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猛虎市长 正文 第三章 阴谋在工作的名义下,也会冠冕堂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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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工作组第五天才进驻云州宾馆,稍稍出乎陆虎城的意料。他接到邵光的电话是周四下午,按照叶杨的风格,很有可能当天晚上就会悄然抵达云州,至少也会在周五出发。以他对叶杨的认识,不在乎周六周日休息,而且要求别人跟他一起加班工作,但是叶杨为什么要拖这么多天?这一次,似乎从一开始,就显得不同寻常。也许,叶杨故意要以这种从容和堂堂正正的方式来显示他的实力和决心,给他施压。

    陆虎城的分析并没有错。虽然,他们已经多年没有打过交道了,偶尔在某些会议上会碰面,也仅仅是远远对视一眼。陆虎城是地方干部,他的工作跟叶杨不对口,只有条块联系,所以这么多年来,他们竟然没有机会说过一句话。或者也有,他们都故意避开了,让同事去做这种工作。但是这并不妨碍他们彼此之间的了解,事隔多年以后,他们依然能够从蛛丝马迹中揣测出对方的某些思想,有些东西似乎从来都没有淡去。

    叶杨本来也计划立刻奔赴云州的,闪电战术依然适用于权力战争。周四下午他从省纪委书记何克平的办公室出来后,立刻给相关单位的负责人打电话。省纪委办公室已经跟这些部门通了气,他还是亲自出面沟通,确定工作组成员人选。这一次,他希望个个都是业务突出、政治过硬的精兵强将,他已经意识到,这将是他这些年来最重要、最关键的一次任务。

    何克平没有强调,叶杨已经不再是需要点拨的新手,甚至他还可以肯定,这也是他的仕途、他的人生一次重要的考验。陆虎城,这个人似乎是他宿命中的对手,十三年前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当然,这一次对陆虎城,同样是一个严峻的考验和关口。

    这天下午,他跟两位初步确定的骨干成员在电话上进行了简单的交流,计划明天一早就奔赴云州,哪怕人手暂时不齐。但是他回到家后,父母轻易地看破了他平静表情下的心潮澎湃,他们开始调侃他,正是那时,他有些发热的头脑开始冷静下来,长时间的思考后,他改变了主意。

    他决定这一次要一反常态,抛弃自己居高临下那种势若破竹的心态,摆出低姿匍匐的谨慎和持重,准备跟对手打持久战、攻坚战。因为,这一次他面对的是陆虎城,这不是一个可以轻易击败的对手,他不想重蹈覆辙。

    第二天,周五,因为新的计划,他的时间变得非常宽裕和从容,整整一天,他就只做了一件工作,研究报过来的人员资料,然后作出选择,他甚至在中午亲自去拜访了一位西川有名的财经专家。最后,基本上确定了工作组的成员,这是一个相当强大的阵容:公安、检察、税务、审计,全是抽调的业务尖子,除了这些一线成员之外,还有一位法律顾问和政策专家随时咨询。

    周一上午,所有的人都准时集中到他的办公室。叶杨进行了半个小时的激励会。

    他首先宣布了工作组的正式名称:“11·7事件”调查组。这是何克平征求省委书记顾绍毅的同意后,用的一个技巧。去年年底,云州正在兴建的锦绣商业园区,在机床厂家属宿舍拆迁中发生一起严重事故,一死一重伤,遇难者家属一直上访,何克平让叶杨从这里入手,进而对陆虎城进行调查。

    除了两位骨干——叶杨将让他们分别担任小组长——知道一些工作组的真实目的外,其他工作组成员得到明确的指示就是如此。这并不妨碍人们的猜测,如果仅仅是一起事故调查,似乎没有从税务和审计抽人的必要,但他们都保持了沉默。

    “跟以往任何案子一样,肯定会有很多奇怪的人通过各种关系找到你们这里来,但是希望你们能够坚持一位共产党员的党性,遵守保密原则,不把有关案情进展情况泄露给任何人。不与当地官员请吃请喝,不接受当地政府和任何部门超标的接待,发现不对,必须立即拒绝。要有吃苦的准备,发扬艰苦办案的精神,不获全胜,决不言退。”这似乎是老生常谈的严肃纪律,但是只有叶杨一个人清楚,这一次,非同寻常。

    “……我们对一些腐败行为深恶痛绝,对一些堕落官员视之如仇,可是光是痛恨还不够。这是一场艰难、激烈、复杂的战争,是一场攻坚战、白刃战,甚至可能会流血牺牲,同时,这也是光荣的任务、神圣的使命,是党和人民对我们的期待和考验,我们必须迎难而上,不能辜负党和人民对我们的培养,真正做到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才能够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所有的工作组成员正襟危坐,他们是一群特殊人物,具有超越常人的敏感,每个人都在心中揣测,这是不是工作组长在进行某种方向性的指导?

    而这段话的后面部分,他们像从前那样当成一种套话,完全没有意识到他们即将面对的真实困难,也完全没有体会到他们工作组长心中真实的担忧,而此刻,他们的对手,已经布置周密,严阵以待。

    无论如何,这几天给了陆虎城足够的缓冲时间,让他能够从容地调兵遣将,查漏补缺,组织起坚固的防御阵地。

    周五上午,陆虎城召开了宣传系统干部会议。会议的主题是关于如何切实宣传《云州市产业发展战略规划》。宣传部长主持,除了市委书记蔡松坡因病缺席,几大班子的主要领导全体到场了。

    会议开始的时候,气氛有些沉重而压抑,与会者脸色诡异,似乎言行都带着一种特别的谨慎和小心,像暴风雨来临前的海鸥。陆虎城在云州牢不可破的权威似乎出现了松动的迹象。十多个小时,经过许许多多难以想象的渠道的传输,省委常委会的决议肯定已经像央视广告一样,被有心人全部接收,并且产生反应,陆虎城强烈感觉到了这种异常,但他装作无动于衷,或者他也只能如此,然而他准备了反击。

    他做了热情洋溢的总结发言。首先对《云州市产业发展战略规划》进行深刻地阐述和发挥,站在历史的高度给予肯定:“……一座城市,一个长期、具有可持续性的发展战略规划,是必要的,必须要的,一定的,在政府工作中处于决定性的重要位置。它将是这个城市的发展宪法,保证了政府工作的延续性,不会因为人亡政息,人走茶凉,是产业发展的保障和指导,具有提纲挈领的作用,是符合科学发展观的。

    “这是切实可行的理想而不是幻想,充满激情而不是作秀的矫情,各级党政部门,必须紧紧团结在市委身边,响应市委号召,在市委、市政府的领导下,坚定不移干几年,云州一定大变样。”

    在套话的铺垫之后,陆虎城顺理成章地要求把最近一段时间定义为宣传攻坚期,各媒体要全力以赴,为了加强领导,他要求电视台、报纸、电台和党政网建立每天向市委宣传部和政府办公室汇报的工作机制,一些突发事件、敏感话题,编辑要特别把关,对政策和原则拿捏不准的地方,要及时反映,不允许出现任何一丝差错,影响团结稳定的政治局面。

    实际上,这是一种赤裸裸的一言堂做法,至少在这一段时间内,他将控制整个城市的舆论导向、整个城市媒体的话语权,与会者都明白市长的政治意图,这本是他今天召开这个会议的真实目的。拿破仑曾说过,三张敌对报纸比一千把刺刀更可怕。在即将面临的战争中,他既然占据了主场优势,就必须好好利用,如果在宣传这一块阵地上都不能控制局面,那他这市长就不是猛虎了。

    似乎连一秒钟的停顿也没有,陆虎城发言完毕,所有的与会者都按照固定的程序开始鼓掌。掌声如同鸽群四起!

    周五下午,陆虎城去了云州市第二人民医院干部病房。上午他就接到了蔡松坡亲自打来的电话,却依然按照从前的风格,托辞上午工作忙,请求下午再去,而蔡松坡也一如从前那样同意。当然,上午的会议的确重要。

    开春以来,蔡松坡身体就有些不舒服,人一上年纪,就像车上了里程,总有些奇怪的毛病,此起彼伏,这两三个月来已经是几进几出医院了。

    看着气势虎虎的云州市市长昂然而入,市委书记轻轻在心中叹了口气。对于这个人,按照习惯的说法,他搭班子的人,他的心情复杂,任何一种情绪都不足以表达此时此刻他心中的感受。他心不在焉地接过陆虎城手中的鲜花,放在床头柜上,对他的秘书点点头,何恒笑着说:“蔡书记,陆市长,你们先聊,我去值班室看看今天的疗程安排。”另外一位探病的教育局长和他的随从也立刻知趣地告辞,把病房留给两位云州主官说话。

    一段长时间的沉默,两个人似乎都在想着心事,最后,还是蔡松坡先开口:“今天上午我接到省委办公厅的电话,然后又跟省纪委耿副书记通了话,有一个调查十一月七日,也就是‘11·7事件’的工作组最近两天要来云州,先跟我通通气,也让我转告你、长吉同志和小予同志,让我们做好必要的准备。”他知道陆虎城多半已经通过其他渠道知道了这个消息,但还是按程序开始他们之间的谈话。然而陆虎城的脸色立刻阴沉下来,似乎不像是早就知道这个消息,有所准备的样子。“现在我先跟你通下气,然后再给他们一一打招呼。纪委老郭应该也得到通知了。”

    陆虎城沉默着,似乎对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有些难以接受,这让市委书记疑惑起来,不知道他是真不知道还是在作伪,迟疑一下,还是按照既定的思路说下去:“还有一点要告诉你的,这次工作组的组长是叶杨,省监察厅叶杨副厅长带队。”

    陆虎城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做了一个深呼吸,然后看着市委书记,表情奇特,但是仍然没有开口。

    “怎么样,有什么想法?”蔡松坡征询地看着对方。“我能有什么想法?这是省委的决定,我还能够改变省委的决定?”陆虎城突然爆发,从刚刚坐下的沙发上弹了起来,低声嚷道,“谁都知道我跟叶杨以前闹过矛盾,偏偏让他来带队!这种时候为什么不讲回避原则了?省委既然这样做,那自然是对我陆某人有看法了,我还能有什么想法?有想法又有什么用?”

    “你看你,不知道批评过你多少次了,老是这样沉不住气。你现在是云州市市长,不是基层干部,还是这样冲动。”蔡松坡脸色沉了下来,但语气并不重,“省委这样决定,肯定有省委的考虑,我们必须服从和配合。这正是我先要跟你沟通一下的原因,我就是担心当着长吉和小予同志的面,你下不了台。”

    “有什么下不了台的?省委这样做,明显是对我们云州班子有意见,还在乎下得了下不了台!”陆虎城满脸愤然,“什么‘11·7事件’调查组!纯属打草惊蛇,夜猫子进屋,能安什么好心?瞎子都看得出是冲着我陆某人来的。尤其是叶杨!”在蔡松坡面前,或者说在绝大多数人面前,陆虎城一直扮演着粗豪莽撞的形象。

    “况且那件事早已完结,钱也赔了,市委和市政府也对它定了性,那些家属是不是也太过分了?这样闹下去什么时候才是个完?难道非要把所有的人都判个三年五年才甘心?这件事我们也向省委报告过,专门汇报过,又没有捂着捏着瞒着,为什么还要派工作组?这分明是不相信我们,不信任我们这一级地方政府,或者说是不相信我们这个班子,不相信你和我,既然这样,还不如直接让我去党校学习算了,这样下去,政府还怎么开展工作?”在需要渲染某种情绪的时候,陆虎城非常擅长发挥。

    “你怎么就不反省一下自己?遇到问题首先就是发牢骚、闹情绪,为什么不想想自己工作有什么失误?为什么不想想省委为何要这样做?”蔡松坡的脸虎了下来,“好吧,今天我也给你坦诚地提出批评。

    “你认真回想这两年的市长工作,从最初强调政府工作的独立性,常常不跟市委配合,不跟我通气,后来渐渐升级,逐步发展到一些项目、一些资金问题个人说了算,一些人事任免独断专行。

    “我们经常说绝对权力就会带来绝对的权力腐败,你做事有魄力,敢于承担责任,能够干实事、干大事,客观上也做了一些群众叫好的工作,完成了一些有目共睹的项目,但是一个不受监督的权力,一个不受约束的领导,会渐渐丧失自律意识,这是很危险的。

    “我一直对你充满担心,生怕辜负了张书记对我的信任和对你的期待,如果我没有当好这个班长,我真的无法面对老领导,无法向他交代。如果你出了一点儿问题,会影响整个云州的发展和建设,波及到省委,波及到张书记,让他们丧失威信,让党和人民蒙受极大的损失。

    “具体到‘11·7事件’上,难道就真是如你所说的早已经盖棺论定了?为什么遇难者的家属一直没有停止上访申诉呢?当然,这事件你肯定没有什么直接责任,但是,间接的领导责任呢?作为一位统领全局的市长,你的指挥是不是太靠前了?政府的职能是为企业、个人从事经济活动、展开公平竞争创造一个良好的制度框架和社会环境、秩序,而不是让市长去当厂长、总经理,亲自到一线去拼搏。

    “这次省委专门为‘11·7事件’派出调查组,说明省委对这次事件的重视,对这次事件存在着一定的疑惑,这实际上是一件好事,可以趁此机会澄清某些不切实际的谣言,给遇难者家属一个满意的答复,挽回云州市委、市政府的声誉,重塑形象。我希望你对此有一个清醒、正确的认识,要认真、积极地配合调查组工作。

    “叶杨是叶杨,调查组是调查组,个人感情不能带到工作中来,这是一位共产党员的基本素质和原则。同时,如果调查组真的发现了什么问题,也要坦然面对,该端正态度的一定要端正态度,该检讨的一定要检讨,争取主动。当然,现在说这些未免为时太早,你可以认为我是杞人忧天,那么我们暂时不用去考虑它,但是,最重要的一点是,在对待调查组的问题上,可以有情绪——共产党员也是人,我们允许保留个人的看法和情绪,但绝对不能影响工作。一定要摆正位置、调整心态,该做什么就做什么,该怎么做就怎么做,任何时候,都要想着自己是一位共产党员、国家干部、一位堂堂正正的云州市市长。”

    陆虎城沉默着,他站在病床前低着头,似乎是被市委书记的批评说服了,正在咀嚼这些话。

    蔡松坡停顿了一下,他决定坦诚地跟他这位搭档谈一下自己的真实想法。他觉得有这个必要。这一刻,他有种强烈的预感,如果这一次不彻底地跟他交心,很可能就再也没有机会解决某些问题,云州的局面就会朝某种不可预测的方向发展,或者说,如果他不对这位猛虎市长进行最后的约束,陆虎城很可能做出某种让他无法想象、无法接受的行为来。他的声音带上了感情:

    “你不要认为我装腔作势,想为自己撇清。我有什么好装的?我工作几十年从来就没有装过。我也没有什么好担心的,我已经到年龄了,基本上在仕途上走到了头,完成了自己的一生目标,我没有什么遗憾。这两年搭班子我对你的态度,你也应该体会得到,整个西川,都可能找不到我这样的市委书记,已经不能用简单的‘市长强书记弱’来形容,而是我基本上放手让你做你想做的事,全力支持你的工作思想。

    “我们都知道,这其中有一个原因是因为张书记。但是,你也应该体谅我的一番苦心。你有能力、有理想、有热情,这是张书记和我都一直肯定的,我希望你能够在仕途上走得更远,这也是张书记对你的期待,所以,我们都希望你能够顺利而稳健地进步。

    “至于我自己,年初开省人代会的时候我就已经跟张书记汇报了我的想法,得到了他的赞同,然后又跟顾书记提了申请,提出鉴于我的身体状况,可能无法干完这届市委书记,为了不给党的工作拖后腿,希望能够提前退下去,无论是省委另外安排,还是你上,”他凝视着陆虎城,“这是我的原话。我摆出你的政绩和能力,做了推荐,但是你想想,你才担任市长两年多,哪怕你再怎么有能力、有政绩,这也是非同寻常的速度了,这对你来说,是一个机遇,而对省委来说,却是一个不容易下的决心。我们可以揣测一下顾书记的考虑,按照他的风格,他是不是更倾向于安排一位老成持重的同志来云州驾驭全局?所以,我们也可以换一个角度来看问题,这次工作组,是不是也可以看成是省委对你的一次认真审查,看成省委对未来云州班子安排的一种考虑?如果省委真是这样考虑的,那么,叶杨的工作组就显得意味深长了。如果叶杨都没有找到你的工作失误,那么,在省委眼中,你肯定是值得信任和重用的同志了。

    “如果真是这样,我也将无憾地离去。像张书记一样。你知道张书记对我和你,尤其是你的期待。”

    一段长时间的沉默。“所以,现在你不要有什么其他想法,最重要的是,坦然面对工作组这个现实,同时,配合工作组做好工作,具体到现在,先做好工作组的接待工作。”蔡松坡艰难地移动了一下身子,去拿床头柜上的电话,“我打个电话让老钟过来。”

    “为什么要叫老钟过来?”陆虎城坐直了身子,亢声说,“咱们就算不带抵触情绪,也用不着奴颜媚骨。再说很多人都知道我跟叶杨的过去,我这样做是什么意思?拉拢他?讨好他?还是向他服软?别人肯定认为我心中有鬼。我做不出!我认为,尤其是这种时候,对工作组,对这个人,不能搞特殊化。”

    陆虎城最得蔡松坡欣赏的,就是他的坦诚和勇气——他不知道云州市市长的“坦诚”,有相当部分的做作。他能够放手让陆虎城在云州大刀阔斧地施展拳脚,很大部分原因是欣赏他这种性格。老钟是市政府接待处长钟一鸣。

    陆虎城继续阐述自己的理由,或者借此发泄自己的某种情绪:“年初的时候,我就强调了,从今年起,接待费开支这一块,一定压缩百分之三十。老蔡你不知道吧,去年光是这一块的费用是多少?八百万!这笔钱可以解决多少农民的温饱,多少下岗工人的困苦?现在有一种不好的倾向,每位市级领导同志处理自己那一块工作的接待时,好像乡下农民娶妻嫁女,攀比心理异常严重,你的标准是一天两百,我就要两百八,他的客人就立刻超出三百,水涨船高,节节攀升,甚至还要免费唱歌、免费桑拿,把政府宾馆当成可以任意白吃白玩的后花园,当成自己可以任意馈赠的礼物人情,用纳税人的钱为他们的豪奢大方埋单,这是一种无耻和偷窃!所以,任何人都不能搞特殊化,更不能因为我的缘故这样做。”

    “好吧,我收回我的意见。”蔡松坡说。但是突然之间,市委书记醒悟过来,他被这句随口而出的话吓了一跳:他怎么就这样顺从他了?难道他以前就是这样一直纵容着他?这个发现让他有些发蒙。

    是因为张红旗?市委书记皱起了眉。他的一生,跟张红旗有无法割舍的情结,这一点与陆虎城完全相同。张红旗对他有提拔之恩,他也自认没有辜负这番知遇,他经历过的岗位,都能够顺顺利利地完成各项工作,就算不是最好,至少也是中等偏上,问心无愧。前年他已经做好从云州市市委书记退下来的准备,无论是去人大或者政协,他都觉得无所谓,年龄已经消磨了曾经的雄心和志气,他已经不再是十年前的蔡松坡了。他反思他这一生,得到的远远比他期望的多,他对命运充满感激,没有更多的奢求,能够顺顺当当地走完这条充满荆棘和陷阱的人生之路,享有一个快乐的晚年,他已经很满足了。

    但是张红旗让他继续再干一届,他没有办法拒绝,只得接受。他明白张红旗对陆虎城的喜欢,甚至可以说,在陆虎城身上延续了这位省委副书记的政治理想和政治生命。也正是因为如此,这两年来,他基本上没有否决过陆虎城任何重大的提议和计划,但是现在,他似乎有一些后悔,自己是否太放任陆虎城的独断专行?是否有失一位市委书记的责任,没对陆虎城进行很好的监督?尤其重要的是,陆虎城这两年来的工作,是否有重大失误,甚至隐藏着某些错误?这一刻,他完全没有把握,第一次感到动摇、感到不安。

    还有,张红旗是否完全知道陆虎城这两年来的所作所为?有一些事,他知道不妥,但并没有向张红旗汇报。他不能无事生非,让一位于他有恩的老领导不痛快,同时,他自己也没有什么确切的证据,陆虎城除了工作作风粗暴一些,个性强硬一点儿,没有什么能够证明他有什么不法行为,甚至连看起来很明显的与大千集团黏黏糊糊的关系,在锦绣商业园区开发上,他都没有收到任何一点儿有关陆虎城腐败、以权谋私的线索举报。但是,他能够因此而放心?就算陆虎城这个人完全没有任何问题,完全能够经受得住工作组的审查,这种“猛虎”作风,自己放纵得是不是也有些过分了?车可以无限加速,只要轰油门,但轮胎轴承却承受不住,整个云州经济发展和政治稳定就是这位猛虎市长前进战车的轮胎和轴承,他这市委书记是不是早该踩踩陆虎城的刹车了?

    这一刻,市委书记心中充满真实的忧虑。几分钟后,他稳定了自己的情绪,现在不是后悔的时候,他只希望陆虎城真是清白的,只要他自身没有烂掉,一切都可以从容应付,都好解释。现在,他和这位猛虎市长处在同一战壕中,荣辱与共,如果真的被工作组查出了什么重大问题,他肯定也会在仕途的最后生涯,狠狠跌上一跤,尤其,他将无法面对张红旗。

    “好吧,再怎么按规矩,不搞特殊化,也得接待,人家毕竟是客,你还是亲自去落实一下接待工作。”市委书记最后轻声下达了命令。

    从病房出来,陆虎城对他的秘书说:“你的手机呢?”罗四维从手包中拿自己的手机递给市长,自己加快了步伐抢先下楼,让陆虎城落在后面打电话。这是陆虎城的一种怪癖,很多时候他会用秘书的手机来打一些特别的电话,陆虎城显然认为,如果将来出现某种问题的时候,至少,这是一个缓冲。罗四维非常理解,同时,他也知道,如果将来在某个时候需要,他将出面承担某种后果。对此,他认识得非常清楚,并且毫无怨言。他和陆虎城的关系,几乎算是这世上最牢固的一种利益联盟,皮存毛附,没有陆虎城,就没有他罗四维。“见个面。”陆虎城拨通了电话,简短地说。不是问话,而是命令。

    “很急吗?我约了马维仲吃饭,正在去天源的路上。”电话那边有些吃惊,他听出了是他的声音而不是罗四维。

    “那我们在工商路中段那个快餐店二楼碰下头。我马上到。”陆虎城挂了电话。电话中尽量减少信息,也是他的习惯。

    陆虎城走出医院,上了车:“小罗,还有个事,上午我安排了公安局老喻一个任务,要他准备一个专门整治扒窃抢劫、入室偷盗这类案件的扫荡行动,你现在过去一下,就算代表我去监督执行吧,看看他拿出了什么方案没有。老喻这人做事拖拖拉拉,官僚主义作风严重。”

    上午,他跟公安局长喻中孚通了电话,作了指示,简单地说市政府接到很多群众反映,没有更多的解释,现在,他也没有对他的秘书解释。虽然,罗四维的忠诚无可置疑,但他依然保持着习惯性的谨慎,也可以说是为了保持某种权威。

    作为领导者,最忌讳就是被下属揣测,如果你的一些行为和习惯被了解,肯定会成为他们进攻的破绽,无论善意还是恶意。如果思想被了解,那更是恐怖至极。

    “好。”罗四维简短地答应。他们之间已经有足足十五年的合作,养成了默契。他猜得到陆虎城肯定隐藏着另外的目的,但他既然没说,或者说现在没有告诉他,他就绝不会多问。同时,他将按照自己的猜测进行某些额外的工作。

    “先送我到工商路那个快餐店,然后再送小罗去公安局。我要给你们宁大姐买点炸鸡块。她这阵不知怎的,突然喜欢上了这种一点营养也没有的洋东西。”

    司机小奉笑了,说:“是啊,不知道为什么生意还那么好,价钱又高,又吃不饱,按我说,就是……”意识到“垃圾食品”这个词跟市长夫人拉上关系毕竟不太恰当,小奉急时住了嘴,嘿嘿一笑。陆虎城不禁莞尔。

    几分钟后,陆虎城到达目的地。今天是周末,生意非常好,他本想找个角落座位,但都给一些看起来像情侣的年轻人占据了,他也不想在这种人多的地方跟胡迁见面,但是在医院下楼那段时间他就考虑过了,在胡迁的车里肯定不好,胡迁的车会被很多人注意到,而其他任何公共场所对于一位市长来说,都很危险,反而这种基本上都是年轻人光顾的快餐店,认识他和胡迁的人应该很少,同时,他也不想在电话中讨论关键的问题,他形成了根深蒂固当面解决的习惯。

    在等人的时间里,他重新理了一下自己的思路,排定了说话的先后次序。他约胡迁见面并不是因为蔡松坡刚才批评了他,蔡松坡从来没有出现在他的黑名单上过,他今天要对付的是卢长贵,现在的人大主任,上一任市委书记,他曾经的班长。当然,他和卢长贵从来没有任何私人恩怨,甚至当年卢长贵的儿子卢忠在市政府招摇横行,他也从来漠然视之、放之任之。这固然是出于对当时的市委书记的尊敬和屈服,也是因为他根本不在意这些小节。他和卢长贵的矛盾来自于工作上的分歧,来自于对权力的争夺。当年,市委书记卢长贵跟市长宁仲一针锋相对,身为常务副市长的陆虎城私下跟卢长贵结成政治同盟,结果宁仲一败走云州。后来陆虎城被任命为代市长,接替宁仲一的位置,也继承宁仲一的施政方针和跟市委书记的矛盾。正是从这个时候开始,他成为卢长贵的敌人,两人在云州明争暗斗。两年前换届调整时,张红旗站在权力的奥林匹斯山上向陆虎城所在的权力天平一边投下了决定性的砝码,再加上锐意开拓的省长严宇提倡干部年轻化,省委最终选择了陆虎城。这两年来,冷落一旁的人大主任一直在窥伺机会,希望再显身手,就算不能重回权力之巅,至少也要阻击一下这位得意洋洋的猛虎市长,这一点,彼此心知肚明。

    而现在,似乎就是最好的时机。陆虎城的政治危机就是卢长贵的政治契机。陆虎城昨晚重新通盘考虑了一下他的计划,他发现自己遗漏了这一环,或者说,自己在办公室的考虑是不完全的。卢长贵绝对不能忽略,他应该成为整个计划中的一部分,成为云州正在上演这出大戏中一个重要角色。连他的妻子宁夏都知道这一点,那么他绝对无法阻挡这位壮心不已的伏枥老骥再次奔腾冲上云州权力斗争的舞台,既然如此,他只好顺水推舟,力争把他导入自己这个计划,尽可能让这位搅局者的表演为自己加分而不是减分。

    他考虑过了,他现在必须向这位人大主任屈服,或者说是采取怀柔之策。权力斗争就是不断地权衡和妥协。两年多的等待,卢长贵的忍耐得到了回报,现在该是他左右逢源、居高临下的时候了。陆虎城无法同时两线作战,骁勇精干、意志坚定的叶杨再加上这位在云州经营多年、根深叶茂的人大主任,他将处于完全的劣势,他必须要在他们成为同盟之前加以分化,最好对立他们。但是这时候他面临一个难题,他该从什么地方入手,才能够挑动这位历练成精的官场老吏?最后,他决定用一剂猛药,大胆出击,演一出异于常规的苦肉计。这是刚才在蔡松坡病房中接受批评突然想到的,这也是他急于见胡迁的原因。胡迁略微发福的身影在楼梯口出现,他第一眼就捕捉到了陆虎城,但并没有直接走过来,而是漫不经心地四下扫望,保持着一位黑道大哥惯有的警惕,几秒钟后,才从容地踱步过来,笑着说:“老陆,巧啊。”然后他装模作样地坐下。

    陆虎城用眼角扫视四周,没有人注意到这两个中年男人,他压低了声音直截了当地说:“你可以搞一个锦绣园区正式启动一周年庆典,多请点儿人。”

    只停顿了一秒钟,胡迁就反应过来问:“卢长贵?”年龄并没有让这位黑道大哥的思维迟钝,其实,他也一直在考虑这个人。他由衷地赞叹:“好办法。如果老卢这一阵过生日,那就更完美了。”

    这的确是一个好办法。锦绣商业园区是在卢长贵担任市委书记时开始规划的,现在借这个名义请卢长贵来做一次主角,出出风头,对于一位被冷落很久的老人来说,没有什么比这个礼物更好,又无法拒绝的了。

    “让招商局、工商联或者中区政府出面组织。”陆虎城再次说出自己考虑的细节。

    胡迁点头,满脸的赞赏。虽然这件事他们急于要做,但能够躲在幕后,变主动为配合,那是再好不过。他的眉头压了下来,迟疑着说:“但是老卢肯定会看出来的。他不是笨蛋。”

    陆虎城笑了说:“让他看出来吧。我就是要让他知道这是我安排的。”“有必要这样做?”胡迁毫不掩饰满脸的疑惑。陆虎城迟疑一下,为了让具体操作的胡迁完全理解自己的意图,决定跟他的重要盟友解释清楚自己是如何思考的。“叶杨要来,他肯定乐开了花,而且肯定早已经想好了坐山观虎斗的打算,准备等我和叶杨耗得筋疲力尽、两败俱伤,他来坐收渔人之利。但是他也有个难题,就是时机:太早就是混战,太晚尘埃落定,省委记不了他什么功劳。所以对他来说,早出场总比晚出场好。”

    胡迁脸色奇特地沉默起来,好一会儿,才点点头说:“就这么办吧。”陆虎城淡淡地说:“我们还有一张牌打。卢忠,可以让他主动来竞标锦绣园区的部分装修工程。”胡迁再次点头,在心中叹了口气,问:“还有吗?”陆虎城拧起了眉,有几秒的停顿,似乎在考虑如何措辞。“有一件小事。

    这似乎只有你能够想办法。我家里丢了一件东西,是一份票据,你帮我找找。”胡迁脸色有些变,似乎是愕然,但这种表情仅仅停留了一下,立刻恢复平静,说:“什么时候丢的?”“不知道。”

    这一次胡迁飞快地说:“一周内给你回信。”两人的眼光对接了一下,然后陆虎城站起身,两个人都没有任何表示,陆虎城转身下楼。看着市长离去的背影,胡迁心中百感交集。有些失落,也有些欣慰,这个人不再是从前那个需要他运筹帷幄、安排一切的年轻人了。十多年的官场打拼,已经让他变得成熟、自信、智勇双全,而自己,似乎有些老了,或者说,跟不上这些晚辈斗争的思路。

    像这样明目张胆地利用对手,他就想不到。同时,从卢忠入手,为卢长贵设置可能的陷阱,也是切实可行的办法。

    卢长贵这种老官僚,可能偶有失节,为小利益诱惑,或者却不过情面,做一些越界的事,但底线还是有的,否则不可能一直步步高升,成为西川官场一位高级干部,在这条充满荆棘的仕途之路上顺利终老。要从他身上找到破绽,无异于举火烧天,可是这并不代表他的家属子女能够坚守原则,像他一样百毒不侵。同时,出于年轻气盛和一种狂妄的自信,有些人会认为党纪国法不是为自己设的,卢忠,显然就是这类人中的一员。

    今天的见面加上昨晚的密谋,胡迁心里有了底,同时,也深深地领教了陆虎城的强悍,尤其是面临危机时爆发出的激烈反应,他明显感觉到自己已经无法再像从前那样影响这头猛虎,甚至平等相处也有些不太可能。实际上,这种感觉自从两年多前陆虎城头上那个“代”字取消后,就隐约浮现,而这一刻,特别深刻。只有陆虎城最后向他提出希望帮助时,他心中才感到舒坦了一些。他总算还有制约这位猛虎的东西——找失窃东西这种事,他比警察还要专业十倍,至于七天后他如何答复他,那要看当时的情况了。

    想到这一点,这位西川道上赫赫有名的黑道大哥恢复了一些心理平衡。他站起身,准备离去,今晚还有两个约会,一个是现在跟市国土局局长马维仲的晚宴,一个是八点半跟建委主任李博的保龄球比赛。

    整个过程,从胡迁坐下到陆虎城离去没有超过三分钟,似乎真的像两个熟识的人偶然相遇,闲聊几句,然后分手,但是,就在这极短的时间里,几乎决定了一位云州权力人物的命运。

    他们认为没有人会注意到。但是在快餐店一个角落,有一个表情奇特的年轻人把这一切看在眼里。这个年轻人叫胡中正,也就是胡迁的儿子,大千房产开发公司的副总经理。在他对面坐着一个女孩,是他的女友鲜鲜。她今天专程从省城赶来和他共度周末。

    胡迁离开快餐店的时候,苏裙和市委书记的秘书何恒把手握在了一起。陆虎城离开医院不久,何恒接到苏裙的电话,这让他感到愕然和警惕。电话里,这位云州名女人娇笑着说要向他请教一些政策上的问题。这肯定是借口,她的真实意图是什么呢?她为什么要找上他?何恒有几秒钟的发愣。

    谁都知道她是陆虎城的女人,难道她意识到了陆虎城的危机,要及早地

    为自己铺条退路?何恒不敢相信这种判断,她也未必就会因此找上他,云州表面上比他更具实力的人比比皆是,而且,蔡松坡几乎算是陆虎城不可动摇的政治联盟,她基本上没有理由在他这位秘书身上下注。明知道这种非常时期,跟这种非常之人见面是一种非常不合适的行为,可是另外一种情绪占了上风,理性被情绪战胜,他无法克制自己心中那隐秘的欲望和好奇。见见也无妨吧?他这样安慰自己。但是后来证明,还是有妨的。

    他们在一家西餐厅见了面。苏裙选择这里,因为这里生意清淡、人少,当然,也因为这里的环境和气氛。

    市委书记秘书走进来的时候,温柔的背景音乐、朦胧的灯光让他整个绷紧的身心,突然放松下来,看着那个袅娜的身影从座位上站起来,一双脉脉的明眸似嗔含怨,何恒的心有些微微悸动。他走进她所在的卡座,那种成熟女人的醉人风情似乎突然化为一种有形物质扑面而来,像迷雾将他笼罩,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淡淡的甜香,他感到迷醉,同时也生出对陆虎城的妒忌和仇恨。

    他们握手的时候,何恒轻轻抖了一下,苏裙捕捉到了,因此变得更加自信。她并不在乎他对她的渴望,如果可能,她非常乐意像付小费一样支付自己的身体,但是目前是不可能的,陆虎城还是云州市市长,还是一只咆哮山林的猛虎。

    就这样让他馋着也好,吊吊胃口,不是说女人在未到手之前最有味道吗?她正好借此熬个好价钱。她恰到好处地让握手这个动作多保持了几秒钟。“何秘,很守时嘛。”

    “任何一位男人,都不应该让一位美丽的女士等候。这是基本的素质。”何恒笑着坐下,这句俏皮话似乎决定了今天谈话的调子,实际上,他们见面那一刻年轻秘书的感觉,就决定了今天谈话的走向和结局,或者说,很久以前,他远远在人群中第一眼看见她时,就决定了今天这次见面。

    接下来的过程像流水一样,柔和、顺畅、从容地流过两人身心,在何恒身上,苏裙看到了一个年轻版的陆虎城,这是一个值得投资的男人;而在市委书记秘书的心里,不可掩饰地产生某种邪恶的情欲:一个四十岁的女人,味道如何?把眼前这个故作高贵优雅的女人压在身下,用最粗鲁的方式蹂躏她、折磨她、压迫她屈服、享受她的所有服务,该是一种什么样的快感啊!但是,他也知道,这是陆虎城的禁脔,至少,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他只能意淫,然而,正是这种无法实现的欲望增加了他的渴求。就是在这样的气氛中,在彼此的配合下,苏裙达到了她的目的。他们分手的时候,苏裙再次伸出手去,让他享受了片刻的温柔。她送了他一份礼物,是一支金笔,价值不菲。他坦然接受。每个人的原则不同,他的底线是不接受现金。

    苏裙和何恒分手的时候,胡迁跟马维仲的谈话开始进入主题。对付这些贪婪的官员,他觉得自己比任何人都更有把握,游刃有余,收放自如,这种自信来自于他的人生经验和对于人性的深刻理解。所以这一次,他不得不冒一些风险,亲自出面,站到第一线去化解危机。他决定,做完这个项目,就真的收山。

    他的儿子正在逐步接手他的生意,而且已经显示完全胜任所有的工作,他应该放心地交班,最重要的,他不应该在儿子的生意中留下自己的阴影。一句话,他要让他儿子的生意完全合法,将来他儿子的公司赚的每一分钱,都是干净的。这也似乎正是他儿子的愿望,他清楚自己的儿子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但是,那是以后的事了。眼前,他必须跟陆虎城共度危机,应付这一场一定会牵连到他的政治风暴,而现在,他得搞定这个干瘦的老头儿。“昨晚,我跟陆市长见了个面,谈到了你,陆市长对你很担心啊!”胡迁语重心长地说。这是实话,他并没有欺骗他,但是马维仲的反应出乎他的意料。“我……我和陆市长可是坚决拥护的……”国土局长的脸一下变得煞白,结结巴巴地辩解着。这个病句表达出这位国土局长此刻的真实情感。胡迁微笑着看着马维仲,心中充满轻蔑。这就是堂堂的云州国土局长?

    这样简单一句话就吓得这样!不明白这样一个人怎么会爬到了这样的权力高位,他一直认为官场是强人横行的江湖。或者,是年龄的原因吧?又或者,组织纪律和权力等级对于这些心中没有底气的官员是永远的命门。他等对方的情绪稳定一些,才继续说——他今天不是来恐吓这位国土局长的,相反,是来给他打气。“陆市长对你的成绩总的来说是肯定的,尤其在锦绣园区,你们很好地配合了政府工作,陆市长是记在心上的,所以你不用想得太多,只要陆市长在云州一天,你的位置就安若磐石,稳若泰山。”

    胡迁心中有些好笑,他这位黑道大哥居然跟一位老官僚打这种官腔,幸好接下来,他开始切入主题:“但是你也可能听到风声了,工作组要来云州,主要就是冲着锦绣园区的拆迁而来,尤其是那个‘11·7事件’。这是我的事,也是你的事,当然,如果真查出什么来,陆市长也要承担领导责任。现在兴这个领导问责制。我个人认为,现在咱们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如果出了事,我损失的是钱,你们损失的是党籍、职务甚至人身自由,这是谁都不愿看到的,所以,我们只有奋起反击,战斗,直到胜利。只要我们团结一心,只要我们牢牢守住自己的嘴巴,只要我们分清轻重,就一定能够轻松地渡过这一关。最重要的一点,我认为,只要我们能够在锦绣园区这一点上不犯错误,不给云州市政府这个重点项目制造麻烦,我们的朋友一定不会不管我们的。但是如果因为我们个人的原因影响了陆市长全力抓的这个重点工程,那么,就是自作孽不可活了!”

    他毫不客气地开始直白指示和赤裸威胁。十分钟后,国土局长就范。实际上,一开始他就准备投降,只是因为年龄的原因,显得磨磨蹭蹭,又希望他的行为都能够获得某种回报,所以浪费了胡迁一些时间和口舌。

    这个时候,苏裙展开她今晚的第二次战役。这次战役,她早就预见了某种困难性,所以按照先易后难的次序安排在后面。这一次,她计划对付的人,是分管城建的副市长关小予。

    一般情况下,关小予周末都会回省城,但是这个周末情况特殊,工作组随时可能到达,他认为不应该在这种关键时刻撤离前线,必须要坚守在云州。他接到苏裙要求见面的电话时,有一刻他以为是陆虎城知晓了他的那些隐秘行为,这种东窗事发的恐惧让他有些发愣,但是他立刻回过神来,陆虎城不是无所不知的神,就算事后他能够猜到一些,也绝对无法这么快这么准,那么,这个女人找他是为什么呢?在电话中他只迟疑了一下,就作出了决定,无论如何,这种时候他都应该表现得坦然、镇定、若无其事。他答应了她。他们见面后,听完苏裙委婉的表达,关小予在心中放松地笑了,但有些疑惑,这种时候,这个女人还在想着刀口舔血,指望凭借陆虎城的影响谋取利益,不是她太愚蠢或者太狂妄,就是她根本不知道即将呼啸而至的政治风暴。最后,他决定利用一下这个女人,顺水推舟地对她进行某种诱导,如果这个女人跌个大跟斗,陆虎城不会不受到影响。在他带着强烈的轻蔑对苏裙进行判断的同时,苏裙用同样的情绪做着同样的事。

    她知道一些这位副市长的来历,高干子弟,起点高,有背景,仕途不可限量,任何人都清楚这一点,包括他自己。他两年前空降云州,毫无疑问他会按照常务副市长、市长这样一步一个台阶地从容攀登。因为意识到自己与同僚的差别,所以他有一些刻意的做派,儒雅像演戏,矜持变成了傲慢,一切都让她觉得好笑。她见过的人太多了,在她看来,这位没有经历过磨难和挫折的副市长就像只会花拳绣腿的江湖拳师,一旦遭遇真刀真枪的搏杀,肯定会输得一塌糊涂,如果把他和陆虎城做个比较,就像黔驴与猛虎,陆虎城比他强上一百倍,同时,单从女人欣赏男人的角度来说,陆虎城的霸气也比这个人的阴柔可爱一百倍。

    还有一点令她感到厌恶的是,这是一个全身上下似乎都被权力熏透了的产品,像一台只知道计算得失的电脑,情欲被压抑,在他的人性内存中几乎不占任何空间,他的硬盘和处理器全部都是围绕着权力两个字运转的,这让她无法像对付何恒一样轻松搞定他。

    但是她必须要与狼共舞,哪怕是虚与委蛇,哪怕在他这里得不到任何便宜,也要装作讨好他。有些人,做朋友好处不大,可要是成为敌人,那危害就很可怕了。只是她不知道,他们早就已是敌人——关小予已经暗中向陆虎城宣战,自然,也把她划入敌人的阵营。

    这种一方志在必得一方有心算无备的谈话,决定了他和她自然地向着相同的方向前进,无论是特意的讨好和故意的为难,都不会阻挡他和她最后达成某种协议。不到九点,苏裙顺利完成了她今晚的两个重大约会。在得意洋洋回家的路上,她已经开始计划下一步的行动,紧接着,她将像选择菜单一样约见云州所有的房产公司老总,挟猛虎而令诸侯,狠狠地敲诈这些赚得风生水起的地产商们。

    这个时候,胡迁才开始进行他今晚的第二个活动。在鼓楼宾馆四楼的运亨保龄球馆,他和云州市建委主任李博见了面。

    这几年来,保龄球不再像从前那样火热,更新更奇的娱乐方式层出不穷,流连于服务场所的人群有了更多的选择,打球的人开始变少,只有一些铁杆的爱好者保留下来,比如李博。当这位建委主任再一次打出全中时,胡迁呵呵笑着称赞:“手气很顺啊!”他并没有赞他的技术,这样会让年轻人觉得他在讨好他。李博再一次操球在手,上步,击出,哗啦啦,又是全中。“是这球馆的名字取得好吧!”年轻的建委主任脸上露出真实的愉悦,连续三次全中,的确不是经常能够遇到的。“但是一个人的运气不可能总是这样好的,看似平静的水面,往往隐藏着暗礁。”胡迁说。如果说前一句话还是暗示,那么后一句话,几乎就是明显有所指了。

    “看来大家都知道工作组的消息了。不然,老胡也不会拼这把老骨头来挑战俺这强项了吧?”李博嘿嘿一笑,直率地说,但是表情立转肃然,“我没有什么担心的,我已经做好一切准备工作,迎接工作组的到来。该扫尾的工作,都做了双重保险,建委这一块,只要我不出事,就翻不了天。”

    毫无疑问,这个年轻人聪明异常,不仅立刻领悟了胡迁的来意,知趣地向胡迁,或者说是向胡迁背后的市长表达了自己的自信和可靠,同时又借机委婉地提出某种要挟,如果某种情况发生后,只要保证他没事,他就不会做出不利于锦绣商业园区和胡陆二人的招供。

    “这样大家就放心了。我希望你老弟官路亨通,就像这球馆的名字一样。建委主任只是起点,将来你肯定能够成为一市之长,像陆市长一样笑傲西川。”胡迁松了口气,表情真挚地说。他听懂了建委主任的话,并没有为年轻人的直率和无礼生气,他早过了那个年龄。“同时,我希望你能够对大千房产开发公司一如既往地支持,我还希望你能够跟我的儿子做朋友。”就像当年投资陆虎城一样,他随手又向这位年轻官员祭出自己一贯喜用的招数。

    接下来,他们进行纯粹的保龄球比赛,胡迁老练的技巧抵挡不住年轻人的锐气和幸运,连败三局后,胡迁不满地嘟哝着告辞,留下建委主任继续与陪打的小妹较量。

    这天晚上,还发生一件看起来毫不出奇的小事。云州五中一位叫孟涵的化学教师,她的一位远房表亲突然前来拜访她,请她帮忙办一件小事。这位深居简出,似乎除了教学不关心任何事情的中年女教师,几乎以为自己已经被这个世界遗忘了,但是,突然之间,她十多年的宁静被打破了,只是这时,她还没有意识到会发生什么。当然,这件事同样是胡迁的安排。在这一天中,陆虎城亲自披挂上阵,与他最重要的盟友胡迁紧密配合,为迎接工作组的到来大做准备。当然,他那些或明或暗的对手们,也绝没有浪费这段时间。叶杨不用说,卢长贵在这一天里,打了几十个电话,跟他认为应该接触的人进行了电话沟通,在隐隐约约的试探中分辨敌我,同时寻找自己出击的方向。而关小予,这次风暴的始作俑者,在跟苏裙分手后,再次进行了深刻的分析和思考,最后,他决定对陆虎城这一座在他看来摇摇欲坠的危城,再推上一把。他圈定了两个人:罗四维和胡中正。这看起来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罗四维跟陆虎城的关系经过无数政治风暴的考验,而胡中正是胡迁的亲生儿子,但是,精明的关小予在这段时间的接触里,凭着一种直觉,他认为这两个人并非看起来那样无懈可击,似乎他能够寻找某种破绽。

    是啊,他为什么不试一下呢?就算不能成功,至少也要证明它不可能。第二天上午,云州市人大主任卢长贵在办公室接到了市中区区长官为民的电话。

    除了两会期间,人大的工作基本上已经不需要征用假日,但是早上九点,卢长贵就到了办公室。他今天上午的日程排得很紧,要分别约见三位以前有提拔之恩的部下,这是在昨天的电话中就确定的,他们分别在一些要害部门任职,虽然不是一把手。他刚刚跟第一位被召见者——财政局一位预算处长还没有谈上几句话,官为民的电话就直接打到了他的手机上。

    官为民一开口就是亲热的几声老领导,卢长贵虽然不会吃他这一套,但这定下了整个通话的基调。问候完后,市中区区长邀请他出席锦绣商业园区正式启动一周年庆典并担任主持人。“怎么说,锦绣园区也是老领导您的孩子。这个庆典,您是最有资格来主持和享受这份荣誉的。”

    当卢长贵问到市委书记和市长时,官为民早准备好了说辞:“蔡书记躺在病床上,最近还要动一次手术;陆市长嘛,呵呵,在您老领导面前,我也不敢藏着掖着,就实话实说吧,这两天都在传,他怕是有点儿麻烦。我征求过他的意见,他只说不出席,不知道是为了避嫌还是什么的,所以,只好麻烦老领导您出来镇镇堂子。如果这个庆典,连您都不抻这个头,别人还以为云州的头面人物全军覆没,或者认为老领导在这个项目上也有什么说不清,心中有鬼。”

    这番话有捧有挤,夹枪带棒,卢长贵一时间有些发怔,似乎是听着舒服,又似乎挖着坑让他往下跳,他的大脑开始高速运转。

    首先,这位一口一个老领导的市中区区长,并非像听起来那样对他尊敬和忠诚——否则昨天他就把其列入通话召见的名单了。实际上,他们这一两年来很少来往,官为民是在他当市委书记的任期内被提拔为副区长的,但是陆虎城给他更多,从副职到正职,是一种质的飞跃,那才算真正的提拔。所以,官为民肯定不会对他感恩戴德,他要烧香,也会选择陆虎城这尊菩萨,尤其当卢长贵已经算是离开云州的权力核心后,更不可能再来对他表示亲热,这个圈子不讲尊老爱幼,虽然有人会使一些奇招,比如烧冷灶之类,但是像他这样年龄的官员,连灶架都散了,只剩下一团燃尽的灰烬,还有点儿余热而已。那么,这位实权在握、心气高傲的区长突然找上门来,而且曲意逢迎,只有一种解释,现在需要他,或者说是想利用他。

    还有,锦绣商业园区现在是陆虎城一手抓的项目,也是市里的重点工程,什么时候轮到市中区来抢功劳了?没有陆虎城的指使,官为民敢自作主张跳到前台来搞什么庆典?那么,陆虎城让官为民出面来请他,又是什么意思呢?因为工作组即将到来而向他讨好,希望达到某种政治目的?这是肯定的。陆虎城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呢?他只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工作组是冲着锦绣园区而来,这时候陆虎城搞这个庆典,毫无疑问是对工作组的一个下马威,如果自己出面,就是被陆虎城当枪使。

    那么,他该傲慢地拒绝,趁机发泄一下自己的怨气?只用了一秒钟,卢长贵就否定了这个看似理所当然的想法。对于政治人物来说,任何事情如何发生、如何发展、如何结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否为我所用,自己能够从这件事中得到什么。就如日本人以为偷袭珍珠港是一种胜利,而罗斯福总统却认为这是一个召唤民众、激发他们斗志的重要契机。是的,现在是陆虎城遭遇危机,他完全可以漠然视之,惬意地坐在一旁观斗,但是,这对他有什么好处呢?除非他认为自己的政治生命已经完全结束,剩下的日子悠闲养老,那样的话,他还不如直接一退到底,还操这人大主任什么心!所以,他绝对不能置身事外,他应该抓住这个机会。

    同时,他也有他的为难之处。像一个过气的明星,他已经很久没有登台表演了。在陆虎城的强力打压下,连在云州电视台露面的次数也是屈指可数,对于一位曾经的No.1来说,这真令人伤感。或者旁观者没有注意,或者就算注意到了也无动于衷,可是对于当事者来说,这种被抛弃的痛苦和羞辱是深刻的。还有他的儿子卢忠,自从他到人大后就很少回家,回家时也总板着脸,似乎做父亲的欠他很多似的。种种因素加起来,卢长贵决定委屈自己,屈尊纡贵,他不能像一线红星那样耍大牌,要求过分,或者说,他现在的位置基本上决定了他没有拒绝的可能。陆虎城显然也分析过了这一点,所以他明知道卢长贵看得出他的用心,也肆无忌惮地使用这种招数,而官为民也同样肆无忌惮地助纣为虐,遵令而行——这些故作的卑谦和阿谀,现在看来更像是一种讥诮。卢长贵握着话筒发呆:猛虎到底是猛虎,就算在示弱,就算有求于人,也是这样凌厉逼人,让人无可拒绝,如哽在喉。

    他平静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数十年的宦海历练,他已经能够克制自己,心平气和地换个角度来想,这个舞台不管是谁搭的,想用来做什么,他只清楚自己能够在上面表达自己的政治意图就行了。虽然他被人利用了,但是同时,他也在利用对方,利用这个舞台。

    还有一个问题。他这时候出场,似乎有些过早,或者应该等叶杨和陆虎城首先交交手再说,如果能够两败俱伤那固然最好,但是,那时候未必还有这样的舞台。自己抢先登场也有一个好处,就是能够形成一种势,能够先声夺人,在某些时候,能够影响很大一批观望的人,有助于自己力量的重新凝聚。对于一位已经差不多失去了基本战斗队伍的领导者来说,这一点尤其重要。

    在经过了认真的考虑和分析后,人大主任接受了市中区区长的恳请。

    胡迁接到官为民的反馈电话后,并没有多少得意。一切都似乎是必然的结果,任何事情只要经过他和陆虎城的周密计划,很少偏离他们设计的轨道,卢长贵只有乖乖就范,他们总是这样谋定而动,一击而中。

    他客气地表示了感谢,然后挂了电话。他们之间用不着多说,不仅是因为锦绣商业园区中有这位区长的政治利益和经济利益,最重要的是,只要陆虎城还是云州市市长,在跟这些官员的力量对比中,就拥有绝对优势。

    胡迁放下电话,立刻把这件事抛开,现在,他必须要首先解决另一件事——他儿子刚刚给他打了电话,确定他在家后,他说要回来跟他共进午餐。

    他吩咐张姐去准备儿子喜欢吃的过江鱼。这是在江城非常流行的一种做法,最初出现在江边的渔夫人家,后来流传开来,成为江城闻名西川的一道特色菜。张姐是一位朴素、干净的中年寡妇,她唯一的儿子曾经是公司的兄弟,因“公”残废,又背了十多年的徒刑,胡迁答应照顾他的家人,这些年一直请她做自己的家庭保姆。陆虎城到云州后,他跟着战略转移,这几年在云州租了一套公寓,把张姐也接了过来,除了必要的应酬,他更喜欢窝在公寓品尝家乡口味的饭菜,他儿子也是这样。

    将近十二点,胡中正进了门。儿子吸收了胡迁和妻子的所有优点,同时,一直按照他的意愿健康成长,没有沾染一点儿他身上那种江湖气,自信、儒雅同时英气勃勃,是一个浑身洋溢着进取和斗志的年轻企业家。

    “有事想对我说?”胡迁问。他们父子间基本没有什么事能够互相隐瞒,胡中正也没有想过在他父亲面前隐瞒他的某种强烈情绪,他点点头。

    “好吧,我也正有事要跟你说。咱们边吃边说。”他们坐到餐桌前,父子二人小心地拨开作料,开始对鲜嫩的鱼肉动筷。

    “先说你的事吧。”一条鱼吃掉大半后,胡迁说。“关于公司的。”胡中正在这段时间里再次考虑了措辞,决定迂回。这次他要说服的是他父亲,不是公司的员工,他应该委婉一些。“应该的。你到公司有一段时间了,肯定有一些感受和想法,说来听听。

    你现在虽然挂的是一个副总,但是大家都知道,你是股东,将来是董事长。”胡迁放下筷子,取了一张纸巾擦擦嘴。

    胡中正沉思着缓缓开口:“以前,国内企业追求‘做大’‘做强’,但是近年来,商业领袖讲得最多的则是‘做久’,每个人都把‘百年老店’的口号挂在嘴上。这些转变,并非盲目,而是都有一定的道理,是一个不断上升的认识过程。在经历了做大做强的大喜大悲之后,一个简单的‘活下去’的要求,应该是最纯粹、最不容置疑的基础,或者说,也是企业最根本的要求。”

    “有道理。但也未必就一定是真理,也未必就是唯一的真理。”胡迁笑着看着儿子,温和地说,“如果仅仅是为了活下去,那么一个企业也很容易失去动力和活力,失去激情和创新,变得循规蹈矩,不思进取。”

    他的心中充满伤感。世界上有一种专门拆散亲子关系的怪物,叫做“长大”,他早就知道他们父子会有这么一次谈话,但真正面对的时候,还是非常难受。但是黑道强人的本色让他保持着镇定,他知道儿子说这些的意图,想用“做久”来强调合法经营的必要性,从而对他进行某些劝诫,他必须要在一开始就阻击他。

    胡中正果然有些被戗住了,迟疑了片刻,才接着说:“就算企业需要一种狼性,难道就必须要用这些非常手段?”

    年轻人到底沉不住气,或者他知道如果要玩一些说话的技巧,他远不是父亲的对手,所以索性直接切入主题。

    胡迁沉默起来,片刻,他沉静地盯着儿子,用一种非常平淡的声音缓缓地说:“如果不用非常手段,你就不能读大学,你就不能三十岁不到平步青云成为一位大公司的副总,更不能获得像鲜鲜那样的女孩子青睐。”

    胡中正有些发愣,他从来没有听过如此刺耳的话,父亲的神情也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镇定,还有一种严肃,他有些目瞪口呆。

    “我也想用正常的手段,走一条正常的路,但是,你父亲没有那个好运气,或者说,是命运没有选择我,我只得自己抗争,用自己的办法……”胡迁轻轻叹了口气,说。

    “我没有指责你的过去。”胡中正低声嘟哝了一句。“谢谢你理解我。”胡迁的表情柔和了一些,“现在的确不是讨论我过去对与错的问题,既成的事实无法再改变。中正,我给你说实话吧,如果我不用非常手段,陆虎城就不会成为这个城市的市长,我就不会完成左岸水榭那个项目,就不会拿到锦绣商业园区这个项目,拿到了也无法顺利实施,你知道,整个三期工程累积投资十七个多亿,凭我们真实的资金实力,只是一条妄想吞象的小蛇。”

    胡中正沉默着没有说话。胡迁又叹了口气,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是,我们现在还不到考虑‘做久’的时候,而是全力做大、做强。”

    “但是就必须制造像‘11·7事件’那样的命案?”胡中正突然扫了父亲一眼,亢声说。

    胡迁怔了一下,然后接着叹气,这就是资讯时代的可恶!连他的儿子也知道了工作组即将到来,那么现在云州这个圈子内的人应该都在传播那些小道消息了吧。

    “那是个意外……对方也有一定的责任,我们也赔够了钱。”胡迁艰难地说,“慈不掌兵,如果你的心肠不够狠,你也许就不能成为一位成功的企业家。现在不是在提倡狼性生存吗?商场之中,你要想不被别人吃掉,要想活下去,要像你说的‘做久’,你就必须吃掉别人……”

    “但是爸,你不会忘记你为什么要给我取这个名字吧?”胡中正再次打断了他父亲,他的话无理起来。这句话击中了胡迁,“但是,走正道,也可以用奇招,兵法中不是讲‘正奇相合’吗?”

    “但是奇招不是邪招。”胡中正执拗地说,步步紧逼。“好吧,以前的事已经无法改变,我只能向你保证,以后我们可以换一种方式来管理我们大千集团,或者说,听你的,走正道不使邪招。”胡迁沉默了片刻,把身子靠向椅背,表示屈服。但是他也知道,他向儿子的保证绝非事实,在迎接即将到来的叶杨工作组,他就还会使用很多邪招,有些已经使出去了。

    “谢谢您,爸。”胡中正认真地说。虽然,年轻人也知道父亲这个保证多少有点儿口是心非,但他能有什么办法?他是他父亲,不是他的敌人,这已经是他能够取得的最好成果了,他决定接受这个多少有些谎言成分的诺言。

    胡迁轻松地笑了,说:“实际上,我也希望大千集团从今以后,再不做违法犯纪的事,希望它能够健康发展,你将领导一家干净的大企业,在你的手中做成百年老店。”

    “有些人,爸,你可以让他们退出公司,如果必须要对他们履行某种义务,他们尽可以拿钱不做事,用不着天天在公司晃来晃去,非常影响公司的形象。”胡中正开始提具体要求。他也明白要彻底改造这个庞大复杂的公司,绝非朝夕之功,必须一步步来,他想到胡迁对公司无所不在的监控,虽然不是冲着他来,多少也让他有些不舒服,他决定从这里开始,“还有一些管理人员,需要调整,把他们的位子让给对口的专业人才和专家。这个时代发展日新月异,老式的经营和管理模式会越来越不适应,最终会被淘汰。说句不好听的话,我认为整个云州的地产商,都是一群外行,一半以上的房产老总,不知道品牌比现成的小利更值得追求,不知道期房销售中蕴藏着多少技巧,不知道怎么确定公用建筑面积分摊系数和计算住宅建筑净密度、拆建比,他们天天泡在酒局和桑拿房,以为这就是一位开发商的日常工作,呵呵,我保证十年,甚至是三五年之内,他们都将遭遇惨痛的失败,受到血淋淋的教训。”“这是好事啊。他们是笨蛋,正好对咱们有利。咱们大千集团这几年能够高速发展,正是因为在这些笨蛋把头埋进沙子时,我们却在大步前进。”胡迁慈爱地看着儿子,“当年我给陆虎城创造了一个舞台,后来他回报了我一个舞台,现在这个舞台该轮到你来大显身手了。”

    胡中正眉皱了一下,他不太喜欢“陆虎城”这个名字,尤其是这个时候,他希望能够跟这个人完全割断一切关系。胡迁捕捉了这个表情,他在心中叹气,年轻人的想法太简单了,看来他今天一点儿也没有说服这个倔强的儿子。最后,他决定先做撤退:“你刚才提到的公司人事调整,你和恭总就可以决定了。你们是公司的决策人,大千房产完全由你们决定。”

    “谢谢爸。恭总是专家,他办事,你完全可以放心。”胡中正这次声音中增加了一些感激。无论现在大千房产的总经理恭晓,挂名的董事长廖远清,他们都明白,如果不得到胡迁的首肯,他们的重大决策都无法在公司得到执行。

    胡迁呵呵地笑了起来。他由衷地感到欣慰,儿子总算在最后显示了某种他希望看到的表现,“好吧,你的事暂时就这样吧。现在,该来说说我的事了。”

    “第一件事就是由市中区区政府出面,组织一个锦绣园区启动一周年的庆典,邀请了省内各大媒体和相关领导,这是一件大事,也是一件好事,无论从以后的销售还是抵消目前某些不良影响来看,对我们都非常有利,所以你先跟恭总沟通一下,好好配合。不要怕多花钱。人大卢主任会主持这个庆典,要特别照顾他。”

    “官区长拿了我们的钱?不然这是市里的项目,他中区政府跳出来做什么。但卢长贵应该不会跟你同流合污吧?”因为彼此心情不错,胡中正难得地开起父亲的玩笑。

    “老卢是个老油条,他肯定不会拿我的钱,但是,这并不代表别人不会,比如他儿子。这正是我要跟你说的第二件事。”胡迁呵呵笑着说,“也许你可以考虑让他来参与园区的装修工程。”

    “卢长贵的儿子,胃口肯定不会小,要打发他,不是一点儿小钱。”胡中正怪怪地笑,“爸,我倒不是故意要反对他来,更不是心疼钱,但是,如果因为这层关系,他在工程上偷工减料——这几乎是必然的,验收的时候,他做做验收人员的工作就能蒙混过关,但是对于购房者,对于我们大千房产公司的声誉,都将是巨大的损失。”“这就需要你这管理者的水平了。”胡迁温和地说,“工程让他做,但质量一定要保证,所以只能在监督工作上加大力度。可以在合同上给予他更多的让步,同时,也要对他进行敲打,胡萝卜和大棒都用上吧,这也是对你这位副总管理工作的一种挑战。”

    胡中正默然半晌,轻轻点头。这个时候,关小予在何恒的陪同下,走出了云州市委书记蔡松坡的病房。

    副市长轻描淡写地表示,这几天工作太多,似乎是在解释这个时间去拜访蔡松坡的原因,又像是在抱怨和自我标榜,但是无论他到底想表达什么,都跟他平时的言行有些不同。跟市委书记简短交谈了十分钟后,关小予告辞,蔡松坡让何恒送送他。

    市委书记对于这位副市长的到来感到惊奇,他的印象中,这位省里下来锻炼的年轻干部跟任何人都保持着距离,对任何人都不冷不热、不卑不亢,矜持得孤傲,甚至对他这市委书记,除了口气温和一些外,从来没有刻意讨好和奉迎过。这很自然,像这种注定了前程远大的年轻干部,骄傲一些是理所当然的,蔡松坡包容得下,他开春后几次住院,市委和政府两边自认够得上级别的官员,排着队来看望他,只有关小予一次也没有现身,现在突然出现,虽然打着汇报工作的名义,那么真实的原因是什么呢?是因为工作组?他分管城建这一块,并且兼任云州市城市基础设施开发建设有限公司董事长、总经理。叶杨的工作组既然冲“11·7事件”而来,他多少会受到牵连,这时候来市委书记这里探探口风,也是情理之中,然而,蔡松坡肯定猜不到这背后隐藏着的原因。

    市委书记思考了一会儿就放弃了。他把这位副市长的行为分析为听到某些风声后的正常表现,同时,关小予不是他应该考虑的重点,他现在脑子里只有陆虎城和叶杨两个人,最多再加上卢长贵、张红旗和省委书记顾绍毅,他的病情也是让他忽略了这次副市长中午来访的原因。

    与此同时,关小予也完成了对市委书记的分析:一切正常。他相信自己的观察和直觉,他早知道陆虎城和蔡松坡见了面,如果他们猜到这场政治风暴与他有关,蔡松坡不会掩饰得点滴不漏,一定会有异样的表情流露,但是,在短短的交谈中,他没有发现什么不对,他放了心。

    他走出病房,情不自禁松了一口气,第一次感觉到仕途的艰难,这种煎熬和折磨真不是普通人能够承受的。这还是躲在掩体后放冷箭,如果陆虎城知道他所做的一切,他简直不知道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恐怖情景。他已经隐隐感到了惧意和后悔,或者,他不该这样冒险和冲动,他一直是理性的,也一直坚信战争是以实力作为砝码,然而现在,他却突然发动了一场针对一位实力超强的市长的战争,这对于一贯稳重谨慎的他来说,是难以想象的事,也是非常无奈的事。或者,这就是真实而复杂的人生,每个人都在自己的人生道路上歪歪斜斜地奔跑着。

    他也并非不懂得隐忍,他从小就在父母那里学到了足够多的官僚规则,而且这两年来,他在“隐忍”上也做得足够好,但是现在,他却突然对陆虎城亮出了“凶器”,因为,他没有选择,陆虎城挡了他的路。

    可能再没有比这一个理由更值得这个圈子中人,这些男人中的精英们愤怒并断然采取行动了。

    他来到云州后,自认圆满地完成了一位副市长应该做到的工作,听从陆虎城指挥,尽心尽职,全力配合,事事保持一致,很少发表不同的意见,像一个普通的官员一样唯令是从。尤其是锦绣园区这一各方关注的焦点,作为分管的副市长,他明知好大喜功、急于求成的市长在操作上有一些违规的地方,他保持了沉默,不折不扣地执行了市长的意图——虽然,在具体行动上他巧妙地对自己进行了保护,不会因为将来出现某种情况而承担某种责任。可是,就算这样,两年来陆虎城从来没有表扬过一句他的工作。不仅如此,陆虎城还对他很多细节,根本不能算是失误之处进行夸张的指责和批评,这是明显的打压,因为彼此年龄相近,这种行为似乎有些夸张。

    这是这个圈子的惯例,对于年长者,可以出于礼貌地给予肯定,哪怕对方一无是处,对于后进,可以不遗余力地褒扬,只要他不至于对自己构成威胁;但对于同辈,看成绩用哈哈镜,看失误用显微镜,陆虎城就是这样做的。他知道将来关小予肯定会超越他,在仕途上走得更远,想想自己从前的艰辛奋斗,再想想关小予年少得志,他似乎完全有理由这样做。

    春节关小予回省城的一次聚会,他的一位密友,省委组织部一位干部处长在吃饭前似乎是不经意地问:“老关,怎么这两年没有听到你的消息呢?”这句话让关小予惕然一惊。这不是简单一句问候语,而是意味深长的一种提醒和警告,它包含着丰富而复杂的信息。一位副市长只是他仕途的起步,市长和市委书记也绝非终点,按照他父母对他的期望和某种客观的估计,他至少应该成为西川省级领导中的一员。但是,这条前进的道路上,充满太不可预知的变数,如同一条平顺流动的河流会突然遭遇暗礁和拦堤,他必须冲破一切阻挡,勇往直前,别无选择。

    当然,他也并非无知莽撞之徒,会立刻以身化剑,扑向陆虎城。他没有这么傻,他从来没有想过亲自赤膊上阵,他一直认为陆虎城能够统治云州,只不过是因为他拥有市长这个位置,就像印《圣经》的纸张,不是纸张有什么特别或神圣,而是《圣经》的意义神圣。陆虎城的权力来自于他的位置,他决定首先就从陆虎城最致命的地方下手,一出手就是最狠的招法,希望一举夺去他这市长的位置。

    他写了一封长达七页的匿名举报信,翔实地罗列了陆虎城在工作中的失误,尤其是在锦绣园区上的一些可疑举动,有明显官商勾结、牟取私利的嫌疑,出于谨慎的心理,能够让人从信中内容联想到他的地方,都做了修饰,然后,挂号寄给了省委几位领导和省纪委。他成功了,信发出后不到一周,他就听到了好消息,省委派出了工作组,而且,带队的竟然是陆虎城的宿敌叶杨。

    这是一箭双雕。如果陆虎城最终倒掉,也许他能够进一步,在现在的头衔上加上“常务”二字。目前看来,一切都如他的预料进行着,陆虎城面临危机,云州官场人心动荡,没有人怀疑到他是阴谋家。当然,他也知道陆虎城不会束手就擒,会绝地反击,这有什么呢?接下来是这位猛虎跟叶杨的战争,与他无关,如果因为分管市长而必须承担一点点领导责任,他倒是乐于接受的。“关市长心情不错啊!”一句话把副市长从遐思中拉了回来,何恒正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因为秦失其鹿,关市长有意角逐。”关小予脸色一愕,作为一位市委书记的秘书,他怎么能这样说话?因为

    蔡松坡的病,这位秘书获得了数倍于一位普通秘书的权力,他常常昂头挺胸地到政府这边来传达市委书记的指示,代表市委书记听取某些工作汇报,像一位趾高气扬的钦差大臣。除了对陆虎城和常务副市长洪长吉客气,对他们几位副市长不屑一顾,像一位宰相家的门房为难那些封疆大吏一样。他甚至常常自作主张地对他们的工作发表某些不同的意见,而现在,又是这种高高在上、挑衅的口气!关小予控制住自己不满的情绪说:“何秘书,请留步。”他冲何恒微微点头,从容离去。看着副市长离去的背影,何恒脸上露出一丝神秘的笑容。凭借敏锐的直觉,他猜到了这位副市长希望从这次政治风暴获取某种利益,但万万想不到关小予会是掀起这场风波的祸源,更想不到他们昨晚在不同的时间和地点,见了同一个人。

    工作组到达云州的时间是周一上午十点半左右,这个时候,陆虎城带着洪长吉和关小予两位副市长正在锦绣商业园区的工地上。这是他故意安排的。任何人都能够一眼看出他的意图,但是,他偏偏要这样做,这就是陆虎城,这就是他的猛虎作风,他就是要用这种故意的高调来对抗工作组,或者说,显示他的气势,在某种程度上,也是表示和强调他的清白与坦荡。

    同时,隐藏在这种表面的行动下,还有他的具体意图——周四晚上他跟胡迁讨论的那个最重要的工作:补漏。他这次带了洪长吉和关小予一同前往,接下来,准备让洪长吉出面召集市里的各大金融机构,想办法筹集一些资金,补上他们挪用的公积金。这是他按部就班的计划,一面应付工作组,一边消除隐患。

    快到中午的时候,他正准备让洪长吉去安排盒饭,手机响了,是蔡松坡。在电话里,市委书记告诉他叶杨的工作组已经在云州宾馆住下了,他做了今天的安排:下午由市纪委书记郭奇友主持召开一个跟云州有关部门的见面会,中午由政府出面宴请,他不能到场,市委这边是副书记曹康代表,政府这边他要求陆虎城亲自作陪。陆虎城刚要分辩,市委书记已经在电话里严厉地阻止了他:“这是命令!”

    陆虎城挂断电话,苦笑着对身边的洪长吉和关小予说:“蔡书记指示,要陪好叶厅长,老洪和关市长都一起去吧,反正这盒饭也没有什么营养。”

    洪长吉呵呵笑着说:“刚才接待处老钟打了电话来,询问什么接待标准。”陆虎城瞪着他说:“你说没有?”“我叫他等着。”洪长吉得意地一笑,“什么标准要看什么人。这不,陆市长亲自出马作陪,标准自然就不同了。”“什么我出马标准就不同了!”陆虎城愤怒地嚷道,“每人每天六十块标准,不许超标,超了老洪你自己填。”停一停补上一句,“今天中午例外,每桌五百的标准,酒上市政府那个指定用酒。”“招待用酒也有几种啊!”洪长吉依然满面笑容。他的好脾气是有名的。“不能超过一百。你先给老钟打电话安排一下,咱们过去刚好差不多。

    还有,你跟纪委郭书记也打个电话,蔡书记刚才没有说,怕他忘了,你请他中午也参加。”陆虎城手一挥,像从前一贯风格,果断地做了指示。

    工作组一共七人,政府接待处长钟毓川在云州宾馆十一楼安排了六个房间,其中有一间是套房,适合工作组进行小型的会议,堆放杂物和作为主要的办公场所。作为组长,叶杨肯定住在套房,当陆虎城带着两位副市长出了电梯,钟毓川领着向套房走去时,洪长吉和关小予不约而同地放慢了脚步,然后悄悄拐进旁边的房间去跟工作组其他人寒暄,他们觉得应该给两位“老朋友”留下一个单独见面的空间。

    陆虎城觉察到了两位副市长的行动,但他没有回头,一直看着前方,目光坚定。是的,这是他和叶杨两人的较量,这是他必须面对的,也是叶杨必须面对的,他们都别无选择,这是两个男人的见面,所有的人都清楚这一点,所以他们给予配合,既然这样,那么,就来吧。云州市市长在心中默默地说。他的表情镇定,步履从容。

    这个时候,叶杨正坐在沙发上若有所思,实际上他什么也没有想,似乎有种心灵感应,他觉得陆虎城该出现了,然后,就听见从走廊里传来的脚步声,沉稳,节奏,每一步都似乎踩在他的心上。突然间,叶杨觉得自己有些紧张,当他意识到这一点后,不禁哑然失笑,迟疑一下,从沙发上站起来,无论是风度还是气势,他都觉得不应该坐着等待这位猛虎市长,他刚刚走到门口,陆虎城就出现了。

    两人对视了一分钟,谁也没有把目光移走,陆虎城伸出手:“欢迎叶厅长大驾光临云州,欢迎叶厅长代表省委指导工作。”

    叶杨迟疑一下,握住了陆虎城的手,但没有说话。钟毓川笑着说:“我先去安排一下。”知趣地告退。“如果我不主动伸手,我相信你不会跟我握手的。”陆虎城压低了声音,虽然现在只有他们两人,他还是保险地不让第三人听得见。“除非你首先对我笑,否则我不会再对你微笑。”叶杨冷冷地说。

    “到底是科班出身,这句子我很喜欢。”“你也是科班,不要在我面前装草莽,收起你那一套吧。”“你可能是世上最了解我的人之一。”“这也正是省委选择我来担任工作组长的原因。”“这是宣战?”

    “我不反对你这样认为。”陆虎城凝视着叶杨,这个似乎是他一生中宿命的对手,眸子中少了从前那种咄咄逼人的高傲,但更加沉静、坚定。岁月流逝,这位监督厅副厅长已经不是从前那个锋芒毕露、一触即发的纪委书记,不再是那个勇敢有余、智谋不足的年轻人,他变得成熟,在长期跟各种厉害角色的较量中,历练成为一位合格的纪委干部,一位超级难缠、令人恐惧的对手。

    叶杨也在看着陆虎城的眼睛,现在陆虎城的眼里却似乎什么也看不出来。如同大海一样,深邃,变幻,谁也看不清,猜不透他的真实情感,所有的表情都可能是一种伪装,用来麻痹对手,打击敌人。但是这一次,叶杨在心中发誓,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再被这个人欺骗。

    “持国者慎。对于一位手握生杀大权的工作组长来说,可以有义愤,但更应该谨慎地对待自己的职责。”陆虎城毫不留情地嘲笑起来。

    “谢谢您的提醒。在以后的工作中,我一定会保持清醒和理智,决不会再犯十三年前的错误。”叶杨心平气和地说。但是那个准确的数字,表明了他心中的情绪并非完全跟他脸上的表情一样。

    下午四点半,叶杨回到云州宾馆十一楼工作组的住地,在他的套房里,召集所有的工作组成员开会。刚才,他带着两名小组长吴旭和孙国东去参加了跟云州相关方面的见面会。

    这样的见面会叶杨认为,除了有助于与会者互相通气,组成某种敌对的联合阵线外,没有别的用处,但是,这是云州市委书记蔡松坡安排的,为了表示对工作组的重视和配合,而他同样为了表示对云州方面的尊敬,无法拒绝,尤其令他难受的是,他还不得不面对十几位局长主任说一通包括他自己在内,谁也不相信的套话。现在,他总算回到自己的领地,开始自己喜欢和盼望的工作。

    “接风酒也喝了,见面会也开了,现在,咱们正式开始工作。这个会,就是工作组第一次工作讨论会。我先定个调子,这个会议没有什么指示、方针和精神,也不提不切实际的口号,这一次,我认为是一场持久战、攻坚战,我们可能长时间打不开局面,难以取得进展和突破,我希望大家拿出良好的心态,不要奢求一劳永逸、一战成功,而要做好遭遇困难和挫折的心理准备,从最坏的角度来对待这次工作,竭尽全力,争取圆满完成省委和省纪委交给我们的任务。”

    这个开场白除了吴旭和孙国东之外,有点儿出乎其他所有组员的意料,他们都没有想到他们的组长会一开始就摆出一副哀兵的姿态,这让他们对智勇双全、战无不胜、已经成为西川省这条战线上一位招牌人物的叶杨的表现感到疑惑。

    “中午大家都看到了吧?那位猛虎市长表现如何?我认为叶组的看法是切实、务实的,大家一定要端正态度,放低姿态,任何莽撞和冲动,任何希望一击成功、一蹴而就的想法,都是不正确的。”吴旭配合地接过叶杨的话头,他和孙国东以前跟叶杨一起办过几个案子,彼此已经有一些了解和默契,“刚才的见面会,我和孙处更加感受到了这位猛虎市长领导下的云州市和云州官员们,是怎么一回事。”

    陆虎城在中午酒宴上挥洒自如,谈笑风生,出言无忌却又恰到好处,给工作组每一位成员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如果说他们过去对这个人的认识还停留在报纸、电视,以及一些资料介绍上,现在,他们都得到了具体的感受。但是这对于他们并没有多大的影响,压力只能激起这些年轻人的斗志。他们是什么人?他们就是专门对付那些看似强大的纸老虎官员的,这是他们的专业,他们充满自信,在从前的工作中,他们已经面对过无数或狡猾或凶恶的对手,查实他们那些复杂无比、隐藏非常的犯罪。所以,他们虽然领会了工作组长的谨慎和担忧,却不以为意,他们将按照一贯的工作作风,雷霆出击,如果事实证明他是一颗毒瘤,他们就要迅速果断地切割他。

    他们每个人都毫不怀疑,工作组这次的主要目标,就是这位猛虎市长:陆虎城。“11·7事件”显而易见只是一个幌子,省委用不着为这件事兴师动众,从叶杨和各自单位领导的暗示中,再加上他们各自合理的推测,他们轻而易举地猜出了这一点,同时,因为年轻,他们没有什么顾忌,在工作组内部畅所欲言。

    叶杨没有制止他们这种明目张胆地把陆虎城作为假想敌,并且公之于众的做法,他不能打击他们的士气,这些年轻人都是精于办案的干将,都是行业的精英,因为资历或者其他原因暂时没有上到高位,将来一定会在各自的行业出人头地,而现在,这样的工作正是为他们的进步提供基石,是他们的机会,他们如同一群精力旺盛的初生牛犊,跃跃欲试,急于一显身手,并且舍我其谁。

    同时,在工作组内部,他认为用不着对他们隐瞒这次任务的真正目标,应该首先明确战斗方向,这一次,不同以往,他什么掩饰和伪装都不准备使用,什么技战术都不玩,什么花架子也不摆,就是老老实实地做简单、扎实的工作,一步一步前进。

    “当然,我们也不会被困难吓住的,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相信经过我们的努力,一定能够完成省委、省纪委交给我们的光荣任务。”孙国东接着说。他和吴旭自觉地扮演了哼哈二将。

    “每个人都发发言,咱们这里不讲论资排辈,大家也知道我从来不搞什么一言堂,呵呵,我不是猛虎组长。”叶杨难得地开起了玩笑,“就挨着说吧,从小付那边开始。”

    “好,我先抛玉引砖。”这个名叫付伦佑的年轻人来自监察厅,头脑灵活,工作有热情,缺点是考虑问题不够成熟和周到,是叶杨很喜欢的一个年轻人,算是嫡系,所以点名让他首先发言。付伦佑领悟了领导的意图,并且故意用了一个篡改过的成语来造气氛。“既然明确了咱们的目标和任务,那么,我认为可以直接一些,直接围绕这位猛虎市长开展工作。我们可以调查他的一切,尤其是跟锦绣商业园区相关的工作,这样我们也许能够取得一些收获,就算什么突破也没有,也能够起到敲山震虎的作用,很多人会在这种情况下做出一些自然的反应,包括陆虎城和一些云州官员,我们能够抓住他们的失常,或者某些情急之下的作为,由此找到他们的破绽所在,取得突破。”

    这是不错的想法,也是一种凌厉的战术,直取首脑,擒贼擒王,但是,这个办法这一次未必适合。陆虎城并不是那么容易撼动的。

    而且这样做,毫无疑问会让这位猛虎市长陷入彻底的被动,但是反过来对于工作组,也不会轻松。矛盾一旦激化,陆虎城被逼入绝地,谁知道他会做出什么骇人、恐怖的反击来!同时工作组在政治上要冒极大的风险,如果将来事实证明这位猛虎市长是清白、值得肯定的,叶杨和工作组将犯下极大的错误,所以,他不会采用这种尖锐莽撞的做法,省委都没有直接提陆虎城的名字,他就必须很好地理解并贯彻这种意图。还有一点,他不是睚眦必报的人,不会把某种私人的感情带到工作中来,岁月的流逝,已让他变得成熟和宽容。

    二十多年的仕途,他认为他唯一的进步是认识到了理想与现实之间的距离,很多时候,很多事情,都不能以自己的意愿去要求。

    接下来发言的是来自省公安厅的于强。这个年轻人是刑侦上的一把好手,破过西川省有名的大案,而且在理论上也有一定的建树,是一棵值得培养的好苗子,叶杨考虑过吸收他到监察厅来,当然,公安方面未必会放人,于强自己也未必会愿意。不是任何人都孜孜以求于仕途的爬升,很多人更在乎一线工作的乐趣。叶杨自己似乎也是这样。

    他想起陆虎城,陆虎城也很在乎实际工作,绝非寻常那些敷衍塞责、无所事事、整天混日子的官僚,但是,他的目的性太强,充满功利主义,令人畏惧,或者,这就是他跟陆虎城截然不同之处,是一个分岔点,他和陆虎城因此走向两条完全不同的道路。

    “我支持小付的看法,我们这次工作,是办事,也是办人。但是,”于强借了付伦佑的话做起承,然后自然一转,提出自己的方向,“我认为我们暂时可以不去接触陆虎城。叶组已经说了,这是一场艰难持久的战斗,我们必须慎重,如果不慎,就会遭到对手猛烈的反击,当然,我们肯定不会怕,也不会因为畏惧而放弃,但我们没有那么多时间和精力来跟他耗,我们不能因此而耽误我们的主要工作。

    “但是,对于另外一些人,我们可以进行大胆的、直接的调查工作,明确地说,我指的是云州的黑恶势力。对于他们,用不着客气。我们可以借助当地警方的力量,当然,我们会考虑到当地警方的某些暧昧,但在大是大非的选择中,我不相信他们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置党纪国法不顾。今天那个喻局长,我看还是可以借用的,他看起来有些胆小,一言一行都显得很谨慎,但是正因为他的保守和懦弱,因此可能守住底线。”

    因为年轻,因为内部讨论,这些省城来的年轻人对于地方官员没有客气。于强毫无疑问比付伦佑要成熟得多,声东击西,从相关人和事迂回到他们工作的重点和目标,很技巧也很实用,不会冒什么政治风险,而且,从打击黑恶势力这一点切入,是放之四海皆准的办法。具体到云州,他们都相信在锦绣园区这个项目中,能够找到这些黑恶势力的身影——胡迁就是人人皆知的西川黑道大哥,“11·7事件”几乎可以肯定有黑恶势力牵涉其中。叶杨在心中赞同,这是值得尝试的一个进攻方向,但是,这个办法,也似乎有很多不足。

    首先,能够取得多少效果?毫无疑问,他们打击的力度肯定达不到胡迁这个层面,更别说从胡迁而到陆虎城,这两位久经考验的强人,肯定早就设置了无数的保护层,他们最多打掉一些小虾小蟹,这种战果对于一个省委的工作组,犹如使用核弹去对付恐怖分子,从经济学上来说,是相当的不划算。从另一方面来说,这是地方警方的工作,不是他们应该抢夺的阵地。当然,这样做的好处也是显而易见的,能够让工作组立于不败之地,无论如何,对省委都有所交代。但是,这不是叶杨的风格,他现在还不是一位敷衍塞责的官僚,或者,他永远不会成为这种人。

    “也可以从经济的角度入手。”这是来自省公安厅经侦局的曲波,他的开场语很客气,似乎是在提出一种选择,但接下来的论证显示了他的志在必得,“上层建筑是建立在经济基础之上,一切政治问题的最终目的都可能是经济原因,我们可能无法确定这位猛虎市长是否存在着经济问题,胡迁呢?无论是把他定义为一位商人还是黑道混混,他的本性肯定是逐利的,大千房产甚至大千集团,肯定在经济上存在着违规和违法的地方,那我们就可以从经济问题上突破。”

    曲波的发言得到了热烈的反响,每位组员脸上的表情差不多都是赞同,尤其是来自税务和审计的两个年轻人,这是他们擅长的领域和专业。同时,从经济问题上入手,是他们这些人驾轻就熟的套路,有完善的手段和方法,这些年来,他们每每从这个环节上痛击那些腐败官员的软肋,都是大获成功。

    叶杨点头颔首,表示支持,他一直忐忑的心现在开始有了一些信心,至少,他没有选错人,这些年轻人都精明强干,能够独立思考,独当一面,堪胜重任。接下来其他人发言,没有超出前面三人的范畴,最后,叶杨做了总结发言。

    他没有否定任何一个建议,他觉得应该让他们都按自己的想法去尝试,就算不能成功,也可以从中获得经验,从挫折中得到教训,这对于他们的成长是有好处的。并且,在经过最初一段时间的尝试后,他们可以再坐到这里总结,进行调整,他的心情很从容,并不紧迫。他按照预定的计划,让吴旭和孙国东领导两个小组,分别从陆虎城和胡迁这两个方向开始进攻,计划之外的部分是曲波带领另外两位工作组成员成立了第三个小组,这削弱了本来两个小组的力量,显示了叶杨对于第三小组的重视,也就是说,叶杨对从经济问题上取得突破抱着很大的希望。

    叶杨自己,准备还是从“11·7事件”开始调查,无论如何,他都不能忽视这个工作,他计划明天一早开始,就约见“11·7事件”的当事人,首先了解一下具体情况,再作打算。

    最后,工作组长用一句谚语来鼓舞工作组成员们:“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这句话更多的是在强调他们工作的困难性,但是年轻人依然无法认识到这一点。付伦佑笑着接过了工作组长的话,他说:“但罗马可能在一天毁掉。”这句俏皮的双关语,显示了这些年轻人的信心,也暴露了他们的轻敌。

    一群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的人打乱了叶杨的安排,他计划的明天的工作,被这些人毫不理会、自行其是地提前了。

    当天晚上,“11·7事件”的遇难者家属来到了工作组住地,不是一两位,也不是三五位,而是一个超过二十人,阵容鼎盛的上访军团,每一位工作组成员都分到了两三位情绪饱满的演说者和雄辩家。如此快速的反应,如果不是某些人别有用心地通知他们,就是因为资讯时代的信息快速传播,工作组成员们首先是吃惊,然后是郁闷、愤怒、沮丧,最后是无可奈何。

    他们拿这些人毫无办法,甚至不能态度生硬,说敷衍和拒绝的话,这些人是他们这次工作的对象,至少名义上是,同时这些人也是苦主,一些蛮横、过分的言行他们也只能理解和包容。

    从七点到十一点半,整整四个多小时,工作组是在一片无序的忙乱中熬过的,不停地说话、解释、应对各种相当于脑筋急转弯似的刁难或者十万个为什么似的疑问,他们搬出各种法规,忽而耐心细致地解释,忽而奴颜媚词地迎合,忽而慷慨激昂地表态。但效果不太理想,有备而来的不速之客并不接受和回应他们的善意,而是按照他们的既定计划,或者只是一种纯粹的情绪宣泄,各自不停地发表意见和愤怒,比工作组成员说得多,也比工作组成员更有激情,当他们终于认为充分表达了他们的意图和情绪后,时间将近午夜。

    四个多小时,差不多就是一场国际马拉松的比赛用时,而工作组的每一位成员也差不多相当于跑了一次强度极大的马拉松。最后,在叶杨超过十次的保证之后,上访军团才意犹未尽地告辞,只在这时,他们似乎才恢复正常人的礼貌和理智,彬彬有礼地跟工作组成员们一一握手告别,如感情深厚的挚友。所有的工作组成员刚刚松口气,感到解脱,上访军团的领头人令人恐怖地宣布,他们明天上午,不,明天早上就将继续今晚的工作,他们的理由是,要全力配合工作组,配合政府彻底查清“11·7事件”真相。上访军团整齐地离去后,工作组的成员们沮丧地或坐或躺在叶杨那个套房中,东倒西歪,无精打采,像一群被击溃的残兵,身心疲惫。刚才几个小时的折磨,几乎耗尽了每个人的精力,如果这就是他们以后天天要面对的工作,那实在太打击人了。从这一刻开始,他们开始感到了这一次工作不同寻常的艰难。

    休息了几分钟后,他们恢复了一些,开始你一句我一句地讨论和分析今晚的事和人。首先可以肯定的是,这个上访军团已经在将近半年的申诉上访,跟各种机关各种工作人员打交道的过程中,历练成为一群精明、熟悉各种法律条文和政府机关程序的“专业户”。同时,他们战斗目标已经从最初的愤怒和伸张正义变成了赤裸裸的利益要求:赔偿一百万。当然,作为一种堂皇的理由,他们也没有忘记附带要求把背负着几年刑期的凶手处以死刑。但是任何人都看得出,如果在金钱上得到了满足的话,他们可以放弃这一要求。

    理清了这些人的真实意图后,一股沮丧的情绪开始蔓延:难道省委专门派出一个工作组,就是为了替这一群人讨要这点儿钱?

    同时,要满足这些人的要求,是一件非常困难的工作。

    “11·7事件”发生后,云州市成立了由政法委书记挂帅的事故处理小组,最后经过市委常委会讨论决定,把“11·7事件”定性为过失杀人,要推翻这个结论,不仅仅是一个简单的证据搜集,而是要涉及到一大批人,触及到云州很大一批官员的切身利益,公安、检察院、法院都要承担相应的责任,甚至政法委书记向从明和市委书记蔡松坡也要受到影响。而他们工作的目标陆虎城,却偏偏能够稳坐钓鱼台,隔岸观火,胡迁的大千房产,也只会承受一点儿皮外伤,最多再多赔一些钱,或者让那位肇事司机的刑期再增添几年,无关大局。他们讨论了十多分钟,得不到要领,只好暂且颓然地放弃。

    然后,他们开始讨论另外一个问题:是否需要更换一个秘密的住所?这是很现实的问题。如果天天被这些人纠缠,那么,就算他们再能干,就算他们是神仙,也无法开展正常的工作。简短的讨论和考虑后,叶杨做出了决定:暂时保持现状。

    保持现状并不意味着叶杨会坐以待困,第二天一早,整个工作组抢在上访军团合围之前,离开了云州宾馆,他们既然无法正面迎战,只有三十六计走为上。

    三个工作组按照昨天下午的分工,各自行动,而本来计划跟遇难者家属见面座谈的工作组长,今天显然不会自投罗网,他选择了跟吴旭、于强一组,去公安局拜访公安局长喻中孚。

    因为同在一个系统,于强对于这位云州市公安局长有一定的了解,在去的路上,他讲了这位喻局长的故事。

    在喻中孚还是渠州公安局一位中层干部,竞聘副局长的考评中,他开始犯怵,因为需要面向全局干警演说自己的施政大纲。这不是他的强项,而是他所有平平才能中最短的一块桶板,但是最后,他使出了奇招。轮到他上台的时候,他一言不发,拿出一块事先准备的写字板,在上面用力地写出事先练过很多次的一行大字:我不善于说,但我会用行动来证明自己。

    这个另类的表演出其不意,收到了良好的效果,特别迎合了其中一位领导的心意,抢去了所有竞争者的风头,让那些准备充分、志在必得的演说家黯然失色,最后,本来作为陪考角色的喻中孚摇身一变成为黑马杀出,提拔成为渠州公安局局领导之一。这还不算完,后来,那位赏识喻中孚的领导成为省厅主要领导,多次在各种场合引用这个事例,阐述他关于治警的一些理念,比如态度决定一切。“只要心中装着人民群众,老老实实,踏踏实实地做工作,哪怕才干平平,也一定能够干出成绩,无愧于自己的职责。”这是这位领导的话。他似乎犯了一个逻辑上的错误,自做主张地替喻中孚替换了概念,或者说是混淆了充分与必要的区别。但是这句半褒半贬的话巨大地影响到喻中孚的成长,几年间,喻中孚辗转调迁,虽然在每个岗位上都表现平平,能力正如那位领导定论的那样,也是系统内公认的平庸之辈,但并没有阻挡他随着年龄和资历的增加,职务稳步上升。

    于强继续叙述,喻中孚是典型的大老粗,没有接受太多的教育。为了适应更高职务的需要,他只能与时俱进,经过努力,最后拥有了一个大专文凭,但连自考也不是,是夜大,只要交了足够的钱,基本上就能够解决一切学业上的困难,顺利毕业。在西川公安系统中跟同级的干部比较,毫无疑问,他的知识结构和理论素养都应该排在末尾,可是就是这样一位“大老粗”干部,在几年前,弄了一个震动西川警界的大动作:在《人民警察》上发表了一篇《现代警察学初论》,得到了省厅几位领导的肯定。天知道他是如何弄出来的,没有任何一位同事会相信这篇文章真的出自他的手,这肯定将成为西川警方一件永远无法侦破的悬案,但正是这篇文章帮助他取得了最后的成功,由副转正,成为一方小小的诸侯。

    十多分钟后,他们在云州市公安局局长办公室见到了这位具有几分“传奇”色彩的人物。

    于强刚刚提出需要他的配合,这位公安局长就开始抱怨起来:“一家人也不说外人话。越是离奇的案子越容易办,相反,这种事实既清楚又模糊,性质、大小、多少都由领导一言而定的案子,是最不容易办的。我不知道你们需要我们配合什么?我也不认为这个案子还有折腾的必要——当然,我不是怀疑省委的决定,我只是提点儿个人的看法。省委是因为遇难者家属一直上访吧?如果真是这,那我倒帮得上忙,叶组你发话,我出面把那一家子叫来,大家协商一下,叫大千房产再出点儿钱,他们不是要钱吗?这是不是一个妥善的解决方式,叶组?”

    叶杨沉思着,注视着表情夸张的公安局长,在心中分析他的真实意思,然而他失败了。这位公安局长再怎么平庸,也在这个行业浸淫了这么多年,反侦探的本能已经渗透进了他的每一个细胞,他的内心无论诚信还是虚伪,都不是轻易能够揣摩到的。他看一眼吴旭,吴旭会意地提出另外一个要求。

    “我们需要了解云州黑恶势力的情况,尤其是有关胡迁这个人的所有资料。”他直截了当地说。

    这一次,公安局长显示了他的政治敏感和基本素质:“我是不是可以这样认为,工作组认为在“11·7事件”中,有黑恶势力插手?而胡迁就是黑恶势力的核心人物?如果是这样,我会立即向云州市委、市政府,向省厅报告,对胡迁采取必要的手段,同时,如果工作组有什么证据,也请全部提供给云州警方。”

    “喻局,你这是本末倒置。我们需要从这里入手,通过调查最后得出结论,而你却先咬定结论,是不是有些武断或者把自己的思想强加于人?”于强微笑着说。面对这样一位地方长官,这位来自省厅的年轻人显得底气十足、不卑不亢。“叶组的意思呢?”喻中孚觉得自己跟这位毫不在乎他身份的后进同行纠缠不太划算,把目标转向他认为跟他势均力敌的对手。“小于和吴处的意思,也就是工作组的意思。”叶杨温和地说,对吴旭和于强表示坚定的支持。

    “如果在‘11·7事件’中真的存在所谓的黑恶势力插手,那么,作为地方警方,我们就是渎职,云州市委和市政府,也就存在失职的地方,工作组是不是在变相地指责我们云州公安局和云州市委市政府的工作?”公安局长心中怒气上涌,还是不忘把自己跟市委市政府绑在一起,“叶厅长是代表省委来指导我们的工作了!”

    “怎么可能,喻局说笑了。”叶杨柔和地笑笑,他肯定不会做这种无谓的口舌之争,如果他必须要表示某种情绪,只有一个目的:解决问题。“我们之间是工作配合的关系,我们需要您的配合,如果‘11·7事件’中真的有黑恶势力插手,那么,也应该由云州警方首先拿出结论,这是你们职责所在,这正是我们要请求喻局配合的原因。”他认真地看着对方,声音不高,但有一种不怒而威的力量。

    “好吧,我坦白说吧,为了不让各位产生某种奇怪的误解。”公安局长迟疑了一下,知趣地顺势下了台阶,换了一副诚恳的口气,哪怕他再庸碌,这么多年的宦海历练,也知道表现必要的愤怒后,还是需要妥协。就算是于强,虽然级别和职务都不是他的对手,但他在省厅工作,算“朝中来人”,更不用说级别跟他差不多的吴旭和将来很可能成为西川省顶尖权力人物的叶杨,他没有必要得罪他们。——当然,他也不想惹陆虎城。他勉强笑了笑,调整情绪,摆出一副彬彬有礼的儒雅,摊开手说:“我知道你们的目的,但据我个人来看,要从这个方面寻找突破,是很困难的。‘11·7事件’的肇事者已经把所有的罪行都承担下来,用一句行话,是背了下来。他供认他的罪行没有人指使,是自发行为,他只是想吓唬一下被害者,就这么简单。除非你们能够拿出些什么非常有效、或者非常另类的手段,否则很难从这个人口中得到你们想要的东西来。同时,我还要强调一点的是,云州市公安局是在云州市委、市政府领导下开展工作的,我们要接受党的指挥,接受政府的工作安排、人大的监督,还需要我说什么吗?”

    一阵短暂的沉默后,叶杨点点头:“谢谢你,喻局。”公安局长再次显示了他的聪明,知道对什么人该说什么话。他坦诚地告诉叶杨作为一位地方公安局长的难处,抬出云州市委和市政府来做盾牌,这是最好的明哲保身办法。陆虎城并没有参加这个谈话,甚至叶杨可以肯定陆虎城也没有专门跟这位公安局长打什么招呼,但是现在他强烈地感到了这位猛虎市长无所不在的压力,似乎整个云州都被他的翅翼阴影笼罩着。

    叶杨在心中叹气,对于这位名噪西川的猛虎市长,他一直心存鄙夷,但同时也觉得他是个人物,道德品质上的轻蔑并没有妨碍他对于这个人实力的认识,或者说,他还一直对他怀着隐隐的敬畏和钦佩。这一次,他并不想回云州,并不想再次跟这位猛虎市长对阵,他明白省委的意图,可是他无法拒绝省委的工作安排,对于目前这个工作,他并没有多少快乐。

    接下来,喻中孚安排了分管刑侦的副局长配合他们,提供他们想要的资料,但整个过程没有任何一点儿主动的表示,是一种客气的生疏、被动的服从,似乎他们是漠不相关的两个世界。叶杨三人保持了沉默,他们无法强迫对方笑脸相对,也不需要,能够有这种程度的配合,已经是相当不错了。

    资料搜集工作花费了他们一整天的时间,收工的时候,叶杨找了一家僻静的茶楼汇合其他工作组成员。付伦佑那个小组去了纪委,跟云州纪委书记郭奇友喝了半天的茶,在虚虚实实的沟通中互相摸底,没有什么明确的收获。但这只是一个开始,年轻人显得胸有成竹,信心十足。孙国东那一组去了建设银行房信部。光是查看几个账户和密密麻麻的资金往来,一下子很难找出破绽的,他们虽然有一位审计专家,但他也不是魔术师,不是验钞机,无法从那么多钱中一下子就找出那些有毛病的假钞来。他们目前只能按照以往的经验,把一些认为可疑的资金往来圈出来,以便进一步审查,整个情况跟叶杨他们这组差不多完全类似,只是初步的资料搜集工作,这也耗费了他们今天所有的时间。

    所有情况通过一些渠道从上午开始就不断地汇集到胡迁那里,下班的时候,他把电话打到了罗四维手机上,陆虎城接了电话,听了胡迁简短的述说后,陆虎城基本掌握了工作组一天的工作,然后立即揣摩出叶杨的战术。这是钝刀杀人。其来虽渐,其用却著,虽然不见其锋芒,却杀机暗藏,而且因为它来得缓,持刀者更从容,更易掌握力度和准头,令人无可躲闪。

    在短暂地考虑之后,陆虎城保持对电话一贯的防范,什么也没有说,就挂断了电话。

    周三,云州市锦绣商业园区启动一周年庆典在园区的工地上隆重举行。这一次,市中区政府显示了极高的效率,三天之内就完成了整个庆典所有繁琐的准备工作,省内几家电视台、报纸和网站都接到了邀请并派出了采访报道记者,相关单位的领导都一一请到,省发改委、省建委、省财政厅、省商业厅、省交通厅等都派出了代表到场祝贺,分管副省长许志翔作为主宾压阵。庆典在四月明媚的阳光中开始,首先作为主持人的云州市人大主任卢长贵介绍各位来宾,然后是主持人向与会者介绍锦绣园区的整体概况。这本来应该是云州市市长的工作,但是令人惊异的是,卢长贵充当了发言人。他用了相当一些时间来回忆和叙述锦绣商业园区从创意到成形,如何在一片空白的基础上逆流而上,如何反复论证,如何跑项目、多方筹资,如何克服种种困难,最后终于创造出一个云州奇迹,创造出一个西川省中部最大的集物流、小商品批发、交通运输等功能为一体的商业园区。他重点强调和渲染了在这个过程中所历经的艰辛和困难,最后,在上一届云州市委市政府的领导下、努力下,终于走过了那段最艰难的里程,顺利进入建设施工阶段,即将走向辉煌——这实际上是在宣扬他的个人政绩,同时又贬低了这一届班子的工作。

    一般来说,大权在握的政治人物会显得矜持和含蓄,而对于一些基层的干部和已经失去权力的政府官员来说,他们有时会变得肆无忌惮和厚颜无耻,卢长贵的发言如同英模报告,同时毫无新意,换掉“锦绣商业园区”六字指代,基本上可以适用一切政府项目。

    与会人员大都是久经会场的官僚,对于这位同行的表演保持了克制和配合,不时报以微笑和还算热烈的掌声,但也有三五个人眼光是轻蔑和讥笑。是的,现在这位人大主任是这个舞台的主角,但这并不实际代表什么,这个舞台本来就是他们专门提供给他的,是他应该享受和发挥的时间和地点,他们需要这位人大主任、前市委书记为这个项目涂抹一层金彩,才能够装神吓人或者扮菩萨骗人。

    有一个人几乎看穿了这一切,他是叶杨。他一直冷漠地看着这一切,台上台下的人,主角或者配角,这不是什么“内举不避亲”,而是赤裸裸的自我吹嘘、无耻标榜,他无法想象一位曾经的市委书记现在还是人大主任会做出这样一副丑态,难道权力真能让人异化到如此地步?

    这样做有什么用?他不明白。如果是过气的演艺明星,还有复出的机会,但一位过气的政治人物,年龄就已经宣判了他的死刑,这样折腾能收到什么效果?也许能够唬住一些外行和胆怯的官员,但现在的官员们都是精明过人的势利眼。

    大多数会议都像是一出不断重复,演员和观众都早已消失了激情的话剧。接下来是许副省长致辞祝贺。锦绣园区不仅是云州的重点工作,也是西川省第十一个五年计划中的重点工程之一。然后是各路神仙的套话大表演,直到现任云州市市长的发言时,这个庆典才算有点新意。

    陆虎城从时尚说起,一路东拉西扯,忽而引用领导人的至理名言,忽而又提到经济学家的观点看法……有点儿另类,有点儿附庸风雅的发言正是陆虎城的一贯风格。话题最后总算回到云州,跟今天的庆典挂上钩:“我们云州还没有培养出一个完全在市场竞争中成长起来的企业巨头。这是我们政府工作的失误。”

    他这是在指责云州过去班子的工作失误,任何人都听得出实际上是对于刚才卢长贵自吹自擂的反击。他虽然请了卢长贵来当神,但并不因此心虚,并不因此而变得卑恭畏缩,而是依然如从前那样虎啸凌厉。

    最后,云州市市长开始总结:“只有心怀愿景,敢于破旧立新的人,才能启迪他人,创造奇迹,建设一个美好的云州。”

    在整个发言过程中,叶杨比任何人都认真地倾听着。十三年了,他又跟这个人坐在了一起,看他表演,虽然因为场合不同,没有完全发挥他那种独特的、蛊惑人心的语言魅力,但同样别具风味,叶杨可以肯定,与会者中极少有人看清楚,实际上,陆虎城是一个真正有文化的通人。

    这位云州市市长太会作秀,太会伪装,太善于欺骗他周围的人。他看着台下那些正襟危坐的官员,刚才还在东张西望、闭目养神,“精鹜八极,心游万仞”,现在却一个个都像小学生一样凝神倾听,显示了这些人对于这位猛虎市长的尊敬,或者说是畏惧。

    他目光再投向远处,投向远处嶙峋的水泥建筑。这个锦绣园区,不知道这位猛虎市长是否中饱私囊,但肯定会因此捞到巨大的政治资本,在他的猛虎头衔上再镀一层金,同时,那位黑道大哥也肯定大发一笔横财。地产行业,现在几乎已经成为一个最容易产生超级富翁的行业,也是最容易滋生腐败和犯罪的雷区,早就应该好好规范一下这个行业所有的程序和行为,但这不是他这个小小监察厅副厅长能够左右的,现在,他最多能够管管云州的事。

    只是云州也不是这么好管的。工作组不是省纪委,也不代表省委,他这个监察厅副厅长和工作组长,最多也只不过是一位职能干部,影响有权限范围,他并非号令一方的诸侯,没有权力参与和决策云州政府的各项工作。这一刻,他有些羡慕陆虎城,蓦然间却是一惊:难道自己竟然也有某种野心,或者说是权力欲?这个发现令他有些发蒙。他一直以为自己轻视权力,就算不是淡漠视之,也不像其他同僚那样热衷,视权力为生命。这是他常常矜持自傲之处,认为自己在道德上似乎比其他同僚高尚,然而这一刻,他发现事实似乎并非完全如此。他从前的矜持、他的不争,只不过因为他知道他将最终得到,他的家庭他成长的环境他的背景决定了这一切,但是,如果他需要竭尽全力地表现和残酷地斗争才能够成功,需要像陆虎城一样放弃什么、出卖什么才能够获得一次职务提升和一次权力斗争的胜利,他会不会也像陆虎城一样做出同样选择呢?

    叶杨发现自己不能回答这样的问题,他觉得背上出汗了。在这场盛会中,还有一个人,一直用几乎和叶杨同样厌恶与轻蔑的眼光,冷冷地注视着这一切,他是云州市副市长关小予。他的座位在主席台下,这似乎表明他在云州的权力舞台上,还不足以成为引人注目、独当一面的角色,他并不是因为这一点而心怀郁愤,而是纯粹出于对一种无聊场合的厌恶,如果不是害怕失礼,顾忌影响,他早就不告而退。好不容易等到所有的套话汇演完成,接下来,是市中区政府为所有来宾安排的一个现场酒会。这是一个创举,在简陋的工地现场举办一个类似鸡尾酒会的原生态Party,用区长官为民的话来说:“咱们政府,也搞搞行为艺术嘛。”这个建议得到了卢长贵的高度赞扬,他肯定希望这次庆典给来宾留下的印象越深刻越好,最好将来能够载入云州市志。

    以许副省长为首的各位来宾,云州方面跟锦绣园区相关的官员,加上邀请的省内外的客商,人潮熙攘,冠盖云集,个个衣冠楚楚,面带俨然的微笑,端着酒杯在四面漏风的市场里走来走去,高傲矜持得像绅士甚至贵族。实际上,做物流和小商品批发的商人,大部分都是从基层打拼出来的,他们的素质和修养跟这种酒会如同风马牛不相及,这时候每个人都装模作样,投入地进行角色扮演。

    关小予淹没在人潮中,今天有无数比他更值得追逐的对象,他这位副市长像人老珠黄的歌女,乏人问津。突然间,他在人潮中看见了面带讥诮的大千房产副总经理,心念一动,先向常务副市长洪长吉借口有事,申请告退,然后慢慢踱到胡中正身边:“我们去喝两杯?”他微笑着说。

    胡中正有一瞬间的吃惊,然后醒悟过来副市长是在向他提议,他立刻明白副市长对眼前一切的厌恶。“好啊,求之不得。就我们俩?”他笑着答应。他对这位温和、儒雅、寡言的分管副市长抱有好感,都是科班出身,受过良好的教育,偶尔的一言半语,他们都能够找到相通的感觉。“如果你觉得这里还有人值得邀请。”关小予耸耸肩。胡中正笑了,摇摇头,说:“你在四号摊区工地门口等我,我去取车。”关小予点点头,看着年轻人离去的背影,愉快地笑了。他完全做对了,他能够把握这个年轻人。刚才看似简单的对话,实际上经过了认真的思考和准备,能够迎合年轻人自以为是、高人一等的心理,并且在那一瞬间让对方无法拒绝。商业上把这种做法叫做“催眠促销”。虽然,就算以副市长的身份直接提议,年轻人也无法拒绝,但他要培养年轻人这种良好的感觉,在接下来的谈话中才能够利用。

    二十分钟后,他们在云州最富丽堂皇的美丽华酒店落座。“这么好的地方,我竟然是第一次来,胡总却是老马识途,我看那些服务小姐都跟胡总很熟嘛。当然,无论学识、品貌,还是年少多金,我们胡总都是任何少女心中的白马王子。”关小予一边脱下外套挂在衣架上,一边打趣。实际上,那些服务小姐脸上挂着的都是职业微笑。

    “应酬真是一件苦差事,很多时候我宁愿去吃麦当劳,也不愿在这里一本正经地坐上两三个小时。”胡中正矜持地微笑着回应。

    “怪不得人们说做房地产生意有两个充分而必要的基础:需要不断地吃饭喝酒送礼;需要有大量内幕交易。”关小予巧妙地开始把话题往他设计的道路上引。

    “我辈皆是俗人,挣脱不了地球的万有引力,只好随波逐流,与世沉浮了。”

    因为敏感到对方话中似有深意,胡中正找了几句若即若离的话来应付。他并非外表那样纨绔,他贴在脸上一望而知的骄傲来自于他的真实才能,他刚才没有考虑便答应了关小予的邀请,只不过因为他是分管的副市长,从普通意义上来说,也是大千房产应该供奉的一尊菩萨。

    但是关小予不依不饶:“陆市长刚才有一句话——当一个国家进入财富五百强清一色都是垄断或官办企业时,我们没有任何喜悦的理由——于我心有戚戚,同时,我觉得还可以这样说:一个国家,富豪榜上排列着的,尽是地产大亨,这也是不正常的。”

    胡中正请关小予坐下,然后自己坐下:“腐败现象虽然在整个地产行业疯狂地滋生蔓延,但还是有些企业出淤泥而不染。同时,如果一个企业拥有正确的指导思想,拥有前途光明的项目,科学管理,智慧经营,就算有一些挫折,也不会影响到它的竞争力,影响到它的生存和发展。比如像微软这样的企业,就算发生了贿赂案,高管或大股东跟哪个高官一起翻船了,企业的核心竞争力会丧失吗?你会因为微软发生腐败,而不用XP吗?”

    面对副市长的步步紧逼,胡中正觉得有必要阐述一下自己的某些经营理念,因为他将来会接手大千集团,而这位副市长将来很可能步步高升,如果可能,他们应该建立一种长期合作的关系——在长远投资上,他跟他父亲如出一辙,具有战略眼光。但是这正中对方下怀,关小予突然出手,闪电般地切入要害。“你的意思是指大千房产不会因为某些人的错误而夭折,或者说,锦绣园区这个项目不会因为任何事情而受到影响?——这是我作为分管副市长所关心的。”

    他表情凛然,话语堂皇,似乎完全是正常的工作讨论,实际暗藏杀机。胡中正怔了一下,笑了,说:“锦绣园区蕴藏的商业价值是显而易见的,云州将成为西川省中部最大的物流基地,小商品批发基地和交通枢纽,正是因为这三点,决定了这个项目必然成功。”

    他没有正面回答对方的话题,他虽然年轻,但并不幼稚,他对这位副市长有好感,但这个人现在不是他们阵营中的盟友,这个人也不是能够轻易收买的,尽管在过去的合作中,他从来没有给大千房产设置障碍,但这是残酷无情的商场,必要的警惕还是应该时时保持。

    “点菜吧,呵呵,咱们有的是时间探讨这些问题。这次午餐应该是一段愉快的时间,不会像那些应酬那样无聊。”关小予一边给今天中午的谈话定了基调,一边缓和有些紧张的气氛。刚才的突袭没有取得完美的战果,他得迂回,重新寻找下次进攻的机会。

    在等待上菜这段时间,除了说话,无事可做。“你父亲呢?今天怎么不见胡总?”关小予随口问道。

    “他跟公积金的施主任钓鱼去了,他现在基本上不管公司的事。”胡中正随口回答。

    他想替父亲解释,表明他已经退出公司,但是,弄巧成拙,意外奉献了一个非常有价值的信息给对方。副市长的心跳了一下,不动声色地把这个信息牢牢记住。

    这个时候,锦绣园区的庆典酒会差不多进入高潮。这个庆典,似乎像一个大国的外交招待会,怀着各种目的的各国使节们,各自寻找自己的目标,穿梭往来,像蚂蚁一样碰碰头,然后匆匆奔向茫然的下一站,而苏裙,是其中最活跃的一分子。

    跟卢长贵一样,她也把这个庆典看做一个绝好的平台。云州地产开发的名流,再也没有比今天聚得更齐了。她发现关小予悄然离去,有些不快,但并没有十分在意。——如果这位副市长是在躲避她的话,她无可奈何。幸好,她还有备用的一招:何恒。酒会一开始,她就挨到了何恒身边,用有形和无形的手段把这位市委书记秘书锁定在身边,或者说,把自己像一块膏药一样贴在何恒身上。

    实际上,何恒今天的身份有些尴尬。蔡松坡卧病在床,他似乎是代表市委书记出席这个庆典,却又不能确实地代表市委书记,而且今天的头面人物太多,按照他的真实级别和身份,他永远不可能像许副省长、省财政厅的副厅长、卢长贵和陆虎城一样成为酒会的焦点,但他又不能像关小予那样悄然而遁,更不甘被冷落——一个男人在这种场合被冷落,跟一个女人在舞会上做壁花是一样的失败。正在为难,苏裙意外解脱了他。这个女人虽然不是权力人物,她的艳丽却是今天酒会中一个焦点,再加上她的背景,能够让这样一个尤物对自己亦步亦趋,多少能够满足一下年轻的市委书记秘书的虚荣。所以他也乐得带着苏裙一一拜访那些云州的地产开发商,给自己找点儿事做,打发无聊。

    半小时内,云州几十位出席这次庆典的地产开发商都接到了苏裙的名片:冠城房产咨询公司董事长。实际上,这个公司现在连皮包公司都算不上,她还没有开始注册,至少需要半个月或者更久的时间才能够让这个公司真实在云州存在,所以现在用空中楼阁或者嘴上经济来形容她这位董事长更准确一些,但这并不妨碍苏裙自信而傲慢地报出自己的头衔。每一位总经理或董事长都知道这个女人跟陆虎城的关系,都明白这个公司将来会跟自己的公司发生什么关系,他们都毫无例外地表示了配合,并且真诚地希望以后合作。陆虎城的影响再加市委书记秘书的亲自推销,明智的他们都清楚应该购买这份权力公债。虽然这是一份风险投资,但回报可能惊人。

    关小予的离去没有影响苏裙的宏图大展,但影响了另外一个人,罗四维。因为关小予带走了胡中正,当酒会开始,罗四维忙完必要的应酬后,他发现计划中的主角胡中正竟然不见了。他立即拨打了电话,得知这位副总经理和关小予在美丽华大快朵颐,他心中充满怪味和不快,但现在不是埋怨的时候,他立即悄悄地挨近陆虎城做了请示,临时改变了计划。他找到大千房产的总经理恭晓,做了委婉的暗示,他们不引人注意地接近云州电缆厂的董事长孔向东,简单地寒暄之后,罗四维半真半假地对恭晓开玩笑说:“孔总可是云州家底殷实的大户,你们如果有资金困难可以找他们帮帮忙。”

    十多年的商场历练,这位西川商业管理学院的教授、副院长早已不是从前那位象牙塔中不通世情的书生,恭晓心领神会地笑着接口说:“能有机会跟孔总合作,那是求之不得。你别说,我们现在真有一个项目在寻找合作伙伴,今日能够碰到孔总,那也算是缘分吧。这样,孔总,改天我请孔总喝茶,好好聊聊。”

    “一定支持,一定支持。”孔向东客气地连连点头。以云州电缆厂为骨干的云电集团是省属企业,孔向东从省国资委过来担任云电董事长,像他这种亦官亦商的身份,再加上空降,眼高于顶,对云州地方官员一向不理不睬。但是去年年底省上传出风声,省长严宇大刀阔斧改革,省政府调整战略布局,重新分割条块,省国资委准备把云电划归地方管理。这不过是省政府工作中的“一小步”,但对于他这董事长来说,却肯定是“一大步”,整个春节他都在考虑自己的去路。重回省国资委?这似乎不是最好的选择。权力犹如鸦片,一旦沾上,就很难割舍。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经过多年独当一面,叱咤风云,当惯了婆婆,他明白自己很难再回到机关去做一个唯唯诺诺的小媳妇。那么,要在这个位子上继续坐下去,他就必须改变观念,调整心态,摆正位置,眼睛放下,开始平视云州地方政府。这两个月来,他已经开始做了很多这方面的工作,但他严格控制了这个度,他不能表现得太紧迫、太明显,这样会让人轻视,暴露自己的心虚。这一次,官为民亲自打电话邀请他,并一再强调,希望他亲自参加,他装作勉为其难,实际上,他也认为这是一个改善跟云州地方政府关系的好机会。

    毫无疑问,在云州,陆虎城是最值得他改善关系的,在他心中,超过了市委书记。整个庆典,他的注意力也一直在云州市市长身上,现在,陆虎城的秘书走到身边来了——虽然不是市长本人,也让他心中暗喜,但是紧接着,他就有了另外一种异样的感觉。他虽然不明白眼前这两位葫芦里卖什么药,但出于一种商人的敏感,或者一种“官商”的政治嗅觉,感到来者不善,如果他能够拒绝,那肯定是断然拒绝,但是,他不会驳这位市长秘书的面子,尤其是这种特殊时刻。

    “那就明天下午?我请孔总喝茶。罗秘,一客不烦二主,您也一定到场。”恭晓深谙心理学,这时候不能像平时那样客气,给对方礼貌地选择,而应该赤裸出击,直接逼签城下之盟。

    “好啊,锦绣园区是市里和省里的重点项目,从省里到市里都很重视,许副省长做过好几个批示,陆市长也专门打了招呼,只要是园区的事,市里任何部门都要全力支持,一路开绿灯。恭总要安排我的工作,呵呵,我只好无条件答应。我也用孔总刚才那句话来回答你:一定支持。明天我一定准时赴约,绝不迟到。”

    这话充满玄机,但是罗四维一口答应了,孔向东就无法找理由拒绝。“好的。一定准时到。”云电董事长保持了良好的风度,微微点头。一击而中,立即远遁,罗四维和恭晓这两个杀手笑着点点头,然后分别

    转身向不同的圈子凑过去,似乎他们刚才只不过是碰巧遇上,然后不经意订了这个约会。

    第二天下午三点整,在左岸水榭的水木春天会所,恭晓和胡中正跟孔庆东和他的秘书余浩然见了面。

    罗四维只在左岸水榭门口跟他们见了一面,宣称陆市长临时决定要去陵县参加教委的现场办公会,他向他们表达了歉意,开玩笑地说改天他做东请两位喝茶,然后行色匆匆地离去,但是这已经无法影响这个板上钉钉的约会。

    水木春天是云州最高级的会所,必须是会员才有资格进入,晚上会热闹一些,下午显得异常幽静。走过岑寂无声的长廊,有种时间凝止的感觉。他们在临窗的座位坐下,欣赏着窗外似乎是非常遥远的两岸绿色,一河春水,有一种说不出的心旷神怡。孔向东感叹着说:“这可能是云州最美的地方,真是世外桃源。这也是云州最好的一块地,风水宝地,你们大千房产赚够了啊。”

    前一句话是诗人,后一句话立刻回复到商人的市侩。这是云电董事长故意的,今天是一场白刃战,他早就做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

    “我们请孔总来这里,肯定不是在孔总面前献宝。云州谁能在孔总面前夸富啊?呵呵。”恭晓请两位来宾坐下。

    “买不了一江云水,就买左岸水榭。我还记得这广告,的确直指人心。当时我们公司也应该来这里买两幢别墅作为招待贵宾的场所。”

    “孔总的话精辟,这里也的确当得起云州最美四个字。最重要的是,它的商业价值非常之高,在云州首屈一指。孔总你们再有实力,肯定也无法在云州再做出这样一个项目来,地产项目的特性是它的唯一性,世界上没有地理位置完全相同的两块地皮,但是,”大千房产的副总经理保持着一贯矜持自信的说话风格,然而这一次,前面的高调只是为了现在的转折,“孔总也不必遗憾,现在就有一个机会摆在孔总面前,不说两幢别墅,孔总你甚至可以拥有整个左岸水榭。”

    “资本家最常采用的方法:‘我无法超越你,但我能买下你。’”恭晓呵呵笑着接过话头,这是他们事先进行了排练的,“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金钱是万能的。”

    因为大家都是狐狸,所以主人一方不加任何掩饰,直接切入主题,客人一方也不惺惺作态,胡中正拿出预先准备的融资方案,在经过半小时的细节讨论后,孔庆东和他的秘书告辞。他们要带着这份方案回去研究,然后召开董事会讨论。

    二十分钟后,孔向东回到他的办公室,余浩然为他沏好茶,正要告退,董事长叫住了他:“小余,你觉得这个方案怎么样?”

    作为一位固执、独行特立的云州名流,孔向东保持着很多令人侧目的怪僻,比如在集团办公区,很少看见年轻女性。余浩然是通过人才市场招聘来的,因为他出色的个人能力得到了孔向东的垂青和重用,他并没有因此飞扬跋扈,而是一直保持着低调,恪守着秘书的本分,默默做事,绝不轻易发表任何意见。这时候董事长突然向他提出这种问题,他有几秒钟的疑惑和为难,迟疑了一下,才轻轻说:“买下跌的股票就像接一把往下掉的刀子,正确的做法是等刀子掉到地上,弹几下,不动了,这才把它捡起来。”

    他可以保持沉默,但却绝不能给董事长留下平庸的印象,尤其是当董事长主动提问的时候,他必须要显示一下自己的能力。

    孔向东皱起了眉,完全明白秘书的意思。话似乎听起来有些不太顺耳,但这个比喻非常有趣,建议也很有道理。现在工作组进驻云州,猛虎市长出现利空行情,大千房产向他们寻求融资,肯定是受陆虎城影响的连锁反应,他甚至能够分析出这其中必然牵涉到一些违规资金。大千房产肯定在做积极防御,准备先弥补这些可能被工作组抓住的破绽。但是,余浩然仅仅只是出于对一项商业投资的风险评估,他完全不会明白什么是真正的风险,因为,他没有站在他的位置来看问题。

    作为一位国有企业老总,决定了他身上还带着另外一种镣铐,虽然有时也是一种护身符。没有什么风险比违背一位市长意志的风险更大,经济风险永远让位于政治风险。只要在程序上完全合乎规范,任何愚蠢的商业决策,哪怕会因此带来巨大的经济利益损失,实际上却可能带来巨大的政治利益回报。是的,现在陆虎城遭遇政治危机,大千房产面临困境,但是,雪中送炭远比锦上添花更有价值,在这种利空行情下买进陆虎城,正是最佳的入市时机,完全可能在最后赚得超级暴利。而投资的风险,完全由他领导的国有企业承担,作为个人,他最多不过是一句轻飘飘的领导责任,这世上还有比这更有利可图的事吗?

    “昨天你看见那个女人吗?”他突然换了话题,问。“苏……”余浩然有些诧异,但还是跟得上董事长的思维。“她找到了一条金光大道。在北京,最多的就是这类咨询公司、广告公司、企划公司。它们是干什么的?就是……房产开发中,有几个利润点子是专门用来公关的,是心照不宣的成本,这种公司就是帮着你消费这些成本的。”

    “但是她是不是太嚣张了一些?”余浩然问。“嚣张的是何恒。”孔向东呵呵一笑。“是啊,何秘书这样卖力,他是很聪明的人啊。”余浩然笑。“笨人做不了最笨的事,最笨的事都是聪明人做的。”孔向东嗤之以鼻,“他就是这种自作聪明的人,那个女人都比他聪明得多,她肯定画了一张饼给何恒。”

    余浩然憨憨地笑,装作有些不太明白的样子。他虽然得到了董事长的信任,但并非嫡系和心腹,有些话能够不说的时候,就应该坚决保持沉默。

    “我觉得大千房产的胡总很像他的一位本家:胡雪岩。”余浩然突兀地说。他觉得这时候有必要坚持一下自己的观点,他是真诚地为企业着想,或者说是为他的董事长安危担忧。他珍惜目前的位置,如果孔向东因此受到某种牵连,他也会跟着鸡犬落地。

    孔向东做了今天最长的一次思考——他听懂了秘书委婉的劝诫:投资权力肯定是对的,但是如果所投资的官员是一座冰山呢?它融化之时,所有的投资将化为乌有,胡雪岩最终的下场,就是最生动、最现实的例子。或者说,这种胡雪岩模式成了很多商人的悲剧。比如周正毅,比如张荣坤,殷鉴不远。但是,作为秘书,他的考虑肯定有局限性,他只注重了局部利益,或者说是无法以一位董事长的身份去统观整个事件。经过最后的慎重考虑,他笑了笑,表情怪异地说:“如果这个女人现在还这样肆无忌惮地四处出击,我只有一个判断,就是陆虎城根本没有把工作组放在眼中,这一战……那就很有趣了。”

    这句话回答了秘书的劝诫,确定了云州电缆集团董事长的决策,也影响了这场牵动云州各方、波及省城的权力斗争。他开始下命令:“小余你通知公司的所有董事,明天下午召开董事会,你现在马上就把这个方案复印给他们送过去。”

    当天晚上,孔向东征询了几位董事的意见,轻易取得了一致。实际上,大千房产的融资方案无懈可击,非常公平甚至是有利于云电集团。

    以左岸水榭的一部分固定资产和锦绣园区项目做抵押,融资八千万,时间四个月,收益远高于银行利息,如果到期无法履约还款,借款方可以申请强制执行或者协商把借款转为股权,获得锦绣商业园区的收益。因为锦绣园区显而易见会大获成功,这个方案在第二天下午的云电董事会上得到了所有董事的赞成,全票通过。

    工作组进驻云州第一周的最后一天,陆虎城完成了他最重要的防御工作,在最可能出现破绽的资金环节上,进行了加固。

    这个时候,甄擎来到了锦绣园区的工地。这一周里,他认真地研究了陆虎城提供给他的《云州市产业发展战略规划》,这对于他是一种挑战。甄擎自诩为时事观察者,但网民尊他为草根时事评论家,在强华论坛他是人气第一的首席写手,现在又有了一个新的称呼:山寨政治家。这种地方性的政府工作,对于他这种动辄“全球战略”“整体布局”“大众利益”的夸夸其谈者,有一定的难度,最后,为了给自己提供一些原始素材和真实感觉,这个下午,他决定去拜访胡中正。

    胡中正是中午到工地上来的。作为一位公司的副总经理,他感到了某种扑面而来的危机和深沉的压力,作为胡迁唯一的儿子,将来笃定的大千集团董事长,他觉得自己需要承担更多的责任。在他眼中,父亲一手缔造的大千集团虽然拥有一些同行无法相比的优势,缺点却更多。最明显的一点,一个成熟健康的企业,条块应该是分割得很清楚,各个分公司、各项业务之间应该是各行其是,独立发展。但是大千集团恰恰相反,整个集团公司,不过是多注册了几份公司,多刻了几个公章,多挂了几个牌子,实际上还是一套人马操作所有的业务。就算老头子没有学过MBA,也应该知道“鸡蛋不能装在一个篮子里”这句俗语吧?这一年来,为了锦绣园区这个项目,集团几乎暂停了所有其他业务,集中了全部的人力、物力、财力和各种资源,这个项目将决定大千集团的命运,也决定他父亲一生的奋斗和自己的未来。

    这是一场豪赌。按照胡中正的经营理念,这种情况本来是不应该出现的,早该防范和避免,但是他父亲像一位莽撞的船长,已经驾驶着大千集团这艘大船闯进了这片浩瀚海域,如果他不希望集团成为泰坦尼克,就必须从现在开始承担一些领航的任务,他不能拂袖而去,也不能埋怨他的父亲,他必须帮助他父亲把这个项目圆满地完成,不敢奢望完美,但求顺利。

    对于公司最核心的资金运作,他并不十分清楚,或者,这是他父亲对他的某种保护。但是昨天,他参加了跟云电董事长的谈判,这表明他父亲正准备迈出最后一步,让他接触公司最后的秘密部分,完全接手大千集团,同时,也似乎表明他们正遭遇空前的危机。否则,以陆虎城狡诈的作风,不会让罗四维亲自出面协调。

    周五上午,他一直忐忑不安,他接了女友的电话,但拒绝她来云州。这是一个关键的时刻,他揣测得出云电对于他们融资计划的决定意味着什么,就是在这种焦虑的等待中,他决定去工地上看看,一则找些事来分散注意力,这也似乎是一位未来董事长应该做的事。

    促使他这样做的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如果他希望大千集团将来跟他父亲切割开来,就必须从工地开始,他首先要面对的一个人就是锦绣园区的施工负责人,万大志。

    看起来这是一位公司基层管理人员,单是在建筑公司内部就还有几位副总和老总,这之上还有集团的高级管理人员,但是实际上,万大志是整个大千集团核心权力人物之一。在某种意义上,他是一人之下的第二人,他只服从胡迁一个人的指挥,他也是大千集团的股东之一。当年,他和胡迁一起闯荡黑道,在那些江湖拼杀中凝聚起过命的交情和无条件的信任,“胡疯子万莽子”是江城黑道两块焦不离孟的金字招牌,后来一起威震西川,仅仅因为智力上的不足,万大志心甘情愿敬胡迁为大哥,这几年胡迁刻意隐身幕后,万大志获得了更多露面的机会,成为胡迁在西川黑道毫无争议的代言人。

    胡迁用他来挂这个施工负责人的名,显而易见,是为了威慑云州的黑道同行,同时也便于管理所有的民工。万大志虽然没有读过任何管理学,却天生有种本领,能够把一群固执、粗鲁的民工,管理成为一支令行禁止的羊群队伍,这是他的专业和特长。

    胡迁跟他交流过关于公司的发展战略,包括胡中正以后可能接掌集团公司,他不太明白,他唯一能够做的,是像从前一样的表示听从安排,但是,他脑中有很多简单、奇怪、不可理喻的观念。

    他的全部教育来源于西川的一种地方戏剧,其中有很多讲述历史兴衰更替的剧目。万大志从中认识到,在改朝换代,或者新老皇帝交替的过程中,总是伴随着大量的人事任免、官员升贬,新登台的皇帝总是力求创新,打造一个新局面,而这一切,大多数时候都是以损害和剥夺前朝功臣的利益为前提的。他为胡迁卖了十几年的命,胡迁没有亏待他,但是,启动这个项目时,胡迁和他都把十几年的所有利润都投了进去,出于一种黑道人物天生的谨慎和猜疑,他不太希望胡中正这样快接手,除了胡迁,他对任何人都不信任。

    胡迁一直把这个宝贝儿子隔离起来培养,不跟他们接触,万大志对这个年轻人没有任何感情可言,而且出于一种黑道大哥固有的恶习,他总是找机会打击这位骄傲的年轻人。中午胡中正来到工地,请他带着视察一下工地,他立刻笑着对手下大声吼道:“快给胡总拿鞋子衣服来换。”跟着不由分说地拉着胡中正上了吊车,专挑那些复杂危险的脚手架钻爬。当胡中正在对讲机中听到有一位姓“时”的先生找他,从吊车下来时,甄擎看见的完全不是他想象中的公司老总形象,满身泥污,更像一位民工头目。

    “我是‘时非我’。你是‘因纽特人’吧?”甄擎微笑着伸出手。“啊!”胡中正极度震惊地看着眼前这位舒朗挺拔的中年男人,张大了嘴,“偶像啊,我没有想到你这么……”“老,是吧?我的心永远二十五岁,这就够了。”甄擎无谓地哂笑,脸上洒满四月的阳光。“不过也是情理之中,没有一定的阅历和思考,不可能写出那样有深度有思想的帖子来的。很高兴认识您。”胡中正用力地握住甄擎的手。“难道不是早就认识了吗?还拍过砖,你的尖刻和辛辣可算是这一年来强华论坛上我所见的第一人。”甄擎打趣着年轻人,“当时你这ID横空出世,一出手就是一老大砖头,正砸在我要害上,还以为是某个老对手的新马甲。”“前辈过奖。”胡中正有些得意,“怎么今天想起来看我?时兄是住云州还是……”

    “我叫甄擎,当然,称呼网名也行。我一直在云州。我也知道你在云州,但是我不太喜欢见网友,不喜欢跟网友面对面交流。网友嘛,就要有种江湖的感觉,一言不合,拔刀相向,真见了面后,网上就可能抹不下情面了。呵呵,拍起砖来,也不能直指人心。今天是特殊,我有点儿事需要你帮忙,所以来见你。”甄擎意味深长地笑笑,“不过我见了你,也有些出乎意料……”

    胡中正只怔了一下就立刻明白了甄擎的意思。他们在MSN上交流过,他告诉过甄擎他这网名来源于爱斯基摩人,这群生活在北极的人现在把自己命名为“因纽特人”,意思是“真正的人”,彰显他们是被现代文明污染最少的人。甄擎的叹气是双关:他现在的满身污泥,他的身份。

    “或者这就是理想和现实的矛盾吧。正像你这ID,时非我,是不是也在诠释某种身不由己?”胡中正摇摇头。

    “并非因为一位因纽特人不能做房产公司总裁,而是,因为你父亲。”甄擎迟疑一下,悍然出击。

    他的突袭取得了完美成功,胡中正脸上再次露出震惊,无言以对。“该怎么说呢?黑道大哥的儿子却是一个愤青,一个家国天下的热血青年。虎父犬子还是叛逆的革命者?”甄擎毫不留情地继续下刀,讥笑。但是这一次,胡中正显示了良好的应变,他恢复了镇定,摇摇头,淡淡地说:

    “并非如此。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会革我父亲的命,但同时,我也是继承者。时兄,我虽然比不上你的阅历和经验,但也早过了动辄发无明之火、动无妄之怒的年龄。”

    他柔和地反击,并且坚持叫甄擎的网名。“我带着理想之光而来,黑暗却拒绝它的照耀。”甄擎咏道,继续按预定计划作态。

    “对我失望?”胡中正笑,“即使在漆黑的星空,依然有星星在闪烁,哪怕,我们暂时无法看见。”

    “失望?有的,但不是对你,也不是对这个锦绣商业园区项目,确切地说,是对另外一个人失望,实际上这是我对他的一直感觉,这种感觉持续了十多年,这个人叫陆虎城。”甄擎觉得表演差不多到位了,开始进入今天的主题,他的表情严肃起来,语气也有些凝重,“老实告诉你吧,我只比你父亲晚一点认识这个人。后来这个人踩着我的肩爬了上去,这是一个蹩脚的丛林故事,只不过我是那个倒霉蛋,应该听明白了吧?”

    “原来是这样啊。这世界真小。你居然跟陆市长有这种关系,而我和你,又在一个上百万ID的论坛相遇相识,最后我父亲把所有的人串到了一起。”胡中正饶有兴趣地感叹起来,“或者,我应该这样说:对于很多人来说,这世界很大,但是对于有的人来说,这世界又太小,小得容纳不下两个人。”

    “或许我是这样看陆虎城的,但他未必会这样看我。”甄擎苦笑,“也许在他心目中,叶杨才算他的对手。你应该听说过他们以前在资州的事吧?”胡中正未置可否地笑笑,问:“巴菲特不会注意到房间里悬挂的毕加索真作,他关心的是卫生间里是否有免费的洗发水。同样的道理,一位强华论坛的大腕,不会闲得无聊来见一位普通的网友,那么,时兄今日大驾光临,有何见教?”从最初的猝不及防镇定下来,年轻的副总经理开始发力,他准备按自己的思考进行,希望把谈话的流向掌握在自己手中。

    甄擎呵呵一笑,说:“好吧,实话实说,陆虎城、你父亲、锦绣园区,还有你,都是我今日前来拜访的原因,但是真正的原因是,我们的云州市市长,我十几年未曾交流的‘老朋友’,前几天突然找上我,给了我一份《云州市产业发展战略规划》。”

    “想让你替他唱唱赞歌?”胡中正反应很快。“你认为呢?”甄擎反问。“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看起来,时兄要闻达于诸侯了。”胡中正表情冷了下来。“你认为我不应该去做这种工作?”

    “我只是认为,一个优秀、冷静、客观的时事评论员,应该永远地站在场外做纸上谈兵的工作,你不能既当裁判又做选手,两种身份会互相影响,最后让你无所适从。而且,一位理论工作者投身实践工作会有什么好的结果?一般来说,他们自以为是,爱拿自己的标准去评价事物,而现实往往又离他们的标准甚远。”

    “你想为陆虎城辩护?”甄擎敏锐地捕捉到年轻人隐藏在词锋背后的真实思想,“或者说,这个辩护也适用于你父亲?”

    胡中正一瞬间脸变得苍白,他有些发蒙:他在说什么啊?他为什么会这样说?“时非我”说得不错,他是在为陆虎城辩护,也是在为他父亲辩护。可是,他怎么会为陆虎城辩护?他不是一直很讨厌他吗?难道仅仅因为现在他们是一个利益联盟,他就违背自己心中的道德律说这种违心的话?难道是因为害怕甄擎介入这件事,怕这位能量极大的草根时事评论员在这个本已充满危机的锦绣园区再推上一把,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那根稻草?

    他沉默了很久,才深沉地叹气,说:“我不知道你和陆市长之间的过去,也不知道你会如何回应他:报复,或者妥协?我也无意去窥探别人的隐私,但是,我请求你能否放过我的父亲,和这个锦绣园区?”

    他的语气诚恳,甚至有一丝哀求的味道。他知道这位草根时事评论员的影响和网络的力量,他必须阻止他的某种行为。“西方有句谚语:人的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魔鬼。我或者可以借用来解释我的父亲。他并不是你所谓的那种穷凶极恶、嚣张蛮横的黑道凶徒,实际上,他最多只不过是一只徒有其表、可怜的纸老虎,况且,他已经老了。”

    甄擎没有接话。“你拒绝?”胡中正没有掩饰自己的沮丧。

    “你为什么把我看成终结者而不是一个拯救者呢?”甄擎苦笑,“就像赌桌上的赌徒,开始的时候还显得很沉着,但是当他们输红了眼时,为了挽回损失,他们很可能押上一切。这比喻不好,但我想你应该能够明白我的意思。也许我所做的,只不过是让他们放弃这种疯狂,坦然面对。”

    胡中正沉默起来,脸色阴晴不定。而甄擎心里差不多跟他一样沮丧和无奈。一位“因纽特人”在利益面前选择了屈服,改变自己的原则,这对他来说,是一个沉重的打击,他觉得他必须做点儿什么来捍卫一直坚持的理想和信念,这促使他做出一个最直接的选择,他准备给陆虎城一个“惊喜”。

    这个时候,云州市副市长也准备给陆虎城一个更大的“惊喜”。

    这天下午,关小予终于捕捉到一个单独跟市长秘书接触的机会。下午上班后不久,他来到市长办公室:“陆市长不在?”他对正在整理文件的罗四维明知故问。“陆市长去省城了。关市长您有什么事?”罗四维站起身,客气地问。

    他对这位沉默寡言,然而精明能干的副市长,一直保持着敬意。“工作上一点儿小事,想请示一下陆市长。不急,那就下周一再说。”

    关小予呵呵一笑,“领导不在,那就放假,这是惯例。小罗,咱们找个地方晒晒太阳,喝茶去?”

    罗四维有些愕然,他盯着关小予发了几秒钟的怔,然后回过神来:这位副市长是在对自己发出邀请。但是,这是为什么?有没有什么特殊含义?政府机关混的人,犹如高速弯道上的赛车手,一个多余的动作都不该有,任何行为都肯定有它的目的性,他们都明白这个道理。市长秘书定了定神,说:“越是在这种时候,越是应该忠于职守。”

    他不明白对方为什么会突然发出这种邀请,但是出于一种本能,他选择了一句双关语表明了自己的态度,紧接着,他心念一动,决定反守为攻,进行试探:“当着领导一套,背后又是一套,如果我是这样的人,不仅不会这么多年得到陆市长的信任,现在也会被关市长您看不起吧?”

    在政治敏感这一点上,他跟何恒都毫不逊色,同时他也跟何恒一样采取了相同的反击。

    “工作归工作,休息也要休息啊,有时候,多给自己一个选择,不是更好吗?”关小予微感郁闷,在心中转了念头,决定冒险,进行更进一步的试探。

    罗四维微眯了眼,心中的惊愕更甚:这已经是近乎赤裸的诱惑和离间了!这位副市长在干什么?他究竟想干什么?他吸了口气,平息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如果他刚才没有接到胡迁转告的关于云电董事会决议的电话,他可能还会有一点儿动摇,但是现在,他对于他们阵营的胜利充满了信心,于是说:“对于很多政府官员来说,在某些时间和地点,只有一个选择。比如此时此地,我只有一个选择:工作,并且老老实实地做一位市长秘书的本职工作,这是制度要求,是陆市长对我的要求,也是我对自己的要求。实际上,很多时候,我们都只有一个选择。”

    “小罗说话很有水平啊,不愧是市长秘书,并且立场坚定,值得表扬。”关小予呵呵笑起来。听不出他的话是在讥讽还是自我解嘲。

    他从容地告辞,罗四维礼貌地起身相送,看着副市长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的电梯里,市长秘书若有所思:难道在这一场权力战争中,这位副市长也想粉墨登场,一展身手?他考虑是否应该把刚才的情况报告给陆虎城,给云州市市长某种提醒,他们的敌人名单上,是否应该增加这位副市长的名字。

    关小予回到办公室,撕掉伪装,脸上露出真实而淋漓的愤怒:这位市长秘书真是冥顽不化,他真以为陆虎城是一只不倒的老虎?就算他能够暂时逃过眼前这一劫,将来也肯定比不上他这位副市长在仕途上走得更远。如果罗四维足够聪明的话,就不应该拒绝他的好意,但是,偏偏这位目光短浅的市长秘书拒绝了他,让他感到无比的愤怒甚至羞辱。很多人可以承受心目中对手的挑衅和侮辱,安之若素,但是无法容忍不是一个级别上的人的不敬,关小予就是这样。

    他用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平息自己的情绪,然后决定断然出击。罗四维的挫折让他无法再控制自己,他的冒险失败,很有可能会引起陆虎城的注意和防范,既然这样,那就索性大干一场。实际上,当他迈出第一步——对陆虎城产生某种怨恨情绪时,就注定了他们的战争,无法回头。他拨打施明德的电话,但办公室没人接听,他在政府机关通讯录上查了他的手机,然后拨打过去,“施主任,很悠闲嘛,又在什么地方钓鱼?”他冷冷地问。

    电话那边迟疑了一下,才嚅嗫着问:“请问,您是……”“关小予。施主任真是贵人多忘事,记不起我的办公室号码了?”关小

    予提高了声音,显示自己的愤怒。他这句话有些欲加之罪的味道,公积金并非他分管的口,施明德也跟他很少工作往来,私交更谈不上。当然,施明德肯定不敢反驳这种荒唐的批评。

    “关市长啊!你看我……哪里敢忘您的电话,我把手机拿出来就接,没有看来电显示,关市长有什么吩咐,我正在去财政局的路上,准备跟老肖扯点儿事。”这位公积金主任显示了丰富的表演才能和机警的应变。因为醒悟到打电话的人可能已经到他的办公室查过岗了,所以他立刻找了一个巧妙的理由应付,如果他说在某个确定的地点,遇上一位固执的领导,很容易穿帮,而“在路上”这是一个谁也抓不着破绽的回答,哪怕是使用GPS卫星定位仪也无法对他进行监控。但是,这位副市长刚才话中的“钓鱼”二字又该做何解释?难道……施明德心中有些忐忑起来。

    “前天锦绣园区庆典,你这施大主任居然不参加,跑去钓鱼,是不是该给你记个旷工?”关小予直接切入主题,语气在电话中听不出是批评还是在调侃,但是话的内容已经大大地震动了施明德:关小予真的知道这件事!他是怎么知道的?他过问这事想做什么?一瞬间他的脑中转了无数的念头,理不出所以然,先打了个哈哈,笑着敷衍:“我该死,我悔过,要打要罚,权在您领导手中。但是您也知道,有时候钓鱼也是工作……”

    “那你告诉我,你这钓鱼是如何开展工作的?你是和哪些人一起去开展这种钓鱼工作?”关小予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乘胜追击。

    施明德一怔,立刻意识到自己的搪塞欲盖弥彰,弄巧成拙,支吾着:“呵呵,几个朋友……”

    “请您不要敷衍或者欺骗一位正在跟你谈工作的副市长,请你说出他们是谁,哪个单位的。”关小予的声音冰冷。

    施明德迟疑起来,但是最后,他决定投降。一位副市长的权力发挥了巨大的作用,对权力的畏惧和崇拜压倒了一位老官僚的机变,或者,他以为关小予早就查清楚了,现在只不过是在试探他是否说谎,最重要的,他永远不会明白关小予为什么会给他打这个电话。他嗫嚅着说:“天信证券的朱总、大千集团的胡总,就我们仨。关市长,庆典是市中区政府搞的,我以为跟市里面没有什么关联,又跟我们没有业务往来,你看,我真该死,忘记了锦绣园区是关市长您直接分管的项目……”

    “庆典参不参加没有什么关系,但是,你把公积金的钱通过天信证券流到锦绣园区去,出了问题,这就关系大了!你考虑过后果吗?”关小予威严地说。

    沉默,五秒钟,副市长挂了电话。放下电话后,关小予一瞬间有种近乎瘫软的轻松。刚才一两分钟的电话,短促的交锋,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的体力和脑力,他的紧张甚至远超过对方。他并没有把握压服对方,施明德不是他直接的下属,如果他不买他的账,对他进行柔软抵抗,他也奈何不了对方,但是他的突然袭击在第一时间就击溃了对方的心理防御,或者说对方对权力根深蒂固的敬畏让他获得了成功。尤其精彩的是,当他知道参与钓鱼的人有天信证券的所谓朱总时,心念电转,灵机一动,突然凶狠出手,把一瞬间的猜测当成一种看起来了然昭然的事实像手榴弹一样扔了过去。这是一种冒险,一种讹诈,但是,他取得了完美的战果。

    施明德被炸晕了。虽然施明德没有开口说话,没有回答他,但是,如果施明德没有把公积金的钱这样操作,他肯定会立刻跳起来惊奇地反诘他,遗憾的是,这位公积金主任什么反应都没有,那一瞬间他的头脑中肯定一片空白,肯定奇怪关小予怎么会知道,他无法做出正确的判断和正确的应对,老官僚的经验输给了年轻人的技巧和权力的力量,五秒钟肯定了一个真相,决定了一场权力战争的格局和走向,甚至,最后结果。

    几分钟后,关小予给市委书记打了一个电话,然后,他前往医院。在考虑如何行动时,副市长迟疑过是否依然像从前那样保持隐蔽行动,但是最后,他决定亲自向市委书记反映。他刚才跟施明德通过话,接下来发生任何情况,某些人都会轻而易举猜到是他所为,所以索性表现坦然一些。虽然直接跳到前台表演,不是他最初的计划,但是战争的特性就是它的变化莫测,没有必然的规律和一成不变的作战方案,他必须顺应形势,积极应变。当然,因为涉及到锦绣园区,这算是他的工作范畴,一切行动,哪怕是阴谋,只要在工作的名义下,就会冠冕堂皇,理直气壮。市委书记听了他的情况反映后,甚至没有慎重地核查证实,就已经暴怒——他一直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而且早已发生了!他低低地怒吼:“这不是贪污,但是有可能比贪污受贿更加严重十倍。”

    关小予这时候知趣地扮演劝慰的角色:“先确认这些资金流向是最重要的,查清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是违规操作,还是……”

    蔡松坡激烈地咳嗽起来,避在走廊中的秘书急忙抢了进来,扶住了市委书记,同时医生和护士也跟了进来,他们打断了关小予的话,脸上毫不掩饰地都写着对副市长的不满。

    等到市委书记的状态恢复一些,关小予告辞。蔡松坡从病床上伸出手来握住他:“谢谢你,关市长。这件事我会立刻处理的。你先保密,不要扩散,我们要控制影响。”关小予点点头,一副小心翼翼、休戚相关的样子:“我知道该怎么做。”他离去后,市委书记立刻让何恒召来了公积金管理中心主任施明德。蔡松坡在心中隐隐地意识到,这一次,是真的触到雷区了,他为这位猛虎所做的一切抱残守缺的努力,都无法躲避这次大爆炸。

    这个时候,云州五中化学教师孟涵经过激烈的思想挣扎,拨打了叶杨的电话。这个电话,也是她的亲戚提供的。

    刚刚回到省城的叶杨接听了电话,“你好,你是……”来电显示是云州的电话,但不是工作组的座机,一个陌生的电话号码。

    电话那边是静音,他皱起了眉,感到疑惑,但是突然之间,他似乎醒悟到了什么,一下子紧张起来,他站起身,没有去看妻子疑惑的目光,走到了阳台上,电话那边依然沉默着,又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忍不住,试探着问:“是你吗?”

    不知为什么,听到这句话,电话那一边的孟涵,突然流下了眼泪。她一直以为,她已经完全能够淡然面对这个人,面对过去那些事,当她的亲戚提出那种要求时,她也只是感到微微的诧异,并没有太多的激动,她以为这十多年她潜心佛学的研究,已经能够做到心若止水、八风不动了,但是,仅仅三个字,一句轻轻的、胆怯的、小心翼翼的问候,就击溃了她所有的努力。

    “是……是我。”她突然间有种非常委屈的感觉,想泣不成声地大哭一场。“还好吗?”叶杨艰难地问,立刻觉得这是句废话,然后问,“你在哪儿?省城?”

    “云州。”叶杨轻轻嘘了一口气,竟然有种解脱的轻松,当他觉察到这一点时,有些吃惊:他难道怕见她?是因为怕她影响他的工作?他不应该是这样卑鄙无耻、薄情寡义的人啊!或者,这只是一种自然的生理反应。似乎是为了弥补什么,他说:“我最近会在云州待一段时间,我是周一到云州的,我想等前期工作的琐事安排好后,再跟你见面好好聊聊,应该是我先给你打电话的……”

    “这有区别吗?”孟涵反问。叶杨无言。这一刻,似乎又回到了十多年前,那个直爽侠气的女孩又站在了他的面前,侧着头总是用一种不服气的表情瞪着他,那种熟悉而温馨的感觉,又重新回到了他们之间,那些尘封十多年的往事和情感像潮水一样翻涌而起,将他们吞没。“我以为你已经忘了我……”这句话同时在两个昔日情人脑中闪过,涌到嘴边,但都没有说出来。

    “我想和你见面。”也不知过了多久,孟涵说,声音控制不住地有些颤抖。“现在?”如果在以前,这个回答是毫无疑问的,但是,不再是从前,不再是那个任性妄为的女孩,一切都已变化。“能在云州见面吗?”“可以,我没有什么担心的,我们是光明正大的。”

    他这句话有些外强中干,孟涵听出来了,十几年不见,他骨子里依然是那种具有洁癖性情的男人,这让她感到又甜蜜又辛酸。

    叶杨回到客厅,脸上奇特的表情无法立刻消失,妻子觉察到了他的异样,这是一种女人的直觉。“工作上的事?”她试探着问,她只能这样问。

    叶杨怔了一下,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他没有说谎的习惯,再次响起的电话拯救了他,他看了一眼来电,对妻子似是抱歉,实则解脱地笑笑,他再次走向阳台。

    这次真是工作,是于强用手机从云州打来的。

    这个周末工作组留下付伦佑值班,其他的人都可以回省城,但是于强被他以前的同学、现在的云州公安局刑警副大队长许挺强留下来。他为他准备了一个盛大的酒局,有几位是许挺在云州的铁哥们,还有两位是当年他们警官大学共同的同学,专门从邻市赶来。这个酒局本来在工作组到达第一天就要举行,于强搬出叶杨挡了驾,所以放在了周末。

    这个时候,他们刚刚喝了几杯,谈起各自这些年来的情况以及目前工作,许挺开始抱怨,说他们喻局最近安排他去抓入室盗窃、偷扒抢劫这种鸡毛蒜皮的工作,他是搞刑侦的,做这种治安工作,有些不太对路,接下来,他神神秘秘地悄悄对于强附耳透露,似乎这个工作是陆虎城专门要求的。

    他们都是敏感而专业的行家,一句轻飘飘的话就足够起到点睛的作用了,许挺能够进行某种合理的揣测,于强也完全能够做出同样的推断:难道是陆虎城家中失窃?虽然他们经常在报纸上看见那种领导家中被盗而遮遮掩掩不敢报案的奇谈,也常常在内部通报上知道一些相关的资料,但还是难以相信这种事会让他们遭遇,尤其是这种关键时刻。

    于强没有考虑就决定立刻向工作组长汇报,至于许挺为什么要给他透露这个消息,他有什么目的,于强暂时可以不管,他借口上洗手间,然后拨通了叶杨的手机。

    叶杨第一反应并不是激动而是意外,他发了几秒钟的呆,然后开始思考,有一刻,他甚至怀疑这是否是陆虎城故意设置的一个陷阱,但是他立刻就予否定,这个陷阱除了浪费一点儿工作组的时间不会有任何收获,陆虎城不会做这种笨事情,光是这个风声传出去,就足以动摇他在云州的影响力,形成对他不利的舆论,他犯不着自己往自己身上插刀子。叶杨冷静地指示于强,尽量从他的同学那儿获得更多的详细资料,要加强联系,保证这条线不断,争取从云州警方,实际上也就是他这位同学那儿得到第一手情报。

    “真是一件麻烦的工作。”叶杨回到客厅,苦笑着向妻子解释,这一次,他脸上的表情是真实的,总算底气足了一些。

    但是一个女人的疑心像脚气一样难以根治,她正要开口,叶杨的电话再次响起,夫妻俩对望一眼,一齐无声地笑了起来,叶杨看了来电,再次走到阳台上。

    这一次,是付伦佑的手机,他的直接部下。付伦佑给了他一个巨大的惊喜,价值超过刚才于强的线索,不是某种虚幻的推断,而是确实的情况。当然,这其中也有于强的一份功劳。

    于强的小组按照周一的分工,对胡迁的个人资料进行了分析,罗列了一些出击的方向和突破点,这几天,他们做了大量的工作,甚至远赴江城待了两天,而突破,就是在这两天中取得的。

    他们研究胡迁的个人资料时,发现在胡迁以前公司中有一位重要人物,他的财务主管黄青瑜,几年前离开了胡迁的大千公司。根据警方的资料简略记载,这个女人在大千公司待了好几年,因为她的专业知识和个人素质,曾经非常受胡迁信任,并且可能有暧昧关系。令人诧异的是,她被胡迁辞退,传言当时他们关系恶化。毫无疑问,这是一条极有价值的线索,应该成为他们去尝试的一个突破口。

    黄青瑜离开大千公司后到江城一家外资企业做财务工作,现在已经被提升为财务总监,开了一家美容会所。于强他们到江城后首先就去拜访这个女人,进行了一些政策宣传和旁敲侧击的询问,一无所获,谁知他们返回云州,已经把她的名字划去后,黄青瑜却在周末亲自开车来到云州向工作组反映情况。付伦佑接待了她。黄青瑜提供了一些以前大千公司违法犯纪的线索和证据,其中最有价值的一条,胡迁曾经让她去银行取过二十万现金送给陆虎城。当时,陆虎城是资州县委副书记,他们公司依托陆虎城的关系在资州承接了资州开发区的土建工程,钱虽然是胡迁一个人去送的,她没有亲眼所见,但事后胡迁得意洋洋地亲口告诉过他:“这下总算搞定老陆了。”

    付伦佑是在笔录的空隙向叶杨汇报。“这下可算逮住他了!”电话中的付伦佑压抑不住的兴奋。

    年轻人就是沉不住气,叶杨有些失笑,陆虎城要是这么容易逮住,他就不是猛虎市长了。同时,黄青瑜的指证有什么用?就算是事实,也必须要有证据。虽然如此,叶杨还是觉得有些兴奋,无论如何,这是一个巨大的突破。任何堡垒从内部打开都是事半功倍的,有了这个女人的配合,就算拿不下陆虎城,也应该能够对胡迁进行一些打击。叶杨想起那天从省纪委书记何克平的办公室出来,他突然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这一次,他要和陆虎城做一个彻底的了断,那么,是从这里开始吗?

    他花了一些时间才能够平静自己的情绪,然后给付伦佑下达指示,尽量落实细节和证据,同时,也不要被这个女人的一面之词蒙蔽,要想办法弄清楚她为什么会前倨后恭,突然转变。同时挑战一位黑道大哥和一位市长,需要冒很大风险和相当的勇气,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尤其难得。

    几乎同时,甄擎在家中打开电脑,准备工作。他已经想好了,这一次,绝不会顺着陆虎城的意思去做,赞歌不唱,批评也不,一句话,对于陆虎城提供的那个《云州市产业发展战略规划》,因为猜不透这位猛虎市长的真实目的,他决定暂时不理睬,但他也不会保持沉默,他决定迂回进攻,从另外一个侧面对陆虎城进行打击,因为彼此曾经那样地知己知彼,他相信,这次他能够击中猛虎的软肋。他的帖子名称是:《从镭钴验贪说起》。

    而这个时候,卢长贵在家里接到了匿名举报电话,举报人透露云州市市长陆虎城可能违规挪用住房公积金。

    这个电话是关小予安排的。他虽然已经把球踢给了蔡松坡,但对市委书记并没有抱太大的希望,无论于公于私,蔡松坡都可能会采取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捂盖子做法,而只有人大主任才可能全力引爆这颗地雷。

    跟副市长的预想一样,卢长贵接到这个电话后喜不自胜,立刻召来了人大财经处处长,准备好好地扮演一回掀盖子的角色。

    这个夜晚,对云州市市长陆虎城来说,是一个重要的时刻。关小予从一个他完全没有预料到的地方撕破了他的防御;他想利用的“老朋友”甄擎完全没有按照他设计的套路出牌,反而准备对他进行釜底抽薪的进攻;他最具实力的对手,云州人大主任卢长贵抓住了他的软肋,开始调兵遣将,磨刀霍霍;他最直接的权力支撑、云州市委书记蔡松坡对他的信任产生了动摇,开始调查和对他进行制约;而最致命的一击,却是来自他的盟友多年以前结下的恶孽,黄青瑜可能直接把他们一起送到万劫不复的地狱;最后,还有正面进攻,摆开堂堂之阵的叶杨。所有这些人,不约而同地展开行动,十面埋伏,黑云压城。

    这一次,陆虎城真的会倒掉吗?叶杨在心中问自己。似乎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陆虎城这一次都无法安然脱身。但是令人惊奇的是,当他意识到这一点时,叶杨竟然没有任何一丝兴奋和欣慰,反而有些伤感和凄凉:一个这样强大对手崩溃的过程,是不是会让每一个参与其中的人都能感觉到它那令人窒息的悲壮和凄凉呢?抑或,这位猛虎终将突破重围,虎啸而去,像很多次从前那样。蓦然之间,叶杨的思绪回到了很久以前的那段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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