努努书坊
返回 努努书坊目录
努努书坊 > 猛虎市长 > 正文 第七章 在官场,目光所及,一切皆可交易

猛虎市长 正文 第七章 在官场,目光所及,一切皆可交易

所属书籍: 猛虎市长

    一场特大地震震动了整个西川官场。地震发生后不到半个小时,西川省委省政府在草坪上召开了有地震、交通、公安、卫生等各部门负责人参加的紧急会议,对救灾工作作出了紧急部署,然后省委书记乘坐越野车,冒着余震中飞落的滚石,沿着滑坡的道路边缘,向灾区挺进,省长乘坐直升机直飞震中。

    当大地开始震动那一刻,陆虎城正坐在办公室里沉思,准备下午的工作。他发觉墙面似乎在摇晃,地面也在震动,他有些奇怪,是哪一层在装修?或者附近工地在施工?但是突然间他反应过来,这是地震!他猛地站了起来,巨大的力量让他身体摇晃,差点儿没有站稳,这时整幢办公大楼都是惊慌的声音和脚步声,这反而让陆虎城镇定下来,他必须保持形象,他快步拉开房门,罗四维也刚从他的办公室冲出来,但他没有直接逃跑而是向市长办公室这边跑来,看见陆虎城,叫道:“我们走楼梯!”

    这是陆虎城第一次感动,生死关头,罗四维没有丢下他独自逃命。他们紧走两步,冲向楼梯,楼上的工作人员蜂拥而下,场面有些失控,陆虎城站住,似乎是在迟疑该不该跟这些人挤在一起,突然之间,有个声音在心中对陆虎城说:你是市长。他猛醒过来,大声喊了起来:“大家不要挤,不要乱,听我指挥,挨着下楼,我给你们断后!年轻的同志帮年老的同志一下,扶着他们!大家一起走。”

    他的吼叫在这种非常时刻显得异常响亮,也异常镇定,很多人都转头看他,似乎是某种巨大的固有力量影响了他们,这些长期在机关工作的干部,不由自主地听从市长的命令,楼梯上的人群安静下来,镇定、有秩序了一些,互相扶携着,逃跑的速度反而更快更有效了一些,陆虎城站在楼梯口,看着逃生的人流,镇定如山,又一阵摇,陆虎城再次大声喊:“挨着顺序走,不挤!不乱!”

    他觉得自己的脚在微微颤抖,他有强烈想抢先冲下去、逃离这儿的欲望,他第一次发现,五楼的高度也足以让人产生如此的恐惧,但他明白,他不能这样做,这样他的一切就将完全毁掉。如果非要让他在他的生命和政治生命中做出选择,这非常困难,他无法放弃任何一个,想明白这一点,他镇定了很多,这时候,他在心中祈祷:再给我五分钟,不,三分钟也行。他看着摇动的墙面,有沙簌簌抖落,他想起这座办公大楼是在他手中建成的,是框架结构,幸好他改造了它,否则从前那种砖混结构,肯定早就垮了。他暗自庆幸,这时候人流结束,他再次高声喊道:“还有人吗?”一边喊,一边已经紧跟着人群下了楼梯。

    从五楼到底楼,可能是陆虎城一生中度过最漫长的三十秒,当他冲出大厅,冲离政府大楼几米那一瞬间,他的全身像从令人窒息的水底突然冲出水面那样轻松,他大口地呼吸,这时候,他听见了有人在喊:“陆市长好样的!”“陆市长万岁!”

    陆虎城挺立在市政府大楼前,在摇晃的大地上发号施令:“老付,付主任,在哪儿?好,你立刻给蔡书记打电话,看看他那边情况怎样。电话打不通?你继续打,还有,不,老付,你立刻派人直接去医院。干脆你亲自去。洪市长,你立刻跟省委省政府办公厅联系,汇报情况,询问是否只有我们这儿地震,请求指示。你找座机打。那儿,小卖部那有电话。四维,你立刻通知公安、消防、卫生等相关部门的领导,让他们马上到这儿来。电话打不通就派人去通知。毛市长,这个工作就交给你,你立刻把市政府的工作人员组织起来,先分成,六个小组,等下有工作安排……”

    陆虎城的命令一道道发布,市政府广场上立刻安静下来,还有很多人锲而不舍地一遍遍拨打亲人的电话,但都开始井然有序地各司其职。

    半小时后,市委书记出现在政府广场,脸上有丝丝血痕。“老蔡,怎么受伤了?”陆虎城急忙迎上去问。

    “输液架倒下来碰了一下,不碍事。相关部门的同志通知到了?”市委书记面色凝重地挥挥手,扫视着人群。刚才已经从付德昌那里听说过陆虎城危险面前的表现,现在看着井然的政府机关干部们,心中对自己这位搭档感到满意。

    又过了一刻钟,市委机关的工作人员和云州市相关单位的负责人都集中在市政府前的广场上,跟省政府也通过座机联系上了,得知这是一起罕见的特大地震,云州并非震中。又是一刻钟,在陆虎城的主持下,云州市的抗震救灾紧急工作会议结束,市长宣布成立抗震救灾指挥中心,地点就是政府广场,布置了相关部门的具体工作,市委书记蔡松坡只说了一句话,代表云州市委号召各个部门的同志迅速投入到这场抢险救灾工作中去。

    会议结束后,陆虎城迟疑片刻,低声向市委书记汇报:“老蔡,我有个想法。云州既然不是震中,我们就要有全局观念,是否考虑为省委省政府、为国家分担重任?一方有难,八方支援,这是我们党和政府的优良传统……”陆虎城虽然是商量的口吻,但语气是肯定的。蔡松坡反应迅速,用力地挥手打断了他:“好,我同意你的意见!立刻抽调精兵强将,在抓好云州抗震救灾工作的同时,支援重灾区。”

    后来证明,云州市市长这个意见,对于整个西川省抗震救灾工作是非常有价值的,对于他个人也是如此。

    因为电话线路还是很忙,陆虎城亲自开车到云州在建的各个工地,他没有让关小予跟着他,而是安排他去视察云州重点的路桥损坏情况。他自己就是从分管建设的副市长起来的,云州的建筑商了若指掌,两个小时内,在他的说服和命令下,组织了六台挖掘机和其他施工机械,组成云州抗震救灾工程队,奔赴灾区。虽然陆虎城非常希望充当这个领队,但这不太现实,最后,他让交通局一位副局长挂帅,这是西川第一支工程类救灾队伍。

    几乎在同时,省委书记的越野车被阻,通往灾区唯一的一条公路被坍塌的泥石彻底封死,省委书记亲自走到塌方路段前察看,确信无法进入之后,被迫返回距灾区最近的灌城,在那里成立前线指挥部。同时,乘坐直升机前往灾区的省委副书记、省长也因为恶劣的天气被迫中途返航。通往灾区的道路成为救灾的生命线,省委书记立刻指示相关部门调集大型机械。当听到省政府办公厅转来的信息,云州一支携带着六台挖掘机的工程队已经浩荡到达,省委书记难以掩饰自己的兴奋,一反平时的沉稳,脱口赞道:“好,这个陆虎城,好!”

    因为地震造成的巨大破坏,这条道路损坏严重,直到第二天晚二十三时零五分,通向灾区的道路才被打通,云州的抗震救灾工程队得到陆虎城的指示,继续挺进,进入震区参与更加紧张的救人行动。

    这个夜晚,陆虎城也一样通宵奋战,在处理云州的抗震救灾工作同时,连夜组织卫生小分队、组织救灾物资紧急派往灾区,同时,作为画龙点睛之举,他没有忘记派出强大的采访队伍:宣传部一位副部长带队,还配备了精干的记者和全国知名的报告文学作家。

    接下来一段时间,是整个共和国热血沸腾、悲伤与振奋共鸣的时间,云州距离震中三百公里,灾情不是很严重,但陆虎城拿出他一贯的猛虎作风,奔赴全市受灾现场,哪里紧急就出现在哪里,现场办公,解决灾民的具体困难,每件事都是即时拍板,及时落实。同时,在省政府的统一安排下,云州积极配合援助灾区的工作,陆续派出民兵队伍,开展各种捐款活动,进行各种宣传报道,承接灾区伤员,承担了对口乡镇的重建工作。

    这其间涌现了不少感人事迹:八十岁的老者拿出了自己的积蓄、几岁的孩子捐出了自己的压岁钱、络绎不绝的志愿者奔赴灾区、连续奋战不休息的一线干部群众……作为云州大局的主持者,作为一个经常亲临第一线的市长,陆虎城目睹了一切,每每在镜头前虎目含悲,发表慷慨激昂的讲话,令人动容。实际上,有很多时候,陆虎城已经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在作秀,还是真正地被感动,不自觉地真情流露,进而感动别人。

    蔡松坡带病工作,坐镇指挥,连续奋战,几天后病情加重,被送进省城医院,省委书记顾绍毅亲自做了批示,要求省电视台省报进行宣传,云州两位主官,同时成为抗震救灾的先进。

    陆虎城这次地震中的表现,足以在西川政坛影响很长一段时间,保证他的正面形象。

    时间流逝,余震减弱,地震带来的影响渐渐变小,牵动全社会的抗震救灾工作暂告一段落,进入平稳疗伤恢复时间。

    这天,陆虎城接到了胡迁的电话,十分钟后,他上了胡迁的车。“云电的财务人员前天打了电话过来,询问那笔款子。”胡迁开门见山地说。

    “你的意思呢?”陆虎城反问。胡迁在心中苦笑,他能有什么意思!当时陆虎城虽然不是信誓旦旦地保证,但基本上明确表示等工作组一走,他可以想办法从其他地方弄钱来填上这个窟窿,所以他才会按照陆虎城的意思跟云电签那个不平等的借款协议,现在陆虎城却反问他。他有什么办法?整个工程刚刚完成基础建设,按照大千房产跟那些施工队的协议,正是开始分期付工程款的时候,施工队都差不多是弹尽粮绝、等米下锅,天天堵在大千房产财务室催款,若不是依恃胡迁的名声,这些人早已用上对付别人的惯用办法了。胡迁自己,除了借高利贷,也把所有能够想的办法都想尽了,当然,对于这些小包工头,他还能压服得住,这些小包工头左支右绌,也能够再咬牙坚持一段时间,但是云电这笔款,却是胡迁一块心病,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是心中忐忑。

    “你能不能给孔总打个招呼,先展展期?”最后,胡迁只好提出自己最低要求。他感觉到陆虎城似乎也无法弄到这一笔巨款,或者,是云州市市长不愿想办法去弄。

    但他没有听到回答。陆虎城靠在后座上,眯上了眼,似乎已经入眠。胡迁在心中叹了口气,无言。车停在左岸水榭的一栋别墅门口,陆虎城下车目送胡迁离去,却没有进门,他在树阴里沉吟了一会儿,直接离开。陆虎城并不知道,在那扇羞涩等候的门后,有一个女孩,一直默默注视着他。

    从西川美院毕业后,胡迁委婉地说出了他的考虑,袖子没有任何犹豫,接受了他的安排入住左岸水榭。陆虎城没有拒绝,但他和袖子一直保持着简单、纯洁的关系。他偶尔过来看她,仅仅像关心一个孩子,他把她看成自己一个女儿,把这里,看成一个可以不受打扰、放松休息一下的狡兔之窟。袖子陷入无尽的困惑和伤感:他是真的不知道她对他的情感,还是假装看不出?

    望着那个如山一样的背影,袖子咬紧嘴唇,开始默默流泪。

    一小时后,回到家中的陆虎城接到了省委办公厅副主任邵光的电话,电话只有四个字:风云再起。

    陆虎城呆了两秒才反应过来,应该是叶杨和他的工作组,在三个多月后重新回师云州。

    实际上,叶杨和工作组就如余震一样,陆虎城从没认为它已经过去,不会再来,只是这三个月中,救灾工作压倒一切,不需要任何形式的动员和命令,西川省委省政府,以及云州在内的西川所有市县,乃至全国,所有人都自动投入到这场空前的抗震救灾中来。地震爆发时,叶杨的工作组当天就返回省城,参加救灾工作,尤其是灾区的班子重建和救灾物资钱款的使用监督,但是,当地震的影响减弱,灾情得到缓解,各项政府工作恢复正常,陆虎城渐渐感觉到头上一直悬着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又高高地举起,迎头斩劈。

    陆虎城立刻做出反应。在下午召开的震后专项工作扩大会议上,云州市市长首先做了提纲挈领的讲话:

    “今年的重点是什么?地震!今年的政治是什么?地震!今年所有政府工作的重点,都要围绕抗震救灾和灾后重建这个工作来进行……”

    强调了重要性和针对性之后,陆虎城指出尤其是在非常时期,正是考验一位共产党人,一位政府官员能力、素质和精神的时候,这三个月的非常时期,有很多同志做出了优秀的表现,涌现了很多可歌可泣的感人事迹,陆虎城随口一一列举——这时候,对于会议目的心怀疑惑的官员们基本上都明白过来,这次会议应该是一个批评人的会议了。果然,几分钟后,陆虎城话头一转:“但是,我们有一些同志,是不是也要摸着心口问一下自己,在这史无前例的抗震救灾工作中,是否尽到了自己的职责?是否竭尽全力?是否愧对自己一位共产党员、国家干部的身份?”

    就在与会者揣测谁会是今天权力子弹的泥鸽靶时,陆虎城报出了第一个倒霉蛋:“我要首先请问水利局薛平薛局长,在这次抗震救灾中,作为一局之长,你问心有愧否?”

    三十秒的停顿,云州市市长看着被突然袭击打蒙了的水利局长,冷笑着继续下刀:“看看你们的工作报告,跟去年有多少不同之处?除了数据按照国家的百分之八进行编造之外,有多少有价值的东西在里面?全是糊弄人的东西!”

    他挥手制止想申辩的薛平:“我现在不想听你解释!套话、空话、假话,每年都强调一通困难,然后伸手要钱。给你钱,谁知道这钱用在什么地方;不给你钱,你就有了依仗,以为自己有言在先,到时出了事故,就跟自己无关,就是市政府失职。总是把困难、工作和责任推给上级和下级,自己不尽到自己的责任,这是什么现象?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思想和精神?尤其是今年这种特殊情况,你们还无动于衷地拿一份跟去年相差无几的工作报告来糊弄市政府,糊弄全市人民……我要说,这不仅是一种官僚作风,工作失职,甚至是渎职。”薛平脸色苍白地呆坐着,他不明白今天为什么会这样,陆虎城的话明明是强词夺理,有很多破绽和不合事实的地方,但他能当面反诘吗?他没有这个勇气。

    “除了帮助灾区重建家园,恢复生产,震后工作的另一个重点,就是要对这次地震带来的影响严肃慎重对待,要严格认真地自查防患……我特别强调的是对于全市房屋、建筑的排查,关市长,我记得是两个月前就给你提过这方面的工作,你做得如何?”

    当陆虎城继续推进,突然亮出他的底牌时,与会者的目光全部集中在副市长关小予脸上,不约而同地醒悟过来,这次专项会议目标原来是他!刚才对于水利局长的打击只是前奏,或者说是铺垫,这也证实了一直传闻这位副市长搞陆虎城小动作的真实性。一直魂飞魄散的水利局长突然恢复了几分清醒。

    “这项查漏排险工作非常重要,不仅是现成的,还有那些在建的工程,必须按照《政府重点工程建筑规章制度程序》来认真监督审查,不仅要对看得见的问题进行分析处理,而且对影响工程质量的人、机、料、法、环五大因素,认真审查,严格把关,尤其是几个市重点工程:入城线工程、二环路改造工程、安居工程、锦绣商业园区、云水三桥工程、新区主干道拓宽工程,都必须加以重点排查。关市长,地震已经三个月了,你还没有拿出一个详细的调查报告来,这算不算失职呢?我今天就当着同志们的面,对你提出批评。”

    关小予那张清秀苍白的脸变得更加苍白,他没想到陆虎城会选在这种场合发难,如此理直气壮,肆无忌惮,他对陆虎城的进攻做了很多准备,但还是出乎意料,茫然失措。他想反击,想争论,想站起来拂袖而去,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什么也没有做,像全身脱力一样僵坐在那里。

    与会者们目光离散,似乎没有人在看他,但他们的注意力肯定都在他和陆虎城身上,他们眼角的余光笼罩着他,锁定了他现在这种窘迫的样子,明天,他这种形象肯定就会成为云州所有官员的笑柄,他本该做点儿什么来改变这种状况,但是在陆虎城的威压下,他竟然像一个突出的靶子,任由陆虎城的权力子弹射击穿透。

    “亡羊补牢,未为晚也。这个报告还得做。关市长,我建议你最近就专心做这项工作,其他工作可以暂时放一放。我给你一个月的时间,够了吧?还有,我必须强调,这个报告必须翔实,我希望你到第一线去,多爬爬楼梯,多戴戴安全帽,多跟群众交谈了解情况,我不想你的报告跟水利局那种官样文章一样,我也不需要数字游戏。”陆虎城语气冰冷地说。

    陆虎城看似正常的工作安排,实际上剥夺了这位副市长一个月的话语权和某种意义上的行政权力。陆虎城首先清除身边的敌人,然后全力对付来自叶杨、卢长贵、甄擎,以及许多意想不到的敌人的进攻。

    最后,云州市市长扫视所有与会者,最后宣判:“震后工作,是一项艰巨、系统的工作,它需要所有同志积极参与和支持,我希望大家都能认真严肃地对待它,谁漠然视之,敷衍失职,那么,市委市政府对这种行为将进行严肃处理,有一个处理一个,有一次处理一次,绝不姑息,绝不手软,我们必须对党和人民负责,对云州负责,对历史负责。

    他的声音洪亮,动作有力,有一种把所有试图反斥的声音和意志都踩在脚下的霸道气势。

    这个时候,叶杨在云州宾馆召开了工作组动员会议。纪委工作的特点,就在于快而准,尤其是现在的对手是越来越狡猾的官僚,十几年的纪检工作,叶杨完全明白这一点,但是,这一次非同寻常。首先是工作对象。陆虎城是他的“老朋友”,知己知彼,阴险狡诈,又是笼罩着特殊光圈的政治明星、猛虎市长。其次是工作刚刚展开就碰上一场意外的地震,耽误了整整三个月,案子拖这么久,已经疲了,工作组失了锐气。而同时,这三个月中,陆虎城像篮球场上敢于突破的前锋队员,频频得分,一系列抗震救灾工作得到了省委省政府的表扬,他的正面形象上了央视,云州市委市政府也成为西川树立的一个抗震救灾先进典型。所有这一切,都让叶杨面临空前的压力,他从事纪检工作以来,第一次面临如此严峻的形势。

    省委和省纪委也完全明白这种情况下开展工作的困难,临行前,省纪委书记何克平专门跟叶杨进行了整整一个小时的谈话,隐约传达了省委的某种意图,同时,也对一些具体工作做出了指导性的建议。叶杨心领神会,他完全理解,如果可能,按照省委书记顾绍毅一贯稳重的工作作风,应该再观察云州一段时间,但是蔡松坡的病情加重,云州班子必须进行调整,这就要求首先对陆虎城做出有把握的结论,省委的决策,很大程度上要依赖叶杨的工作,这让叶杨倍感压力,他的一言一行,他的好恶倾向,将影响一个人的政治命运,影响云州班子的最后配备,影响云州几百万人民的生活,影响省委的威信,这不能不让他有些忐忑,如履薄冰。

    结合何克平的指示,经过长时间的思考,叶杨决定还是把工作的方针定为持重缓进,如同三个月前一样。他自认在勾心斗角这一点上,肯定占不到陆虎城的上风,何况陆虎城占尽天时地利人和,他只有坚信“实力是阴谋的天敌”,依靠省委的支持和工作组所有成员的努力,一步步迎来最终的胜利。同时,在具体工作上,他也几乎没有改变三个月前的分工,让工作组的成员按各自小组的方向挺进,当然,他也增加了一些细节,运用了一些小伎俩。战略上持“正”,并不妨碍他在战术上用“奇”。

    首先是付伦佑装作抱怨,省委怎么一边指示查问题,一边又树典型宣传。然后吴旭站出来解释说,记者采访之前,不会先去调查这位官员是否处在审查阶段,而且那个时候,抗震救灾压倒一切,陆虎城钻了空子,他亲临抗灾第一线,表现突出,从大局出发,也的确应该宣传,这三个月情况特殊,几乎所有的媒体都围绕着抗震救灾这一主题,所以宣传陆虎城的报道没有受到特别的对待,还有一个原因肯定是省委的意图事关机密,宣传部也并不知道。这似乎是吴旭的个人推测,但是实际情况如此,同时,这是叶杨事先跟他们私下沟通过,他们实际上是在转述叶杨的话,这也几乎算是省纪委对他们的解释。

    他本来不想用这些遮遮掩掩的伎俩,但必须消除工作组某些成员心中的顾忌,要让他们完全领会省委和省纪委的意图和决心,坚定信念。

    接着,他指示于强可以用某些手段抓住陆虎城家中失窃这条线索;要求付伦佑再跑一趟江城,跟黄青瑜多沟通,争取这个女人配合,只要有一分机会,就不能放弃;提醒各个小组的工作可以适当改变一些以前的战略,比如声势可以大一些,行动可以高调一些,“敲山震虎”。

    结束了动员会后,叶杨再次陷入沉思。他想自己应该跟云州公安局长喻中孚多接触、多交流,一定要争取这位地方实力派官员的支持,至少,要他不带着情绪和倾向来对待工作组;然后,他思考关小予提供的资金线索。关小予认为大千集团、天信证券和公积金管理中心之间,可能存在着资金往来,他相信关小予的判断是正确的,提供的线索也是真实的,但是,卢长贵铩羽而回,如果这是陆虎城的破绽,也绝对是他防范得最严密的地方,卢长贵没有取得突破,他也应该很难从正面突破。可是,要放弃这样一条显而易见价值极大的线索,叶杨心有不甘,十分钟后,他的认真思考得到了回报。

    几乎所有地产开发商主要的资金来源不外乎是自有资金、银行贷款、预售款、垫资建设、各种手段的“集资”和某些另类的资金,如果胡迁的资金链真的出了问题,那么,这个隐患不会一下子就能消除,哪怕陆虎城和胡迁再怎么掩饰,拆东墙补西墙,也应该会有露出破绽的可能。那么,他可以想办法在对手可能的补救行为上进行阻击,而不是就事论事、按部就班地顺着关小予提供的线索摸下去,他决定从另一个角度切入,给对手来个釜底抽薪。虽然,他并不知道这一招管不管用。

    想到胡迁,这是陆虎城最有实力、关系最密切的盟友,他早就明白,他面对陆虎城的时候,实际上也就是面对陆虎城和胡迁组成的利益联盟,十多年前就是如此,十多年后,对手在地位、财力上都取得了质的飞跃,如虎添翼,实力更强,更难以对付。

    他回顾陆虎城的历史,似乎每每印证那句话:每一次危机都会诞生新的王者。陆虎城正是从一次次危机中得到锤炼,把每一次挫折都变成成长的台阶,每一次跌倒在地,每一次都能够咬牙爬起,昂首继续前进。现在,他决心做这位猛虎的终结者,阻击这位官场强人,他经过慎重、反复的权衡,认为自己的决定是正确的,再次坚定自己对于这个人的固有看法,他绝不能让这种人再次化险为夷,因祸得福,攀登权力的巅峰。

    他下了决心,如果可能,他会支持工作组对于这位黑道大哥采取非常规的手段,这也是他为什么首先想到要喻中孚配合的原因。

    接着,他考虑到了佳美食品。毫无疑问,这是陆虎城的阴谋,他希望能够混淆自己的视线,分散自己的注意,虽然如此,他还是决定管管这件事。当然,他现在必须慎重。经过权衡,他决定通过正常渠道跟相关部门联系,向他们反映存在的情况,让更专业的同志去处理这件事。这样做不算完全如孟涵的意,很可能要被她指责为官僚主义,但总算还是有个过得去的交代。解决了这件事,叶杨心中轻松了很多。最后,叶杨再次思考了自己的工作部署,他觉得应该是妥善和切实的。

    但是有一点点疏忽,他没有在意省纪委书记何克平跟他谈话时的含蓄提醒。何克平要求他不要忘记他们工作组的名称还是叫“11·7事件”工作组,叶杨误以为这只是提醒他在云州的工作要做到师出有名,不给陆虎城找到反击的借口,但是实际上,这却是一个最直接最重要的突破方向,他竟然一直忽略了,三个月前是如此,现在也认为没有什么突破价值,这是错误的。

    最后,叶杨准备跟关小予见个面。他也可以约关小予喝咖啡,作为一种礼尚往来,这是最好的借口。但是在他行动之前,他的手机响了,他看了来电,正是云州副市长关小予的号码。

    震后专项工作扩大会议结束后,关小予不知道他是如何回到自己办公室的,脑中一片空白,在办公室待了很久才恢复一些思考。被陆虎城如此当众批评,一向感觉良好、自视甚高的副市长觉得无比羞辱,愤怒之火在他的心中熊熊燃烧,毫无疑问,他必须反击,他必须改变一直以来对陆虎城的隐忍,不能坐以待毙。他已经没有退路,必须战斗。

    他这才发现看起来浑身都是破绽的猛虎市长,竟然很难找到一处切实可以进攻的地方,他露出的破绽都可能是故意设下的陷阱,而那些显而易见、无法否认的缺点,仔细想来都是一些无关大局的小事,不足以影响一位市长的正面形象,动摇陆虎城的权力基础。关小予沮丧至极,同时,他醒悟到,似乎,他从来没有真正认识陆虎城这个人。如果说熟悉一个城市从熟悉一个人开始,那么,从反面推论,他还谈不上熟悉云州,虽然他已经来这个城市两年多了,这样说来,他这位分管建设的副市长肯定要算失职,最后,羞愤、懊恼、自责,这一切都凝固成对陆虎城的仇恨,他必须要做点儿什么来反击陆虎城!

    几分钟后,他让一位信得过的朋友从省城给宁夏打电话,告诉一位妻子她的情敌。这一招虽然下作,有时却能收到奇效,而且效果直接而迅速。虽然,如果宁夏因此爆发的话,陆虎城会很容易想到谁是幕后策划者,但这时关小予已经管不了这么多。《红楼梦》中惜春说的好:“不作狠心人,难为自了汉。”这种时候,为了达到打击陆虎城的目的,他并不怕做这种无赖事,只要能够取得最终胜利,他不会在意战术的笨拙、道德的卑鄙。

    关小予的反应跟叶杨当年在资州的反应相差无几。出身干部家庭的他们,平时一派俨然,以道德标榜,当遭遇人生的真正打击时,却往往不能理智、坦然地承受,而是冲动地反击,为达到伤害对手可以不计后果,抛弃一贯的形象和原则。或者,在这一点上,陆虎城比他们做得好一些,更像一个男人。当年他被叶杨逆袭,并没有呼天抢地、怨天尤人,一副要毁灭地球、与汝俱灭的疯狂,而是默默接受,然后是长时间的隐忍,藏器待时。就算他恨之入骨的胡迁,也能够从容地跟他痛饮断交,宣布互不相欠,而且几年后,还能够审时度势地选择再度合作。

    关小予想到了蔡松坡,可惜市委书记现在病情严重,基本上无法开展工作。他又想到卢长贵。这本应该是他首选的实力派盟友,可是想到这位人大主任在查账上表现出来的能力,关小予倍感失望。再想到他那位贪婪的儿子,如果他现在借了一点儿卢长贵的力,那么,他很可能要还十倍的利。他决定暂时不做这笔亏本买卖。

    接下来,他总算找到了一张有力的将牌:古力。这是省国资委一位年轻的副主任,也是他一位挚友。至少他是这样认为的。

    但是实际上,只是彼此欣赏,惺惺相惜,或者说是对于彼此前途看好,作为一种政治投资而建立起来的利益联盟。关小予拨打了古力的电话。因为彼此关系密切,他没有用委婉的暗示而是直截了当地介绍云电向大千集团的融资行为,要求省国资委施加压力,催还这笔借款。

    他认为,这样肯定会造成大千集团的资金链断裂,引发一系列的问题,暴露矛盾,从而捕捉战机。他坚信,这是击败陆虎城唯一的办法。到了市级领导这种位置,只要不犯政治上的错误,不出现重大的失职和事故,很难撼动其权力基础,但是,如果有巨大的经济问题,就另当别论。

    有些出乎关小予的意外,古副主任没有如他预料那样爽快地答应,而是苦笑着解释,他奈何不了云电。首先云电正划归地方,他这种时候去做什么,会让人误解他想在其中谋点儿私利。其次他们一般不会过问融资借贷这种具体的企业行为,孔向东自己就是省国资委出去的,彼此知根知底,资历比他更老,肯定不会买他的账。

    关小予心中勃然大怒,强自抑制着情绪说:“古主任,我们先不谈交情,我是作为云州分管建设的副市长,对于某些问题心存疑惑,向您正常反映情况,这应该行吧?我希望您履行一位国资委干部的正常职责。”年轻气盛的古副主任同样心中大怒,他忍不住想用同样的套话来回应,但是想到关小予的背景,他控制了自己的情绪,呵呵笑起来说:“关市长,见外了,见外了!咱们兄弟,有什么不好说的。”

    似乎经过了艰难的考虑,他摆出一副冒着极大风险为关小予两肋插刀的模样,表示会尽快派出一个对云电资产进行审核的工作小组,工作组长他安排自己的亲信,这样可以配合关小予工作。关小予表示了感谢,可是他不知道,前几天国资委班子刚好通了气,要对全省所有这样划归地方的国有资产进行普查,古力做的是顺水人情,即使如此,他也没有爽快答应。作为一位已经非常成熟的官僚,他知道拒绝才能带来权威,轻易得到的,对方不会重视和珍惜,进而轻视他的权力和他这个人,他不会这样傻。玩弄这种权力伎俩,他并不觉得愧对他和关小予的“友谊”,他相信如果有一天他必须向关小予求助,关副市长也很可能如此回敬他。

    当天晚上,叶杨把自己的工作开展情况向何克平做了汇报,省纪委书记表示肯定,当叶杨提出希望对云电施加压力的要求时,何克平沉吟了一下,首先否定了叶杨的逾矩行为,他指出云电跟大千集团之间的借贷,是一种正常的企业行为,在没有确定其中存在违规操作之前进行干涉,既不合法也不合理,但是他语气一转,表示会向顾绍毅书记请示,然后再跟省国资委的同志沟通一下,看看能否在不违反原则的情况下做些工作,他对叶杨的感情已经超出了一般的上下级,很少在这位爱将面前摆架子,故弄玄虚。

    他言行一致,在他的影响和古力的配合下,第四天上,省国资委计划中的工作组提前进驻云州。

    叶杨按照他的既定方针展开工作。他亲自拜访了公安局长,但是迎接他的是喻中孚的牛皮筋态度,为了影响这位公安局长,同时也是贯彻他“敲山震虎”的战略,周末回省城的时候,去探望了蔡松坡,择要通报了工作组的工作,最后,提到了云电跟大千集团的借贷问题,叶杨似乎只是泛泛而谈,但是蔡松坡显示了高度的政治敏感,闻弦音而知雅意,完全领会了叶杨的暗示,经过短暂的考虑,病榻上的云州市委书记显示了鲜明坚定的党性和积极的工作精神,他立刻打电话给喻中孚,亲自做了具体的工作指示,然后,指示何恒通知云州财政局长、国资委主任、社保局长、公积金管理中心主任、分管金融工作的洪长吉和陆虎城前来省城,就在病房里开了一个简短的工作会议。

    会议的主题是听取云州的各项资金年度使用情况说明,因为蔡松坡身体的缘故,会议的效率得到了极大的提高。首先是各人简明扼要地工作汇报,紧接着,市委书记什么套话都不说,开宗明义地宣布,鉴于震后恢复重建特殊时期,钱要用在刀刃上,新上大项目,大宗资金的使用,必须首先报告市委,哪怕他的病再重,也要亲自审查,尤其是社保资金和公积金的使用情况,必须在第一时间向他汇报。

    与会者心境各异地看着情绪有些激动的市委书记,苍白的脸上带着病态的晕红,毫无疑问,今天这个会议明显是针对陆虎城,蔡松坡强调的两个必须,毫不含糊地限制了陆虎城一直的独断专行,陆虎城迟疑一下,说:“蔡书记,其实我这一阵都在考虑,我有一个想法,关于社保基金和住房公积金的使用,有报道称,深圳市就一直在争取相关政策,以期能够利用该市积累的社保基金投资基础建设……”

    他刚说到这里,市委书记就打断了他:“深圳是深圳,云州是云州!深圳的情况云州不能生搬硬套,完全模仿。”似乎意识到自己的态度过于强烈,蔡松坡放低了一些声音,语气温和地解释,“据现阶段来看,养老金、住房公积金这类基金已经成为越来越重要的金融工具,聚集资金的能力非常强大,越是这样,我们越是需要谨慎警惕,绝不能随心所欲地以各种名义滥用此类基金,期待获取重利,绝不能抱着赌博心理冒险投资甚至公然挪用,一不小心,就会沦陷为一个金融重灾区。虎城同志,特别是现阶段特殊时期,我们尤其要注意这一点,不能犯错误。这也是我今天要把大家请到省城来召开这个会议的主要原因。”

    这样义正辞严,近于批评的谈话,在蔡松坡和他的共事中是第一次,尤其是当着几位下属官员的面,陆虎城露出惊愕的表情——实际上,这是半真半假,会议开始他就明白了蔡松坡的意图,他本该保持沉默,但是最后,他决定还是装模作样地抗争一下,一则保持自己的风格,二则作秀。他相信今天这个会议的情况会立刻在云州传播开去,这固然对他是一个打击,但同时也有助于他实施自己深谋远虑的终极计划——他看着蔡松坡,似乎怔了好半晌,才艰难地说:“我会不折不扣地执行今天这个会议的精神和指示,请蔡书记放心,也请蔡书记安心养病,这种关键时刻,云州的同志,会经受得住考验的。”

    这一周,陆虎城另一个敌人甄擎也没有闲着。短短几天的时间里,他写了三篇帖子:《剥开权力的坚果》、《权力之节场》、《权力之道德律》,层层递进,步步逼向自己的观点。

    《剥开权力的坚果》一文中,他借用由科学爱好者组成的科学松鼠会的口号“让我们来剥开科学的坚果”。热情洋溢而冷静地宣称:让我们来剥开权力的坚果。文中主要阐述了权力的魔力首先在于它的神秘,由此开始对权力进行了系统而深刻的剖析。

    《权力之节场》一文中,他进一步深刻分析权力的实质和症状,尤其突出了权力斗争血腥和残酷的一面。

    最后,在《权力之道德律》一文中,他对道德阐述了一些自己的见解,强调了道德之于官员的重要。

    他连续三篇帖子在强华论坛再次掀起一阵讨论热潮,而这三篇帖子加上最早的《从“镭钴验贪”说起》,形成一个系列,而他的最终观点,呼之欲出,刺向陆虎城的利刃,已经闪现森森的寒芒。

    而在此时,还有一个陆虎城的强敌也在反思,酝酿着新的进攻。他就是云州市前市委书记、人大主任卢长贵。三个月来,人大的工作也无例外地把抗震救灾作为主要工作,但是,当叶杨的工作组重返云州,他意识到,跟陆虎城清算的日子到了。在他跟陆虎城权力交锋的漫长历史中,无论是几年前他挟市委书记的权力对阵当时仅仅是常务副市长或者代市长的陆虎城,还是三个月前以笃定的把握对陆虎城施以突然袭击,最后他都输掉了似乎必胜的战争。像所有自以为是的人一样,卢长贵一直不认为自己的失败是因为个人能力,而是归罪于陆虎城的运气,归罪于省委副书记张红旗,还有一点点莫名其妙的变故——因此,他一直耿耿于怀,希望跟这位猛虎市长真正、彻底地较量一下。

    现在,他终于等到了这样的机会,这一周来,好消息不断:省国资委的工作组、关小予、蔡松坡的态度……所有的矛头都指向那头猛虎,那座“虎城”已成摇摇欲坠的“危城”,似乎只需要他再搭上一根手指,就会成为压垮这头猛虎的最后一根稻草,他决不能坐失战机。经过几天的考虑,他终于拿出了自己的最后进攻方案,决定给予陆虎城重重一击,也是他认为的最后一击。

    只是有一点他没有想到,杀人者人恒杀之,他一直对陆虎城虎视眈眈,陆虎城也从没忽视过他。三个月前,得知叶杨工作组到来的那一刻,陆虎城就开始为他挖掘陷阱,现在,陆虎城准备的刀子已经无声无息地捅向他的后背,捅向他的儿子卢忠,捅向卢忠的佳美食品公司。省卫生厅接到叶杨转来的举报材料,立刻责成食品卫生监督管理局派出得力的工作组暗中抵达云州进行调查;胡迁指使手下漫天撒网式地四处出击,接到爆料的媒体无不为佳美食品触目惊心的行为震动,纷纷派出精兵强将潜入云州,希望搞到重磅报道。

    胡迁再次找到陆虎城,向他强调自己在资金方面遇到的难题,就快撑不住了。但是陆虎城明确告诉他,蔡松坡刚刚召开了特别会议,不许他动市里的钱,他现在也一筹莫展。至少,目前他搞不到钱。

    “那么能否做做云电的工作呢?”陆虎城摇头:“我想你可能也知道了,省国资委突然派了一个工作组进驻云电,具体为什么而来不太清楚,但是这种时候,就算不是冲我、冲那笔钱而来,孔向东肯定也要在心中做个权衡,要首先为自己打算,这笔钱,也不可能被工作组忽视。”

    “那我只能等着别人来接收我的大千房产了。”胡迁低声嘟哝着。“仅仅只是有这种可能,并不一定就会成现实。”陆虎城冷冷地说,“如果这笔钱按协议转成云电持股,仅仅表示大千集团对大千房产不能绝对控股,并不表示大千房产就会换帜易主。”

    胡迁默然。当初为了节省一些规费和名正言顺地使用云州方面的资金,云州国有资产投资公司在大千房产中占了百分之三十五的股份,但是如果这种时候把这八千万转为云电的股权,大千集团就将失去对大千房产的绝对控股权,这正是他深深担忧的。谁知道失去绝对控股权后,会发生什么?

    他沉默了很久,才又问:“真的一点儿办法也没有了?”陆虎城摇头:“除非你能够搞定叶杨。一切的源头都是因为这个人。”“我搞不定。除非你命令我去谋杀他。”胡迁脸色怪异地说,似乎是在开玩笑,又像是在发泄心中的不满,“但是就算杀了这个人又有什么用?只有激起西川省委的愤怒和更大的决心。”两人都沉默起来。

    “也不全是坏消息。我知道有工作组和媒体来查佳美,我估计以卢忠的冲动和狂妄,他说不定会做什么傻事。”陆虎城突然冒了一句。

    胡迁一愣,随即醒悟过来:这是陆虎城对他的暗示。他在心中叹了口气,不得不佩服陆虎城的反应敏锐、手段厉害,但是,这跟以前的感觉有些不同,他和他的联盟似乎发生了质的变化,这只猛虎的厉害现在不是让他完全感到欣喜,而是增加了一些担忧和寒意。

    可是现在,他还必须跟他合作,胡迁迟疑半晌,低声道:“他应该会做傻事的。”

    从工作组重回云州,仅仅一周时间,这一场席卷云州所有权力人物,影响甚至远超刚刚过去的地震的权力斗争开始进入惨烈的白刃战斗,各路神仙各施所能,奋勇出击。就在这个时候,改变这场战争进程和格局的两个小人物横空杀出:一个是“11·7事件”的肇事者,一个是陆虎城家失窃的元凶。

    冯全今年二十七岁,江城人,单身,身材瘦小,相貌清秀,性格内向,进入大千房产两三年也没有给人留下一点儿深刻的印象,然而就是这样一个沉默讷言得近乎害羞的人,在去年十一月七日那个夜晚,莽撞地开着挖掘机冲向要拆迁的楼房。本来是想威胁那些坚守的钉子户,但是因为没有控制好,挖掘机撞垮了那幢二层楼房的墙壁,一共压住了三人,一位老人重伤,送医院后抢救无效死亡,另外两人轻伤。冯全当即被控,后来经法院判决过失杀人,判处六年有期徒刑。

    当然,这是公安的审讯记录,真实的情况有一些出入。那个夜晚,苏小军把当晚行动的人分批召集到公司办公室里进行训话。苏小军是万大志的司机,公司一切非法的纠纷基本上都是由他出面具体解决,苏小军杀气腾腾地煽动说:“给我弄,今天一定全部推平!只要不死人,我保你们卵事没有。”

    似乎的确是这样的,他们有政府下达的拆迁文件,有警察帮助维持秩序,从江城组织了几卡车身强力壮的年轻人来帮忙,对方妄想用一些老弱病残来阻止大千房产拆迁,无异于螳臂挡车。进入大千房产这么久,冯全也见识了公司兄弟在左岸水榭中的一些所作所为,一些非常过分,近于违法的行为,并没有受到警察和法律的过问和惩罚,似乎正如苏小军宣称的那样,大千房产是市里扶持的重点企业,老板胡迁手眼通天、后台强硬,这增强了他的信心,因为希望得到赏识,那天晚上他主动请缨并且一马当先,但是结果却是六年的徒刑。宣判之后,冯全没有去想冤死在他手下的人,只觉得自己亏大了,尤其是这半年多来,他似乎是被遗忘了,除了他的父母,公司从来没有专门派人来探望过他,并且当初要他一力承担所有责任而承诺的保外就医和一笔十万元的赔偿,在付了两万元后再无下文,他母亲去问过,根本见不到万大志、恭晓和胡迁,只有苏小军对他母亲简单解释了几句,说目前公司资金紧张,钱以后再考虑,同时,最近风声很紧,死者家属一直在闹,保外就医也只有以后再说。

    最后一击是叶杨的工作组。他从母亲口中知道这个工作组是专门为调查“11·7事件”真相而来,但令人惊异的是,无论是工作组,还是大千房产,都没有来找过他。工作组的工作似乎完全变成了安抚遇难者家属,而公司,似乎根本就没有考虑过他会有什么异常,担心过他会翻供或者其他什么的。这不仅是一种轻视,也是一种侮辱,他们认为他不可能也不敢,这让冯全恼羞成怒,为了扳回局面,挽回自己的损失,他决定弄点儿什么事出来,让他们——工作组和公司——知道他的厉害,让他们知道他的重要性。

    他的性格是那种通常所谓的强烈自尊和强烈自卑的综合体,因为自卑而异常自尊,因为自尊而不能容忍别人对他的忽视,总想做点儿什么来突出自己,这就是他在去年那个夜晚为什么会表现得那样冲动的原因,也决定了现在他做出的选择。

    当监狱开展例行帮教工作,号召犯人检举揭发,将功赎罪时,冯全不再沉默。考虑这件事很可能是因为苏小军和万大志欺上瞒下,从中短了他的钱、摆了他的道,他把矛头直接指向苏小军和万大志。他这时候并没有想到,这种揭发,因为性质发生改变,很可能让他的刑期不会得到减轻,只会加重。

    相比冯全的年轻幼稚、思想简单,谢疤癞是一个狡猾的老江湖。这跟他三十多年的偷扒盗窃经历有关。他在他那个行业,具有一定的权威和地位,很多西川道上猖狂一时的飞盗惯偷都是他的徒弟,他的名字二十年前就被警方登记在案,是货真价实的“名人”,这限制了他的事业进一步发展,不得不在年富力强就提前进入退休时期。实际上,他已经有好几年没有做过违法犯罪的勾当了,一则怵于警方的打击,二则他在批发市场开的两个商铺生意不错,基本上算是改邪归正,重新做人了。

    但是今年春季过后,他的一位朋友来找他:“老谢,有件事只得麻烦你了。”他的语气充满真诚的歉意,但不容拒绝。

    “曲哥,你说,只要老谢做得到的,没有二话。”谢疤癞首先拍了胸脯。并非因为他和曲哥感情深厚,而是曲哥的实力和个性决定的。曲哥虽然还算不上云州叱咤风云的大哥,却也是有名的黑道混混,手下有一帮兄弟,最重要的是他个人心狠手辣的名声,谢疤癞知道自己得罪不起,无论他要说什么,先把面子给足绝对是错不了,这是老江湖的一贯做法。

    曲哥小声地说完他的要求,谢疤癞惊惧地跳了起来,曲哥拉住了他:“老谢,真的只有麻烦你了。托我的人我得罪不起,也拒绝不了。”

    谢疤癞听懂了曲哥的话,看起来是在请求,实际上是在命令,看起来是说他拒绝不了那个幕后指使的人,实际上是谢疤癞不能拒绝他。然后,曲哥拿出三叠百元大钞递给他:“我知道老谢多年未曾活动了,所以也不能亏你。先付三万,事成后再拿两万。”

    曲哥走后,谢疤癞开始思考整件事。曲哥不会跟他开玩笑,他也不会无缘无故用三万块来玩,这个幕后指使的人能够提供一位市长家如此详细的资料,只能证明这个人是一个真正的大人物,同时,敢于向一位号称猛虎的市长发起挑战,毫无疑问也是一位超级强人,如果可能,像他这种小角色,最好还是不要卷进这种巨人之战。他已经不是毛头小子,早过了想出风头扬名立万的年龄,但是,现在这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已经落到了他的头上,他明白曲哥说的,他不能拒绝,虽然做了这件事可能后患无穷,但如果他拒绝了,很可能马上就是灭顶之灾。想通这一点后,他决定按曲哥的指示去做,至于以后的事,谁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同时,五万块也不是一笔小钱。他看过一个节目,一张崭新的百元钞票可以吊起一个成人,那么五百张百元大钞,完全可以吊起他这个窃贼。

    经过踩点,按照曲哥提供的情况,他轻轻松松地摸进陆虎城的家,拿到了那个指使曲哥的人想要的东西。他把东西交给曲哥的时候,曲哥把余款如数给了他——这在这位黑道凶徒来说,是很罕见守信的行为,谢疤癞以为他至少会扣一万去。“没事了,你就按你平时怎么着就怎么着,有事我会通知你。”

    果然没事,四月底的时候,曲哥再次出现在他门市:“老谢,还得麻烦你。出去玩两个月吧。”他递了一叠百元大钞给他。依然是那种面无表情的冷漠,但是谢疤癞感觉得出曲哥有些异样,似乎有丝惊慌藏在那张面具之下。

    别无选择,谢疤癞去了瑞丽,云州很多人在那里混,而且那里距边境近,曲哥没有告诉他底细,如果事情不可收拾,他干脆去缅甸。

    地震发生后,他向家里打了电话,幸好一切平安,但是心中的牵挂开始积攒,他不是一人吃饭全家不饿的年轻人,他老了,他在云州有老有小,还有一份小小的家业,夏天来临,他悄悄地潜回云州。

    他走后,没有人来家里查问过他,这让他稍微放了一点儿心,回来第三天,他开始出门,去批发市场关心自己的生意,中午的时候,一个朋友约他去批发市场旁边的小餐馆喝了两杯,两点钟左右,他带着一点醉意返回门市,但没有丧失警惕。

    除了很少几个心理素质特别出众的人,一切心怀鬼胎的不法之徒,都会从很多细节暴露心中的胆怯和紧张,谢疤癞最大的特点就是他游移的目光,还有就是他的机警。他经常好好地走着,突然会停下来,转身进了街边的商店,似乎是去买包烟、拿个打火机,或者突然停下来,拿出手机装作打电话,实际上是在借玻璃反光、眼角的余光和路人的表情观察身边有无异常。这是他多年养成的一种习惯,可以用“狐疑”“狼顾”来形容,有时候他也认为没有什么必要,尤其是他已经洗手收山多年,但这种怪僻可能这一生也无法改变,在很多时候,能够发挥奇效,这个中午,就拯救了他。

    快到门市的转角前,他蹲下来,似乎是系鞋带,探头张望,他发现门市前有一位陌生的男子,正在向他妻子询问什么。他的打扮明显不是客户,十来米远处的车站站台有两个男人在交谈,似乎在等车,他从这两个人冷漠的表情中找到了他熟悉的那种气质,他在立刻转身逃离之前还冷静地发现有一辆旧的桑塔纳车停在他的面前,他记下了车号。

    十分钟后,他通过熟人询问到了这辆车是刑警大队的,基本上是属于副大队长许挺一人专用。什么样的案子需要动用一位刑警副大队长亲自出马?谢疤癞毫不费劲地醒悟过来,除了市长家那件窃案,他这一生所有的案子加起来都只在治安大队管辖之内。

    别无选择,他只有逃跑,离开这个城市,但是,一位热心的大娘扼杀了他的希望。许挺他们在门市守株待兔,半个小时后,他们直感今天行动的失败,带着沮丧离开。上车的时候,大娘叫住了他们:“公安同志,你们不是找谢二吗?刚刚他还在这里呢?怎么,没有碰到?”

    这句话让许挺心里凉了半截,他们已经打草惊蛇。凭他对谢疤癞这种惯偷的了解,肯定又是一躲几个月。但是这一刻,副大队长显示出过人的专业素质,来不及沮丧,而是努力捕捉最后的机会,他立刻打电话向局长喻中孚求助,十分钟后,紧急行动的命令传达到云州所有在岗警察。

    根据一贯的经验,追捕逃犯的第一个小时最为关键。因为逃犯这一小时内的行动是可以预测的,“交通、旅馆、现金”是所有逃犯三位一体的需要,他们只需要在相应的口子:车站、银行、逃犯可能求助的亲友、宾馆饭店、出租车上设置阻击就有希望获得成功。事实证明了这种经验的正确性。他们毫不费力地在长途车站发现了谢疤癞,他正等着一位朋友送钱来。他完全没有料到云州警察会为他这样一个小偷摆出如此阵仗。

    一位便衣微笑着走了过去,挨谢疤癞坐下:“兄弟,去哪儿啊?”“接个人。”谢疤癞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惊慌。

    “接谁啊?”“接舅子。从乡下来,乡下人,怕他走丢。”谢疤癞呵呵笑着说。刑警点了一支烟,递给对方,然后缓缓地说:“我们审嫌疑犯的时候,有很多办法分辨他是否在说谎。比如回答一个问题时,对问题的生硬重复就是典型的撒谎。刚才我问‘接谁啊’,你应该直接回答‘舅子’,而不是‘接舅子’。”

    谢疤癞苦起了脸:“大哥,你逗我啊。”刑警心情愉快地摸出手铐:“狗日的谢二,全局都被你惊动了,老子不玩玩你玩谁?自己把手拿出来。”

    半个小时后,胡迁接到了这个消息。这是叶杨工作组重返云州的第二周的周五。在这一周内,胡迁无法再镇定从容地坐镇幕后指挥。跟陆虎城谈话后,胡迁就明白,除非他采取破釜沉舟、两败俱伤的战术,否则他无法让这位猛虎市长像从前一样跟他同进同退。但是现在还不到最后时刻,他还不能这样做,哪怕是威胁也会伤害他和陆虎城本来已经变得敏感和脆弱的关系。不到万不得已,无可救药,他绝不愿失去一位市长的“友谊”。所以,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只有自己拯救自己,具体来说,就是要在这短短不到十天的时间内,筹到八千万,保卫他对大千房产的控股权。

    经过痛苦的思考和艰难的选择,他在周一回到江城,跟黄青瑜见了面,这一次,他不再保持男人的尊严和大哥的风度,他向黄青瑜坦诚说明自己的困难,希望她能够采取某种暗箱操作的方式帮他渡过眼前这个难关。他承诺了丰厚回报和安全保证,但是黄青瑜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你这是让我犯罪!我决不会这样做。我不会把自己的前途寄托在你的一个虚幻承诺和保证中。我知道你交游广阔,不仅陆虎城,省上也有很多握有实权的朋友,但是,我还是不相信你能保证我一辈子安然无事。

    在胡迁准备亮出另外一种手段之前,两位黄青瑜公司的员工突然出现在他们见面的茶楼,跟她打招呼,然后三个人一齐离去。毫无疑问,这个女人早有安排,对他保持了足够的防范,不给他任何施展威胁的机会。胡迁带了几位兄弟随行,但是在公众场所,除非他们能够在一秒钟内制服三位女人,并且不让她们影响到别的茶客,否则就可能酿成一桩爆炸性新闻。胡迁明智地放弃了行动,愤怒地看着黄青瑜扬长而去,从那一刻开始,她的电话关机,人也从江城消失,无论胡迁采取什么办法,都联系不到她。

    胡迁只好回过头把进攻的方向对准孔向东。但是这位国企老总似乎是预先得到了什么警告,或者说他本来就足够老练,他的手机总是在秘书那儿,他的秘书总是回答孔总正在陪省国资委工作组的领导,胡迁无可奈何,他现在要说的话肯定不会通过一位秘书转达,而一旦下班,这个电话就立刻关机,孔向东也像黄青瑜一样,似乎去了火星。

    最后,胡迁亲自召开了大千房产总经理恭晓和董事长廖远清参加的三人会议,商议解决目前困境的办法。几乎不用任何考虑,他们不约而同地取得共识,如果没有其他的融资办法,现在就把锦绣园区开盘销售是唯一可行的办法,但是,他们面临的困难是,大千房产还没有拿到预售许可证。

    颁发预售许可证有很大的可操作性。从前云州的规定是投入总建筑金额百分之二十五后即可取得预售资格,后来房产市场开始加强规范和管理,针对不同类型的房产开发有不同的标准,像锦绣园区这样的批发市场,按照规矩需要封顶才能销售。但也不是一概而论,有一些情况可以提前,比如是招商引资项目、政府重点扶持工程等,可以特批,甚至,如果市委或者市政府主要领导出面做了强调,打了招呼,也可以提前进行预售。

    实际上,云州的房产市场基本上没有按照规定严格执行,一般来说,几乎所有的楼盘,只要地基起来了,修到一两层或者投入达到总建筑金额三分之一,都开始进行预售,那张预售许可证只要房管局房政科长签字,由分管副局长批示便可以顺顺当当地拿到手,而监管单位在大力发展云州建设这个大帽子下,一般都是睁只眼闭只眼,装作视而不见。锦绣园区按照云州的惯例本也可以开盘卖房,但是因为地震,才出了一个文件,所有在建工程必须先进行全面审查才能进入市场,现在要马上办预售许可证,可能有一定的难度,所以恭晓立刻提出:“是不是胡总给李主任打个电话?”

    他口中的李主任是建委主任李博,他知道这个大权在握、年轻高傲的建委主任跟胡迁具有某种隐秘的关系,通过李博向房管局长打招呼应该不是难事,但是胡迁摇了摇头,心中苦笑。他们关系是不错,并且有贿赂行为存在,但是这种时候,云州一片风声鹤唳,这位仕途还长的建委主任,肯定会拒绝这种明目张胆的违规行为。同时,他也没有考虑请陆虎城出面,陆虎城也会拒绝,理由差不多跟李博一样。

    他淡淡道:“我可以跟他们联系。但是这些官老爷办事的效率一向很差,我们时间紧,恭总,看看有没有什么变通的办法先做起来。一边卖房一边做预售证的工作。”

    他无法言明他跟陆虎城之间微妙的暗斗和真实的裂痕,任何时候,哪怕是他和陆虎城反目,如果可能,他还是愿望维持某种假象,起到狐假虎威的作用。

    恭晓皱了下眉,没有犹豫就答应下来:“好的,我和廖总商量,然后召集公司的骨干集思广益,一定会找到办法解决这个难题。请胡总放心。”

    作为大千房产的总经理,恭晓比挂名的董事长权力还要大一些,他承担了更多的具体工作,参与的内幕更多,这时也必须承担着更多的责任。他明白他肯定不应该,也不能拒绝胡迁的指示,那么,他还不如爽快地应承下来,另想办法。

    当然,他也完全清楚胡迁所谓的“变通办法”,他随便都可以找出一些来,但是说到底,没有哪一种会不踩红线。这些所谓的变通办法能够存在并且发挥作用,只不过是因为地方政府的故意忽视而已。一旦什么时候云州政府认真起来,任何变通的办法,无论你多么自圆其说,最终都是违法犯纪。尤其是现在云州政局如此复杂,将来是什么样子,局中人尚且没有把握,他这局外人如何敢轻易做出赌博性的冒险行动?同时,今天也感到了胡迁的异样,这让恭晓觉得自己要采取一种稳妥的办法来操作,而这个操作的核心和目的,就是首先要保护自己。胡迁逼他,他决定把这个烫手的山芋传递给另外一个人:胡中正。他召来自己的学生和营销部门一起开会,讨论如何尽快想办法解决眼前的资金缺口,年轻人没有沉住气,也没有看出背后隐藏着什么,他虽然有些奇怪,但是立刻开始开动脑筋进入到解决问题的思考中。毫不困难,他认为应该预售——实际上,恭晓为什么会把营销部门召来开会,就是一个再明显不过的提示。同时,胡中正按照惯例提出了几种解决的办法:排号费、诚义金、VIP会员,所有冠冕堂皇的名义下,都是收取部分房款,都是一种变相的预售。恭晓做出一副既惊喜又羞愧的样子啧啧称赞:“胡总考虑得很周到很全面,非常不错!这个工作就由胡总来全权负责,具体实施吧。”胡中正有些矜持地接受了这个任务,他觉得责无旁贷,完全没有意识到非常时期这个工作具有的危险。就像一条河的流动,从这里开始,做了一个小小的转折,对于后面整个事情的结局也有了另外一种必然。

    经过一天的准备,大千房产在云州电视台、《云州日报》、《云州晚报》和云州在线上同时投放广告,播出了锦绣园区开始排队的消息。周五一早,锦绣园区售楼部被围得水泄不通,十多位服务小姐被前来咨询的人群淹没,幸好恭晓经验丰富,对这种情况早有预备,立刻向万大志求助,调来了数十名身强力壮的工人才勉强维持好秩序。

    中午,胡中正压抑不住兴奋之情向父亲打电话汇报,仅仅一个上午,他们已经收了七百多万的排号费,还有更多的人在观望权衡,思考选择,相信在这种人气和气氛的影响下,这些人中的大部分都会乖乖地交钱签约,三天的预售完全可以达到预计的筹款目标,甚至有超额的可能。

    因为解决了心腹大患,胡迁松了一口气,没有过问具体的细节,后来证明这是一个可怕的疏忽。事情走到这一步,似乎预兆着整个锦绣园区项目开始收获,像李嘉诚奖励自己一块饼干一样,中午胡迁奖励了自己半瓶红酒,然后开始愉快的午睡。三点左右,他被电话吵醒,他还来不及生气,就被谢疤癞被

    捕的事震住了。他立刻召来万大志商量对策,无论如何,谢疤癞被捕,对于他们,都不是一件好事。

    如果说这个消息还不算重大打击,那么接下来另一个坏消息完全称得上是噩耗:云州警方接到了冯全翻供的通报。堡垒总是容易从内部攻破,天知道冯全除了检举揭发苏小军外,还交代了些什么?他又知道些什么内情?胡迁强作镇定地指示万大志安排苏小军立刻离开云州,暂避风头,而且万大志也要做好随时被警方传讯的准备,胡迁开始隐隐感到恐惧,他所构建的王国似乎开始摇晃,支撑这个宫殿的重要支柱:代表官场势力的陆虎城,代表黑道暴力的万大志,还有最重要的资金,都出了问题,而且还有黄青瑜这一颗可能直接伤害到他的炸弹。

    他猜想谢疤癞现在是否招供?不知道这个狡猾的惯偷猜得到多少内幕?但现在去做这种无谓的猜测已经无用,那么现在,他还能够做点儿什么?陆虎城?恢复他和陆虎城从前那种休戚与共的关系无疑是最好的,但用什么办法?他不明白陆虎城为什么会突然转变对他的态度?他知道了些什么?就算陆虎城猜到了谢疤癞的幕后指使是他,他也应该理解他这样做的原因。或者,他可以用袖子来对付陆虎城?

    胡迁心中掠过一丝不忍。是的,他当初安排袖子和陆虎城认识,是有企图,但这几年看着袖子慢慢成长,几乎算是他的半个女儿,不到绝境,他绝对不想伤害她,把她搅进这些污浊的罪恶中来。当然,如果真到了那种地步,如果必须要牺牲她,他还是会的。

    虽然有些沮丧和愤怒,这两个消息还没有让胡迁慌乱,下午五点,最后一击到来,云州市经侦支队从工地上带走了恭晓和胡中正,同时,售楼处贴了封条,所有收到的排号费被暂扣,大千房产的资金账户被冻结。

    这个消息,彻底把胡迁击晕了。而这一天,对两进云州,工作一直没有重大突破的叶杨来说,却是喜讯不断。

    首先是上午,卢长贵给他打了个电话,他说经过认真的思考,准备给省委书记顾绍毅写封信,回顾了自己在云州这么多年的工作,对于目前云州的现状,结合自己的经验提出了一些建议,同时,对于云州班子,尤其是陆虎城,坦率地向省委表达了自己的意见,但是具体意见是什么,他没有告诉叶杨,虽然他们彼此心知肚明。接到这个电话的那一瞬间,叶杨有些吃惊,他差点儿以为卢长贵是为佳美食品而来,但是他马上醒悟过来,卢长贵不可能知道他在其中做了什么,就算卢长贵眼线厉害,得知是他转交的检举材料,卢长贵也不会这样冒失地直接打电话向他发难——陆虎城也许还有这种可能。他相信这位人大主任的政治素质。

    电话听到一半的时候,叶杨有些发愣,卢长贵为什么要对他说这些?向省委书记,或者说向组织反映情况,表达自己的意见,是每一位党员干部的权利和责任,也是属于卢长贵个人的事,他用不着向叶杨汇报,他的级别比叶杨还高,就算叶杨现在是省纪委委派的工作组长,某种程度上能够代表省纪委和省委,但也只是具体到“11·7事件”。

    卢长贵接下来的话打消了叶杨的疑惑。他说,他在云州工作了这么多年,对云州有深厚的感情,希望能够看着云州在党的领导下一天天建设得更加美好,不希望它受到任何损害,同时,他在云州工作这么久,对于云州的人和事非常了解熟悉,如果叶杨在云州工作上遇到什么困难,需要他帮忙的时候尽管开口。这些话经过了一位老官僚的语气转换,变得含蓄委婉,冠冕堂皇,多少还有点儿放不下身架的样子,但叶杨毫不费力地听出这位人大主任希望结盟之意。由卢长贵再想到三个月前就迫不及待地跟他摊牌表态的关小予,看来陆虎城真的很能得罪人。他的猛虎战术,固然能够龙腾虎跃,平步青云,但也因为鳞爪飞扬,伤人不少。

    三点左右,他比胡迁更早一些得到了于强从许挺那儿搞来的情报,云州警方抓获了可能是陆虎城家失窃案的盗贼,这让叶杨充满振奋。虽然许挺说那贼口风很紧,又是老油条,暂时还没开口招供,但这有什么?他相信云州警方的专业,这贼越是抵抗,越是证明他从陆虎城家偷走的东西重要,也许撬开这贼嘴之时,就是陆虎城的末日。

    紧接着,他接到了喻中孚亲自通报的情况,因为冯全是“11·7事件”最关键的案犯,所以公安局长第一时间就转给了工作组。叶杨又惊又喜,同时,也有些羞愧,醒悟到自己工作的失职。他记起何克平几次提醒他,他却一直没有从最直接的工作入手,而是一门心思围绕陆虎城下功夫。或者,他认为案子本身不会有什么隐情或者突破;或者,他私心里,还是不想直接去碰案子本身,害怕一旦提出某种不同结论,会跟整个云州官场的对立;又或者,自己的境界还是有局限,显得狭小,一开始就把正常的事件调查倾向为权力斗争,没有完全、正确地理解省委的意图,他感到深深的羞愧和不安。

    接下来,付伦佑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是黄青瑜从省城打来的——她一直保存着这位纪检干部的手机,她说她决定跟工作组合作,揭发胡迁和陆虎城的某些行贿受贿行为,她有证据,她保证这一次会全力配合,绝对不再反悔。她要求付伦佑去省城和她见面,宣称她现在处在危险之中,既不敢待在江城,更不敢来云州。

    没有办法,叶杨虽然对这种出尔反尔的女人有点儿厌恶,但工作还是工作,他让付伦佑立刻去省城,如果有必要,请省厅协助保护她的安全。

    最后,将近五点的时候,是关小予的电话。省国资委的工作组他无法在叶杨面前表功,这一次倒可以大大方方地炫耀。实际上,一看到大千房产的广告,他就又惊又喜,他不敢相信老狐狸胡迁这种时候会露出这种破绽,或者,他是以为有陆虎城罩着,又是惯例,所以有恃无恐?但是那是平时,现在是非常时期,关小予肯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他不仅是分管副市长,而且现在又专项负责震后在建工程的普查工作,他自然要名正言顺地出手打击敌人。再没有比看到对手愚蠢地触雷更愉快的事了,关小予心中充满残酷的快意。下午,他提前离开了云州,亲自到了省城蔡松坡的病房,声称接到群众举报,大千房产在没有房产预售许可证的情况下,私自开盘,同时,锦绣园区也还没有通过震后普查。

    这种违规行为本来应该是由建委派人去检查并做处理,但是关小予解释说,建委主任李博是陆虎城赏识的人,是陆虎城亲手提拔的年轻干部,这种时候自然不会听他这副市长的,所以他才来向市委书记反映情况听取指示。因为他和陆虎城已经正面为敌,进入白刃战,所以一切攻击都变得毫无顾忌,蔡松坡看着眼前这张沉着镇定,似乎正气凛然的脸,完全能够看出它背后藏着的阴暗心思,险恶用心。他宣称的举报肯定不是唬人,这位副市长自己就很可能做这种事情,他不是鄙视他,现在的年轻人,身陷权力斗争中,什么事情都可能做得出来,但是,现在不是评论个人道德品质、以个人好恶做出决定的时候,他必须正视这个问题,违规是肯定的,但是这种事情,只要不出事,大家都睁只眼闭只眼,过去也有很多这种先例,或者,如果他还在云州,他先出面打个招呼,也应该坦荡无阻,但是令人遗憾的是,他一直不在云州,一直像个废人一样躺在病床,他觉得有愧于自己的职责,无论如何,他都必须要向省委组织部和省委书记再做申请,早些调整云州的班子,不能再这样维持下去了。

    这时候,他忍不住有些疑惑:陆虎城为什么不先出面疏通一下?如果他这位市长定了调子,打了招呼,形成市政府的决议,那么谁也不会说什么,这个问题就不会成为问题,而按照陆虎城一贯的风格,按照他跟胡迁的交往,他对锦绣园区的支持,他应该会这样做的。

    最后,市委书记只得立刻在病床上开始工作,他向喻中孚做了指示,十分钟后,喻中孚向云州市经侦支队传达了市委书记的指示并做出了自己的行动指示。然后,经侦支队支队长亲自带队,对锦绣园区采取了行动,传讯了总经理恭晓和具体负责这个工作的副总经理胡中正,同时冻结了大千房产的资金账号。

    似乎只是一种巧合,所有针对胡迁的打击都在这一天到来,所有的矛盾都在这一刻爆发。实际上,偶然之中有必然。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些问题一直存在,当陆虎城虎啸云州之时,这些人和事被压着,听不见看不见,但是,它并非不存在,一旦有人做出揭虎皮之势,如同揭开五行山那张偈子,这些人和事就如同孙悟空一样立刻跳了出来。

    叶杨一个人静静在办公室坐了半个小时,他在犹豫,回省城度周末,还是今天跟陆虎城见见面?他相信陆虎城此刻也该听到这些对他非常不利的消息了,他想看看在这种时候这位猛虎市长的表现,这是一种很奇妙的心理,但对于叶杨来说,却似乎很自然。犹如专家都希望做第一观察者,他之于陆虎城,就是这样。但是,在几个好消息之后,叶杨接到一个坏消息,仅仅对于他个人,这个消息才显得意义重大:孟涵出事了。

    两名蒙面男子闯进孟涵的宿舍,准备对孟涵进行有准备的伤害,但是孟涵没有屈服,她立刻大声呼叫并坚决反抗,这出乎两个歹徒的意料,因为惊慌,他们下手比计划凶狠,直接亮出尺来长的水果刀砍向孟涵,并且在已经倒地的孟涵身上捅刀,然后逃离现场,前后时间没有超过三十秒。两个歹徒临走的时候,没忘丢下一句:“叫你多管闲事!转告姓叶的,再堵我们佳美的财路,下一个就是他。”

    因为是周五下午,学生已经放学,单身教工本来就少,一般这种时候都去约会或者参加饭局,整幢楼只有几人,再加上歹徒蒙面,没有人能够向警察提供有用的线索。孟涵被立即送往医院,流了不少的血,伤势严重,但没有生命危险。

    叶杨勃然大怒!这个已经有足够城府的官员立刻被愤怒的狂潮淹没:心疼、懊恼、悔恨,还有对凶手极度的仇恨,他立刻赶到医院,隔着急救室的玻璃,只见一头凌乱的长发,然后是苍白的墙、单调冰凉的监测仪器,这增加了他的负疚感,这一刻,他没有考虑什么负面影响,完全被这种感情占据。那曾经的好,在他的心底深埋,当风雨中相遇,那记忆又醒来。他长久地伫立在走廊外,想着从前,想着彼此相恋的一点一滴,想着经年相隔而时时的思念,最后,他开始慢慢从那种情绪中拔出来,开始考虑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谁会是幕后指使的人?

    卢忠?这是最容易想到的。以卢忠的跋扈,完全可能做这种事情,两个歹徒留下的话也是指向这位前市委书记、现人大主任的公子,但是叶杨没有就此结论。有一种奇怪的直觉,他更多地倾向这起暴行跟陆虎城有关,联系到孟涵的举报资料,更有可能是陆虎城布的一个局,希望他冲动之下和卢长贵恶斗,搅乱目前局势,转移视线。他认为陆虎城完全可能这样做,虽然现在他已经不是一个小流氓,而是一位道貌岸然的大人物了,叶杨依然坚信这个人完全做得出这样下作的罪行来。他镇定了一下情绪,掏出电话首先向喻中孚提供了一条线索:从孟涵那位表亲开始追查。然后,他拨打了陆虎城的电话。

    叶杨打这个电话前十分钟,经过一些准备和思考,胡迁怀着异样的情绪拨出了陆虎城的号码。

    陆虎城接到胡迁电话的时候,他正在云州一家毫不起眼的咖啡屋,跟袖子和袖子的老师莫留意在一起。

    这一天,陆虎城陆续接到喻中孚有关冯全、谢疤癞的报告,出乎意料,但没有惊慌,他镇定自若地对喻中孚下达了合乎一位市长身份的指示。接着,五点刚过,他再次接到喻中孚的请示,蔡松坡要求经侦支队对锦绣园区采取适当的措施。

    “中孚同志,请你坚决执行这个指示。要快,要有力度,这是市委和市政府的共同决定。”他正气凛然地下达命令。蔡松坡没有事先跟他沟通就断然做出这种指示,明显是对他有什么看法,这是一个坏兆头,但喻中孚能够在行动之前向他请示,这是有利的态度。他用了一句模糊的话来强调自己的态度,似乎可以误解为这个指示实际上是他和蔡松坡经过商量的共同决定,虽然不一定能够糊弄住公安局长,但他只能这样做。他正在考虑接下来该做点儿什么,突然接到了袖子从别墅打来的电话,她的老师莫留意想见他一面。

    陆虎城知道袖子有这样一位老师,这几年来,袖子总是把她的画拍成图片后在网上传给莫留意进行交流。但他不知道她为什么会从省城来云州。难道,她也跟这一场权力斗争中的某人有关?袖子在电话中带着哀恳,陆虎城迟疑了几秒钟,答应了。

    莫留意一身素洁却雅致的衣裙,身材颀长,相貌不是特别出众,但是长期从事艺术工作熏陶出来的气质让她成为一个美丽的女人。

    莫留意也在打量陆虎城。当她在左岸水榭见到袖子的时候,心中一凛。她巡视了别墅,并无一丝男人的痕迹,袖子依然跟几年前一样单纯,但是,这幢价值昂贵的别墅依然是一个问题,她询问袖子,袖子吞吞吐吐,最后,莫留意瞪着袖子命令说:“我要见那个人。”

    在老师的强大威势面前,袖子给陆虎城打了电话。袖子没有说陆虎城的身份,莫留意想当然地认为她将会见到一个志得意满的成功商人,说不定还是大腹便便、戴着硕大的金戒指,但是陆虎城击碎了她的预想。陆虎城主动同她握手,“我是云州市市长,陆虎城。莫老师您请坐。”

    莫留意微微一笑,坐下,转身对袖子说:“袖子,你先去那边坐坐,我跟陆市长说说话。”

    袖子犹豫着,慢慢走开。他们翻着酒水单,陆虎城的电话突然响了。他抱歉地对莫留意点点头。

    因为今天是不同寻常的一天,他一直在接听电话,没有调成振动。他走到窗口,是胡迁。五分钟后,他重新回到座位。

    莫留意一直在观察陆虎城,从他接电话,到他走回来,他在思考。电话再次响起,陆虎城低头看来电显示:叶杨,脸上不由露出古怪的表情。

    他再次离座,这一次,电话很短,因为陆虎城已经做出决定,他将坦然面对一切。“陆市长公务繁忙啊!”

    对于第一次见面的这个女人,陆虎城第一句话是:“最近遇到了一点儿麻烦。说小也小,说大的话,也许过几天,坐在你面前的就不再是一位市长。”

    陆虎城表现出的坦率和镇定一瞬间就击中了莫留意。或者,是因为从事艺术工作的女人,心中总是保存着美好的柔软的一处神秘所在,只会在某个莫名的时刻对某个人莫名地开放。接下来,是一段愉快而美好的时间,在谈话的最后,陆虎城说:“我想,我可以相信你。我有一个请求,你能够帮我照顾袖子一段时间吗?最好带她离开这个城市。”

    这个时候,莫留意才突然记起,她约这个男人见面,本来是因为袖子。

    莫留意和袖子离去后,叶杨到达。“怎么约在这种地方?”叶杨打量着咖啡屋,淡定的态度中带着一种异常的从容,毫不掩饰地流露出某种心理优势。“约在哪里有差别吗?”陆虎城淡淡地说。“现在好像不是喝咖啡的时间,你也不应该有这种悠闲的心情,陆市长。”

    叶杨坐下,调侃地说。“我的心情不悠闲,但你的心情似乎也应该不好吧。”陆虎城反讥道。一瞬间叶杨的脸色变了,但他努力压抑着自己的愤怒——孟涵这份血债迟早会讨回来,但不是现在,他不能因为个人的情绪影响工作。“说正事吧。”他狠狠地瞪着他。

    “你约我,不会是想劝降吧?”“你觉得是,那就是。坦白从宽。”“你认为我会这样做吗?”“你不会。”叶杨瞪着陆虎城好一会儿,摇头。

    “何况你就真认为你胜了?你以为冯全翻供,查封了锦绣园区,就足以宣布你的胜利?叶厅叶组长,这一切跟我有什么关系呢?”陆虎城小声地笑了起来。

    叶杨怔了一下,他当然不会图一时嘴快,这时候就掀开谢疤癞和黄青瑜,以及卢长贵和关小予这些底牌。他优雅地摊开手:“好吧,我承认胜利还早。”

    陆虎城摆出同样的好整以暇:“叶厅,你们到云州调查,作为地方党委和地方政府,配合是毫无疑问的,可是看看你这段时间,那种声势,只差没有到云州广场敲锣打鼓地宣扬了。你们这样做,会不会对我们地方政府的工作产生了某些不良的影响呢?同时,是不是有些违背省委的指示,损害地方一级政府的威信呢?”

    “你这是在扣帽子了。”叶杨呵呵笑了,“工作组如何开展工作,这是工作组的事,如果有问题,我这工作组长会承担相应的责任,这不劳陆市长指教。”

    “我可以说得更坦白一些吗?”陆虎城挑衅地问。叶杨做了一个但说无妨的手势。“我想我下面的话有些难听,希望叶厅做好心理准备。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一开始就要针对我,坦白说吧,这个工作组任何人都看得出来,并不是来调查什么‘11·7事件’的,而是针对我陆某人的,是吧?”——他征询地望着叶杨,但叶杨面沉如水——“所以,我刚才并不是指责工作组的具体工作,而是觉得叶厅你这个人,似乎对我有种天生的敌意。这很好理解,你和我,谁都无法忘记资州的事。但是,叶厅,作为一名国家干部,作为一位共产党员,作为工作组组长,你为什么要把这种情绪带到工作中来呢?”

    叶杨苦笑。他再次领教陆虎城的无赖。“这是你的偏见。而且,资州的事过去那么久了……”

    “恰恰相反,是你的偏见。”陆虎城反驳,“资州就是如此,或者,我可以说,从一开始你就是如此。从你是你,我是我,就会如此。像你这种人,生来就会对我这种人有偏见,直接说,就是看不起我这种人,你不要不承认,你自己认真想想,你是不是这样?”

    “我是哪种人?你又是哪种人?”叶杨有些愕然。“你是‘犹如绚丽的钻石一般既贵重又稀有的人’,而我,是光着脚参加赛跑的穷孩子,不幸的是,我们居然参加同样的仕途竞赛。”陆虎城哈哈地笑起来,满脸讥诮之色,“我们之间具有本质的差别,你有一个了不起的家庭,所以骨子里有一种根深蒂固的高高在上,你一直看不起我这种从泥土里站起来的人。”

    陆虎城把手伸出去,在叶杨面前用力捏拳道:“但我并不因此而心理失衡。人并非生而平等的,我接受这个现实,但是,并不代表我会接受你的轻蔑和偏见。所以在资州,我跟你道不同不相谋,最后互捅刀子。或者,你可以说我有些招法不够光明,但是,我也可以说你不过因为家庭的庇荫而已。”“我们可不可以不谈这些,只谈工作如何?”叶杨不愿在这种问题上纠缠,在陆虎城面前,他良好的家世现在居然成了他的软肋,比拼无耻,他远远不是陆虎城的对手。

    “一切奉陪。今天。”陆虎城双眉一挑,“你的还是我的?”“似乎我们的工作现在已经融合在一起了。”叶杨意味深长地说。“你还是那样自信,但我看来,是一种自以为是。”陆虎城冷笑。“难道不是吗?至少有一个点,是我们工作交集所在:锦绣园区。陆市长不能否认吧?”叶杨单刀直入。“好吧,那就说说锦绣园区吧。反正我们迟早会说到这个问题。”陆虎城的脸沉下来,“叶厅,你知道锦绣园区是我一手抓的项目,你来云州抓不到我的辫子,就想从这里发难,想一举打掉我的根基,叶厅,十多年了,你还是跟以前一样狠毒,或者,我应该换一句话:你这位纪检干部真是名不虚传,具有敏锐的洞察力,总是能够一下子就找到对手的要害出招。”

    “那你想过你为什么会在锦绣园区上出问题吗?”叶杨问。“叶厅,我不得不再次提醒你,你不要再诱导我的话,这一套并不适用于我和你。我必须纠正你,首先,不是我在锦绣园区上出问题,如果有问题,也只是开发方没有按照有关政策条文办事,相关的人员会自己承担相关的责任,而我,作为云州市市长,会对云州的所有问题都承担一定的责任,这是必然的,具体到锦绣园区上,只是一个领导责任,并且中间还隔着一个分管副市长关小予同志。”陆虎城义正辞严地说,“还有一点,希望你不要这样自鸣得意,得意忘形。据我看来,开发方这次的问题,也并不算多严重的一个问题,怎么处理,云州市委和市政府会严格按照有关的政策法规办事,也许,会让满腔热望的叶厅失望。”

    “你认为蔡书记这一次会再次成为你的盾牌?”“这是云州地方党委和政府的工作,我想没有必要向叶厅汇报吧?叶厅,正像我不能代替蔡书记做决定一样,你也无法替代他。”突然之间,叶杨感到万分沮丧,他面对的是一个如此强悍、狡诈的对手,针插不进,水泼不进,像一颗“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的铜豌豆,他怎么可能想到在这种时候来跟他见面,甚至还抱着某种幻想?这样的人会听从他的劝说?这样的人能被他挽救?他已经胜劵在握,根本用不着这样,如同垓下的楚汉两军,胜负即分,刘邦何必在这种时候去见十面埋伏中的霸王?无论他如何纡贵屈尊,委曲求全,项羽会服软?

    “那么,我可以请问陆市长一个问题吗?”叶杨静静地问。既然已经对这位猛虎彻底失去了信心,那么,他就开始做点儿有用的具体工作,“一个地方城市建设超前发展,意味着地方财政承受着巨大压力……”

    “不必绕圈子,你想从哪里捅我刀子我还看不出来?一个城市的发展过程中,总会出现一些问题,这很正常,不能用有色眼镜去看整个政府工作,用放大镜去看出现的问题。说大一点儿,社会进步,历史发展就是要委屈一些人,就是会出一些异常的情况,对于整个历史潮流来说,这是太小的一件事,丝毫不能阻挡时代前进。正如一个焦急的回乡人,当他在路上的一家小旅馆里留宿一夜时,他会为了旅馆墙壁上的一点污渍和老板吵个没完吗?云州发展了,你为什么还要斤斤计较于一些点点滴滴的问题呢?”

    “我暂时不跟你讨论发展带来的问题,我承认一位政府官员追求政绩总的来说值得肯定,政府工作必须要上项目,要有数据,但你就能因公徇私,胡作非为?像锦绣园区这样的政府重点工程,省里的重点项目,为什么要由大千集团来开发呢?胡迁是你和我都非常熟悉的人,这个人的背景是什么你比我更清楚。”

    “背景?黑社会?现在我们是一个法制社会,一切要讲证据。我只知道他现在是江城市的人大代表。当然,我们现在是私聊,不必这么严肃。但你也不应该这样首先进行有罪推论。”陆虎城不屑地一哂,“或者,你肯定还怀疑我跟他有什么行贿受贿吧?作为云州市市长,我必须选择一家最有实力,能够把这个项目做得最好的房产公司来做锦绣园区,同时,这个项目是进行了公开招标的,并且是在当时的市委书记卢长贵同志领导下进行的,我不认为让大千集团来做这个项目有什么不妥。叶厅,我只得又把话题回到最初:似乎凡是我做的事,在你眼中,都会变色。叶厅,你没有亲自做过基层工作,你永远不会明白基层工作的困难和无奈,你以为所有的政府工作都是像你一样坐在办公室里指挥若定,都可以简单而鲜明地分辨是非对错,不是这样的。这就是我和你的家庭、成长的差异,这就是我们对于这个世界的不同认知,这是我和你的悲剧。”

    叶杨沉默地凝注着陆虎城,很长时间。“我知道你想听什么,我也不妨告诉你。”陆虎城放肆地笑了,“是的,正是因为大千集团,才出现了‘11·7事件’这样的恶性事故,你想把这笔账算到我头上?我告诉你,这是不可能的。大道理前面我已经说过了,我说点儿实际的吧。一个好的项目,经过层层的环节到最后实施,会走形变样,尤其是像锦绣园区这样的大型项目,其中最关键的一个环节,就是拆迁。很多人,一些刁民,不配合政府的工作,一心只想从政府这里捞钱,狮子大开口,处处刁难,设置障碍。要拆除一个钉子户,出动十几个部门,几十号人都没有办法,而大千集团恰恰可以在某种程度上解决这个难题,事半功倍,所以,为了保证这项政府重点工程顺利、按时实施,有时候必须使用一些变通的办法,就是这样。”

    “看看,这就是一位市长的真实想法!要求正当权益的普通市民在你口中成了刁民。”叶杨摊摊手,“光是凭你这句话,我就可以从道德上直接宣布你有罪。我们政府官员是人民公仆,我得给你上上课,提高一下你的政治素质。”

    “如果你也来做做基层工作,你就不会在这里高谈阔论,振振有词,摆出这副道貌岸然的模样。”陆虎城无谓地笑笑,“或者,这就是我做市长,而你做监察厅长的原因。”

    “真是好口才。”叶杨击节赞叹,“正义,多少罪恶假其名而为之。不知道陆市长冠冕堂皇的辩白之下,隐藏了多少真实的罪恶勾当。”

    他抬手制止了陆虎城的反讥:“陆市长,我有时觉得你真聪明,简直是个无法对付的厉害角色,但有时又觉得你真是愚蠢,不可救药,这种时候,你还在心存幻想。”

    “是宣判?还是宣战?”陆虎城用一种夸张的挑衅回敬。“对于一场必定胜利的战争,就像一场知道比分的球赛,还有必要宣战?”“那就是宣判了。但我还是要说,一切皆有可能,谁也不能保证自己会

    笑到最后。既然不能进行兵棋推演,那么,我只能说走着瞧了。”陆虎城冷冷地说。

    无论叶杨是如何想的,无论叶杨为什么要来跟他说这些,他将按照他一贯的风格,继续自己的斗争,这一次,他的斗争就是:自我拯救。

    从叶杨重回云州那一刻起,他就开始了这个行动,但是,似乎是从更早的时间,从三个月前叶杨的工作组第一次到云州,甚至,从当年他跟胡迁第一次不法交易开始,他就做了某种准备。

    这个时候,宁夏忐忑着拨打了苏裙的电话。“您好,我是宁夏。”

    电话那边有几秒钟的沉默,然后是一个冰冷的声音:“我想,我们没有什么可谈。”然后立即压了线。

    宁夏握着话筒,脑中一片茫然。她预想到了这种局面,还是不知所措,而同时,苏裙也同样脑中一片茫然。

    听到宁夏自报身份的时候,那一刻她也失去了思考,她早就设想过这种情境,但是当宁夏真的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她的第一感觉还是像个被抓现行的小偷,无地自容,第一反应就是逃跑,所以她立刻强作镇定地挂了这个电话,同时,因为心虚而态度傲慢。

    接下来,她发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呆,内心惶然,一片空落落的,如同一个骤然失重的人,急于抓住什么来稳定自己,最后,她恢复了一个历经沧桑女人的冷静和精明。这是一个转折点,她认为,既然宁夏已经知道了她的存在,她和陆虎城以后的关系就将改变,她的生活也将改变,她感到了某种自然的危险和紧迫感,她想到了她的咨询公司,她清醒过来,让她从容运筹的时间肯定不会太多,她必须尽快开展自己的工作,获得现实的利益。虽然,她一直对陆虎城充满信心,但是,经过这么多年的世事沉浮,她懂得这世上没有一定的事,谁能够保证一切呢?

    她立刻拿出通讯名录,按图索骥给那些目标名字拨打电话,她不再客气和委婉,直接要求他们在周一将预付款打到她公司的账号,对于几位不太合作的开发商,她使用了赤裸的威胁,但是她没有想到,她的话被其中一位早有准备的开发商录了音,同时,另一位在办公室接听她电话的开发商,当感觉到她的来意不善时,使用了免提键,跟他的一位公司副总一起听了她的电话。

    这也是正在实施自救的陆虎城没有想到的。他的计划中,苏裙是一枚准备用来算计何恒的棋子,但他没有想到,棋子具有自己的意识和生命,她会自己做出判断,然后选择自己的行动。而她的每一个行动都可能对整盘棋的局势引起连锁反应,对陆虎城产生重大的影响。

    华灯初上,陆虎城独自打车来到锦绣园区。万大志引他来到一号楼,点头示意他上去。一号楼作为商业园区最大最重要的小商品批发市场,主体工程已经修到第二层。这幢楼,陆虎城爬上爬下过很多次,这是他作为云州市市长来最重要、最显而易见的政绩,是他的跳板、阵地,但是现在,似乎也将成为他的枷锁。

    他一步步踏着没有扶手的楼梯走上去,脚步声回荡在整幢大楼。穿过林立的钢筋,在二楼的天台上,胡迁坐在一堆砖上,眺望着远处灯

    火辉煌的城市发呆,零碎的星光,一点一点地,在他的肩上积了厚厚一层。陆虎城走过去,在另一堆砖上坐下来:“为什么要约在这里来见面?演《无间道》?”

    “也许,这里就是我的无间地狱。”胡迁转过头,他的脸隐藏在黑暗中,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不错的比喻。这里曾经寄托我们共同的野心,现在也可能成了我们共同的雷区。”陆虎城苦笑道,“所以说,如果我们要毁灭,就从这里开始吧。那么,胡总是如何考虑的?你跳下去,或者我跳下去?还是我们一起从这里跳下去?”

    陆虎城盯着胡迁,表情淡漠中透着残忍和坚决。“这句话似乎应该我来说。”胡迁怔了一下。“谁说都一样,重要的是行动。”陆虎城讥笑,“你跳,我也跳。这不是泰坦尼克的誓言,这是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的责任。胡总,你肯定认为我背叛了你,背叛了我们曾经的约定,所以,我只能用行动来表示我对你的歉疚。我不是糊弄你,从这里跳下去,我并不留恋,我不会在乎——我的儿子、我的妻子、我死后的声名,我这市长看起来已经做到头了。就像一个商人,如果失去了他所有的财富,他活着还有什么意义?我如果失去手中的权力,空留下生命有什么用?留下来让人羞辱?看别人得意?”

    “你为什么总是把我的话抢了呢?”胡迁叹了口气,“我们可以跳下去,但是,我的儿子不应该跳下去,这一切,都与他无关。”

    “胡总,中正不会有事的。他不过是配合调查,按照《房地产管理法》,最多不过没收预售款,再加点儿罚款,还够不上犯罪。”

    “这还不够吗?”胡迁提高了声音,“没收预售款,这种时候,对大千集团就是伤筋动骨的打击,也没有办法还云电的钱,还有,这种事平时可能没有什么,但现在是关小予在煽风点火,再加上叶杨坐镇,谁知道会不会给中正另外弄点儿事出来?”

    他盯着陆虎城那张表情淡然的脸,恨不得狠狠一拳打过去,但是,现在他只有委曲求全:“陆兄弟,算我求你。虽然我知道你很为难,但这时候只有你出面打招呼了。你是市长,也是猛虎,喻中孚不会不听你的。从前,你还是代市长,他不也乖乖地听你的?”

    “从前是从前,而现在,你也说了,是非常时期,所以喻中孚未必听我的,而且,这是蔡松坡亲自下达的指示。”因为胡迁的态度,陆虎城也放低了声音,温和地说,“也许你认为他是软蛋,但是,他毕竟还是市委书记,代表着地方党委,一把手。还有,他这次是认真的,共产党员一旦认真起来,那是谁都无法抵挡的。”

    “但是你当初的承诺呢?”胡迁迟疑半晌,还是忍不住指责,“当初你说你能解决,所以大千集团才向云电借这八千万的。”

    “谁知道会发生地震,会有这么多事呢?现在我……”“还是陆兄弟你早有打算!”胡迁突然打断了他,“你不是让罗四维搞了个什么《国企改革中的国进民退》,准备发在哪里?《云州日报》还是《西川日报》?”

    陆虎城怔住,然后苦笑:“胡总,你又偷看我的底牌。”他的神情并不惊慌。“我给了罗四维一笔钱。我觉得每个人都得为自己负责,为自己的亲人留条后路,尤其是这种非常时刻,我认为他不应该把所有的一切都押在你身上,万一你闯不过这一关呢?我给了他一个合理的建议,最后他表示接受。”胡迁坦然地说。

    “我不会责怪他,每个人,尤其是男人都会这样做,四维也完全应该这样做。”陆虎城笑笑,“我也不会责怪你。你这样做,解除了他的后顾之忧,他只会更加坚定地站在我的身旁跟我一起面对这次考验。这正是他会要你的钱的原因。”

    “那么,你是早就打定主意要出卖我了?大象打架,小草受苦,陆兄弟,你跟叶杨斗,为什么一定要拿我做筹码?”

    “我不也一样曾经作为你的筹码吗?”陆虎城淡淡地说,“现在我没有什么牌可打,只好……或者我们可以说得坦白一些,叶杨一直抓住我和你的关系不放,如果这一次云电能够入主大千集团,将是国有资本的一次巧妙运作,也是云州政府一次极大的胜利,尤其是在目前这种形势下,具有重要的政治意义。对于我本人来说,也是意义重大,将狠狠地反击叶杨,封住很多人的嘴,从而帮助我安全度过这次审查。”

    胡迁木然。陆虎城无耻的嘴脸,像希腊神话中的美杜莎,所有看见她模样的人都会变成石头。权力也许就是这样的一个女妖,它不会改变人的形状,但会让人的心变成石头一样冷硬,当年他把陆虎城引入权力这个节场,而现在,曾经的龙套变成影帝,他已经无法控制这头猛虎了。

    “但是我将从此失去对于大千房产的控股。”胡迁痛苦地说:“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任何人都知道控股权对于一个商人的意义。现代战争中最重要的一点是争取战场上的主动权。生意场上,只有拥有控股权,才能够拥有主动权。

    “我知道,你上次已经说过了。但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让则宽阔,少则丰富。退一步海阔天空。再怎么说你的股份还是存在的,你还是大千房产的大股东,也许,每年的收益和分红并不会因为董事长换人而减少。”陆虎城干巴巴地劝慰,听在两个人的耳中,都有些像是在讥讽。

    “我一直想给中正留下一个漂亮的舞台,你打碎了我的梦,你伤害了一个老人的情感。”胡迁喃喃说。

    “不是我,是叶杨!还有关小予和卢长贵,你应该把这笔账记到他们身上。”陆虎城反驳,“大千房产也并不是什么漂亮的舞台,谁也不能让它漂白。三代才能够出一个贵族,你儿子身上贴着你的标签,我们都不能自欺欺人,糊弄自己。”

    胡迁似乎没听见陆虎城的话,目光凝注着远处的天幕,夜风从两人之间吹过,这是一个舒爽的仲夏夜,良久,他才低沉地说:“如果我儿子出了什么事,我赚再多的钱又有什么用?”

    他的声音平淡而干巴,但陆虎城完全明白一位父亲对儿子的感情,也完全明白其中包含的深意。这不仅是哀求,也是一种威胁。

    他们相交这么多年,这是第一次,但也可能是最后一次。一位真正的黑道大哥,他会巧妙地运用自己的影响,施展一种含而不发的威慑,逼迫对方就范,他会尽量使用轻剑而不是挥舞大棒,使用威胁而避免暴力,但是,如果威胁无法达到目的,一旦被彻底拒绝,就可能变成真实的打击。尤其是从胡迁这样一位黑道大哥口中说出来。

    这么多年来,胡迁对他一直保持着温和的谦让,但是陆虎城并没有忘记他的真实身份。这一刻,他也感到有一些微微的惊惶,但是立刻被另外一种更强烈的情绪淹没,他做了个深呼吸,说:“罪魁祸首是我,不是你儿子,他们想对付的是我,不是胡中正,那么,要彻底解决这一切,就必须从我身上做起,包括云电的借款,所有的一切,都必须从源头来,一句话,如果我们不想从这里跳下去,只有一个办法:保我。”陆虎城坦然地说。

    胡迁沉默。陆虎城继续劝说:“胡总,你既然知道了我的考虑,那就再配合我一次吧!你明天跟云电谈一下,暂时就按借款协议规定那样,把借款变成股权,我让四维把那个稿子也发出去,然后,我就可以理直气壮地去省城。”

    “张红旗?”胡迁问。“是的。我要自救。救我,就是救你的儿子,救你的大千房产。”陆虎城没有正面回答。他不会告诉他所有的权力内幕。实际上,他准备去见严宇。“是不是我不得不跟你合作?”胡迁说。他的脸在阴影里,看不见他的表情。

    “十年前你来云州见我时,我也问过自己同样的问题。”陆虎城平静地回答。

    很长的一段沉默时间,两人眺望着远处的夜色,脸色冷峻。胡迁在心中做最后的权衡:要么接受这个人的讹诈,眼睁睁地看着大千房产易主,要么……突然之间,那些往事一一浮现:他们第一次见面时这个人愤怒不屈的表情,在资州最后一次饮酒那种心死的冷漠,对付张红旗,对付宁仲一,对付卢长贵……

    陆虎城静静地等待着,这是最重要的一个时刻。他怀疑自己是否过于残忍,过于无耻。他想起很多年前,眼前这个“老人”对他淡淡地说“我们不是朋友,我们只是合伙人”,想起这个人那些罪恶的行径,想到他的仕途浮沉,他的表情渐渐变得坦然。

    胡迁转过身来,看着陆虎城,做他们这一生中最长的一次对视,最后,胡迁说:“认识你,也算是我胡迁生而有幸。”

    他轻轻叹气,半是讥诮半是无奈。但这句话是表示他接受了陆虎城的要求,表示他最后屈服答应,虽然有些不情不愿。他们都是理智的人,经过权衡,这是最有利于彼此的选择。当然,他们都清楚,这是城下之盟,现在他们虽然还保持合作,他们之间的裂痕像一条大峡谷那样不可愈合。

    陆虎城站起身,皱了皱眉,说:“那么,那件东西是否该还给我了?”看着胡迁不解的表情,陆虎城笑了:“小偷已经招供,他是受人指使,东西也早被人拿走了。我想,拿走东西的人应该是你吧?”他这是讹诈。实际上,他不知道谢疤癞是否招供,更不敢确定胡迁是否就是幕后主使或者是抢在警察之前先找到了谢疤癞,但他可以断定胡迁也不知道谢疤癞现在的情况。

    “好,我会派人给你送回来。”胡迁丝毫也没有迟疑。他在这一瞬间完全读懂了陆虎城的心思,但他没有办法拒绝,这样做对他们都有好处。

    这个时候,卢长贵坐到了书房的书桌前,拿出信纸,准备写信。作为云州曾经的市委书记,卢长贵的消息并不闭塞。这一天,他得到对手频频失利消息的同时,也得到了针对佳美食品调查的报告,还有,针对孟涵的袭击。他当然也知道这个女教师跟叶杨的过去,他毫不费力地想到,这肯定又是陆虎城一招借力打力的毒计。

    他拿起电话,迟疑了一会儿,最终放弃了跟叶杨通话的打算,这种事越解释越说不清,何况他摸不清叶杨对于孟涵现在的态度,他不会愚蠢到主动去揭破这一层关系,索性保持沉默。但是,这并不代表他不行动。

    最后,他决定立即给省委书记顾绍毅写信,他已经认识到,不趁这个机会彻底把陆虎城拿下,他在云州以后的日子就会一直充满荆棘,他不奢望一个愉快的晚年,他所有的一切:儿子、事业、名声都可能承担风险,他必须在这时候对陆虎城施以最后一击。虽然,这也会给他带来不良影响,但是现在他已经不是市委书记,不再那么患得患失了。

    顾书记:

    您好!作为一名忠诚的共产党员,一名党和人民培养多年的干部,我必须诚实地向组织汇报我的思想,向组织反映我对云州市市长陆虎城的一些看法。

    从七年前……

    写到这里的时候,卢长贵停了下来,抬头凝视,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墙壁和时间,回到了他一生中最值得记忆的时光。

    七年前……

回目录:《猛虎市长》

看过此书的人还喜欢

1《玫瑰的故事》作者:亦舒 2《颜心记》作者:时音 3《交错的场景》作者:松本清张 4《月升沧海》作者:关心则乱 5《梦华录》作者:关汉卿 6《在暴雪时分》作者:墨宝非宝 7《长相思第二季》作者:桐华 查看图书全部分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