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猛虎市长 正文 第六章 Th命在于运动,当官在于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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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那个冬天开始,陆虎城过了默默无闻、痛苦忍受的两年。平级调动是上级领导处理某些棘手问题时常用的一种举重若轻的手段,也是大部分官员仕途生涯中可能遭遇的一种挫折,听起来像是正常的工作安排,实际上是一种处分:失去了实在的权力而保留一个空壳。因为保留了这个空壳,从而保留住了“面子”,不至于太伤感情,有利于维持稳定的大局,正如钱钟书先生所说:“做官的人栽筋斗,宛如猫从高处掉下来,总能四脚着地,不致太狼狈。”

    领导进行这种工作调整时,不需要理由,任何一位下级官员只能无条件“接受组织安排”,他们踏上这条充满荆棘的仕途时,就做了这种心理准备,如同一位户外探险活动参与者出发前签订的全责契约。陆虎城从资州县委副书记调任江城市农机局任党组书记,任何一位圈子中人,都会明白这其中包含的意义。不用市委书记亲自吩咐,报纸、电台、电视台不约而同地消失了任何有关他的消息和报道,集体把他做了隔离处理。就算在农机局内部,他也被忽略、冷落和疏远。

    农机局像一台老式的农业机械,一切进退运行皆由局长负责操纵。他这党组书记就像贴在上面的商品铭牌,轻而非必需,他基本上没有什么具体的工作,局里任何重大事情他都没有发言权,开会很少通知他,甚至连普通的同事间应酬也几乎没有人邀请他,他被所有的同事视为空气,或者如圣人眼中的“乱力怪神,存而不论”,一句话,他所在的似乎并非人间,地球上根本就没有这个人。

    陆虎城沉默地接受了现实。他并不在意。对于曾经风云一时的县委副书记来说,农机局似乎庙小了一些,他没有兴趣在这里纵横捭阖,但是外面的世界呢?想到市委书记霍琛,再加上其他保守的考虑,他无可奈何地选择所谓为官五字诀中的“隐”和“忍”,像乌龟一样自动地把头缩进壳里,进行漫长的政治冬眠。

    就这样,像流星划过,耀眼然而短暂,这位江城乃至西川有名的政治明星,突然退出权力的表演舞台,销声匿迹,几乎所有的人都认为这是叶杨母亲的报复,除了很少几个人知道其中的真实原因。失势的官员如同破产的商人,如果用一个词来形容这种境况,只能是“凄凉”。对于来自外部的白眼和冷遇,陆虎城还可以漠然置之,而来自内心的拷问,却很难面对。

    不再像从前,他能够在工会那间六平方米的办公室里安之若素,如果他不曾拥有,或者他还能够保持那种心态,但是现在他已经做不到了,他享受过权力带给他的荣耀,那种滋味他一生再也无法忘记,而一旦失去,所有的一切立刻变成等量的痛苦让他承受,这是一个公平的交易。

    他用了很多时间来看书,用了很多时间来思考、反省,他变得前所未有的自由和空闲,可以从容而冷静地把每一个问题都反复咀嚼很多遍,而在所有的问题中,他想得最多的,是一个情不自禁的假设:如果重来一次,会不会做得更好?他认真考虑后,结论居然是否定的。

    他仔细分析过,他起步已经比别人晚了,要在那条精英荟萃的道路上冲到前面,要出人头地,他必须得拿出点儿与众不同的办法来,结合他的自身条件和资州的具体情况,似乎就必须那样做,必须那样演戏,哪怕没有胡迁这个人,他自己也很可能那样选择,只是剧情不同而已。

    他痛苦地发现,如果那样的话,他是不是也注定了同样的结局呢?仅仅因为叶杨?无论他如何思考,思考多少次,他都同样发现,他对这个人无计可施。

    面对这位纪委书记的正直和执著,他不能怀柔,无法拉拢,无法欺骗,甚至无处躲闪,依然只有选择战斗,然后,依然最后两败俱伤。他只是不明白,西川那么多地方,江城也有那么几个区县,那么多的岗位可以选择,叶杨为什么偏偏要来资州,与他相遇?或者,这就是所谓的命运吧?!时间缓慢而无声地流逝,时间会冲淡一切,冬天过去,春天到来,陆虎城的伤口慢慢结痂,某种东西开始重新在他的身体内渐渐凝聚,或者说,这种东西从来就没有从他的身体内消失。躲在农机局厚重的龟壳里,他依然还保持着冬眠的状态,但已经开始竖起了耳朵,倾听外面世界的声响。他开始重新打量江城官场,打量江城那些忙碌而茫然的官员们,寻找自己的出路。

    他考虑了很多种途径和办法,但一想到霍琛,就只能颓丧地长叹放弃。面对一位已经把他看穿的神——如果从具有生杀予夺这种能力上来说,霍琛就是他的权力之神——他无论玩什么伎俩,再怎么表演,除了徒然增加自己的小丑印象外无济于事,同时,就算没有霍琛,像他这种官员,按照普通的官场惯例,如同打了烙印的ST股票,除非来一次脱胎换骨的重组,或者某种天上掉馅饼的利好消息,很难咸鱼翻身,再次飘红。但是,曾经的磨难和挫折,农村孩子天生的坚韧和顽强,让他没有一蹶不振,反而更加斗志昂扬和心思深沉,像一把经过淬火的宝剑,比从前更加锋利、不易折损。

    这其间胡迁有两次把电话打到他的办公室,第一次陆虎城冷淡地搭了他几句话,当胡迁试图进入某种谈话轨道时,陆虎城没有征兆地结束了通话。第二次,胡迁刚刚报名,他就简单地压了线。

    他无法克制自己对胡迁的仇恨。他认为是胡迁毁了他的仕途,但是他不愿意再跟这个人裹在一起并非纯粹的仇恨,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一想到这个人,就会想到自己从前的辉煌和失败,这会让他感到痛苦。当然,他现在也够痛苦了,虽然,他保持了男人的风度,不在任何人面前流露自己的情绪,包括他的妻子,但这种日子实在让人难以忍受,希望是那样的渺茫。

    但陆虎城始终相信:这样的日子总会有尽头。

    两年后,他总算等到了一个机会。云州市拿出十几个县级职位面对全省进行公开招考,其中有几个正县级职位,这是云州市委书记杨菁在云州推行的“新政”。实际上,这是省委响应中央号召,关于干部任用制度改革的一个试点。陆虎城像蛰伏的猛兽,突然嗅到了权力的血腥,这是个机会,他对自己说。虽然并不太好。

    他认真考虑了两天,患得患失,左右为难,没有人知道这两天中他的心情那种反反复复、起起落落,除了躺在他身边的妻子可能从他难得的失眠中感觉到一些异常,最后,他下了决心。是的,杨菁是叶杨的母亲,这令人沮丧,但是,这又有什么呢?反正窝在江城也没有什么机会,还不如换个环境,最坏的情况不过是从虎穴到狼窝罢了,他为什么不赌一把呢?树挪死,人挪活,说不定这正是他东山再起的台阶,他还不到四十岁,无论如何,都不应该就这样守着老婆儿子,趴在一份公务员工资上准备养老。陆虎城重新燃起权力的野心和斗志,跃跃欲试。

    他还考虑到,杨菁下届肯定被提名成为副省长,回到省城,这在西川官场人所周知。既然她迟早要走,她就不应该成为他最大的担忧,还有一点,他想离开江城,他不愿天天面对他的妻子和她的母亲,这一点,甚至可能是所有原因中最重要的。

    现在,他面临的是如何取得这次公开招考的胜利。因为是试点,第一次举行这种公开招考,全省瞩目,云州分管市委副书记担任此次招考领导小组组长,省委组织部一位干部处长自始至终担任巡查和督导的工作,这注定了它的公开、透明和公正,但也正因为如此,这将吸引来自全省、怀着各种目的的精英们。经过反复考虑,陆虎城觉得自己不能像其他竞争者一样,眼睛首先盯着那些重要的、具有超值实权的职位,他不想失去这次机会,不能希求一步到位,必须尽可能增加保险系数,最后,他决定选择可能报考人数相对不多、厉害角色相对较少的科技局长。当然,他这样考虑还有一个原因:杨菁如果要对他进行某种阻击,也可能会因为这个职位并不重要而放弃。

    他寄去了报名资料,获得考试资格后,是两个月紧张的备考时间,然后是笔试,面试,像当年参加的公务员考试一样,他再次显示了在这方面优秀的个人能力,在报名竞考科技局长的十七人中名列笔试第二,面试第一,综合得分第一。

    接下来是最重要的一段等待时间,招考小组将对每一个职位的竞考者进行顺位审查,如果前面的考试果然如同宣传的那样公开公正透明,那么最后的选择决定就明显具有某种人为的因素,陆虎城考虑了所有的一切,最后决定听天由命,无为而治。他现在没有任何一点儿可以依靠的官场关系——他岳母已经退休,而就算没有退休他也不愿请她帮忙,并且这种招考她也无能为力。霍琛加上杨菁,这两位权力人物中任何一人想挡他的路,不会比蹍死一只蚂蚁更费劲,甚至他在农机局的同事,都可能影响和决定他的命运,所以他放之任之,一派淡然,连他的同事也懒得露个笑脸去笼络,一点儿不关心他们会对云州组织部来考查的人说些什么。

    虽然如此,他镇定自若的外表下,心情每天还是忐忑不安,每晚回到家中,难以入眠。最后,煎熬的一周公示时间终于过去了,尘埃落定,他获得了成功。当他接到云州市委组织部的电话时,那一刻,他没有丝毫兴奋和得意,只是一种解脱,还有一些命运捉弄的感觉。

    他走马上任,心中一派淡然,完全没有普通官员那种新官上任三把火的激情,客观上似乎也不具备这种条件。因为,科技局这个庙实在太小了。

    地震科、知识产权科、科技计划科加上办公室才四个职能科室,行政编制十七人、事业编制四人,整个办公场所是两层租用供销合作社的旧楼。当然,人少并不说明什么,国土局的工作人员也不多,一个局的重要性在于它的管辖范围,这决定它的权力实质,体现它的权力力量。

    按照习惯性的分类,公安财政国土是所谓的一级局,科技局只能沦为三流,仅仅从整个科技局只有一台从市委借来的小车就能够想象这个单位的窘困,而且,据说这辆里程上了十五万的旧车,它的主人曾经出事,大家觉得不吉利,才辗转让科技局捡了个便宜。

    领导这样一个局,陆虎城不敢妄想,尤其是在杨菁的领导之下,他决定老老实实地做本职的工作,不逾矩,不擅权。虽然,他的理想中,科技局长肯定只是一个过渡、一个台阶、一个跳板,但现在,不具备起跳的实力和时机。整整一年半的时间,他没有做任何标新立异的事,也没有出任何令人侧目的成绩,除了循规蹈矩地完成本职工作外,只做了一件值得一提的事,就是把罗四维调来,做了他的办公室主任。岳清明退了下去,新的资州县委书记是市委一位秘书长,他是霍琛的人。

    时间这位伟大的盟友帮助市委书记在江城的权力斗争中大获全胜,树立了自己说一不二的权威,无论是少壮派的市长和本土派的常务副市长孙承乾现在都已经臣服霍琛,如果说这位秘书长是一荣俱荣,那么,孙承乾、岳清明和陆虎城这一派就是一损俱损,连带曾经作为陆虎城专职秘书的罗四维也被打入冷宫。陆虎城在农机局那两年多,罗四维是唯一去看望过他的故旧。

    一个秋高气爽的秋日周末,他带着罗四维去郊区水库钓鱼,在这里,他意外地“碰见”了一位老朋友:胡迁。

    “陆局。罗主任。”胡迁看来对陆虎城的近况有一些了解,知道罗四维在科技局做办公室主任。

    “胡总,恭喜发财。”陆虎城忍不住失笑。他觉得很有趣,或者,因为换了环境,他的心情好了很多,对这个人的愤恨变淡,同时,某种熟悉的感觉让他觉得有种怪异的亲切,还有一些特别的揣测。

    “这么闲?”胡迁从堤上跳下来,蹲在陆虎城身边,摆出一副要看两人钓鱼的持久战模样。

    “不做无聊之事,难度有生之涯。”陆虎城淡淡地说。收竿,重新上饵。“钓鱼不错,有利身心健康。尤其能够培养平静、从容、通达的心态。”胡迁眼睛追随着陆虎城的渔线,“这种心态有利于普通人的健康长寿,但是对领导者的斗争精神则是甜蜜的毒药。”陆虎城凝神看着鱼漂,沉默。

    胡迁意味深长地笑笑:“不过,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钓鱼是捕捉某种忽显忽隐、不可预期的希望。”

    陆虎城没有搭话,这时候他差不多可以肯定,他们不是意外碰上,他对这位黑道大哥太熟悉了。当然,胡迁也可能没有想过要隐瞒自己的刻意安排,但是现在,他还有什么值得这位黑道大哥下饵呢?科技局是一个清水衙门,全部榨干也值不了多少钱,同时,他现在也不再是从前的陆虎城,他对自己充满信心,完全可以对付这位黑道大哥的任何阴谋诡计、威胁利诱,他绝不会再被他当枪使。

    “我去车里拿外套,有点儿风。”罗四维站起身,对陆虎城和胡迁点点头,上了水堤,往停车场去了。

    “陆兄弟还在怨我?”等到罗四维走远,胡迁换了称呼。“这有什么好怨的?就像打麻将,愿赌服输,输不起就不要入座。”陆虎城淡淡地说。

    “陆兄弟说得好!”胡迁用力在腿上一拍,“况且这场牌局还没有结束,咱们还不算输,咱们可以继续打下去。”

    “胡总好气魄,只是我未必有那个兴致奉陪。”陆虎城一哂。

    “陆兄弟英雄意气,怎会小小挫折就此消沉!”胡迁回报一哂,“要说没有兴致,那陆兄弟何苦巴巴地从江城跳到云州来?”

    “别人可能认为我是为了当官,胡总你应该明白,我只不过是为了躲躲她和她母亲。”

    “那么罗四维呢?”胡迁毫不松懈,继续紧逼,“你把罗四维调来做什么?”“他为我受困,待在资州日子难过,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不顾,这点情义总还是要吧?”陆虎城还是不松口。胡迁叹了一口气,摇摇头,说:“陆兄弟,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吧。”

    他盯着陆虎城:“你认为当年只是因为我,才连累了你丢了那个县委副书记和大好前程?你就没有想过,我的损失呢?你可以屁股一拍走人,我还要收拾那么大的一个烂摊子,处理那么多难以善后的问题……”

    “但是你最后还是顺顺当当地做完了那个工程,赚到了大钱。胡总。”陆虎城冷笑着打断了他。

    “这样说吧,陆兄弟,我可不可以说,你的那个县委副书记,我也有一份功劳呢?”当谈话进入到核心、短兵相接时,胡迁毫不犹豫地露出本性,只是他的脸色依然保持着微笑。

    “我们不提这件事了。我那时就说了,我们两清了,再讨论这些有什么意思?我也没有要求你进行某种补偿。你看来也从来没有这种考虑。”陆虎城讥讽地冷笑起来。

    “好吧,咱们向前看,这是你们这些政府官员现在经常挂在嘴边的口号,也是我今天来的目的。”胡迁顺势下坡,亮出底牌,“我刚才说那些,不是为了显示什么我对你有功,或者说是想为自己开脱,我只不过想借那句话说:因为我,让你丢了那个副书记,现在,我想还你一个……正书记。”

    胡迁挺了挺身子,虽然还是蹲着,但目光凛然,显得十分豪气和笃定,似乎他是市委书记一类的权力人物,可以随手就给人一顶官帽。

    陆虎城把目光从鱼漂移到他的脸上,笑了,但没有说话。“不可思议还是无法相信?”胡迁露出自信的微笑,“那我们不妨去尝试一下。想想我们以前做的事吧,虽然算不上奇迹,但也足以让我们骄傲。”陆虎城眼中闪过一丝亮光——他明白胡迁所指,的确像他那样的政治明星,不是任何一位官员都能做的——但是他的脸色跟着黯淡下来,迟疑一下,

    决定不再跟这个可能是这世上最了解他的人绕圈子:“我刚才不是跟你说这就像打麻将吗?我也跟你说老实话,我的本钱几乎都输光了,现在手中这点儿零票,根本不能再参与这种级别的赌博。”

    “这是个问题。”胡迁理解地点头,因为迫使对方终于翻出了底牌而心情愉悦,“但是赌博中有种赔率很好的赌法,只要你押中了偏门,那么一点点小钱也可以赢到你想要的一切。”

    “呵呵,又是偏门。”陆虎城不置可否。“为什么要歧视偏门呢?既然开有偏门,押偏门就是一种赌法。如果这一注开出来就是偏门,那么,偏门就是唯一正确的选择。”胡迁按照计划循循善诱。

    “你是不是以为杨菁马上要离开云州,我就有可能出头了?你不会这样幼稚吧?”陆虎城突然反问,“不说她现在还没有走,就算她走了,也是回省城去当副省长,她只需要简单一个电话、一个招呼,我就可能永远被压在五行山下,不得翻身。这种时候下注,说不定手中这点儿棺材本都一把赔光。”

    “既然是赌博,那就肯定有输光的可能。”胡迁意味深长地看着他,神情自若,似乎有种奇怪的自信,“咱们这次准备赌一把大的。如果赢了,我们甚至不用考虑那位即将成为副省长的市委书记。”

    “洗耳恭听。”直到此时,陆虎城才真正重视今天的谈话。然后胡迁开始阐述他的计划。很简短,花了不到三分钟,但很精妙,令人意想不到,耳目一新。陆虎城有好一阵的发呆,然后,他轻嘘了一口气,说:“你真不像一位

    黑道大哥,倒像是心怀天下……运筹帷幄的诸葛孔明。”这一次,他没有再疏远地称呼“胡总”,他试图用这种调侃来掩饰自己心中的震惊,但没有成功。

    “那陆兄弟是答应了?”“为什么还要找我?这个计划有很多的人都能够做,肯定有人比我更适合,能够做得更好。”陆虎城沉默半晌,问。他已不是当年那个印染厂的年轻人,看见蛋糕就忘记了毒药,胡迁的计划看上去很美,但他依然保持了足够的冷静。

    在这次谈话最关键的部分,胡迁的神情反而轻松自若起来。“陆兄弟,你无法否认我们从前在一起那些日子,无法否认我们的关系。更重要的是,像很多年前我就跟你说过的那样,我们是同一类的人,我们身上具有某种共同的特殊气质。我们都具有某种才能,渴望在这一生做点儿什么、留下点儿什么,我们都有野心,这理由够好吧?”

    绝非如此!陆虎城在心中冷冷地否定了胡迁的说辞。他迎着胡迁的目光,两人对视了一分钟,彼此在心中判断对方所想。“我得考虑。”他说。

    “应该的,这是件大事,任何人都会像你这样。”胡迁理解地笑笑,“但不是任何人都能够做出正确的判断的,也不是任何人都会有这样的机会的。”

    他站起来,说:“我先告辞,今晚就在云州住,明天再联系。”陆虎城似乎没有听见,也没有任何表示,他的眼光看着湖面远处的粼粼波光,如僧入定。

    “四维,你是怎么想的?”胡迁离开后,陆虎城简单地把胡迁的计划告诉他的办公室主任。他用不着对他隐瞒,如果他答应的话,罗四维将是这个计划中最主要的助手,如果他不答应,他觉得也应该让罗四维理解他的某些想法。他和他现在的关系超越了他和他妻子宁夏,从资州罗四维深夜拜访他,到罗四维去农机局看望他,再到他把他调到云州来,都决定了他们将在这一生以后的日子里互相扶携着前进。“胡总刚才送了我一个手机。”罗四维答非所问。他手中拿着一个黑漆漆的东西,像一个小盒子,这是才出的品种,比几个月前那种像砖头一样沉重的移动电话轻巧了很多,现在的售价还在一万五六,算是奢侈品。罗四维把玩着,表情奇特。

    “我是不是应该拒绝他?有很多理由让我应该这样做:他的黑道大哥身份,他唯利是图的本性,他太狡猾阴险……”陆虎城沉思着说,“我可以不咸不淡地排着队,耐心地等待机会降临,或者说是等待着更好的机会。即便最坏的结果,什么机会也没有,也不担心饿饭,反正有国家养着,再怎么说,我级别还在这里嘛。”

    “有人说没进过牢房的男人是不完整的。”罗四维突兀地说。“那么,没有经历过挫折的官员,也不算成熟的官员?”彼此拥有相同的政治立场,长时间一起生活,陆虎城和罗四维的思维完全跟得上,他笑着看着他,鼓励他继续说下去。

    “失败是成功之母。我们既然有了失败的经验,为什么不好好利用它呢?

    春节的时候,我回资州,整整一个春节,没有一位以前的同事来看过我,我没有接到任何酒局的邀约,似乎我这个人比那些被遗弃的女人还不如,还容易被忘记,或者是故意忘记。”罗四维抬起头,定定地看着陆虎城——陆虎城冷着脸点点头,示意他说完。罗四维停顿了一下,选择了他认为最恰当的措辞:“我不愿意就这样……一直下去……祇辱于奴隶人之手,骈死于槽枥之间。”

    他似乎是在说自己的事,但他们都明白是在说陆虎城,或者说,是说他们共同的事、共同的遭遇。他最后的誓言也不仅仅是在表达他一个人的志气,而是在抒发他们共同的理想。这就是罗四维对于这件事的意见。他这么年轻,充满野心和渴望,不会甘于一辈子命运被人操纵,默默无闻至死,而陆虎城是他唯一的希望,所以他鼓励他,希望他一搏。但是陆虎城依旧沉吟:“所谓千弩之弓,一击不中,乃永息机锋……”

    这种人生和命运决断的重大时刻,他不能不慎重,他以前已经失败了一次,这也是他的担忧,但是罗四维立刻抢过他的话头:“这句话也可以理解为出手之前的周密运筹。纵观大多数历史人物和故事,那些百折不挠,屡伏屡起的人,才是笑到了最后,才……”

    罗四维认为他必须对陆虎城进行鼓舞和说服,但是这一刻,陆虎城的注意力突然不在他这儿了。

    他看着在水面若隐若现的鱼漂,那是他的机会吗?他的目光眺向更远处,茫茫渺渺的水面,秋风轻轻吹过。权力是他的一生信仰,他如何能够拒绝权力的召唤,拒绝胡迁那个诱惑的计划呢?

    这三年多来,他的隐忍承受,藏器待时,不就是为了再次手握那充满触电般快感的权力之柄吗?这三年多来,他哪一天不是像从前加入少先队的宣誓词那样:准备着,时刻准备着……

    就是在刚才,他向罗四维征询的时候,他的真实思想,已经在不经意间表露出来,虽然,他自己也可能没有意识到。

    或者,他早已在心中做了最后的决定,只不过像所有权力人物一样,喜欢让别人来说出自己的想法,这不是对罗四维的戏弄,只是一种纯粹的嗜好和特点。

    蓦然之间,他的手腕一沉,似乎只是出于一种本能的条件反射,他猛然拉竿,是一种愉悦期待的沉重手感。

    鱼上钩了。

    他们这次准备钓的大鱼是一位省委副书记,张红旗。正如从小说中能够隐约看到作者的身影一样,从这个名字,就能够看出这位省委副书记的某种渊源。他的父亲参加过长征,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中立功甚伟。解放大西南时,父亲入川遇上了他的母亲,一个小地主的闺秀,他们一见钟情,举行了简单的婚礼。父亲继续带领部队征战,一年后,他重新回到西川,她已经为他生下一个可爱的大胖小子。父亲带着母子俩进京。用他的话来说,天下总算打下来了,现在该他们这些革命功臣享福了。但是后来的事完全出乎他的想象。张红旗记事开始,父母成了批斗对象,性格高傲的汉子忍受不了这种屈辱,愤然自杀,以死鸣冤,精神被摧垮的母亲跟着病死。不幸中的万幸,父亲的战友暗中伸手援救了少年张红旗,他被送回家乡,名义上到农村去接受教育改造,实际上是远离政治斗争的漩涡。后来,时局变化,他的父亲得到平反,张红旗重新回到北京,继承父亲遗留下的一笔钱、一处房产,但是最重要的遗产,是他父亲众多战友的关心,这种关心因为某种歉疚而变得真诚和具体。他解决了工作,开始步入仕途,前进迅猛,加上他杰出的个人能力,年轻时苦难磨炼出来的精明,一步步成长为党的高级干部。在他步入人生的最后阶段,思乡情绪开始弥漫,他向组织提出申请,希望能够回乡工作,半年前被任命为西川省省委副书记,然后,第一时间被胡迁盯上。

    这三年中,胡迁继续扩展他的事业,依靠他的黑道背景,他在江城拿下了不少利润丰厚的项目,大多数是建筑工程,生意蒸蒸日上。出于某种高瞻远瞩的考虑,他在省城设立了办事处,计划向省城进军,正是这个想法,让他有很多时间待在省城,开始编织自己的关系网络。他通过一位江城官员跟建设厅一位处长搭上了线,这很正常,现在他的事业主要就在这个行业,这位处长喜欢卖弄,常常吹嘘一些省委领导的轶事,言者无意,听者有心,胡迁一一记在心中,最后,当听到某些有关张红旗司机的故事时,胡迁决定不再错过。

    他亲自出马,设计了一个现代版的“千金买邻”。首先使用威胁利诱的手段,强行入股省委附近的一家茶楼,原因是张红旗的司机中午常常去那儿玩牌或者休息,在经过一段时间的守株待兔后,他和张红旗的司机从脸熟到点头之交,从最初一支烟到茶费免单,最后他们变成了性情相投的酒肉朋友,整个过程在一个月间完成。一位资产千万的企业老总如此费心去结交一位司机,看起来是屈尊纡贵,但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很正常,这位相当于宰相家奴的领导司机,在某些时候拥有比胡迁更强大的力量,在很多人眼中他的价值并不比一位黑道大哥逊色。

    当然他完全可以不用亲自出马,但是胡迁认为,这个人将为他开启一道阿里巴巴的权力之门,这样一件事值得他亲自操刀。

    从这以后,胡迁每去省城,这位司机都会成为他酒席上的嘉宾,坦然地接受他私下的馈赠,开始是一些土特产和小礼品,渐渐是名贵的衣物烟酒,最后,胡迁觉得时机成熟,经过考虑,他前往云州,向陆虎城和盘托出他的整个计划。

    张红旗出生在云州乐远县碧水镇,少年时又回到这里生活了十多年,这是他的故乡。陆虎城因缘际会,恰巧现在在云州工作,又与胡迁有着那样的历史渊源,所有的一切结合起来,偶然和必然,最后构成了胡迁这个计划。

    但是陆虎城认为这个计划不够完善。决定再次跟胡迁合作后,陆虎城仔细思考了胡迁的计划,然后跟罗四维认真探讨,他们发现这个计划有很多想当然的地方,有些地方不合理,有些细节值得推敲。这是自然的。胡迁虽然老奸巨猾,但毕竟不是他们这个圈子中人,有些微妙的官场规则不是他能够亲身体会的,同时,对付省委副书记这样的高级干部,是一个全新的课题,也是一个挑战,他们没有任何经验可以依赖,完全是靠对人生和人性的理解。这个时候陆虎城显示了自己独特的思考和见解,他修改了大部分步骤,最后变成他个人风格的方案。

    胡迁从善如流,同时也在心中修改了对这位盟友的认识,有喜有忧。喜的是陆虎城变得成熟和强大,有利于他们整个计划的实施;忧的是陆虎城将会难以控制。幸好,他也并不弱小,再加上他比陆虎城丰富得多的人生经验,他拥有的另类力量,他还是有信心能够利用这位野心勃勃的官员。

    有一个部分他们没有讨论,就是这个计划成功之后的具体合作。这是一场博弈,不仅是他们联合对付张红旗,也是他们之间的暗战,结果如何,要看这个计划实施的情况。

    接下来几个月,陆虎城开始行动,罗四维和胡迁全力配合。为了这个计划,他们三人竭尽所能。胡迁借了一辆车供他们专门跑省城拜访计划中的专家们,

    但是当这些专家应邀来到云州时,陆虎城开始作秀,不是使用局里那台快散架的老爷车,就是自己出钱租面包车供这些专家使用,同时,他自己长时间泡在碧水和附近几个乡镇,拜访农户,做各种翔实的调研。人们看见的是一位辛勤、实干的官员,没有人会想到这位形象质朴的干部正在进行一个复杂的阴谋,他现在在这些农田山地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遥远的某个人和遥远的某一天。

    然后,终于到了那个时刻。

    春节。作为一位西川省最高级别的权力人物,张红旗一直克制着自己回家乡的欲望。他有过底层生活的经验,了解那些基层的官员们,就算他不想扰民,但“民”会蜂拥而上争着被他“扰”,这会造成不好的影响,所以他回到西川这大半年来,就算视察调研,也会避开云州。即便如此,也有很多云州、乐远和碧水的各级官员怀着各种目的打着乡亲的旗号奔赴省城,频频造访,虽然绝大多数时间都被他的秘书挡了驾,可是让他不胜其烦。

    春节到来,张红旗决定悄悄回乡看看,拜访一下当年照顾过他的一些乡亲。他带上他的秘书范焱和司机,三个人轻车简装直奔云州,除了给省委办公厅打了招呼,没有告诉任何人,更没有通知云州地方。但是,就像那些走红的演艺明星永远逃不掉狗仔队的追踪,当他到达云州时,云州市几大班子已经整队在高速公路出口恭候一会儿了。张红旗只好下车束手就擒,为了保持风度,他甚至不得不摆出那种外交官式的冷漠而矜持的微笑,在市委书记杨菁和市长卢长贵陪同下,进驻云州宾馆。

    这完全打乱了张红旗的计划,也打乱了陆虎城的计划。张红旗出发之前,胡迁就接到了张红旗司机的电话,陆虎城做好了一切准备,但是现在,面对意外杀出的云州几大班子的官员们,陆虎城哭笑不得,又无可奈何,他以为自己是唯一的不速之客,哪知道在权力的磁场中,是铁屑就会被吸引。

    坐在云州宾馆外面胡迁新换的公爵王轿车内,三个人长时间没有说话,面面相觑,最后,还是陆虎城下定了决心:“我现在去。”但他没有立刻推门下车。

    他们看见杨菁带领着一大群云州官员从云州宾馆出来,张红旗的秘书范焱在送客。现在是午后一点,按照他们搜集的有关资料,除非特殊情况,张红旗不会改变午休的习惯。“阎王好见,小鬼难缠。”胡迁拿起手机,拨打了张红旗司机的手机。电话那边张红旗的司机显然在为难,但是胡迁毫不犹豫拿出黑道混混特有的带着威胁意味的恳请,这种关键时刻,他得豁出去哪怕撕破脸皮,然后,张红旗的司机屈服了。

    “他在大厅等你。”胡迁点点头,脸上露出鼓励的表情。如果他们不想放弃这次机会,那么,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下午张红旗身边肯定会同样围着不少人,同时,他们不敢肯定因为行踪泄密的省委副书记会不会突然取消这次行程返回省城。

    陆虎城镇定地进入云州宾馆,没有人注意到他,市委书记、市长和其他官员们正围着范焱依依话别,现在这位秘书成为圆心,这是一位省委副书记的权力延伸,看来这个“十八相送”的场景还要持续好几分钟,不会轻易结束。张红旗的司机坐在大厅的沙发上,他没有见过陆虎城,但胡迁刚才说了特征,所以他能够在第一时间认出目标人物,他站起身,对陆虎城点头示意,然后转身走向电梯,陆虎城紧跟而上。

    当电梯门关上后,司机问:“是你吧?”这句话暴露了司机的紧张,陆虎城没有看他,只是微微点头,然后两人都不再说话。到达目的楼层,陆虎城紧跟司机而出,守在电梯门口的宾馆保安怔了一下,但是陆虎城和司机那种默契的沉默和镇定把他镇住了,他只好认为他们是一起的,陆虎城是司机领着去见张红旗的人——事实当然也是如此,但如果保安不问,将来出现某种问题,司机可能用另外一种解释来应付张红旗的责问,拐过弯走上走廊,两个人同时松了一口气。到达自己休息的房间后,司机开了门,冲旁边的房间一努嘴,然后进了房间,关上门。

    站在省委副书记的房间面前,一瞬间陆虎城觉得自己浑身发软,又觉得自己身子完全变得僵硬,他做了两个深呼吸,才恢复了一些,他安慰自己:我是幸运的!既然如此,还害怕什么呢?

    是的,他是幸运的。如果范焱不是在门口送客,他可不是这么好糊弄的。这种阅人无数,一眼就可以看穿任何来宾企图的秘书,几乎可以肯定会挡陆虎城的驾,无论陆虎城报自己的姓名官衔,宣称自己是张红旗的老乡,还是坦承自己的真实目的,恳请哀求,都可能无法打动这种见多识广、铁石心肠的门神。

    在这样一位终日与权力人物为伴的秘书眼中,这座城市除了少数几个人,其他都是可以忽略的蚂蚁。陆虎城轻轻地敲了门。

    二十秒,门被打开,张红旗穿着睡衣,他诧异地看着陆虎城,他以为是范焱或是司机,没有料到是一位陌生人。

    “我是云州市科技局局长,陆虎城。”陆虎城简短地自我介绍。他停顿了一秒钟,接着说:“我有一个关于带领贫困乡镇农民致富的好构思,能够让碧水、伏龙、三烈这样资源缺乏、土地贫瘠的丘陵地貌农民年均收入增加一千六百五十元。张书记,我能够耽误您七分钟吗?”他的态度不卑不亢,温和的请求中似乎带着种不容拒绝的自信,但是实际上,他心里发虚,鼓起最大的力量才能够控制自己,他不能一看到心中的神,膝盖就软下去。那些奇怪而精确的数字,故意提到的“碧水镇”,都是预先设计的,他不担心省委副书记看穿他的意图,他必须吸引张红旗,打动他。

    “你可以向云州市委、市政府汇报你的想法。”张红旗说。他的语气是温和的,如果他立刻做出决定不再跟陆虎城交谈下去,他会说“你应该向云州市委、市政府……”断然拒绝,封堵陆虎城下面所有的话。陆虎城精心准备的“碧水”击中了这位省委副书记,无论他现在心中对这位贸然闯来的科技局长持什么看法,但至少他有了一些兴趣,这是陆虎城的成功。

    “每个月都在递交申请报告,但是从来没有得到一次回复。我找过几个市长,他们的秘书回答我都是一个字:忙。我不敢去找杨书记。或者,市里的领导们认为我这个报告不值一提,对他们而言没有什么意义。他们需要的是十万头生猪饲养基地、三十万只鹅饲养基地、千亩科罗橙种植基地这样听起来响亮,拿得出手,可以登在报纸上,写在报告上的项目。可是,这些项目,有多少见到了效,有多少坚持到底,有多少是真正能够让老百姓得到了实惠,有多少最后又变成了纸上的政绩、空中的楼阁?”

    他毫不留情地攻击不在场的市领导们,这不属于胡迁最初的计划,而是陆虎城独立思考后的重拳出击。他认为,在一位省委领导眼中,一位司机和一位局长都是一样的普通工作人员,一位科技局长和一位市领导都是可以随时进行调整的职务,只是一个名词,一个符号,为了强调自己为这个报告做出的努力,他必须表示自己的愤怒,甚至不惜用某种超出常规的方式来强调。当然,他也考虑过后果,最坏就是他精心准备的汇报被张红旗忽略,同时又得罪市里领导,偷鸡不成蚀把米,但是这有什么呢?反正他现在的境况并不如意,一位科技局长并非他的理想生活,零和百分之十对于一位好高骛远的野心家来说都相当于零,他需要的是百分之百的权力,正如赌场上那些穷鬼往往喜欢一下押上自己所有的赌注一样,现在的陆虎城具有最坚决的拼搏精神。

    同时,他也分析过,这种情况基本不会出现,张红旗不会那么无聊地向市领导们转告他这些话,陆虎城在他眼中根本无关轻重,不值一提,就算张红旗真要去了解刚才他提到的那些“基地”情况,也用不着提他陆虎城。一位省委副书记需要有人打小报告才能够了解到一些粉饰的情况,这显不出其英明。正是基于上面的考虑,陆虎城才敢如此莽撞。

    ——但是他的话不尽不实。他是多次向市政府递交他的项目申请,但是,标题上那个醒目、吓人的一千万资金数目首先就让所有看这个报告的人,在心中第一感觉就是否定它,从而忽略了这个报告的具体内容和在不起眼的地方出现的碧水地名,这正是陆虎城想要的结果。他是跟几个市长的秘书联系过,但是他往往故意突出困难和毫无意义,让那些谨慎的秘书根本不想转达。

    张红旗似乎被这位小小科技局长的言行触动,或者说是被陆虎城的气势感染,又或者说是想保持领导的风度,同时也有些好奇,“你进来说吧。”他转身进屋。这个时候,省委副书记心中多少有些无奈:今天真是不顺,看来烦人的事还会不断。这次回乡似乎是很难清净了。

    张红旗在床上坐下,示意陆虎城坐椅子,看似随意,实则经过了选择:他肯定不会和这位小局长并坐那两张分在茶几两边的椅子,因为床比沙发水平高度要高一些,所以他选择床,同时,让客人坐椅子,不会失礼。

    陆虎城坐下,身子微微前倾,这时才有时间打量省委副书记的相貌:浓眉,大眼,宽膛脸,脸部线条生硬,充满力度,目光坚定,举止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从容和气势,一倾身一张目,都有一种不言自怒的威势。这是陆虎城第一次如此近距离跟一位省委领导面对面地坐在一起,他感到嘴里发干。

    张红旗也在打量着陆虎城,他毫不费力地看出了陆虎城强作的镇定和掩饰的紧张,脸上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冷笑,但是全神贯注于省委副书记的陆虎城捕捉到这个表情,突然间,他有种恍然大悟的解脱:是啊,紧张什么啊?有什么害怕的?就算紧张又有什么?就算让张红旗看穿他又有什么?他本来就是打算让他看穿他的一切,看穿他的阴谋、野心和另类的努力!

    他长嘘一口气,这一次是真正的镇定。就像一些运动员每到重大比赛时反而会出奇地平静一样,就在这一瞬间,陆虎城完全恢复了竞技状态。

    “云州一无历史名人,二无风景名胜,无法吃老祖宗;资源贫乏,地无矿藏,建不起大工业;建国以来,省上对云州从来没有什么政策倾斜和扶持措施,这种先天不足,后天乏补造成云州现在的状况是基础薄弱,发展无力,既无作为利税大户的支柱企业,也没有能够行销全国的拳头产品,再加上思想保守,观念落后……”

    张红旗抬起手,陆虎城及时住口,张红旗问:“你到底是说一个乡一个镇还是一个市的工作?”省委副书记毫不含糊地显示了一位领导的专业素质。“我想说乡和镇,但想从整个市说起。”陆虎城回答,没有畏缩和胆怯的表情。

    陆虎城咽了咽口水,准备继续开口,但是就在这一瞬间,他感觉到了对方的厌恶情绪,他突然醒悟自己不能按照计划,系统地阐述自己的构想,而应该单刀直入地切入主题——省委副书记没有这么多时间来听他的废话。他毫不犹豫地把自己早已背熟的话做了调整:

    “壮龙头促产业,加快推进农业产业化经营;重科技树品牌,加快提升农产品品质;抓项目建公路,加快农村基础设施建设;提素质广渠道,加快增加农民人均收入;出政策搞示范,加快现代农业园区建设……这些冠冕堂皇的套话谁不会说?张书记,我只说三个词:黄芪、姜椒、古镇。”

    这番话前面部分陆虎城说得极快,但是突然一转,后面三个词缓慢而用力,戛然而止,双眼炯炯有神地望着张红旗,不再说话。

    张红旗眉头皱了一下,眯起眼打量陆虎城,似乎直到这个时候,他才开始重视这位不速之客,他对于这种不太常见的发言有一点儿吃惊,但也仅仅是有点儿而已,然后,他的脸色恢复平静和冷淡,问:“姜椒是什么意思?”

    “椒是七星椒。姜是锅炉姜。锅炉姜是在冬季生产反季节嫩姜,其种植方法主要是通过烧锅炉让生姜大棚的土壤温度稳定在十五度到二十度之间,持续加温四十多天后,色泽鲜嫩、口感极佳的反季节嫩姜就可在春节前后上市。”陆虎城尽量简短扼要地介绍,因为知道张红旗在碧水待过十多年,就没有介绍碧水闻名西川的七星椒。

    “那么古镇呢?”

    陆虎城从公文包中拿出一份项目可行性分析报告递过去,很薄,只有三页,但这一千多字凝聚着他和十多位专家的心血和智慧。这一次他没有口头汇报,因为这份分析报告上有十多位专家的意见和手写的签名,张红旗亲自看到肯定比他说的效果更好。

    张红旗接过去,开始慢慢翻阅,偶尔还会停顿那么几秒钟像在思考,一页,两页,三页……整个房间除了微微的纸响,别无声息。几分钟过去了,张红旗看完了整个简介,眯上眼似乎在进行最后的思考和判断,但是,他开口说话的时候,没有立即对陆虎城进行宣判,而是使用了惯常的官僚作风,他淡淡地说:“你先回去。需要你汇报的时候,我会让小范通知你。”

    他没有送客的表示,但陆虎城知道他该离去了。他站起身,躬身点头:“打扰张书记这么久,真不好意思。谢谢张书记。”

    张红旗又微眯上了眼,似乎陷入沉思,对他的话不闻不问。陆虎城轻手轻脚地退出房间,带上门,他走在走廊上的时候,像踏在云端里,什么感觉也没有,脑中一片空白。

    他下到楼底,跨出电梯,范焱立在门口,陆虎城镇定自若跟他擦身而过,目中无人。这个时候,他的心中慢慢充满难言的快乐,他并没有奢望仅仅几分钟就能够搞定一位大人物,能够有这样的结果,他已经非常满足了。能够跟张红旗顺利见面,顺利地谈话,让一位省委副书记顺利地听完整个工作汇报,难道还有什么比这更幸运的吗?

    陆虎城得到了命运的垂青,也可以说,他几个月的努力和精心准备,得到了公正的回报。

    当在晚上,乐远县政府一位办公室副主任拜访了陆虎城,交谈了十分钟,含含糊糊地表示希望以后能够加强和市科技局的合作,也请市科技局多支持县上的工作,但是他既没有明确提什么要求,也没有承诺什么,甚至连是否代表乐远县委县政府也只字未提,陆虎城乐得不问,彼此都揣着明白装糊涂。

    这位副主任告辞后,陆虎城精神异常振奋。这个访客不会影响他的计划,他才不会屈服于乐远方面的压力,轻易收手,乐远方面完全低估了他的意图和野心,完全想象不到他想做什么,但是这个访客传递出一个信息:张红旗没有忽略他那份报告并且已经着手进行某种调查。虽然,暂时还不知道省委副书记的态度,吉凶难卜,但对于一位演员来说,比喝倒彩更难受的是无人关注,能够让张红旗重视他的报告,他已经获得了第一步成功。第二天上午,访客的级别有了提高,是乐远县一位分管农业的副县长,能力和水平也相对提高。这位副县长从国际国内形势入手,结合当前云州和乐远的具体情况,尤其是现在是春节期间,强调必须保证安定团结,有一些工作上的分歧,可以暂时搁置,从长计议。他诚恳地说,如果以前乐远方面跟市科技局有衔接不好的地方,以后一定加以改正,加强联系。他强调所有的工作都应该以大局为重,团结一心向前看。经过这些铺垫,副县长最后点题,对于张红旗这样的省领导,这次回乡主要以省亲访故为主,工作上的事,可以暂时不去麻烦他。

    陆虎城心中冷笑,过去的几个月内,他饱受这些地头蛇的冷遇和轻蔑,昨晚他们还没有摸清张红旗调研一些资料的真实用意,现在可能猜到了一些,所以要来查漏补缺,做预防工作了。但是他们早做什么去了?以前为什么不聪明一些?当然,就算乐远方面一开始就配合他的工作,他这一次也要按照自己的计划进行,故意制造一些矛盾,这一次,他是铁了心要突出自己,踩着这些人的肩头爬高一些。陆虎城支吾着,既不答应也不反对,经过漫长、耐心的纠缠之后,副县长徒劳无功地离去。

    中午,陆虎城接到市委办公室通知,让他准备资料下午向省委张书记汇报工作。决战的时刻到来。

    下午三点,他走进云州宾馆大厅,礼貌地冲那些麇集一堂的云州权力人物点头,并非特定的某个人,而是那一群人,他没有去认真分辨他们,只是知道,其中有一个人是市委书记,她的名字叫杨菁,是叶杨的母亲。他得到的回报基本上都是异样审视的目光。显然,正如所有的利益既得者会自觉成为秩序守护者,从而对于那些破坏秩序的个体抱有天然的敌意一样,大厅里这些人对于这位突然冒出来的“黑马”充满警惕和不满,其中乐远县领导的观感肯定更加恶劣,如果目光具有质量,陆虎城现在必是伤痕累累。

    这是一场豪赌。是的,从他在水库碰见胡迁那一刻他就知道,他就完全清楚,如果他选择这个赌局,就是选择与很多云州实力官员为敌,如果他赌输了,他几乎会重蹈在江城的命运,被彻底打入冷宫,四面是墙,甚至无法再在这个城市立足,但是,他依然义无反顾地押上了自己最大的一笔赌注:一位官员的全部政治生命。

    范焱走过来,“陆局?”他问。表情和语气都很平淡,陆虎城点点头,感觉得出这位秘书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和傲慢,他肯定还在对昨天中午自己的闯宫行为不快。陆虎城露出卑微的笑,宁罪君子,不罪小人,那是千古不易的道理,他可以在张红旗面前表示他的性格,但在这位秘书面前,最明智的办法就是乖乖夹起尾巴,尤其是将来可能长久合作。

    但是范焱不屑对他多说一个字,他转过身走向电梯,陆虎城紧跟而上,一直到张红旗的房间门前,他们都沉默着。范焱轻轻敲了两下门,听见里面张红旗答应了一下,他推开门,示意陆虎城进去,然后轻轻在陆虎城背后关上门。

    张红旗这一次没有再穿睡衣,但也不是正式装束,一件套头毛衣,拖着棉拖鞋,因为刚刚午睡,精神充足,这种活力让他不再显得那样冷漠和阴沉,看见陆虎城进来,他站起身。“坐。”然后从梳妆台上拿过一杯水放在茶几上,“这是小范刚刚专门为你沏的。”然后两个人像昨天一样相对而坐。

    “谢谢。”在接过茶杯那一瞬间,陆虎城的大脑飞速开动,这杯水是范焱为他沏的,这句话包含着些什么信息:范焱参与了讨论和分析他的报告和他这个人?范焱发表了什么意见?对他不利?张红旗这样说只是为了表明他不会给他沏茶?沏茶说明张红旗对于今天汇报的重视?这是一个好兆头?……这个时候张红旗开始说话:“我看了一下,七星椒和锅炉姜的想法都不错。现在说说黄芪,这东西主要产在华北,能在西川盆地存活长好?”

    “张书记,具体到黄芪的种植,我向您立军令状,绝对没有任何问题。黄芪适合土层深厚、土质疏松、肥沃、排水良好、向阳高燥的中性或微酸性砂质土壤种植,而恰恰碧水镇及其附近几个乡都完全符合这个条件。我们已经做过充分的土壤取样分析,我们科技局虽然在很多市领导眼中是后娘养的,爹不亲娘不爱,但也不是吃白饭的,这是我们的专业,肯定会保质保量完成这个任务,出了一点儿差错,您拿我是问,直接撸了我这局长就是。”陆虎城就像战争年代请战的基层指战员,自信满满,同时,开始继续他中断几年的粗豪风格表演。

    “具体操作上,最重要的一环不是产而是销,现在什么都是买方市场,如果我们号召乡亲们生产,种出来了,产量大了,却在销售这个环节上卡住,那比不做这件事犯的错误更大。地方政府在前期可以做一些扶植和鼓励的工作,比如统购统销,跟种植户签订包销合同,但是最终,我认为经济问题还是要用市场的办法来解决。要把黄芪卖出去,就要真正调动乡亲们的积极性和主动性,鼓励和鞭策他们自己出去闯,去寻找销路,建立自己的销售渠道,政府必须放手,不能总是把他们呵护在怀里,只有让他们去市场风雨中摔打,才能够真正做大做强这个产业。当然,这种放手也不是一味不管,该做的还是要做的,比如建立销售中介公司,比如充分利用中药材公司现在的人脉和关系网络,甚至可以用合股筹资的方式兴办一些黄芪加工的企业,这样保证整个销售渠道的贯通,让乡亲们能够真正兑现劳动成果,得到实惠。还有一点需要向张书记您汇报的是,黄芪的需求很大,特别是西南地区,至少最近五到十年,销路肯定没有什么问题。”

    最后一句,按照一般官员的惯例,应该使用比较模糊的“应该没有什么问题”这样的说法,但这时候,为了达到目的,他必须使用祈使句式,肯定再加肯定,至于以后是否真如他所说一样,不是此时应该考虑的。

    张红旗眯上眼,进行权衡。昨天,因为行踪暴露,他回乡省亲的计划不得不进行改变——如果他现在直接回碧水,基本上可以肯定,将是一个囊括市县乡领导的庞大队伍,他不得不放弃这个扰民行动,让云州派了一个中巴车去碧水,把他想见的一些人请来,结果从昨天下午直到夜深把这些乡亲送走,他度过了一段激动的时间。这些人,当年他在碧水时给予过他真诚的关心和照顾,他必须为他们做点儿什么,就算不是私人的报恩,作为一位省委副书记,也有责任帮助这些贫困地区的农民脱贫致富。当然,只要他稍做暗示,省财政和市财政都可能拿出足够的援助款项,但是,如果真的如同这位慷慨激昂的科技局长宣称的那样,能够变输血为自己造血,未尝不是一件好事。现在,陆虎城的表现让他感到非常满意,既没有大包大揽放卫星,也没有模棱两可不想承担责任,认真坦诚,又具有强烈的自信,看起来是一个真有能力做事的人,他在心中给了陆虎城一个高分,然后,他开口说:“但是我昨天做了一个简单的调查,碧水镇有人就在种植黄芪,有人告诉我说,经济价值不是你报告上宣称的那样大。你是不是有些夸大?”

    省委副书记的语气很平淡,没有任何感情倾向,他只是陈述了一个对陆虎城非常不利的事实。陆虎城怔了怔,脸色有些变了,似乎有点儿生气的样子,似乎忘记了他是在跟谁说话:“谁说的?你……您……我要跟他当面对质。”

    张红旗看着有些失态的科技局长,淡淡地说:“我满足你这个要求。”

    他站起身,走到门边,拉开门:“小范,你请洪书记和老余过来。”立刻,一阵轻而零乱的脚步声,两个中年汉子跟在范焱身后进了房间。

    衣着整齐、脸肥肚圆的是碧水镇党委书记洪立新,另外一位神情畏缩的干瘦老头叫余大贵,种植了几亩黄芪。陆虎城全认识,他跟他们都打过交道。

    张红旗示意,范焱为他们做介绍:“这是碧水镇洪书记,这是老余,这是市科技局陆局长……”

    洪立新呵呵笑着说:“都认识,都认识,早就认识了。”范焱示意洪立新在另外一张椅子坐下,张红旗拉余大贵在床上挨他坐下:

    “老余你说说黄芪的事。”余大贵非常局促不安:“啥呢……”范焱拍拍他的肩:“张书记问你,种黄芪能赚钱不?”

    “能赚什么钱啊,种黄芪费劲着,光是种子处理,就要用开水,或者用硫酸,再就是用石碾,这种子皮硬着,不透水,不弄……”

    “老余,其他不用说,你就直接回答张书记,赚钱没有。赚,还是不赚?”范焱打断了他。

    余大贵瞅瞅屋中神色严肃的四个人,四个人对他来说都是“大官”,迟疑半晌,憨憨地笑了,耍了个农民式的奸诈:“差不多吧,伺候的费用和卖的钱刚刚冲平,呵呵,不赚不蚀。”

    “可能赚点儿也不多。遇上年成不好,可能还会亏点儿。”洪立新及时地接过话头,“如果能够赚钱,作为乡党委,我们早就大力推广了。县农科委的同志最近打算在碧水全面推广一种……”

    “洪书记,今天暂不谈其他的工作。”张红旗点头制止了这位基层党委书记的工作汇报。

    陆虎城双手在椅子扶手上一撑,想站起来又放弃了这个过激的动作,他望着余大贵,声音因为压抑而有些颤抖:“老余,我尊重您是长者,但您在张书记面前不能睁着眼说瞎话,要实事求是,糊弄人你对得起张书记吗?你上衣口袋里的烟摸出来让张书记看看,应该是特醇西川吧?你不是经常向全镇的人炫耀你抽的烟好吗?好,抽好烟一个月也花不了多少钱。你是碧水镇少有的几家修了楼房的人,这是事实吧?你还第一个买了小四轮,这你承认吧?你说你的钱都是你大儿子在城里做生意赚的,你大儿子什么时候进的城?他那个主要为批发市场的小商小贩提供三块钱五块钱一个盒饭的餐馆一个月能够赚多少钱?你怕乡亲抢你的生意,财不露白,可以理解,但您不该不对张书记说实话!”陆虎城心中充满狂喜,他几个月认真踏实的调查工作并没有白费,首先在一个意外的人身上得到了超值的回报,他甚至应该感谢余大贵的配合。他也非常佩服自己的表演,同时也有些疑惑,他觉得自己的愤怒是真实的,就像一个被人夺去糖果的孩子。

    他转过头瞪着洪立新:“你是碧水镇的书记,老余可以原谅,你是国家干部,共产党员,你向张书记汇报的情况不真实就是渎职,如果是故意的那就改变了性质,后果你承担得起?你当着张书记的面,负责任地说,种黄芪能不能赚钱,老余他赚钱没有?如果他没有赚钱,上次修机耕道,乡里为啥要让老余一个人认捐两千两百元?”

    这些表演可能会损害一些他的形象,让省委副书记认为他是一个容易冲动的莽夫,但目前只能这样,有些东西可以事后弥补。如果有以后的话。

    洪立新和余大贵肯定是受了县上的招呼,乐远方面肯定已经形成了集体意见,所以洪立新和余大贵才会统一口径,但是无论乐远方面是如何考虑的,为了装穷要补贴,还是因为前段时间对科技局的冷遇,担心陆虎城抢功而专门有所针对,陆虎城认为对手犯了一个愚蠢至极的错误,这恰好给他提供了一个千载难逢的表演机会。

    洪立新可能被陆虎城的气势吓住了,或者是被欺骗省委副书记的后果吓住了,他微张着嘴似乎是傻了。张红旗不用再听他的话了,这个迟疑就足以说明一切,也说明这位乡党委书记现在的感受。他笑笑:“小陆,不要激动。小范,先陪洪书记和老余聊会儿。”

    等到范焱带着两人离开,张红旗站了起来,在房间里踱着步说:“小陆你也不要责怪他们。洪书记和老余,你没有来之前,他们也如实地反映了一些情况,还说了你一些好话,说你这几个月,几乎有一大半时间都在他们那儿跑,还请了好多有关农业经济方面的专家……”“还有广告、策划、园林、建筑、摄影、作家……”陆虎城插话,张红旗挥手制止他,但脸上没有不快的表情,没有在意自己的话被打断,陆虎城的试探取得了成功,他现在开始对今天的谈话有了信心。

    “……你应该多跟他们沟通,多交流,不要以为自己是在做一件好事,一件有益于乡亲们的实事就在心中有了某种自以为是的想法,这也是一种高高在上的骄傲。这种时候尤其要放下架子,要多向乡亲们解释,不能让乡亲们误解。同时,做任何一件事,都不是单枪匹马能够完成的,我们的事业从来就不是依靠个人英雄主义,而是依靠一个集体,你也要多跟乐远的同志接洽沟通。”

    陆虎城连连点头,表示接受批评。他现在可以肯定,省委副书记对他持肯定的态度,基本上认可了他的计划,从昨天到现在一直悬着的心总算可以放下了。但他的表情依然是愤愤不平,像个小孩子在赌气:“我做过,他们根本不听我们的解释,不相信我们的诚意,尤其是县上一直对我们有抵触,好像我们抢了他们什么功劳似的,他们对我们似乎怀着天然的敌意。”他开始对敌人发动进攻,同时在诱导张红旗。他取得了成功。

    “锅炉姜和黄芪我暂不说,没有事实作为依据暂不评论,但是七星椒我是了解的,这么好的一个农产品,具有很高的经济价值,这么多年为什么乐远县一直没有作为呢?”张红旗果然顺着陆虎城提供的思路问。

    这句话实际上早就在陆虎城心中打滚,跃跃欲出,他一直强忍着没说,现在,这憋着的一宝发挥了最大的价值,再没有比张红旗自己说出这句话来的效果更好了。他从公文包中翻出份文件。“这是我最近一次去乐远县政府,在字纸篓中捡出来的。这样的报告,我们市科技局向乐远县委和县政府递了将近十次,这是我见过的最高乐远方面的政府官员批示。”他讥讽地指着文件眉头上一行字说。

    那既不是县委书记也不是县长的批示,也不可能是其他的县级领导,因为那上面写的是“报请王科审阅”,明显是一位办事员的口吻。字迹龙飞凤舞,犹如医生的处方一样难以辨认。

    这不仅是陆虎城精心准备的一把刺向乐远方面的利匕,也是夯实昨天他的某些谎言——他一直宣称自己在云州和乐远备受冷遇,而这一切,都是为了最终目的作铺垫。

    “我有个问题想问你,为什么要选择这几个乡?或者说,为什么要选择碧水?你是不是早知道到我跟碧水的关系?”张红旗突然转过身,突兀地问,他目光炯炯地俯视着陆虎城。

    这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但是陆虎城准备充分、胸有成竹,他故意迟疑一下,然后开始侃侃而谈:“张书记,昨天我向您说了三个词:黄芪、椒姜、古镇,实际上,决定这份报告产生的顺序应该是倒过来的。最重要的是古镇,最先考虑的,也是古镇。我在思考省委和市委关于如何加速、合理、优化发展农村经济这个题目时,受到一些成功案例的启示,比如湘西凤凰城,比如平遥古镇。碧水镇依山傍水,风景秀丽,又有神奇的鬼寨夜市传说,具有一定的旅游开发价值。从这个思路出发,就算不能与全省其他世界级的风景名胜区相比,也应该从它的具体情况进行最大限度的开发利用,其中一个考虑就是要整体开发。那么,就面临一个解决这些长久以来习惯农耕文化的乡亲们以后出路的问题,转型为古镇旅游服务是一部分,但大多数习惯了跟土地打交道的乡亲们又如何办?正是基于这种考虑,经过认真、翔实的调研,才找到了黄芪、椒和姜这三种经济作物来替补,同样这些也能够增加收入,这就是原因。”

    他停顿了一下,脸上露出为难和尴尬,似乎经过了某种艰难的抉择才继续说:“还有一个原因。市委杨书记,我和她儿子叶杨同志因为工作上的原因在资州闹过矛盾——这也可能是云州和乐远某些人故意对我这份报告视而不见的原因之一吧。所以我不能把希望寄托在他们身上,迫使我贸然来向您求助的原因。是的,我来之前已经知道您跟碧水的渊源,这鼓舞了我的信心,我不想放弃这个项目,不想让它置之高阁,我希望借助您的影响实施它。因为,它是一个真正有利于老百姓的项目。”

    “你这个同志,原来还有这么一段故事啊。”张红旗略微诧异,用手指着陆虎城微笑起来。这种倚老卖老的调侃方式似乎流露出某种对自己人的呵护,对别人——市委书记杨菁的不屑一顾。

    张红旗并不在乎这位马上要进入省政府作为班子搭配的女干部,他的资历和背景,某些时候甚至能够跟省委书记分庭抗礼,陆虎城坦陈自己的窘迫反而让省委副书记解除了戒备。他认为自己了解了这位科技局长这样蹦跶的真实原因。杨菁对张红旗来说,并不重要,他需要考虑的是,这个项目是否真是如陆虎城所说的那样切实可行。他站在窗前,做了最后几分钟的沉思,然后下了决心。但是就在他开口说话之前,陆虎城加上了最后一击:

    “也许还有一个原因,促使我来向您寻求帮助。资金。我认为,您批的数目会比市政府那些高高在上的官僚们至少多一到两个零。”

    张红旗不禁莞尔:“你需要多少个零。”“一千万。这是启动资金。如果全面展开,到最后完成,总投资应该是这个数目的几倍。但是,”陆虎城在这里故意停顿了半分钟,吊了一下微微有些吃惊的张红旗的胃口,才把包袱抖开,“黄芪、椒姜这两样,只需要很少一点启动资金,基本可以忽略不计,我的个人意见是不用一开始就采用好大喜功的规模种植,而用以点代面的经济实用模式。我相信乡亲们的觉悟和发家致富的积极性,我们如果能够给他们树立一个榜样和典型,给他们指明一个方向,他们就能够发扬优秀的革命传统,踊跃参与,这样自然形成规模。”

    “钱是用在古镇开发上?”张红旗问。“是。这是整个计划的核心,也是最困难的工作。规划、修补、迁移、补偿等等,都需要花大量的钱,还有接待游客的基础设施,去碧水的公路至少要二级以上,当然,我们不能完全依赖政府投资,我们可以动员方方面面的力量,乡亲们可以用各种方式入股,成为古镇开发总公司的股东,可以吸引外资,可以拍卖一些经营项目……”

    “不要纸上谈兵,也不要光是说些虚的套话。”张红旗打断了他。这不是批评,而是一种期待,希望他能够拿出具体切实的办法来。

    “好,我就简单、具体地说一下前期的一些考虑。”陆虎城再次开始侃侃而谈。

    虽然已经看过报告上的情况简介,张红旗还是故意让陆虎城再次复述,这是一种享受。实际上,昨天他就被这个项目吸引,还有什么比保留记忆中的家乡更能打动他?昨天,他就几乎做出了某种决定。这也正是陆虎城对胡迁计划修改最大的地方——把胡迁最初简单的修几幢房做一个休闲度假山庄改为整体的古镇开发。

    他对张红旗做出了人性化的分析,认为在“黄芪、椒姜、古镇”三个词中,应该选择古镇作为杀手锏,胡迁经过思考后同意了陆虎城的判断,承认自己在花钱的气魄上比不上陆虎城这位政府官员,然后这几个月他们的工作重点发生了一些转变,包括邀请哪些专家来替他们出谋划策,围绕古镇开发集思广益,他们都坚信这一点绝对能够打动张红旗,事实证明了他们的判断是正确的。

    陆虎城结束他的慷慨陈词后,张红旗提了最后一个问题:“考虑过环保没有?开发要与环保结合起来。你说要修路,但是一条路就足以毁掉一个古老的村庄,一个世外桃源。一穷二白,是可以画最好的图画,但也可能被轻易胡乱涂鸦。只图眼前利益而让我们的子孙后代受害无穷,那是要留骂名的。”

    环保正在成为一个渐渐流行的话题。张红旗肯定不想因为碧水是自己的家乡而在这个问题上犯错误。

    “但是环保必须以人为中心,以人为本,牺牲需求而妄谈环保,那不符合我国国情,也不符合地方的具体情况,很多时候,老百姓吃饭的问题还是更重要。当然,我们也绝不会抛开环保只看眼前利益,我请去的专家中,就有两位是专门从事这方面工作的,报告上也有他们给出的详尽完善的建议。张书记,我向您保证,我会完全按照专家的建议来做这个项目的,这您放心。”陆虎城显示了自己独立的见解,并没有一味附和。这有助于扭转刚开始时为了实现演出效果而塑造的莽撞形象,同时,他的口气,已经志在必得,口口声声以这个项目的操作者自居了。

    张红旗显示了领导的涵养,不以为悖。他早看出了这位科技局长的野心,但是对于一位上位者来说,这是他工作中接触最多的人和事,他早习以为常,从他内心深处来说,他不怕野心勃勃的下属,最厌恶的是那些既无能力,又怕承担责任,唯唯诺诺、混天过日的庸碌干部。

    这个时候也似乎到了省委副书记做决定的时候——这对张红旗来说,不是一件太困难的事。首先,这个报告只是一个小项目,同时,他从来都是敢于,也乐于拍板,这是他这些年来最拿手的工作,甚至已经成为一种习惯和嗜好。

    “我是工农兵学员,我们这代人,很少有机会得到系统学习的机会……”张红旗这句话透露两个重要的信息:一、张红旗是一代人,所以谁也无法轻视,他是作为个体而代表整体,或者说,代表一类人,而这类人,现在牢牢地掌握着国家的前进方向和缰绳。二、他自称没有系统学习过,但这是很微妙的骄傲,如果你认为这是谦逊,那你就是绝对的白痴。“领导不是技术人员,领导是领导,领导只需要管人,把人管好,就是英明的领导。你们这一辈人,经历过大风大浪,见证过共和国的沧桑巨变,这种经历,是任何知识和教育都无法代替的宝贵财富,您这一辈人,现在大多数在我们国家的重要岗位上发挥着主要的作用,改革开放,只有在你们的带领下,才会取得这样大的成绩。”陆虎城恬不知耻地阿谀奉承,有个声音在他心中呼喊:是啊,张书记,您不需要懂什么啊,你只需要懂管理人,只需要懂我就行了!具体工作就让我去做吧,您就立刻下令吧,让我去负责这个项目。

    “小陆有些想法很有意思。”张红旗没有正面肯定陆虎城的溜须拍马,但他的情绪现在是真正的高兴,“我最后再问一个问题:这个计划操作起来有什么困难吗?”

    现在,一步步在逼近最关键的时刻,陆虎城所有的铺垫到了最后掀出底牌的时刻,他沉稳地回答:“如果张书记问我是如何准备跟当地政府配合的问题,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您。任何一项政令到达终端的时候,都有一些变形,这是基层工作的特点。但是从根本上来说,是人的问题,是因为基层干部理解不到位,执行不到位,看起来是客观的,但更多的时候,是主观的。”

    他再次明白地表露自己意愿,希望亲自操作这个项目。虽然他的表情还是矜持,但是这些话毫不掩饰地暴露了他的急切心情和紧张。

    张红旗沉思着,在作最后的思考,一分钟后,他直截了当地问:“好吧,你需要什么支持?或者说,实施这个计划,你需要我给予你什么权力?”

    这是跟权力人物直接交涉的好处之一。很多下级干部患得患失的问题,到了他们那儿,根本不是问题。他们能够瞬间做出某种重大的决定,不用浪费时间,而那些繁琐冗长的程序,会毁掉很多显而易见的正确计划。这句话对于陆虎城来说,如同天籁。他努力不让心中的狂喜表露出来。

    “现官不如现管。如果需要,我可以去碧水那儿做镇长。”陆虎城回答。这是一种非常不合情理的假设,西川现在还没有正县级的镇长。但这是一种低姿匍匐,欲扬先抑,他故意为张红旗设置一个大大的台阶。当然,如果张红旗真的敢答应他,也无所谓,这样一位镇长本身就足以引起轰动,他将再次成为政治明星,而这个政治明星将与这位省委副书记紧紧联系在一起,犹如买了一份权力保险。“镇长怎么行?这不是屈才了吗?……”张红旗呵呵笑着说,做了一个折磨人的停顿。这个时候空气似乎是凝滞了,陆虎城满腔希望能够听到下一句话是:至少也要给你个县长。或者,常务副县长也可以接受,但是,他失望了,张红旗展现了一位老官僚的谨慎,同时,一旦回到权力这个他终身浸淫、操纵自如的机器,他就恢复了他的精明和狡猾,他不会那么轻易做出某种施舍的。

    “这样吧,先设一个指挥部,让这个指挥部来负责实施这个计划,而你,来负责这个指挥部。”张红旗做了最后“宣判”。

    这是可进可退的好办法。他既不用立刻为这个计划赐予陆虎城某种实际的权力,但同时,可以让他在这个名义下很好地跟各方面合作,将来如何运转也完全在张红旗一念之间,便于控制,而且,出了错误也不会影响大局,这是最恰当的处理。

    “谢谢张书记。”没有任何犹豫,陆虎城接口。这种时刻张红旗做出的任何安排,他都必须愉快而感激地接受,这就是权力的性征,“这个指挥部基本上就用科技局的人吧。我将聘用那些专家作为特别顾问,这花不了多少钱。”

    如果要建立一个庞大的常设队伍,或者正式成立一个机构,在费用上,特别在人事上会带来巨大的麻烦。陆虎城乖巧地替省委副书记消除了这种顾虑。在这一点上,他长期的经验告诉他,所有的领导,如果他下达一个任务的时候,下属要求得越少,越讨领导喜欢,同时,从长远来看,会得到更多的回报。

    “这样吧,指挥部现在就算成立。等会儿我让杨书记和卢市长一起开个碰头会,长贵同志可以担任这个指挥部组长,你做副组长,然后让他们召集相关部门,开一个协调会,这样你就没有什么后顾之忧了。”张红旗用力挥挥手,这一刻,展示了权力人物的典型动作和工作作风。

    “谢谢……张书记,您是好领导。”陆虎城站起了身,看着张红旗,身子似乎在微微颤抖,似乎在强制压抑着心中的激动,“我一直在等着这一天,这一天,终于到来了。”他颤抖着声音说。

    这一次不是虚伪的作秀,而是真实的感情流露。如果有必要,他完全可以掩饰得不露一丝痕迹,但是这时候他故意表现出来。

    张红旗被陆虎城突然爆发的情绪触动,但更多的是感动,他发现了一匹千里马,伸手扶了一位一直想干事情的好干部,启动了一件有益于老百姓、回报家乡的大好事,总而言之,他今天做了一件益国益民的事,没有辜负他省委副书记的职责,这让他的行动变得神圣而崇高——谦虚是常被人高估的美德。这一刻,省委副书记在心中充满骄傲和自豪,相信这一刻的愉快会在他的脑中铭刻很久,这种感觉将会在很长一段时间内确保他对陆虎城的宠信,决定了陆虎城在这场政治豪赌中大胜特胜,步步高升。

    在张红旗的指示下,云州方面出面申请立项,作为一项政府重点工作,省财政拨了一笔专款,八百万,市财政拿出两百万,如数满足陆虎城要求的启动资金。市长卢长贵主持了碧水古镇奠基仪式,市委书记和几大班子的一把手集体出席,云州和省上的新闻媒体给予了高度的关注和报道,整个项目前期工作一路绿灯,高调挺进,乐远方面派出那位分管农业的副县长专门负责协助指挥部和地方的关系,万事俱备,新年还没有过完,陆虎城就踌躇满志,隆隆开着指挥部这台权力机器浩荡前进。

    总共才二十几人的科技局现在变得空前的繁忙,他们被分成四个工作小组,分别负责黄芪、锅炉姜、七星椒和古镇开发的工作,陆虎城居中协调指挥,每一位工作人员现在的工作量都是从前的数倍,但令人惊异的是,每个人都显得精神饱满,干劲十足,几乎没有听到抱怨。是的,他们是在高强度的工作,但同时,他们也获得了从未有过的关注和尊重,任何一位科技局普通的工作人员,现在出去办事,都会得到积极的配合和客气的招呼,这种巨变带来的心理满足对于这些一直被忽略的科技局工作人员,是美妙的、强大的,精神上的愉悦完全可以弥补身体的疲劳,意识高于物质。

    陆虎城重新成为新闻人物、焦点人物,科技局成为一个备受云州市委和市政府关注的点。因为这个项目显而易见的经济意义和政治意义,整个春天,市里几大班子的领导走马灯似的轮换着去碧水古镇视察调研,发表指导讲话,除了杨菁。虽然,这些指示陆虎城可能一个也不会执行。

    实际上,陆虎城现在基本上就没有心思来考虑讨好这些市级领导,进而建立某种更加牢固的关系,主要原因是没有时间,几项工作同时铺开,他事必躬亲,重视细节,还经常亲自上阵,充当一线工作人员。

    七星椒和锅炉姜还只是一个组织管理问题,但是黄芪是一个挑战。陆虎城亲自组织科技局的技术人员进行攻关,多次带队去向西川农大的教授请教,买资料书,照本宣科,查当地几十年的气象资料,甚至还拿自己的饭盒做发芽率试验。清明前,碧水镇百亩黄芪示范基地进行了播种,陆虎城亲自开拖拉机条播,十几天后,黄芪苗破土而出。因为在张红旗面前夸了口,考虑到中草药“药多为草”,陆虎城未雨绸缪,亲自出面,跟中药材公司接洽,利用中药材公司从前的人脉关系,联合派出业务员奔赴安徽、河南,与那些药商厂家联系,签订意向购销协议,保证销售价格。

    夏天,七星椒获得丰收,因为市县乡三级政府的重视和配合,经济效益远超陆虎城当初大言炎炎的浮夸,这带动了锅炉姜和黄芪的工作,尤其是黄芪。因为销售渠道预先铺开,示范基地的农民仅仅凭合同就能够看到优厚的利润,秋播的时候,当地的黄芩种植面积达到两万多亩。这不仅是陆虎城所预言的当地农民会一窝蜂行动,而是几乎乐远所有的乡镇政府都身先士卒、群策群力,把种植黄芪当成一项政治任务来对待的结果。这让陆虎城哭笑不得,如果从演出效果来说,他达到了最完美的结果,并且超额完成,但同时,这也意外地增加了他的工作和压力:他享受了这个项目带来的荣光,现在,必须得为这么大种植面积的产品负责。他向市委书记、市长和范焱都反映了这种有点儿失控的局面,但得到的指示是,作为整个指挥部的副组长,他必须自己解决这个问题,这是他的责任。陆虎城无可奈何地接受了这个任务。

    但是最重要、最考验人的还是古镇开发工作。对于让陆虎城来主持这个项目,腹诽的、颇有微词的、看笑话的、幸灾乐祸的、郁闷愤怒的,整个云州官场心情各异,基本上没有支持的态度。旅游局、招商局、农办、乐远县委县政府甚至下面跟这个项目有关的各个乡镇,每个人都认为自己本该是名正言顺的主角,但是现在让一个似乎八竿子打不着的科技局抢了风头,人人心中都窝着一股无明之火,他们无法对抗一位省委副书记的意志,无法对抗市委和市政府的文件和批示,但尽可以在细节上玩些让人不痛不痒的小花招:敷衍塞责,顾左右而言他,避重就轻……总而言之,一切官僚得心应手、驾轻就熟的伎俩他们都如数使用,更有恶心者,招商局一本正经地提出,能否在云州再建两个类似的古镇。

    所有的指导思想只有一个,功劳不能让科技局独占,风光不能让陆虎城一个人尽享。正是在这种情况下,陆虎城开始显示他杰出的工作能力,针对不断涌现的人和事,他亲自出面,见招拆招,一一应付。对于工作中的困难,他像妙计百出的智多星,总能够拿出解决办法。对于那些难缠的角色,他施展出众的口才,配合粗豪的风格,带着几分咄咄逼人的气势进行说服,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威之以势,他总能够窥破对手的意图和弱点,他的话总能够击中对方。在意志上,他也总是能够表现得比对手更有耐心、更加顽强,甚至可以借助他强大的酒量和“蛮不讲理”的粗鲁,最终,在他的灵活和强硬面前,所有的对手都毫无例外地败下阵来,他们的妄想和努力只有一个作用,作为陪衬显示陆虎城的个人能力和魅力,正是在这一次次的较量中,陆虎城得到了几乎所有对手的敬佩,他们渐渐认为这个人是个狠角,是个强人,并不仅仅是靠某些不光明和不光彩的手段邀宠获得“幸进”而成为风云人物。

    在所有的这些勾心斗角过程中,陆虎城一次也没有给张红旗打过电话,无论困难大小,他都没有向省委副书记请求帮助。如果不是张红旗主动询问整个项目的进展情况,一般情况下,他会定期向范焱做个简明扼要的工作汇报。他深深明白,像张红旗这种人,只能借他的势,而不能借他的力。如果他在工作中遇到的任何具体问题都需要张红旗亲自出面协调招呼,那么每这样做一次,他在张红旗心目中的评价就减少很多,会被看轻,最后可能会被张红旗完全忽略,打入另册,陆虎城不会犯这种错误。何况,仅仅借助这位省委副书记虚幻的“势”,就已经是非常难得、非常珍贵,这一点点“势”再加上陆虎城的长袖善舞,完全足以横荡一切,一马平川了。事实也是这样。陆虎城的这些表现,通过某些渠道汇集到一直关注着他的省委副书记那儿,张红旗评价科技局长:“没有看错他。”

    古镇的开发工作在指挥部的领导下,也就是在陆虎城的主持下有条不紊地开展,很多工作对于这位科技局长是完全不相关的工作,同时也是他第一次接触,但是他表现了优秀的掌握全局的能力,总能够用很专业、很恰当的方式来解决。一条二级公路从县里直达碧水镇,这在全市尚属首例;招商工作卓有成效,碧水镇的各个旅游项目都有商家参与竞投,有几家省城的旅游企业对这个项目表示了浓厚的兴趣,希望入股,外省一家世界级著名景点愿意全额投资这个项目,一举拿下四十年的经营权。碧水古镇成了炙手可热项目,不仅给乐远县和云州市带来影响和荣誉,张红旗为首的省领导也经常把这个项目挂在嘴上,宣传为典型。但是这种虚幻的表象之下,始作俑者的陆虎城却渐渐感到了某种危机。

    在经过了最初的火热之后,古镇的开发进入一个平稳推进时期,但是对于这种周期较长的项目来说,这个时期,正是问题辈出、最考验人的时候,总有层出不穷、意想不到的困难涌出来,陆虎城见招拆招,总算都应付过去,只有一个问题时时困扰,那就是资金。

    一千万的启动资金看起来很多,但是当整个开发工作展开后,钱就像装在一个大漏斗中的沙粒,以令人恐怖的速度减少,陆虎城开始面临大部分想做大事的政府官员都会遭遇的困境:缺钱。

    他开始张着贪婪的眼睛四处找钱。碧水镇和附近参与这个古镇建设的几个乡镇不用考虑,他们只想从这个项目中获得最大的利润,他们早就被陆虎城的宏伟构思和辉煌远景迷惑,如果这时向他们提出要钱,不啻当头给他们一盆冷水,他们肯定会认为陆虎城是在骗他们,或者陆虎城本来就是一个骗子,引发意外的负面效应;乐远县也指望不上,本身就是一个穷县,同时,他和他们合作一直不太愉快,这时求助,无异与虎谋皮,只会受到讥笑。他找市委书记和市长汇报了几次工作——云州市委书记刚刚换了,杨菁已经回到省城。好不容易,市里答应再给一千万,市委书记亲自做了批示,尽管如此,由于某些莫名的原因,这笔钱一小笔一小笔地转到指挥部的账上,非常不痛快。而计划中招商的旅游项目,那些早有意向、看好这些经营项目的投资者,付钱的时候却纷纷摆出一副谨慎、老练的模样,宣称要在古镇基础设施完善之后,才能够签订合同进场。最后,为了彻底解决这种困境,陆虎城重新把目光回到云州市政府。这是必然的。他只有依靠云州财政。他设计了一套说辞,做了精心准备,试图再次施展他的口才,去征服云州的两位主官。

    市委书记那里还算顺利。他基本上没有为难陆虎城,甚至没有去认真享受陆虎城精心准备的阿谀逢迎,就表态完全支持。他初来乍到,这个项目打上了张红旗的烙印,虽然这位科技局长的某些做法让他不以为然,但陆虎城还不在他的视线范围之内,还不足以让他产生警惕和敌意,他们毕竟差距太大,同时,像陆虎城这种锋芒毕露的人物,只有两种命运,要么平步青云,从此走上仕途的金光大道,要么自己跌个大跟斗,他用不着去碰这种刀锋般的人物。使用得好,固然如添利刃,一旦使用不对,就会割伤手,最好的办法就是完全忽略,置之不理。卢长贵正好是中间的一个缓冲和隔离。市委书记表示了支持,但同时也强调了一下云州的具体困难,最后,他像所有官僚一样做出指示:市委是支持的,但具体问题,陆虎城应该去向指挥部组长、云州市市长卢长贵请示。

    陆虎城接受市委书记的指示,他早就预知这样的回答,毫不意外,他回师卢长贵,准备攻下这座堡垒。

    他做了大量的铺垫工作,阐述了古镇项目的经济价值和政治价值,尤其是对于市长本人的政治意义,最后,他委婉地提出,是否可以利用发展银行授信云州三个亿的建设资金,先完成古镇的开发工作,然后再用古镇旅游项目经营权出让的收益来还贷款,打一个漂亮的时间差。卢长贵面无表情地听了二十分钟汇报,然后冷冷开口:“异想天开。”

    这是云州市市长的结论,也似乎是他对科技局长长期的观感和评判。他对陆虎城一直耿耿于怀。首先是陆虎城的越级行为让他恼怒,这是官场大忌。古镇项目在他手中被否决过,陆虎城没有给他点明隐藏在这个古镇背后的政治意义,这是故意欺负他那时刚来云州,不了解某些隐情。他无法不对这位老奸巨猾的科技局长生气,如果不是张红旗,他早就对他进行加倍的打压报复,现在,陆虎城居然还想从他这里拿钱,他以为他是谁?这个项目如果成功,他这个指挥组长会有光彩,但陆虎城这个副组长肯定得到更多,他怎么可能让他如愿以偿?他以为他真是圣人,会那样大公无私?再说,这三亿的建设资金,全市那么多在建项目,哪一个不需要钱?

    否决了陆虎城的胆大妄为后,市长从一个高度出发,说明专款专用的必要性,指出工作中违规操作的危害,同时教导陆虎城要发挥主观能动性。“没有钱就办不成事?这是一位共产党员的工作作风吗?如果任何时候都只能吃现成饭,做现成事,捡现在的胜利果实,那么还需要我们这些共产党员做什么?如果条件艰苦就推三拉四,那么我们怎么能够取得伟大的革命胜利?如果全市各项工作都要等米下锅,那么我这个市长就什么工作也不用做了,天天去印钞厂排队,你们也可以下岗了,这个城市就让它这样放着,让它成一潭死水,这样对吗?”市长对陆虎城进行了严厉的批评。

    陆虎城从市长办公室出来,沮丧不已。不仅因为卢长贵否决了他自作聪明的资金计划,更因为市长对他明显的敌意。如果他以后还要在云州进步,卢长贵刚才的态度就差不多已经宣判了他的政治死刑。他发了很久的呆,想到张红旗,才重新振作起来,他决定暂时不去考虑卢长贵的态度,那相对遥远一些,目前,他必须解决的是古镇的资金问题。

    如果说他从前在资州做县委副书记,分管开发区工作,只是小试牛刀,现在才真正体会到了独当一面的困苦艰辛。古镇这个项目,可以用那句套话来形容: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而现在,正是最曲折的一段,如同写作中的瓶颈,黎明前的黑暗,他考虑了种种办法,但没有一种办法有用,涉及到钱的问题,哪怕是最好说话的官员们,都会警惕起来坚持原则,他也考虑过一些官员常用的办法:拖。但是,这不是他的初衷和风格,他想把这个项目漂漂亮亮地做好,毕其功于一役,他不能拿一个半拉子的成绩去汇报,煮一锅夹生饭端到省委副书记面前。最后,他想到了胡迁。

    整个古镇项目,他一开始就把胡迁拒之门外,不想让这位争议人物介入,但是现在,他决定向胡迁妥协,寻求帮助,虽然有些无奈。

    没有任何犹豫,胡迁一口答应下来。但他的表情有点儿担忧的样子:“陆兄弟,你觉得这个项目真的能够赚钱?不会有什么变化吧?”

    这是句奇怪的问话,他们一起制订了这个计划,对于这个项目肯定能够赚到钱是毫不怀疑的,同时,有张红旗的关注,任何变化都不会影响这个项目的顺利推进,他这样问,并不是担心他的投资,而是一位老练的商人在必要的时刻能够抓住某些机会榨取最大的回报。

    陆虎城沉默起来,好一会儿才淡淡地说:“这阵忙坏了,好久都没有回江城。前几天小宁给我打电话,陆宁要进一幼。我这做父亲的欠这孩子,从他出生就少有时间陪他。我想满足他母亲这个愿望。但进一幼要交一笔建校费。你借点儿给我。”

    “我们两兄弟,有什么借不借。”胡迁呵呵笑着从手包中掏出五万块递过来,“一幼非常不错,孩子的教育绝对要舍得投资。”

    他不是说笑,他根本就没有想过要陆虎城还这点儿钱,同时,他认为这是陆虎城向他屈服的标志。虽然,他在资州的时候,就已经送过两三次钱给陆虎城,经过这几年的疏离,他担心陆虎城会有些其他的考虑,但是现在,他放了心。

    胡迁雷厉风行,立刻调动他所有能够调动的资金投入这个项目。他的力量并不强大,能够立刻集中的资金也只有一千万左右,但他采取了一个炫人的招数,首先在省城自己注册了一家文化公司,大张旗鼓地高调入场,一口气拿下两个经营项目,并预付了定金,同时,又找了一家势力雄厚的集团公司,通过私人关系,让这家集团公司摆出一副大兵压境的阵势,参与竞投很多经营项目,确定意向,预付定金。当然,所有的钱和操作都是由他一个人暗中运筹,这家集团公司只是挂一个名,但这种行为通过胡迁请来的媒体宣传,造成杠杆作用放大,最后取得了完美的效果,很多举棋不定的商家感受到了压力,为了抢得商机,必须立刻在是与否之间做出选择,绝大部分早有意向的商家都选择了是。

    春节之前,古镇几乎所有计划中的经营项目都被瓜分一空,指挥部反客为主,门庭若市,科技局所有的工作人员都接到不少以各种名义邀请的酒席,再次体会那种被看重的主人翁感觉,陆虎城趁势召开项目讨论会,以求发掘更多的经营项目满足需要。

    胡迁还帮助他完成了最重要的一项工作——范焱。这是胡迁一直在进行的工作。接近张红旗的司机后,他希望更进一步,接近范焱。他和陆虎城都认识到,这个计划的实施过程和取得最后的成功,作为张红旗的秘书范焱,肯定是一个非常关键的角色,但是对付这个人的难度并不比张红旗小。张红旗回西川的时候,他在京城的秘书被安排到一个恰当的位置。范焱是张红旗回到西川后才成为他的专职秘书的,他在省委机关里磨炼了十几年,精明能干、城府深沉,这大半年来跟着张红旗一扫从前的谨慎和隐忍,带上了秘书惯有的傲慢,让人更加难以接近,同时,因为前程远大,一般的行贿笼络手段,肯定难以奏效,经过几个月的努力,最后,胡迁取得了突破。

    突破来自于范焱的家庭。范焱的父母都是教师——良好的家庭也是当初张红旗选择他做秘书的一个原因,前两年刚刚退休,本该平静从容地安度晚年,但是因为儿子身份的突然改变,两人的生活也被改变,总会有些莫名其妙的人来拜访他们,有些莫名其妙的活动来邀请他们参加。独具慧眼的人并不只有胡迁一个,但胡迁无疑是他们中最厉害的。依靠张红旗司机提供的独家情报,胡迁有的放矢、切中肯綮,通过对相关人员的公关工作,一系列的复杂操作,范焱的父亲,一位文学爱好者的一本杂文集在这年秋天正式出版,有不少名家表示关注,写了评论,在一个圈子内造成了不小的影响,业余写手摇身变为知名作家,范父的自尊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范焱冷眼旁观,完全洞悉胡迁有阴谋,但是他也分析过了,出手制止说不定会带来一些负面效应,同时,也会极大地打击他那沾沾自喜的父亲,所以他保持了沉默,后来,在真实快乐的父母面前,他的思想发生了一些转变,默默地接受了胡迁的好意。

    这年春节,张红旗再次回到云州,省亲之外,还多了一个目的,实地察看古镇开发。这一次,张红旗吸取了教训,是真正的轻车简从,只跟陆虎城打了招呼,然后四个人巡视暮色中的古镇。

    经过一年的建设,古镇的大体规模已经定形,整齐的青石街道,连绵的瓦屋,小门小户的房舍,基本上保持了旧貌,各种旅游经营项目基本已经完工,大部分商家都在准备入场,熙攘的人声,预计着前景看好,张红旗伫立在镇外发了很久的呆,然后四人同车离开。

    这天晚上,按照张红旗的指示,陆虎城在他从前喜欢去钓鱼的水库安排了一个简单的鱼宴,张红旗、范焱、陆虎城、罗四维举行一个小小的庆祝酒宴。

    直到这个时候,省委副书记才确定了对于陆虎城的信任。实际上,迈过这一步之后,张红旗是一个非常容易相处的领导,他喜欢

    做事雷厉风行的属下,喜欢忠诚和老实,经过对陆虎城能力验证,证明他并非夸夸其谈之后,省委副书记在心中接纳了这位科技局长作为自己的心腹部下。“五行不定,输得干干净净。这是伯承元帅当年挂在嘴上的名言。我父亲就信这一句。干革命工作就是要忠诚勇敢,我喜欢有目的有方向的干部。”张红旗的父亲当年在西川跟随刘伯承,这是张红旗引以为荣的革命渊源,这句话不仅是一种自我炫耀,不仅表明自己对于陆虎城政治意图的洞察,更透露了他对于陆虎城的赞许和认可态度。当然,就算他不说这句话,这次庆祝酒宴也说明了一切。

    送走张红旗后,陆虎城情绪激动。“走走吧。”他对罗四维说。他们都明白,今天是一个重要的里程碑式的时刻,最艰苦的路,他们已经走过来了!这场政治豪赌他们赢定了,虽然,利润有多少还没有最后开出来。周密的策划,一年有半的辛苦,这一刻完全得到了超值的回报,还有什么比这更值得享受的?带着疲惫的轻松,两个人慢慢地走在云州灯火阑珊的街头,默默体味着某种情绪和感受。

    电话铃声打破了安静,罗四维接了电话,然后,他带着有些古怪的表情,把电话递给陆虎城。

    “虎城。”略带沙哑的声音,陆虎城的心就像突然被人一把抓住,他的脸色也变了。

    在挂与不挂的迟疑间,他已经不由自主地走到了人行道旁的树下。“虎城。”依然是那样懒慵的呼唤,不急不缓,陆虎城怔了一下,在心中叹一口气,问:“有什么事?”他第一句话就听出来了,电话那端是她:苏裙。四年前的秋天,陆虎城工作调整的风声传出之后,她不辞而别。这是不亚于叶杨反击的一记重拳,狠狠地打在陆虎城心上。这几年来,他没有任何这个女人的消息,别人不会主动跟他说,出于一种自尊,陆虎城也从没向任何人打听她的消息。但是现在,她突然出现了。陆虎城大脑有瞬间的空白,但是最后,他接了她的电话。

    “我想见你。我在云州宾馆520。”苏裙挂断了电话。

    她做了精心的准备,这个聪明的女人明白在电话中什么解释都可能带来相反的效果,话说得越少越正确。她只能让陆虎城来做决定,这一次是她给陆虎城开出了赌局,虽然,庄家并不是她。

    陆虎城在溢着淡淡清香的树下,呼吸着城市的夜,在这个春风沉醉的夜晚,他无法做出另外的决定。

    十分钟后,他踱进了云州宾馆。他只轻轻敲了一下,门就立刻被打开了,似乎她就一直站在门后等着他。

    他看着她,他们之间相距两尺,还有一道已经被打开的门。贴身的牛仔裤、简单的白线衣,勾勒出苏裙曼妙的身体曲线,比以前丰满了一些,但更加诱人,像一粒成熟饱满的果实。她的头发高高地盘起,露出洁白的脖颈,清爽而高贵。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女人,陆虎城的目光轻轻地颤抖。西谚云:所谓美女,是时光雕刻成的。苏裙似乎正是这句话的注脚。几年过去,眼前这个美丽的女人蜕变成现在这样气定神闲、雍容华贵,洋溢着一种从生命深处散发出的独特魅力。就在他们相见的这一瞬间,陆虎城心中某种东西被击碎了。

    苏裙感觉到了面前这个男人的微妙情绪,她立刻放弃了直接扑进这个男人怀里的计划,而是从容不迫地拉起他的手,柔柔地问:“外面冷吧?”

    陆虎城摇摇头。他肯定不会觉得冷,他的心中,从下午开始,就一直像在燃着一团火。当他走进屋中的时候,他才反应过来,他为什么要配合她的问题摇头呢?

    “你怎么会在云州?”他问。苏裙拉着他在床上坐下,她坐在他旁边,手非常用力,似乎担心稍不小心他就会飞走,她没有说话,头靠了过去,然后,她的眼中流出了泪。本来是做戏,但是因为想到了自己某些过去,她的表演中带了很多真实的情感。

    这几年来,她在省城混,甚至有半年的时间漂泊在沿海几个城市,她的美貌是她唯一的资本,但是跟她拥有同样想法和同样资本的女人并非只有她一个,同时在具体操作中,因为年轻她似乎过于功利或者急于求成,不是贱卖了自己,就是显得野心勃勃,砸了一些本来不错的买卖,总而言之,几年间她仅仅用身体换到了一些小钱,而没有钓到真正的金龟。当她在省城看到有关陆虎城的新闻报道时,如嗅腥之猫,她敏感地意识到,这个男人时来运转,没有经过考虑,她就立刻做了决定,重新回到他的身边。但是现在,她必须为当时的不告而别做出解释,至少,做出某种姿态。

    她的办法就是流泪。女人的眼泪,是她们美貌之外另一件厉害的武器。在情场中,不能相信女人的泪水,这通常是需要物质帮助的前奏。作为一位博学同时又历经沧桑的男人,陆虎城肯定明白这些道理,但是当他自己身在局中的时候,似乎也有些迷糊了。

    他伸手揽住了她。这似乎是一个很自然的动作。他看她,眼光自然地落在她高耸的胸部上,苏裙更紧地贴近了他,浑身如同失力一样瘫软,似乎如果失去他的支撑,如果他放手,她就会躺到床上去。现在,她完全显露出一个女人的脆弱,就像一座不设防的城市,完全开放,又像自选商场里的一件商品,摆出一副任你拿的样子,可是一旦你动了她,你最终要付出代价,而且往往是超出你想象的代价。

    可是陆虎城知道自己无法拒绝她。实际上,这四年来,他几乎没有一天能够忘记这个女人,没有一天不回忆他们在一起的疯狂和甜蜜,他从骨子里承认,她是他一生中最值得怀念的人,如果她永远不出现,他就会永远地想着她,怀念他们在一起的点点滴滴。

    他只是一个男人,充满野心和欲望,一生中,他孜孜以求的是权力,但是,如果他不能享受她的身体,如果不能为所欲为,他追求权力还有什么用?又有什么能够证明他作为一个男人的成功呢?他早就做出了决定,现在,他有些为难的是,如何接受她。至少,他不能让她觉得自己那么容易被她诱惑。

    “还在生我的气吗?”苏裙感觉到了陆虎城手的温度,也感到了他的情绪变化,她收敛了眼泪,露出媚笑,拉起他的手,放在了她的胸脯,陆虎城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猛然抓紧那一团柔软,猛虎掉入温柔之中,男人的城池重新陷落。

    胡迁知道这个消息,已经是几天后。他无奈地接受了这个现实,经过痛苦的思考,他强抑着不快的心情,约了苏裙见面,他们进行了开诚布公的谈话,胡迁分析了古镇的前景,尤其这个项目对于陆虎城的政治影响,能够让陆虎城重新回到正常的仕途竞跑上来:县长,甚至县委书记。然后,他对苏裙进行了委婉的规劝,这种关键时刻,希望她不要对陆虎城提出无理要求,这样会因小失大,甚至可能会导致功亏一篑,把整个计划和这一年半的努力毁掉,他们应该全力支持陆虎城,就如投资潜力极大的股票,要做长线,而不能为了谋取短期利益而杀鸡取卵,他们已经有了资州的教训,这一次,绝不能重犯。

    但是春风得意的女人嚣张地表示,她的事不用他管。这一刻,胡迁有种杀人灭口的冲动,但是他老练地克制了自己的愤怒,继续进行温言说服,也有一些含蓄的威胁,最后,他们彼此妥协,苏裙表示会配合大局,作为补偿,胡迁私人给了苏裙一笔钱作为安抚。这令胡迁忧心忡忡,他觉得这个女人是个危险人物,很有可能毁掉他的整个计划,他不太明白像陆虎城这样的强人,为什么总是无法摆脱这样一个女人的纠缠?他才不会为了几分钟的快感而陷自己于某种可能的危险中。同时,他像那种狭隘的性主义者,认为女人在生理结构上,没有太大的差别。

    为了抵抗苏裙,或者说是消灭这个危险人物,这位黑道大哥决定用一种釜底抽薪的办法,也是所有办法中最简单的一种,这就是以毒攻毒。

    因为古镇工作差不多快要完成,其他的种植工作也走上正轨,这段时间,陆虎城待在云州的时间多了一些,这天下午,快下班的时候,胡迁打来电话:“一起吃饭?”

    陆虎城没有拒绝。胡迁开车过来接了他们,依然是去郊区那个偏僻的水库吃鱼。共同奋战一年半,罗四维对胡迁的态度改变了一些,至少在表面上亲热了很多,三个人有说有笑地度过了一段轻松的时间。趁罗四维上厕所的时间,胡迁说:“等会我们俩去考察一个项目,可以引进到古镇去。”陆虎城一秒钟也没有犹豫,点头。

    他并不担心胡迁有什么另外的目的。如果在金钱之外,还想用什么其他的招数来腐蚀他,他完全可以视情况考虑接受,同时,以他对胡迁的了解,这个谨慎狡猾的老狐狸,基本上不可能用什么出格的办法来对付他。当然,用了也基本没用。

    回城的时候,陆虎城先让胡迁送罗四维回局里宿舍,十分钟后,胡迁的车在云州师院外的滨江大道停下。“这里?”陆虎城看着沿江一排灯光灿烂的酒吧,有些愕然。

    胡迁笑笑,并不回答,领头走到一家酒吧门口,没有进去,就在门外江边选择了一张桌子坐下,问:“来点儿啤酒?”

    陆虎城看着他,既不答应也不反对。这时候,他听见身后有个怯怯的声音小声地问:“请问,两位要点儿什么?”

    这是一个只有十三四岁的女孩儿,眉目如画,清澈如水,她脸上的表情是那样的简单和纯净,任何人都会被打动和净化。

    胡迁仔细地审视着陆虎城的表情,轻轻开口说:“来两瓶啤酒。”女孩儿点头转身,碎步奔跑离去。“如果你喜欢她,你可以对她做点儿什么。”胡迁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陆虎城低声说,不露声色。“我跟这老板熟。这女孩是他的远房侄女,家穷,读不起书,很有绘画天赋,应该读西川美院,最少也应该进入云州师院美术系学习。”胡迁简短地勾勒出女孩的具体情况。

    就算有些心理准备,面对一个活人,陆虎城还是不由得皱起了眉,胡迁没等他回答,站起来大声叫道:“老板。”

    一个中年汉子应声从酒吧里探出头来,看见胡迁,脸上立刻堆出讨好的谄笑,奔了过来:“胡总,贵客啊!来点儿什么?叫没有?”

    胡迁呵呵笑着:“才娃,介绍一位朋友,云州科技局陆局长,真正的贵客。我现在就在陆局手下讨饭吃。”

    “陆局,幸会。”叫才娃的男人向陆虎城伸出手。“你走运了。刚才陆局听说了袖子的事,要帮你小子一把。陆局跟美院和师院的头头都熟。陆局是你的大贵人。把袖子叫来。”“啊?大好事啊,谢谢!这袖儿,就是想读书,家穷呗,我这做叔的倒是想帮她……袖子,过来!胡总你知道,我开这个小店,生意也不太好,又拖家带口的……”才娃一边招呼,一边唠叨,脸上的谄笑换了真诚的感激表情。女孩子挨挨地过来,脸上依然是怯怯的表情,有些畏缩地看着两个中年男人。

    “袖子,这是陆局长。快快谢谢陆局长,陆局长要帮你读书呢。”袖子抬起头,深深地看了陆虎城一眼,低下了头,轻轻地说:“谢谢。”陆虎城在心中权衡,终于若有似无地点了点头。他感受到女孩的灵气,觉得可以帮她一把,同时,他已经明白胡迁今天为什么带他来这儿,就算是为了让胡迁安心他也得这么做。

    “好了,袖子,陆局是说话算数的人,你就放心地等着读书吧。快去把我们要的酒拿来。才娃,你忙你的去吧,这事就这样定了。”胡迁知道陆虎城的性格。

    袖子的出现让陆虎城警觉起来,他意识到了胡迁的良苦用心,他觉得必须跟这位黑道大哥进行某种清楚、赤裸的谈话,犹如刘邦入关前的约法三章。这一次,因为成功在即,需要在上一次的意向协议基础上,明确彼此的权利和义务,同时,他也觉得必须进行适当的反击。不久,他就找到这个机会。

    胡迁大举进入古镇项目,对陆虎城进行支持,他派出了他最得力最信任的助手黄青瑜,一位名牌大学生,姿容秀丽,精明能干,和胡迁有暧昧特殊的关系,以前一直帮胡迁处理公司最核心的财务工作,现在,全权负责整个公司对古镇的投资业务。像所有刚刚执掌权力的野心家一样,黄青瑜显得过于强势和张扬,同时,她无法明白胡迁和陆虎城那种隐秘的关系,对于某些利益斤斤计较,虽然,这不至于影响大局,可以包容,但陆虎城做了更远的考虑,最后,他给胡迁打电话:“要么你娶她,要么你明天就开掉这个人。”他直截了当地命令。

    胡迁有些发愣,然后是哭笑不得,当年他为陆虎城“包办”婚姻,安排苏裙,现在角色转换,陆虎城对他的个人生活进行干涉,这是不是意味着他们的力量发生了某种转变?

    但是,胡迁并没有因为陆虎城的态度影响自己正确的分析和判断,对于他来说,事业远比女人更重要,他一生只向妻子低头,而他的妻子早已不在人世。他依赖黄青瑜,是因为她的个人能力而非她秀色可餐,这是他跟那些以拥有女大学生做小蜜为荣的暴发户本质上的区别。他完全明白陆虎城打这个电话的真正用意,他和陆虎城都看出了这个女人的精明厉害,不是用钱就能够解决,必须在她还没有成长之前就给她做出定位,他承认陆虎城的眼光锐利,看到了问题的实质,同时,他自己也早就认为他该和黄青瑜做一个了断,经过慎重的考虑后,他跟黄青瑜进行了艰苦的谈判,给了这位胸怀大志的女助手一笔补偿之后,黄青瑜离开了胡迁的公司,离开胡迁。

    一周后,袖子参加了一个考试,被特招进了西川美院读预科。又过了一个月,五一黄金周前夕,碧水古镇正式开放,张红旗,分管副省长,省上相关部门的领导,作为顾问的专家们,云州市和乐远县几大班子的领导出席了剪彩仪式。

    这是一个仿古、隆重的典礼,费尽心思,别出心裁,看起来是配合古镇的风格,只有很少几个人才能够隐约猜出是为了迎合那位省委副书记,但是完全达到了策划和筹备这个庆典的科技局长想要的效果。

    当天晚上,张红旗带着酒意离开碧水之前,单独跟陆虎城进行简短的对话。“小陆,古镇项目结束后,你应该承担更重要的工作,有这个信心吗?”省委副书记问。

    “有。”陆虎城沉稳地回答,简洁有力。这种时候,再多一个字,多一点儿表情都像女人腰腹上的脂肪一样赘余。

    两周后,陆虎城接到了新的任命:云州市副市长。正像陆虎城最初的说辞那样,省委副书记的零肯定比市委书记要多上一两个,他谋算的是一个县级领导职务,张红旗比照他从前领导的领导艺术,出手大方,一下就给了他一个副市长。

    这一年,陆虎城四十整,不惑之年。从这里开始,陆虎城抛开一切,一往无前地沿着他的人生道路前进,他不再迷惑,不再旁顾,不再动摇,同时,也没有任何道德上的忐忑,陆虎城的仕途,或者说是人生,从这里掀开了新的篇章。

    所有的人都在感叹、艳羡、妒忌他的幸运,但他们不会知道陆虎城为之付出的辛勤劳动,正像那句诗写的一样:成功的花,人们只惊慕她现时的明艳!然而当初她的芽儿,浸透了奋斗的泪泉,洒遍了牺牲的血雨。

    他们只知道是张红旗提拔了他,却从没有想过省委副书记为什么会赏识一位按照惯例无法进入他视线的科技局长,没有想过陆虎城为什么能够被赏识,没有想过那个古镇的创意并不难,为什么只有陆虎城把它变成了现实,他们完全看不到陆虎城为了这个项目做了多少工作,费了多少心思,冒了多大的风险。当一切还隐藏在黑暗中,陆虎城就开始不懈的努力,然后创造出属于自己的机会并抓住了它,而且最后能够凭借个人的才能圆满实现。他被人狠狠击倒过,但没有躺在地上怨天尤人,也没有懒惰地坐在办公室里等着天上掉馅饼,而是主动迎着命运的大潮逆流而上,终于,他碰上了张红旗,他成功了,就是这么简单。

    陆虎城射出了他的权力子弹,击中了他的泥鸽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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