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猛虎市长 正文 第五章 每一次政治交换,总会殃及一些小鱼小虾

所属书籍: 猛虎市长

    关小予压下电话,施明德如梦方醒!他意识到自己刚才那一瞬间的迟疑给了对方什么样的信息,但是大错已经铸成,无法挽回。毫无疑问,这几秒钟意义重大,不仅对施明德,对于他们操作的整个项目,对于陆虎城和很多官员,对于整个云州的政局都将影响巨大,甚至会波及西川省委,很多人的命运就被这几秒钟改变,很多事情就因为这几秒钟改变了原来的轨道,对于有些人来说,这几秒钟是胜利的起点,而对于另外一些人,则是噩梦的开始。

    施明德发了几分钟的呆,费了好大的功夫才让自己振作起来:这不能怪自己,要怪只能怪那位副市长太过阴险,任何人在当时那种情况下都不可能做出正确的反应。他拨打了和天信证券公司老总朱胜超的电话,十分钟后,他们聚在了一起。但是这一次,不再像三天前相聚时那样悠然自得,从容垂钓,现在,他们成了鱼,有些人已经对他们举起了屠刀。

    虽然有些难受和羞愧,公积金主任还是简洁地把刚才发生的情况向两位盟友做了说明,他没有隐瞒自己的错误——这是关键时刻,任何一点私心都可能导致大局变得更坏。胡迁和朱胜超有些发愣,面面相觑,他们被这个突然出现的意外震惊,甚至忘记他们至少应该责怪施明德几句。关小予是一个他们完全没有列入名单的人,现在突然横空杀出,而公积金这一块正是他们目前最担心的,也正在竭尽全力消除隐患,但是关小予一出手就直捣他们要害,这让他们不寒而栗。

    他们还没有从打击中恢复过来,开始讨论应变之策,施明德接到了市委书记秘书何恒的电话,让他立刻去医院,市委书记蔡松坡要见他。

    施明德脸色惨然,一切都无法挽回了,盖子已经被掀开,看来无法再捂下去了。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无助地看着他的两位盟友,这个时候,胡迁显示了他的强人本色,他笑了起来,虽然表情有些勉强,但的确在笑:“天塌不了。老蔡再怎么说,也算咱们这边的,他不会一下子就下杀手。等陆市长回来,什么问题都能够解决。”

    这种时候,他也不再顾忌,直接挑明自己跟陆虎城的关系——虽然从前大家都非常清楚这一点。他需要用一位市长来鼓舞眼前这位看起来已经被击垮了的盟友。

    他获得了成功,“陆市长”这三个字似乎有一点儿魔力,三个人的精神都振奋了一些,胡迁这时候恢复了正常的思考:“你见了老蔡,只有两个字:扛、拖。坚决否认,拖延时间。幸好今天是周五。一句话,等陆市长回来,肯定会拿出办法来的。”他拍拍施明德,鼓励说。

    “好,就这样。”公积金主任沉默一下,用力地点头。他不知道如何扛,也不知道如何拖,但却知道现在他必须按这位黑道大哥所说的去做,与其说是相信胡迁的话,不如说是不敢让市委书记了解实情。他捏紧了拳,僵硬地离开,一脸悲壮的表情。

    朱胜超苦起了脸,联想到自己很可能遭到相关的政府部门调查,面临各种质询,遭遇人生最严峻的一次考验,他心中百味交杂。他并不缺钱,一位证券公司老总丰厚的年薪足以让他跻身那“一小部分人”行列,这次跟胡迁和施明德联手操作这件事,他没有索取任何私人好处费——就算他们要贿赂他,他也绝不会接受,他犯不着因为这点儿钱而把自己的事业乃至自己的一生都笼罩在某种担惊受怕的阴影中,实际上,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参与这件事,完全是为了公司的利益。

    为了把公积金这一块拿下来,他动用了各种关系才跟施明德拉上关系,最后公积金的钱总算是划到天信来了,这一笔业务他力压群雄,挫败了其他虎视眈眈的证券公司,独占鳌头,但是施明德抛出了附带的条件:一笔八千万的暗箱操作。如果早几年,这种操作根本不算什么,但是现在整个证券市场已经逐渐规范,这种操作已经成为一种被严令禁止的违规行为,他需要承担很大的风险,在请示了天信总部分管西南片区的总裁,认真研究整个操作过程之后,他们决定做这件事。

    虽然违规,但整个过程他们天信公司并不承担任何风险,他们把公积金的钱转给胡迁的大千集团,不用花费自己一分钱,而且到时会收到公积金按购买国债支付的手续费,因为锦绣园区肯定会赚钱,所以也不用担心这笔钱出什么意外,到期无法收回。同时整个操作过程都是在一种绝密的情况下进行,到时钱到抹账,就像一块石头投进湖中,什么痕迹也不会留下。尤其重要的是,这事件虽然只有罗四维出面含糊地指示了几次,但他们都知道这就是陆虎城明确的意思,在云州,这位猛虎市长的意志是绝对不能违背的,所以最后他和天信总部做了这种选择。但是现在,意外出现了,无论关小予是从什么渠道知道这件事——他们并不知道关小予竟然仅仅是凭借灵机一动的猜测,他们有了大麻烦,施明德之后,他也许将是第二块多米诺骨牌。

    就是在这种忐忑不安的等待中,首先是施明德回来了。在这位公积金主任没有说话之前,他们就从他脸上那种如释重负的轻松表情,猜到了他去跟市委书记见面的情况。“关键时刻还是俺老施靠得住吧!胡大哥。”施明德无法压抑自己的兴奋,今晚的局势巨变让每个卷入其中的人都难以沉住气,“你让我扛,我就扛。你让我死扛,我就死扛。老蔡问我,我一口抵了回去:哪儿有这回事!公积金的钱好好地摆在账上,全是按照规定购买的国债,通过了政府的常务会批准并备案。老蔡不相信,俺就理直气壮请他来查,他还旁敲侧击地试探啊、询问啊,但俺早有准备,胸有成竹,按照很早以前就准备好的方案汇报,那是,滴水不漏,如封似闭,最后,老蔡只好乖乖地说可能他听到的消息有误,让我施施然地回来。”

    他重重地拍拍胡迁的肩:“胡大哥,现在我扛完了,拖呢,你看着办吧。反正钱是越快回到账上越好,否则心中总是不踏实。”

    比起沾沾自喜的公积金主任来说,胡迁这位权力圈的外行似乎更清醒得多。他完全明白刚才的会面意味着什么。蔡松坡肯定是接到了关小予的报告,作为市委书记,他必须做出某种姿态,严厉地过问这件事,而当施明德进行抵赖时,蔡松坡并非被他糊弄住了,而是趁机下坡——市委书记肯定会猜到这是陆虎城指使的,当然,他这是故意为陆虎城留下一段缓冲时间,希望陆虎城能够自己把所有的破绽都弥补好。说到底,蔡松坡不会也不愿扮演陆虎城终结者的角色,一心要致陆虎城于死地的是叶杨,或者卢长贵。他长长地松了口气,但心情并没有轻松多少。

    这个时候,这位黑道大哥忧心忡忡地考虑,关小予是否同时把这个情报捅到了叶杨和卢长贵那儿?

    胡迁的考虑是正确的。关小予在向蔡松坡汇报后,立刻想到了这两位陆虎城的对手,借力打力这是最令人赏心悦目的事。经过认真考虑,他选择卢长贵,决定暂时不惊动叶杨。他认为卢长贵来做这种工作会轻车熟路,而人生地不熟的工作组则有可能打草惊蛇,弄巧成拙。同时,他认为叶杨肯定有他的工作计划和进攻方向,他最好不去影响这位监察厅副厅长,这件事,有卢长贵来做,已经差不多了。还有一个原因,他跟叶杨之间,似乎也存在着某种微妙的竞争和戒备。

    接到匿名告密电话,卢长贵敏感地意识到他碰上最好的打击陆虎城的机会了。至于这个告密者是谁,出于什么目的,他现在用不着费工夫去考虑,他只需要弄清楚陆虎城挪用公积金是否确有其事,如果有,单这一条,就足以把陆虎城打入万劫不复之地,而凭他的感觉,这位藐视一切、眼睛只盯着政绩的猛虎市长极有可能越雷池,踩红线。他兴奋地在书房中来回踱步,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现在,他考虑该如何入手揭开这个盖子。

    正常的程序是责令审计局对公积金管理中心进行审计,调查公积金的使用情况,这是人大的监督作用。但是毫无疑问会被那些官僚们拖延敷衍,贻误战机。同时,审计局的人他无法信任,这种关键时刻他必须亲自掌控全局,而且要争分夺秒,抢在陆虎城堵住这个缺口之前取得突破。经过十分钟的考虑,他打电话召来人大副主任冯路和人大财经委处长张吉祥,他决定让冯路出面牵头,成立一个“公积金管理调查委员会”。

    这种特定问题调查委员会是人大常委会为查证某个重大问题依照法定程序成立的临时性调查组织,它是人大对政府工作实施监督的一种重要形式,也是一种法定的调查方式。成立特定问题调查委员会是一项非常措施,有严格的法律程序,一般由主席团提议或十分之一以上代表书面联名,并经全体代表会议决定,或者由主任会议提议或有五分之一以上常委委员书面联名,由常委会全体会议决定,方能组织特定问题调查委员会。卢长贵和冯路很快取得共识,这差不多可以算是人大的主任会议,如果不是因为时间太晚,卢长贵恨不得立刻连夜召开人大常委会全体会议。

    在省里结束了一个工作汇报会,陆虎城接到了胡迁的电话,出于谨慎,他当即示意对方见面详谈。

    差不多就在卢长贵确定他的战斗计划的同时,陆虎城回到云州。陆虎城一直在等蔡松坡的电话,但是令人惊异的是,直到他回到云州,将近两个小时的时间里,市委书记一直没有给他打电话。他不知道这是因为施明德做了顽强抵抗,还是因为市委书记某种难以言说的心理,但是显然,这对他有利,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和蔡松坡都希望把沟通的时间越往后推越好。他跟胡迁打了电话,几分钟后,胡迁到了陆虎城的车上,他们进行了十分钟的讨论,然后胡迁离开。紧接着,陆虎城召来了他的秘书,罗四维立刻拨打了云电老总孔向东的电话,进行了几分钟毫无意义的闲聊。孔向东莫名其妙,正在揣测这位市长秘书为什么这么晚还打这种看似无聊的电话,胡迁的电话及时地打进来,让他立刻明白了两个电话间的联系。电话中,胡迁开门见山,坦率地希望他能够尽快跟大千集团签订融资协议,最好明天就能够进行转账。

    孔向东非常震惊,这次不是恭晓和胡中正这些傀儡,而是大千集团的真正老板亲自出马,同时时间这样迫切,只有一种解释:现在大千集团处于某种紧急的情况。他不知道这是因为一位野心勃勃受到压制的副市长的突然发难,但是他一秒钟也没有迟疑:“好,明天上午九点半,我们在云电集团签订协议。”

    既然已经做出选择,这种时候,更应该表现某种坚定的态度。如果这是一种政治投机,那么现在这种雪中送炭的行为肯定会让这种投机的价值急速地增值。还有一点,他这种老江湖不会不知道,胡迁亲自出马,态度坦诚而谦卑地请求,让他分享他们的危机,这本身就是一种不容拒绝的姿态。

    结束这个电话,胡迁轻轻嘘了一口气,直到这时,他才略略放心。现在,一切都寄希望云电这笔融资了,而且,还有一个时间问题,看谁能够抢在对手前面。幸运的是,因为周末,他们有两天缓冲时间,他们能够找到正当的理由阻止任何人在这两天中对公积金的账户进行调查。

    当然,这需要证券公司配合,接下来,他和朱胜超、施明德讨论了一些技术层面的细节,并对各种可能出现的意外进行了预测,制订应对措施。就当他们差不多认为可以完工的时候,胡迁接到了一个意外的电话,再次把他打入深渊。

    这是江城舞蹈艺术学校的校长刘洋打来的。刘洋告诉他,他得到确切消息,他以前的会计黄青瑜已经向叶杨的工作组进行检举。

    胡迁惊呆了!这些年,已经很少有人和事能够让他激动了,就算刚才施明德在电话中告诉他被关小予抓住了,他也只是感到沮丧和气愤,但是此时,却是实实在在地震惊,还有一些茫然无措。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个女人会在这个时候从背后捅他一刀。他完全明白黄青瑜的分量和她这个行动的意义。虽然,刘洋的话总是有些水分,为了邀功和显示自己能耐而夸大其词,但他提供的黄青瑜到云州跟工作组见面的事情应该是事实,那么,无论她说了些什么,他都不能等闲视之。

    几分钟后,他再次拨打了陆虎城的电话,如实地汇报了这个最新的坏消息。因为知道陆虎城不会在电话中发表什么意见,他直接提出了自己考虑的应对措施:“先处理资金的事,毕竟这才是最重要的。然后,争取在明天,我回江城亲自找她谈谈。”

    这似乎是目前唯一的正确做法,无论黄青瑜是否检举,现在已经无法挽回,而不解决公积金的问题,周一就可能直接宣判施明德的死刑,同时也是大千集团的死刑。他以为陆虎城会保持惯例的沉默,但是最后,陆虎城突然开口说话:“明天见面再说吧。”

    周六的上午。陆虎城和罗四维一早就在办公室汇合,市长指示他的秘书搜集一些有关关小予的工作资料给他。罗四维心领神会,这意味着陆虎城要对这位副市长展开反击,亮出虎爪,他们的敌人名单上将添上关小予的名字。

    每一次大浪淘沙,总会泛起一些小鱼小虾,虽然损失和危机已经造成,但现在必须亡羊补牢。

    他的补救措施就是凌厉反击。防守永远不是猛虎的风格,也是不科学的。军事常识,进攻跟防御相比耗费的资源是一比二十。历史上的天才从来都是把进攻作为最好的防守,比如拿破仑。陆虎城有足够的理由和信心,这位似乎从来没有经过权力实战的科班官员根本不是自己的对手,他将为他的愚蠢和野心付出惨痛的代价。像十三年前的叶杨一样。

    他一边研究这位副市长和他的工作,寻找失误和破绽,一边等候大千集团和云电签订协议的消息。

    这个时候,卢长贵同样也在他的办公室中调兵遣将。他在召集人大常委们的同时,就已经开始向相关单位的负责人打电话沟通,向他们点名要人,他要的人毫无例外都是以前亲手提拔,并且分析还没有被陆虎城招安的官员,他们将成为调查委员会的成员。

    常委们来得很快很整齐,但是计划中的调查委员会成员竟然无法在上午召集,同时下午也很可能有人缺席,这让准备了一番慷慨激昂动员讲话的卢长贵大失锐气。

    这似乎是一种奇怪的现象,每一位人大常委的级别都不低,并且都有过辉煌的仕途经历,很多人退下来时的职务是那些被卢长贵点名的中层干部一生也无法到达的高度,但是听从指挥、召之即来的是这些常委,而不是那些低级的官员。实际上,这很正常,这些常委们,他们一生中大部分时间都手握权力之柄,叱咤风云,当他们离开领导岗位的时候,无法一下子直接从权力的巅峰坠落谷底,承受那种巨大的落差,而人大,就是他们的一个过渡性舞台,一个保护性的缓冲地带。正因为深深品尝过权力的美妙,才倍加珍惜现在每一次来之不易行使残存权力的机会,一旦听到权力的召唤,就会像士兵听到冲锋的号角,踊跃而至。

    而那些低级却拥有现职的官员,大多数像乡下财主一样志得意满,刚愎自用。在他们看来,这种睡觉睡到自然醒的周末因为一次额外的、无利可图却充满风险的工作而牺牲,绝对不划算,虽然,他们无法对抗一位人大主任、前市委书记的权威,或者说无法拒绝一位对于他们有滴水之恩现在希望涌泉相报的“老”领导。他们都不约而同地采用了所有官员最擅长的招术:拖。甚至某些最大胆最无耻也最机灵的官员理直气壮地宣称他们在外地出差,希望这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因此落到其他的同僚头上。

    人大常委会顺利圆满,但浪费了整个上午。对于这些过气的常委来说,再也没有比显示自己的存在和重要性更让他们全身心投入,每一位常委都做了全面周到的发言,从战略性到战术要点,从全国大环境到云州的小气候,理论联系实际,点面结合,风采不减当年,热情却远超从前,当然,他们最后毫无争议地达成统一意见:必须对这种胆大妄为的违法犯纪行为进行痛击,并且要一追到底,揪出幕后指使,不获全胜,决不收兵。

    下午,调查委员会在卢长贵的苦心经营下总算正式成立,立刻在冯路的指挥下展开工作,他们首先联系天信证券公司的老总,但是朱胜超的手机关机,然后直接联系证券公司的值班人员,得到的回答是这两天公司系统正在进行升级,无法查账,同时他们也没有权限,一切只有等到周一开盘。

    这让调查委员会的大多数成员如释重负——卢长贵对于他们虽然有过提拔之恩,但是在他们这个圈子中,永远感恩的人是不存在的,任何人都不能期待别人会因为你过去对他们做过好事,而感激你,只有因为你将来能替他们做好事,而向你微笑。他们都明白人大主任搞的这个调查委员会真正目的是什么,真正要对付的目标是谁,他们没有必要夹在两位大人物之间左右为难,成为最无聊的牺牲品。这种时候,他们依然只能寄希望于所有官僚面临棘手难题时最拿手、最惯例的应对办法:拖,何况现在客观条件似乎也是如此。

    卢长贵的进攻逐步展开的同时,陆虎城的防御也在高速、紧张地进行着。这天上午,孔向东简短地向股东做了一个解释,因为得到报告,天驰集团也有强烈意向跟大千集团合作,极可能用更加优惠的融资方式横刀夺爱,为了避免夜长梦多,他强调必须抢在天驰集团跟大千集团接触之前,尽快签订正式的融资协议。这个意见很容易得到了所有股东的认同——既然是董事会已经通过的决议,时间问题并不重要。上午十点,云电集团跟大千集团正式签署了这笔八千万的融资协议。孔向东向财务经理做了指示,通过特殊的银行关系,下午,这笔钱就到了大千集

    团的账上,然后,再通过隐秘的渠道打到公积金的账上。似乎这时可以确认,在这场抢时间的赛跑中,他们抢到了前面。

    这个时候,叶杨从省城出发,目的地是云州。他晚上回味付伦佑的汇报,有一种异样的感觉:这个叫黄青瑜的女人,似乎有些不尽不实,如果不是付伦佑没有汇报详细的话,那么,就是这个女人有所隐瞒,或者说是别有企图。

    她想借力打力,用工作组来对胡迁或者陆虎城进行某种讹诈?叶杨觉得事情越来越复杂,因为工作组进驻云州,引发了很多人和事的连锁反应,如同那句古词所写: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这种情况可能是好事,也可能对工作的开展起到负面作用。如果这个女人真是这样打算的话,他更应该趁早跟这个女人见面,摸清她的底牌,最好能够说服她坚定地站在自己这一方来。他不能让胡迁或者陆虎城觉察到,跟她达成某种协议后再采取行动,他必须要抢在对手前面,想到这里,他无法再悠闲地待在省城,决定提前结束周末,亲临一线督战。

    同时,还有一个原因,他想跟孟涵见面。十多年来,他们音讯两绝,不是无法联系,而是彼此压抑自己的情感,或者说是保持某种尊严,但是,突然之间,他们之间的那层隔膜捅破了,他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非常想见到她。也许,他们再也无法回到从前,但至少,可以像两位老朋友一样聊聊天、谈谈心,问候彼此分别后的生活。这种强烈的愿望就像一间黑屋,那么久的沉寂封闭,但是突然之间,一丝阳光透了进来,就再也无法阻挡整间屋子的豁然开朗。

    离开省城之前,他跟省纪委书记何克平通了电话,简单地汇报了一周的工作情况,隐瞒了目前取得的突破。他已经能够沉得住气,没有急于向领导邀功显能,实际上,他现在的确也没有取得什么真实的成绩,不值炫耀,十多年前他跟陆虎城那场交锋教会了他很多东西,他只是要求纪委书记增派一位脾气好的女同志前来云州协助工作,她将专门应付“11·7事件”遇难者的家属。这是他们现在面临的最大、最直接的困难。

    到达云州后,叶杨调阅了付伦佑昨晚做的笔录,半个小时后,他沮丧地发现,虽然看起来,这份笔录提供的情况完全可以致陆虎城于死地,但是实际上,什么关键的证据也没有,只是一家之言,最多,只是线索,要让它变成某种指控,还需要大量的物证和人证。

    他让付伦佑跟黄青瑜联系,如果可能,他准备马上跟她见见面,但是这个女人的手机关机。

    他们把电话打到她的会所,得到的消息是她陪同几位客户去了邻市一个风景区度周末。

    这个女人不寻常!叶杨认识到自己在省城的思考是正确的,她在待价而沽。她的真实用意并非是真想向工作组反映什么情况,揭发胡迁,表现一位公民的正义感和责任,而是想以此对这位黑道大哥进行某种威胁,从而到达只有他们之间才清楚的隐秘目的。但是,他现在该怎么做?

    他考虑了很久,才压抑住自己立刻去江城寻找这个女人的冲动,他不再是鲁莽的年轻人,不会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一条线索上,如果这个女人不想让他们找到,那么,他们费再多的工夫也可能是徒劳,当然,必要的工作还是应该做的,他让付伦佑给会所的工作人员留言,然后,再跟江城纪委联系,请他们提供一些有关黄青瑜的个人资料。

    这一天,蔡松坡耐人寻味地保持了沉默,没有跟陆虎城联系。虽然,陆虎城在很久以前就做好了如何应付市委书记的准备,他会向他交底,他准备了充分的理由和苦衷,足以说服蔡松坡,至少,会让他跟他站在一起,替他做遮掩,但是现在,因为胡迁仓促之间做出的决定,因为施明德的死扛,他只有在坚决否认这条路上走到底。他一直坚持的“电话原则”让事情跟他最初的预想有了一些变化,也把这场权力战争引向了另外一个结局。

    华灯初上的时候,叶杨找了一家雅致的茶楼,然后拨打了暗中得到的孟涵的电话。

    在等待的这十多分钟里,他的表情有些发呆,很多人和事像潮水一样泛滥起伏,不断地冲击着他内心那道堤坝,又似乎什么都没有想,脑海里一片空白、茫然。茶楼开了夜灯,灯光昏黄朦胧,叶杨的座位背对着门口——这是他故意选择的,他知道如果他换个方向的话,他的眼睛会一直盯在那儿,完全暴露他的内心情感,被服务生取笑。

    然后,孟涵进了茶楼,似乎有一种心灵感应——一如他能够听出陆虎城的脚步声,叶杨回过头,孟涵缓步向他走来,暧昧的灯光照着她苍白的脸庞、淡蓝衣裳。

    叶杨站起身,他们静静地对望一眼,静静坐下,时间似乎在这一刻凝止,两个人默然相对,长时间的无语,没有动作。服务生走过来,她被两个人异样的沉默影响了,呆立了一会儿,决定暂时退下。

    他和她长时间地凝视着,渐渐地,似乎有一种东西在他们之间缓慢地复苏,光阴流转中凝结出的滴滴喜悦在相见后开始悄然地汇集,最后成潮,汹涌翻滚,将两人淹没震荡。“你看起来没有什么变化。所以说男人都不会显老。”似乎为了掩饰内心的激动情绪,孟涵轻轻开口说。

    “你也没有……依然美丽,一如从前。”叶杨轻轻吁叹,凝视着她的脸、她眼角的细细皱纹,目光中流露出真实的、控制不住的爱怜。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孟涵轻叹,拂了拂头发。“对不起。”叶杨迟疑了一下,不知道怎的,这句话就从他的嘴中滑了出去。

    然后,他开始无声地苦笑。是的,这似乎是他一直最想对她说的一句话。当时他那样负气而走,固然是因为仕途挫折,但也有她不雅相片的原因,但是,几天之后,他就想明白了,那是阴谋,她也是受害者,至少,那不是她的错,并且他要负一定的责任,可是,自己为什么竟然无法再鼓起勇气去找她呢?

    “在金钱与爱情面前卖弄自尊,是最愚蠢的事。人其实很难真正自由,锁住人的,往往是自己。不知不觉,我们不是做了感情的奴隶,就是事业的婢仆。”孟涵轻轻说,听不出是在安慰他还是在责备他。他不知道这两句话来自亦舒的小说,否则就会明白她已经变成了一个彻底的爱情怀疑者,或者说,她已经不再相信爱情。

    “我年轻的时候太好胜,总是露出一副咄咄逼人的强人形象,但是实际上,我内心并不比一般的女孩子坚强,我也跟她们一样脆弱,渴望被人收藏好,妥善安放,细心保存。免我惊,免我苦,免我四下流离,免我无枝可依,但是……对不起。”叶杨喃喃地说。

    “但是那个人,我知道,我……他永不会来了。”孟涵淡淡地说,眼中无爱也无恨,不知她的心中,是否也是如此?但有些话,是今天必须要说完的。

    “对不起。”叶杨低下了头。

    “后来,我告诉自己,任何人都无法在原地停止不动,她总要走陌生的路,看陌生的风景,听陌生的歌,然后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她或者会发现,原本费尽心机想要忘记的事情真的就那么忘记了。当你永远都留不住一个人或一件事时,你所能做的只有永远留住记忆!”

    孟涵没有看他,她缓而有序地说,似乎这些话被她像衣服一样折叠整齐,存放在她心里,现在一件件地拿出来给他看。

    “对不起。”叶杨似乎只有这一句话。他低下头,用双手捂着脸,不愿让她看见他脸上痛苦的表情。他想起沈从文那一句:“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泪水充满了他的眼睛。他从没有对哪个女人有过这种感情,包括他妻子,现在,他终于清楚地知道,在重新面对她的这一刻,那时候,他对她的感情,一定就是爱情,而且,这种感情现在还存在着。眼泪在他眼眶中越积越多……时光如酒,那杯里浸泡过的美好与溢出的忧伤古今皆同,似乎隐约有个旋律响起,忧伤得像暗夜的月光,优美得像娇艳的玫瑰,如氤氲袅袅飘荡升腾,他的心收紧了,在绞痛,就在他难以忍受的时候,旋律戛然而止,如同被利剑拦腰斩断。“我有事要请你帮忙。”孟涵说。

    叶杨抹抹脸,抬起头,孟涵脸上的表情已经冷下来,变得严肃:“我一个表亲在佳美食品公司做质检,就是以前的云州肉联厂,他有一份资料委托我交给你。”她从手袋中掏出一份文档递给叶杨。

    叶杨呆呆地接过去,情感的麻醉开始退去,慢慢恢复一位纪委官员的思考,没用多少时间,他就得出了结论:因为是在云州,因为他的对手是陆虎城,因为他现在的身份,他几乎可以肯定,这个检举背后有陆虎城的影子,虽然他一时还无法想到他的真实用意。他感到非常的伤感和无奈,或者说,还没有从刚才的气氛和情绪中拔出来:陆虎城依然是从前那样,依然是这种套路,历史有时相似得让人心碎。

    “好,我一定会把这件事调查清楚的。”他伸手接过那份文档,压在自己肘下。

    不是因为歉疚,更不是因为他没有看穿陆虎城的机心,他这样做是因为他决心迎接对手的挑战,同时,还有一位纪检干部的职责,义不容辞。这一点,十四年前如此,十四年后,也是如此。“你认为这是陆虎城的阴谋?”孟涵突然问。叶杨微微一惊,然后点头。十三年不见,她也不是从前那个幼稚的女孩,她也会思考分析。“你认为呢?”他苦笑。这实际上已经回答了她的问题。

    “那么,你是不是该看看四周是否有偷拍我们见面的摄像头?”孟涵说。“如果他们要偷拍,那么就偷拍好了。”叶杨无谓地一哂。这句话似乎表明了他对她的感情,但同时更表明了某种客观存在的事实:因为不可能,所以不在乎。

    突然之间,有一个念头同时闪过他们心中:不再是从前。就像张爱玲在小说《半生缘》结尾时的那声长长哀叹——我们都回不去了。

    实际上,在这个时刻,回不去的人肯定也包括这场权力战争的主角陆虎城、胡迁,还包括身不由己的蔡松坡、罗四维、关小予、施明德、朱胜超,甚至包括何恒、李博、马维仲、胡中正、苏裙、喻中孚、许挺,还有自动参战,参与这场豪赌的卢长贵、孔向东、邵光。

    当然,还有一个人:甄擎。经过一个晚上的奋战,他写好了那个帖子,早上三点,上床睡觉,中午十二点起床,这是他的标准作息时间,下午去江边喝了会儿茶,跟从前一样,有两位师院的女学生作陪,但这一次有点儿不同,整个过程中他常常心不在焉地走神——这是他的一种思考过程,晚上请两位女生吃了简单的洋快餐后,他把她们送回了家,而不像平时那样享受一个歌舞升平的夜晚甚至一个纯粹肉欲的长夜。回到家,他打开电脑,最后一次对那个帖子进行编辑,然后,他登录自己的用户名,上传。

    虽然甄擎是强华论坛公认的第一牛人,但这个标题为《从“镭钴验贪”说起》的帖子相比他以前动辄手援天下、指点江山的大气磅礴,气势汹汹,仅仅着眼于局部和很多人不太喜欢的技术层面,一开始并没有引起热烈的反响,远不如他以前的帖子受欢迎。

    甄擎完全想象得到,一点儿也不沮丧,这仅仅是他的一个铺垫,或者说是抛砖引玉,他昨晚就准备了充分的后续手段,他计划从这个帖子开始,写一个系列,经过层层迂回,最后汇集起来形成某种舆论和结论,在理论上对陆虎城进行致命的围剿。看起来有些可笑,一位在全国乃至所有关心时事的华人中鼎鼎大名、炙手可热的时评家,最后的战斗目标竟然是一位区区的二级城市市长。看起来不太对称,但是抛开网络的特殊性,在现实生活中,他和陆虎城又是另外一种不对称的地位,或者,这就是网络和现实不同的奇妙之处。

    甄擎的帖子贴上去不到两个小时,突然被删除,同时,“时非我”这个ID被禁言五个小时。

    甄擎发贴的时候,胡迁跟陆虎城再次见面。落实了最重要的资金这一环节后,胡迁要连夜赶回江城,亲自去对付黄青瑜。

    这些天来,他们已经多次私下见面,对于一贯小心谨慎的陆虎城和他自己来说,都是非常罕见和不愿意的,但是,这是非常时期,无可奈何。

    “你为什么要去惊动这个女人?你觉得我的承诺不会兑现?今天钱不是到账了吗?你这样乱想办法,到处乱碰,就像一条带着伤口四处晃荡的小鱼,只有一个结果,把鲨鱼引来。”陆虎城首先表示了他的强烈愤怒。

    昨晚,他听到胡迁的报告,就明白了这是为什么。因为黄青瑜在江城华兴集团做财务总监,华兴集团是一家势力雄厚的外资企业,胡迁肯定是为了融资向她做了某种可能性咨询甚至某种违规的请求。因为胡迁的身份特殊,黄青瑜拒绝他之后肯定心中非常不踏实,她担心胡迁为了达到目的对她采取某种行动——而这种行动,根据她对胡迁的了解,一旦他真的实施,她几乎无法抵挡。女人总是会这样考虑问题的。为了消除这种危险,她索性主动出击,反过来对胡迁进行威胁,在这位黑道大哥出手之前就打消他的念头,所以,她选择了叶杨的工作组。

    面对陆虎城的指责,胡迁无言以对。他自然不能把心中的隐秘思考和担忧告诉这位“盟友”。“不幸中的万幸,看起来她还没有对工作组说什么真正有杀伤力的话,仅仅只想利用工作组来威胁我,让我住手。”他温和地说。

    “那么,她手中握着的底牌是什么呢?胡总,你说说老实话吧,当年你有什么不法行为被她拿着?”陆虎城讥笑。

    “她拿着的是我和你,有二十万,是她亲自经的手。”胡迁声音突然加重,表情在那一瞬间也变得凶恶起来,但是,也只有一瞬,跟着他又恢复了那种惯常的冷漠。

    陆虎城脸上闪过错愕的表情,那一瞬,面对胡迁不经意流露的本性,他有些惊惶,还有些恐惧,但是紧接着,是无比的愤怒和后悔:自己当时为什么要收那笔钱?是因为觉得胡迁还有利用价值?因为自己对于未来的不自信?还是因为畏惧这位黑道大哥而不得不接受,不敢立刻撕破脸?或者,是因为另有所谋,另有所恃?但是这一切现在看来,都极有可能是作茧自缚,弄巧成拙。两个人沉默起来,看着前方。他们是在陆虎城的车里见的面,因为空间狭小又紧闭着车窗,两个人现在都觉得非常气闷。“不用再指责我了。反正,这是我的错误,我从前错误地信任了一个女人。

    反正,现在她已经做出来了。”最后,还是胡迁叹着气先开口说话,承认自己的理亏。

    “那么,你准备如何对付她?”陆虎城面无表情,但很快地接了话。他也不想现在跟这位黑道大哥理清什么,至少在目前,他们必须同进同退,最重要的,是必须搞定黄青瑜。他暂时还不想引爆她。

    “这是个精明、庸俗、势利的女人,为了利益敢于做任何事,在这一点上,她并不比任何一位最亡命的黑道混混逊色。当年我把她从垃圾堆中捡了出来,最后她却要沾我一身的污泥。”胡迁开始恶毒地贬低敌人,试图减轻他们之间那种不太愉快的气氛。

    “为什么不说是她慧眼识英雄,从一大堆草莽中选择了你?人家当时年轻貌美,又有文凭,能力也非常出色,拜倒在她裙下的人,比比皆是,我都知道很有几个江城的有钱人想请她,结果她却选择了你那家小公司。”陆虎城冷冷一笑。

    “因为她知道我那家当时的小公司最终会成为江城最大的大公司。”胡迁笑,不是得意,而是无奈。

    “但她终究还是个女人,因为你没有接纳她,就反目为仇。我一直奇怪,那时候你刚好又是一个人,为什么不可以收下她?女人,在某种意义上来说,都带着某种被虐情结,你不对她坏一些,狠一些,她就……”

    “现在不是讨论女人,也不是讨论对错的时候。”胡迁打断了陆虎城,“我是真拿这个女人没有办法……”

    “你不是黑道大哥吗?”这次是陆虎城打断了他。“暴力只对于那些对暴力无知的人,才能够产生威胁,她对我太了解了。”

    胡迁怪怪地冷笑,“除非你要逼着我杀人灭口。就算我敢做,也行不通,她不会不防着这一手。”

    “她有个女儿。”陆虎城突兀地说。“不,我已经决定不再刺激她,我跟她仔细谈谈。”胡迁坚决地摇头,“我准备向她妥协,我会跟她谈条件,出一个她无法拒绝的价钱,让她乖乖地闭嘴。”“怜香惜玉还是心怀歉疚?如果她要你跟她结婚呢?”陆虎城恶作剧地笑了起来。

    胡迁再次停顿。他转过头去看陆虎城。今晚他们的对话似乎有些不同寻常,非常的赤裸和伤人,他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但是这时候他已经无法扭转这种气氛,他再次叹气,摇头:“我们都回不去了。”

    这是句文艺腔的话,用在这里,再恰当不过,同时,还具有某种双重的含义。两个人脸上都微微露出古怪的表情。

    胡迁继续叹气,接着说:“你丢的东西已经有了一些线索。有两个做这行的老手这一阵突然从云州消失,这种反常情况只说明一个问题:他们做了大案。所以我认为你丢的东西很可能跟他们有关。当然,也可能只是碰巧,他们根本就没有做这件事。我现在还无法找到他们。我已经托人给他们带了话,也给他们家人打了招呼,如果真是他们做的,至少可以让他们放弃某种莽撞的行为,不会产生大的不良影响,当然,他们可能会要一些钱,那算我们为他们的专业才能付的报酬吧。”

    “你有把握?”陆虎城脸色严肃起来,好一会儿才涩声问。胡迁笑笑:“我说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你信吗?”陆虎城摇头,胡迁又问,“我说一点儿把握也没有,你信吗?”陆虎城冷哼一声。他们都不再说话了。

    胡迁回到了江城,跟一直在等他的刘洋约了地方吃宵夜。令人意外的是,这种时候,刘洋居然不是一个人赴约,而是带了两位漂亮非常的学生一起。身材高挑,举止规范,一看就是经过长期的形体训练,明眸善睐,顾盼之间洋溢着诱人的风情,一点儿也没有学生的拘谨和清纯,成熟得无法想象她们只有十五六岁。胡迁沉下了脸,刘洋急忙赔着笑解释:“就是她们在瑜伽会所打工。”

    胡迁听懂了他的意思:消息就是她们从黄青瑜那里听来的。这让他更加确定了自己的判断:黄青瑜只是在讹诈他,而不是真想与他拼个鱼死网破,否则,这种消息,怎么可能让两个学生听到。胡迁捺着性子陪她们吃了半个小时的宵夜,让他的司机送她们回学校,然后才开始与刘洋讨论正事。

    当年在资州,时任资州广电局网络中心主任的刘洋因为在柠檬节的突出表现被提拔为广电局副局长。当时的江城市常务副市长孙承乾做了明确指示,具体执行是分管宣传的资州县委副书记陆虎城,所以刘洋义不容辞地把自己划到陆虎城旗下。叶杨和陆虎城两败俱伤,双双离开资州,并没有影响刘洋从从容容地做了三年广电局副局长,后来岳清明退休,孙承乾调离江城,失去了靠山的刘洋也没有就此颓废,而是依靠手中的美女资源另起炉灶,跟江城分管文化宣传的市委副书记建立了合作关系,调到了江城文化局,先是艺术馆馆长,后来提拔成为文化局副局长,兼任舞蹈学校的校长。当初他选择后面那个兼职,是因为那里有丰富的美女资源,同时经济效益也不错。

    那位市委副书记被双规后,殃及池鱼,他及早就退居二线,失去了副局长的职务,只还挂着舞蹈学校校长职务,兼职变成专职,毫无疑问,如果不出意外,这个职务极有可能成为他这一生工作的终点站,他将老死于此,而与年龄、能力无关。同时,因为有那位市委副书记的前车之鉴,这几年江城的市级领导非常注重个人形象和生活作风,拒舞蹈学校的美女而不沾,断了他故伎重施东山再起的妄想,最要命的是,这几年招生形势越来越严峻,舞蹈学校效益每况愈下,除了基本工资是财政拨款,连他这校长也几无额外的灰色收入,一句话,这几年这位刘校长混得非常寒碜。这也是为什么他得知黄青瑜的消息后,立刻如获至宝,抢着向胡迁报告,或者,这也是黄青瑜为什么会选择他来作为这个传声筒的原因。

    具体经过是这样的:黄青瑜在会所里跟两位学生闲聊,但是话题不知怎的就转了,黄青瑜宣称她要检举揭发江城一位黑道大哥,她担心如果遭到报复,她的美容会所可能开不下去。她想请她们帮帮她,如果她出了意外的时候,她们帮她照料生意,似乎是无意中随口,她又说,她的检举可能把她们的校长也牵进去。接下来,完全如同黄青瑜的预料那样,这两个学生立刻向她们的校长汇报,最后这个信息如愿以偿地到了胡迁那里。胡迁听完刘洋略带夸张的叙述和自作聪明的分析,沉思有顷,然后说:“以后这种事不要带她们来。不仅是她们,不相关的外人都不能带。”他和陆虎城之间的对话,总是点到即止,因为彼此能够完全领悟对方的隐秘意思,但是刘洋显然不具备那种素质,同时,他也用不着对他客气,必须直接、赤裸地戒令对方,否则这位已经成为权力场中一位痞子的刘校长,很可能为了某些毫无用处的虚荣,影响到他和陆虎城。

    “我以为胡总会看上她们中哪个,有可能还是处女。”刘洋无耻地谄笑。拉这种皮条是他这么多年来驾轻就熟的特长,他认为男人们在这一点上,总是有弱点的,他总希望从这一点上突破对方,而且,他也不乏成功的案例,但是,胡迁似乎是一个特例。“你以后如果还想跟我做朋友,就再也不要在我面前来这一套。”胡迁脸沉下来,声音很冷,似乎带上丝丝杀气。刘洋身子畏缩了一下,再次露出谄笑:“袖子还好吗?”他虽然有些惧怕这位黑道大哥,但他也不是没有底牌。胡迁沉默了几秒钟,脸色缓和下来:“老样子。刘兄弟,有些事胡哥不会忘记的。你需要我帮忙的时候,打个电话,我手下的兄弟就是你的人;你需要用钱的时候,十万八万你尽管开口;如果你觉得自己仕途上还有发展的余地,我也会想办法助你一臂之力,但是现在是非常时期,有些事你也听说了,你知道该怎么做的。”

    “我知道,我知道。”刘洋答应连声。虽然对方态度恶劣,比文化局长训斥他还不留情面,但是刘校长没有丝毫不快,不以为悖。或者说,他无可奈何。他这样的年龄和经历,已经无法再起炉灶,进行新的政治投资,他只有把他最后的赌注,都押在胡迁或者说是陆虎城身上。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也是一个再也回不去的人了。

    这个时候,强华论坛已经开始酝酿一场风暴。虽然因为夜深,因为是周末,在第一时间知道这个删贴事件的坛友并不多,而且甄擎在最初的错愕之后,不怒反喜:这是一件好事。他及时地调整战术,决定等他的ID恢复发言后用主ID进行反击,他一改平时的作息习惯,准备先好好睡一觉,十个小时后再进行他的“权力”战争。

    他在他的QQ读者群和专题群中做了简短的广告,在MSN上也做了通知,看起来,删贴意外地帮助了他,他似乎不需要做那么多铺垫,写那么多系列帖子,可以比较方便地由这个删贴直接切入主题,取得比他预想更好的效果。

    山雨欲来。

    第二天中午,胡迁跟刚刚返回江城的黄青瑜见了面。黄青瑜不能像躲工作组那样对付胡迁,对这位黑道大哥进行威胁,让他乖乖坐到谈判桌前来,本来也就是她的计划和目的。这一对曾经的情人见面,远远不像叶杨和孟涵的重逢,他们之间曾经的情愫早已荡然无存,剩下的,只有残忍而冷酷的利益与斗争。

    “你的头发真漂亮。”胡迁开口。“你这话的意思可以理解为,这是我身上唯一值得夸奖的地方。”“我只觉得一个快四十岁的女人跟这样一头金发不太相配。”胡迁坐下,表情漫不经心,但感觉却是绷紧的。黄青瑜要求在她的会所见面,他没有理由拒绝。他一个人来的,进来的时候用眼角的余光审视过周围的环境,没有什么异常,这个女人也应该不会做什么傻事。

    “年龄的确是女人容貌的杀手,但是我同时认为,权力也会随着年华而去,这世上没有什么永恒的东西,没有永远的市长,甚至,很多时候不用等那么久,一次行贿就足以葬送一位风华正茂的市长。”黄青瑜赤裸地开始嘲笑,她知道胡迁从前对陆虎城的投资和现在的寄生。

    “这没有什么奇怪的。世事总是这样变幻无常,正像一个女人喜欢不断变幻她的发式,这只说明一件事:这个女人本身就是反复无常的。”胡迁无谓地一哂。

    黄青瑜瞪起了眼——他们彼此太了解了,她很喜欢她现在的发式,神情间不经意地流露出,而胡迁第一眼就抓住了,现在用它来打击她。

    胡迁从容地举手摸头,但是这个动作送了黄青瑜反击的机会:“那么一个不断整理自己头发的男人,是不是也往往居心叵测呢?”

    这就是他们的开场白,锋芒毕露,针锋相对。胡迁看着眼前这位昂着脖子,像只好斗母鸡的女人,心中某处开始微微地疼痛,他决定改变这种谈话的方式和气氛。

    “我不是批评你——你不会忘记我从来没有批评人的习惯,我只是在提出一种可能。”胡迁叹了口气,首先表示了屈服。他今天本来也不是来跟她吵架的。还有一个原因,他一向看不起女人,不屑于跟女人纠缠,这种观念影响了他对女人的态度和处理方式,换一个说法,他可以对付最厉害的男人,比如陆虎城,但常常会拿一个女人没有办法。比如当年他就没有拒绝苏裙,毫无理由地替她出头去威胁陆虎城;比如他在资州就坚决不同意用某种手段对付孟涵;比如他对黄青瑜。

    黄青瑜听懂了他的暗示,她冷冷一笑:“我可以对工作组反复无常,但要看是否值得我这样做。”

    “说说你的条件吧。”胡迁身子前倾,做出认真倾听的样子。黄青瑜继续冷笑,没有正面回答:“十多年前,我年轻、漂亮、有文凭,那个时代大学生的头上还镀着一层金色的光环,可是,我放弃了报酬优厚的工作,来到你那个小公司,你以为我是为了什么?可是你又对我做过什么?你占有了我生命中最美好的时间,我对你要求过什么吗?”

    “我欠你。”胡迁点头。他本应该说“你也是在赌博,另有所图”,但他不想跟她理论,也不想节外生枝,或者这正是他没有最后选择黄青瑜的原因。她野心太大,占有欲太强,这样的妻子,对于任何一个男人,都不是一件好事。野心犹如某种放纵的美貌一样,不妖于人,必妖于己,当一个女人被野心控制的时候,她就已经不是一个女人了,她如果只想选择胡迁作为一个生意上的合作伙伴,或者他们会成为一对黄金搭档,但她对自己和胡迁都进行了错误的定位,导致了最后被胡迁疏远。

    “这十年,你一帆风顺,不仅成了西川道上鼎鼎有名的黑道大哥,生意也做得风生水起,身家亿万,算是西川商界一个角色,那么,我又向你要求过什么?我甚至从来没有主动跟你打过一个电话。”

    “今天你好好算算这笔账吧,一起加起来,看看我该付你多少?”胡迁沉稳地说。

    “你能付我多少?我敢要你这位黑道大哥的钱?”黄青瑜轻蔑地笑了,“你不动我、动华兴的坏心思我就阿弥陀佛了。”

    “我是想过向华兴融资,但是现在,不需要了。我不欺骗你,我的问题已经解决了。我不用告诉你是如何解决的,但是你应该相信我这个人说出的话,就是铁板上的钉。所以,从现在起,你就可以完全忘了前几天我给你打的那个电话。我连夜从云州赶回来,就是为了告诉你,不要再胡思乱想,也不要再做什么蠢事,这件事到此为止,如何?如果你实在要一意孤行,会给我惹大麻烦,也会给你自己惹麻烦。这不是威胁你,我只是在说一个事实。”胡迁缓缓地说。

    黄青瑜有几秒钟的发呆,她盯着胡迁的脸,判断他说的是否是真话,但是最后,她决定放弃这种思考,因为她知道胡迁既然这样说,无论是真是假,她唯一能够做的,只有相信,然后静观其变。至少目前,他不会再来麻烦她了,那么,她的战略目的已经达到,现在她如果还想和他再谈谈,似乎只有一件事可做:就是狠狠敲这位黑道大哥、她曾经的情人一笔,这是她应该找回的补偿。

    谈话从这个时候开始,转入另外一个方向。

    这个时候,甄擎起床,养精蓄锐的草根时评家开始发起他人生很重要的一次冲锋。或者,在他看来,这是一场等候十多年的复仇之战。从这个时候开始,他也同样“再也回不去了”。

    他被删的那个帖子,针对前不久论坛上曾经热议过的“镭钴验贪”这个话题,提出自己的某种看法。实际上,这之前,他基本没有参与这个话题的争论,因为矜持身份,也因为不感兴趣,但是现在,他觉得可以从这里入手,借题发挥。

    “镭钴验贪”的来源,是因为有人向国家专利局申请专利,号称发明了检验贪官的新办法,就是用放射性同位素镭和钴涂抹在钱物上,然后送给贪婪的官员,以此作为证据。甄擎开篇就亮出自己的观点:“姑且不论这是否可行,哪一个行贿者会傻到这样去做呢?如果反贪人员用抹过镭钴的钱物去‘考验’某一侦查对象,那是不是又有‘引诱犯罪’之嫌?因此‘镭钴验贪法’在操作上就存在悖论。”这是引用,接下来,笔锋一转,进入他的论述。

    他首先把“镭钴验贪”归类为“技术反腐”,这种预防和查处方法,在整个反腐倡廉的工作中,只能排在第二位,而制度,才是第一位。他强调,在目前,中国反腐最缺乏的并不是技术。

    然后,他开始发挥:实际上,要侦查一位官员的腐败行为是非常简单的,甚至,很多案件根本不需要任何技术手段,许多官员的贪污受贿证据就明目张胆地摆在那里:比如豪车小蜜,比如十几万的名表上千元的名烟……但为什么这些官员能够招摇过市,屹立不倒?关键在于他们手中拥有权力。

    论述至此,他的主题昭然若揭,就是如何有效地监督和制约官员手中的权力。

    他的计划是从这个帖子开始,一层层讨论官员的权力和责任,对于某些官员的绝对权力进行批判,同时会进行举例,这时他会悄然向云州市市长靠近,最终希望把这位猛虎套进他布下的“网络”中去。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他计划中的这个帖子,跟当年陆虎城在资州跟叶杨论战时所写的一篇文章《各司其职,齐心协力》的中心思想大同小异。他的《从“镭钴验贪”说起》发出去后,绝大部分坛友肯定不会觉察到这位草根时评家的隐秘意图,但是,某些身在局中的人,一眼就洞穿了他的心机,比如罗四维。

    很早以前,得到邵光透露的有关省委书记顾绍毅的情报,陆虎城查找“时非我”真实身份的时候,罗四维通过层层的关系,认识了强华论坛的一位技术人员。在陆虎城的指示下,云州党政网聘请他做了兼职的技术维护人员,薪酬丰厚,这是一笔私下交易,除了他们三人,没有任何人能够知道,也没有任何人能够看出什么。当然,这位技术人员肯定明白自己享受这种额外的补贴的同时,应该承担某种义务,所以当他看见“时非我”的帖子,立刻给罗四维打了电话。罗四维意识到甄擎没有按照陆虎城的计划行动,他请示陆虎城,陆虎城考虑后,指示删帖,这个具体的行动由这位技术人员用某种技术手段实施。

    陆虎城不会没有意识到删帖可能引发的反应,看起来会点燃一场野火,而且这火最终可能烧到他们头上,但是他考虑得更深一层。他现在正在进行一场艰苦的战争,面对的是叶杨这样强悍的对手,他得出一些奇招狠招怪招,而且,因为他对对付甄擎这个人有信心,对最后控制整个局面有信心,所以,他在这一点上使出破釜沉舟的引火烧身之计,跟十三年前对付叶杨那一招完全类似。

    甄擎的反击帖子标题为《解放思想从不删贴开始》,气势磅礴,先声夺人,行文也一如他一贯的那样激情浩荡,理直气壮。

    他从思想解放运动开始,细数历史上的里程碑事件,摆事实,讲道理,引经据典。然后,他把这个事件上升到政治高度,从目前的形势和发展趋势展开,批评这种随便删帖的行为,是妄想对抗历史潮流,不符合党和政府关于思想工作的指导方针和政策,必将被证明是错误的。文章中有一些过激的言论,但能够在网络上引起共鸣和回应。

    如果说甄擎最初的帖子还不太引人注目,但是一位炙手可热的牛人的帖子被无故删除,那就是一件论坛大事了。此帖一出,立刻沸腾了整个强华论坛。从中午开始,整整一天,“时非我”这个帖子被疯狂地回复,创下了强华论坛的一个记录。

    一直喜欢浏览强华论坛的省委书记顾绍毅晚上上网的时候,注意到了这个风波。

    他知道“时非我”的真实身份,出于一种政治敏感,他无法不把这件事和正在云州调查陆虎城的工作组联系在一起,但是,联想并不就构成事实,作为一位掌控一省全局的权力人物,他肯定不会轻易地下结论,甚至,没有向他的秘书流露一丝这种考虑。

    他认为,就算真是这样,现在这种时候也未成熟,只宜观望。

    星期一上午一早,卢长贵和他的调查委员会整齐地集中到了人大,经过冯路的情况介绍,人大主任简单地鼓舞后,兵分两路,奔赴公积金中心和天信证券。

    作为意料中的突破口,冯路亲自带队前往证券公司查账,但是当他们到达目的地时,意外地吃了闭门羹。证券公司没有像以往那样,总是提前一段时间开门迎接客户,而是一反常态地紧闭大门。冯路亲自打了电话,但是证券公司接电话的工作人员声称,他们正在进行升级后的检测,非常客气地请他们稍候。

    九点半,公司准时开门,冯路一行五六人昂然而入,一位自称客户经理的人把他们迎接到会议室,告诉他们公司总经理朱胜超还在外地,礼貌周到地为他们一一沏茶,殷勤地拿来头天的报纸。

    冯路开门见山地直奔主题,客户经理露出为难的表情声称,为了对客户负责,在没有得到客户授权的情况下,除了公检法,他们不会让人随便调查客户资料的,也没有听说有这种人大调查委员会。冯路气极,他笑起来,他们的调查委员会中就有一位从市检察院抽调来的工作人员,这位反贪干部亮出证件,客户经理语气更加客气,但仍然坚持询问,是否还有检察院的介绍信,他声称证件只能证明身份,不能证明其他,他不能确定这位检察院同志是否是个人行为。

    调查委员会的人面面相觑,有的人是真生气,有的人却在肚中偷笑,冯路勃然大怒,因为这位工作人员犹如外交人员那种“柔和地坚持”,或者说是刁难,更因为他竟然拿这种刁难无可奈何,最后,他只得承认自己的错误,为自己的傲慢付账——他以为凭他一位市人大副主任的身份,没人敢挡他的路。他不得不再给施明德打电话,十多分钟后,施明德诚惶诚恐地亲自赶了过来,客户经理立刻前倨后恭,连声道歉,开始跑前跑后地配合他们进行查账工作。但是,最宝贵、最有可能抓住公积金账户破绽的机会已经失去。

    在这耽误的一段时间里,朱胜超亲自操盘,那八千万如石入水,悄无声息地换成了应该存在的国债基金,当调查委员会调出公积金的账户,他们看到的是名实相符的钱与账。冯路要求查看历史记录。他虽然是外行,但并非草包。

    五分钟后,电脑打出的对账单放在了所有调查委员会成员面前,历史记录清楚地表明,这笔钱一直摆在公积金的账户上,绝无挪用的可能。在忍受了几分钟证券公司客户经理和公积金管理中心主任谦卑却暗含讥诮挤兑的寒暄之后,冯路起身告辞,带队撤退,同时宣布了这次查账行动无功而返,完全失败。

    整个过程,从立项到实施,调查委员会在战略和战术上都犯了相当的错误,但是最重要的一个错误是他们那令人可笑的“常识”,正像很多直销团队宣称的口号那样:观念决定一切。他们这些政府官员,就像老百姓迷信红头文件一样,他们这一刻似乎也虔诚地相信电脑,相信那打印出来整齐排列的墨字,相信那份对账单,相信证券公司的诚信,相信某些人不至于如此胆大,结果,他们被忽悠了。

    是的,电脑可能不会出错,但电脑也是由人来控制的,正如马拉着车向前走,马并不能决定前进的方向,前进的方向是人选择的,马不会出错,出错的是人,有时候,甚至会是故意的错误。所以,整个调查委员会的行动在一张薄薄的对账单前戛然止步,他们被那些打印出来的数字唬住了,再也没有比“黑纸白字”这四个字能更形象地说明人们这种固有的迷信了。当然,也不排除某些精明的人意识到了这一点,却故意保持了缄默。

    曾经的希望现在变成失败的懊恼,战果全无,后果倒是很多,想到猛虎市长毫无疑问的凌厉反击,睚眦必报,卢长贵和他的人大常委们都垂头丧气。

    因为沮丧,因为担忧,因为索然,这些本来兴致勃勃等待好消息的常委们纷纷悄然离去,不辞而别,准备让人大主任单独承受失败,而关小予,在当天中午就知道了整个查账过程的大致情况。

    这位副市长第一感觉是愤怒,然后是不敢相信。他绝对相信自己的判断,他对施明德的突袭是那样的完美,任何人都不可能在那种情况下掩盖真相。那么只有一个可能,卢长贵实在太过草包,这样的必胜之役居然都铩羽而归。怪不得当时他拥有市委书记的实在权力,竟然奈何不了一位代市长,难怪两年前省委没有选择他!关小予愤愤地想。

    当他的情绪冷静一些后,他开始深入地思考。就算卢长贵和冯路无能,但是调查委员会成员来自各个单位,其中不乏专业高手,不是那么容易糊弄的,那么,在极短的时间内,陆虎城就修补了这个偶然暴露的破绽,这并非是举手之劳,而是整整八千万的一笔巨额资金,他陆虎城不是李嘉诚,胡迁也早已是财力枯竭,他们从哪里这么快就搞到了八千万?想到陆虎城举手之间产生的巨大能量,关小予对这位猛虎市长产生深深的恐惧。

    最后,他考虑到了历史记录这一点。正如西谚所谓:凡飞过的,必留下痕迹。只要陆虎城用了公积金的钱,就肯定会留下资金往来的历史记录,要抓住陆虎城的狐狸尾巴,必须从这一点入手。关小予不是那些敷衍塞责的调查委员会成员,也不像很多良善的手机用户,总是相信电信柜台那些宣称“电脑不会错”的工作人员,他坚信自己的判断绝没有错,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自己就是制造红头文件、操纵电脑的人。他开始考虑具体的一些细节。

    要击穿证券公司的谎言,去天信总部那是绝不可能的。“官官相卫”这种原则同样适用于商场。天信总部会像上级领导为了“稳定”“大局”而竭力遮掩下级政府的错误一样,帮助云州天信捂住这个盖子,那么,他必须去深交所。这需要一些繁琐的程序和手续,同时,这个行动将变成公然挑衅,如果他这样做,那就赤裸、血腥地高举旗帜表明要与陆虎城斗个鱼死网破,现在似乎还不到这个地步,陆虎城也不会坐以待毙,也会动员一切资源进行防御,这将让整个战斗变得更加庞大和复杂,双方都将付出巨大的代价,他暂时不想去尝试这个艰巨的苦办法和笨办法。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就算他能够险胜,拿到确切的证据,又有什么?陆虎城才不会这样轻易被他抓住,真到了那个时候,会有很多人挺身而出,替他堵枪眼,挡子弹。施明德肯定别无选择,会成为第一个牺牲者。

    那么,现在该怎么办?副市长陷入深深的苦思中。

    这天下午,同样苦恼的还有陆虎城的另一个敌人:叶杨。这天下午刚刚上班的时间,黄青瑜给工作组打了电话,接电话的是刚从省纪委来协助工作的一位女同志卢妍。黄青瑜吞吞吐吐地表示,她上周五的举报是出于对胡迁的个人怨恨,一时冲动,是完全没有根据的,她向工作组表示歉意,如果有什么责任,她愿意承担。幸好接电话的是卢妍,换了付伦佑,肯定会控制不住暴跳如雷,甚至可能会破口大骂。卢妍冷静地回答,她会把她的话向工作组长转达。

    当工作组几位工作人员听到这个意外的变故时,都有些怒气勃发,付伦佑目瞪口呆,觉得震惊和受了愚弄:这是什么人啊!她把工作组当成什么了?可以随便哄骗和逗弄的小孩子?她必须为她的轻率和无聊负责,付出代价。付伦佑恶狠狠地说。

    只有叶杨保持了镇定,他一直对此有足够的心理准备,同时,他也不认为这是这个女人的无聊和轻率,而是因为这件事本身的复杂性和各人的立场和利益,这是一场复杂的斗争,参与的人众多,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掌控全局。“向江城纪委和警方反映一下,通过正常的程序对她进行一些调查,如果可能,可以继续对她做一些思想工作。”当然,他也知道,这个女人在江城肯定有根深蒂固的关系,有恃无恐,同时,除非有巨大的利益和巨大的变故,他的同行很难影响她改变主意。

    他也并没有多少愤怒——这是真实的,他从来没有妄想一下就能够套住陆虎城这头猛虎,就像英美军队所信奉的战争哲学:一场突然袭击永远不能决定战争的胜负。他一直认为,战争的结果取决于国力的强弱、战略的正确以及必胜的信心和坚持。虽然黄青瑜的反复让他们遭受挫折,同时其他几个拟定的突破方向一点儿进展也没有,眼前一团迷雾,但他坚信,只要一步步脚踏实地地向前走,他一定能够走到胜利的黎明。

    经过风云激荡的两天,一切回到从前,一如他们刚刚到达云州的情况一样,他们面对的,还是摸索与试探,还是亦步亦趋的工作方向。

    周二,于强跟许挺私下见了面。对于那个专项整治工作,许挺已经从局长喻中孚那里得到了确切的指示,的确是云州市市长陆虎城家中发生了一起奇怪的失窃案件,现在喻中孚已经指定由他专人负责侦破此案。而对于此案的嫌疑犯,他也已经有了初步的目标,但是目标现在不在掌握之中。实际上,也正是因为目标的突然消失,才使目标成为目标。

    周三,陆虎城视察了云电集团,听取了孔向东汇报的云电集团第二季度生产情况并做了指示讲话,晚上云州新闻联播播出。

    接下来是五一假期,叶杨宣布整个工作组都返回省城,各自安排。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政府工作有它的系统性、整体性,工作组的绝大部分调查工作都需要相关部门和相关人员的配合,他不能像榨取剩余价值的资本家,无理地征用别人的假期,只能暂时偃旗息鼓,等待政府这台庞大的机器几天后的重新开动。

    假期过后,像一次地震后的余震,又过了两天,整个政府工作似乎才算恢复正常,耍了几天的公务员们收拾起懒洋洋的情绪,结束关于假期的话题,把心思回到本职工作上来。叶杨依然按照从前的计划,让工作组的三个小组按照各自的分工有条不紊地各行其是,这天下午,他接到一个意外的电话:关小予想请他喝喝咖啡。

    关小予在电话中客气地表示,作为省委大院中的邻居,他多少得表示一下地主之谊。

    叶杨有些愕然。是的,他跟关小予认识,常常在省委家属宿舍大院里碰面,关小予的父亲是几年前从省人大副主任退下去的,曾任省城的市委书记、省委常委,他的爷爷是参加过长征的老干部,算是比叶杨家还要源远流长的干部世家。关小予就读于人民大学,毕业后直接分配到了中组部,回到省委机关待了几年,然后才下派到云州。他在省委工作那几年,叶杨和他因为工作接触过几次,但也仅仅是点头之交而已。男人的矜持,让他们保持了习惯的距离,同时因为彼此意识到很可能成为对手,还保持着一些戒备,如果说关小予真的想跟他聊聊,那么他在叶杨到来第一周就应该打这个电话,不会拖到现在,这只能是一个借口,那么,这位云州市副市长,有什么话要跟他说呢?

    但他肯定不会拒绝。当初陆虎城就是从分管城建的副市长上去的,现在关小予接手这一块,“11·7事件”牵涉的又是政府在建项目,无论关小予说什么,都可能对他目前的工作是一个撬动。华灯初上的时候,他们在云州的星巴克见了面。

    “叶厅对云州感觉如何?”关小予率先打破沉默,吹吹咖啡上面的点点泡沫,轻啜一口,问。这是他精心准备的一句开场白,似乎是在闲聊,又似乎是在探讨他们彼此都明白的核心问题,旁敲侧击兼开门见山。

    “你认为这个问题该如何回答?”叶杨微笑着反问。“叶厅不想回答还是不知答案?”两个人的对话有些玄妙,但彼此心里都能明白。“关市长看来有什么要对我说,是对我的工作有什么建议?”叶杨迟疑

    一下,索性配合对方,直截了当地问。与其浪费时间绕来绕去,不如直接请对方亮出底牌。

    “我能有什么建议?叶厅你来云州,手执尚方宝剑,掌握生杀大权,而我对于‘11·7事件’有直接的领导责任,按规矩应该我向您汇报我的工作和思想,呵呵,”关小予无谓地一笑,“最多不过是咱们私下交流一些想法。”叶杨点点头:“我也早想跟关市长沟通。您对云州熟悉,如果工作上有什么需要提醒的,一定请知无不言。”“我对你们的工作不太了解,我一直没有接触过你们那个系统的工作,所以我的话如果有什么不妥之处,叶厅您多包涵。我个人认为,像你们这种抱着明确目标和目的的工作组,开展工作的时候,是不是很容易陷入固定的模式和套路——我不是说你们的套路有问题,我只是说,是不是可以考虑……怎么说呢,是不是可以先从思想上换个角度来考虑问题,比如说,你们很喜欢从经济问题入手,以挖出贪官污吏为正事,但是事实上,很多时候衡量一位官员是否称职,廉洁并非唯一的指标。”

    叶杨有些吃惊,但依然点点头,做了一个尽说无妨的表情。如果说前面的“目标和目的”还可以理解为“11·7事件”,但是后面的话就有些影射了。但这没有什么,让叶杨吃惊的是关小予的无礼。他一句客套话,关小予居然就毫不客气地大大咧咧对他的工作开始指手画脚。

    突然之间,他因而进行反省。他想起一句俗话,“穷户后代多学问,富家子弟少见识”,像他和关小予这种干部家庭的子弟,大多具有渊博的知识和很深的理论素养,却常常缺少一些谦逊,缺少对于人情世故的了解,或者说不屑于此。比如关小予这样生硬粗鲁地表达自己意图,完全不是一位老练的官员的行为,他完全忽略了叶杨的感受,所谓“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达练即文章”,从这一点上来看,他们未必算是真正的学者。叶杨一时有些走神。

    关小予继续进行自己的观点论证:“如果说廉洁的官员就是好官员,道光皇帝还每天穿打补丁的龙袍呢,那又有什么用?居庙堂之上而不思其民,不做正事,不想为民谋利,不能为民谋利,尸位素餐就算饿死也是有愧于职,有罪于责。”

    看着正气凛然的关小予,有一瞬间,叶杨从这个人看到了自己的某种过去。他不由自主地想到当年他在资州,似乎也是带着这种情绪和激情,带着某种有色眼镜看待陆虎城。

    关小予的矛头无疑是指向陆虎城。虽然很多人都心知肚明,但是省委也没有明确工作组的意图,这位副市长胆子也忒大了。

    “关市长能否提一些具体的建议?”叶杨问。“这个周一,市人大的一个公积金管理调查委员会,对市公积金使用情况进行了调查,没有查出什么问题。但是,”关小予话音一转,警觉地四周扫视了一下,压低了声音,“据我了解,大千集团、天信证券和公积金管理中心之间,可能存在着资金往来。”

    “关市长有证据吗?”叶杨脸色凝重起来,问。他完全明白这位副市长口中“资金往来”四字的意思。

    “我不是分管这个口,你应该理解在云州……有一些特殊,”关小予脸上露出毫不掩饰的讥诮,“我既不分管,就无法了解情况。我能够做出这种猜测,仅仅是因为大千集团承建锦绣园区,我对于这个公司有一定的了解。”

    叶杨沉默起来。“这个情况上周五我也向蔡书记反映过。难道蔡书记没有跟叶厅通气?”

    关小予装作有些奇怪地问。叶杨立刻明白这位副市长今晚的反常表现了。关小予既然向蔡松坡反映了这个情况,陆虎城不会不知道,然而他反映的这个情况没有取得突破,反而把自己暴露在陆虎城的枪口之下,身陷困境,为了自救,他向叶杨寻求结盟也是必然,因为情况危急,他的表现异常反而是正常。叶杨心中好笑:这个时候这位副市长竟然跳出来对陆虎城发难,真是唯恐天下不乱。或者,这就是权力斗争吧。不是任何人能够把握,也不会以任何人的意志为中心,每一个身在局中、处在不同位置的人,就会有不同的反应,犹如一个矩阵,每一个点的无序运动,都会增加整个矩阵的混乱程度,最终让整个矩阵变得无解。但是他毫不犹豫地封堵了对方的挑拨。“这是地方党委和政府的工作,跟工作组的工作没有必然的联系,蔡书记如何处理是地方党委的决定,他没有必要跟工作组通气。”

    似乎意识到自己的言行有些不妥,关小予笑了笑,镇定自己的情绪,缓慢地说:“叶厅,今天是我们私下交流,但是,也可以看成我作为一位共产党员,作为云州市副市长,向工作组,向您这工作组长正式反映情况。因为这个情况,我个人认为,可能跟‘11·7事件’有某种联系。”

    因为对方这种说法,叶杨的态度也严肃起来:“关市长请您放心,我和工作组一定认真对待您反映的情况。必要的时候,我会向何书记反映。我也代表工作组谢谢您。”

    谈话至此,有一个冷场,似乎可以宣告今晚谈话的结束,但彼此又觉得意犹未尽,突然间,叶杨想到了一件事:他为什么不征询一下这位副市长的意见呢?反正现在关小予已经表明了他的立场和态度。“我有个情况想向您了解一下。佳美食品公司你熟悉吗?”

    “这不是我分管的口……”关小予迟疑一下,换了一副意味深长的表情,“但是佳美公司的大股东中,据说有一位姓卢,卢长贵的卢。”

    虽然不明白叶杨为什么突然问这个,但这位副市长还是表现了令人佩服的素质,在第一时间把他认为叶杨需要知道的信息提供出来。

    这也的确正是叶杨想知道的。叶杨苦笑起来:这就是权力斗争。关小予今晚来见他,只不过想借力打力,想在他和陆虎城之间火上添油,转移自己的压力;而陆虎城更是早有筹划,别有用心,想引自己去和卢长贵纠缠。

    这个时候,陆虎城正在苏裙家中看电视。这几天,如果没有必需的应酬,他都会先到这里待一段时间再回家。

    九点整,节目结束,陆虎城考虑是否告辞,苏裙说话了:“你认为段富贵这人怎么样?”

    陆虎城的右手停止了动作——苏裙依偎着他,他的手一直轻轻抚摸着她的背窝。这是她身上最让他着迷的地方。每当她像狗一样趴在他的面前,丰腴的背收挤起来,搭配肥厚的臀,那里就会形成一个深沉的凹窝,美不胜收。段富贵号称云州房地产四大天王之一,苏裙肯定会把他列为重点客户,现在她突然提起他,想必在这位地产天王面前碰了钉子。陆虎城在心中笑了,没有接话,他肯定不会像毛头小伙子一样急切地发表对于段富贵的认识,他要让她自己说出下文。

    “这周我找他两次了,第一次吞吞吐吐、躲躲闪闪,我看得出来,他是故意的;第二次连他的人都没有见到,说是去了省城,多半是在撒谎。”苏裙轻轻蠕动着身体,撒娇。她的咨询公司注册完毕,招了五六个人,搭了个架子,然后迫不及待地推销她的咨询业务,但不是想象中那样顺利。束手就擒的房产老总们比预计的要少得多,大多数都采取了像段富贵一样的拖延躲闪战术,苏裙两天前就在犹豫,是否向陆虎城汇报,她希望陆虎城能够亲自出面施加某种影响,但是考虑到陆虎城一贯的作风,她又觉得希望不大。

    “可能你的价格有点儿问题。”陆虎城考虑了一下,说。苏裙脸上露出一丝尴尬,因为被揭穿了小把戏:她没有掩饰自己的贪婪,基本上都是狮子大开口,或者说,她本来就是打定主意进行敲诈。“那我适当降一些。”她说。

    “看来你还是不了解地产行业。”陆虎城摇摇头,意味深长地笑了。他看着她,表情有些奇特:这个傻女人!她怎么会这样考虑问题。她如果降价,那是自乱阵脚,别人会如何看她?又会进而如何看她背后的他?这种关键时刻,她怎么能够示弱!同时,她在报出段富贵名字的时候玩了点儿小技巧,以点代面,但他能够毫不费力地看穿,这不是一个段富贵的问题,而是代表很大一群人,或者说是一类人,并且能够扩散影响更多的人,形成某种舆论,所以,本不想掺和她那些鸡毛蒜皮零碎生意的他,才会慎重对待这件事。这种时候,他必须点拨她,或者说是指示她做出正确的反应。

    “地产业是什么?简单地说,地产业就是制造富翁的行业,而你服务的对象,就是一群富翁和准富翁,他们不会在乎价格,他们人生信条向来是只买贵的,不买对的。而你提供的咨询服务,正好适合他们的胃口。所以,我建议你把你的价格再提高十个二十个百分点报给他们,态度可以傲慢一些,最重要的,你应该让他们知道,你提供的是一项他们非常需要的服务,并且独一无二,他们如果拒绝,那将是他们的损失。你必须向他们明确这一点。最后,你还可以加上一条,你的服务价格并非固定不变,它会随行就市,进行浮动,也许一个月后,还会再向上浮动十个二十个百分点。”苏裙惊奇地看着他,然后明白了他的意思,她向他扑了过来,想去亲他,但陆虎城准确地避开她的嘴,她亲到了他的脸上。“你真是我的猛虎!”她抱着他,闭上了眼,喃喃地说。

    陆虎城伸手拿过茶几上的遥控器换台,既没有拒绝苏裙的热情也没有回应。他身体是冷静的,思想也是冷静的,他开始考虑另外一件事:强华论坛。

    删帖事件跌宕起伏、曲折多变,在经过了最初一边倒对删帖人的声讨之后,话题开始发散,从甄擎升级到思想解放开始,很多跟删帖有关的名词被引入讨论,然后不可避免的,开始有一些反对的声音。这是必然。对于一个发散、兼容的论坛,参与讨论的人已经不是“三教九流”这个词能够形容概括,任何奇谈怪论随时都可能加入进来,同时,这种海量的争论,会有层出不穷的变异和扩展观点迅速掩盖前面的观点,越是往后,这种现象越加突出,越与最初的本意和方向背道而驰。

    总的来说,整个过程可以简单概括为:声讨删帖、争论名词、失控的吵架、回归最初的删帖、再次争论某些名词、声讨并揪出幕后黑手……现在,在沸沸扬扬争论了这么多天后,大部分坛友的矛头开始指向版主,他们指责版主们的军阀作风,“草菅帖命”,并且开始“倒版”,像所有的版务风波一样。

    强华论坛一共有四位正式版主,一位实习版主,两位特邀版主,最初,这些矜持的版主们习惯性地保持沉默,倒版声音开始出现时,他们抱着事不关己的态度漠然置之。但是当这种声浪高涨到某种程度,很多资深的版友出来声援“时非我”并点名各位版主回复,这时他们无法再使用鸵鸟主义,纷纷发表正式申明:帖子不是他们删除的。结果所有的坛友和版主惊异地发现,或者是这些版主撒谎,或者是“时非我”根本就没有写那个帖子,这下全坛大哗。

    风波至此,达到高潮,面对几位版主的矢口否认,坛友立刻粗略分成两大派,相信派和怀疑派,怀疑派中细分成某某怀疑派和某某怀疑派。这些人都信心满满,翻出以往这些版主的行为作为佐证,当然不乏借机“夹带私货”,因为历史恩怨而故意指鹿为马、疑人偷斧……整个论坛沸反盈天,乱成一锅粥。

    陆虎城考虑的是此时他是否还应该保持沉默。他一直没有得到邵光反馈回来的信息——他知道这个帖子省委书记顾绍毅肯定会看见。他无法判断自己导演的这一出戏效果如何,他担心整个事件愈演愈烈,发展下去很可能失控,同时,如果网站方追查起来,有可能揪出那位技术人员,进而产生连锁反应,惹火烧身。而现在,他认为他还能够控制局势,还有牌可打,解铃还须系铃人,如果他从甄擎那里入手,相信能够巧妙地把整个事件引导到某种轨道中来,最后渐渐冷却,湮灭于无形。

    这个时候,经过了这段时间焦点关注的甄擎,开始慢慢冷静下来,他感觉到了某些异常,有了某种猜测,虽然没有任何证据,经过思考,他决定再次出击,按照自己的既定计划,向既定的目标前进。

    人生不可预知又充满意外。当陆虎城和甄擎,还有叶杨、胡迁、关小予、蔡松坡、何恒、罗四维……

    他们依照自己的计划行动,向着自己的人生目标前进时,他们多少会认为命运操纵在自己手中,经过他们的努力,就能够取得想要的结果。然而,在很多时候,不是这样的,在我们这个世界,有太多我们无法认知,无法把握的人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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