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虎城的仕途开始于三十岁,所谓的而立之年。三十岁以前那段生活,看起来乏善可陈,但在陆虎城的一生中,依然是很重要的部分,他后来的很多思想和行为,就是在那段时间里注下了因果。他二十二岁从纺织大学毕业,分配回家乡江城纺织厂车间实习一年,转正后在工会做宣传干事,三年后纺织厂印染车间独立核算,成立江城印染厂,他选择到印染厂,依然是工会宣传干事,级别稍稍提高了一些,副科级。两年后印染厂效益滑坡,停产、破产、被私人收购,他被聘用到厂办做秘书。两年半后,参加公务员考试,以全市第一名的成绩考取到团市委工作。
这就是陆虎城三十岁前的履历,没有什么出奇之处,跟那个时代的大潮合拍,享受了一位天之骄子最后的荣光,也遭遇了百无一用是书生的尴尬,经历下岗、再就业,唯一幸运的是,像高考一样,他再次鲤鱼跃龙门,得到了一份令人羡慕的工作。
这份履历,在陆虎城后来经常填写的表格上,被一再简化,而这将近十年的时间,在他的记忆中,也一再被淡忘,几乎化为无,但是,还是有一些人和事,让他一生也无法忘记。
首先是一些小事。陆虎城离开学校的时候,不说是壮志凌云,至少也是跃跃欲试。他在跟室友告别酒醉之时,吐露过自己的豪言:什么样的工作对我都不算好,什么样的工作对我都不算坏。带着这种饱满的情绪他回到市人事局报到,三天后拿到了分配,他满不在乎地扫了一眼,然后按图索骥,在远离市区十多公里的一个小镇上,他跟其他分配来的学生汇合,个个趾高气扬、神采奕奕,可是紧接着,他们就接受了走上工作岗位,踏入社会的第一课,说不上残酷,但的确索然无味。
没有理想中的壮怀激烈,只不过是一些很普通很平淡的具体工作,陆虎城被安排到印染车间称磨配工段锻炼。这个工段是称料、磨料、配料三个工种的合称,他在称料房,具体工作就是每天接到由生产技术科送来的工艺处方,把各种染料和添加剂按照处方上的分量从库房称出,类似药店的药童。他以前学的是纺织管理,但在这里,他能够管理的只有几十只塑料染料桶。在一次次提着称料桶来回走动中,在一天天重复单调的工作中,曾经的满腔豪情渐渐放空,曾经的理想光环开始退色,没有人教他们如何面对现实,现实自己教会了他们如何面对。
面对现实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除了单调乏味的工作之外,陆虎城还要面对的,是他的同事,这是一件同样让他沮丧的事。
大抵纺织、农业这一类学校,跟师范一样,学生以农村孩子为主,他们这一届分到纺织厂的学生有十来人,虽是干部编制,并且经过了几年大学生活的洗礼,浑身上下还是洋溢着农家子弟的泥土气息。
首先是衣着。这些才走出校园的学生,现在首要的任务是独立生活,养活自己,他们不能再向家里伸手,甚至有时还必须给家里寄一点儿钱,经济的拮据会像冷暖之于温度计一样迅速反映在他们的穿着上,他们跟那些工作多年的同事有种泾渭分明的差别,更不用跟那些从小生活在城市的年轻人相比。
其次是气势。是的,他们是大学生,他们拥有这些同事没有的知识和文凭,但是对陌生环境的畏缩和刚刚承担成人责任的惶恐,再加上一些生活细节的无知,他们毫无例外地表现出气质上的保守和胆怯,虽然他们偶尔会表现出一些学生的机敏。
陆虎城也不例外。在同事眼中,他非常平凡,没有什么特别的才能,他们看不出他身上那些隐藏很深、多年以后才闪现出的与众不同的东西,他们懒得费那样深的心思,也没有做伯乐的资格。
因为意识到他们这批新进厂的学生在一段时间内将是人们谈论的话题,而且多是一些无聊的讥嘲,陆虎城不愿意跟他们为伍。而按常理,他们应该抱团的,这导致了陆虎城的一些孤僻行为,他显得阴沉、讷言,总是一个人待在宿舍中看书、沉思。同宿舍的其他三人邀请他参与诸如麻将之类的集体活动,常常被莫名其妙地拒绝,渐渐地,他们三人同进同退,让他一个人孑然独行。这不是故意地冷落和孤立,而是陆虎城自己造成的。其他三人常常参与厂里那种凑份子的聚会,一人五元,找个周末,十来个人在某位同事家中大鱼大肉地改善一天伙食,这时候陆虎城被不经意地排斥在外,日积月累,这批新生的所有活动都不再邀请他。陆虎城冷眼旁观,不以为意。
事实上,他不认为自己孤单。他虽然跟这些学生不太凑合,却在工友中有不错的人缘。整个称磨配工段每一班都有近二十人,闲下来的时候,大家都窝在一间十来平方米的休息室中闲聊,这种时候陆虎城无可避免地必须参与,他的话不多,但每每切中肯綮。工友们佩服他有见识,是一位名副其实的大学生,陆虎城也知趣地对工友们的一些工作技能、社会经验表示钦佩,于是他们的关系渐渐亲近。他们邀请他一起喝廉价的白酒,一起去城里的大众舞厅跳舞。舞厅那个时候刚刚兴起,跳舞是年轻人热衷的活动,舞厅兼容一切,包纳万象,他跟工友们一起在里面结交来自社会各阶层、各年龄段的女性,他学会了怎样猜测一位女性的心理,以什么形象出现用什么方式才能够顺利邀请到对方共舞并作进一步接触,他的聪明派上了用场并被磨砺,在很短的时间内,他就适应了舞厅的规则和气氛,战无不胜,招手即来,罕被拒绝;他学会了甜言蜜语地取悦她们并能随时摆脱,锻炼了他的口才和说谎的能力,当然,他也跟其中一些女人上床,有过一些似真似假的感情纠葛,这一切都让他迅速变得成熟和自信。
跟工友们混成一片还让他收获了一个意外之喜。年终评比,虽然他还不是正式职工,但在评比先进的时候,很多工友把票投给了他,因为是不记名,车间领导只好顺应民意,他得到了一张奖状和二十元人民币的奖金。
这多少有些出人意料。在车间领导的印象中,这位安排来车间实习的大学生没有什么出众之处,相反显得有些阴沉又不太合群——不太合他认为陆虎城应该合的群。他唯一的优点,似乎就是偶尔展露的聪明,比如计算工时、合理安排班次。
因为厂址在郊区,每天厂里有三班厂车,接送三个班当班的职工,车费比外面的公交车便宜,也更方便,陆虎城和工友们进城玩的时候,厂车是首选。
在上班第一个月,他就遭遇了尴尬。因为人多,他总是坐不了座位,他不屑于跟别人抢,可是有一天,他上车后发现居然还有一个空座,在司机后面,车上没有站着的乘客,他迟疑了一下,坐了下去。司机马上转过头来对他说:“大学生,那个座位有人。”
他的声音充满讥讽。陆虎城疑惑地看着他。
“那是潘五哥的专座。”对于他的迟疑,司机毫不迟疑地表示了愤怒和权威,他像一个绑匪头目一样命令道,“坐到后面去。”
后面已经没有座位。他不知道潘五哥是谁,但知道这句话的意思只是让他站起来,把座位留出来。
他感觉脸一下红了,热,他感到了羞辱,同时有些发呆。他是第一次遭遇这种情况。几秒钟后,他清醒过来,似乎是从车上乘客投来的目光中明白他应该怎么做,他站起身,离开座位,走到车中间,拉住扶杆,他感觉到一车人无声的讪笑,他像一座广场中央的雕像站在那里,他努力控制自己,保持镇定,但并不成功。
五分钟后,潘五哥上了车,比规定的发车时间晚了一分钟,陆虎城明白肯定是在等他。潘五哥表情坚定,脸上挂着一丝高傲而轻蔑的笑,从他的表情就能看出他在厂里的地位和权力。从一车人的谄笑和招呼中,陆虎城知道了这位潘五哥似乎是一位科长,这对他又是一个沉重的打击:原来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科长啊!
在他的想象中,至少也要厂长才算官吧。但是,就是这样一个科长,就给他迎面痛击,让他从某种虚幻的想象中跌落到地,摔得满地找牙。当车开动的时候,一车人都忘记了刚才那个小小的插曲,而故事的主角开始思考:是的,这不过是一个很小的“官”,但就是这一点小小的权力让人与人分出了差距。他不是一向蔑视权力和权威吗?可是刚才他为什么没有勇气直斥司机,勇敢反击呢?为什么满车的人没有一个对他表示支持,哪怕一点点的同情?年轻的陆虎城开始进入深层次的思考和探索。
陆虎城在厂里遭遇的第二个敌人也姓潘,是他们称磨配的工段长。他从经济上对陆虎城进行了诈骗,或者说是抢劫。
这个时期很多新的思想雨后春笋一样出现,企业的股份制还要等一段时间,但是工厂里已经有一些新的变化。纺织厂现在正在实验一种新的劳薪制度,中心思想是把工资和工作挂钩,更好地体现按劳分配。具体做法是每位职工把以前固定不变的工资收入拿出一部分来进行第二次分配,科室是三分之一,车间是一半。
一般来说,某种变革如果失去了公正和监督,最后都只能成为权力者谋利营私的机会和借口。潘工段长抓住了这个难得的机会,确定第二次分配系数时,他理由充分地强调了某些加分条件。自然,这些条件几乎像是比照他制定的,整个称磨配工段几十人中,他的分配系数最高,成为“改革”的首先受益者。而陆虎城,像他这种实习学生,本来不应该参加车间的这种再分配,然而潘工段长这时候无师自通地知道,蛋糕做得越大,他的分配系数越能体现效益。这种来自于生活的实用经济学,远超过任何堂皇精妙的理论,结果陆虎城每个月的工资从厂财务科到工段,然后再到他手中这个过程,犹如雁过拔毛,会减少十几到二十元,而潘工段长能够多收入一百元左右。
这件事再次让陆虎城感到错愕。世间怎么会有这样的人这样的事!但是,它的确发生了,而且就发生在他的身上。这打击超过了厂车上的遭遇,上次还是科长,现在是陆虎城眼中更微不足道的工段长。可是,就是这么一位工段长,就毫不在乎地忽略了一位堂堂大学生、后备干部,毫不留情地践踏了他的荣誉和尊严。
他们工段有一位磨料工叫欧东平,工友一般叫他的绰号“欧欧”,身体单薄,但面目凶狠,说话总带着挑衅的口气,一副随时准备跟人打架拼命的模样。或者正是这个原因,整个工段的人都对他敬畏,有时候安排工作,欧欧说话比潘工段长更有效力。他常常旷工,迟到和早退更是家常便饭,按照新的劳薪制度,他拿出来参与第二次分配的部分工资很可能最多,然而,陆虎城发现,每个月欧欧依然领着跟改革前一样的工资,或者说,他根本没有参与分配。这令人惊异。
后来,有一次他们喝酒,欧欧喝多了开始哭闹,断断续续的酒话中,陆虎城听懂了这位“恶人”的肺腑之言。欧欧认为,在社会上混,你必须显示你的力量,不然就会被欺负。这个“社会”当然也包括他们工段,尤其像他这种瘦小力弱的人,平时更要装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威慑身边的人。当然,如果真有人惹他,为了捍卫自己的恶人形象,他也可能真会流血拼命。
陆虎城长了见识,幡然醒悟,第一次真切地感觉到了社会冰冷残忍的一面,他感到痛苦,这跟他想象中的世界似乎完全不同。同时,还有更令他痛苦的,是精神上的孤独与躁动,简单地说,就是对于一个温软肉体的向往。
一般来说,机关和企业工作的人,因为群居生活,每天总有那么几个小时面面相觑,所以总会有无数的好事之徒热心这种男女撮合工作。但是,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陆虎城无人问津,似乎所有的人都认为他不食人间烟火,把他放在了配对名单之外,不约而同。
仅仅“性格古怪”这四个字就足以把他打入另册。陆虎城觉得他被遗忘了。同宿舍其他三人,有两位进厂半年后就跟厂里的女工建立了正式的恋爱关系,一位甚至干脆搬了出去“非法同居”。对于室友的行为,陆虎城虽然有些羡慕,更多却是藐视。女工?怎么可能!他认为她们素质太低,如果两个人没有精神上的交流,不能“琴瑟合奏”,而只是“你耕田来我织布”,怎么可能保证漫长幸福的婚姻生活?而且她们工作的环境也太恶劣,这不利于优生的基本国策。
他审视一起分来的女生,其中有一位从纺专毕业,文凭不是门当户对,相貌平淡无奇,可是身材前凸后翘,堪称魔鬼。每次上班进厂下班出厂,他的眼光也会像其他俗人一样在人群中快速搜索她的身影,就像膏药一样粘在她的胸臀。经过一段时间痛苦的思想斗争,衡量取舍,他觉得如果她能够首先对他微笑的话,他勉强可以接受她。但是很可惜,这是他一厢情愿,她根本没有征求他的意见,就擅做主张与厂里一位工友走在了一起,高高兴兴上班,安安全全回家,最后双宿双飞。
这对陆虎城又是一次打击。他认为自己被一个无形中的敌人击败了,他的阵营开始出现溃散的迹象,他自己也意识到了,但无力自救,最后,他决定放弃,向寂寞投降,自甘堕落:如果有一位同样身材、能够让他产生性爱向往的女子,无论她是厂里的女工还是镇上的居民,哪怕是工厂旁边的农民,他也准备屈服,乖乖投入对方怀抱。最直接的原因是为了不再吃食堂。
只有长期吃食堂的人,才会理解这种痛苦。饭菜都在一个碗里,饭总是被油汤泡着,而这油和饭,总是莫名其妙地被胃排斥。陆虎城从中学算起,已经整整吃了十年。这个时候,年轻的陆虎城似乎忘记了他对于婚姻的理想主义,仅仅为了能够清清爽爽地吃一口饭菜,他的某些理念就完全改弦易辙。而这个转变过程,还不到一年。
然而,陆虎城痛下决心想要清仓甩卖时,才发现自己竟然有价无市。似乎整个世界都把他遗忘了,或者说是抛弃了。最后,还有一些事:比如有一位叫郭太福的私人老板,多次跟印染车间合作——厂里已经开始接受私人的印染业务。这个夏天,为了感激工友们冒着酷暑加班,按时完成合同,郭老板拿出三千元给车间所有的人买清凉饮料,车间主任毫不客气地扣了一半作为车间的小金库,而这部分肯定会被有限的几个人最后以冠冕的名义揣到口袋中:比如为了开发军工产品,对西北某集团军后勤部进行了公关活动,后来部队来人,厂里集中所有漂亮的女工为部队的首长举行了一个欢迎舞会,陆虎城无法控制自己的向往,决定大驾光临,但是结果令人遗憾,仅仅门口一张告示和几张冷笑讥诮的面孔就破碎了他的绮思靡念。那上面写着,只有中层干部才能够参加舞会。
所有的这些加起来,年轻的陆虎城心中某些东西渐渐发生改变,曾经的豪情与锋芒正是在这些频繁咬人的小事中,被一点一点地磨去了,但正是这样的境遇,他生命中某些东西却渐渐被磨出了本性。
可以确定的是,在实习的一年期间,他学到了很多从前无法从书本和课堂中学到的知识。而这些知识,来源于真实的生活。
舞厅的经验增长了他的自信和判断能力,以及一些应急技巧;跟工友的和睦相处让他意识到这些基层的普通人也具有不小的力量,能够在一些时候帮助自己达到某种目的;坐公车和舞会的遭遇让他比较深刻和真切地认识到了权力的魔力,以及人们对于权力的敬畏和膜拜;而欧欧,让他知道世间还有一种足以跟权力匹敌的另类力量;潘工段长的贪婪让他领教了权力的执掌者,可以无视道德的谴责,巧妙地利用制度,做出对自己有利的倾斜;车间主任的抢劫让他明白权力的任何荒唐行为都是合理的,在权力笼罩的范围内,权力拥有者可以为所欲为,不需要任何理由。所有的一切影响了他,实习结束后分配具体工作,组干科征询他的意见,提供了两个选择:工会和销售科。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前者,似乎一位工会干事,听起来有种干部的味道。
从这个时候开始,陆虎城的生活轨迹已经悄然发生了变化,开始向某一个方向倾斜。
但是这种倾斜,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还没有明显的作用,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是波澜不惊的平静与平淡,陆虎城在工会的办公室里,一杯茶,一张报纸,从容淡定地打发着日子,也被日子打发着。一年的实习,陆虎城认识到,凭他的个人综合情况和客观环境,在厂里很难出人头地。按部就班,他恐怕得花上十年来等待一个中层干部的位置,还得委屈自己和光同尘,不出什么意外。这一点,他身边的人也早已做出同样的结论。他想过另辟蹊径,这个时候涌起经商热潮,可是,他一位赤贫的农家子弟,妄想商海弄潮,谈何容易。要做出决断——辞职或者停薪留职,对于一位刚刚工作一年的年轻人,也是一件困难至极的事。陆虎城思前想后,索性断了念想,报着一动不如一静的懒汉信条,君子固贫,安之若素。
作为一位工会干事,他具体的工作,基本上就是偶尔组织一些简单、无趣的活动,诸如麻将、篮球、象棋比赛,因为厂里效益开始滑坡,所以一些大型的活动无从谈起,结果他变得异样的清闲,正是因为有了充裕的时间,他得到某种意外的收获。
首先是读报。因为时间太多,他能够从容研究有限的几份报纸,对于一条简单的新闻或者某个政府报告,他会从正面、反面和侧面详加分析思考,如果自己来写会如何写?一位领导同志看见它会是一种什么反应?一个普通群众又会如何想?为什么一些显而易见的虚假报道能够堂而皇之地招摇刊出?它的目的是什么?最初是用来打发时间的一些胡思乱想,后来却变成给他带来快乐享受的一种精神活动。他因陋就简、因地制宜地发掘出自己的乐趣,并能从中得到收获,如同《象棋的故事》中那位囚犯。正是从这个时候开始,他培养出自己对于某些问题的独立思考和独特见解,尤其是关于时事,这是一种宝贵的政治智慧。
除了阅读报纸之外,他还疯狂地看书。工厂的图书室就紧邻他的办公室,几个月他就借完了图书室的几百册书,然后乘胜向城里的市图书馆进军,每隔两三天就去一次,每次都满载而归。他喜欢研究战争史,尤其是解放战争,他能够背出双方的主力部队及其首长的名字,从研究战争入手,他延伸到双方的经济、组织、文化等各方面的比较,而最后这些问题,毫无例外地归结于政治。
这种生活似乎跟从前的大学生活相去无几,每一天都是如此,都像是前一天的复制,似乎,如果没有什么大的变化和转折,他将沿着这种轨道平缓前行,按部就班地走完他这一生。时代的大潮在办公室外呼啸着,但与他无关,他充耳不闻,陆虎城就像武侠小说中那种躲在深山密林里刻苦修炼的无名少年,与世无争,默默无闻,只是,他是否也会像武侠小说的套路描述那样,叠遇奇缘,功力盖世,最终下山亮剑,笑傲江湖?
这个时候的陆虎城,面色阴沉,目光深隧幽远,偶一凝神,可以在刹那间变得锐利无比,一直洞穿你的身体,可是倏忽之间,他眼中精芒收敛,重又变得淡定冷漠。
他穿着朴素,言行举止还没有完全脱离土气。他一个月的薪水全部加起来大约有一百二十元左右,刚好够他过清贫的生活。
他没有特别出众的才能让人记住,也没有特别好的朋友,认识他的人都不会重视他,甚至有一半的人都不知道厂里有这么一个人。
以后,他将成为令人侧目的红眼书记,成为令人敬畏的猛虎市长,成为整个西川官场的政治明星,无人不知,可是现在,他只是一个平凡的工会干事。
阿根廷作家博尔赫斯的短篇小说《小径分岔的花园》中说,人生其实就像一座迷宫,没有目的,也没有出路,其间充满了不可预知和偶然的事件。陆虎城现在正摸索在人生的迷宫中,暂时没有看到自己人生的指向和出路,在人生的大海上顺波逐流。
但是,命运不会让一块铁永远埋在泥地里,而注定要将它在无数次的锻打中磨砺成为一把冷锋森森的宝剑。
三年后,他似乎开始转运了。厂子效益一再滑坡,响应中央的经济政策,市里出台了关于部分国有企业和集体企业承包经营的决定,首先选择了一些不景气的企业作为试点,印染厂名列其中。经过一两个月的折腾,最后,厂里一位叫谢大庆的经营副厂长跟纺织局和市里的领导小组签订了承包责任书,拥有了纺织厂的全部经营权,然而,幕后老板却是一位个体户。
这人叫郭太福,长期跟印染厂合作,他的发家史几乎就是江城纺织行业萎缩衰败的历程。这种情况当时在全国各地屡见不鲜,他也因此对印染厂了若指掌。政府这种新的经济改革措施出台之后,他觉得是非常难得的一个机会,但是他的身份约束了他,最后,他跟他的一位关系户,印染厂的经营副厂长谢大庆私下达成合作协议,由他提供承包费用,承担承包经营的一切经济风险,谢大庆出面争取承包经营权,签订承包合同,最后的利润按一定的比例分成。他们组成了一个强悍、高效的战斗队伍,对某些拥有决定权力的关键人物使用了糖衣炮弹,最终击败了其他几位试图抢夺印染厂的野心家,成为印染厂新的主人。
他们接手印染厂后,首先面临的问题,是树立他们在工厂的绝对权威。这必须清理和打击以前形成的势力和利益团伙,同时,还得大刀阔斧地砍掉一些多余的人员。显然,像工会这种部门肯定会成为第一批下刀的目标,看起来陆虎城将首先成为企业改革的牺牲者,然而,谁也没有想到,他竟然因祸得福,平步青云,被调到厂长办公室,任命为厂长助理。
原因可能是他的大学文凭。厂里学生不算少,但绝大部分都是纺专和技校生,像他这样货真价实的大学生显得鹤立鸡群,这让识不了几个字的郭太福觉得可以用他来装点门面;同时,陆虎城从前的默默无闻帮助了他,郭太福需要陆虎城这种无帮无派、没有任何背景的人。
陆虎城那段时间已经开始反思自己,似乎正是自己这种典型的学生性情约束了他,可是突然之间,这种孤立反过来成就了他,这真有点塞翁失马的味道。带着茫然、懵懂和喜出望外,陆虎城换了工作地点,也换了工作方式和生活方式。他的具体工作是一些接待、文书和上传下达的杂务,这更像秘书,但郭太福对于秘书人选另有安排。因为拥有完全的人事权,能够不受人事局和纺织局约束——虽然同时也不会被人事局和纺织局承认而只在厂里具有效力,所以郭太福出手大方,直接任命陆虎城为厂长助理。没有学过正规管理心理学的经营承包人,对于笼络人的手段无师自通。
陆虎城的印染厂厂长助理,惠而不实,在郭太福眼中,他就是一个办公室杂工,然而因为这个堂皇的称呼,客观上提升了陆虎城的身份,他的地位在厂里陡然高涨。同时,因为郭太福把绝大部分精力集中在与利润有关的经营上,对于行政上的一些琐事,极其轻蔑地随手交给他的助理“助理”,渐渐让陆虎城获得了某些实际的权威,他开始接到邀请,参加一些聚会,这些人很多都是以前厂里的中层干部。
“中层干部”这四个字,曾在陆虎城心里刻下了深深的伤痕,但是现在,他似乎已经跻身这个行列,似乎还稍稍高他们一点。他跟他们喝酒、称兄道弟,接受这些人半真半假的阿谀之辞,在他们的帮助下,他发现自己才华出众,智勇双全,似乎像他这样的年轻人,以前的埋没是暴殄天物,以后如果不做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真是天理不容。
他开始接受“贿赂”:烟、酒、茶叶,还有外套、洗发水和运动鞋。最初他还有些不好意思,后来就习以为常。
他恢复了抽烟。他曾经戒过一段时间,因为经济拮据,也因为以前接触的工友大多抽一元几毛钱一包的劣质卷烟,他有些不屑为伍,坚持“非梧桐不栖,非竹实不食,非清泉不饮”的骄傲。现在,他随机应变、同流合污。抽烟之外,他还常常参与麻将和纸牌赌博,凭着过人的聪明和赌友的礼让,每有斩获。
如果一个人身份发生了改变,他的气质也必然随之变化,这是自然的道理。何况,陆虎城本来就身材适中,相貌堂堂,从前仅仅是郁不得志而显得阴沉,现在精神振作,焕然一新,自然有人开始关心这位厂长助理的婚姻大事。
这个时候,陆虎城曾经考虑甩卖的婚姻毫无疑问变成了昂贵的不可再生资源,被动变为主动,心气高傲的厂长助理理所当然地认为整个工厂的女工都该向他抛媚眼,在梦里送他一匹白马,而他,将矜持而高傲地一一拒绝她们。他开始相亲,带着居高临下的挑剔眼光审视一个个女子,像在车间检查疵布:这位的相貌,哼哼,也太那个了吧?虽然不是丑陋,可太呆板,缺乏生气;这位,相貌倒是不错,但是身材,只能让人想起修辞学所谓“赘余的形容”;这位,眉毛是怎么回事?“仿佛是从嘴上刮下的胡子,唯恐糟踏掉,贴在前额上似的”;这位,竟然有这样大的嘴啊!而且它大张着,里面猩红的牙床、黑黄的牙垢一览无余,你能想象跟这一张嘴接吻……陆虎城脸上挂着矜持的微笑,心里充满轻蔑,每见一次面,几乎都以彼此的郁闷和愤怒告终,半年时间内,他接见过的年轻女子名单足以组成一个加强排,最后,像传奇小说中的套路一样,在他快要失去信心的时候,他的梦中情人姗姗来迟。
高挑的身材凹凸有致,漂亮得惊人的脸蛋,皮肤细嫩,吹弹得破,她的手搭在厂长办公室的门把上,刚刚推开门,夕阳从办公室射出来,方正金黄的光柱笼罩在她的身上,像给她装上一个精美的画框,熠熠生辉。似乎是听见了他的声音,或者早有把握,女孩子立在门口并没有立即进去,她回过头看他。当他跟她的眼睛对接时,除了那句最俗气的“会说话一般”,他想不起还有什么别的更准确的词来形容,每一闪烁,每一流转,都变幻出一种令人心悸的诱惑,却没有丝毫的做作,只是一种天然的风韵,或者说是与生俱来的媚惑,具有强大、不可抗拒的力量。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他的梦中情人,竟在此时此刻出现。
这个女孩叫苏裙,印染厂实际承包人郭太福新招聘的秘书,一位即将毕业的师范生。
同样都是厂长身边的工作人员,他们简单地熟识了,陆虎城表露对她的好感,开始隐晦,后来大胆,苏裙似乎接受了他的爱慕和殷勤,或者说没有明确拒绝,同时苏裙有一种跟任何人都能建立特别关系的本领,他们日渐亲密。感谢工厂的承包者,这位商人“重利轻别离”,对于利益攸关的合同谈判,只相信自己,绝不假手他人,经常长时间地出差,留给陆虎城太多跟她单独接触、单独相处的时间,从三月到六月,陆虎城的热情随着气温上升,但是最后,陆虎城发现,他们的关系出现了瓶颈。她对他若即若离,单独相处的时候,她会主动做出一些亲昵的举动,可是在公共场合,她就摆出一副矜持、礼貌、公事公办的模样。他们经常打打闹闹,可绝对没有像恋人一样正式拉拉手、搂搂腰,更别说实质性的拥抱亲吻了。跟那些单恋中的男人一样,陆虎城陷入疑惑和苦恼,她似乎触手可及,每天就在他的身边对他晏晏微笑,可是,当他真想伸手去抓住她的时候,却发现似乎总是差那么关键的一步。最后,在一段时间患得患失的煎熬后,他决定破釜沉舟,勇敢直接地向她表白,这一年多来的得意生活让他变得盲目自信,开始显露他性格中某些本质的特点。
于是到了决定性的时刻。这是一个仲夏的夜晚,和风送爽,一切宜人。下班的时候,他约了她。
然后回到宿舍洗澡,整理头发和穿着,这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一个日子,他绝不能马虎。实际上,最后证明,这的确是对他一生影响巨大的一个日子。
她如约而至,他们在江边见了面。她的目光顾盼生辉,如同一条春天里活泼的小溪。他的心融化在她的目光里,像条小鱼,在她的目光中起伏荡漾,那里,就是他的归宿和天堂。他的口袋里放着一盒巧克力。他们沿着江边的公路走着,呼吸着泥土宁静而温馨的气息,他酝酿着情绪,准备找一个最佳的时机说出那千百年来无数人咀嚼过的三个字,但是,在他开口之前,她说话了:“我不能陪你很久,晚上我男友约了我。”
仅仅这一句话就把他打入地狱。小溪结冰,陆虎城眼前的夏夜似乎在一块块崩裂,成为碎片,他听见了世界瓦解的声音,清晰,真切,疼。一瞬间他有种全身脱力的感觉,身体像中弹似的摇晃了一下,她及时扶住了他,迟疑了一下,像所有肥皂剧中俗气的套路一样,她温柔地看着他:“我知道你很照顾我,但是,这是不可能的。你以后当我哥好吗?”
她凝视着他,目光温婉而不失力量。陆虎城从她的眼睛里读懂了她的决心,他再次感到了冰冷和疼,犹如一把冰刀扎在他的心上,他听见自己在问:“为什么?”
他还了一个傻到了家的对白给她。这样的情景只有在电视上经常看见,现在,变成了真实的人和事。
“没有为什么。”她温柔地扶住他,似乎怕他摔倒。“你走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他深吸了一口气,本想做得坚强、平静一点儿,装作不在乎,可是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她再次迟疑起来,对自己的决定有些动摇,最后一次,考虑她的感情与人生,但是很短的几秒钟后,她坚定了自己的选择。“好。我走了。”她轻轻地说,转身,很快地离去,有些像在逃。不知道为什么,她有些怕这个男人。或者,她应该早就拒绝他,一开始就对他冷若冰霜,可是,她也像一个普通的女孩子一样虚荣,喜欢有人追求、宠着,况且他并不令她讨厌。
实际上,她多少还有些喜欢他,如果不是她的家境、她的苦难童年,她未必不可以接受他的感情,像很多年轻人一样缓慢从零开始,构造一个自己的巢,然后慢慢充实它、装饰它,最后变成一个快乐的窝。然而,她不是一个零,她从小就是负数,她的过去早早透支了她的未来,她必须寻找办法补上这笔亏空,而且要快,或者说,她需要的是“现金”,而不是期权。
甚至,如果他对她不是那么紧张,她可以考虑把她的第一次,那种最初、最真的感觉与他分享。毕竟她还是一个年轻的女孩,还是希望给自己的青春留下一个值得铭刻的记忆,但是现在,她发现跟他的交往是在玩火,曾经的快乐时光很可能让她付出惨重的代价,所以她决定断然挥刀,绝不给他留下任何想念。同时,她也顺理成章地做出了另外一个决定:答应另外一个人。这种老鼠戏猫的游戏已经玩得够久,火候到了,她就该收网。一个女人,无论她多么值得追求,也不应该让一个男人等得太久,尤其是像他那种阅人无数的男人。虽然把年轻的处子之身献给那样一位满身肥肉的老头糟踏,她总有些不太甘心,但能够卖个好价钱。
陆虎城木然看着苏裙走远,隐没在幽蓝的夜色中。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一声刺耳的喇叭声击碎夏夜的宁静,让他从恍惚的状态中回过神来,一辆轿车从远处驶来,车灯扫射,陆虎城条件反射地躲到树后,他才发现,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回了厂区,一直在女工宿舍楼下徘徊。这时已经午夜,他感觉到了冷。他望过去,轿车的马达声有些杂响,是厂里那辆老式的沃尔沃轿车,现在是郭太福的专车。
车在宿舍楼前停下,一个人从副驾下来,是苏裙,她站住,跟驾驶者告别,一只手从车窗伸出来,在她脸上轻佻地拧了一下,借着路灯,陆虎城看见一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脸,通红、肥大,像一个营养过剩的西红柿,郭太福,现在这片区域最高权力人物。苏裙娇笑着打他的手,郭太福发动轿车,尾灯亮了两下,轿车喷出一股烟,喘息着离去。
苏裙没有立刻上楼,她脸上露出古怪的表情,有几秒钟的停顿,然后转过头,望向陆虎城藏身的地方。她像一只警惕多疑的小狐狸,早看见他了。
陆虎城从树后走出来。一株树不足以藏身,他也不想躲藏,他已经承受了最痛的一刀,不在意再来那么几下。
苏裙走过来,走到他的身前,说:“你都看见了?”没有等他回答,她叹了口气,“你早该想到的。”
陆虎城呆立着没有说话,也没有表情。苏裙在心中叹气。她厌恶面对这种尴尬,她本该不理他,直接上楼,让他去自艾自怨、自生自灭,但是这个眉骨棱棱、像山石一样冷硬的年轻人身上似乎有种特别的东西,她觉得应该跟他坦诚解释。而且,她有种直觉,坦诚是最好的办法。
“我现在能够在厂里实习,毕业后可以在这里上班,将来他的承包期结束,我还可以继续到他的公司中任职,拿一份丰厚的薪水,这一切,就是他给我的回报。他跟我有协议。”她尽量用平淡的语气说,“明白我的意思吗?”
“所以你就要跟他……谈情说爱?”陆虎城冲口问。但是因为气愤,这个词显然用得非常不恰当。苏裙脸上再次露出那种古怪的表情,然后苦笑:“我们怎么可能……谈情说爱呢?我们只……做爱。”她吸了口气,把那两个字艰难地吐了出来。
陆虎城哑然。是的,爱情是那样的神圣,不容玷污,她怎么可能跟那样一位老朽之人谈情说爱呢?但是,她的言行让他感到更加恶心,无言以对。过了很久,他才摇头,满嘴苦涩:“想不到竟然是……”
“郭厂长有什么不好吗?”苏裙听懂了他的话,她飞快地接口,“他是老,但有钱。人们用钞票时,从不看它的发行日期。何况,我又不会成为他的妻子,我从来没有那样想过,做他的妻子有什么好?累。让他离婚也累。所以,我只需要他的钱,这就够了。”
苏裙的话慢慢顺畅,神情变得镇定坦然。一旦迈出第一步,后面就不是问题。
她伸手去抚摸他的脸,他没有躲避,木然地接受。但是一个安慰动作并不能改变他们之间对立、仇恨的情绪,苏裙也不想去改变,而且,她早已经打定了主意:“你可以骂我贱,骂我无耻,骂我贪图金钱。金钱不是万能,但没有钱,那真是万万不能啊。我不否认你将会很有前途,你会有很多钱,有很大的成功,但那是以后,不是现在,现在,你还是一个穷人,而我不想等,也不能等,我现在就需要钱。或者说,如果你现在能够拿出一大笔钱来,我也可以马上成为你的女人。”
她没有说“做你的女朋友”,而说“成为你的女人”,这让陆虎城的心如坠冰窖,彻底失望。
她的话像支支利箭,射穿了他,他第一次听见这样的话。不久以后,这种想法就成为很多女人的圣经,但是现在,还是惊世骇俗的言论。这一瞬间,陆虎城又有了厂车上那种被当众羞辱的感受。
“他能用钱买你,也会买别人。”他冷冷地反击。“我不在乎。我说了,我从来没有想过要跟他过一辈子,甚至过很长一段时间。什么时候我遇到更有钱的人,我从他身上得到了我需要的钱,我就会离开他。”苏裙神情自若地说,“人这一生,活一天,就要当做一辈子来活,
一辈子,其实也就跟一天一样。我知道我漂亮,我也知道我的美貌绝不会永久存在,过了这一季,就可能是另外一个样子,或者说,下一季时,它还会具有同样的价值吗?时间流逝得这么快,我必须要尽早兑现它。”
陆虎城再次默然,他看起来比她大上好多,经历也应该比她多很多,可是他现在才发现自己根本无法跟眼前这个女孩相提并论。她的思想超过了她的年龄,也似乎不是她的美丽应该匹配的。
夜班交接的时间到了,上下班的工友从他们的身边走过,有些人招呼他们:“陆助理,苏秘书,谈工作啊?”他们强自保持泰然,对她们回报微笑。
“不要再想我了,好吗?”长时间的沉默相对后,苏裙决定结束这次谈话。为了达到目的,她增强了自己的语气,她这句话看起来是疑问句,其实是祈使句。
她还是太年轻了,还不善于玩弄一些技巧,不善于管理多个男人,她处理问题的方式太直接了,太简单、太功利、太急于求成,或者,她以为从此以后,她就跟他一刀两断,老死不相往来,她永远也想象不出时间老人的幽默,预料不到以后岁月的沧桑变幻。
陆虎城抬起眼看苏裙。他明白自己真的不会再爱她了,因为,她已经击碎了他心中最珍贵的东西,他已经彻底失去了爱情。一个没有爱情的男人,是永远不会再爱任何一个女人的。
他听懂了她话中的另外一层意思:不要再纠缠我了。他点点头,表示同意,然后,转过身,抢先离去。这是他作为一个男人,最后能够做的。他步履沉稳,表情平静,但是这一切都是他努力装出来的。这年夏天,二十七岁的陆虎城经历了一场刻骨铭心的失败恋爱,或者,不应该称为恋爱,只是一场单相思而已。那个夜晚,陆虎城痛苦地意识到,他将永远失去她了,更加令他痛苦的是,他意识到他可能这一生也无法忘记这个女孩了。可是他不知道时间的伟大和神奇,他和她之间的故事,远远超过了他那时的任何想象,他和她,还有更加曲折的离合,他们的故事,不是结束,才刚刚开始。
这次“失恋”对于年轻的陆虎城来说,是一次极其沉重的挫折。因为这一年在厂里的春风得意,这种羞辱和愤怒被加倍放大,同时,他不能像从前那样默默地躲在工会办公室里疗伤,他还必须天天面对她,还有他,那位肥头大耳,一脸猪相,却给他发薪水,给予他次级权力的承包经营者。这对陆虎城是一种残酷的折磨,也是一种严峻考验,他每天都必须集中起全部的精神和勇气,才能够像从前一样工作,幸运的是,他做得不错,并且坚持下来,最后他的伤口愈合结痂,心变得坚硬。年轻人经受住了人生一次关键性的锻打,像高温的铁,突然遭遇淋漓的冷水,淬出钢质。
陆虎城开始成长、成熟。他开始冷静地回过头去分析自己这场夭折的单相思,明白了一个道理:婚姻和爱情都讲究门当户对。同时,美貌和金钱在实质上具有相同的价值,都是人的一种财富,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苏裙和郭太福势均力敌,他们才是匹配的。而他,只是一个无法跟他们相提并论的穷光蛋。他可以认为自己具有超越普通人的才能,但是,才能是虚拟货币,不像金钱与美貌那样,人人能够看见而且承认,最重要的是,才能必须凭借某个舞台才能够最终体现。“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而他的伯乐竟然是郭太福,面对如此令人沮丧的现实,他感到无比的伤感和耻辱。他对郭太福忠心耿耿,他却联合苏裙对他进行了羞辱,在他心里种下仇恨。
他不会对她进行某种报复,多年以后也是。他把所有的仇恨都理所当然地集中到了郭太福身上,考虑报复,但是对于后果有些害怕,做还是不做,这个问题困扰了他好些天。
还有一个问题是:如何做?他虽然愤怒,仇恨满膺,但还没有想过要为一个糟老头子陪葬。他理想中的计划是摧毁郭太福后,自己拍拍手,施施然地继续自己的人生,他还年轻,他的世界还宽广。
他的报复计划还没有成形就宣告流产。破坏它的人是苏裙,而具体实施破坏的,是胡迁。由此,陆虎城认识了他生命中另一个重要人物。这天,下班后半个小时,陆虎城离开办公室。这段时间,他避开跟别人一起上下班,同时,也拒绝了所有的应酬。出了厂门刚刚转弯,在门卫看不到的死角,一辆摩托车无声地驶过来横拦在他的身前,车上的骑手没戴头盔,一双冷眼闪着寒光、杀气腾腾地看着他。
这个人就是胡迁。这时候的胡迁是一位面目凶恶的中年人,一件黑色的紧身背心,显露出结实的肌肉,他坐直在车上,双手带着某种暗示地对搓着,像一只猫打量着老鼠。“陆虎城?”他轻蔑地问。
他“认识”他。实际上,整个印染厂和镇上的居民基本都知道这个黑道凶徒的鼎鼎大名,陆虎城有一瞬间的惊惶,然后立刻镇定下来。
胡迁接着说:“苏裙……”陆虎城的脸色变了,一股神秘的愤怒从他的心底涌上来,他低声怒骂:“关你妈什么事!”
他稍低了头,全身绷紧,狠狠地盯着这位黑道凶徒,像一只好斗的猛犬,准备扑起噬人。
胡迁有点儿惊奇。眼前这个年轻人居然不怕他,还敢骂他。他仔细打量陆虎城,觉得年轻人有一种特别的味道,令人捉摸不透。胡迁笑了,阴森森地说:“她希望你彻底忘记这件事,不要让别人知道,并且不要有什么其他想法,这样,对大家都有好处。听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我如果不呢?”陆虎城冷冷地反问。胡迁眼睛眯了起来,这个年轻人竟然主动挑衅,他皱了下眉,突然思考了另外一种可能,最后,他笑了,是温和的笑,语气也放松下来,他放弃了对他的继续威胁——对一个无所畏惧的人使用威胁如同对瞎子使用强光弹。“你不要想着做什么蠢事,她不值得你这样做。”
这句话似乎完全换了一个立场。陆虎城咬着牙,沉默着,也在思索。胡迁发动了摩托车,准备离去,他认为他的目的已经达到,如果他不准备揍这个怪异的年轻人一顿,他就没有必要继续跟他纠缠。
“她跟你也上床了?”陆虎城突兀地问。胡迁再次笑了,他摇头:“我不喜欢女人,女人会坏男人的大事。”这不仅是解释,也是一种劝告。
胡迁轰大油门,咆哮着扬长而去。陆虎城这才发觉自己浑身黏糊糊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出了一身汗。他并非不怕这位黑道凶徒,但是当时,有另外一种勇气支撑着他,他愿意跟他好好打上一架,虽然肯定会吃些苦头,但他觉得那样反而会好受些,似乎更对得起他夭折的爱情。
胡迁的出现,阻止了他的犯罪计划,无论是胡迁的劝说产生了作用,还是因为被窥视到了内心的隐秘而有所顾虑,陆虎城只得放弃,把仇恨暂时深埋。
几天后,同样的时间地点,胡迁再次出现。“上来吧。”他招呼道。陆虎城迟疑了一下,坐到了摩托车后座上。这天是胡迁一位兄弟生日,他们直接参加早已准备好的酒席,胡迁没有考虑陆虎城是否会拒绝,陆虎城也没有问胡迁为什么要带他参加,他们像熟人一样,胡迁的介绍也是这样:“我朋友,小陆。”就这样简短。
陆虎城度过了一个愉快的夜晚。客人有一半是面相凶恶的混混,但所有的人都对他非常尊敬,陆虎城发现自己跟这些异类分子并非想象中的格格不入,他极快地就适应了那种气氛,他跟他们一样地大块吃肉、大碗喝酒,酒酣的时候跟他们握手拍肩、称兄道弟、说粗话,他惊奇地感到其乐融融,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和不安,这是第一次,但是接下来,这种聚会就成了经常。有时候胡迁会预先打个电话到办公室,有时就直接在厂门口等他。陆虎城的单身是他最大的方便,也使他找不到拒绝的理由,虽然,这时候他并没有想过要跟这位可能是洪水猛兽的黑道凶徒保持距离。他已经这样了,还能更坏吗?何况,连郭太福也对这位“胡大哥”忌惮三分,恭敬有加。
有一半的时候,就只有他们两个人,在镇上找一家小酒馆对酌,一边看静静流淌的江水,一边聊天。
胡迁讲述他过去的黑道拼杀:他如何一人拼六七人,打得对方全部服软,自己也全身受伤,在医院里躺了整整一周,差点落下残疾;如何孤身一人跟对方谈判,自己在自己身上扎刀子,震慑对手;如何身背炸药包,去对方窝点里拿“罚款”;如何讹诈一些有钱人,霸占别人的赚钱生意,收买一些政府管事的人;如何在刚刚出道时凭着亡命的殴斗,闯出“胡疯子”的名气,又如何一步步从一个小混混成为现在江城的一霸,这个镇的大哥。
这些见闻让陆虎城大长见识。他常常目瞪口呆,不敢相信这是真实的生活,他以为自己早已经见多识广,具备很多社会经验,现在他才发现自己的浅薄。
经过这么多年黑道打拼,胡迁似乎是混出头了,但仍有自己的担忧,来自政府和黑道内部。“我已经不年轻了,运气也不会总是那样好,天天跟人拼命,总有一天会栽。”
黑道的风险对于胡迁来说,还不是最重要的担心,他对于自己的暴力和智慧有充分的信心,相信自己能够一直稳稳地压服手下那些草莽,最令他担忧的是来自政府的压力。
这些年,像他这样的人越来越多,像他这样的团体越来越成形,罪行也越来越升级,已经逐渐成为社会的毒瘤,出于一种直觉,或者是经过理智的分析,他知道政府绝对不会容忍这种现象继续存在和发展下去,肯定会重拳出击,铲除他们这些人,而且,这种打击行为肯定会成为警察一项长期的重点工作。他认真考虑了所有逃避这种打击的办法,最后认为,第一是壮大自己的实力,尤其是经济实力;第二是让自己跟更多级别更高的权力人物建立某种关系。这其实只是一个问题的两个方面,有了钱,才能够收买更多的官员,有了更多权力更大的官员帮助,他才能够摄取更多的不义之财。胡迁比他很多同行更早想清楚了这一点,然后身体力行地加以实施,他似乎是显得很无奈地为自己做解释:“我们也许不能改变剧本,但是可以选择角色。”这句话让陆虎城拍案叫绝。
从他的黑道事业,不可避免地谈到苏裙,因为苏裙也算是他的黑道业务之一。他们没有刻意回避这个话题。
他坦白地告诉陆虎城,他最初去找他,是因为在某次郭太福的酒席上悄悄接受了苏裙的委托,他跟郭太福有“生意”往来——这片区域的商人都跟他有利益往来,而郭太福是他业务中数一数二的大户,他从他那里得到很多,作为回报,他肯定会为郭太福做一些他分内之事,所以他才会接受苏裙的请求,并且按照苏裙请求的那样,亲自出面,不让郭太福知道。
“一个男人,最无聊的事情,莫过于为自己的爱情挫折哭哭啼啼了。我的结论是,爱情,就是女人,就是性。与其说它是精神上的寄托,不如说它是生理上的需要。”
由苏裙开始,胡迁把他的人生经验跟陆虎城分享,或者说是对陆虎城进行某种影响。
“以前一个人要在社会上出人头地,要挣表现,现在是挣钱,说到底,都是挣。像咱这种一穷二白的人,怎么挣?没有办法,我只能这样玩我这一副牌。这不是我自己能够选择,是命运帮我选择的。或者说,是命运逼迫我这样做的。
“这世上谁没有做过亏心事?只要你有足够的钱,有足够的关系,就能够平安无事,就能够抹去一切,所有的坏事就像没发生过一样。而且,还会有很多人抢着来拍你的马屁,舔你的脚趾头,你就可以风光体面,成为先进,成为榜样,甚至道德楷模。”
“所以最重要的是,首要的,是挣钱。”陆虎城嘴上不说,心里却在认真咀嚼着对方的话。秋天快要过去的时候,他们又一次对酌,酒过三巡,胡迁停杯问:“兄弟,你觉得你的日子过得很好吗?”“请胡大哥指教。”陆虎城虽然不明白他的真实意思,但听懂了他的话,表情严肃起来。
“你们厂要变了。老郭头的承包期虽然还没有到,我知道市里又出台了新的政策,改承包为租赁,当然,多半还是老郭头来搞,他狠花了些钱,只是换个名目。但是,我说的意思与他和这个厂无关,我只关心你。”胡迁凝视着远方,缓缓说,“兄弟,你难道就想一生窝在这个厂里?况且你那个助理位置并不稳当,也狗屁不是,男子汉大丈夫,就不想找地方拼一下?树挪死,人挪活……”
血一下涌上陆虎城的脸,并非因为胡迁的话很重,让他觉得羞辱,而是这个问题这段时间来他一直就在考虑,只是他没有发现有别的适合自己的路可走,胡迁这时候突然提出来,肯定有了想法,他激动起来,涩声说:“胡大哥,你说我该怎么办?”
“做官。”“做官?”陆虎城满脸疑惑。他不是没有想过,但是,像他这种没有背景、没有任何关系的企业编制,如何能够调入政府机关?“考公务员。”胡迁从容亮出底牌,一脸笃定的表情。陆虎城怔住,但是紧接着,他的脸色舒展开来,眼睛开始发亮:是啊,他怎么没有想到呢!或者,这是唯一的一条路,像古时的科举,这是他能够飞跃龙门的捷径。命运在这一刻开始转折,曾经迷茫的年轻人,第一次看到了明确的前进方向。
胡迁像一个老谋深算的阴谋家,早为陆虎城计划了一切,甚至连具体的目标都选择好了:团市委。
“团委青工部这次好像有个部长职位。团委是最快最容易走上领导岗位的部门之一,虽然你们厂现在因为承包了,你的行政级别有点儿问题,但没有关系,我来解决这个问题。现在我也只能办点儿这种小事。”
陆虎城答应后,胡迁显得踌躇满志,毫不客气地开始运筹,似乎是他将亲自去报考青工部长一样。
“太谢……”陆虎城嗫嚅着说。“你我兄弟有什么。”胡迁摇头微笑,“将来你的官当上去了,再好好谢我吧。”
陆虎城沉默起来,不仅是因为人生道路可能出现某种巨变的一时茫然,也因为胡迁这句半真半假的话。他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那么我将来会是一位贪官污吏了。”陆虎城怪异地笑笑。“但你至少不会一辈子碌碌无为。”胡迁淡淡地说。这是最好的回答,两个男人对望着,这一刻虽然不是完全莫逆于心,但在某些地方,完全心意相通。第二天,陆虎城开始投入战斗,买资料、报名、认真复习,两个月后,他参加了公务员考试,成绩是所有报考人员第一名,接着,顺利通过面试,春节前,他成为团市委青工部部长。
从这个时候开始,曾经迷失的年轻人走上了他应该走的道路,他的人生开始绽放出迷人的光彩。因为某些外在因素的存在,他的仕途可能变得更加顺利,但也可能充满险恶与泥泞,但是无论如何,他已经选择了,无法再回头,他将披荆斩棘地走下去,一直到终点。
新的工作,新的生活,这时候,陆虎城总算淡忘了苏裙带来的伤痛,摆脱了郭太福的阴影,以一种全新的精神状态投入到新的岗位,他必须尽快适应新的角色,同时展现自己的能力,他的目标,肯定不会是团市委的一位青工部长,这一点,他和胡迁早就达成了共识。
他首先认识到的是机关与企业根本的不同。在这里,数字计算变成精神领会,亏损让位给稳定,个别现象没有大局重要,算经济账变成算政治账。在这个学习过程中,他得到了一位同事的热心帮助,这位同事叫甄擎,现在是团市委秘书长。
甄擎在团市委已经整整工作了四年半,算是元老,对于自己的工作驾轻就熟、得心应手,因此滋生了一些骄傲情绪,在团委里,除了两位书记,基本不把其他人看在眼里。可是初来乍到的陆虎城得到了他的喜欢,或者是认为这位新人不足以对他构成威胁,或者是为了在他面前显示自己的能耐,他喜欢帮助陆虎城完成那些暂时还显得陌生的日常工作,像一位好为人师的老驾驶员指点新手上路。他常常越俎代庖地包揽青工部的工作,当然,作为秘书长,他可以这样做。
不仅如此,他到其他部门或者下级团委去办事时,总喜欢把陆虎城叫上。具有英俊外表、幽默谈吐的甄擎是团市委的一柄利器,外联工作几乎攻无不克。在这些过程中,陆虎城见识了甄擎作为男人的个人魅力和作为秘书长的工作能力,他在各个单位受到了热烈的欢迎,如果接洽方是年轻女生的话,这种欢迎程度更会加倍,而甄擎总是矜持地跟她们保持距离。一段时间后,他们因熟悉而亲近,加上陆虎城初来乍到的低调和谨慎,他们的关系再次升级,接近亲密无间。甄擎开始向陆虎城发表一些自己对时政,尤其是对江城的某些具体事件和人物的看法,尖锐、独到、切中时弊、不乏妙语,能够从一些现象上升到理论高度,有归纳有总结,有数据有论证,显示出一位预备政府官员的良好素养,让陆虎城佩服不已。
甄擎对他的另外一个重要帮助是在指点日常公文写作上。实际上,这是一位政府官员的必修课。对于官方语汇,陆虎城一点即明,更重要的是,这些风格明显的文字刺激了他心中某些隐藏的意志,这对陆虎城后来工作作风的形成,功不可没,虽然,当时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
这段时间,是陆虎城迅速成长成熟的时期。他继续跟胡迁见面,至少一周一次,各自选择自己生活中的人和事说给对方听,换取对方的意见,当陆虎城一再提到甄擎后,胡迁开始慎重思考,然后,他说:“我想你可能思想上出现了一个误区,他可以成为你的朋友,但不应该成为你的导师。”
他看着陆虎城疑惑的表情,揭开谜底:“这个人为人干净。你不应该效法他的思想和言行,你如果向他学习,你的仕途将一事无成,这不是恫吓你,这是事实。”
“你是指他太正直,太善良了?你认为我应该当一个恶人,或者说是做一个坏人?”陆虎城明白了他的意思,冷笑起来。这一刻他认为胡迁是在嫉妒他和甄擎的友情。
“像甄擎这种年龄,在团委待了这么多年,早就应该毕业了。他早就该到各区县,或者相应的部门任实职,然而,他还窝在那里,连个副书记都没有当上。实际上,上一次你们前任书记去资城,副书记接书记,空出那个副书记就是他跟青工部长争夺,但是他失败了。你没有好好想过他为什么失败吗?难道你愿意像他那样,一辈子原地踏步?”胡迁微笑着说,表情自若,面对年轻人的愤怒,他避重就轻,从不接招,“已经起跑慢了,要想追上其他竞跑者,甚至超过他们,就得用些奇招、险招、邪招。”
“你就是这样认识人的?”陆虎城问。“我是这样认识官场的。”胡迁依然微笑,但他的微笑中藏着一种老练的力度。
陆虎城默然。胡迁并没有就此罢休:“你不仅不能向他看齐,还要当成对手,当成敌人。我们来分析吧,现在团市委,他排在你前面,他就是你目前可望可即的追赶目标,也是将来可能阻挡你前进的石头,你得找机会踢开他。”
“我看你干脆自己上阵好了。”虽然明知道他说得不错,但陆虎城不喜欢胡迁那种过分赤裸的话。他接受了他的帮助,似乎同时也接受了某种要挟。“如果可能,我倒是愿意,可是我已经被抹黑了,这辈子都洗不去身上的污迹。”胡迁的语气缓和下来,“一个渴望友情和朋友、把知己视为手足的男人,其实只能证明他的自制力不强。一个非要把秘密和感情跟人分享或分担的人,其实是很脆弱的。”“我们也不是朋友?”陆虎城盯着他。“不是,”胡迁没有回避,淡淡地说,“我们只是合伙人。”
这句话像一颗子弹击中了陆虎城。正是从这一刻起,他重新调整了自己和这位黑道大哥的关系,他不再对他充满感激,也不再觉得自己欠他什么,他第一次厘清了他们之间那种复杂的关系和感情,虽然如此,他的心还是一阵悸痛,脸色无法掩饰地变了。
一阵尴尬的沉默。胡迁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情绪,继续说下去:“回到刚才的话题。甄擎是你的对手,你至少要把他当成假想敌,随时准备给予他致命一击。这是你的命运。你既然选择了,就要坦然面对。就像我,选择了做混混,就从来不为自己寻找道德的外套。这是我们共同的命运。”
“好吧,不再说他了。我现在知道他是我的敌人了。那么,胡大哥还有什么要指导我的?”陆虎城不想再继续这种沉重的话题,淡淡地说,语气中依然带着一些挑衅。
“认识敌人是第一步,接下来,我们还要知道谁是我们的朋友,或者说,谁是能够帮助我们的人,这种说法更恰当一些。对你来说,现在能够在团市委对你产生帮助的人,最直接的人,显然是两位书记。”
陆虎城脸上出现古怪的表情,胡迁忍不住笑了起来,他完全明白他的心思,同时陆虎城也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但是胡迁决心今天把他想说的话都说完。
“要当官,要向上爬,拍马屁是一位政府官员必备的基本功夫,也是一项重要的才能。成功是一件相当丑恶的事,尤其是在官场中打滚,它貌似真才实学,实际是以假乱真。”在这次谈话的最后,胡迁从钱夹中拿出两千元钱,“一位未来的政府官员,我认为给人第一印象还是很重要的。具体来说,就是一套体面的西装和擦得干干净净的皮鞋。这是我借给你的。”
陆虎城考虑了几秒钟,接过了这笔借款。他不得不佩服胡迁的善解人意。事实上,他的钱总是不够用,这些日子跟随甄擎做外联工作的时候,他也强烈感觉到需要装饰一下自己的外表。他现在不是在郊区的工厂工作,就算不想在穿着上高人一等,至少也不要让自己感到自卑。
“走路很快的人,褒义上说,是积极向上,贬义来说,会让人觉得你野心勃勃,欲望强烈。真正有身份的人,步履总是沉稳而缓慢。”胡迁再次提出另外一个关于行动上的合理化建议。
“你不会连我的婚姻大事也要一手包办吧?”陆虎城怔了几秒钟,才有些尴尬地笑着说。但是他肯定想不到,这句随口的玩笑话最后竟然成为事实。四月底,为了迎接五四青年节,由团市委牵头,联合市总工会、妇联、文化局等八家单位一起举办了江城首届卡拉OK歌唱大赛。这种无乐队伴奏的唱歌方式是一种新兴的娱乐方式,席卷全国,很多人突然之间挖掘出自己的歌唱才能,大大小小各种档次的卡拉OK厅一夜间遍地开花,一入夜,整座城市都是情绪饱满、高亢悠扬的歌声。这种背景下举办一次这样的活动,不仅顺应民情,而且可以预见将是一场“空前、盛大、圆满、成功”的比赛,政府一位秘书长亲自担任组委会主任,副主任是各单位一把手,但是甄擎,是整个活动的秘书长,兼任评委组组长。实际上,这个歌唱比赛就是他提出的。整个活动由他创意、策划、拿出预案,得到团委书记的首肯后,拿到政府通过并得到了大力支持,这肯定是团委今年工作的亮点,也将是甄擎个人的漂亮成绩。当陆虎城沮丧地向胡迁通告这个情况时,胡迁苦笑着说:“真是害怕什么来什么。刚刚说把他当成对手,他就露了这么一手……”
陆虎城沉默着,他的眼睛里写着三个明显的字:怎么办?胡迁叹了口气,沉吟说:“像这种风光露脸,能够给自己加分的事,最好是能将对手排除在外,其次是霸占所有的功劳,霸不了就抢,最次也要分,现在这种局势,他完全占据了上风,只能想办法分他一些功劳了。”
“听起来你像一个老练的官吏。”陆虎城半真半假地赞扬。“万事相通,道理是一样的,尤其是商场和官场。”胡迁说。“你应该说黑道而不是商场。”陆虎城心中冷笑,但这句话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他已经开始学会控制自己。“虽然不太美妙,但也不完全是坏事,咱们可顺势而为,借力打力。这一次,他肯定会大出风头,但是你也可以趁机小出风头。不能压倒他,就让他得八十分吧,你也应该去为自己挣六十分。他搭台子,但未必他一人能够霸占所有的角色,你也可以找机会露露脸,当然,这需要发挥你的主观能动性。”胡迁眯着眼沉思着说。实际上,这也是对陆虎城的建议,或者说是指导。
陆虎城回到团委,考虑良久,然后硬着头皮去向两位书记汇报自己的思想,对这次歌唱比赛提出了一些建议,最后表示希望能够为这个团市委年度最重要的工作贡献力量。事情没有他想象的那样困难,两位书记都对他的态度和热情表示了赞赏,同时立刻答应了他的要求,他被增补进了组委会,并且在组委会外联部挂了一个副部长的头衔。这多少应该归功于他平时对两位书记的配合——或者说是奉迎,当然,这本来也不是什么事情,在两位书记看来,满足一位要求上进的下属要求,又不需要付出,这种举手之劳的恩惠,他们非常乐于施舍。
倒是陆虎城自己一直无法坦然。他认为自己是厚着脸皮在硬挤进去,像一位揩油的小偷,他认为其他同事会一眼看破他的企图而鄙视他,但事实上,这种情况自始至终都没有出现,或者认为这是一位青工部长分内的事,或者认为陆虎城这种做法已经屡见不鲜,不值得大惊小怪。
整个歌唱比赛,甄擎个人获得了巨大的成功。预赛期间,他担任评委,妙语连珠,决赛时,他和电视台一位漂亮女播音员一起担任现场主持,配合默契,通过电视和报纸的宣传,在整个城市获得了空前的知名度,成为很多爱做梦的女孩子心中的白马王子。而陆虎城,也有不俗的表现,很多主办单位对这位沉默、勤恳,工作起来有条理、有想法,能够独立、圆满地解决一些突然出现的问题,让人信赖的青工部长留下了良好的印象,这些东西看起来是无形的,但它会在某些时候发挥意想不到的作用。
陆虎城的另外一个重要收获是宁夏。这是一位相貌秀丽、身材颀长的女孩子,目光清澈得跟她的人一样,纤尘不染。她在邮电局工作,被单位选派参赛,演唱的歌曲是两首民歌。这个时期流行歌曲大行其道,她的演唱明显不会讨好,同时她太沉静,穿着朴素,台风远逊于那些打扮得花花绿绿的选手,虽然她的音质不错,唱得尚可,依然无法避免在第二轮就被淘汰,并没有给当时在后台做杂务的陆虎城留下什么深刻印象,但是歌唱比赛结束不久,他接到市文化馆馆长的电话,她要给他介绍一位女朋友。
这是令人惊异的事。他只不过因为这次歌唱比赛跟这位作风霸道的女馆长见过几次面,讨论过一些歌唱比赛的工作,远谈不上熟悉,但是,毫无疑问,他不能拒绝。在文化馆长的安排下,他和女孩子见了面,才知道他们在歌唱比赛时早见过面,但这并不能增加他们的热情和话题,宁夏太安静,不喜欢说话,而陆虎城还没有完全从苏裙的挫伤中走出来。宁夏的相貌虽然不错,但比艳若春花的苏裙,她只能算是一朵淡雅的秋兰,不足以立刻让他产生冲动和爱慕。他们见过几次面后,陆虎城对这种只有自己一个人表演的约会有些索然,他准备冒一些险给文化馆长打电话,表达自己的想法,这个时候,胡迁再一次及时出现了。
“我认为,你应该跟她结婚。”他直截了当地说。“你安排的?”陆虎城反应惊人的快。“既然婚姻对你来说,并不重要,为什么不用来做一笔好交易呢?”胡迁无耻地说。
“她父亲是市委书记?还是组织部长?”陆虎城冷笑着问。一股怒气勃然从心底涌起,他恶狠狠地瞪着他。但是同时,他也反应过来,他似乎一直忘了问问宁夏的父母,或者,这是因为他从来没有把她放在心上。
“我调查过,陈市长和李副书记倒是都有一位女儿,但我的能量只有这么大,我无法靠近这些权力人物,无法为你安排这些。宁夏不是组织部长的女儿,她母亲是市委组织部干部二科科长。我跟夏馆长打过交道,她欠我一个人情,同时,我也恰好知道她跟宁夏母亲很熟悉,所有的一切凑起来,就是这样。”胡迁坦然地把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抖出来。
陆虎城闭上双眼。仅仅一位科长的女儿,就值得他去追求吗?或者说,就足以衡量他这个人的价值?就足以埋葬他的爱情和婚姻?他想起苏裙,想起那张美丽的脸蛋,想起那张脸上残酷的表情,心中突然充满无尽的仇恨,对她,对胡迁,也对自己。
“以我几十年混迹社会、阅人无数的眼光来看,这个女孩子是一个很好的妻子人选,正派、善良,再加上她良好的教养和家世,我认为,除非是傻瓜,谁都不会拒绝这样一门亲事。我知道你心中还残存着一些其他的想法,但这并不重要,并不影响你现在的选择。很多男人一辈子都没有分清婚姻和爱情是两回事。你结婚了,并不妨碍你去追求你镜花水月式的爱情。相信我,以后你绝对不会后悔你今天的选择的。
“这件事也并非你想象的那样无聊。夏馆长问过她,她对你印象不错。想想吧,那样文静羞涩的一个女孩子能够说出自己心中对一位陌生男子隐秘的好感,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这将是你们婚姻坚实的基础。退一万步说,古时候那么多包办婚姻,也有很多幸福美满的例子。
“你也不要摆出一副吃了大亏的惨相,实际上,像她这样的家世和人品,况且人家年龄比你小这么多,你能够把她追到手,就算不是天上掉馅饼,也是撞了大运。”
胡迁显然是有备而来,准备了一大串的说辞,有些不伦不类,但能够对症下药,击中陆虎城的心。
“你可能会厌恶我为你做这一切,但是,我们的目的是相同的,用你们的套话来说,出发点是好的。现在,我还能够为你做些事情,也许某一天,你就会发现我什么也帮不了你,那时候,只有你帮我做事了。”话到此处,胡迁似有一点儿动情。
这次谈话成为陆虎城爱情或者说是婚姻和人生的转折点。当他决定接受这个女孩子,才发现并非想象中那样难过,宁夏相貌不算出众,但绝对耐看,她的沉静最初让陆虎城觉得闷,但是当真正确定他们恋爱关系后,他反而感激她的寡言,觉得这是一种最好的两个人相处的方式,他能够轻松地跟她在一起,不用像应付其他女孩子那样面对无穷无尽的唠叨。他们的关系稳定下来,虽然不太热烈,但还算融洽,渐渐变得牢固。
接下来整个秋天,是陆虎城“爱情”的成熟时期。中秋节他去宁夏的家里拜见了她的父母,宁夏的母亲早对他做了调查,结论对陆虎城有利。她不会调查到他和胡迁的关系,这是唯一可能破坏一桩美满婚姻的地雷。除此以外,陆虎城的一切资料显示,这是一位有才干、勤奋、质朴的年轻人,像原始股票一样值得购买。虽然,将来他能够涨到什么程度还不能确定。陆虎城得到了这位精明的组织部干部科科长的认可,成为他们家庭的一员,偶尔周末的时候,他还可以在他们家的客房住上一晚。
胡迁继续拓展他的“事业”,有一些小变化。“东一榔头西一棒槌,总是吃诈钱,风险太大,心中不会踏实。”他对陆虎城解释。实际上,经过两次严打之后,他这条侥幸从法网溜掉的小鱼,准备对自己的人生进行一些调整。他把方向转向了实业。他承包了几个水库,养殖网箱鱼,这种新的规模生产方式比以前的池塘养殖有很大的优势,能够赚钱。承包的方式很优惠,因为这些水库现在基本上被水库边上的农民各自为阵瓜分,他需要做的,就是代表政府把这种权利收回来。这对别人来说是一件困难的事,而在他看来,是举手之劳。他又成立了一个建筑施工队,他认为这个行业大有“钱”途。“将来人会越来越富裕,房会越修越多。”这是他简单的推理,然后他在这个领域建立了一些关系,并且依靠郊区乡镇的优势,能够迅速招收廉价的民工。陆虎城高兴地向胡迁表示祝贺,同时,从胡迁偶尔泄露的只言片语中,他得到一个信息,胡迁还拥有广泛的社会关系,其中包括很多拥有实权的政府官员。他现在就能够确认的包括市水利局一位副局长,中区建委一位科长,还有文化馆巫馆长,这至少说明他并不是胡迁唯一的依靠,从而推论,他只不过是胡迁广种博收随便撒下的一粒种子。像胡迁这种老练的渔夫,总是在他认为可能有鱼的地方下网,或者说,他这种老江湖,不会想喝水了,才去掘井,而他以前,竟然那样幼稚和自大,以为胡迁把所有的赌注都押在了他身上,最多,他不过是胡迁所有投资中稍大的一笔。
而且胡迁从来没有把这些人介绍给他,他跟他们保持着单一的联系,这固然是他的谨慎和一种对他们的保护措施,实际上却是确立对他们的防御和统治,同时显示这位黑道大哥的狡猾和自私。陆虎城想清楚这一点,既有些失落,又有些释然,既对他的“合伙人”感到信赖和轻松,又感到陌生和厌恶,世界在他的眼中,开始渐渐退色,变得苍白模糊,又似乎开始变得真实,触手可及。
这年年底,团委书记捕捉到一个机会,经过努力,成功地获得了一个市中区区委副书记的职位,即将上任。顺理成章,他的职位将由副书记接任,这些小道消息开始流传,似乎是真实的。而副书记留下的位置,却多少有些悬念。
有两种比较大的可能,一是从区县团委上调一位团委书记,一是在团市委内部提拔。如果是后面一种可能,毫无疑问,甄擎将是唯一的人选。
所有的人都这样认为,包括甄擎自己。所以他开始活动,找两位书记汇报,希望他们能够向组织部反映、建议和推荐,让副书记人选就在团市委内部提拔,对于这个建议,于公于私,两位书记都没有表示反对意见。
这一次,陆虎城主动约见了胡迁。“这一次是狭路相逢了,已经不能用‘分’的办法,而必须要用‘抢’。”
听了陆虎城的情况通报,胡迁首先下结论。然后,他开始分析敌我双方力量:“他的优势是明显的,一目了然,能力、成绩和资历都摆在那里,无可挑剔。而你呢?能力先不说,成绩和资历都大有破绽,尤其是资历。像你这样的年轻干部要提拔,是不是要在同样的岗位上工作两年还是三年?你才一年,那要走破格提拔的程序。当然,还要看组织部如何认定你在厂里的经历了。”
“重要的不是分析问题,而是解决问题,是怎样做。”摆正了和胡迁的关系后,陆虎城现在跟他的说话变得冷静和直接。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还能怎么做?先把自己应该做的工作做好,然后再等待命运的裁决吧。”胡迁温和地说,“虽然看起来他大占上风,但是咱们也不是没有优势。首先是他太自信了,他以为这个副书记非他莫属,或者他也考虑过你,但他肯定认为你才到团委一年,你会有自知之明,放弃这种痴心妄想,可是,咱们是太有自知之明了,这是他万万想不到的。咱们以有备对无防,首先在战略上就处于主动。
“他现在到处活动,就让他忙乎去吧。咱们依然采用他搭台子你唱戏的老办法。如果确定在团市委内部提拔,这种考查程序,虽然可能只针对某一个人,至少名义上,也要给你们一个机会,要装模作样地加上一些陪同考查人,这就是你的机会。”“这是一着险棋。我记得前不久中区法院提拔一位副院长,本来确定的目标是民庭的庭长,区委组织部下去考查的时候,突然杀出一匹黑马,民主评议这个环节,黑马四处活动,广结善缘,结果群众好评如潮,呼声远远盖过既定目标,弄得组织部和法院领导都下不了台。后来这事搁议了,但可以肯定,这位民庭庭长还有机会再上,那位黑马多半从此打入冷宫,连原来的职位也可能保不住。”陆虎城担忧地说。
“那是他朝中无人。”胡迁不屑一顾地挥手,断然地说。陆虎城哑然,他想到了宁夏的母亲,这时候他心中泛起隐隐的快意:是的,朝中有人!
“我听说从政的人,如果在三十五岁之前不能获得一个处级实权领导职务的话,那就说明他这辈子从事政治这个行业算是彻底失败了,他的一生可能就是一位庸碌的基层小吏。你起步已经稍晚了一些,时间就显得有些紧迫,所以咱们绝不能放弃这个机会。”胡迁加重了语气,“甄擎还有另外一个缺点:太骄傲。他已经因为这个缺点失败过一次,但他没有吸取教训,所以,我们就要让他两次踏进同一条河。
“他跟同事的关系都不太好吧?可能除了你是他认为最好的朋友外,在团委里,他没有一个朋友。这是我们应该好好利用的地方。多做些群众工作,至少要让考查的人得到就算你不比他强,也不比他弱,各有所长的意见。对,就在这一点下工夫,我们可以用句套话来评价他:不善于团结同志。呵呵,这样的人,英明的组织部是不会让他迅速走上领导岗位的,他应该继续锻炼,多受点儿磨炼,才能够真正成长成熟,这也算是对党和人民负责。”胡迁呵呵地笑了起来。
“但是骄傲不能算是大的缺点,至少在组织部那里不会做这样的判断。”陆虎城沉思着说。
“那就只有下猛药了。他肯定不是完人,他也有缺点,就算没有缺点,咱们也要帮他发现缺点、制造缺点,鸡蛋挑出骨头、无中生有、小题大做,为了你能够上,我们必须创造错误让他下。”
“但是这样是不是太无耻了?”陆虎城迟疑着问。他的表情是真实的。无论如何,甄擎算是他在新的人生道路上第一个朋友,他对他进行过无私的帮助。
“陆兄弟,你又回到老问题上来打转了。”胡迁露出一副遗憾的表情,失望地说,“我也理解你的心情,做生意,从别人那里拿钱,无异于夺人贞操。仕途上的竞争,更是相当于谋财害命。很多人本来就把政治生命看得比真实的生命更重。但是你没得选择,你不抢劫他,你就会被他抢劫,道路只有一条,只容一个人通过,不是你,就是他。
陆虎城沉默着。“知道我们为什么会走到一起吗?因为我觉得我们都有一种相同的特别的气质,我第一眼看到你时,就知道了。我们都有野心,都想做一番事业。”胡迁说得很慢。
陆虎城继续沉默,思考着,抉择着。“一个人一生把自己的命运交到别人手中,一生看别人的脸色行事,按别人的喜怒哀乐出牌,这还是一个男人吗?”胡迁摇着头说。陆虎城终于下定了决心,不是胡迁说服了他,是他自己做出了选择。“归纳一下,我现在应该做什么?”他简短地说。“首先应该解决你的同事,这是一项繁琐细致的工作。然后,你要得到你女友的支持,这一件事虽然不会费你很多工夫,但非常重要,我相信你一定能够做得很完美。”胡迁没有介意年轻人的不礼貌,他愉快地微笑着说,“最后,要让两位书记支持你。这算是比较困难的部分,我提一个建议,也许你应该分别单独请他们吃吃饭什么的,私下加深一下感情,而且那种时刻最好把你的女友一起带上。”
陆虎城表情怪异地看着胡迁,他知道这位黑道大哥说得都对,都是可以立竿见影的办法,而且,他也知道,他一定会按他所说的去做。
一周之内,他几乎跟所有的同事做了单独的交流,沟通感情,抒发自己关于青工部工作、实际上会不自觉地上升到整个团委工作的一些想法,几乎得到了所有同事的正面反馈,他发现这些工作并非想象中那样让他觉得尴尬。他已经有足够的心理承受能力。
然后是宁夏。对于她,他采用了直接坦白的方式。或者是不忍欺骗那样单纯的一个女孩子,或者是觉得这种做法最有效,他向她如实介绍了整个情况,自己的理想以及希望她能够帮助他做些什么,宁夏瞪大了眼睛看着他,有些迷惑和震惊,最后默默接受了现实和他的请求。她回了家,第二天带回了她母亲的反馈信息。她母亲说,因为她和他的关系,这次考查工作她将回避,而由干部一科的科长主持。她希望他坦然、真实地接受组织考查。
这看起来简单,毫无偏袒的话让身在局中的陆虎城没有明白,他还不够老练精明,他没有想明白她母亲这样的回答意味着什么:如果她要求回避,那么首先就向所有的人宣示了一个毫无疑问的信息,就是他和宁夏的关系。主持考查的人不会忽视这个信息并且肯定会纳入某种权衡范畴。一时间陆虎城还以为她将袖手旁观。
至于对付两位书记,他没有完全按照胡迁的计划,而是针对具体情况做了一些修改——带上女友请两位书记吃饭这样的事还是让他觉得太过赤裸和无耻,他不露声色地安排宁夏来了几次他的办公室,举止亲昵,他相信以两位书记的智商,不会不明白这种关系。
但是陆虎城心中还是没有底,他不知道一位干部科长的影响能有多大。两位书记、主持考查的干部都是跟宁夏母亲势均力敌的官员,他们完全可以对此置若罔闻,视而不见。这是他人生的一个关键跃迁,重要性不亚于一年前的公务员考试,他一定要顺利跨越,他必须再做点什么能够让自己放心的事。
他记起胡迁的话,准备为甄擎“创造”错误。他作出这个决定的时候,惊奇地发现自己心中并没有多少为难和歉疚。经过慎重的思考,他制订了一个天衣无缝的绝妙计划。
胡迁对他的计划大为赞赏,庆幸自己当初没有看走眼,这个年轻人肯定会青胜于蓝,在他的帮助下一跃冲天。因为要撇清与陆虎城的一切关系,计划只能由胡迁来具体执行实施,这一次,这位黑道大哥运用所有的关系,几天后,甄擎接到江城师专团委的邀请,出席“如何成为一位全能型人才新春座谈会”。
实际上,这个邀请是面对团市委的,但是秘书长会直接接到这个邀请,他考虑到两位书记目前的工作——一位以后工作的对象不同,一位正在适应从以前的具体工作执行者转变成为宏观规划者的角色,决定自己代表团委前去参加这个座谈会。或者,还有一个原因,那些朝气蓬勃、单纯热情的女大学生,是这位秘书长永远无法拒绝的诱惑。
座谈会上,他成了当之无愧的主角,他的职位、他的英俊、他的谈吐,像一个磁场吸引着所有学生,也互动着他自己的情绪,使得整个交流过程融洽、激昂,因为全能型的人才包括政治素质这一项,这个话题让一知半解且心高气傲的大学生们参与的积极性非常高,而甄擎正好能够扮演一个传道授业解惑的领袖角色。
当这个话题的讨论达到高潮时,有些“受过启发”的学生突然就某个敏感的话题开始提问,已经被架到火上的秘书长像高速奔驰的列车无法一下子紧急制动,觉得自己必须保持在学生面前的某种形象,不应该拒绝回答这些问题,虽然做了克制,但有些话语依然越界。
第二天,署名“几位大学生”的公开信寄到了市委、市政府、人大、纪委、政协,当天下午,纪委书记就亲自约见了甄擎谈话,接着是宣传部和组织部,虽然是客气的询问,突然遭遇政治伏击的秘书长做了遮遮掩掩、支支吾吾的抵挡和辩白,但是那天跟他同去江城师专的一位团委干事做了客观、致命的证词,一切无可挽回。
春节前夕,团市委几位人员的工作变动明确下来,书记走马上任,副书记转正,陆虎城被提拔。欢聚的酒席一个接一个,但是甄擎一个也没有参加,在组织部宣布任命之前,他做出辞职的决定,下海经商。
他离开团委那天,神情坦然地跟所有的同事一一告别,最后,他来到陆虎城的办公室。同屋其他人知趣地离开,他们以为他肯定要跟陆虎城做情深意长的对话,因为他们一直关系亲密,或者是对陆虎城说几句略带酸意的恭维话,因为陆虎城捡了他的职位,但是,他们都没有想到甄擎是来对陆虎城进行清算的。
甄擎虽然政治幼稚,不具备“人心惟危”的机警,但并不傻,他猜到了幕后黑手是谁,而且,他不用举证就对陆虎城做了判决。
“你不如一条狗!”他愤怒地低声咒骂,“因为狗不会骗人,不会隐藏对你的敌意,不会耍诈,不会在你面前摇头摆尾而同时心中怀着恶毒的阴谋,它不会半夜躺在床上,计划如何抢夺或者谋杀同类,‘背叛’这两个字永远不会在它脑中出现!”
“你也不如一条狗。”陆虎城没有否认,也没有激动,他早就做了足够的思想准备。这时毫不畏缩地对视着甄擎,冷静反击,“狗的嗅觉是人的四十倍,你比狗要迟钝四百倍。你连这点政治敏感也没有,这条路不适合你,你迟早会碰得头破血流,那么,为什么不早一点儿结束你注定失败的从政之旅呢?
或者,早换一种活法对你来说,是一种解脱,是一种新生,我是在帮助你。”甄擎呆住了。“懂得权术的人才是成熟的人。从这一点上,你还算不上成熟,不要再为自己的失败抱怨谁了,谁也责怪不着,除了你自己。想明白了吗?”陆虎城轻蔑地微笑起来。
甄擎脸上的表情崩溃了,毫不掩饰地堆了痛苦和愤怒,还有一些茫然无奈。陆虎城的话让他无言以对,陆虎城那种恬不知耻的态度和傲慢自得的表情让他更加不知所措——他不知道陆虎城为了今天这场交锋准备了多久。突然之间,他失去了说话的兴趣。他发现他根本不该来和眼前这个人说话,他们似乎像是两个世界的人,他猛地站了起来:“如果政治真是你认为的这样,那么,你就好好玩下去吧。我会一直看着你的。”他最后看了陆虎城一眼,带着一种复杂至极的表情转身离去。
陆虎城一直坐着没有动。他没有为他的威胁所动,他也不会在乎一个马上就是圈子外的陌生人的看法了。至少那时他是这样认为的,他看着甄擎离去的背影——那个总是挺拔的背影这一刻似乎有些佝偻、有些摇晃。
这件事总算完结了!他总算成功地迈过了这一个关口,从现在开始,他的仕途总算起步,他的人生总算走到了正确的道路上来。是的,他无法选择剧本,但可以选择角色,从现在开始,他开始按自己选择的角色,演出自己的人生。
两年后,他成为团市委书记,又过了一年半,他到江城下辖的资州任县委副书记,在三十五岁那年,他如愿以偿获得仕途上第一个权力职位。
几个月后,他的事迹被登载在《西川日报》上,他有了一个响亮的绰号:红眼书记。
从三十五岁那年开始,他开始慢慢成为西川政坛一位风格独特的风云官员、一个声名赫赫的特殊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