕因此冒一些风险,舍此之外,并无更好的办法。如果他不这样做,他和陆虎城之间,他们的那种关系和地位,永远不可能改变。

    他和他之间,不是表现给别人看的那种主官和副职之间的工作配合,而是指那种隐藏在内心,彼此却能够隐隐感觉得到的情绪——可以用两个字来形容,那就是:轻蔑。

    他们彼此认为对方作为一位政府官员在某些方面有严重欠缺:陆虎城觉得关小予幼稚浮躁,还需要很多挫折才能够成熟,而他,将是这些挫折的制造者;关小予觉得陆虎城已经落伍,他那一套权谋之术已经不适合这个时代,最多只能糊弄张红旗、蔡松坡那种老朽,吓吓那些没有见识的基层官员。这种无法消失的轻蔑带来的作用是巨大的,远比仇恨带来的伤害更大,尤其是对于一位起点高、素质高、拥有深厚背景的年轻官员,关小予决心表演给他看看,什么才是新时期的为官之道,或者说,他希望成为这位猛虎市长的终结者。

    最后,他这样做了。在忍受陆虎城的霸道作风一年之后,他决定不再做这位猛虎市长的应声虫,他有他的政治理想和工作方式,经过周密的思考,他对陆虎城发动了奇袭。现在,他的进攻奏效:省委派出了工作组,叶杨重回云州。

    一切如同预期。可是,不知为什么,他还是感到心中发虚。或许,他这一次是真的有些冒失了,这一注,押得实在太大了,看起来,他拥有不少决定胜负的王牌,完全能够顺利赢得完美的一局,然而,万一输掉呢?

    既然是赌博,就没有必胜的一方,权力斗争中的覆雨翻云,他又不是没有亲眼见过,这一次匆匆地抢着出镜,很有可能充当这一出大戏的主角,自然也很有可能接受这个剧本的安排,走向吉凶未卜的终点。而他,似乎本来可以避免,可以更加从容一些,可以进行一些选择的。年轻、前途无量的副市长开始后悔了。

    这个四月的夜晚,下起了淋淋的春雨。很多人的命运,就在这个夜晚被无声地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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