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猛虎市长 正文 第四章 权利场中的十诫

所属书籍: 猛虎市长

    十四年前,刚过而立之年的叶杨气宇轩昂,步履矫健,浑身上下洋溢着勃勃的朝气,咄咄的锋芒。严谨的家教和干部家庭的熏陶,又让他在举手投足间显得沉稳和威严,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在这位年轻官员的身上完美地结合在一起,他的目光闪耀着迷人的光芒,无论是注视还是倾听,都是一副全神贯注的表情,如果加以历练,这将会转变为一种令人倾倒的领袖魅力。任何人看到他,都会自然而然地联想到年轻人不可估量的未来,显而易见,这是一位即将升起的政治新星,一位注定的权力人物。

    这一年,根据省委关于加大青年干部选拔培养力度,积极选送其中优秀者下基层锻炼的精神,省直机关选派一批年纪轻、水平高、素质好的青年干部到各市县工作。叶杨作为省委组织部点名的干部在这个名单的前列,首先是江城市纪委工作了大半年,然后,他提出申请,经过市纪委同意,市委常委讨论通过,到资州县任县纪委书记。

    很大一部分人过了三十岁之后,开始逐渐相信命运的力量和偶然因素,逐渐知道凭借个人的能力能够改变的区域已经小得可怜,人生几乎已经定型,获得的教育、所处的环境、拥有的各种资源基本上都已固定,更重要的是,一种根深蒂固的惰性慢慢扼住了他们的思想,他们变得懒于抗争,懒于改变,开始随波逐流,与世沉浮,这是人之常情,可是对于叶杨来说,似乎完全相反。从参加工作开始,一直在他认为死气沉沉,满是清规戒律的机关坐牢,现在好不容易从父母的羽翼中探出头来,抬眼一看,天是那样的蓝,那样的辽阔空旷,让人想飞,政治和权力这些字眼对于他来说,理论多于实践。这次下放锻炼更像是去实验室中验证某种数据和结论,年轻人的心中满是泛滥的理想主义和雄心抱负。

    在江城纪委的大半年里,他的热情受到了一些打击,除了城市小一些、同事换了,跟在省城并无多大差异,同样是机关,同样是案牍和会议。唯一让他感到舒心的,除了三两天一个电话,不用每天向父母早请示晚汇报了,正是在这种情形下,当资州县纪委书记调任时,他认为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主动要求到更基层的岗位去工作。

    希望更切实地获得基层工作的经验、更深入地体味老百姓疾苦,希望独当一面、做出令人信服的政绩……这一切,都是他这样做的原因,但是,还有另外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是资州县委副书记——陆虎城。

    这个名字进入江城官员们的视线,仅仅半年,但是迅速蹿红成为江城一个小小的政治明星。一般来说,除了县委书记和县长,普通的县级干部出现在《江城日报》上的次数,一年中屈指可数。陆虎城改变了这个常识,叶杨经常在《江城日报》上看见这位县委副书记的报道,并非完全是先进事迹、正面报道,江城电视台也在推波助澜,有时连一些鸡毛蒜皮的事,也会请他来发表一些可有可无的意见,陆虎城像一个抢戏的配角,引人注目。他的一些奇谈怪论成为江城官场广为传播的经典故事,他那“红眼书记”的名声甚至扩散到省城,上过省报,这一切,看起来似乎是一个罕见的特例,多少有些偶然,但是后来,叶杨才知道,这是一种必然。

    叶杨几乎是在陆虎城离开江城去资州的同时来到江城,大半年的时间里,他觉得自己一事无成,默默无闻,在市纪委里坐得发闷,感觉无聊,现在他被陆虎城吸引住了,虽然还谈不上什么惺惺相惜,只是纯粹的好奇,但正是这种情绪在某种意义上促成了他的选择,后来,他每每想起这点,总是有点儿啼笑皆非。

    他们见面很平淡:平淡的日子,平淡的场合,甚至连天气也是平淡的,但是,两个人没有想到,他们会有一个那样不平淡的结局。

    因为叶杨的背景,资州县委书记岳清明对于这位纪委书记的到来准备了一个比较隆重的欢迎仪式。县委这边的副书记和政府的几个副县长一个不缺,陆虎城排在第五六位上跟叶杨握手。“欢迎叶书记来资州。”陆虎城打量着眼前这位稍显清秀的纪委书记,简洁有力地说。

    叶杨点点头,他没有说话,在认真观察着这位传说中的“红眼书记”,专注程度甚至超过了前面的县委书记。有些出乎他意料的是,陆虎城虽然说不上儒雅,却也不是想象中的草莽和匪气,他骨节粗大的手和自己形成鲜明的对比,他看人时的锋芒和气势跟自己的内敛和温和似乎也同样迥然不同,叶杨感到有趣,但他完全没有想到,要不了多久,这一切都会变得非常无趣、非常残酷。

    实际上,这个时候陆虎城对这位新来的纪委书记也没有过多的重视——除了对他家世有一些微妙的妒忌。像这种下来镀金的干部,用不了多久就会离开,像候鸟一样,而叶杨的目标也应该不会是什么资州的县委书记和县长,所以不会成为陆虎城目前的竞争对手,这一点决定了他们是井水与河水的关系。但是人生是奇妙的,这世上很多人和事都并非能以常理去揣测估计,仅仅在叶杨到任后一周,他们就开始产生矛盾,并且愈演愈烈,不可调和。周一,资州县委召开常委会讨论三个议题:旧城改造环城路东二段预算,审议招商引资暂行规定,两项人事任免。会议开始的时候,完全按照预定的程序,像以前很多次常委会一样平平无奇地进行着,但是当进行到最后一项人事任免,新来的纪委书记异军突起,发表了不同的意见。

    这两项人事任免免除一位教育局副局长的职务,提拔县广电网络中心主任刘洋为广电局副局长。实际上,在整个常委会前段时间,叶杨保持了沉默,这些都不是他熟悉和分管的工作,他不便置喙,但是对于刘洋的提拔,他觉得自己无法再唯唯诺诺。

    他这一周熟悉情况,有一份档案是专门关于这位广电网络中心主任刘洋的,其中好几封关于他经济和生活作风的检举信,举报材料看起来有相当的真实成分。所以当县委书记岳清明按程序请各位常委发表意见时,他只迟疑了一秒,就提出了异议,他坦诚地说,他并不了解这位同志,但是县纪委既然有检举他的群众来信,本着对党和人民负责,也是对这位同志负责的态度,应该先对这些举报材料进行调查核实,然后再做决定。

    这是他第一次参加常委会,当然,这也是他第一次成为常委,正因如此,他觉得这次会议与他从前参加的任何会议都不同,意义重大,有种非常神圣和庄严的感觉,他明知道不应该下车伊始就大放厥词,但是一位共产党员的党性,一位纪委书记的职责督促着他,他认为他必须在这件事上表明自己的态度,不应该敷衍塞责,尤其是这项议题跟他的工作有关,如果这位同志真的存在什么问题,自己就是渎职,所以,他本着认真负责的态度,行使一位常委的权力。但是,他把常委会所有人都震住了。

    首先是岳清明。县委书记在第一时间意识到了自己的工作失误,他忽视了这位新来的纪委书记,没有事先跟他通气。书记碰头会是在叶杨到来之前开的,上一周他去市里开了几天会,所以这个常委会拖到了这周。事情有了一点点变化,常委会中有了一张新面孔,他也没有在意,理所当然地认为叶杨肯定会随波逐流地在这次常委会上走过场,当一位好儿童。可是现在看来,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他始料未及,走了几秒钟的神,然后清醒过来,现在不是后悔的时候,而是应该怎样解决,他轻咳一声,但没有说话,把目光投向陆虎城。

    陆虎城这个时候也在激烈地思考:这位纪委书记难道是个政治白痴?或者,他认为自己拥有某种权力软甲、政治护身符,可以这样嚣张,藐视一位县委书记的权力和权威?但是,哪怕他再怎么自恃背景,也不应该犯这种低级、幼稚的政治错误,这对他有什么好处?他可以肯定这位纪委书记跟刘洋素不相识、无冤无仇,那么,难道他竟然是一位纯粹的正直官员,一位理想主义者?这倒令人刮目相看!听到县委书记那声咳嗽,他心领神会,坐直了身子,说:“叶书记刚才的意见非常不错,非常中肯,考虑非常周到,有理有据,面面俱到,但是,”他欲抑先扬,加重了语气,“我们这些在基层工作的同志都知道,所谓的举报材料、所谓的人民来信常常是怎么回事!从前有句话,八分钱就能够搞臭一个人。现在邮资涨了,当然不是八分钱了,但是这种办法,还是被很多别有用心的人经常使用,乐此不疲,就是因为它投资小见效快效果显著。反过来说,我们作为一级地方党委,应该具备一定的辨别是非真伪的能力,不能见风便是雨,因为一些莫须有的东西而影响我们的思考判断,影响我们的某些重要决议。我们堂堂一级党委,难道会被几封轻飘飘的举报信牵着走?这对我们的党和人民,对我们的事业,对我们的同志,都是不负责任的。具体到刘洋同志的任命上,我个人认为,刘洋同志是经过了组织严格考核审查的干部,是值得信任的,同时这位同志具有一定的能力,在刚刚结束的招商会,刘洋同志的表现也是有目共睹的,所以,我个人认为,不能因为一些捕风捉影的事情,影响我们的县委常委会,影响我们县委的决定。”他这番话说得正气凛然,毫不藏锋,直逼纪委书记。其中“基层工作”

    毫不隐晦地暗示叶杨缺乏基层工作的经验和对资州具体情况的了解,“莫须有”“捕风捉影”这些上纲上线的词语既符合了他招牌式的粗豪作风,又向纪委书记强调了这次常委会的本来方向,或者说,代表县委书记表明了某种鲜明的态度。

    叶扬没料到他会和这位政治明星这样突然开战,针锋相对,但他并不担心,他觉得自己没有做错,只是在履行一位纪委书记、一位县委常委的责任,因此底气十足。他微笑着说:“陆书记您说得不错,我们不能因为几封信就草率做出某个重大决定,但是同样,我们如果忽视这些举报信,也是另外一种草率,这两种行为,都是不负责任的态度,所以,我建议,关于刘洋同志的议题是否暂缓,是否可以放到下一次常委会再讨论决定?”

    “下一次常委会是什么时候?叶书记能够保证在这段时间拿出结论来?”陆虎城摇摇头,表示怀疑,“我尊重叶书记的意见,但是也同时尊重其他常委的意见,既然是常委会,还是民主决定吧。”

    叶杨脸上露出一丝苦笑,他明白陆虎城的意思,也明白一旦进入表决程序,肯定只有他一个人投反对票,他心中已经有了一些懊悔和沮丧,但这个时候,他已经无法收回自己跨出的脚步,他必须坚持自己的原则和立场:“我还是希望慎重,希望在做出决议之前,给我们纪委一段时间调查核实一些情况。我才到任,但我会尽快在这件事上拿出一个明确的结论。当然,如果真的要在今天表决,我保留个人的意见,尊重常委会的决议。”

    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到县委书记,岳清明做了一个出乎很多人意料的决定:“好吧,既然叶书记坚持,这项人事议题,就暂缓一下也行。”

    陆虎城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闷闷不乐。这是一场意外的战争,自己竟然无法躲避,不得不仓促应战,这就是正职和副职的区别,或者说,这就是权力的魔力。岳清明仅仅轻轻一声咳嗽,自己就不得不挺身而出,像盾牌一样挡在前面,迎接纪委书记的扫射。对于所有的官员来说,权力带来的屈辱是首先要通过的基本考试,他早就毕业了,但是,令他感到烦恼和不安的是叶杨这个人。

    出于一种直觉,他觉得这是一个超级难缠的对手,不仅仅是因为他的背景、他的锐气,而且是因为这个人隐藏在他那看似莽撞、纨绔外表下的个人能力。虽然仅仅短暂两三次见面,不超过十句话的交谈,他能够触摸到对方那种真实、凌厉的锋芒。还有一点,这个人似乎对自己充满某种特殊的关注,这也令他不安,就像舞台上的魔术师,陆虎城只希望别人被他迷惑,为他喝彩,绝不喜欢有人绕到他身后来看破他的套路,而叶杨,似乎就是怀着这种令人讨厌目的的人。这是他的感觉,但差不多是事实。两个完全陌生的男人,同样聪明,同样机警,在他们相遇的一刻,都感觉到了某种隐约的不安和敌意。

    电话铃响,是县委书记的。他问陆虎城,刘洋这个同志是不是如叶杨同志说的那样存在问题?是不是能够经受得住组织调查?陆虎城坚决有力地回答,一定认真贯彻执行岳书记的指示。

    这个回答似乎是牛头不对马嘴,但是彼此心知肚明。前不久资州搞了一个柠檬节,以当地特产柠檬为主题进行招商引资。柠檬节期间,重头戏是请了一些明星前来资州演出,这个晚会从筹备、执行到资金,基本上都由柠檬节组委会副秘书长刘洋一手完成,得到了江城市委市政府的肯定和赞扬。正是这次演出,刘洋不知通过什么渠道搭上了江城常务副市长孙承乾的线,孙副市长亲自给岳清明做了明确的暗示。

    岳清明虽然对这个烧钱的晚会和这个颇有争议的副秘书长都不太感冒,但领导的指示还得执行,最后由分管宣传文教的陆虎城去做启动工作,一一跟宣传部长和广电局长做了沟通,最后,提拔刘洋这事经过道道程序走到了最后一步,哪知道在常委会遭遇程咬金,突然卡壳。

    岳清明对于这个提拔本身并无倾向,但所谓“机关无小事,基层无大事”,尤其这种牵涉到复杂关系的人事提拔,极可能会步步生雷,一不小心就引发一场大爆炸,所以,在常委会最后,他顺从了咄咄逼人、莫测高深的纪委书记,显示一位老官僚的狡猾和谨慎。如果他坚持进入表决程序,这项议题毫无疑问将得到通过,刘洋将得到提拔,但是,县委书记选择了一种稳妥的保守行为,按兵不动。这是一种巧妙的迂回进攻战术,他首先把自己撤退到一个安全的地方,然后暗示陆虎城跟叶杨正面为敌,去做接下来的工作。同时,这也是借力打力,刘洋会立刻把这个消息捅到孙承乾那儿,考虑到叶杨在省委组织部做副部长的母亲,考虑到叶杨母亲跟江城市委书记霍琛的关系,岳清明自然愿意让他们去角力,那是他们的事,当然,孙承乾也可能会责怪岳清明办事不力,但这总比贸然跟叶杨翻脸更好一些。这是县委书记的考虑,陆虎城完全清楚,他现在考虑的是,他该怎么做?

    可以肯定,刘洋应该有一些问题。单算这次柠檬节,作为组委会的主要领导,并且因为分管关系,陆虎城也感觉得到这位副秘书长中饱私囊。但是,这不重要,这年头,很大一部分官员,只要意志稍微不够坚定,就容易踩到水中,刘洋现在就像走在钢丝上,如果给他一根用以支撑的平衡竿,他就可能安全走到终点,获得掌声;如果用这根平衡竿直接在他腿上轻轻一扫,他就将坠地。重要的是,这两种后果哪一种是该他选择的?哪一种对他有利?哪一种符合他和岳清明的政治利益?

    是的,他现在跟县委书记是一个利益联盟,至少,表面上看来是这样。为了到达这个政治目的,他到资州第一天起,就在努力,最后,他得到了县委书记的信任,也可以说,是县委书记信任了他,这是投诚和招安的关系。他和岳清明彼此为了某种利益而结合在一起,牢固程度还远远抵不上半路夫妻,这几个月来,他因为这一联盟享受了很多权利,得到了很多,但是现在看来,是该为它履行义务的时候了。

    陆虎城嘴角泛起一丝苦笑,情不自禁地想起了他到资州这大半年……

    最初的三个月,他几乎是一事无成,除了一些情况的了解和某种经验的积累,整个人默默无闻,没有一次出彩或者出格的机会,没有任何能够让人记住的言行,像一位庸碌无能的官员,丝毫不引人注意。实际上,这是他岳母为他制定的某种战略,是她对他仕途的最后一推。

    资州县委书记岳清明还有两年就要到站,年龄决定了他绝不可能再干一届,按照一般的晋升顺序,现任的资州县长陈逸川将接替一把手的位置,而常务副县长罗小丽可能被提拔为县长,这样空出位置就是陆虎城的目标。这是一位组织干部的考虑,但需要他去具体实施。而实施的办法,按照她的观点,就是全力讨领导欢心、少做事、不犯错、积累资历,实际上这也是绝大部分新手上路的指导思想。

    但是三个月后,陆虎城对这种保守的战略思想产生了怀疑。一位胸怀大志、自命不凡且有真才实学的年轻人产生这样的想法,是很自然的,就像一匹充满活力的小马驹,急于挣脱束缚,一显身手,而就在这个时候,出现了一个机遇:县长陈逸川被双规了。

    在他的指导老师——他的岳母还没有做出任何指示之前,他的盟友胡迁从江城赶来,他们进行了一次具有特殊意义的谈话。

    “还好吧?我真担心某一天突然在报纸上看见你的名字和事迹。”这是陆虎城的开场白。江城刚刚进行了一场持续时间一月、力度不小的打黑专项行动,这对于胡迁的黑道事业肯定带来了巨大的冲击。

    “再来十次也与我无关。我有很多嚣张的同行,他们总是像电线杆一样醒目,争当避雷针。你以为我会像他们那样傻?”胡迁从陆虎城看似关心的话中听出了某种幸灾乐祸的味道,但他什么表示也没有,保持着从容的微笑。现在陆虎城的身份不同,他必须用一种柔和的方式来维持他们之间的关系。“实际上,我个人很欢迎这种行动,大浪淘沙,可以清洗掉很多惹人讨厌、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混混。感谢政府,替我做了很多我想做的事,打掉了很多我想打掉的人,为我扫平了很多前进路上的障碍,腾出了位子——这跟你要进步,就必须有人要让位一样,比如现在的陈逸川。”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陆虎城。他今天专程赶来,不是为了讨论他,而是为了讨论这位县委副书记,他很得意自己能够巧妙地把话题一下子就引到主题上来。

    “这不可能。就算把整个县委县政府班子全部双规掉,也不可能轮到我。这个行业更喜欢论资排辈。”陆虎城不以为然,面带讥诮。

    “我并没有说现在就要你去竞争县长,而是认为你应该想得更远一些。如果你再这样四平八稳地混下去,下次就算机会出现,你还无法把握。”胡迁露出憨厚的表情,“我们不应该想喝水了,才去掘井。”

    “胡兄有何高见?”不经意间,陆虎城的称呼已经由从前的“胡大哥”发生了改变,但胡迁装作毫无感知,他笑笑:“高见谈不上,但是,我这几个月,在江城没有听到任何有关你的消息,在《江城日报》上没有看到任何有关你的文字,我觉得,这似乎不算什么好现象。”

    陆虎城一怔,说:“官员不是明星,不会因为出镜率高而获得提拔。”胡迁的话像一颗子弹击中了他,他强装作不以为然的样子反驳。

    “做官若不想庸庸碌碌,只得剑走偏锋,这也就是所谓的新官上任,总想与众不同,烧几把火的原因。”“看起来是要把我包装成明星了。”陆虎城沉默了很久,苦笑着说。似乎是被胡迁说服了,实际上这也是他这一段时间来的思考,现在胡迁及时地提了出来,他们在这一点上,目标和方向完全一致,但是,他以为他是顺水推舟,却没有看出胡迁的某种真实想法。

    胡迁不想让陆虎城按部就班地前进,不想再等上十年或者更久,等着他在这条阻力极大的仕途像蜗牛慢慢爬升。胡迁等不起,就算他有这个耐心,有那么一天,当陆虎城成为一方大员时,他已经老了。老朽了,肯定无法制约这位桀骜的盟友,所以,他迫切需要他迅速成长,甚至不惜拔苗助长,看起来是在绞尽脑汁想办法帮助他尽快获得进步,实际上包含着阴暗的私心。这是年轻的陆虎城无法洞悉的。

    “好吧,剧本写好了吗,我该扮演什么角色?”从这个时候开始,陆虎城开始进入新的剧本,他的人生掀开了新的一页,接下来的日子跟从前的历史完全割裂,一个新的陆虎城出现在人们面前,或者说,是陆虎城展现了他的另一面,无论他是否是一种表演,也许,这本就是他生命中的另一种真实。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绝大部分人都会认为这就是陆虎城,这就是作为官员形象的陆虎城,这就是他们认识的陆虎城,虽然有些另类得令人侧目,但咄咄逼人、锋芒毕露。

    这次谈话决定了陆虎城将以一种快速、猛烈的方式,一种伪装的鲁莽、粗豪风格进行他的仕途奋斗。多年以后,这种风格被省委副书记张红旗冠名为“猛虎”。

    他第一次出手,在县政府召开的招商引资诸葛亮会上。作为一位排名末尾的副书记,他只是应邀列席,当主持人常务副县长罗小丽按照一般的惯例,客气地征询意见时,陆虎城有些意外地抢夺了话语权,语出惊人。并非他的发言有什么新意或者好的创意,而是他在强调改善投资环境时,引用了一句陕北信天游里的歌词:“白花花的那个大腿,水灵灵的那个×,这么好的地方留不住你。”

    这句话当场让所有的与会官员呆了好几秒钟,会后立刻像瘟疫一样疯狂传播,可以说,整个招商座谈会所有人的发言都抵不上他这一句引语,甚至可以肯定,所有与会者的发言都会被时间淘汰,“尔曹身与名俱灭”,只有陆副书记这一句话会“不废江河万古流”。这句话在那种场合出现实在有些耸人听闻,抢去了所有人的风头,也让这位县委副书记喧宾夺主,成为这次会议报道的焦点。

    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恶作剧的心理或者是想发掘一位具有“开拓”精神的典型,或者是因为对一位分管副书记的尊敬,他的原话被登在《资州报》上,然后被《江城日报》转载,最后,这段录像在江城电视台的县区新闻上播放,立刻轰动江城。从此,“水灵灵”这个词语成为江城和资州的某种禁忌用语,不敢再用来形容女孩的姿色,但同时,又成为江城四县一区酒桌上、茶余饭后的经典谈资,最后的效果是,不仅是整个资州官场,而是所有的江城市民和资州百姓都知道了陆虎城的名字。

    宁夏从江城打来电话,气急败坏,她肯定认为陆虎城脑子坏了,怎么可能在那种场合说那样的话。陆虎城淡淡地敷衍了她,既不解释也不劝慰,更不会承认自己有什么错误。妻子回到家中向母亲求助,这一次,她阅人无数的母亲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用一种奇特的眼神看着她,把她抱在怀中,像很多年前她还是个孩子一样。这位在组织部工作多年的官员已经意识到自己可能对那个看起来值得培养的年轻人有些走了眼,至少,她没有完全认识这个年轻人。她隐约猜到他这样做的原因,但她认为他太心急了,这样做风险太大,如同刀口舔血,一不小心就会割伤自己,然而他已经做了,她无可奈何。陆虎城就像一只已经出笼的猛虎,再也不可能乖乖地听从她安排,同时,他也不会再畏惧她的鞭子。她看不透这个疯狂的年轻人,唯一能够确定的是,这个人要么会让她女儿大富大贵,要么,带着她一起堕入地狱。

    她忧心忡忡地继续关注着这个女婿,他肯定不是心血来潮或者一时冲动,他肯定已经有了明确的战略思想,一套完整的战术组合,更多的后续手段。陆虎城果然没有让她失望,不久,他就再次擦亮了自己的名字,这一次,他不再引用,而是自创了一个新词:向干部掷手榴弹。

    这个词是在民政局、妇联和工会联合召开的一个有关保障社会弱势群体权利的会上提出来的。陆虎城从妇女、儿童和残疾人权利保障开始引申,或者说是开始跑题,谈到农民和干部的问题,他说:“我们去饭馆里吃饭,一旦遇到服务不满意,我们就会立刻怒愤填膺,摆出一副大爷模样,理直气壮地对服务员大叫:找你们经理来。按照这种逻辑,我们这些人民的服务员,摸着心口问自己,自己的服务是不是能够让老百姓满意呢?会不会惹得老百姓叫:叫你们县长来!叫你们市长来!……

    “他们为什么现在没有喊?那是因为他们现在是弱势群体,他们的很多声音都听不到,他们暂时没有拥有足够的话语权,跟整个干部群体相比,他们还是属于弱势群体。这就跟今天的会议主题结合起来了!我们该如何关心老百姓,如何保障老百姓的切身权利。……所以,我在这里准备提一个口号:向干部掷手榴弹。

    “为什么要掷手榴弹?因为他们是弱势群体,他们无法正面跟干部交战,不敢,怕,他们一旦暴露自己,反映干部的问题,维护自己的正当权利,就会面临被报复的危险,所以,我希望他们首先要保护好自己,挖好壕沟,远远地向那些犯有错误的干部掷手榴弹,消灭他们。我这不是提倡写匿名信、散布谣言之类,而是通过合法、正当、安全的途径来解决问题。”

    他这个比喻不伦不类,同时也似乎有些散漫随意,不知所云,但是能够打动听众,令人动容。或者说,正是从这里开始,他这种似是而非、思维跳跃的发言风格正式形成,而且,县委副书记对于这个自创的新词沾沾自喜,接下来在很多会议上广为宣传,不断丰富这个词,通过巧妙的诠释,总是能够跟任何会议挂上钩,左右逢源,产生令人瞠目的效果。

    接下来,他像一个伟大的发明家,不断有新的创造问世,成为只属于他的“陆虎城语录”。他还粗暴地规定汇报工作报告不能超过一千字,被称为“新千字文”。

    几乎每一位第一次看见这些材料和听见这些传说的记者和编辑都会吃惊地瞪大眼,既感到惊奇,又感到有趣,他们会立刻被这个奇特的、非常具有新闻价值的官员吸引住,虽然不是古人所谓“读其书,想见其为人”,但都会忍不住想看看这位已经渐渐具有某种传奇色彩的县委副书记。开始是胡迁花钱请他们,后来是他们主动奔赴资州,络绎不绝,连续采访、跟踪报道、专题、特写,各种类型的方式,集中了《西川日报》、《西川省工人日报》、《西川都市报》和《西川晚报》以及众多电视台在内的媒体,围绕这位新闻人物狂轰滥炸,陆虎城成为资州县委副书记大半年后,名满西川,成为一颗耀眼的政治明星,不仅江城所有的市领导,包括省委也知道资州县委有个“莽”书记。

    莽,这就是陆虎城的风格。这也是他和胡迁制定的战略,抛掉正要流行起来的温和儒雅风格,但也不是完全复古以前那种生硬粗暴的工作作风,而是一种看起来是附庸风雅的粗放,能够淋漓地展现草莽魅力。他们认为,粗豪莽撞的人,天生会让人产生好感,让人轻视,能够轻易进入领导视线且不会轻易成为仕途残酷斗争的目标,就像在中国的旧小说中,每每都会出现《水浒》之李逵、《隋唐》之程咬金、《说岳》之牛皋这种闹剧式的人物。在资州,或者说是江城这个权力舞台上,胡迁为陆虎城设计了这个角色,而陆虎城经过思考,决定接受,但是正式登场之前,他们还做了一些准备工作。

    他们的准备工作就是岳清明。这是保证演出顺利进行的先决条件,充分且必要,他们必须谋定而后动,在准备勇猛冲锋的时候,为一位“莽”官首先穿上防弹衣。陆虎城利用他分管的便利,连续在《资州报》和《江城日报》上刊登了三首主旋律的格律诗,歌颂三峡工程正式开工,但是意象平平,格律不工,有三两句甚至干巴巴的像是口号。这是他和胡迁共同炮制的大作,然后陆虎城寻找一个合适的时间矜持地带着他的诗作向岳清明讨教。看起来这个行动似乎像一个自恃才高的新秀想要挑战前辈,但是实际上只是给县委书记一个发挥的借口。

    他们认真分析过岳清明,人如其名,清是肯定的,明也有一些,个人能力、资历和官声都不错,在江城官场算是德高望重的人物,正是这个原因,这位县委书记刚愎自用,在资州说一不二,经过六七年的经营,已经把资州县治理成为实际的岳家天下。这个人似乎可以用县委机关的那几幢老式的红砖楼来形容:典型的苏式风格,保留着那个时代的味道,有些破旧,但收掇得整齐干净,一时半会儿还在发挥作用,没有退出历史舞台,并且令人敬仰。岳清明就是这样一位老式干部,对付这样一个人让陆虎城和胡迁绞尽了脑汁。

    结果证明效果不错,岳清明没有辱没他对格律诗几十年的爱好,他一下就指出了十几处破绽,看似随意的批评每每切中肯綮,把陆虎城的几首诗作批得体无完肤,陆虎城配合地表现诚惶诚恐、茅塞顿开,这种表情至少有一半是真实的。这次诗歌讨论最后以彼此都感到心满意足而收场。

    当然,一次精彩的马屁还不足以一蹴而就,达到他们的战略目的,但这是一个转折点,也是一个强烈而鲜明的信号。县委副书记向县委书记明确发出了希望投诚的信号,岳清明在这个圈子这么多年,肯定会明白这一点,就算他暂时不明确接纳,也会从此换一种眼光看待这位县委副书记。陆虎城趁热打铁,一个月后岳清明生日的那个夜晚,他们的关系发生了质的变化,达成默契,正式缔结了某种政治上的盟约。

    实际上,岳清明在江城官场也是一个比较特殊的人物,年轻的时候也是一位非常有个性的官员,比如他的古板讷言、铁面无私,比如他对格律诗和围棋的喜好,都是众所周知,或者正是因为这些不太讨好的个性,他三十出头就成为县级领导,但接下来二十年的时间总在这个层面上打转,几乎轮遍了江城四县一区的大部分县级领导职务,却永远没有再进一步成为江城市级领导。时光流转,他的性格和工作作风都变得柔和了一些,但某些与众不同的习惯依然难以改变,比如他的生日。

    他有七个结拜的兄弟,分布在江城各县,是他转战这些县城时结交的所谓莫逆知己。任何人都可以想象,这七位能够跟岳清明称兄道弟的人绝对不会是官员,他们的职业分别是教师、个体户、医生和门卫,全是普通百姓,但是在古典诗词或围棋上有独到的造诣,他们君子之交,绝不涉及金钱和利益,至少在岳清明看来是如此。每年他生日的时候,他都要专门把这几位兄弟接到他任职所在地,聚上一天,喝酒、围棋、谈诗论词,发幽古之思,抒虚无之怀。县委书记以此彰显自己品味不俗,而他的兄弟们也不得不痛苦地配合,不得不痛苦地接受他的安排,痛苦地喝酒,痛苦扮演清高,疲惫一整天,当一天县委书记的座上客,享受一天县委书记安排的顶级招待,然后回到各自的世界,继续那种不相往来的君子之交。但是对于陆虎城来说,这是个机会,他和胡迁研究了很久岳清明这个人,才寻找到这么一个突破口。

    这一天,胡迁亲自上阵,驾车对岳清明整个生日聚会进行了追踪——他现在已经换了一辆二手的夏利车,下午两点半,这一群人从酒店结束丰盛的午宴,踉跄着回到他们住宿的宾馆,陆虎城开始行动。他拨通了岳清明的电话,声称经过上次岳书记的点拨后,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这几天又新写了两首,想向岳书记请教。这个时候,岳清明和他的几兄弟聚在一个套间内,两位在围棋,其他的人一边观战一边说话,这个突然的电话让县委书记有些愕然和不快:今天虽然是周末,但是看来这位新来的县委副书记不知道今天是自己一年中的特别日子。他正要拒绝他,旁边一位兄弟似乎听见了他们的对话,兴奋地叫了起来:“诗友啊?叫来叫来!”这个人是胡迁费了不少工夫才搭上关系,在今天,他是一个托。

    这个时候岳清明酒已经差不多到量了——今天不比其他任何应酬,岳清明完全放弃了一位县委书记的矜持,按他认为的雅士形象跟一群同好放浪形骸,所以没有藏私和仗势避酒——一瞬间被他的兄弟叫声催眠,他在电话里豪迈地笑着说:“那陆书记,你过来吧,正好这里还有几位方家可以指点你一下。”然后他说了宾馆和房间号。

    “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这句话说明个人能动性的重要,但是也说明进门那一步的重要性,经过周密的安排,层层铺垫,陆虎城终于迈进了岳清明防备森严的权力之门。这个下午接下来的事情没有什么值得特别叙述之处,陆虎城扮演了一个称职乖巧的学生,他的不耻下问每每让几位诗词行家兴味盎然,诲人不倦,把房间的气氛不断推向高潮,岳清明不得不叫服务员把酒和一些简单的佐酒菜送到房间助兴,提前进行晚宴。

    拍马屁的手法各有不同,拍马屁的效果别无二致。如果单纯进攻岳清明,这位老官僚不会轻易中招,但是把他的几位兄弟哄得服服帖帖,拍得晕晕乎乎,这让县委书记觉得脸面生辉。在内心深处,无论岳清明怎样蔑视权力,在这几位兄弟面前,还是有一种永远无法消除的高高在上的优越感,一种拥有权力的骄傲。陆虎城的到来,一位县委副书记在一群普通百姓面前卑恭谀笑,正好刺激到了这种隐微的思想并且把它凸显出来,如同被搔到了痒处,岳清明快乐无比。从下午开始,一直到凌晨宵夜结束,整个气氛在所有参与人的配合下,非常融洽和热烈,分手的时候,有些喝过头的岳清明使劲地拍着陆虎城的肩说:“小陆,好好干。嗯。不错。”

    从这个生日聚会开始,岳清明把陆虎城纳入自己亲信阵营,看起来是陆虎城在战略和战术上都取得了成功,但是实际上,那天晚上岳清明并没有陆虎城想象的那样醉。陆虎城想投靠他,他乐得捡这个桃子,陆虎城最初开始实施他的“莽”战术,岳清明有些惊奇,出于一位一把手的职责,他严密注意着陆虎城的表演,没有发现什么不妥,陆虎城虽然每每大放厥词,却并没有什么原则性的错误,就像一个钢丝演员,虽然走得摇摇晃晃,总是能够保持平衡,所以他并没有制止他,也没有表示任何反对意见。这不仅是一种大度和胸怀,而且还有另外一个考虑:如果这个政治活宝能够引起市委甚至省委的某种关注,对于他这县委书记来说,应该说是有利无弊,至少是利大于弊。有了岳清明的保驾护航,陆虎城高歌猛进,极短的时间内就获得了空前的成功:他成了政治明星,他成为岳清明的心腹,他成为资州官场的红人。正当这位县委副书记在资州这座小县城里风云一时,如日中天时,他遭遇了叶杨的阻击,像一个呼啸着前进的火车头,撞在一堵坚实的墙上。

    对于叶杨的突然发难,岳清明和陆虎城都有些猝不及防,他们都敏感地意识到这次常委会可能带来的某种影响。常委会的结果会立刻传遍资州官场,形成一次不小的震荡,新来的纪委书记撼动了县委书记的权威,会成为很多人的谈资,也会引发很多人的猜测与某种妄想,他们必须立刻拿出对策。岳清明可以坐在中军帐中运筹帷幄,发号施令,而陆虎城,则必须亲自上阵,正面应付纪委书记这一次突然袭击。

    陆虎城考虑了一会儿,拨了刘洋的电话,他们约了时间,准备下班后悄悄见个面。既然叶杨对刘洋的提拔表示异议,并且准备调查这位网络中心主任的问题,他们就得对纪委书记即将展开的行动进行堵截。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岳清明和陆虎城都知道刘洋肯定有问题,现在来做这种查漏补缺的工作,真像资州人擅长的那句歇后语:牛吃南瓜,无从下嘴。

    这个时候,叶杨在自己的办公室带着差不多跟陆虎城相同的苦恼情绪皱眉思考。他现在冷静下来,反省自己在常委会上的表现,肯定有些过分,甚至可以说是犯了政治上的“左”倾错误,非常幼稚,但是,他并不后悔,他现在还是那样认为,如果刘洋真的有什么问题,就不能提拔,相反,还应该追究他的责任。这是原则问题,也是他从小就接受的教育,绝对不能让步和妥协,虽然,他在方法上可能不太正确。

    整个下午,他都在考虑,是否主动去岳清明的办公室交流一下思想,或者是打电话,但是,这样肯定会被人认为是妥协或者是投降的表示,被看成胆小鬼,用资州的方言来说是“下粑蛋”。年轻人的自尊压倒了一位官员的大局观,他决定保持沉默,同时,准备按照自己在常委会上的承诺,开始着手对刘洋进行调查。虽然这时候,他已经意识到,以他这样一位初来乍到的新手,要查一位本土派的实力人物,几乎是一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他已经自断退路,只有勇往直前。

    就在这一天,跟遭遇陆虎城一样,叶杨遭遇了他一生中的另一个重要人物:

    孟涵。

    晚餐,叶杨没有胃口,草草填了一下肚子就回到政府招待所房间,躺在床上看新闻联播,心不在焉,几声轻轻的敲门声把他从沉思中惊醒。

    “请进。”门被推开,但人并没有进来,一位短头发的女孩子站在门口,看着他,迟疑一下,问:“请问叶书记在……”叶杨从床上起身,一边走过去一边说:“我就是叶杨,请问您是……”“啊,你就是叶书记?”女孩子张大了嘴,“这么……”她真实的吃惊表情把叶杨逗乐了:“这么什么?”“这么乖啊。”女孩子一瞬间明白了叶杨的调侃,本能地不按叶杨的套路回答,没有说“这么年轻”,而是随口换了一个形容词。或者,这也是她这一瞬间的真实感觉。

    “乖”也算是资州的一个方言,跟“帅”“英俊”的意义相差无几。对于自己的相貌,叶杨一向有自知之明,非常普通,要说有些气质,他倒是当仁不让,他乐了,又有点儿哭笑不得,摇摇头,问:“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女孩子迟疑起来,眼珠灵活地转动着,一会儿在叶杨脸上打量,一会儿去看空空的走廊。叶杨呵呵一笑:“还在做思想斗争啊?好吧,你慢慢考虑,我可以等你。但是,你是不是可以进来坐着考虑呢?”

    不知为什么,他对这个女孩子有一种天然的亲切感:白底碎花的长袖衬衣,米黄色的直筒裤,普通的凉鞋,简单的衣着不带丝毫的脂粉气,是他喜欢的质朴、纯洁,而她那率真自如的态度,又带着一种从容不迫的自信和大气,再加上那淡雅的书卷气,恰似五月遇风,顿觉一股清新之气。

    女孩笑了,她笑起来的时候,英气勃勃的脸上突然表情生动,增添了一份意外的妩媚,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说:“好吧,那我就不客气了。”她走进屋,在沙发椅上坐下,叶杨迟疑一下,坐到了床上。他觉得如果去坐另一张沙发椅,和她并排而坐有些怪异,坐床虽然远一些,但是因为相对而坐,似乎更能感觉到亲近,他也可以好好看看她。“我叫孟涵,资州县中的教师。”似乎就在进门这个过程中,她下定了决心,实际上,在她决定来找这位新来的纪委书记,就一切已经注定。柠檬节的开幕式,县中的学生响应由县委县政府经教育局传达的指示,参加柠檬节的开幕式大型文艺汇演。组委会承诺说参加演出的学生,每人每天补助十元,但是柠檬节结束后,学校只收到差不多三分之一的演出费。作为演出的组织者,孟涵找遍了组委会所有领导,每个人都推诿不知,甚至说柠檬节已经结束,组委会早已解散,谁还来管这几千块钱的小事情,最后好不容易打听到,似乎这笔钱是被组委会的副秘书长刘洋领走了,她找到刘洋,但刘洋同样推得干干净净,她今天听说新来的纪委书记否定了刘洋的提拔,所以决定来向他反映这个情况。

    这似乎是个突破口,但叶杨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如果连一位普通的中学教师都知道了自己在常委会上的莽撞,那么他不难揣测出这件事差不多已传遍了这个县城,并且在这个城市造成了一种什么样的影响,他现在的处境有多么被动。他看着她,考虑着该如何处理这件事,如何把这件事跟他面临的整个局面结合起来,但是孟涵误会了他的沉默,她猛然站了起来,指着他说:“你是不是也觉得为难?你是不是也不想管这件事?我真是瞎了眼,你不过也是官官相互!”

    叶杨站起来,他们现在距离很近。因为孟涵情绪激动,一股强烈的气息从她的身上散发出来,叶杨闻到了隐隐约约的清香,这是一种去除了所有甜分的香,有一种令人舒适的清新,令他联想到雨后初晴阳光中的青草地。叶杨一瞬间有些轻微的眩晕,这是城市中永远无法找到的一种感觉,或者,这正是他为什么要离开江城,要求到资州的原因之一。

    仅仅因为这个原因,他就知道自己的决定是什么。他不能违背自己的某种真实情感,同时,他也从来没有想过要违背自己的为官原则。

    他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变得镇定和严肃,认真地说:“孟老师,我向您保证,我一定会过问这件事的,如果这件事真如您所说,我一定保证学生们都拿到他们应该得到的报酬。把手伸向学生口袋里掏钱的人,是极端的可耻,罪不可恕。”

    孟涵被他的表情镇住了,过了好一会儿,才扑哧一笑:“总算有几分官老爷的样子!好,我相信你。”她伸出手,似乎只是告辞时的礼貌,又像是为了确定他的承诺,叶杨接触到她的手,心中轻轻一颤,她的手清凉无汗,他握在手中,却像握住一团火。

    “再见,我可是等着你的消息哟。”孟涵似乎没有觉察到他的异样,调皮的一笑,冲他眨眨眼,转身离去。她的背影,再度让叶杨发了会儿呆。

    这是个他从来没有遭遇过的女孩。他在省城,很少参加工作之外的聚会。出于对他个人性情和他家庭的敬畏,他的同学们、同事们,似乎是联合起来把他排斥在吃喝玩乐这种庸俗的活动之外。他接触的女孩,大多数是单位上循规蹈矩的同事。这几年经人介绍相过几次亲,几乎所有的女孩子表情都明显带着某种敬畏和艳羡,或者就是故意的矜持和矫揉造作,最后无一例外地无疾而终。幸好他的父母和他自己,对于他的个人问题都不太在意,但是现在,他觉得自己一直波澜不惊的心被这个突然出现的女孩惊动了。或者是春天的缘故吧?或者她的确有些特别?这难道就是传说中一见钟情?年轻的纪委书记发了好一会儿的呆,才回到他的工作上来,他考虑了一会儿,决定给岳清明打个电话。

    这是光明正大的汇报工作,他希望借此探探县委书记的口气,如果有机会,最好能够委婉地表示自己的歉意,得到对方的谅解,可是,电话中岳清明的口气是淡淡的,平静如同一条夜河,深不可测,让他打消了所有念头。结束电话后,他感到非常沮丧,但这只是开始。一个小时后,他接到孟涵的电话,告诉他刘洋已经亲自把那笔欠款送到了他们学校,送到了她的手中,委托她发给学生们,并且对于自己拖拖拉拉的工作作风做了诚恳的自我批评。“叶书记,你的工作效率真高啊!你真乖!”年轻的女教师在电话那边欢快地调侃他,但是电话这边纪委书记的一颗心开始变冷,如坠冰窖。

    他第一次真实认识了现实的滑稽和残酷,他几乎可以断定,孟涵的这个电话跟他刚才打给岳清明的电话肯定有某种必然的联系,但是,他又能够说什么?有一百种合理的解释可以撇清,证明它们之间一点儿关系也没有,同时,他根本就不可能去求证!或者说,岳清明就是要用这种有些明目张胆的方式来显示对他的愤怒和蔑视,叶杨瘫坐在床上,很久无法动弹。

    他早就认为自己已经足够成熟,完全可以独当一面,胜任很多工作。现在他才知道,他真是像他母亲所说的,还是缺少工作经验,他被岳清明这个老官僚耍了,上了一课,来了一个下马威。他痛苦地发了一会儿呆,重新振作,鼓励自己:没关系,不后悔!是的,即使现在,他虽然感到沮丧,却绝对没有后悔,他自己安慰自己,就算他刚才不向岳清明汇报,而是老练地、不声不响地先查实这件事,又有什么用?如果岳清明真要庇护刘洋,只需要让政府简单下个文件,或者根本不用这么正式,随便让哪位副县长或者组委会相关人员说一个模糊的修改意见:“是的,我们开始是这样考虑的,但是后来情况发生了变化,我们又是那样考虑的……”有无数的理由可以解释为什么会减少学生的演出费用,就足以抹平这件事,他能够做什么?至少现在,他为那些学生拿回了他们应得的劳动报酬,这是唯一的安慰。

    但是这个插曲再次证明了他所面临的处境,他得为冲动付出代价,整整一个晚上,年轻的纪委书记无法入眠,有一刻他想给母亲打电话,但是最后,年轻人骄傲的自尊占了上风,决定以不变应万变,按照自己的原则做事!

    第二天,叶杨带着平静的表情到办公室上班,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没有常委会,没有孟涵。他召集纪委相关人员开会,布置工作,按照举报信提供的线索进行调查。但是整整一周过去了,他没有取得任何进展,派出的工作人员似乎是在敷衍他,令人生疑,他找不到真实的举报人,或者没有人敢于站出来跟他接触,一周后,他承认自己的失败。

    在这一周里,岳清明接到过两次孙承乾的电话,谈了一些具体的工作,但作为一位老官僚,他能够感觉得到对方“意在沛公”。一位常务副市长居然亲自为刘洋这样一位小小的县广电局中层干部运作,岳清明几乎可以肯定那些关于刘洋替这位副市长拉皮条的传闻是真实的,但这与他无关,与他有关的是他必须在刘洋的提拔上做出决定,不能再逃避。在整整一周没有得到江城市委书记霍琛的任何信号后,他召开了常委会,这一次,叶杨无奈地保持了沉默,刘洋的提拔得到了顺利通过,刘洋成为广电局的副局长,同时,也成为了新任纪委书记不共戴天的敌人。

    这是叶杨和陆虎城第一次交锋,实际上,并不能算是他们两个人的战斗,叶杨这一次真正面对的是一位堡垒似的县委书记。仅仅因为刘洋是陆虎城主张提拔,拿到常委会的议案也是陆虎城一手操作,同时陆虎城又是一位政治明星,资州官场的人不敢轻易去捋岳清明的虎须,所以把谈资集中到了陆虎城身上,把这次风波定义为他们之间的战斗。这次战斗,以叶杨的彻底失败告终,理想主义者遭到了迎头痛击,狠狠地跌了一跤,除了给自己树立了一些敌人外,别无所得。当然,叶杨也可以无奈地说他得到了政治斗争的经验,吃堑长智,如果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接下来,这位纪委书记要长很多很多的智。

    陈逸川被隔离审查后,政府那边由常务副县长罗小丽主持工作,但是没有宣布她做代县长,同时,关于资州新班子的安排,市委也没有明确的意见,三四个月就这样一直拖了下来。这是一种很暧昧的态度,有传说是市长卢文明准备在调走之前安排自己的嫡系,常务副市长孙承乾则倾向于市政府一位副秘书长,而市委书记霍琛来自省委办公厅,先到省发改委过渡了一年,然后才到江城做市委书记,对于一心跑官的卢文明和不断培植自己势力的本土干部孙承乾都有看法。同时,空降的人到底是一步到位成为县长,还是先做副县长,这也是一个微妙之处,市委市政府几方角力,形成一种僵持状态。

    正是在这种情况下,随着陆虎城的明星效应渐渐凸显,随着他的形象和言论频频出现在《西川日报》、《江城日报》、《资州报》等各种媒体,原本还有些冷静和自知之明的县委副书记开始做起梦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谁说资历浅就不能被破格提拔?在岳清明的支持下,在他岳母的关照下,未必就没有乱中夺帅的可能!到任资州一年后,在狗头军师胡迁的鼓噪下,陆虎城开始野心勃勃,跃跃欲试,他这时的心情跟几年后出现的一句广告用词完全相同:一切皆有可能。只可惜,他只想到了这句话好的一面,完全没有想到它像一枚硬币,还有另外一种可能。

    似乎正是对于这种可能性的一种提醒,他的敌人出现了。不是远在江城的卢市长属意的市交通局长,也不是孙承乾支持的副秘书长,而是近在咫尺的纪委书记。第一回合的遭遇战,双方都有些意外和仓促,陆虎城一方具有无可比拟的天时地利人和,纪委书记一交手便宣告大败。但是,叶杨不是那么容易屈服的人,仅仅沉默了半个月,他就再次发动进攻,这一次,纪委书记做了充分的准备,并且计划在自己擅长的领域内,打一场有把握能够控制的阵地战。

    叶杨到资州第四周,召开了全县纪委干部大会,看起来是新手上路,跟大家见面,认识一下,实际上,这是纪委书记精心准备的一次进攻。

    在这个会上,叶杨做了《踏踏实实,从小做起》的会议报告,他指出,针对基层纪委工作量大面宽、突发因素多、保密要求严、工作标准高等特点,要求所有的纪委工作人员耐心细致,不好高骛远,踏实地从监督和检查一些小的违法乱纪做起,防微杜渐,惩前毖后。在进行必要的阐述后,纪委书记话锋一转,从纪委工作延伸开去,强调每一位与会干部,在其他工作中,也要培养和树立这种踏踏实实的工作作风,不虚夸,不浮吹,反对大跃进,不许放卫星,要重提老黄牛精神,不争当政治明星……

    出于对纪委工作和纪委书记的重视,岳清明和陆虎城出席了这个会议,对于纪委书记的跑题,他们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这个发言和这次会议是一个巧妙设计的伏击,他们一直猜测着叶杨可能不会那样默默地承认失败,可能做出某种反击,但来得这样快这样直接,出乎他们的意外、令人生畏而且愤怒。这段时间,叶杨对于陆虎城进行了尽可能多的暗中调查,并非想发现某种违法乱纪行为,而是为了全面了解这位政治明星,最后,经过认真的考虑,他决定从根本上给予这位政治明星打击,同时,他也调整了自己的战略,不管岳清明,进攻的矛头只针对陆虎城。结束会议后,叶杨绕过了《资州报》,直接通过市委书记霍琛打招呼,这篇讲话稿登在了《江城日报》的头版。从这个会议和这篇发言开始,叶杨正式向陆虎城这位政治明星宣战,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年轻的纪委书记正式开始他的仕途征战。岳清明保持了沉默,显示了一位领导者的高高在上和城府,但陆虎城无法保持沉默。他气急败坏地跟胡迁见了面,商讨对策,然后召集了宣传部和县委办几位工作人员,要求他们按照他的某种要求作文。实际上,这只是个掩饰的幌子,最后拿出去的文章基本上由他一个人独立完成。

    在叶杨文章发表的第三天,陆虎城的《因地制宜,大干快上》同样刊登在《江城日报》头版。这篇文章在“具体问题具体分析”这一辩证指导思想的框架内,结合资州柠檬生产基地的特点,提出要想尽一切办法,走独具特色的地方经济发展道路,在抓住老鼠才是好猫的大前提下,引申出只要能够发展经济,让老百姓致富,哪怕一些不按常规的办法,也是可行的。

    接下来是叶杨的反击:《一切要讲究科学》。从这里开始,他和陆虎城的争论不再掩饰,同时他的文章也完全超出了纪委书记的工作范畴,而是站在某个高度从全局来看问题。

    陆虎城再次反击:《外来的和尚未必会念经》。叶杨:《试论地域经济》。陆虎城:《各其司职,齐心协力》。

    ……他们的论战持续了将近一月,话题开始扩散和升级,市委书记霍琛出面制止了这种在他看来是“瞎折腾”的行为。这场纸上谈兵戛然而止,他们交锋第二回合暂告结束,看起来是不分胜负,但是考虑到陆虎城拥有更多的资源和他政治明星的身份,叶杨平即是胜,获得了一定的知名度,在舆论上得了一些分,他的母亲打电话来也淡淡地夸了他:“不错,能够开始独立思考,就是很大的进步。”

    受到鼓励的纪委书记斗志昂扬,从毫无还手之力到现在势均力敌,叶杨重新恢复了信心,也恢复了对于一位地方干部的轻视,他毫不怀疑地认为,只要自己再多一些基层工作的经验,陆虎城这样只知道作秀的干部,怎么会是自己的对手!他决心在资州锻炼的这段任期内,击败这位政治明星,最好把这种不合格的官员扫除出干部队伍。

    他把陆虎城断然划到不合格官员的行列,是有证据的。不仅是因为陆虎城善于作秀,不仅是因为陆虎城力主提拔了明显有问题的刘洋,更因为这位县委副书记在资州新城开发区的工作表现,最重要的,他接到了举报陆虎城和胡迁特殊关系的匿名电话。所有的一切加起来,叶杨自然把陆虎城打入另册,身为纪委书记,他必须对这位县委副书记进行阻击,义不容辞,这是他的职责所在。

    结束没有结果的论战后,叶杨开始思考下一步的工作。他用笔写下刘洋的名字,但最后决定放弃,毫无疑问,刘洋已经像熊猫一样被保护起来,他能够想得到的突破之处,对方肯定早已经层层设防,如封似闭;然后,他又放弃了胡迁。胡迁的问题,无论是经济上或刑事上,都有专门的职能部门分管,这不是他的专长和本职工作。胡迁不是公务员,本来就不该出现在一位纪委书记的调查名单中,况且,像胡迁这种老江湖,不是一日之功,能够滴水而穿的。最后,他决定从新城开发区着手。因为他和陆虎城的截然对立,有些人看做意气之争,有些人则看做有目的的行动,很自然的,他接到了一些反映陆虎城问题的匿名信件,其中有很多是关于这位县委副书记在开发区独行专断,搞一言堂,尤其是在征地拆迁工作中,作风粗暴,只求结果,一点儿也不怜恤普通群众的利益,举报人言之确凿地声称,这里面肯定有暗箱操作,权钱交易。

    资州新城开发区,是资州县委县政府为了响应和配合省委市委经济工作大布局的战略,服务资州柠檬生产基地,通过招商引资,新上马了几家柠檬深加工企业。为了给这几家企业一个更好的生产环境,也为了将来进一步发展壮大,县委县政府经过研究,把原来的火柴厂推平,再征用了农民一些土地,然后顺应潮流,申报省级经济技术开发区。由于县长一直空缺,作为县委书记麾下第一红人,陆虎城早做了很多政府方面的工作,也顺其自然地接收了很多政府的行政权力,而新城开发区,在岳清明的建议下,在没有确定开发区主任前,经常委会讨论通过,由陆虎城暂时全权负责。

    叶杨从开发区入手,打击陆虎城的计划一开始就不太顺利。陆虎城在开发区的管理上承袭了岳清明对于资州的管理模式,推行强硬的领导意志,然后形成一种铁桶似的统治。最初叶杨有些想当然,认为开发区的干部,应该还是有对这位县委副书记不满的,陆虎城这种粗暴专横的工作方式,肯定得罪一些人,他能够从中找到盟军,找到突破口,但是,他遭遇了意外的冷遇,几乎所有的人都不配合他的工作,避而远之,这让叶杨非常的不理解,经过思考,他找到了答案。

    就像很多时候,越是残暴的君王就越有可能夺取天下一样,陆虎城展现了人性中丑陋的蛮横和张扬,这会直接、强烈地影响他身边的人,让他们不由自主地与最后成功联系起来,从而对他俯首听命。相对来说,仁慈与宽容在残忍的权力角逐中,似乎离成功的塔尖更远,再加上岳清明的支持,决定了这些人的选择和态度。虽然叶杨有背景,但那太遥远,县官不如现管,在资州这块土地上,岳清明是县官加现管。

    想清楚这一点后,叶杨感到非常的沮丧和痛苦,他调整了自己的工作态度,首先是在纪委内部进行整顿和考查,要对付陆虎城,他首先得有几个自己勉强可以信任的工作人员,然后,他要求他们暗中进行对于陆虎城和开发区的调查工作。第一步的考查工作耗费了他将近三个月的时间,这让对他一直小心提防的陆虎城产生了一些松懈,虽然陆虎城没有误会叶杨会知难而退,就此认输,但有些想当然地认为叶杨可能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拿他无可奈何,正是在这种心理下,他开始犯错误。

    一个阳光艳丽的周日下午,吃过午饭,陆虎城借口还有工作,匆匆告别妻子宁夏,从江城返回资州,在东岳山上的玉龙山庄,他见到了早已等候的胡迁。

    “有什么重要的事?非要见面。”他呵呵笑着问。随着他在资州官场崛起,渐渐成为这座县城的权力人物之一,胡迁的足迹也越来越多地出现在资州。首先是让一位叫李天卫、老家在资州的兄弟注册了一家商贸公司,后来配合陆虎城分管工作的扩大再注册了一家建筑公司,在陆虎城堂皇合理的安排下,承包了开发区的拆迁和土石方工程。很少有人知道胡迁是这家建筑公司的幕后老板,而知道他和陆虎城关系的人更是没有,他们都心照不宣地尽量减少单独见面的次数,偶尔在公众场合相遇,也装作陌生人一样。但是这个约会,是周五胡迁把电话打到他的办公室来约定的,按胡迁的想法,陆虎城这个周末可以向宁夏请假不回江城,但是不巧陆虎城已经跟妻子说了一定回家,更重要的是,他的妻子告诉他,她母亲有话要对他说,所以最终胡迁只好把这个约会安排在周末的下午。

    “有个人要送你一件礼物。”胡迁迟疑一下,决定不绕什么圈子,他们之间用不着。

    “你的朋友?我肯定收下。”陆虎城大包大揽地表态。他没有什么担心的,如果他要向他行贿,他会毫不介意地收下。他早已经做好这个思想准备。在他让胡迁承揽开发区的工程,甚至更早,在印染厂跟胡迁在酒桌上称兄道弟时,他就准备面对这一天。但是胡迁摇了摇头:“算不上朋友。熟人吧。收下与否,你自己决定。”

    “那么,礼物呢?是什么?在哪儿?”陆虎城笑了,他觉得今天这位黑道大哥有些奇怪。

    “礼物马上就自己来。”胡迁说了一句奇怪的话,脸上露出一种奇怪的暧昧表情,他把手指放在嘴里,像一个小孩子那样吹响了口哨,然后陆虎城听见了旁边桃林中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轻柔得就像猫踩在厚厚的地毯上。他转过去,一位白衣女子沿着秘密桃林中的小径一路分花扶枝,款款而来。三月的桃花开得正艳,但是她却似比桃花更美更吸引人,所有的阳光都似乎集中在她的身上,她盈盈地笑着,一双眼似嗔含怨,陆虎城如遭雷击,身体变得僵硬,脑中一片空白,张大了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这个女子是苏裙。虽然有一些思想准备,但陆虎城的表现还是出乎胡迁的预料。“被吓着了?”胡迁问。有些吃惊,也有些趣味盎然。“原来……”陆虎城回过神来,脸上露出被窥破内心情感的尴尬表情,声音有些发干:“那么,是谁送的呢?”这一刻他有种落入陷阱的感觉——或者,这时候他就知道自己准备堕入这个甜蜜的陷阱。胡迁怪有趣地看着他,笑了:“这应该很好猜吧?送礼物的人,当然就是她自己。”

    啊!陆虎城再次张大了嘴。他被彻底击败。他看着这个走近的女人,他本该恨她的,可是现在他心中满是温柔的伤感和莫名的快意,仅仅因为她在对他讨好地笑、撒娇地笑、卖弄风骚地笑,他就抛弃了无数次在想象中要对她施以的报复和侮辱。

    他看着她,跟记忆中一样的漂亮动人,时光流逝,反而增加了一些诱人的风情。他贪婪地看着她,这张一直刻画在他脑海中的面孔。四年,一千多个日夜,每一天,他都会不自觉地想起她,想起她靓丽的容貌、凹凸玲珑的身材,想起她的长发飘飘,想起她从他的办公室外走过,高跟鞋清脆地敲打在走廊上,一下,一下,每一下都敲打在他的心上……

    他也会想起她对他说过的那些冷酷无情的话,时光滤去了大部分的羞辱和痛苦,只剩下些酸涩而微甜的感受,偶尔,他的脑中闪过另外一个男人,想着那个肥胖老朽的身体压在她的身上,依然,他的心还会绞痛。

    人的一生中,有两种记忆:有一种记忆犹如在石上雕字,无论你凿得多么深,年代久了,总要模糊不清;而另一种记忆却是刻在树上的字,那棵树愈长愈大,它身上的字迹也愈长愈牢,他对她的记忆就是如此。所以多年以后,当这个伤害、背叛他的人出现在他面前,对着他笑,要与他鸳梦重温时,他的理智在拒绝这种诱惑,但他的感情却已经跃跃欲试了。

    他无法拒绝这个礼物。他相信世间几乎所有的男人都会在这时做出跟他一样的选择。在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地点,遇见合适的人,面对安全的诱惑,谁都会放纵自己。况且这不是单纯的性,还带着一种精神上的征服,是对一位男人成功的证明和最高奖励。如果说美是一件柔软光滑的东西,总容易从很多人的眼前滑过,那么现在,陆虎城相信他已经有足够的力量、技巧和自信抓住她,不会再让她像四年前那样从他眼前滑过。

    这个下午,像从前苏裙拒绝他的那个夜晚一样值得铭记。虽然,他也明白接受这件礼物意味着什么,天上不会凭空掉下馅饼,也不会凭空掉下林妹妹,但这有什么呢?重要的是现在,他能够肆意地占有她、享受她,能够实现自己的夙愿和某种畸形欲望,同时,他也清楚,这是一种纯粹的物物交换,与爱情无关。

    接下来是一段癫狂迷乱的日子,苏裙没有辜负这位资州县委副书记的纯粹肉欲,她没有让他失望。四年前她不明白如何去爱,现在却懂得如何做爱,仅仅这一点,对于很多女人来说,就足够了,就足以丰衣足食,优雅地生活在这世上,更何况,作为单纯的女人,苏裙似乎还有某种特别的能力。

    一般来说,一个女人最能够诱惑男人的,是身体未打开前与其他女人不同的别样风情,而当她躺在床上,躺在某个男人的身下之后,那种神秘、暧昧的感觉就开始消失,激情会渐渐平息,好奇没有了,最终,一切会慢慢归于死寂。但苏裙似乎是个例外,她是一个天生的尤物。

    她的身体似乎具有某种特殊的结构,能够满足陆虎城各种出格和变态的折腾,在单纯的身体配合上,她就能够鼓舞他超常发挥;她的声音和表情更是令人着迷的配餐。

    “你真是一头猛虎!你比老郭棒多了!”当她进入痴迷状态时,这是她最喜欢唠叨的一句话,这也是非常刺激陆虎城的一句话。它让他想起屈辱的过去,又让他产生充满异样的成就和胜利感,同时,陆虎城听得出这是她的真实感受,而不是虚伪的奉承。他对于自己战胜那样一位老头子是毫不怀疑的,因此他更加雄姿英发,每每把一场肉搏演绎得跌宕起伏,婉转悠扬,彼此都能淋漓尽兴,曲尽缠绵。

    她还有很多粗野、下流的话,很多看似无耻却别具情趣的行为,她总是能够深刻地刺激和诱惑他,深刻地满足他的感观和心理,让他获得前所未有的愉悦和快感。和她在一起,陆虎城觉得自己是在彻底地堕落,他的生活和人生,产生了某种质的变化,他常常会因此觉得惶恐,然而,堕落是愉快的,像一块腐肉等待彻底死亡,不用费劲。

    或者,这本就是胡迁费尽心思安排这出戏的真实目的。他认为应该对陆虎城进行某种实质性的“培养”了。他在他身上的投资,现在已经看到了回报的希望,从而需要进行必要的羁绊,他和他的关系,需要进行加固和彻底改变,他需要陆虎城不仅要跟他同流,而且还要合污。这种转变,迈出第一步,总是特别的困难,尤其是像陆虎城这样的人,他这一段时间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幸好,最后他终于找到了正确的办法,上帝保佑,命运为他安排了这个女人,这肯定对这位县委副书记有效,结果也证明了他的判断。正像堕落的定义:凡人是不会堕落的,因为凡人本就置身于无处可“落”的境地。只有具有一定资本的人,才有堕落的资格。陆虎城开始堕落,开始享受权利带来的福利。胡迁为苏裙在资州找了一套僻静的住房,每个月的花费开支由他全部负责,并且按时给她一笔钱,名称是薪水,但胡迁狡猾地没有让她在公司出现过,她的名字也永远不会出现在他的公司花名册上,她虽然看起来是他的雇员,但是实际上,她和他是完全平等的。她和他的关系更像一种合作的股东,从分成这一点上来看也是如此。整个开发区工程完成之后,她能够分到百分之十的利润,这是一笔不菲的利润,而她所要做的,仅仅是把陆虎城伺候好,这个工作并不难做,对于她来说是专业,而且这个工程工期并不长,完全值得她为之努力。当然,她已经做了决定,她决不会在这个工程完成后就结束她和胡迁的这种口头契约,她会一直继续她现在的工作,这一次,她不会轻易再放弃这一支显而易见、极具升值潜力的原始股。

    实际上,这四年对于她来说,一路走来并不是轻松愉快、满目风光,仅仅在陆虎城离开厂里第二年,受出口影响,整个纺织行业开始大幅度地滑坡,她的情人郭太福经历了几个月的产品积压,严重亏损后,壮士断腕,明智而断然地结束了承包工作,赋闲观望。因为资产缩水和失去了收入的郭太福渐渐露出了老年人的吝啬本性,他对她不再有求必应,开始是敷衍和拖延,最后变得讨价还价、斤斤计较,结局是苏裙忍无可忍地愤怒离去。当然,也许这本是他的某种战略和战术,所以他们的分手算是一种共同的意愿,不存在丝毫的勉强和伤害。

    失去了稳定丰厚收入的年轻美女急于开发新的生财之道,她唯一的资本就是她的身体,但是她这样名声在外的女人有一种尴尬的悖论:极容易出售自己但也极难卖个好价钱,尤其是当她的名声让她这种产品价值变得透明和逐渐贬值的情况下,除了几次零售,她没有做成一笔长期稳定的供销合同,而这几次零售,还有一两次赚取的是一些华而不实的奢侈消费品。这对于已经很难跻身那种特殊消费阶层的她来说,似乎是一种嘲笑,她更需要的是实在的现金,能够换取任何东西,保证基本需求的现金,最后,她碰上了胡迁,或者说是一直居心叵测的胡迁找上了她。

    现在,她总算出头了,总算走到人生的正道上来了,无论以前她做过些什么,做错些什么,只要陆虎城现在接纳了她,她的未来将是一片光明,生活也将越来越美好。只是她忘记了一点,她所有的理想都是建立在陆虎城的权力基础上,然而这种权力基础却并非她想象的那样坚固,永不动摇,很多因素都将影响和摧毁它,其中也包括她自己。

    她和陆虎城在一起两周后,宁夏把问罪的电话打到了陆虎城的办公室:“你在外面有女人了吗?”

    在这种关系上,女人似乎天生就有一种直觉,并非因为陆虎城这个周末没有回江城去,而是因为她们往往能够从一点儿小事和细节,甚至一个僵硬的拥抱、一个躲闪的眼神中惊觉到某种危险和不祥。但是宁夏在战术上明显犯了非常幼稚的错误。

    偷情这种事对宁夏来说,似乎就像是火星那样遥远,而捉奸的本领,似乎她也永远无法掌握要领。首先,她在气势上就没有压倒陆虎城,“夫战,勇气也”,她的声音是怯怯的询问,她怎么能用疑问句啊!她至少应该用祈使句式,最好使用更加粗鲁直接的谩骂和哭闹,这样也许能够逼出某种真相。或者,当她感觉到丈夫不忠的时候,首先竟然是自己感到某种心虚,把自己放在一种不理直气壮的位置上去,所以,电话那边的陆虎城仅仅小小地吃惊了一下,就镇定下来,这一刻,他心中充满歉疚,但苏裙风情万种的脸及时闪过他的脑海,他想到她那让他欲仙欲死的身体,他无法拒绝这种快感,这决定了他处理这件事的态度。

    “你怎么会产生这样的想法!”他的语气严厉而冷静,“作为夫妻,你怎么能够这样不相信你的丈夫?如果凭一些捕风捉影的猜测或者某些不怀好意者的谗言,你就这样轻易、不负责任地做出判断,这是对你丈夫的轻蔑和伤害,也是对我们之间感情和婚姻的伤害,还有,我们的家庭。”

    在进行反客为主的虚张声势后,他考虑了一下,进行最有力的说服:“你先好好想一想,如果你在这件事上处理不好,会造成什么样的影响?我的政治前途,你母亲的声誉,肯定会全给你毁了!这样,谁会得到好处?谁会在暗中偷笑?你脑子不要这样简单,你应该先去问问你的母亲吧,她会给你一个正确的指示。”

    宁夏听从了他的劝告,她去向她的母亲求助。她母亲沉思了一会儿,轻轻地说:“有些东西就像我们的鞋子,如果太小,它们会夹紧和磨伤我们的脚,但如果太大,它们会使得我们走路跌倒,婚姻似乎也是如此。”

    她似乎说的是另外一件事,或者她只不过是把传统中那一句最俗的“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换了一种委婉的说法来劝诫自己的女儿。宁夏听懂了她的话,经过痛苦的思考,她决定保持沉默。当陆虎城再次回家的时候,她对他一如从前的亲切温和,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实际上,某些东西已经发生了,在她的心中已经无法再抹去。虽然她母亲同样保持了沉默,但是已经有某些想法开始在她的心中悄然而生。

    如果对宁夏,陆虎城还能够从容应付,但是另外一个人,就不是那么轻易能够打发,这个人当然就是叶杨。

    在这几个月中,这位纪委书记像一位勤奋的老农,认真、执著地进行着自己的耕耘,暗中对陆虎城磨刀霍霍。同时,在这段时间中,叶杨的个人能力,或者说是工作经验得到了显著的提高。

    这是自然的。待在基层工作的时间日久,他以前一些不切实际的想法开始转变,比如他曾经认为,如果他来做这县委书记,三五年肯定会来一个大变样,“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但是现在看来,这是一种非常可笑的空中楼阁,纸上谈兵。

    就拿资州来说,以他现在的了解,单是要解放这些基层干部的思想,就不是三五年能够解决的问题,除非像田里的庄稼一样完全换一茬,这当然是不可能的。同时,随着对陆虎城的调查深入、近身肉搏之后,他开始逐渐认识到这个人的本质和他的真实实力,某些时候,他会产生畏难心理,但立刻又鼓起年轻的勇气。还有一个新的情况,就是他的感情似乎在不知不觉中发生微妙的变化,他对陆虎城有了一些新的看法,他开始逐渐理解这位声嘶力竭进行角色扮演的县委副书记,有时,他分析陆虎城的一些言行和招数,竟然有些惺惺相惜,甚至认为,就算换了自己来做,也无法做到更好。

    回到他的具体工作上来,他没有拿到一点儿这位县委副书记贪污受贿、徇私舞弊的证据,虽然,他知道他跟胡迁的特殊的关系,掌握了他跟苏裙的暧昧关系,但这并不足以构成对一位县委副书记的指控和打击,陆虎城的工作作风是有些做作,让他觉得可笑和不屑,但这也纯属是一种个人的观感,与工作本身无关。最后,叶杨决定首先向组织坦诚汇报自己对于陆虎城的所有看法,这是一位共产党员的基本要求,一个男人应该具备的胸襟,他认为自己应该这样做。这是一种负责任的态度,对党和自己的工作负责,也是对陆虎城负责,当然,在正气凛然的纪委书记心中,也可以看做是对陆虎城的最后挽救——他总还是免不了带着一种高高在上的心理来俯视陆虎城。

    他去了县委书记的办公室,向岳清明汇报了自己这几个月来的工作,然后,重点谈了自己对于陆虎城的一些看法。

    对于纪委书记的汇报,岳清明表示了支持和欣赏,但是到了陆虎城这个环节,他恢复了一贯的严肃和冷漠,最后,他说:“好吧,我们要讲原则,讲组织观念,我们共产党人,要讲批评和自我批评。你可以先跟陆书记谈谈,通通气。”

    岳清明用一种老官僚的做法,没有表示任何自己的真实态度,同时,他给了叶杨一种模糊的指示:谈谈?谈什么?通气?有这必要?或者说,这是必需的吗?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后,叶杨开始分析岳清明的话,他感到沮丧,最后,年轻人的骄傲和气盛占了上风,谈就谈吧!他不明白岳清明为什么要让他和陆虎城当面讨论这些问题,但是,他并不畏惧。年轻的纪委书记再次显示了敢于担当的那种“逢敌必战”气概。

    陆虎城勃然大怒!他接待了不速而至的纪委书记,满心戒备,几句开场白后,他听到纪委书记对他进行暗中调查,他的心里立刻充满愤怒和仇恨:这个人,他领过一个月几十块的工资吗?他被一个像猪一样的工段长如同对待奴隶一样地呼来唤去欺负过吗?他有过在众目睽睽下被人从公车座位驱赶的经历吗?他看见自己心爱的女人媚笑着把脸凑到一头肥猪的嘴前吗?他像小偷一样算计过同僚吗?不知怎的,这时候他首先想到的竟然是这些,然后,他猛然打断了娓娓而谈的纪委书记:“我最看不起你这种人!”

    他拍案而起,怒目圆睁瞪着叶杨:“你以前最多不过管一间半间办公室,三五个人,可是一下来就张扬得不得了,看这个不对看那个不顺眼,整天不是查这就是查那,以为别人全是错误,只有自己才是正确,以为自己握着尚方宝剑,老子天下第一!你凭什么来跟我这样说话?你有什么资格!我是这个县的县委副书记,如果我有什么违法乱纪行为,你拿到什么证据了,你用不着在我面前叽叽歪歪,你直接向上级组织建议对我进行审查或者采取措施,你跟我谈什么,谈鸟!”

    通常在谈判中,谁先开口,似乎谁在气势上先输了一分;如果谁先沉不住气,在情绪上波动,那就更加处在不利的地位。在残酷激烈的政治较量中,这种规则更加有用,所以政治人物无不显得风度翩翩,哪怕彼此在心中怀着刻骨的仇恨,脸上也是自如的微笑。这不仅是政治家的风度,更因为情绪和心态的平和能够帮助他做出更加准确的判断,选择最恰当的言行,最后达成最有利的政治盟约。但这一次,陆虎城似乎完全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像一个市井莽夫一样直接泼口开骂。或者,这只是一种本能的反应,像马拉多纳用手、泰森用嘴,在某种激烈的战斗中,他们会本能地使用最直接的武器,虽然看起来有些变形。

    幸好叶杨做了充分的思想准备,不至于像在常委会上那样被戗得措手不及,他镇定地微笑,温和地说:“我只是指出你的工作中有一些方法不当,当然,如果你认为这是违法乱纪,那么,你是要求我接下来必须做求证的工作了?我乐意效劳。”

    “那是你的自由,也是你的权利,我没有义务阻止一个自以为是的傻蛋往水里跳、以头撞墙。”陆虎城冷笑,“但是我觉得作为您的同事,作为一位共产党员,我似乎应该把我的一些思考跟你分享。我认为,解决老百姓的温饱问题比热血沸腾的政治斗争更值得我们去追求,做一点点能够改善老百姓生活的实事远比口口声声原则、纪律的人高尚百倍……”

    “但是华而不实的是你!”叶杨立即反驳道,“是谁把每一项工作都变成一次政治秀?我们俩谁是政治明星,谁更喜欢唱高调、说空话……”

    “我是作秀,我是政治明星,但是你不能否认我为资州人民做的工作,不能否认那些实实在在摆在资州、摆在开发区的政绩!”

    “但是个人的政绩不应该建立在老百姓的怨骂之上。在进行我们伟大的社会主义建设事业时,我们不能提倡那种所谓的‘一将功成万骨枯’、民怨沸腾的形象工程、官员政绩……”

    陆虎城伸手制止了叶杨,他瞪着他,考虑着,然后古怪地笑了,说:“哦,我忘记了你的身份,咱们叶书记是理论干部出身嘛。我承认你说得有道理,说得非常好听,但是如果我不是确实知道你是一位已经在机关工作了将近十年的国家干部,我肯定会认为这话是一个幼稚的大学生说的。你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但是,资州这块土地没有它能够存在生长的土壤。我对你说老实话吧,你批评我做的是形象工程,为了政绩而演戏,但是我比你更了解资州这块土地,更懂得如何在这样一座小城做官。也许政绩不是万能,但没有政绩是万万不能的。一位没有政绩的官员,就像被抽了几记横木的梯子,怎么能够爬上去呢?”陆虎城干笑几声,身子前倾,直视着叶杨,放低放缓了说话,“我只能这样做,我没有你命好。我没有一位省委组织部副部长的母亲。”

    因为意识到彼此不可调和的矛盾,同时,某种强烈的骄傲和自尊的刺激,他们的谈话开始变味,变得赤裸和尖锐,完全不像是两位官员应该有的对话,或者,他们这个时候都还太年轻,生活还没有磨去他们峥嵘的棱角。

    叶杨怔住,陆虎城击中了他的软肋,他再怎么骄傲,也无法回避这个事实,无论他是否真的承惠了他母亲的庇荫,别人都会有这种想当然的看法,他一时难以为继,哑了口。

    陆虎城得意洋洋地继续跟进:“所以,像我这种人,目标很切实,干出点儿成绩,得到上级领导的夸奖,常务副县长、县长,一步步地爬上去,能爬到哪个地步,要看我的狗运。我不敢跟您比,我们叶书记有背景,起点高,平平庸庸混个十年八年,市长市委书记是跑不了的,运气好的话,甚至可能成为西川省的最高领导。”

    他格格地笑了起来。“你在妒忌我。”叶杨终于找到着力点进行反击,“我也来给你说点儿老实话吧!为什么领导的秘书总是能够顺利地走到比较重要的领导岗位?难道基层就选不出优秀人才吗?这是有道理的,这个道理就是:在领导身边工作的人员,具有综合部门的工作经验,熟悉决策程序,综合协调能力强,他们唯一的缺点可能就是缺少基层工作经验,所以适当的时候把这些人下派到基层进行锻炼,经过历练之后,就能够成为全面发展的新型人才。至于基层工作人员,优秀的当然是有,但是总体来说,和领导打交道、和各部门打交道的能力不如在综合部门工作过的人,需要更多的时间来培养,基于择优叙用的原理,综合考虑,组织上还是乐于选择这些曾经长期在领导身边工作过的干部。”

    “我明白你的意思。如果将来组织提拔你,那是理所当然。因为你一开始就可以接触到我可能永远无法接触到的大人物。”陆虎城脸带讥诮,但是在心里不得不承认叶杨说得有些道理。

    “口是心非了吧?”叶杨露出得意的微笑,“拿破仑说,一个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但士兵的思维和将军的思维实在差别太大,有些人是没办法培养的,他根本就不具有那个慧根,再培养也是白搭。总理和乡长的胸怀、眼界、格局有天壤之别,别以为当好了乡长,就可以当好总理。这是两种完全不同的能力。有些人奋斗一生也只能是扫一屋,有些人天生就是为了扫天下。这你当然也听得明白的,实际上,似乎就是在说我和你的差距。”

    因为受到陆虎城的刺激,他也开始无耻起来,这给他带来一种异常的愉快,从这一点上,他有些不那么厌恶与这个政治明星斗嘴了。

    他们不欢而散,叶杨去了江城,向市纪委书记汇报对陆虎城的调查,以及自己一些看法——实际上就是某种怀疑,他认为陆虎城在开发区的工程承包中可能跟胡迁暗中进行不法交易。但是,令他沮丧的是,他没有得到期待的支持,纪委书记官僚地表示了有限的肯定,似乎纯粹是对同一系统的同志,对自己的部下不得不做的声援。他让叶杨继续调查,把工作做扎实。这实际上是对于叶杨前期工作的否定,认为他以前所有的调查工作都不扎实,都不值得看重。叶杨很想去拜访市委书记,虽然这种在旁人看来是犯禁的逾级行为,因为他的母亲,不会产生太大的副作用,他最终还是克制了这种冲动。他认为这样会让霍琛觉得他无能,对于骄傲的年轻人来说,这是无法忍受的。

    他回到资州,却意外地接到了市委书记的电话。霍琛明确告诉他,他向市纪委书记汇报的情况,他已经知道了。他责备叶杨,到了江城应该跟他见个面,他母亲把他放在江城锻炼,把他交给他,市委书记开玩笑地说,他就要对他母亲负责,然后,市委书记及时把这个话题收住,绝不拖泥带水地转到了工作上。他对他的工作进行了有限的肯定,跟市纪委书记的口吻完全相同,接着,同样的,他也跟市纪委书记一样,提出更高的要求,最后,市委书记要求他从现在开始,做工作就要树立全局观。

    这个电话让叶杨陷入长久的思索。他毫不怀疑,市纪委书记和霍琛都肯定能够感觉到陆虎城有一些问题,比如他“不拘一格”提拔刘洋,就是明显的工作失误,刘洋的经济问题迟早会被揭露出来,但两位领导都视而不见,转而强调大局观,是因为刘洋跟常务副市长孙承乾的关系?还是因为顾忌岳清明?或者,单以陆虎城而论,市委就要保护这面旗帜,至少不会轻易让这位政治明星在霍琛的任期内倒掉,更不容许自己的人动手来砍掉他,这是一位市委书记和一位县纪委书记在认识上的高度不同,也就是所谓的“全局观”?

    现在纪委书记面临一个难题,他该不该继续追究下去?如果他要继续追究,那么,又该如何攻破陆虎城这个看起来坚不可摧的堡垒,击败这个政治明星?

    首先,如果他要继续追究,这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不仅是违背县委书记,或者说是违背资州县委,同时也是违背了江城市委的某种战略意图,他将与所有的人为敌:岳清明、市纪委书记、市委书记霍琛、陆虎城,再加上孙承乾这样相关的权力人物。在实力的比拼上,他唯一的依靠只有远在省城的母亲,如果他稍微明智或者理智一些,都不应该进行这样一场胜算极小,同时似乎是毫无意义的挑战,他的战场不应该在小小的资州,而是未来更广阔更宏大的舞台。但是,如果陆虎城真是一颗毒瘤,他就这样敷衍塞责,只顾自己升官而不顾自己一个共产党员、一个国家干部的良知和底线?叶杨长时间地权衡着、挣扎着、斗争着,最后,他的党性和原则,纪委书记的神圣职责,十多年的教育和熏陶,还有年轻人的自尊和骄傲占了上风,他下定决心,把自己应该做的工作,继续下去。他也想过了,如果他真的调查清楚,掌握到了陆虎城的违法乱纪证据,市纪委书记和市委书记都会毫不犹豫地明确支持他。这一点,他毫不担心。

    现在,接下来的问题就是该如何对付陆虎城了。他反省了他这几个月的工作,不得不痛苦地承认,他所有的努力,几乎没有一样能够对陆虎城进行有效打击,更谈不上致命,他所有搜集到的陆虎城的工作失误,是的,只能算是工作失误,都会被他的明星效应抵消,他要打倒这个庞然大物、铁甲金刚,必须得来点儿厉害有用的招数,最后,他想到了胡迁,他认为,这可能是陆虎城唯一的命门。

    在叶杨还没有构思出一个完整的计划之前,他的对手就首先发难了。在民主生活会上,陆虎城毫无顾忌地开炮,目标直指叶杨——他从来都不是一个防守型的选手:“我们共产党员要时常进行批评和自我批评,这是我党的光荣传统,我们要认识到,自己不是事事都对的天才,不是无所不能的超人,不是任何时候、任何场合都可以动辄发表指导意见的英明领导,我们应该保持一颗谦逊恭敬之心,要有自知之明,不要那么无耻地动不动就大放厥词,对别人的工作指手画脚,逾权干涉,只顾部门利益,搅乱整个工作的大布局……

    “我们不能自己不做事,却对那些干实事的同志说三道四、指手画脚,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钦差大臣模样,以为自己朝中有人,就可以毫无顾忌地信口开河,指鹿为马,这也不对,那也不对,甚至为了自己出成绩而不顾客观事实对那些做实事的同志上纲上线,乱扣帽子,乱下定义,乱作猜测,弄黑材料,把自己的同志当成敌人看待……”

    如果说前面还有点儿虚指,后面这些话任何人都听得出是针对纪委书记。每个与会者都正襟危坐,严肃俨然,目不斜视地沉思着,用眼角的余光关注着叶杨。

    “那种事后夸夸其谈的高论,谁人不会!我们现在谁都知道马谡会丢掉街亭,但是在当时,马谡作为参军已经显示了他的才能,所以诸葛亮才会用他,正如我们现在的改革开放,我们正在进行的是一项前人所未曾进行的伟大事业,没有做之前,谁也不敢认为自己走的路就是确凿无疑的捷径和正道,谁也不敢保证自己不犯错误,所以出现一些错误也是难免的,我认为,就算出了一些摸着石头过河的错误的同志,也比那些只知道站在河岸上剔着牙耍嘴皮子的同志高尚……”

    整个过程中,叶杨保持着镇定的微笑,对于陆虎城的猖狂进攻甚至人身攻击,他毫不在意,只是更加坚定了自己的信心。他越来越认为,自己和这位县委副书记、政治明星的立场差距太大,永远无法妥协。那么,他现在唯一能够做的,就是按照市纪委书记和市委书记的指示,把工作做“扎实”,彻底击败对手,他下了决心。

    他的决心就是胡迁。一开始,他没有考虑从胡迁这里突破,他有自知之明,社会经验和阴谋诡计,他肯定不是这个奸诈狠毒的黑道凶徒的对手,但是现在,胡迁成了能够突破陆虎城的唯一缺口,他别无选择,像最后的哥萨克骑兵,挥舞着马刀冲向整齐的速射方阵,他有一种悲壮的无奈,但也有种神圣和崇高的骄傲。当然,他并没有就此认为自己一定会失败,年轻的纪委书记依然充满着最终胜利的信心,只不过是在确凿的“前途是光明的”之前加上了确凿的“道路是曲折的”。

    回到具体对付胡迁的办法上,他一筹莫展。整整一个月,他一事无成。他试图从规划设计这里做点调查,但是这些部门根本不配合,无视一位纪委书记的要求;他希望从银行账户往来款项中发现一些端倪,但这时候银行还跟地方政府搅在一起,那些行长们早已听见了一些关于县委领导们的斗争风声,不约而同地用合理而坚决的态度拒绝了他合理而无力的要求;至于工程中那些关键的环节:原材料、质监、手续和程序等,他更是插不进手,他尝到了孤军奋战的痛苦,感受到了一位空降干部的尴尬。他的对手陆虎城在这个小城市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如果他愿意,甚至可以找个合理的理由让自己一个晚上没有电视看,而他呢?连一份简单的政府工作安排、县委领导日程表也未必拿得到,就是在这种情况下,他不得不采用了最后的、最无奈的一个尝试。

    这个尝试就是孟涵。没有任何理由能够阻挡两个年轻男女走近,如果他们彼此欣赏而且有机会认识。孟涵可能是他这一段时间来唯一的,也是最大的收获,他太喜欢这个女孩子,而她似乎也是如此。如果不是因为他的工作,他们将和大多数的情侣一样,拥有一段幸福甜蜜的时间。他们花前月下相聚时,孟涵每每能够感觉到他经常的心不在焉,她知道他面临的困难,最后,忍无可忍,决心投入这场本来与她无关的战争。首先提出这个要求的,是这位正直、豪爽的女孩,但最后下决心的,肯定还是叶杨。这似乎是别无选择,同时,年轻的纪委书记认为自己能够掌控局势,哪怕失败,也不至于有什么重大损失,但是事后证明,他还是过于自信、过于年轻,对社会的认识过于浅薄,或者说对于感情的认识也同样如此,最后,这个决定铸成了叶杨一生中最大的错误。

    孟涵自告奋勇要替她的爱人搜集陆虎城和胡迁的不法勾当,她虽然也不是资州本地人,但她毕竟在这个城市工作了七八年,有一定的人脉和社会关系,这一点,是她远超叶杨的优势。同时,她的身份也有一定的隐蔽性。然而,这是她和叶杨想当然的打算,尤其当他们的对手是陆虎城和胡迁这种强悍的组合时。

    似乎一切都很配合,这个时候学校开始放假,孟涵有更多的时间来进行这种侦探工作,把本来的业余玩票变成专业,而且,这种工作进行到第二周的时候,就有了重大的收获。不是因为孟涵的个人努力,而是对手的配合。

    正像马克思所说的那样:在真正的历史上,征服、奴役、掠夺、杀戮,总之,暴力起着巨大的作用。从承包资州开发区工程开始,胡迁的事业上了一个台阶,整个开发区工程完成,他赚到的钱将比以前所有赚到的钱加起来还要多,对于未来会成为西川重量级企业家的胡迁来说,开发区的工程作为他资本历史上的原始积累,毫无疑义,伴随着大量的暴力和血腥。这一次,他的建筑公司殴打了一位因为征地补偿不满意而一直不合作的张姓农民,这种事对于他们来说不是第一次,但这一次有些出格,不知道这位张姓农民身体有暗疾,还是建筑公司那些打手出手太狠,张姓农民在送往医院的途中就重伤致死。

    胡迁第一时间就给陆虎城打了电话,他们悄悄见了面。“你怎么搞的!你不是自诩高明吗?怎么管理你那些手下的?”陆虎城毫不客气地指责。似乎是因为愤怒,但更多是因为身份的改变。现在他是大权在握的县委副书记,不再是从前那个仰胡大哥鼻息的陆兄弟。

    “现在生意不好做了。”胡迁呵呵一笑,开口说的却是毫不相干的话,“经济正在走上正轨,不再是从前批张条子转转手就能够赚上一笔钱的时代了。任何生意都必须老老实实地从头做起,每一分钱,都会赚得很辛苦。”

    陆虎城脸色阴沉下来,默然半晌,开口说话时,语气却已经变得温和:“但是做生意讲究和气生财,这样三天两头地出事……”

    他停了下来,下面那句“光是赔偿就可能抵消所有的利润”暂时不想说,也不想这么早就把底牌给胡迁看,虽然,他们都肯定地知道,通过赔钱把事情化解是他们唯一办法。

    “事情已经出了,没有办法。办法就是陆兄弟你。你指示吧,如何解决。”胡迁苦笑着说。陆虎城冷哼一声,他听得出这句话包含的意义,不是哀叹,而一种委婉地要挟。把所有的锋芒都藏在柔和的表情之下,一直是这位黑道大哥最大的长处。

    “我当然是你的办法。”陆虎城冷笑,“你以前帮过我那么多忙,如果算做投资的话,现在应该是该索取回报的时候了。”

    这是他们第一次进行这样赤裸的对话,也是第一次梳理他们之间那种暧昧的关系,因为这件事性质恶劣,更因为这一阵陆虎城的心情不好:叶杨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资州政府的人事安排尘埃落定。拖了几个月后,罗小丽意外地被提拔成为县长,常务副县长由市经委下来的一位副主任担任。虽然,他早知道他的希望并不大,可是某种虚幻的画饼一直存在,似乎总比实实在在的消失更能够让人保持积极心态。

    “如果你真要把这一切看做一种投资,我不会否认。我也不能否认。你知道那些宣传你的报社记者吗?他们按一个字五块钱或者十块钱跟我算账。”

    胡迁毫不动怒,继续保持微笑,语气反而更加诚恳,“我们是一个整体,陆兄弟,请您一定要坚信这一点。如果这世上还有一个值得您信赖,值得您依靠的朋友,那就是我。是的,我对您的付出是为了某种回报,但是,我必须说明的是,这种回报,或者如你认为的投资利润,将是我们共同分享,而不是我一个人贪心和无耻地独占。或者,你不看重金钱,但是政治利益呢?你想想这一年,你的收获有多大?西川有多少县委副书记,有多少副县级干部,可是,他们谁有你的知名度?”

    胡迁明白,对这个人不能威胁,也不能欺骗,他只能用最直接、最现实的利益来说服他。

    “为什么总是三天两头就出事?”陆虎城沉思了一会儿,叹了口气问。他接受了胡迁的说法,或者说,他明白他没有办法拒绝胡迁的要求,只有屈服。

    胡迁长长地吐了口气,说:“我也是无奈。我把我的人生押了偏门,很多思考和行为都只能不合情理,具体在这件事上,我必须显示暴力和血腥的一面,否则吓不住其他的人,如果我跟每一位拆迁户都公正、温和地谈判,利润将减少一半,最重要的,将浪费大量的时间和人力。尤其是时间,我想对于陆兄弟来说,这比什么都重要。所以,很多时候,我明知道不是最好的办法,却是我唯一能够选择的办法。并且,很多时候,连我自己也无可奈何。或者,可以用那句俗语来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他叹了口气,“所以这一次,我们可以多花一些钱,我也可以叫两个人先顶顶罪,平息一下影响,但在拆迁补偿上,绝对不应该让步的。用你们的话来说,这些钱是出于人道主义援助,不是赔偿。”

    陆虎城摇着头叹气,没有再说话。他们都知道,这几乎就是他们这次讨论的最终决定。陆虎城,甚至资州县委书记岳清明都会照此行动。并非胡迁能够命令他们,而是因为在这件事上,他们具有相同的立场,为了各自的经济利益或者政治利益,他们会不约而同地选择这种处理方式。

    开发区一位办公室副主任和胡迁那位挂名总经理李天卫联袂出面,分别扮演白脸和红脸,威胁利诱,胡萝卜和大棒双管齐下,最后商定以十二万元私了,支付了第一笔四万元现金后,暂时把遇害者的家属稳住了。接下来,胡迁准备先做做公安局的工作,然后再让行凶打人的三名黑道混混中罪行较轻的两位回来投案自首,眼看这次事件就要按照他们预计的那样解决,就在这时,变数出现。

    孟涵发挥了她的优势,她听到一些传言,然后进行私下打听,最后她把得到的信息转告叶杨。纪委书记立刻敏感到这可能是一个撬动开发区的支点,经过认真考虑,他同意孟涵继续深入调查,作为一种保护措施,他给母亲打了电话,要求她帮忙把孟涵调到云州去。

    他的母亲刚刚有了新的任命,将去云州担任市长,这是一个过渡,是省委为了下届政府班子的干部配置做的特殊安排。

    “小杨,我还没有到任,你就要求我先搞特殊化,以权谋私啊?”他母亲在电话中笑了起来。

    “这不能算吧?这也是工作需要啊。你想,她这次无论如何,都算把资州这些土皇帝得罪完了,你就忍心撒手不管?”叶杨振振有词地强辩。

    作为一位组织干部,杨菁首先考虑了叶杨的做法,似乎有些不妥,但也没有特别的出格,如果叶杨认为他所有的同事都可能屈从于某些权力人物的淫威,都不值得信任,那么,借助一位女教师的帮助,也是开展工作的一种方法,作为回报,也是应该的;同时,作为一位母亲,杨菁意识到了儿子对这位女教师的特殊感情,如果他和她真的有那么回事,她似乎更不应该拒绝。她考虑了下,说:“好吧,我到任后就安排这件事。”

    他们家奉行互不干涉的自由主义,同时出于对一位已经成长为男子汉的儿子的期盼,她决定不插手他的任何事情,但是她自信能够在最关键的时刻出手挽救某种可能出现的不利局势,像所有电影中那些惊险的桥段一样,所以她没有具体打探他的工作情况和他和她的真实感情,这可能算是杨菁的一个小小失误。

    从这个电话开始,叶杨和他的女友开始了一段危险的征途,因为即将触及对手的核心和要害,必然增加相应的危险,但是两位正直、相爱的年轻人,毫不畏缩地勇往前进。

    孟涵的特务行为不到一周就暴露了,觉察到她的冒险行为的竟然不是李天卫和他的建筑公司人员,现在他们正在全力以赴地应付公安机关。而是一位似乎本不该关心到这些小事的人,他叫罗四维,是陆虎城的秘书。

    罗四维是一位清秀、讷言的年轻人,毕业于西川师大中文系,他能够分配到县委工作,完全归功于运气或者某种大局的需要——毕竟,一个县委机关,总是需要一些科班的工作人员来装点门面。但是对于除了文凭一无所有的年轻人来说,县委机关就像一座巨大的权力迷宫,他难以找到自己的位置,他最初的工作岗位竟然是在打字室,实际上,就是具体做一位打字员的工作,这一点也不出奇。真要解释,也完全有充分的理由:他是很少懂计算机的工作人员之一。

    任何人都完全有理由对此抱怨,并且大发牢骚,最后沮丧消沉,一蹶不振,这也是很多刚刚参加工作年轻人的失败版本,但罗四维不是。这位来自农村的孩子似乎对这种安排心满意足,并且任劳任怨,从来没有说一句抱怨的话——他似乎也很少在同事面前发言,除了必要的交谈。同时,他的言行举止总是那样不温不火,礼貌一点形容,是沉稳,不客气地说,温吞吞像个女人,似乎做什么事都要比别人慢半拍,他的整个情况,完全可以用这几个字来形容:缓、柔,然而“缓胜急、柔克刚”,正是这种天生的风格,再加上某些异禀,让他最后从一大堆平庸的同僚中脱颖而出。

    首先是他踏实、兢兢业业的工作帮助了他。在帮助各科室打印文件、讲话的过程中,他熟悉了整个县委机关的运作程序,以及其中最值得关注的环节和因素,开始对资州县委,或者说是对一个县委机关有了深刻的了解和理解,对权力机器的认识无师自通,登堂入室。

    几年后,他觉得自己已经具有某种杰出、隐藏的能力,这个相貌平平、默默无闻的打字员内心开始骚动,跃跃欲试,开始对权力春心荡漾,但是,像他这种没有什么背景,而个人才能一时半会儿又无法展露、无人赏识的人,在这个集中了男人精英的官场上,比比皆是。他要出人头地,谈何容易?最后,陆虎城出现了。

    在经过慎重的思考,或者说是经过了仔细的观察和权衡,他决定押上人生最重的一注,是的,这是赌博,不仅是赌现在陆虎城对他的赏识,也赌以后命运对陆虎城的赏识。

    在县委办公室给陆虎城配备秘书之前,他在某个晚上悄悄去拜访了这位新来的县委副书记。

    他从汇报自己的工作谈起,坦诚自己对机关工作的理解以及这几年来的感受,然后慢慢延伸开来,涉及到资州的人和事,这时候,他悍然出击,毫无顾忌地加以评论……罗四维娓娓而谈,这是他几年来第一次说这么多话,幸好他做了充分的准备,所以能够充分地表达自己的思想。陆虎城毫不费力地看出眼前这位不速之客的才干,同时,也完全明白他深夜造访的意图,没有任何犹豫,当罗四维的话告一段落,陆虎城当场拍板,决定了罗四维的任命,他将亲自向县委办公室要人,让罗四维做他的专职秘书。

    罗四维如愿以偿地押中了第一注。他早考虑过了,其他县委领导,多少都有方方面面纠缠不清的关系,需要关照的人太多,只有像陆虎城这种初来乍到的领导,才有可能选择他这种什么背景也没有,却具有特殊才能的无名之辈,当然,他同时看重的,还是陆虎城毫不掩饰的那种虎虎生气,他认为这个人值得他投资和追随,虽然,他也考虑过这种急于求成的领导,具有巨大的风险,可能带着他一起下地狱。不过,这有什么呢?现在他的境况也并非天堂,最重要的,他不是发牌者,无法选择自己的玩法,能够有一次投机的机会,已经是命运对于他的垂青了。

    正是因为罗四维的加盟,陆虎城能够迅速进入状况,掌握资州官场盘根错节的复杂情况,包括岳清明每年生日聚会这种很容易被人忽略的细节,全部由罗四维这一双善于观察的冷眼提供给陆虎城这位新手,陆虎城如虎添翼。在罗四维的辅佐下,加上胡迁的推波助澜,陆虎城迅速在资州崛起,但是突然间,叶杨出现了。

    这位纪委书记是罗四维从来没有接触过的一类人:强有力的权力背景,一望而知的骄傲和固执,令人凛然的正直和勇敢。他看见叶杨对陆虎城频频出招,作为陆虎城最重要的政治助手,一损俱损的秘书,他却一筹莫展。几个月的时间,除了帮助陆虎城在报纸上反击,他找不到其他有效的解决办法,同时,他认为这种纸上谈兵根本无济于事,像叶杨这种对手——或者从一开始,他就比陆虎城还要深刻地认识到这个人的危险和危害,必须给予根本性的打击,进行毁灭,如果杀人不用偿命的话,他甚至可以考虑亲自去充当凶手。一想到叶杨的母亲,他就只有沮丧地对这个如同披着护体宝衣的巨无霸望而生叹,他只有忍耐、等待和冷眼观望,不用陆虎城吩咐,他就把工作之余的绝大部分时间用在了暗中监视叶杨身上。

    当叶杨和孟涵走到一起时,他把这位女教师也划入他的监视和分析的范畴,他在县里找到一位线人,虽然这位沾沾自喜的县委副书记的秘书的朋友自己并不明白他只不过是一只无线的摄像头,在每周一次例行的闲聊中,罗四维得到了一个令人恐怖的消息:孟涵似乎正在调查刚刚发生的开发区死人事件。他可能是资州第一个知道胡迁和陆虎城隐秘关系的人,作为秘书,陆虎城要隐瞒这一点几乎是不可能的,同时,通过他对罗四维的考查,他认为可以让他知道。罗四维完全明白孟涵舞剑所指,肯定是陆虎城这位沛公,孟涵的行为本身就令人恐惧,这个行为的意义更令罗四维感到害怕:那么,叶杨也掌握了胡迁和陆虎城的关系?或者,仅仅是一种猜测?但是,哪怕是猜测,也可能让这位纪委书记走到正确的进攻方向上来,他们必须阻止他。罗四维深深地体会到了一位小人物在权力舞台上的艰辛和无奈,李天卫

    的建筑公司在开发区的所作所为,他早就感到深恶痛绝,并非因为他的正义感,而是担心城门失火,殃及陆虎城和他。他委婉地提醒过陆虎城,但是他的领导置若罔闻,他只好闭嘴,而现在,他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他立刻向陆虎城汇报。

    陆虎城暴跳起来,感到真正的愤怒,也感到真正的恐惧。经过十分钟对叶杨毫无保留的诅咒和发泄后,县委副书记的情绪才暂时平静下来,跟他秘书进行了认真的讨论,半个小时后,陆虎城让罗四维加强对孟涵的继续监视,离开了办公室。罗四维知道他肯定是去和胡迁见面,商量应付这场危机的办法。

    这一天,陆虎城和胡迁经过长时间认真细致的讨论,设想了各种可能出现的问题和结局,考虑了各种可能出现的变数和应变措施,完成了一个尽可能周密尽可能凌厉的战斗方案,在这次密谋的最后,陆虎城提出了一个附加的要求,显示了这并非是他一时心血来潮,而是早有准备。“这是我个人奉送给这位优秀干部的敬意。”陆虎城恶狠狠地说。

    这让胡迁感到意外,他虽然不是官场中人,但也知道对于一位政治人物来说,愤怒和私人仇恨是最无意义最愚蠢的行为。当然,他不会拒绝陆虎城,而且对于整个计划来说,增加的难度并不大,然而它让胡迁心中觉得非常别扭。他虽然是一位黑道大哥,但身上还带着某些黑道混混古老的传统和原则,对他来说,他对叶杨个人并无恶感,甚至还带着相当的欣赏,他对付他,仅仅因为叶杨危及他的利益,哪怕他必须将他置于死地,也没有任何个人恩怨,不会带上任何个人的强烈感情。陆虎城显然有些过分,虽然可能是因为情绪一时有些激动,然而似乎也是他某种本性的流露,这让胡迁产生警觉,或者,他和苏裙

    都要重新认识这位县委副书记。从这个时刻开始,陆虎城、胡迁、罗四维、李天卫和那些建筑公司的黑道混混全部开始行动起来,展开了一场对叶杨和孟涵的围剿,不再像从前那样温和,把守着某种尺度,而是毫无顾忌,只求达到目的,是决战。

    陆虎城首先亲自出马,他要搞定的人物是罗小丽。岳清明不用考虑,他们现在是政治盟友或者说是政治利益共同体,虽然在这场招招见血的权力斗争中,他可能老练和油滑地采取保守的观望主义,隔岸观火。但是罗小丽是资州新崛起的已经无法忽视的另一股政治力量。

    他以前一直看不起这位常务副县长,无论个人能力和个人操守,岳清明也是如此,甚至可能市委也是这样的——否则资州县长的空缺就不会一直几个月悬而未决,可是突然之间,这位经济上和个人作风都有问题的常务副县长苦尽甘来,几乎要绝望的时候突然被提拔成正职。因此产生了两种广为流传的说法,一种比较靠谱,也上得了台面,据说是市委书记霍琛为了平衡各方而采用的中庸之策,另一种就像是八卦或者是谣言,说霍琛跟罗小丽有了某种暧昧关系。实际上,岳清明和陆虎城对后一种说法都是嗤之以鼻:像霍琛这种志存高远的官员,除非脑袋发昏,怎么可能在这种时候、这种地点犯这种错误呢?何况还是罗小丽这种对象!

    罗小丽是有几分姿色,年轻时可能对大多数男人都具有杀伤人,但是岁月不饶人,她已经开始中年发胖,眼角有了无法掩饰的皱纹,这还不足以让好色的男人们望而却步,最能够让男人们死心的是一旦她开口说话,那种多年基层干部熏陶出来的粗鲁本性就会暴露无遗。

    陆虎城不速而至,直接闯进了县长的办公室。罗小丽正在和她的秘书黄娜讨论着什么,脸上的微笑显示肯定不是工作,而是普通女人经常讨论的有趣话题。看见陆虎城,她有些吃惊地从办公桌后站起来,然后示意她的秘书离开,笑着说:“陆大官人,今天怎么有空来我这小庙?”

    这句调侃的话,表露了这位县长春风得意的心情。陆虎城依仗岳清明的支持,一向目高于顶,政府这边给他起了这个绰号,暗讥他自以为是,认为自己才是“大官”,现在罗小丽直接用这个称呼来跟他开玩笑,明显在强调她跟从前不同的身份,她是政府这块的主人。

    人生恨事,对于官员来说,莫过于出现某个空缺,最后得到提拔的人不是自己。现在陆虎城对于罗小丽的感觉就是如此,但是今天,他必须抑制自己的嫉恨,对这位以前被忽略和冷落的同僚怀柔,施发善意,甚至,献媚。

    “叶杨。”陆虎城直接地回答。这似乎表露他今天的坦诚相待,但在实际上,这是他的自信。对于这个女人,他从来不把她当对手,任何时候,他认为自己都可以把她用自己设定的方式进行揉搓,他对此信心十足。

    “又跟叶书记怎么了?他迟早要走的,你何必总跟他过不去。”罗小丽笑着劝慰,毫不掩饰那种事不关己的轻松,她的关心更像是一种虚伪的幸灾乐祸。

    “是他要跟我过不去。他和我们不是一样的人,他是君子……”“打住!”罗小丽做了一个暂停的手势,“是你跟他的事,怎么变成我们了?还有,他是君子,那陆书记意思就是自甘小人了?”“是我们,是我和你。”陆虎城肯定地强调自己的分类,“罗县长,君子和小人它们本来的含义是这样的:君子,就是君之子;小人呢,庶人之子叫小人。”

    他首先得对他们三个人进行某种定性,区分他们跟叶杨的差别,让这位女县长产生某种认同感和归属感。

    “反正我不喜欢小人这个称呼。”罗小丽撅起了嘴,用撒娇掩饰自己的无知。这种化解尴尬场面的技巧,是女人天生的本领,但她已经不知不觉中服从了陆虎城的分类,或者说,她心中,本就一直是这样分类的,“你不如说,他是贵族,咱们是草民。但是草的生命力强吧?野火吹不尽,春风吹又生。很多时候,越是低贱的东西,生命力反而最强。”

    “罗县长高见。”陆虎城口是心非地赞扬。“但是这跟我有什么关系?他叶杨也管不着政府这边的事。”罗小丽这时恢复了一些本位思考。陆虎城阴沉地笑:“政府机关这边每个月都要报两百元的误餐费,这合理吗?去年到今年打那些白条,专项资金用到哪儿去了?卖户口整个过程就是完全干净的?还需要我说更多的吗?罗县长应该不会没有觉察到我们这位纪委书记这几个月的工作方向吧?”

    罗小丽的表情僵硬起来,陆虎城乘胜追击:“现在很多人为什么还能够安稳地坐在政府办公室里办公?是因为我们的纪委书记现在还没有取得突破!叶杨现在的困难是什么?是他对资州不熟,是他失道寡助,所以他的工作进展缓慢,但是一旦他慢慢熟悉情况,或者得到某种帮助,比如某些熟知情况的官员感觉到他可能取得最后的成功,就会倒向他,就会向他提供线索,跟他合作,最后,你们这群腐败分子就会被一网打尽。”

    他用夸张的凶恶表情说得咬牙切齿,这缓和了罗小丽的情绪,她呵呵笑了起来,重新恢复了镇定:“首先,我要纠正陆副书记的一个口误:我不是腐败分子,其次,我认为陆大官人是在对我进行恐吓。”

    “我不是危言耸听,我是真心为您着想。”陆虎城表情前所未有地诚恳,语气也是如此。他是坐在罗小丽办公桌前的椅子上,罗小丽站在他的面前,他伸手在罗小丽丰满的臀部拍了一下。

    这个唐突的动作让罗小丽脸色一沉,但是立刻转为思索的表情说:“谢谢您一片好心。我看,你这是真心为自己着想。”

    她并没有因为陆虎城刚才的骚扰而拉开他们之间的距离到安全位置,而是靠坐在办公桌上:“刚才你提到的问题,我觉得有必要为自己辩护一下,腐败,哼,算吧,但也完全可以不算。如果真的要算,该怎么算?大家都这样做,办点儿事,开展工作,总得有很多莫名其妙的阻力,要消化这些阻力,有些时候就得用点儿非常手段。比如,去市财政要钱,哪一次不得雁过拔毛,花上个三万五万?你说这是怎么回事?不花就拿不到钱,或者拖得你焦头烂额,或者,这可以称为官场的生存性腐败,不得不腐败,不腐败就生存不下去。不得不送礼、不得不行贿、不得不……”

    “我真心佩服罗县长关于这个问题的思考。”陆虎城赞叹着,表情诚恳,“我也理解罗县长。这种情况似乎真是这样的,大家都是如此,都这样做,最后,没有人有权力来指责。但是现在,我们清廉正直的纪委书记突然出现了,他像一个灯泡,突然照亮了资州这一块,本来我们都没有穿衣服,赤身裸体,可是大家都隐身在黑暗中,安之若素,现在,我们每个人都无处可逃,无地自容。”

    “虽然你说得不错,但是直到目前为止,叶杨表现出来,还只是你一个人的敌人,你想拉我当炮灰,得找点儿更充分的理由吧?陆副书记。”因为意识到今天他们的见面是一个重要的时刻,他们的对话开始变得直露和直接。

    “那我们来讨论另一种可能性。”陆虎城站了起来,他比她高,略带俯视地看着她,加重了语气,“没有人会为了废除权力而夺取权力。这位纪委书记的最终目的肯定不是资州县长,但他可能做这县长,甚至如果他愿意在这地方待下去,最后可能代替岳书记。这一点我和岳书记交流过,我们都怀着深深的担忧啊,所以我们非常希望罗县长能够跟我们取得共识。”

    罗小丽发了下呆,她并非表面那样大大咧咧、有胸无脑,她也并非别人印象中那样,只是一个俯首听命的女干部,如果她以前没有显示自己个性中强硬的一面,是因为她没有拥有强硬的权力和资本,可是现在她身份不同了,不然陆虎城也不会亲自来笼络她。她明白陆虎城说得对,虽然目前叶杨暂时不会在权力竞争上对她产生最直接的威胁,以后也很可能不会,但叶杨的清廉正直就足以对她所有的一切形成致命的威胁,同时,她也听得出陆虎城的暗示,他身后站着一位县委书记,这算一种委婉的威胁,如果陆虎城目前还可以算作岳清明的代言人的话,他刚才的话几乎可以看成招安书了。

    她嘴唇动了动,一时之间还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做怎么样的决定。她本来心情是愉悦的,一向骄傲自大的县委副书记今天来寻求结盟,这个桀骜的男人向她低头,向她的权力低头,这种感觉实在太美妙了,但是现在,她才发现这把野火很有可能烧到她的身上,她的心情大坏,同时,有些不知所措。岳清明和陆虎城是毫无疑问不能拒绝的,但叶杨背后具有的强力支撑,他母亲跟霍琛的关系,似乎更不应该跟这样一位纪委书记对抗,她感到为难起来,这时候,陆虎城做了一个决定性的动作:他伸出手,揽住了她的腰,用了一点儿力,把她带到自己面前,两个人的身体完全接触。

    罗小丽瞪着这个胆大妄为的男人,他们的眼睛只距离五厘米,几秒钟后,她下了决心嗔怪道:“你真下流!”她的愤怒是真实的,咬牙切齿的,“但是,我决定跟你合作!你知道为什么吗?”

    陆虎城一点儿表情也没有。“因为你可能会跟我上床,而叶杨不会。”她伸手在他裆下抓了一把,然后用力推开了他。陆虎城随势坐回椅中,冷笑着说:“这理由很好。他是一个有政治洁癖的人,而我们都是犯了政治道德罪,所以我们应该同流合污。”

    接下来对付孟涵。这是他们整个计划中最重要的一环,这一次,胡迁亲自出马指挥。

    李天卫找了一位资州本地的兄弟,机灵、英俊,重要的是他跟死者家属中一位远亲熟络。他请这位远亲喝酒,在恰到好处的醉意中,开始进入主题,首先大骂了一通开发区的建筑方,表明自己的立场,然后像法官一样对整个事件进行了剖析,结论是十二万元买一条命,这样交易绝对不公平划算,接着,像文章的起承转合,他转换身份,充当一位时事评论员和政治观察家对资州时局甚至江城政坛进行了深入浅出、鞭辟入里的点评,最后是“合”,得出结论是他们应该继续斗争,捍卫自己的合法权利,实际上,就是要单方面撕毁不公平条约,继续对建筑方进行讹诈。他大言炎炎地分析判断,建筑方根本不敢跟他们僵持和对抗,建筑方就像是一盆菜,随便他们想怎么夹就怎么夹,他们只需要对建筑方简单施加压力,进行威胁,对方就会乖乖地就范。这些夸夸其谈似是而非,但能够唬住这位远亲,同时这位远亲心中郁闷,他认为自己在跟建筑方的谈判中立功甚伟,但是最后的结果除了几句惠而不实的感激,那十二万他可能一分钱也休想染指,颇有功高不赏的牢骚和哀怨,于是他们很快取得共识,必须把斗争进行到底。

    这位兄弟表现了作为朋友的义气,在他的活动下,远亲和纪委书记的女友见了面。正在苦苦寻找机会接近苦主的孟涵和带着某种目的的远亲像地下党一样接上了头,彼此相见恨晚,孟涵得到了她需要的事件真相,而远亲得到了某种模糊的保证,彼此心满意足,后来又见了两次面,远亲送了孟涵一条项链,宣称只值几十块,实际上,他也真是这样认为,因为这条项链是这位兄弟提供的,他肯定认为除非这位兄弟是个傻蛋,对项链的价格,只会报高不报低。

    这三次见面,都被胡迁花大价钱请来的偷拍高手记录下来,尤其最后一次见面,孟涵无法拒绝盛情,他们简单吃了顿饭,但是她被下了药,昏迷的状态下,她和这位兄弟亲密相偎的相片被伪造成功。幸好胡迁出于长远考虑,没有完全执行陆虎城盛怒之下那个明显荒唐的指示,按自己的尺度做了修改,但这足已毁掉两位年轻人纯洁的爱情。

    与此同时,在远亲的不断鼓动下,跟死者有关系的亲属重新组织起来,士气昂扬地准备对建筑方进行再一次敲诈。他没有费多大的劲,这些充满某种热望的家属就像干柴,几点火星就足以燎原,这种敲诈行为相当于无本生意,不成也没有什么损失,何况远亲极力吹嘘,似乎他们去开发区要钱就如去收割一片无主的庄稼。所以,他们去进行这种本来应该剑拔弩张的激烈对抗行为,一个个竟然轻松得如同一次郊外踏青,同时,他们无师自通地明白,这种伸手拿钱的事,没有必要呼朋引众,最后的结果是,他们的小型队伍遭遇了意外的强硬拒绝,一言不合,建筑方以有心对无备,拳脚棍棒之下,所有的家属都受了伤,其中作为代表的三位,包括那位远亲,全部直接送到医院病床,几个月无法独立行走。

    事情开始升级,吃了大亏的家属们进行了广泛而充分的号召,证明了张姓作为一个大姓的优势,组织了近两百人的战斗队伍准备铲平开发区的建筑工地。建筑方毫不示弱,他们在数量上的劣势可以用质量来弥补,如果不是公安方面集合了强大的警力弹压,肯定会酿成一场流血死人的恶性事件。但矛盾只是暂时压住,不彻底解决随时可能爆发大规模的械斗,市委一位副书记连夜从江城赶来坐镇处理这次事件,市委书记霍琛保持着热线关注,市委副书记到达资州第二天,胡迁引爆了蓄谋已久的最后炸弹。

    包括市委副书记在内,资州所有的县级领导都接到了装有孟涵跟死者家属三次见面的相片和有关文字说明,岳清明立刻指示公安局对这位远亲和孟涵进行了传唤,当然那位兄弟早就消失了。孟涵的供词证明举报信并非无中生有,虽然孟涵一再强调她的初衷,但审讯者只看重事实,尤其致命的是,孟涵接受的那条“廉价”项链,现在查证真实价值超过三千元,变成一条绞索。

    岳清明在第一时间召开了除叶杨外的常委会,相片、证词、孟涵与叶杨的关系、叶杨与陆虎城的矛盾构成了一条因果链,事实非常清楚但同时每人都能看出这似乎是一个明显的阴谋。然而急于推诿领导责任的资州两位主官岳清明和罗小丽态度鲜明地强调事实,并由事实进行某种必然的推断:开发区突发的恶性事件,完全是纪委书记的个人行为直接触发,并且不排除其主观上具有这种考虑。其他常委保持了沉默和认可,他们没有理由非要在这种时候发表独特的见解显示与众不同,常委会顺利得出一致的结论,最后,县委书记做总结:“会议认为……”

    这四字提头,是一切官僚的惯用伎俩,以强调是集体智慧进行权力独裁,将来某一天,如果需要,它将堂而皇之地作为免责的呈堂证供。就在这个时候,会议室的门被推开了,一脸激愤的纪委书记出现在那里。

    他冷冷地扫视全场,然后沉声质问:“我也是县委常委,又没有出差在外,为什么不通知我参加常委会?”有一分钟的冷场,然后岳清明慢条斯理地开口说话:“谁也没有剥夺你的常委权利。但是今天讨论的是你的问题,根据回避原则,我们认为你不适宜参加今天的常委会。我请示过古书记。”他向列席的市委副书记点点头。

    古副书记站起来,走到门口把叶杨拉到走廊上,叹了口气说:“刚刚霍书记跟我通了电话,让你马上去市委见他。你坐我的车去吧,就在外面。”

    一个半小时后,叶杨到达市委书记的办公室。“应该知道我找你来是为什么吧?”霍琛微笑着说了一句套话。他需要先缓和一下气氛,叶杨一进门他就感到了年轻人的强烈情绪,这种状态下容易失控,不便开展工作。但是他的努力失败了,叶杨高声嚷了起来:“这是明显的诬陷!我不相信您看不出……”

    “好吧,我相信你是被诬陷,但是这个问题,现在已经不重要了。”市委书记打断了他的辩白,拍拍他的肩,“我已经接到省委组织部的通知,让你立刻回到省城,具体工作再作安排。”他及时调整了战术,直接进入主题。

    这句话把叶杨彻底击蒙了!在这一个多小时的车程中,他一直思考如何为自己进行辩护,如何展开反击,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种结果。就像一个正要奋勇前冲的球员,突然被莫名其妙的红牌罚下,他如何能够接受?他必须要捍卫自己继续战斗的权利。他吸了口气,振作自己,张开双手,但是市委书记及时抢了他的问题。

    “为什么?”霍琛笑笑,“你想问这个吧?作为市委书记,我完全可以不回答你这个幼稚至极的问题,同时,作为一位共产党员,你也完全不应该这样问,而应该无条件地接受组织安排,但是,今天我可以为你破例。我认为,鉴于目前资州的具体情况,无论你是否被诬陷,都已经不适宜继续留在资州工作,因为那样只会进一步激化矛盾。为了顾全大局,所以要把你调离,同时,作为市委书记,我也要尊重资州县委县政府两大班子的集体意见。”他努力让自己的表情显得自如,实际上,他此时的心情,多少也有些不平静,他非常同情这个年轻人,但是他和杨菁都认为,让叶杨立刻离开这个漩涡中心,是最好的选择,也是他这位市委书记处理目前局势的最好办法。年轻人的命运在到达他的办公室前这一个多小时内被反复讨论,最后形成省委组织部的决定,既成事实,必须执行,他现在的问题是如何说服这个年轻人乖乖地听话,不再节外生枝。

    “但是这其中明明有问题,作为一位市委书记,您就能够眼睁睁地看着某些人的阴谋得逞……”叶杨绝望地叫嚷。霍琛不仅是市委书记,也是他的霍叔叔,所以他可以用这种口气进行质问。

    “没有任何人任何阴谋能够永远得逞。”霍琛毫不客气地斥责他,“但是查明事件的真相,那是下一任纪委书记的事。我这样告诉你吧,一个古老的民族,具有顽固的惯性,这不是仅靠几个先行者所能够改变的,需要许多代人去努力。如果你被误解了,或者说是被诬陷了,但是现在从大局出发,需要你做出牺牲,你必须承受,在这个改革开放的转型时期,为了我们伟大的事业,为了党和人民的崇高利益,我们每一位共产党员都必须做好随时牺牲的思想准备,包括你,也包括我。”

    在市委书记的大道理面前,叶杨情不自禁地感到畏缩,无言以对,从小受到的教育和熏陶,也让他失去了所有的反抗力量,他的脸痛苦地扭曲着。

    “你跟你母亲通个电话吧。”市委书记建议说。他没有对他进行安慰,他认为一个男人在成长的过程中,必须接受很多打击,坦然面对生活的考验,虽然现在他会感到痛苦和难以接受,但这种经历有助于他以后成长,成为一位强人,一位真正的权力人物。

    叶杨摇头,他肯定不会打这个电话,如果他一旦打了,就再也不能继续留在这里了。他还想做最后的顽抗和坚持。

    “好吧,我给你看点儿东西,不过,你得有心理准备。”霍琛决定亮出最后的底牌,他本来也认为叶杨应该知道这些情况。他走到办公桌前,从一个档案夹中拿出几张相片递给叶杨。

    相片上的情景虽然不至于不堪入目,但已经足以彻底击溃年轻人,叶杨身体一下子完全失控,完全脱力,僵硬地跌坐在沙发上,呆若木鸡,但是令他异常惊奇的是,他发现自己此时的思维异常清醒和敏捷。

    他首先是想到在他到达这间办公室之前的一段时间里,肯定有很多电话,辗转于他母亲和某些权力人物之间,甚至可能还有比他母亲更高级别的权力人物介入到资州这场小小的风波中来,就是在这些电话、这些轻描淡写的交谈中,他的命运,或者说是一位县纪委书记的命运,就这样决定了。而他,最重要的当事人,却完全蒙在鼓里,什么也不知道,还在饱受痛苦和愤怒的煎熬,准备进行某种现在看来是多么徒劳、触斗蛮争的挣扎,他的命运,早已决定,就捏在那些人手中,像一只蚂蚁之于冷漠的人类,这一刻,叶杨觉得自己是那样的渺小,那样的可笑,那样的凄然,那样的无助。

    他伤感了一会儿,然后开始回忆自己到资州这大半年的所作所为,他开始深刻地反省,似乎从这一刻开始,他才能够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从一开始,他似乎就在不断地犯错。

    他想起陆虎城讥讽他的那句话:没有相应的土壤,龙种也会变成跳蚤。现在,他才认识到,这句话是真理,它说出了他和资州的某种客观事实。

    他认为自己一切言行和品德都无可指责,就像“龙种”,实际上,他以此为傲的所有一切,最后都变成了令人厌恶的“跳蚤”。比如,他不玩牌,更不赌博,然而实际上,像他这种孤身一人,没有家室拖累,住县委招待所的下派干部,有大把的时间和大家“打”成一片,却每每一个人窝在房间里看书、思考,孤傲清高如同晋代名士,他想与所有的人保持距离,所有的人也如他所愿地与他保持了距离,结果他被孤立了,工作很难开展,举步维艰;又比如他不喝酒,更不喜欢应酬,他认为那是一种庸俗的行为,是浪费时间,除了无法推托、必须出席的场合,他宁愿一个人在招待所食堂吃工作餐,而那些场合本是跟基层干部交流沟通的最好机会,他错误地放弃了,所有的错误都导致了相同的结果。

    而他的对手陆虎城呢?只要有必要,他可以随时放下政治明星、县委副书记的架子,跟那些衣着像暴发户言行像高衙内的基层干部称兄道弟,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他跟叶杨一样骄傲,但他能够很好地掩饰这种伤人的情绪,早就学会了伪装这种基本的政治本领,陆虎城远比叶杨懂得如何在资州这块土地上茁壮生长,所以最后他取得这场斗争的胜利是理所当然。

    这是战略上的失误,在战术上,也有很多昏招。他太正直——正直本身不是错,但如果不采取某种柔和灵活的斗争方式,就会酿成灾难,实际上也是如此。他太急于求成,四处出击,把所有的人都赶到了自己的对立面去,像岳清明和罗小丽这两位资州最重要的权力人物,他不应该那么生硬地划清与他们的界限,甚至在某种意义上树他们为敌人。尤其是岳清明这位固执、刚愎的县委书记,资州的一号权力人物。他带着纯洁的理想勇猛冲锋,结果却倒在了陷阱之中,权力这剂刚猛的毒药,应该用柔和的办法灌到对手嘴中,可是他一味用强,最后导致他的理想和现实像木头和铁条一样无法焊接,完全失败。

    “我接受组织的安排。”过了大约十分钟,或者更久,叶杨抬起头,看着市委书记,平静地说。

    “我让小丰送你回去做个简单的交接。”霍琛松了口气,放低声音说。“不用。我不想回去了。我现在就回省城,立刻。”叶杨瓮声瓮气地说,“没有什么交接的。新的纪委书记还没有,我向谁交接?我把办公室的钥匙给小丰带回去就行了,我的办公桌里没有什么秘密可言。只有招待所的书需要给我带回来,有几本是借的。”

    “那好吧,我现在就让小丰先送你去省城。”霍琛说。这个时候,叶杨意外地迟疑起来,他脸色奇特地僵在那里,几秒钟后,他走向办公桌说:“我打个电话。”他按下免提键,开始拨号,他运气很好,陆虎城在他的办公室。“陆虎城你真是个流氓!”叶杨愤怒地低吼。“如果你真是这么认为,那么我只好接受这个光荣的头衔。但是最后,似乎是流氓获得了胜利。”叶杨的计策获得了成功,陆虎城被他的愤怒欺骗了,一下子进入到某种说话状态而忽略了其他,或者说,因为胜利的愉悦心情而得意忘形,丧失了必要的警惕。

    “看看你交往的都是些什么人吧!胡迁,黑道混混;苏裙,出卖姿色的娼妓,只有你们才会用这样下作的招数来陷害我!”叶杨继续低声咆哮,并且开始爆粗口。

    “但是你不能否认他们很有用,你也不能否认这些你所谓的下作招数很有效。”叶杨罕见的失态刺激了陆虎城,增添了他胜利的快感,他不由自主地顺着叶杨的话反击,没有觉察到对手某些话似乎并无必要,意外地掉进了陷阱。

    “很得意吧?”叶杨的声音突然平静下来。“是高兴,如果你认为得意,那也应该是相差无几。”处在兴奋状态的陆虎城还没有意识到仅仅在几秒钟的时间,他的胜利者身份已经完全改变,还在贫嘴。

    “你知道我是在哪儿给你打的电话?霍书记的办公室。”叶杨弹起了免提键,哈哈大笑起来,他实在无法想象电话那端陆虎城此时的表情。

    市委书记在一旁目瞪口呆,无论他再怎么见多识广、城府深沉,还是情不自禁地露出震惊和苦笑:现在的年轻官员们,不会都是这样的吧!但是无论如何,眼前这个年轻人已经开始成长,至少,在这次挫折中,他学会了演戏。

    一个月后,陆虎城接到调令,去市农机局担任党组书记。离开资州之前,陆虎城和胡迁见了面,不发一言地举杯对饮,等到大家都有些醉意时,陆虎城开始说话:“咱们两清了。”胡迁看着眼前这个满眼血丝的年轻人,这个曾经誉满西川的红眼书记,觉得肚里的酒都化为药,满嘴苦涩。这不是他的错,为了搞掉叶杨这样洁身自好、难以收买、难以对付的对手,他们不惜使用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苦肉计。但是现在,所有的责任都被算到他头上,所有的损失都要由他来承担,从此他将失去这个朋友,他在这个人身上的所有投资都化为乌有,而且,这个人可以一走了之,他还必须留在这里,收拾这一个烂摊子——他的工程必须继续下去,很多关系要重新建立,而这一切,现在已经不是仅仅靠花钱能够弥补。

    “如果……”胡迁仅仅说了这两个字,就茫然地呆住,酒杯举在半空中,不知道是想喝酒,还是想说话。

    “如果可以重来一次?如果他妈不是组织部的?如果……”陆虎城哈哈大笑起来,“我倒是想如果有一本官场圣经,那上面一定写着:不可相信无缘无故对你好的人,不可相信电话,不可……”

    深秋了,接下来一段日子,可以肯定,将是异常的寒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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