努努书坊
返回 努努书坊目录
努努书坊 > 猛虎市长 > 正文 第八章 权力的右手指向天堂,左手端着地狱

猛虎市长 正文 第八章 权力的右手指向天堂,左手端着地狱

所属书籍: 猛虎市长

    七年前,陆虎城开始进入云州市市长卢长贵的视野。这位科技局长以另类的手法获得省委副书记张红旗的青睐,以黑马的姿态进军云州官场。卢长贵并不在意,毕竟,这个时候陆虎城还跟他相距遥远,完全不在他的扫视范围之内。刚刚走马上任的云州市市长卢长贵,意气风发,斗志昂扬,他的眼光向上看着市委书记的位置,还有一点,陆虎城的工作,无论如何都会为他增添某种政绩。

    正是因为这种高高在上的心态,当陆虎城向他求助,希望能够挪用一下云州城市建设资金去做碧水镇项目时,他虽然冷笑着批评为“异想天开”,没有施以援手,但也没有刁难压制。碧水镇顺利完工,他以为张红旗多半会把陆虎城安排到某个县上去做县长最多县委书记,但他万万没有想到,陆虎城会被破格提拔为云州市副市长,成为一匹名副其实的黑马。

    机会总是垂青于有准备的人,当碧水镇项目接近尾声的时候,云州分管建设的副市长因为受贿被查处。这个空出的位置,卢长贵心中本来另有人选,但是他必须执行张红旗和市委书记的领导意图,提名陆虎城。这让陆虎城平步青云,一飞冲天,同时也让卢长贵一开始就对这位下属抱有成见。

    同时,对陆虎城心怀不满的不仅仅是一个云州市市长。这个时候,已经有改革的呼声和某些局部的动作,但是在整个现存的官僚体制中,论资排辈,秩序井然,还是决定一位官员升迁的主流,陆虎城作为一个另类,异军突起,自然遭到几乎所有同僚的妒忌。这就是陆虎城面临的困境,他不被大多数云州官员接受,他们对他心怀轻蔑和敌意。这种境况,似乎从陆虎城走进云州宾馆的大厅去见张红旗那一刻就已经注定,难以更改。

    正是因为这个原因,陆虎城成为副市长后首先面临的不是什么三把火,也不是踌躇满志地大展拳脚,而是必须选择最安全的韬光养晦,保持低调。

    西谚有云:“宁晚勿终身抱憾。”陆虎城这时候想的是,在权力角逐的节场上,他决不会再犯错误,决不再被击败。作为云州权力场的新人,他根基太浅,这个副市长来得太意外,他必须首先夯实推进太快留下的空白,而不是继续高歌猛进,攻城拔寨。作为他的秘书,罗四维见识了他那一段时间是多么的小心和谨慎,多么的谦逊和温顺。

    整整半年,他都没有在分管工作上提出任何一点独立意见,而是完全按照政府的工作安排照本宣科,实际上,也就是对云州市市长亦步亦趋,令行禁止。但这并不表示他什么也没有做,在这段时间里,他对这个城市做了翔实、全面的调查,使用同样的招数,多次私人邀请有关城市发展和建设方面的专家来云州考察调研,对他们的思考和结论,他一一加以思考和借鉴,像从前在印染厂工会那样,他默默在苦练自己的内功心法,等待着某种时机。因为范焱,因为张红旗,陆虎城有恃无恐,这一次,他比任何时候都显得沉着自信,气定神闲。

    年底,在总结分管工作时,陆虎城提了一个“用好三代人的钱”的说法:“批租土地”用前辈人的钱,“财政统筹”用当代人的钱,“向银行借”用下代人的钱。这个新颖的观点立刻被卢长贵毫不客气地征用,写到政府工作报告中去,成为自己的观点之一。开年后,陆虎城指示分管系统开展“三个不够”大讨论。这又是陆虎城提的一个新说法:最大的差距是思想解放不够,最大的实际是发展不够,最大的问题是落实不够。卢长贵再次显示了一位市长的大局观和高瞻远瞩,他意识到这个讨论具有的广泛意义,指示宣传部长扩大范围,在全市推广这个讨论,进一步解放思想,促进发展,踏踏实实做好各项政府工作。

    还有一些诸如此类的事例,陆虎城在他的分管工作内做得有声有色,同时为人低调配合,把所有的荣誉和成绩全部奉送给市长,渐渐地,卢长贵改变了对他的成见。毕竟,这样能干、乖巧的下属,对于任何一位官员都是一笔财富,他渐渐淡忘陆虎城的黑马身份和他背后的张红旗,开始接受他,把他纳入自己一位普通下属,偶尔,还会对陆虎城进行一些表扬。“有些鸟是关不住的,它们的羽毛闪现着耀眼的光芒。”有些人也是这样的,他不会永远甘于“英俊沉下僚”,永远甘于做一个附庸者。当陆虎城站稳脚步之后,他开始显露自己的峥嵘。

    首先是在解决云城实业开发总公司中显示了他的铁腕和能力。云城公司是五年前经市中区区委、区政府批准成立,由区国土局统一征地办公室管理的全民所有制房地产开发三级建筑企业。成立初,经市中区政府批准,作为企业主管部门的市中区统征办公室划拨一百一十亩土地注入公司,作为注册资本。后来,云城公司开发“云城小区”,先后达成三宗土地转让协议,征用土地七百余亩,使公司拥有储备土地八百余亩。

    云城公司在开发云城小区时,为改善投资环境,先期投入两千多万,用于完善小区道路、公共设施和环境绿化等基础建设。但是当小区建设刚刚铺开,区政府为了建设云州农贸市场和居民拆迁还房建设,先后调出其优质土地两百七十亩,仅以每亩十万元价格结算,导致公司土地亏损达两千万元,且严重影响公司的整个开发计划。更为严重的是,这些土地是用于建设银行贷款的抵押物,抽走土地后,银行抵押悬空,省、市、区建行停止向云城公司继续贷款,公司无力继续运作,在建项目全部停工。后来,市政府上收土地管理体制时,市国土局将云城公司一并上收,一年以后,又因公司问题太多而下放回区政府,使云城公司的一系列问题拖延了解决的时间,由此引发了方方面面的矛盾。

    一是建设的拆迁还房,由于所用土地系银行的抵押土地,涉及的一千六百户居民办不了房产证、土地使用证,居民长期上访。二是云城公司资金断裂后造成在建工程成为烂尾楼,几十户购房者既退不了款也拿不到房,已经起诉。三是公司内部职工工资长期拖欠,怨气冲天,也常常去区政府市政府申诉。

    这样一个涉及多方利益、四处扯皮的巨亏公司,当时的云州市委书记、现在的副省长杨菁也没能解决。到了这一届班子手中,同样是一个老大难问题,想解决,首先就要筹钱,不解决,居民和职工又每每到市区两级政府来上访,影响恶劣。正是在这种情况下,陆虎城主动请缨,卢长贵立刻把这个烫手的山芋抛给了他,并且高姿态地表示全力支持,必要时会亲自出面协调各方关系。

    得到授权后,陆虎城雷厉风行起来,他跟市中区分管的副区长官为民进行深入的讨论,首先对云城公司的资产进行了清产核资,摸清资产总额、负债

    总额和所有者权益总额,然后经过跟建设银行艰难的谈判、协商,最后达成共识,云城公司以三百亩土地与建行贷款本息约一亿一千万元相互抵账,这为解决云城公司所有问题打下了基础。

    接下来,在得到卢长贵首肯和市中区区委区政府的支持后,陆虎城大刀阔斧地进行亏损剥离,其中税款一千万左右挂账,欠缴的征地款、出让金暂时先挂区政府的账,以后公司赢利再行偿还。

    鉴于云城公司偿债能力弱,陆虎城建议进行改制,由全民所有制改为股份所有制。经过多方研究协商,最后由江城大千集团注资两千万进行控股,新公司改名为大千房产开发股份有限公司。新公司承担其他一千五百万的债务,市中区政府承诺,这笔债务将在以后开发项目中给予优惠补偿。

    最后,各利益方都达成共识,形成协议后,云城公司召开职工大会,全票通过公司“两断”改制方案,依法拍卖烂尾楼。短短三个月,云城公司由一个垂死的重病患者摇身变成一家具有强大生命力的股份公司,各方皆大欢喜。陆虎城得到了几句惠而不实的表扬,而稳坐中军帐摇扇子的卢长贵收获最大,不仅解决了一个头痛不已的包袱,而且增添了一笔闪亮的政绩。

    接下来陆虎城的另一次出手更显示了他超前大胆的工作作风。“要致富,先修路”已经成为一个被大小官员们喊烂了的口号,但是行动起来,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具体困难就是资金。虽然陆虎城喊出了“用好三代人的钱”,但是实际上,真正操作起来,每每是捉襟见肘,左支右绌。作为云州下属的两个县隆建和安昌之间的县级公路隆安路,早已破烂不堪,重修隆安路几年前就已经提上了云州政府的议事日程,但财政一直拿不出钱,除了每年杯水车薪地拨笔小钱小修小补维持通行。陆虎城得到专家指点,通过胡迁牵线和范焱帮忙,首先跟省建集团达成意向协议,由省建集团按一级公路标准全资重修隆安路,收益为九年的公路收费权。然后陆虎城向卢长贵做了汇报,正广揽政绩、志在市委书记的卢长贵显然不会拒绝这个送上门的重礼,并且变本加厉地发挥这张好牌的作用,经过包装宣传,这个构思变成了云州政府,也就是卢长贵本人巧妙运筹的杰作。

    这两件事都是陆虎城一力运作并取得完美成功,但最后都毫无例外地写进了云州市市长的工作报告上,成为卢长贵前进的重要砝码。从这里开始,卢长贵看陆虎城的眼光带上了几分欣赏和好感,而陆虎城毫不居功自傲,处处谦让,严守一位下属的本分,尤其让卢长贵满意。这是他和卢长贵合作的蜜月期。正是在这种情况下,志存高远、需要更多政绩来装扮自己的云州市市长,觉得陆虎城这样一位敢于担当、能够做事的副手,是一个不错的选择,甚至,他主动认为,陆虎城应该替他分担更多的工作,做出更多更大的成绩来。似乎有一种心灵感应,陆虎城领会了他的期待和默许,接下来,他开始崭露头角。首先是一篇关于《西川省村镇规划建设管理条例》贯彻实施情况的调查报告。陆虎城联合人大建环工委,特邀了两位人大副主任、三位顾问和市规划局、建设局、城管局的负责同志参加,对全市十个建制镇、五个乡场和八个中心村进行了为期两周的翔实调研,通过看(典型)、查(资料)、听(介绍)、提(建议)等方式,拿出一份数据准确、资料充实的报告,显示了陆虎城脚踏实地的工作精神和良好的业务能力。

    然后,在这个调研的基础上,他写了一份《对隆建县县乡村三级负债问题的调查与思考》,递交卢长贵和市委书记审阅后,刊登在《云州市领导干部调研文集》上。在这份调研报告中,从隆建县基础建设进展缓慢,基础设施建设资金难以筹措开始,切入县乡村三级负债的现况和历史原因,提出一些化解负债的建议,并且着重阐述了负债的政治意义:已成为制约农村经济发展、影响基层政权正常运行、影响农村社会稳定的一大隐患,显示一位市级领导的政治素养和大局观。

    接着,他在《云州日报》上发表了一篇名为《发展县域特色经济,建设丘陵经济大县》的文章,针对隆建县的具体情况提出“工业强县、农业稳县、科教立县、招商兴县”的思路,强调县域经济建设的持续快速健康发展。如果说前一篇文章还勉强属于分管工作的延伸,这篇文章就是某种赤裸的宣言。同样的,这篇文章得到了市委书记和市长卢长贵的赞同。

    接下来,陆虎城由县而市,针对云州财政收入与开发状况发表《开源节流,集中财力》,虽然这篇文章有些老生常谈,并不出奇,却显示了一种强烈的信号:陆虎城的目光已经不局限于他分管的工作。

    实际上,陆虎城从来就不是目光短浅的人。他一进入团委,就看到团委书记的位置,他那两年的所作所为包括个人婚姻,都是为了那个目标服务。后来成为县委副书记,目标再次拔高,只是意外的失足暂停了他前进的脚步,但因此让他更加斗志昂扬,跃跃欲试。当他从科技局长一步登天升为副市长时,他已经不满足于收复失地,而是强烈希望开疆拓土,他的脑海中,自然会闪过常务副市长、市长、市委书记等一个个更高的权力身份,他已经进入某种轨道,勇往直前。

    除了自身的努力,他开始整合一切可以利用的资源,“君子善假于物”,这时候的陆虎城,不再像从前那样被动等待,而是主动出击,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他打出的第一张牌是他的妻子。

    陆虎城成为副市长后,宁夏调到云州,被安排到市环保局办公室,三个月后就被提拔为办公室副主任。这是简单的裙带效应,一位副市长的权力也许在这个城市的核心权力圈子里还算不上什么,但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还是可望而不可即,凛然生威。

    作为一位干部家庭的后代,宁夏感觉到了陆虎城此时的困境。对于权力斗争,女人也许还不能得心应手地正面接战,却自有一套迂回解决问题的办法。她来云州不到一个月,就跟卢长贵的妻子李玉成为闺中密友,麻将桌上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铁杆牌搭子。

    李玉为人随和,有些大大咧咧,但并不愚笨,作为市长夫人,她来到云州后,身边迅速集积起一些阿谀逢迎之徒,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多,她能够看穿那些笑脸背后隐藏着的欲望和企图,但这有什么呢?只要守住某种原则,不逾红线,她完全可以坦然享受一位市长夫人应有的尊荣,她从容地被这些人的簇拥,游刃有余。所有的玩伴中,乖巧温顺、身份家世都不错的宁夏毫无疑问是一个上佳搭档,尤其是宁夏常常在麻将桌上表现出来的低级错误,更博得了她强烈的好感。这种好感通过她的嘴在家中传播,虽然不会从根本上改变市长的看法,但多少能够扭转一些观感,尤其是经过陆虎城战战兢兢的半年隐忍后,这种夫人外交收到了明显的效果,或者说是卢长贵对于陆虎城的臣服表示接纳,他们的关系得到了明显改善,恢复了正常的工作配合,既不亲近,但似乎也不再带着敌意和戒备。

    接下来是张红旗。这是必然的。对于陆虎城来说,张红旗是他手中最有价值的一张牌,也是最能够起作用的一张牌,但是这张牌怎么打,在什么时候打,对于他来说,就是一个需要慎重思考的问题。

    那年春节,张红旗因为慰问任务繁多,没有回云州,陆虎城预约后带着罗四维去省城向省委副书记拜年。

    听了陆虎城简略的工作汇报后,张红旗用一贯的方式对陆虎城提出了直率的批评,批评他不能只做官不做事,一味地韬光养晦不是一位共产党干部应有的态度,同时,一再隐忍,久而久之就会失去话语权和影响力,这对于一位志向远大的官员来说,不是好事。实际上,省委副书记早就通过他的秘书对陆虎城的表现有一个大概的了解。

    得到张红旗鼓舞的陆虎城信心勃勃,决心露上一手。但是,从哪里入手,具体如何操作,又是一个值得考虑的问题,既要显示自己的个性和能力,又不能过分刺激同僚,惹领导反感,尤其重要的是必须首先取得市委书记和市长的支持。经过慎重思考选择,陆虎城选择了云城公司作为突破口。

    在决定了切入点后,陆虎城约见了胡迁。这是关键的一个环节。胡迁这张牌也许比不上张红旗,但用起来更加得心应手,并且可以随时一而再再而三地反复使用。“你来接手云城公司吧!”陆虎城开门见山地说。“好啊,但是这个云城公司是一块甜美可口的蛋糕还是一碗毒药?”胡迁笑呵呵地问。

    “要看从哪个角度去看,从什么时间段去看。欲先取之,必先予之。目前看起来,云城亏得一塌糊涂,但最后应该能够收藤结大瓜。”陆虎城毫不含糊地说。

    胡迁开始沉思。这半年来,这是他们第一次这样严肃地谈话,似乎也到了应该做点儿什么的时候了,但是云城这个严重亏损的公司,值得接手吗?他对它并不陌生,在云州这两年,也没少跟那几位志得意满、毫不在意经营只注重牟取私利和追求享受的云城公司高管打过交道。经过这段时间的运作,他最初投入碧水古镇的资金通过股份转让,让位于更专业的资金和管理团队,已经完璧归赵,并且还小赚了几百万。但是,他该不该马上又把这两千万全部投放到这只看起来千疮百孔的国字号大船?最后,胡迁审慎地说:“还是让我先研究一下吧。”

    他的研究可不是像官员敷衍的套话。接下来,他仔细查看了陆虎城提供的各种数据资料,听了陆虎城阐述的构思,沉吟了很久,才试探着说:“我在省城跟那些同行在一起喝茶的时候,经常碰到有一些飞扬跋扈的地产大腕公开叫嚣:我们公司的强项就是深厚的政府资源,就是能拿到别的开发商拿不到的地……”

    “应该这样说,以前是‘不找市长找市场’,现在是‘不找市长当市长’。”陆虎城打断他,冷冷一笑,“作为云州分管建设的副市长,我也可以向你做这种保证。但是,要兑现这种保证,我认为仅仅一位副市长还不够,还需要是常务副市长、市长甚至市委书记。”陆虎城手一挥,目光炯炯、豪气干云地说。

    “如果这件事能够让你当上市长,我还有什么犹豫的呢?但是实际情况并非如此,这只提供了一个可能,或者说,只是增添一个谁也不知道会产生多大作用的权力砝码。”胡迁没有被陆虎城做作的气势感染,依然保持着精明,“同样对我来说,仅仅一个未来的、虚幻的优惠承诺,就让我首先承担一千五百万的实际债务?这可不是一位正常商人应该做的。这也不公平。”

    这次投资不像上次碧水古镇,胜券在握,而是用他一小半的身家去换一个缥缈的画饼,绝对算是一场豪赌,他无法轻易作出决断。如果可能,他应该立刻拒绝这个方案,但是现在,陆虎城的地位变化让他必须换一种态度,所以他保持了足够的耐心,从容周旋。

    “你本来就不是一个正常的商人。要说公平,商人就像马戏团的老板,而官员就是马戏团的小丑,老板利用小丑赢得了大把的钞票,而小丑只赢得了观众零星的掌声和满身的伤痕,你觉得这合理吗?”陆虎城话锋如刀,他明白不说几句重话,无法打动这个老江湖。

    “我再给你说明白一点吧。如果你想在云州利用我的权力做点儿什么,谁都会查到我们过去和现在的关系,这对我对你都将是巨大的麻烦,后患无穷。但是你如果这时候收购云城,一切都显得光明正大,理直气壮,水到渠成,同时,云城公司曾经的官方背景,将有助于以后开展工作,还有中区政府承诺的某些政策优惠,虽然看起来华而不实,但是只要有我在,就一定能够找到机会慢慢兑现。你认为呢?”

    如果有必要,陆虎城能够显示惊人的说服力,何况他们彼此如此了解。胡迁从建筑行业赚到了钱,食髓知味,肯定无法再离开这个行业,无法轻易舍弃眼前这个唾手可得的平台。果然,片刻的沉吟后,胡迁苦笑着说:“我还能说什么?你总能恰到好处地说服我。”

    他在陆虎城身上的投资,且不说金钱,单是耗费那么多的时间和精力,就不容许他半途而废,尤其是现在陆虎城已经上了一个最重要的台阶,眼前是一马平川的仕途,他不会那么愚蠢地在这时候罢手。或者,正是因为如此,陆虎城才会如此直露地提出这种过分的要求。

    “苏裙也得你去解决。还是按从前的办法吧。”陆虎城突兀地又加了一句。胡迁苦笑起来。宁夏调来云州后,苏裙不安分起来,如果不能及时安抚,谁知道这个女人会做出什么难以预料的疯狂行动来?只是陆虎城明知道自己厌恶这个女人,还要让自己来养着她。胡迁看着陆虎城镇定而冷漠的脸,不禁感到疑惑:到底是他把陆虎城拉到他的人生贼船上来,还是陆虎城把他捆绑上了他的权力战车。

    说服胡迁充当“冤大头”后,云城公司的善后得到了保证,整个问题迎刃而解。

    接下来,是隆安路。按照惯例,道路建设一般都是按照“四个一点”来筹措资金:上面拨一点,工程队垫一点,自己筹一点,其他办法想一点。但是正像陆虎城后来在《对隆建县县乡村三级负债问题的调查与思考》这份报告中指出的那样,隆建县地方财政目前的确是入不敷出,一点儿也拿不出来,而且上面一点儿也不拨,所以才一拖数年,正是在这种四顾无路的情况下,陆虎城拿出了在当时算是非常大胆的完全出让经营权以换取修路资金的方案。

    这件事最大的阻碍在于说服市委书记和市长,陆虎城采取了分而治之、各个击破的办法。

    他向市委书记严肃诚恳地解释,看起来在很多年之内,市县乡财政都不会从这条路上得到一分钱的直接收益,但是,如果不修这条路,也是同样没有一分钱的直接收益,而且市财政每年多少还要拨钱维修,同时,这条烂路极大地制约两县经济发展进而影响整个云州市的经济大局,附带还影响交通、民生、形象乃至稳定大局等等。并且,修这条路,将有大量的土石方工程,使用大量的石材、河沙、水泥、钢筋,让相关企业得到大量的订单,给当地农民提供相应的就业的机会,最终拉动地方经济。相当于经济学上的“破窗理论”。

    对于卢长贵,他使用了委婉而直接的暗示:一座城市没有一个大的项目,或者说一位市长没有一项拿得出手的政绩,就像一家没有鱼翅燕窝的饭店,档次上不去。上级领导在检查工作的时候,不会认真分析历史原因和客观情况,一般只看现状和事实,这条烂路摆在云州,就是云州班子脸上的伤痕烂斑,就会对云州班子有看法。反过来看,如果历史遗留的老大难问题在现任市长手中得到解决,将是一个谁都看得见的闪光点。

    实际上,修路的必要性和重要性,并不需要他做更多的论证,任何一位市领导都清楚,但是毫无疑问,陆虎城的说辞更能够击中要害,直指人心,并且他提出的资金解决方案虽然有些另类,但并不违背政策法规。征求了相关方面的意见后,两位云州主官同意了他的修路方案,同时为了显示某种风度和用人的艺术,市委书记和市长都做了鲜明的表态,表示全力支持,鼓励他放手去做,指定他担任隆安路领导小组组长。看起来是云州两位主官的高姿态,实际上是一种将来出现某种问题,便于推卸责任的处理方式。

    但是对于陆虎城来说,已经心满意足。现在还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能够有一个让自己发挥、供自己一展身手的舞台就是胜利。得到两位主官的同意后,立即行动,立项、谈判、签订合同、奠基开工包括现场监督,事无巨细,陆虎城都详加过问,跟相关人员一一研究论证。正是在这些繁琐细致的工作中,陆虎城展现了超强的工作能力和个人魅力,他的身边开始汇集起一批官员,不仅有像建委副主任李博、市中区副区长官为民这样年轻有才干的野心家——他们羡慕陆虎城一飞冲天,看好他的前程,希望得到他的提携,步他的后尘;还有像国土局长马维仲、交通局长覃俊这样资深保守的官员。陆副市长开始真正融入云州官场,初步有了自己的战斗队伍,虽然,还不能称为“嫡系”。

    所有这一切,都通过范焱反映给张红旗,卢长贵能够冠冕堂皇地剥夺他表面上的成绩,却无法杜绝这种隐秘的传播渠道。这一年多来,范焱的父亲在文学创作上再获丰收,一本诗歌散文集和一本杂文集同时面世,由西川文艺出版社堂堂正正出版发行,按正规的版税结算稿酬,老头子傲视那些自费出书的同行,虚荣心得到极大满足,并且被增补为省作协理事会员。老头子认为自己文才盖世,只是以前俗务繁多,这项才能一直没有得到发挥。绝大部分同行大跌眼镜,既羡且嫉,只有很少几位独具慧眼的人能够猜到背后可能存在的猫腻,但也只能做腹诽和心诛,无法进行现实的举证批评。范焱对此心知肚明而且满怀感激,子欲孝而亲仍在,夫复何求!他无法不对陆虎城投桃报李,通过这位省委副书记秘书之口,陆虎城的事迹被进行了一点点加工和修饰,足够让陆虎城在张红旗心中的形象丰满和完美起来。

    张红旗感到神清气爽,享受识人之明带来的快感,立刻直接表示自己的意见:“小陆不错,但应该做得更好。”

    这句话有明显的潜台词:只有具有更大的权力,才能够做更大的事,才能做得更好。张红旗言出必诺,而命运,又非常凑趣地提供了这种机遇——云州常务副市长这时调任丰城任代理市长,通过张红旗的指示,卢长贵提名陆虎城为常务副市长。即将离任的市委书记主持了对陆虎城的组织审查,然后上报省委组织部,最后形成任命文件。整个过程前后不到一月,在整个云州班子换届之前,陆虎城已经正式成为云州常务副市长、市委常委。

    这个时候,陆虎城将来最大、最现实的对手卢长贵并没有对此过分重视,他也正在开足马力向前冲刺,他的目标是云州市市委书记,顺理成章、理所当然而且水到渠成,所以无暇关注一位副市长的崛起,或者说,注意到了也并不在意。并且,在某种程度上,他需要陆虎城这样的实干家加入到他领导的云州班子。在过去的一年半甚至更长的一段时间里,陆虎城的工作为他的升迁提供了相当的政绩,发挥了一定的作用,他已经不再反感这位曾经的官场黑马。正是在这种情况下,天时地利人和俱备,陆虎城再次悄然迈上一个重要台阶,大步向前。

    陆虎城成为常务副市长后,发现他面临的是另外一个战场,或者说,摆在他面前的云州权力格局,已经发生了改变。

    这年春天,云州市市长卢长贵被任命为云州市市委书记,省城一位副市长宁仲一下来接替卢长贵的位置成为云州市代市长,三月的人代会后,正式成为云州市市长,陆虎城现在要面对的人,首先就是这两位云州主官。

    可以说,这个权力的节场就是由各种层次的战场组成,当你在一个层次千辛万苦击败势均力敌的对手,还来不及喘息一下,一个更高层次的战斗,一个更加强大的对手,就已经在等着你了,这种残酷的权力斗争,像不断重复的电子游戏,除非你一路披荆斩棘最后击败大BOSS走到终点,或者你被淘汰出局,否则不会停止。

    新来的市长宁仲一比陆虎城大一岁,他在省城工作的经历无疑是一笔政治财富,自然地,宁市长看待云州的工作带有一种居高临下的藐视,也可以换一种说法是:这位从省城来的官员,眼界更宽,气魄更豪,锐气更足,胆量更大,思想更超前。表现在行动上,宁市长下车伊始,就鲜明地喊出口号“大干几年,云州再上新台阶”,宣示了他的雄心壮志;接着在具体工作中,宁市长对外不卑,绝不做卢书记的应声虫;对内则亢,独断专行,重大议题毫不客气地搞一票否决制,充分显示了一位有才干有理想的年轻干部的个性与锐气。

    首当其冲的受害者,就是陆虎城。他完全理解这位风头正劲的顶头上司的所作所为。如果他处在那个位置,也会采用同样的风格,但是作为常务副市长,他突然发现自己的权力似乎还不及从前的分管副市长,精力充沛的宁市长常常越俎代庖地替他完成一些工作,甚至会直接迈过他去对很多局行下达工作指示,尤其是那个一票否决制,更是剥夺几乎所有副市长的重要权力,只要宁市长反对的,就必然无法获得通过,由此决定了他在市政府说一不二的权威,最初,陆虎城保持了沉默,出于对一位猛烧三把火的上司的尊敬和忌惮,同时也因为自己上升速度太快的虚心谨慎。经过一段时间的缓冲和磨合后,他觉得需要扭转这种局面,否则他可能度过碌碌无为的四年常务副市长任期,尤其是当宁仲一抛出他的新区开发计划,向几位副市长一一分派任务,而将最偏僻的一块荒地抛给他时,这种想法就愈发强烈。

    宁仲一的理由很简单也很充分,这块荒地商业价值的确不大,在新城区最偏,但既然陆虎城从前分管建设,现在又是常务副市长,这种困难任务只能给他,这是鞭打快牛。然后,宁市长像一切领导交任务后,只要结果,不问过程,他要求陆虎城三个月内要拿出开发方案,达成意向的招商引资,无论是哄是骗,都要把这块荒地变成热土。

    陆虎城默默承受同僚幸灾乐祸的目光,默默接受了这个任务,他肯定不会和宁仲一争辩,那样无聊的事不是陆虎城的风格,同时宁仲一肯定也不会听他解释和向他解释——那也不是宁仲一的风格,神没有向人解释的义务。宁仲一现在认为自己就是神。最后,陆虎城想到了一个可能掀翻这尊神同时也可能会对掀翻神有兴趣的人。这个人就是卢长贵。

    卢长贵对于这样一位强势的市长,非常恼火。首先是政府这边的工作,宁仲一很少跟他汇报通气,基本上都是自作主张,独断专行。

    还有宁仲一搞的那个一票否决制,很多卢长贵想推行的工作,如果首先在政府那边都形不成议题,根本就上不了常委会。

    刚开始的时候,他还保持一位市委书记的风度和宽容,希望能够怀柔对方,毕竟,一个新班子刚刚搭起就闹不和,这会让省委如何看?但是他的谦让没有收到预想的回报,宁仲一似乎完全无视他的“善意”,像一头开足马力的火车头,只管往前冲锋,最后,当宁仲一抛出新城区开发方案,他们的矛盾开始激化。

    一般情况下,一个人所处的地位,决定他思考问题的方式。卢长贵担任云州市市长时,他一门心思地想上项目、求发展,恨不得各种经济指标像火箭一样直线上蹿领先同伦,独占西川鳌头。如果当时有人向他拿出这个新城区开发方案,他肯定会第一个表态支持并大力推行,然而当他成为云州市市委书记后,他的工作策略和人生战略发生了某种不自觉的变化。

    市委书记任命正式宣布,他像陆虎城成为常务副市长那个夜晚一样激动,这种情绪持续了一段时间,然后,他开始冷静地反省自己走过的路,思考自己的人生计划。首先是他的年龄,既不偏大也没有优势,其次是他的个人形象,他做了一个客观评价,在省委几位巨头眼中,既不平庸也不出众。他没有被提拔为市委书记的成功冲昏头脑,如果要再上一个台阶,那是更复杂的系统工程,按他目前的状况,要想象他的前任市长杨菁一样踏进省府或者省委大院,除非出现罕有的机遇和奇迹,但这几无可能,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在目前这个位置上做点儿实际的思考,或者说,他这时候已经意识到这个位置可能是他一生仕途的顶峰了。既然这样,他后半生就可能在云州度过。从这个意义去考虑,他不能再像从前那样只顾个人前进而不顾别人死活,不能只顾出政绩而不担心怨声载道,他现在必须通盘考虑,必须照顾方方面面的关系,打造自己的生活基础和圈子而不是战斗队伍,保证自己某天离职之后,手中的权力还能够在云州得到某种延续。正是基于这种思考,他的工作风格和策略开始调整。

    宁仲一准备启动新区建设,卢长贵经过考虑,决定暂缓。作为市委书记,这个城市第一权力人物,如果他决定不再继续前进,目前就不需要更多的政绩来替他锦上添花,而更需要一个稳定的施政环境。启动新的工作,尤其是这种牵涉很广的巨大工程,每每会激化各种矛盾,这是他不愿看到的。当然,他也理解宁仲一的想法,他自己就是那样过来的,但是正是因为自己走过那样的路,深深地理解其中的辛苦和危险,所以他反对。

    任何一项政府工作,哪怕是同一个班子里面,每个人看它的角度和眼光都不同,这是很自然的。现在这个新城区开发方案,宁仲一认为只有立刻进行,才能够迅速打开局面,拉动云州地方经济发展再上一个新台阶。而卢长贵认为云州目前的财政还不足以支撑这个巨大的政府工程,如果强硬莽撞地上马,很可能引发方方面面的矛盾和问题,不利于整个云州政局的安定团结。但是急于表现自己能力的市长一意孤行,开始有条不紊地推行他的开发计划,这已经不是无视卢长贵的存在,而是一种直接而赤裸的藐视。

    正是在这种情况下,卢长贵决定扭转这种局面,他的想法与陆虎城不谋而合。

    首先捅破这层纸的是陆虎城,这是自然。不到某种时刻,你无法要求一位市委书记屈尊纡贵,主动抛出橄榄枝,而且,未必对象就是你。陆虎城只能主动出击。当然,他也不会愚蠢到亲自跑到卢长贵的办公室中去汇报自己的思想,表忠献媚,这个工作,他指示他的秘书来完成。

    前两年,罗四维就和卢长贵的儿子卢忠打过交道,对于这位市长公子的皮包公司给予尽可能多的方便和支持,但这一次,罗四维主动出击,把正在建设的武装部大楼外墙装饰委托给已经变成市委书记公子的装修公司,担心这个礼物不够重,再加上一个为期两年的政府办公设备采购合同。这个操作过程,得到了已经跟陆虎城结成某种联盟的建委副主任李博和政府办公室主任付德昌的协助。

    卢长贵从妻子李玉口中得到这个消息后,召来了卢忠:“我不想让你现在掺和到政府那边的工作中去,有些人正愁抓不到我的把柄。”

    卢忠笑了。父亲的重点在于后面那句话,并非不让他做这种无本生利的生意。他笑是因为他才不会那么傻,赚点儿钱会让他父亲的政敌抓到什么。他的几个公司看起来都与他无关,公司法人都是他信得过的兄弟,从法律上抓不住任何把柄。

    “宁仲一还是陆虎城?”他问。“两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卢长贵在儿子面前诚实地说,“宁仲一来势汹汹,但陆虎城也是野心勃勃,他现在用这种方式来讨好我,不过是想借我的手对付宁仲一。这种伎俩,是政治上的远交近攻,阴谋家都玩老的一套。”

    “但是目前对你构成威胁的是宁仲一,而几年之内,陆虎城都只能仰视你,无法成为你的对手。”卢忠不以为然地冷哼,说出了问题的实质。他并非表现的那样纨绔,跟陆虎城一样,他也善于作秀,“这就是我敢于接受陆虎城送礼的原因。而且,罗四维也得到了我的回报。”

    “那好吧。你也要注意一些,不要太招摇了。”卢长贵沉吟一下,表示接受儿子的意见,也表示接受陆虎城的投诚,“你下次跟罗四维一起的时候,可以委婉地暗示他一下。”

    “老头,陆虎城也是常委,下次开常委会前找个借口交换意见,你也可以亲自跟他沟通一下啊。你还担心啥呢?反正你是市委书记。”卢忠点头说。“我反正觉得,对这个人要小心。不仅是我,你跟他们打交道也要稳当一些。”卢长贵脸上的表情有些严肃。多年的宦海浮沉,他见识了太多的人和事,对陆虎城这种人有种天然的警惕和敌意,尤其是当他到达某种高度后,身份的变化导致立场的变化,这些咄咄逼人的年轻官员,总让他从心底感到不快。“他不是池中之物,我知道,有才干,有野心,张红旗又赏识他。我认识他可能晚了一些。如果当时他做科技局长时跟他交往,可能会更好。”卢忠若有所思地说。

    有陆虎城这张牌,卢长贵更加自信,宁仲一那些咄咄逼人、充满迫力的招数,现在在他看来不过是虚张声势的花架子。因为胜券在握,坚信自己会最终掌控一切,市委书记变得从容,进退有度,张弛自如,再加上四年的市长工作经历积累的威信和人脉,在拖过宁仲一的三板斧后,开始有条不紊地反击。新城区开发方案,宁仲一急功近利,他用了一些手段,有些看起来能够立竿见影。他明白,如果一开始就拿出一个庞大的新城区开发方案,毫无疑问会一下子引起很多不和谐的声音,同时,如果卢长贵反对的话,常委会基本没有可能通过,他采用了一个化整为零的办法,使用单兵战术,以期由局部到全局,把一个庞大的战略分解为一个个细小的战术动作,比如给每位副市长划分区域分派开发任务;比如有的放矢地针对某些目标单位进行“点杀”。

    “点杀”是云州官场的戏称,宁仲一拿出一个有计划的搬迁方案,要求云州旧城区的市级机关分期分批进驻新城区,首先是那些效益好,能够立刻拿出钱来修建新的办公楼和家属区的单位如电信、银行、石油、学校等,而政府下属的单位如公安、法院、交通、计生委等单位,也通过行政命令要求在最短的时间内进驻新城区。这种情况,如同云州市市长在自己的政绩餐桌上摆上云州各单位,挑来拨去准备一个一个地吃下肚去,重压之下,自然是几家欢喜几家愁,卢长贵经过考虑,决定从这里切入,对新城区方案进行阻击。

    针对宁仲一以点促面的“点杀”战术,卢长贵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用同样的战术一一化解。这个时候,卢长贵在云州四年的经营和市委书记的权力开始发挥应有的作用,再加上陆虎城暗中配合,几乎所有被宁仲一点名的单位,都表现出拖延和敷衍的态度,就算他们自己本身就想搬迁到新城区去,也有足够的资金力量,这种时候都明智地保持了配合,除了一贯的哭穷外,他们还搜罗了层出不穷的正当理由,足以否定搬迁方案一万次。

    这种桌面下的暗战,市委书记和常务副市长的联盟大获全胜。经过了热血沸腾的三个月后,宁仲一发现自己犹如孙悟空进了盘丝洞,阻力越来越大,冲透不开,挣扎不得,却又偏偏不知道向哪里发力。

    他并非莽撞之辈,也不愚蠢,他在云州大展手脚,肆无忌惮,因为他有所依恃,这个依恃就是西川官场少壮派的领袖,常务副省长严宇。在全省市长工作会议上,年轻的副省长对着市长们,慷慨激昂地鼓励他们放下包袱,解放思想,勇往直前。而宁仲一,立刻把这些口号奉为纲领。这未必全是好事,正像那句俗语所谓:过与不及,皆是错误。

    事实也证明了他的失策,他太激进,太急于求成,自然激发了市委书记的对抗,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是现在,面对市委书记的太极战术,他感到束手无策,又没有像一些老官僚一样以变应变,而是选择了一种简单直接的反应:以暴制暴。他不停地召开一些专题会、现场办公会,头疼医疼,脚疼医脚,对于一些敷衍塞责、无所作为的单位负责人,直接进行了点名批评,让他们在会上遭受羞辱,并逼着他们表态,但这些看起来理所当然的重拳并没有收到杀鸡儆猴的作用,只会把一些观望的人推到市委书记的阵容中去,而且,那些苦着脸承诺的负责人不是小学生,他们毫不羞惭地继续他们的苟且行为,随时准备接受市长的再次批评。

    最后,宁仲一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他不得不回过头来,重新整肃内部队伍,向几位副市长施加压力,要求他们在各自划分区域内有所作为,在各自分管领域内督促所有的单位拿出具体搬迁计划。即使在这时,宁仲一依然保持着矜持和高傲,但所有人都看穿了他的外强中干,看出了他目前的困境和无力,毫无疑问,他的动员会效果不大,他的副手们不以为然而且继续保持不作为,竞相比赛懒惰和无能,出工不出力,都坚信他怒不责众。最后,有些失去理智的市长决心使用最后一招,向上级组织寻求帮助,也就是去省城向严宇向省委汇报云州班子的不正常状况。这个时刻,对整个局势洞若观火的卢长贵向他发出邀请,阻止了他的鲁莽行动。

    卢长贵一直等待着,他早把一切都考虑到了。他可以接受陆虎城的示好,但绝不会中陆虎城的诡计;他可以和陆虎城联手打击宁仲一,但绝不会把云州市市长往死里逼。他跟宁仲一翻脸有什么用?就算把宁仲一彻底打倒在地,他脸上有光?会给省委一个什么印象?班子不团结?容不得人?还是他为人阴鸷狠辣?光这一条就会被省委打入另册。或者逼使宁仲一调走,换个新人搭班子?这简直是异想天开!宁仲一才到云州半年,要动一位市长,不是那么容易的,更何况宁仲一多少算是严宇的爱将之一,他没必要把战争扩大化,所以卢长贵一直保持表面的容忍,他所有的反击都在暗中进行,都是为了打掉宁仲一的锐气和锋芒,让他的激进行为缓和下来,让他意识到同志们的力量,打消个人英雄主义,不再急功近利、急于求成,不再莽撞行事,而是按部就班,慢慢融入云州这个班子中,接受他的领导,最后达成整个云州班子的团结和谐,如臂使指,这就是卢长贵的战略。当他感知到宁仲一举步维艰,濒于绝望之时,他及时出面邀请他见面,不希望这位个性高傲、刚强却易脆的市长做出什么伤人伤己,两败俱伤的行动来。

    他跟宁仲一进行了一次似乎是坦诚的沟通,毫不含糊地对宁仲一进行了批评,在身份上,他是市委书记;在对峙中,他现在占据了绝对的优势。所以宁仲一沉默着接受,但如果在以前,云州市市长肯定会措辞激烈地进行反诘。然后,卢长贵以一位同志加朋友的身份,真诚向他提出,希望能够精诚合作,在为党为人民这个神圣庄严的大前提下,作为地方一级的党委和政府,应该是互相配合,各尽所能,紧密团结,一致向前。接着,市委书记主动表现高姿态,释放善意,强调对于宁仲一的新城区开发方案,他并非一味反对,而是要求在一个安定团结的局面下,有计划有条件有步骤地展开,尤其是在节奏上,要掌握轻重缓急,至于前段时间出现的一些问题,只是彼此在工作中的正常分歧,不应该也不能因此带上对立的情绪,上升到矛盾。卢长贵表示,在以后的工作中,市委将全力支持政府这边的工作,他一定要求和动员各局行政机关单位向新城区搬迁,但速度要保持在一个可以控制的范围内,欲速则不达。

    市委书记的出击大获成功,胡萝卜加大棒的策略完全折服了宁仲一,或者说,宁仲一幡然醒悟,权力斗争的最高境界就是妥协,就是一个“和”字。他如果继续一意孤行跟卢长贵对抗,哪怕他大获全胜,政治上也会输得干干净净,何况他多半会输,毕竟,一位市委书记的权力真实地体现在这个城市各个方面,还不考虑卢长贵在这个城市已经经营了整整四年。他爽快地承认自己以前工作的错误,低下了高傲的头,虽然心中未必服气,但至少在形式上表示屈服。两人微笑着握手,整个谈话圆满结束,云州两位主官似乎从此将和衷共济,展望未来。

    当然,谈话过程中,卢长贵没有忘记在市长心中种下毒刺,他装作不经意地提到政府那边一些人的名字,尤其是陆虎城,故作轻描淡写地夸奖几句,这将在很长时间内让宁仲一戴着有色眼镜来看他们,最少,也保持疑惑。

    当然,宁仲一也不会轻易上市委书记这种恶当。官场上的东西,既要观其言,又要观其行,政府这边几位副手不太积极他心知肚明,但他相信还是在他的控制范围之内。设身处地去想,作为副市长,夹在两位主官之间,的确很难选择,换他,也会这样“难得糊涂”。他清醒地认识到,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他的主要对手还是卢长贵,甚至,今天这个谈话只不过是斗争形式的转变,他才不会像一个大姑娘那样容易被欺骗,来说是非者,必是是非人,前段时间稳坐中军帐摇扇子的角色不是你卢长贵?当然,内部整顿也是必要的。

    这是云州市市长和云州市委书记两位主官第一阶段的交锋,总的来说,市委书记取得了毫无疑问的胜利,掌控了局势,宁仲一被卢长贵来了一个下马威,乖乖地收敛了自己张扬的鳞爪,用卢忠的话来说是“宁莽子终于知道什么叫‘立正稍息’了”。而在整个这场暗战中,陆虎城扭转了一些他在政府这边的颓局,收回了一位常务副市长的正常权力,在整个云州权力市场获得了一些份额,而最重要的,是收获了一些隐秘而牢固的关系——当那些单位的负责人面对云州市市长的压力时,他委派罗四维暗中跟他们接触,向他们做形势分析,进行委婉的暗示,鼓舞他们对抗市长的权力意志,并最终取得胜利,正是在这些幽幽暗暗反反复复的往来中,陆虎城开始建立并扩大自己的权力根系。

    新城区开发方案被延缓下来,虽然不是被完全搁置,但至少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不会再成为政府工作的重点。卢长贵执掌牛耳,宝刀屠龙,宁仲一积蓄力量,默隐待机,云州官场,似乎在那一次谈话之后,进入一种万马齐喑的局面,而就在这个时候,常务副市长陆虎城,却突然开始发力。

    两个月前,陆虎城被分派任务,具体负责开发那块云州俗称“二堤”的临江荒地,他第一时间打电话给胡迁,他们见了面。在研究了这块土地的情况、周边环境和整个新城区规划方案后,胡迁忍不住露出失望的表情:“陆兄弟,这该不会又是一个云城公司吧?”

    陆虎城摇头:“这块地我不勉强你。”胡迁松了口气:“我以为这又是你的政治任务。”“实际上,这也算是我的政治任务,它是宁仲一划给我的开发区域。但我对你,要说实话,我可以拖它,我不做它,宁仲一目前也无奈我何。只是现在宁市长一手遮天,大事小事都由他说了算,这是我现在唯一能够为你争取到的一块土地。”

    “陆兄弟,我相信你的话,也相信你不是随便拿这块地来糊弄我,但是我也得给你说老实话:这块地我绝不接手,因为,它不仅根本无利可图,而且,还是一个毁人的无底洞。”胡迁毫不含糊地剖析,“这块地我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值得开发的价值。就算我们把目光放长远一些,但是令人遗憾,我仍然看不出五年、十年内这块土地有什么商业价值。”

    陆虎城脸色木然。这是实情,任何人都一眼可见它是块死地,一文不值。不仅目前看不到什么加分的地方,连简易的车道都还没有修通,水电等配套设施更是无从谈起,就算将来整个新城区按规划方案如图建设起来,这块土地也似乎不会增加什么吸人眼球的亮点。既不是商业中心,也不是文化中心,修住宅楼似乎是他唯一的用途,但是高档的社区新城区规划了好几个,如果用来做普通商住楼或者安居工程,又似乎偏远,交通不便,工作、学习、购物等等都十分不便,销售上肯定有问题,所以宁仲一会把这个难题交给他,胡迁会直接拒绝。“但是它足够大,同时它的土地转让金也很便宜。”陆虎城说。

    “一分钱一分货,这道理总是不错的。况且房产开发不同于其他行业,口岸越好,地价越贵,开发的价值越大,这就是‘地王’频出,却又每每受到追捧的原因。所以,便宜这个词,在房产行业并不算褒义词。”胡迁笑着解释,跟着委婉地提出自己的愿望,“实际上,真要说起来,我更看好旧城改造。毕竟,新城区人气积累需要时间,旧城区的商业价值是现当当地摆在那里的。”

    “旧城区是卢长贵说了算,谁也插不上手。旧城改造在他当市长时就在常委会形成了决议的。这也是宁仲一一门心思搞新城区的原因。”陆虎城摇头,爱莫能助。

    “看看清海房产开发公司吧,背后就是卢忠。完全是转手倒卖,他的房产公司没有做一个项目,似乎也从来没有准备做。”胡迁感叹。

    “人是不能比的。”陆虎城淡淡地说,“他是市委书记的儿子,所以他能够做这个产业链的顶端,拿最轻松愉快的利润。有朝一日我成为市委书记,你也能够享受这种福利。”

    胡迁呵呵笑了,但没有接他的话。他可以为这个人铺平进军仕途的大道,可以为他投资碧水镇,甚至可以为他并购云城公司,吃一些亏,却绝不因为一个画饼而冲动地拿所有的身家去赌这块荒地。这不是几十几百万的生意,这块荒地可以轻而易举地吞噬他前半生的所有努力,他不会那么愚蠢。

    这次见面,陆虎城没有说动胡迁,或者说他本也没有认真准备去套住这只老狐狸,毕竟他目前还不想轻易放弃这位实力雄厚,大有用途的盟友,他自己也看出那块荒地是片陷人的沼泽,所以最终只是两人简单交换了一下意见,没有勉强。

    但是当卢长贵跟宁仲一谈话后,双方“化干戈为玉帛”,偃旗息鼓,深感挫败的云州市市长深刻反省自己来到云州这几个月的得失,并考虑下一步的战略。一段时间后,宁仲一想起卢长贵有关暗示与挑拨,决定趁着眼下无战事,先做些整肃工作,自然,作为常务副市长的陆虎城,成为他的首选目标。他认真研究了陆虎城的各项工作,然后有针对地施加压力,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要求陆虎城尽快落实所划分区域的开发,正是在这种情况下,陆虎城经过长时间的思考,决定跟他的顶头上司、云州市市长赌一把,他再次约见胡迁。“我觉得你应该做那块地。当然,这也是我的事,我觉得我们应该做那块地。”陆虎城开门见山地说。胡迁立刻感到头大了起来。

    每次陆虎城用这种方式来跟他交换意见,基本表明他已经做出了很难改变的决定,无论是拒绝还是接受,都是一件难事。“你有什么新的想法了?说说看吧。”他温和地问。

    “谁都知道商业区的地值钱,但正因为这种地的价值显而易见,众目睽睽,所以一般人不用非常的手段很难拿到手。”陆虎城没有直接回答。这在他们之间是罕见的,似乎也说明这一次谈话的重要性和困难性。

    胡迁点点头。“关键不在于自己发展,而是不让对手发展。这种情况可能适合你事业的初期发展,当时的对手只有那么几个,你只要压制住他们,就能够在一定区域和时间内领跑,然而,现在的情况跟从前完全不同了,你已经不是身上只有几个小钱的小经理,你是云州大名鼎鼎的胡总,甚至在西川也是一个人物,你的世界打开了、扩大了,但是同时,你面对的对手更多,你已经无法靠压制对手来树立自己的优势和霸主地位,必须努力发展。你不进步,就会落后,所以说,你的大千房产不应该一直无所事事,让你花钱养着,如果你非要像卢忠那样赚钱,那你得等我熬成这个城市的市委书记,你等得起吗?胡总?”

    “我等得起,但我的钱等不起。谁愿意养着几十号人吃白饭?何况已经白白承担了那样一笔债务。但……也并非一定要做那块荒地啊!”胡迁不为陆虎城的长篇大论所动。

    陆虎城沉着地说:“我们都被这块荒地表面的困难吓住了,甚至没有更深入一步地去分析考虑,这证明了我们目光短浅,并非智虑过人之辈。现在,我思想转变了,恰恰相反,我认为它是一块宝地。我们是捡到金元宝了。

    “首先是它足够大,足够让你画一幅最好的图,放开手脚不受束缚,你可以从容发挥你的创意,打造经典,这是你在寸土寸金的狭窄闹市无法想象、无法拥有的巨大优势。

    “它是非常偏僻、荒芜,但这种劣势我们可以把它转化为优势,或者换一个角度去看,就会发现它反而具有某种优势。比如它不存在拆迁问题;比如我们可以修建高档社区,那些入住这里的‘高档居民’,他们将远远地跟闹市和普通市民隔离,这符合他们的贵族精神。关于这块地,我要说的正是这个意思:我们要用它来修建高档社区而不是普通居民小区。我们要建一个目前云州最高档的社区。

    “正是因为它的交通不便,我才这样考虑的。我们把配套的软硬件搞上去,把居住环境搞得漂亮一些,把档次拉开,我们的客户只面对有钱人,他们应该都属于有车阶级,当他们投资几十万上百万来这里买一套住房或者一幢别墅时,他们应该不会在乎再花二十万三十万去买辆车,交通的问题迎刃而解,或者说根本就不存在。

    “这块地看起来高低不平,这也不是问题。我们正好依葫芦画瓢,对号入座,开发起起落落,独具一格的高档别墅而不是整齐划一的筒子楼。这种风格对于现在追求个性的有钱人来说,有吸引力。甚至连一些土石方工程都可以免了。因地制宜,再没有比这四个字更贴切的形容词了。这里将出现云州最别致最高档的一个住宅小区。

    “最后,最重要的一点,它有水,它临江。在房产开发上,水的重要性你比我知道得更多。水是一切建筑的血脉,有水,那些生硬的土和泥,都变活了,想想吧,依山傍水,这样的居住环境是任何市区无法提供的,它的空气质量,它幽静的夜晚,它的山、水、青草绿树,一切都是独一无二的,在这里建房,应该能够卖一个非常不错的价格。

    “这是老天赐予你,赐予我的一块宝地,我们要好好珍惜,感谢老天。天与弗取,反受其咎,我认为你会赞成我的看法。”

    陆虎城再次施展他惊人的口才,似乎这世上没有不会被他说服的人。胡迁犹豫起来:“商人总得考虑投资和回报,尤其需要估算风险,而不能光被预算出的利润蒙住眼睛。高档小区,你这个创意不错,跟云州其他小区拉开档次,只面对高端收入的客户或者单位客户,固然有道理,但也因此缩小了销售对象,这些目标客户人群足够支撑起这样一个小区吗?如果到时一套也卖不出去,你让我从二堤上跳下去?”

    “虽然我不是国家总理,但我也可以负责地告诉你:在今后,每一年出现的富人数量将远远超过你最大胆的估算。云州也是如此。”陆虎城淡淡一笑,然后表情严肃起来,“胡总,说句老实话吧,这么多年来,你一直这样支持我,陪着我走过这一路荆棘坎坷,我和你的关系是这世上任何人也无法相比的,我会害你吗?我会明知这是一个陷阱、一个赚不了钱的地方而硬要你跳进去吗?我能做这样的事吗?”

    他的声音有一些提高,也有一些颤抖,似乎是动了感情,听起来像真的一样。

    “但它目前还是一块荒地。”胡迁无力地进行最后抵抗。陆虎城完全明白他的意思,说:“水电之类的配套你不用管,这些基础设施建设是政府的事,我就是分管这些具体工作的副市长。有我在,这一切,都不是问题。”

    胡迁依然顽强地沉默着,似乎是在思考,又像是在发呆。“胡总,一旦你做这块地,中区政府承诺的优惠政策立刻会得到兑现,你因为云城公司承担的那笔债务将用各种减免税费来冲掉。你跟官为民关系还不错吧?他应该能够配合你做这个工作,不至于中途出现问题。或者,你可以找个机会把我的看法委婉地转达给他:我认为他可以胜任一位区长的工作。如果有机会,我会在常委会上支持他。”

    “但是……”“烤红薯,好吃不怕烫手。当年你让我接近张红旗时,我也完全没有想到会那样轻易拿下一位省委副书记。你和我已经创造过奇迹,你和我都是创造奇迹的人,这一次,我想也可以。”

    看着苦着脸思考的胡迁,陆虎城沉吟一下,加上了最后一击:“建设高档小区,这应该属于我的创意,胡总,你是不是应该送我百分之五的干股?”这不是开玩笑,更像是真实的勒索,或者说是拿这笔贿赂做“投名状”,以坚定胡迁的信心。“你给我两周的时间。”胡迁最后说。这不是拖延,而是他必须要慎重考虑。

    从前胡迁鼓动陆虎城豪赌张红旗,这一次是陆虎城让他来豪赌这块荒地,正像当年陆虎城宣称要考虑,实际上已经在心中做了决定一样。胡迁这时候虽然宣称自己要调查研究,然而在他心中,隐隐觉得自己已经做出了某种决定。接下来一周,胡迁邀请了省城十多位专家前来那块荒地考察。陆虎城派出罗四维协助接待,罗四维不仅代表陆虎城,从某种意义上也代表云州市政府,这强调了大千房产的背景,能够激发这些专家们的荣誉感和责任感,有助于胡迁的工作。这些专家包括一流的设计师、策划人和推广商,其中有一个人叫恭晓,是西川大学建筑工程系的教授,但是几年前就已经下海,在省城几家房产公司挂了副总的职,在西川房产业界大名鼎鼎。几个月前胡迁在省城跟他打过交道,彼此留下美好的印象,这一次,在胡迁真诚地邀请下,恭晓接受大千房产的邀请,出任副总经理。

    第二周,胡迁组织起一个能够请到的最强专家阵容,进行项目论证和补充,拿出了一个完整的方案,在陆虎城的构想上进行了调整,在高档小区上还要拔高,做一个别墅小区,名称非常好听,就叫:左岸水榭。胡迁还为这个项目做了一件事,请恭晓来具体执行,全权负责,付出的年薪是七位数。

    最后,胡迁给陆虎城打电话:“我一直认为自己是一个赌徒,陆兄弟,你也是,咱们就赌这一把吧。”

    得到胡迁的支持后,陆虎城开始着手其他的工作。首先,他让罗四维去省城跟范焱见面,汇报云州目前的局势和有关左岸水榭的构思,因为关系特殊,罗四维毫无隐瞒,非常坦诚,直陈困难和要求,至于范焱如何向张红旗转述,通过什么方式转述,能否达到他们理想的效果,那不是他们能够考虑和掌握的,他们只有把希望寄托在这位省委副书记秘书身上。

    因为范焱的父亲由写作推而广之,开始发掘自己身上的其他古典情怀,并且已经显示了在书法上的一定造诣,罗四维送上了一块明代的古砚。这是一份恰当的礼物,投其所好且价值不低不高,没有直接送给范父而通过范焱之手,这都是陆虎城和胡迁精心考虑过的,从隐晦送情到直接送礼,他们正逐步拉近跟这位秘书的亲密关系。

    然后他向宁仲一做了汇报,简单但概要,宁仲一大为吃惊,对自己的副手刮目相看,但似乎没有否决的理由。他立即鲜明表态,完全支持陆虎城的工作,并提出要求,一定要做好,而且要大张旗鼓地做,做成新城区开发的样板工程。

    云州市市长眼中,他跟市委书记现在进入战争相持阶段,陆虎城能够主动跳出来,虽然有抢戏之意,却能替他去搅搅云州这潭深水。他隐约猜到陆虎城可能借市委书记之手阻击过他,但并不妨碍现在他借陆虎城之力打击一下卢长贵。新城区开发现在一片惨淡,如果陆虎城能够首先做仗马之鸣,也许能够柳暗花明,打开局面。

    在宁仲一的支持下,《云州日报》刊登了陆虎城的署名文章:《实施项目推进战略,推动经济快速发展》,提出:“项目是经济发展的重要推动力,是拉动经济快速增长的关键。因此,坚定不移地实施项目推进战略,不断增强自身经济内在增长能力,促进经济增长方式的转变,是加快云州经济社会快速良性发展的必然选择。”

    这篇文章迅速被《西川日报》转载,紧跟着,陆虎城在《强化项目推进战略,推进经济快速发展》中进一步强调要“以大项目带动大投入,以大投入培育大产业,以大产业推动大发展”,文章再次被《西川日报》转载。

    面对常务副市长的突兀出场,市长宁仲一高调支持,让云州官场有些意外的是,市委书记卢长贵也态度鲜明地表示了肯定。

    无论是宁仲一认为卢长贵是以此来显示风度和兑现承诺,还是陆虎城把这看做市委书记对他前段时间暗通款曲的回报,一切都有利于陆虎城展开自己的计划。作为一位常务副市长,陆虎城虽然实力弱小,还不足以与两位云州主官鼎足而立,但已经能够施展自己的力量影响两位重量级的上司了。

    最后,从范焱那里反馈回来张红旗的态度:“要做事就要大胆去做,不然我提拔他做啥?不怕他做错,就怕他不做,这就是我对干部的一贯态度。”这句话彻底让陆虎城充满了信心。

    接下来,是紧张而忙碌的一个月,一个月后,左岸水榭项目正式破土动工,卢长贵、宁仲一以及云州所有的市领导出席了奠基仪式。除了极少数几个人,绝大多数人都不看好这个听起来像是大跃进式的项目,这种高档别墅价位高得离谱,地势又偏僻,如果说在云州一套卖不出去也有可能,甚至很多人揣测这个项目根本就是一个骗局,只会留下一堆烂尾楼,因为有这种想法,在很多人眼中,这个隆重的仪式,似乎在热闹中透着一种诡异。

    但是无论如何,作为这出大戏的两位导演,陆虎城和胡迁充满信心。既然下定决心,就不再做别的考虑,既然做了,就全力以赴,这个项目,不仅押上了陆虎城的政治赌注,也押上了胡迁所有的身家。

    那个夜晚,结束为来宾举行的酒会后,他们开车再次回到那块地,陆虎城、胡迁、罗四维和恭晓。作为这个项目的实际执行者,恭晓不可避免地要进入到大千集团的核心,包括跟陆虎城紧密接触,而且在这一个月中,恭晓表现出来的素质和世故,让他们觉得可以接受这样一位盟军。虽然,他可能永远不会成为某种意义的盟友。

    他们无声地走过即将破土动工的荒地,白天搭的舞台在夜幕下显得支离,曾经的熙攘现在只剩下一片狼藉,透着某种凄凉,他们一直走到江边,伫立在二堤上,眺望良久。

    苍茫的夜幕上有疏星点点,微风吹过,搅动着水中的弯月,一江云水,无声地流逝,见证了这个城市的沧桑变幻,也将见证他们的热血与野心、斗争与沉浮。

    “这里可以建一个生活会馆,临江,在这里休憩的人,将是帝王般的享受;那里,可以并排建三幢别墅,如果愿意,每幢别墅都可以拥有单独的私人游泳池,这在全省,都可能是首创;在那儿,将是别墅区的中心,可以建一个雕塑,塑个什么呢?古典的还是现代的?……”

    陆虎城有了一些醉意,缓慢地挥动双手,指点这块属于他的江山。

    同样看好这个项目的,还有一个人,那就是云州市市长宁仲一。如果说最初听到陆虎城的汇报,他还只是从政治意义上去考虑这件事,后来看到大千房产的设计方案,逐步清楚左岸水榭到最后参加它的奠基仪式,他已经肯定这是一个能够赚钱,而且是赚大钱的项目。虽然,以他目前的年龄和身份,对金钱有很强的免疫能力,云州市市长还是忍不住羡慕这位胆大精明的大千房产公司董事长胡迁,同时,也对主持这个项目的常务副市长微微忌妒。这个时候,他还没有完全意识到陆虎城的危险和威胁。因为被刺激和触动,宁仲一立刻仿照胡迁的做法,遍请专家来对云州城市建设,尤其是新城区的建设出谋划策,希望能够拿出有力的办法打开局面,最后,他的努力得到了回报,一位交大教授提出了根据云州地理位置处于西川中心,可以因地制宜做小商品批发市场和物流中心的构想,由建设大市场进而拉动新城区建设。这个构想经过反复严密的论证,结论是可行,宁仲一向卢长贵做了汇报,有些意外的是,市委书记立刻明确表态支持,并且进一步指示,这个项目将作为政府重点工作,申请省重点项目,但是,这个项目应该放在旧城区。

    卢长贵在第一时间认识到这个项目的前途、可操作性和政治意义,同时,这个项目既然已经在宁仲一手中出炉,他无法扼杀,那么,就只剩下唯一的办法:为我所用。他必须把这个项目的主导权抓在自己手中。

    是的,这个项目的确是宁仲一搞出来的,但是这个项由谁来做,政绩也将归属于谁,谁会在最后来探讨它的提出者呢?

    他严肃而堂皇地指出,因为推行新城区的开发,将来一段时间,各单位逐步搬迁到新城区,给老城区腾出巨大的发展空间,交通、用地、水电等压力不复存在,正好利用来做这个小商品批发市场,实际上,这是为了剥夺宁仲一对这个项目的领导权。因为,前几年市委市政府已经明确下文,为了规范旧城区的开发建设,所有旧城区的建设项目,都必须在旧城建设领导小组的统一领导下进行,而旧城建设领导小组的组长,一直是当时的市长卢长贵担任,现在他虽然已是市委书记,他这组长并没有正式卸任,这个项目如果放在旧城区,也是理所当然,顺理成章地将由他来主导。

    短短的几分钟里,宁仲一经历了诧异、愕然、愤怒,由喜到悲,他万万没有想到卢长贵会釜底抽薪,用这种近乎无耻的伎俩来抢夺这个显而易见的光辉项目。因为这段时间的压抑和骤然的愤怒,他无法控制自己,怒气勃发,开始反斥市委书记,他强调,开发新城区,必须集中所有的财力、物力、人力和各种资源,尤其是像小商品批发市场这样具有强大辐射作用和拉动作用的项目更应该放到新城区去,在简短的几分钟争论后,彼此都明白对方的意图和意志,不会妥协,宁仲一带着强烈的情绪告辞。

    围绕这个项目领导权之争,两位云州主官再次展开了白刃战,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卢长贵和宁仲一都立刻亮出了自己的观点,态度坚决。宁仲一完全清楚,如果自己失去对这个项目的控制,同时也将失去新城区开发的最有利的撬动杠杆,整个新城区开发进程会大大滞后,将失去他在云州任期最宝贵的一两年时间,同时,他跟市委书记的对抗也将再次失败,这对于他在云州权力场中的影响将是巨大的损失,难以估计。他不能屈服。卢长贵也同样明白,如果这一次让宁仲一来主持这个项目,那么,云州很多重要的行政资源将由市长直接掌控,随之损失的是对权力资源的掌握,他对云州市市长的优势将发生变化,云州的权力格局可能重新洗牌,这样的话,不仅自己这一届任期不会过得平稳愉快,任期满后,自己下一步的工作安排也将受到影响,后患无穷。这么多年权力斗争的经验,他明白把不利因素扼杀在萌芽状态是最省事的,他必须在第一时间进行阻击。接下来,是两位云州主官的明争暗斗。宁仲一组织了一些关于云州城市建设的文章,试图展开一个关于新旧城区开发的讨论,希望以此切入他面临的难局,最后具体到小商品批发市场,从舆论上造造声势,迂回进攻。但是宣传部长是一位持重保守的老云州,他不想介入云州两位主官的斗争,并且,因为跟卢长贵有这么多年的共事经历,在感情上更倾向于风格稳重的市委书记,他做了冷处理。宁仲一的指示他完全照办,文章完全照发,但有关后续的讨论绝不安排。造成的结果是,感觉那几篇文章根本没有引起市民和云州官员们的兴趣,没有任何反馈的声音,宁仲一寄望甚重的舆论攻势一拳打空,如石沉大海,无声无息地就过去了。

    紧跟着,在为期一周的西部十二省市商贸节上,宁仲一得到了严宇的支持,把这个项目作为西川省团的重点招商引资项目推出;把全国物流峰会邀请到了云州举办,大张旗鼓;成立项目领导小组,让相关局行一把手参加,阵容鼎盛。但是每一样看起来虎虎生风的有力措施,都被市委书记老练的招术巧妙化解,卢长贵展现了过人的官僚本领,凡是那些无法反对、理直气壮的,他都高调地拥护和表示支持,但一旦涉及具体工作,都要求必须慎重研究,在项目具体落实在新城区还是旧城区这个根本分歧点上,更是寸步不让,态度鲜明。他占据了市委书记权力的制高点,没有他的最后点头,基本上,那些雷声大的行动立刻变成雨点小的花招。

    在这场持久战中,两位云州主官都施展浑身解数,竭尽所能,如果说宁仲一拥有了天时,那么卢长贵就牢牢守住地利和人和,市长的热血理想在市委书记的冰冷现实面前,如矛遇盾,毫无作为。而每一次暗斗,在两位云州主官看起来势均力敌的抗衡中,陆虎城的身影都若明若暗地闪现其中,依靠他的表演才能,他得到了双方的青睐和拉拢,虽然不是完全信任,最终的结果是他的权力触角伸展到了更多领域。大家的目光都被两位权力巨头吸引,忘记了陆虎城这位曾经的黑马,最后,他获得了最大的政治利益,得到了更多云州官员的暗中信服和支持,因为他们经常发现,如果某件事,无论是市委书记或者市长提倡,都可能遭遇不测的阻挠,而由常务副市长运作,则有希望最终实现。

    这是云州市市长从未遭遇过的局面,他的仕途一直一帆风顺,现在更是刚刚成为一市之长,雄姿英发,正是按剑当世,顾盼自雄之际,却遇上了卢长贵这样的官僚,仕途中第一个面对面的厉害对手——他没有想到,将来,来自他背后的敌人会更加危险和厉害。他想到向严宇求助,但是一位常务副省长会关心一个地方项目的细节问题?他肯定只看重这个项目的意义和能否实施,至于如何实施那并非他的考虑范畴,如果向他坦陈实情,严宇肯定会首先对他进行批评,同时降低对他能力的评价,并且,牵涉到人事和权力斗争,以严宇的政治觉悟,肯定不会轻易做出任何倾向性的表示。最重要的,他并不是严宇的嫡系。宁仲一陷入困境。

    他考虑跟卢长贵彻底摊牌,或者把这个议题拿到常委会上决一死战,但这毫无疑问是以卵击石,十一个常委中,他认真分析过,卢长贵能够拿到笃定的五六票,有两票可能弃权,而他自己,最多只能拿到三四票。最后,他只好选择了一个最无奈,却也是官员们最常见的处理问题的办法:拖。

    他不能上这个项目,一上就可能是为他人做嫁衣裳,被卢长贵伸手摘桃子,他没这么愚蠢,他宁愿等待一个有利的时机再启动这个项目,目前,他得“忍”,虽然痛苦无奈,却不得不为之。而卢长贵,也乐于暂时保持现状,这符合他的缓、稳方针。这时候的卢长贵,颇有点儿老子“知雄守雌,清静为天下先”的味道。

    正是在这种微妙的僵持中,左岸水榭项目得到了一马平川的推进。首先是宁仲一的支持。在小商品批发市场无法启动的情况下,他不得不回头再次力推左岸水榭,在他的督促下,新城区开发方案上那条横贯东西的一号干道得到了充足的资金保证,按照进度,将在半年后完全竣工,这让左岸水榭目前最显而易见的缺点得到解决,同时,各项配套的基础设施建设也在逐步完善。宁仲一打定的主意是修好梧桐树,不怕引不来金凤凰,既然不能一蹴而就,那就先做点踏实的准备工作,他不相信新区的基础建设搞好之后,那些拖拖拉拉的单位还愿意窝在那个灰暗狭小的老城区,不主动搬迁。

    而卢长贵做的是以点带面的两手准备。只要大局在控,也不在意一个左岸水榭,再怎么说,将来向省委汇报,他也可以推出左岸水榭作为典型,证明云州建设并非一潭死水,自己并非一事无成。同时,一个左岸水榭影响不了整个新城区开发的大局,不会给云州市市长带来更大的政绩,再加上陆虎城对他的示好,他妻子对宁夏的好感,他儿子在左岸水榭中即将签订的承包合同,他对这个项目不仅没有压制,反而在某些时候故意给予一定支持,显示自己的风度。在两位云州主官的“关怀”下,左岸水榭一日千里地火热施工,大千房产同时组织了十个施工队伍全面开花,两位主官在不同场合表示,如果不出意外,这个项目将成为云州建设的样板工程。

    夹在两股势力中巧妙崛起,左右逢源,很多人都尝试过,成功过,但陆虎城无疑是这些人中做得最好的。

    五个月后,左岸水榭一期工程顺利完工,中区政府不仅如数兑现了当初对大千房产的税费减免承诺,而且在宁仲一的关心和陆虎城的暗中运作下,还从发展银行对云州那笔授信的建设资金中拿到了三千万低息贷款,这保证了整个工程的速度,秋天快要结束的时候,大千房产推出了第一期二十套别墅,售价从三百多万到五百多万不等,这在云州,绝对是史无前例的天价。

    这一次,恭晓再次显示了一位科班老总的素质,在宣传上展示了大千房产,或者说是左岸水榭与众不同的独特魅力。

    首先是在这几个月间,大千房产组织了一个精干的队伍,把云州那些高收入群体列为目标客户,做了认真的调查,建立了详细的档案,每周都会邀请一部分目标客户去施工现场进行实地考察,定期送上有关左岸水榭的资料——这是一份印刷精美,名叫《一江云水·左岸水榭》的特刊。

    特刊由特邀的专业摄影家和文字高手制作,精彩的效果图片与极具诱惑的文字相得益彰,介绍左岸水榭的区域位置、规模、开发理念,及项目的内部配套、景观、科技、节能材料、集团公司的实力等,每期都有专题重点推出某个部分项目效果图与现场实景图,把项目亮点细细解读,通过这种手段,跟目标客户一直保持着一种既松散又密切的联系。

    一期工程即将竣工之际,恭晓加大了宣传力度,但并非地毯式的漫天轰炸,而是别具匠心的重点打击。首先是做了一期特别精美的特刊,分区位篇、产品篇、户型篇、自然篇、物业篇几个部分,详尽地宣传即将出炉的云州地产之王。这份特刊加印了两千份,投放的面稍加扩大,尤其是云州的宾馆、高档酒店、茶楼、百货大楼、大型商场、加油站、各机关窗口和省城一些重点场所等。然后在开盘前一周,选择了《西川都市报》、《云州日报》、《云州晚报》等纸媒投放广告,这是因为浏览报纸是高端人群每天必做的事情。除了费用低廉的网络媒体,其他诸如电视、户外、车身等广告媒介都被统统放弃。

    所有宣传的主题都紧扣“一江云水”这个亮点进行,特别强调左岸水榭与城市的距离,体现它不可企及的尊荣和高贵——这一点在云州网景上引起了一场不大不小关于贫富悬殊的讨论,最后,作为整个宣传的压轴戏,恭晓设计了一台歌舞晚会作为开盘庆典。

    晚会邀请了国内两位当红歌星,配搭几位二三线艺人,再加上十数位模特佳丽组成一个不错的演出阵容,舞台就搭在左岸水榭的江边,整个演出不对外售票,只有不到三百人的目标客户得到了赠票。按照恭晓的最初构思,这是一个纯粹的开盘造势庆典,但是方案经过宁仲一处,发生了变化。云州市市长觉得这是一个不错的构想,是展示新城区的一个极好机会,他从领导的高度对这个晚会进行了升级,主办单位变成了云州市委市政府,列名协办的单位将近十个,而承办单位除了大千房产,另外增加了几家实力雄厚的赞助单位,整台晚会的名称改为“魅力新城、左岸水榭”,后面四字还是陆虎城在宁仲一面前力争的结果。

    虽然左岸水榭不再是晚会唯一的主角,但基本上达到了预期的宣传效果,并且另有收获。宁仲一成为整台晚会的实际操控者后,由云州市政府出面,邀请了不少计划外的嘉宾,其中有分管副省长和省人大副主任、省政协副主席,还有一些省上相关单位的官员和一些西川有实力的企业家,大大地提高了整台晚会的档次,扩大了左岸水榭的知名度,发展了更多的潜在客户,同时,因为宁仲一和陆虎城的关系,那几家赞助单位主动分摊了晚会的大部分费用,而大千房产只承担了一小部分,真正是花小钱办大事。虽然,眼界宽阔的恭晓并不在乎这点儿宣传费用。

    这台晚会获得了空前的成功。月明星稀的秋夜,碧空如洗,五彩斑斓的灯光,辉映江水,空气如此的清爽宜人,每位来宾都觉得心旷神怡。那位当红的男歌星似乎也被气氛感染,在节目单外,主动要求清唱了那首著名的校园歌曲《外婆的澎湖湾》,掀起高潮,当十数位佳丽款款从氲氤光影中走出,整个左岸水榭似乎变成一个如梦如幻的世外桃源,所有的人都情不自禁地迷醉其中,这种美好的感受肯定会长时间地留在所有人的记忆中,供他们回味。晚会的电视片在云州电视台连续播映两周,剪辑后的专辑在西川电视台文艺频道播出,反响不错,那段时间,那些看过这个专辑的观众一提到云州,就会联想到左岸水榭。

    第二天左岸水榭正式开盘,仅仅十分钟,二十套别墅就被抢购一空,整个上午,很多晚来的购房者带着遗憾和失望留连徘徊,久久地在江边工地漫步,不愿离去。两位来自省城的IT精英,经过慎重的考虑,当场就交纳定金,申请二期工程的排号。

    接下来一周,咨询电话络绎不绝,有很多购房者明知已无现房还是亲自来工地逛逛,看看一期的样房,表示购房意愿。受到这种情况鼓励,胡迁对整个左岸水榭的开发方案进行调整,把整个二期工程和三期工程合并起来一起开发建设。这遭到了恭晓的反对,但这位大千房产的副总无法否定集团公司董事长的一意孤行,再加上整个销售情况的确很好,世故的恭晓做了一定的抵抗后放弃自己的意见,按照胡迁的意图重新进行了施工规划,增加了施工队伍和管理人员,配套的工作也相应做了改变,虽然有些忙乱,但并不影响大局。

    胡迁做出这样的调整并非因为急功近利,而是有更深一层的考虑。他看到了宁仲一那个小商品批发市场方案的巨大商业价值,而这个有利可图的项目,无论卢长贵目前如何反对,都不可能永远压制,他希望自己能够尽快结束左岸水榭这个项目,腾出手来,集中人力和资金,在这个云州一两年内最大的项目中分一杯羹。这样突兀的调整对于整个公司的资金和人员都会带来极大的压力和考验,但他认为,左岸水榭这个品牌已经打响,只要销售不存在什么问题,一切困难都可以迎刃而解。

    整整一个冬天,云州市市长在政治上似乎也进入冬眠。曾经傲视三山、笑看五湖的豪气渐渐被迟钝冷漠的现实消融,宁仲一长时间地反省自己来到云州这一年的所作所为,他经常想到的一个问题就是:他是不是做错了?至少,他是不是不该那样急于求成,而应该像大部分官员一样和光同尘?现在,他是不是被云州的官员们看做好高骛远的庸才?最后,年轻人的骄傲,对理想的忠贞,对未来的希望和对自己的自信,让他坚定了自己的信念,他没有做错,也许有一些特立独行,有一些急于表现自己的思想和力量,但在根本上,没有错,他的所作所为对得起党性和良心,他不愿把自己的黄金时间浪费在无聊的勾心斗角中,不愿意只会做官而不做事,这不是他选择的道路,他将继续努力奋斗,坚持自己的理想和原则,绝不动摇。

    春节期间,经过休整的宁仲一重整旗鼓,谋定而后动,在省城过了一个异常忙碌的假期,每天的日程表都排得满满的,分别拜访自己从前的官员朋友、企业家朋友、客商、朋友的朋友,参加了无数的酒局,交换了无数的电话,许下了无数的承诺,发出无数的邀请,最后收获无数的意向回到云州。然后,他召开了政府常务会,准备掀起一次为期三个月的大规模招商引资浪潮,从根本上解决新城区的开发问题。他不屑于,同时也无法跟卢长贵玩那些无聊的权术伎俩,他希望借着时代发展的大潮,与时俱进,因势利导地横荡一切阻力,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

    对于宁仲一的精神和干劲,陆虎城既惊且佩,这一刻,他面临选择。如果他恪守一位常务副市长的立场,坚定地跟宁仲一站在一起,结成联盟对抗卢长贵,这将是一场势均力敌的战争,新城区的开发工作很有可能在他和宁仲一的合作努力下逐步展开;如果他选择卢长贵,那么,这将是毫无疑问的一边倒的局面,云州市市长好不容易掀起的开发浪潮将搁浅,所有辛辛苦苦的努力将付诸东流。

    最后,他选择了卢长贵。如果他选择宁仲一,这场战争将变得旷日持久,胜负难测。他知道宁仲一在省里有一定的关系,但这不足以决定这场战争的最后结局,重要的是,就算他们最终险胜,获得最大政治利益的也是宁仲一,而不是他陆虎城,他在这场战争中的作用完全可能被刚愎自用、目无余子的云州市市长忽略,他无法跟宁仲一公平地分享胜利果实;而他选择卢长贵,将轻松取得这一场毫无悬念的胜利,同时,他将获得最直接的政治利益。这就是卢长贵所谓的“政治上的远交近攻”。是的,陆虎城一直就在采取这个策略。卢长贵被击败,他也不会成为云州市市委书记,而宁仲一如果因此跌倒,他这位常务副市长倒很有可能一跃成为西川省的高级干部。这就是他选择卢长贵的原因。虽然,从内心来说,他更喜欢宁仲一,甚至,他常常想,如果换了他来当云州市市长,除了方式上柔和技巧一点儿,他的施政纲领应该也是这样的吧。

    “我个人认为,做工作不能急功近利,招商引资也不能以廉价出让地方利益为前提,同时,应该有一个整体的规划和控制,蜂拥而上,盲目开发,很容易导致局面失控和出问题,比如缺乏统一规划、重复投资等等,这是对党和人民不负责的行为。”在市委书记的办公室,陆虎城汇报工作,表示自己对目前新区开发的担忧,实际上是对云州市市长工作的否定和攻击,也是对市委书记的表态。

    他甚至在冠冕的理由下赤裸无耻地建议:“我个人认为,目前云州的大局总的来说,还是好的,但有一些工作还是需要加强。比如纯正党风,严肃政令。一个城市,政出多门,肯定会给同志们的工作带来极大的困扰,一个家里,总得有一个拿得住事儿的人做主。”

    “陆市长,很好。”市委书记笑呵呵地表示接受。跟市委书记取得默契之后,陆虎城开始了他的阴谋勾当。几乎所有的客商,都是首先由陆虎城陪同宁仲一会见,然后进行初步的洽谈,但是,大部分来宾在一段时间后,都跟卢长贵建立了更加紧密的联系,而这其中,陆虎城的工作不容忽视。

    一般的来宾只需要一些简单的暗示,就会明白这个城市谁是能够说话算数的人。一些反应迟钝或者更喜欢虎虎生气的市长的人,会得到相应的接待,要么被云州官员们刻意表现出来的“从容不迫”吓住了,打了退堂鼓,要么就是当初宁仲一承诺的优惠政策在市委书记这里得到了明确的否定,甚至某些项目本身也得到云州目前暂无计划的回答。经过一段时期的连横合纵,几乎所有有明确投资意向的客商都转而唯市委书记马首是瞻,云州市市长的努力再次作嫁衣裳,只有很少几位关系特别紧密的朋友,坚持了立场,表示随时听候宁仲一的安排进入新区,但是,这种犹豫和迟疑,本身也是一种态度,透露出他们对云州市市长没有把握,对他们的投资不太放心,这令云州市市长倍感挫折,他的狂风暴雨再次被化解为和风细雨,根本掀不起他希望看到的大潮。

    最后,宁仲一接到一位省领导的电话,不是严宇,而是跟他具有某种隐秘关系的另一位省委常委。省委常委直截了当地批评了他在云州这一年半的表现,认为可以用“成绩没有,失误一大箩筐”这句话来形容,因为关系密切,常委话说得很直接,包括陆虎城向卢长贵表态的那些攻击他的话,几乎都原话转述给他。这听起来似乎非常难以理解,实际上,在这个诡异的权力节场中,很多话,似乎本来就是要让最不应该听到的人听到。

    这是最后一击。宁仲一怒愤填膺,恨不得立刻跳起来把办公室内的所有东西砸个稀烂,但是半个小时后,他恢复了理智,他决定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他不应该撕破脸皮,甚至不应该流露任何明显的情绪,目前,他只能维持现在这种状况,维持自己虚假的强势和无奈。如果说他在权力斗争中处处被卢长贵压制,几乎所有圈子中人都可以理解,毕竟卢长贵是市委书记。但如果说他被陆虎城玩弄于股掌,这将让他成为西川官场的笑谈,他不会那么愚蠢,做那种迎风扬粪的傻事。

    但这并不妨碍他开始回过头来仔细审视隐藏在自己身边的危险敌人,并且给予某种报复性的反击。

    无论是为了维持一个市长的权威还是为了一个男人的尊严,他都必须这样做,同时,经过痛苦和慎重的思考,他还做了另外一个保护措施。

    他的保护措施就是:准备撤退。在云州,他被两位阴险狡猾的对手狠狠地教训了,上了一堂关于权力斗争的实践课,亲身体验了那些传说中的阴谋诡计和下作勾当,失败让他成熟,也更理智和客观,他意识到自己在某些方面能力的欠缺和前期工作的错误。令人遗憾的是,这种错误不像黑板上写错的粉笔字,轻轻擦掉就能够重新再写,他一开始就错了,过于刚愎自用,现在无法修补跟卢长贵的关系,同时,彼此的为官理念也无法合拍。他开始认识到,也许他不应该继续留在云州,继续在这个泥潭挣扎,跟一群无赖纠缠,除非他自己也自甘堕落。

    当然,任期未满,也没有什么显著的成绩和特殊原因,通常情况下,组织不会考虑这种工作变动,但宁仲一可以“变主动为被动”,如果某个岗位的确需要一位他这样的人,他还是必须服从组织的工作安排的。他把自己的想法和困境坦诚向那位省委常委做了汇报,这一次没有丝毫隐瞒,然后委婉地提出自己的愿望。他权衡过了,虽然这可能让常委轻视他,觉得他是逃兵,但至少比继续窝在这里浪费时间、戕害自己的良知和道德更强一些。最后,似乎是他的诚恳态度打动了领导,常委叹了口气:“唉,小宁啊……”挂断了电话。

    宁仲一放了心。他并不想这样,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他也并非为了谋求私利,问心无愧。虽然,这次失败的阴影将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影响着他。

    在安排好退路后,云州市市长开始从容安排自己的工作,因为超脱而变得从容。

    他主持召开政府常务会,讨论了目前的形势和工作后,他按照常规来做总结发言:

    “……这一段时间,新城区的招商引资工作有很大的突破,取得了一定的成绩,总的趋势不错,值得肯定,但同时,也出现了一些问题,暴露了一些准备和考虑不周的地方。比如有的同志建议,整个新区应该有一个整体的规划和统筹,不能盲目招商引资,蜂拥而上,同时,不能急功近利,不能以廉价出让国家利益换取工作成绩等等,我觉得,这是切中时弊,有的放矢的真知灼见,话虽然刺人,道理却是正确的,我们必须认真对待,认真分析,认真考虑,最后认真拿出相应的具体措施,认真落实处理。”

    所有的与会者大感愕然,这个看起来应该是几句鼓励和肯定的结束语竟然话锋突变。宁仲一平静地继续:

    “比如廉价出让土地问题。我们接到举报,说左岸水榭项目就存在着虚假的土地挂牌拍卖问题。还指出左岸水榭的基础建设配套费没有收够,税费减免不符国家规定政策;还有对云水的污染,对沙滩江面的违规占用问题等等。我在这里特别提到这个举报,因为现在左岸水榭是我们宣传的一个典型,是新区建设的样板,我们更要保证它不出问题。当然,出了问题就一定要及时处理,我们不能等媒体等上级领导过问到了才被动解决,我们应该发挥主观能动性,主动自查,主动把存在的问题解决。我还要特别强调一点,我们也不能因此产生抵触情绪,对这样的举报,对这些敢于说真话的同志,我们要持欢迎的态度,这是对党和人民事业负责的正确态度。”

    满座俱惊,满座俱静!左岸水榭本是云州市市长现在唯一拿得出手的成绩,也是他亲自树起来的一面旗帜,但是现在看起来,宁仲一似乎是要亲手砍掉它?

    “我考虑了一下,可以先成立一个统查小组,对新区在建的、即将上马的、意向的项目都做一个统一的彻查,这个工作就由洪市长来承头吧。老洪,不用推辞了,就这样,人员你点,但时间要快,争取在一个月内完成这个工作。”

    云州市市长直截了当地下了命令,这又是一个令人吃惊的决定。这是陆虎城分管的工作,现在却让分管财税金融的副市长洪长吉来做,谁也猜不透宁仲一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现在,却必须执行市长的权力意志。

    几位副市长,包括洪长吉都转过头去看陆虎城,这时候陆虎城已经从最初的震惊中回过神来,沉着脸思考宁仲一为什么突然发难。他几乎可以肯定宁仲一是冲着他来的,他刚才说那些话,几乎就是他跟卢长贵私下那一段话的翻版。是卢长贵出卖了他?宁仲一已经和卢长贵化敌为友?宁仲一到底想做什么?他突然开炮想到达一个什么样的效果?他不会不明白,他跟卢长贵的对立是无法化解的,如果他想在云州做点儿什么,就必须依赖自己,按照通常情况来考虑,他就算不满自己的小动作,再怎么愤怒,也应该心平气和地跟自己先沟通,讨价还价,可是他为什么采取这种断然的反击呢?他是真的恼羞成怒,不顾一切了?那么,现在自己又该如何应付呢?这一刻,陆虎城心中闪过无数的念头。

    宁仲一看着木然的陆虎城,表情淡漠,心中却充满难以言说的快意。他并非权力斗争的外行,只是他不愿把太多的时间和精力用在这种无谓的消耗上面。

    卢长贵得知政府常务会的情况后,首先同样是惊愕,考虑后,他认为这可能是云州市市长的某种诡异战术,决定不予理会。无论宁仲一想做什么,哪怕是想向他谋求和解,他都应该按兵不动,保持一种审慎的观望。如果宁仲一真想对付陆虎城,他同样无动于衷,他不会那么仁慈高尚,觉得陆虎城替自己效过力而必须因此承担某种责任,在这种时候,他乐于当一个无聊的旁观者。同样,陆虎城也根本没有想过在市委书记这里寻求帮助。常务会当天,他就跟胡迁见了面,交换意见,商量对策。配套费和税费都是小问题,大不了就是补点儿钱,但是虚假拍卖是个问题。当初根本没有投资人,大千房产跟中区政府达成意向后,按照程序举行了土地拍卖仪式,为了凑数,找了两家房产公司作陪,谁都知道是走过场,现在宁仲一突然翻出这个问题来,他难道忘记了,这是得到了他的同意的?但是,如果宁仲一真要在这个问题上认真,那么谁也挡不住他耍无赖,反正他没有亲自签字,也没有具体过问,他想怎么处理都可以,包括随时叫停。陆虎城和胡迁苦恼地面面相觑,宁仲一一出手就拿住了他们的命门,叫他们动弹不得,尤其是胡迁,当初根本就没有想这么多,只考虑到这个项目本身的风险,再加上陆虎城的信誓旦旦,哪知这时候突生变故,竟一点儿办法也没有。最后,陆虎城淡淡说:“只有看吧。走一步算一步,看看我们的市长大人想做什么,我们都只好奉陪。”

    接下来一段时间,不仅陆虎城和胡迁,整个云州官场包括卢长贵都看着宁仲一表演,但是令人失望的是,洪长吉的检查小组雷声大雨点小,基本上一事无成,一个月后默默收场。这个时候,很多人忍不住回过头去想,这是否是云州市市长故作的某种姿态?或者说,故意放的一个烟幕?毕竟,左岸水榭是他目前最拿得出手的成绩,他会蠢到自毁长城?陆虎城和胡迁刚刚略松一口气,但是接下来云州市市长的行动,又叫他们,尤其是陆虎城紧张起来。洪长吉突然约他见面,告诉他前几天市长召见他,询问他对于城市建设方面的想法。这是一个奇怪的问题,但是洪长吉和陆虎城都一点就透,完全明白市长传递出来的信号:宁仲一对他的常务副市长工作不太满意,或者说是对他分管的城市建设工作不满。一瞬间陆虎城有些发晕,他完全没有想到宁仲一出手如此狠辣。虽然。要拿掉一位常务副市长并非轻而易举的事,但如果宁仲一一意孤行,固执己见,那么陆虎城的位置随时都将面临现实的威胁。陆虎城对洪长吉表示了真诚的感谢。

    ——实际上,这一场权力斗争不仅仅是云州两位主官和陆虎城,几乎会影响到云州所有的官员们,他们或多或少、或迟或早面临着分析判断,面临着选择。谨慎的洪长吉选择了相对低调和稳重的陆虎城,或者说,他经过权衡,认为自己还不足以取代陆虎城,认为宁仲一未必能够主宰云州权力场,所以他采取了一种保险的做法。

    如果说这是宁仲一对陆虎城的暗中阻击,那么,接下来就是光明正大的打击,这一次,是纪委书记约见了他。这是一次非正式的谈话,谈话的主题是关于一个女人,这个女人是苏裙。

    像大部分黑道大哥都曾经走过同样的路,最初赚过带血的钱,拿到第一桶金后投资自己熟悉的行业,胡迁未能免俗。他在江城开了一家四星级的大酒店,自己并没有出多少钱。酒店所在的大楼产权属于市交通局,由胡迁修建,然后变成交通局在酒店的股份,装修是省城一家实力雄厚的装修公司,装修款在胡迁软硬兼施下也变成股份,而胡迁仅仅投资了酒店的部分设施就获得了实际的控制权,把它作为自己呼朋引伴的据点,也作为某种身份和实力的标志。三年前,苏裙重新出现在陆虎城身边时,正好用来安置这个炸弹。

    苏裙一直在那里担任公关经理,没有具体的工作安排,胡迁为她配备了小车,是酒店管理人员中唯一享受这种福利的特殊人物,每个月除了一份不菲的薪水外,时不时胡迁会向她的卡上打上一笔数倍于薪水的零花钱。考虑到胡迁这几年一直孤身一人,以至于江城很多人误认为她是胡迁的情人,但是在云州,在某个圈子中,很多人都知道陆虎城才是这个漂亮女人的真正主人。面对纪委书记的询问,陆虎城坦然承认他们之间的亲密关系,但绝非情人而仅仅是初恋纯洁感情的延续。因为是非正式谈话,所以纪委书记没有更深地追问,简单收兵,事后陆虎城也坦然自若,浑不在意,但他在心中严阵以待,并且决心在以后跟这个女人相处中保持必要的警戒。

    这次谈话,知道的人控制在很小的范围内,因为没有做出结论,所以影响并不大,但接下来一件事,彻底理清了很多人的猜测。

    金秋十月,在宁仲一的指示下,由市委市政府主办,市房管局出面组织实施,为期三天的云州市房交会在云州广场上隆重举行,全市数十家房产企业都在广场上搭建了自己的展台,进行宣传。开展第一天,宁仲一带队一一视察各个展台,但是当他快要走到大千房产的展台前时,突然转身折向旁边,并且整个上午没有大驾光临一次大千房产的展台。

    这个镜头不会出现在云州电视台的新闻节目中,但会在业内广为传播,鲜明地表明了云州市市长对于大千房产的某种态度,或者说,暴露了市长和常务副市长的矛盾。

    但是令云州时事观察家们大跌眼镜的是,接下来很多政府工作中,宁仲一并非一味地对陆虎城进行“杀跌”,相反,反而比以前有更多更明显的支持,有些显而易见可以出风头、笼络人心、名利双收的工作,宁仲一都故意推给了陆虎城,像一位襟怀博大的领导者在培养自己欣赏的部下。这是一出让所有人,包括卢长贵看不懂的戏,直到那一天到来。

    元旦前夕,宁仲一把陆虎城召到了自己的办公室,商量新的一年政府工作安排,尤其是新城区的开发建设,两个人进行了认真而激烈的讨论,心无芥蒂,最后,陆虎城告辞的时候,宁仲一罕见地站起身相送,在门口,他看着陆虎城,笑着说:“虎城同志,好自为之。”

    这句话很奇怪。如果说是鼓励,通常会说“好好干”,那么,是某种赤裸的威胁吗?陆虎城认为云州市市长不会这么肤浅和无聊,那天下午,他的脑子里不断闪现宁仲一站在门口看着他意味深长的笑容,不得其解,后来,在很长一段时间,这个笑容都铭刻在陆虎城的记忆中,时时翻起。

    答案在第二天揭晓,宁仲一宣布调任西秦高速公路总指挥。这是一条跨省高速公路,西川省重点项目之一,几个月的等待,那位省委常委终于为宁仲一找到一个合适的去处。认真分析起来,一个市长和一个总指挥各有千秋,但在所有云州官员们看来,这对宁仲一是一种解脱和一种新生。相比在云州被架空,上下夹击,他去担任那个总指挥,大权在手,一言九鼎,无疑更舒心,也更有前途得多。很多人都认为这是强势崛起,是喜欢任命年轻干部的常务副省长严宇对宁仲一的保护。如果没有严宇,宁仲一很可能在云州这潭污水中坐以待毙。

    当绝大部分云州官员都还在嗟叹这位云州市市长的仕途柳暗花明时,几位局中人已经开始审视目前云州的新局面,或者说,是没有宁仲一的“后云州”政局。

    宁仲一的任命一宣布,卢忠立刻跟他父亲通了电话,询问新的市长人选,在得知尚未确定后,卢忠语气坚决地宣布:“无论如何,不能让陆虎城上。”就像他是一位可以决定陆虎城命运的省委常委,因为用力,他的声音在电话中听起来有些气急败坏。

    “儿子,不用你提醒,我知道。”卢长贵呵呵地笑了起来。他很难看见玩世不恭的儿子这样认真的时候,“有些人像朋友,正如狼像狗。我们这位副市长,就是这样的人。他骗不了我。”

    对于宁仲一的突然离去,陆虎城呆了好半天才接受这个现实,或者说是开始回过神来考虑没有宁仲一后,他在云州目前的形势和任务,这是他必须面对的问题。

    在宣布新任命的同时,并没有新的云州市市长任命,政府这边的工作暂时由常务副市长陆虎城主持,这是一个耐人寻味的现象,但是现在,任何人都无法揣摩省委的意图,他也无法,甚至可能张红旗也不知道。当然,一位省委副书记可能根本就不关心一个城市一次小小的干部调整,如果云州不是他的家乡的话。

    但是陆虎城必须要想办法让张红旗来关心这件事,他是他唯一的依靠。当天晚上,陆虎城就带着罗四维去了省城,通过范焱的安排,借口过节,陆虎城拜见了张红旗。在惯常的土特产之外,陆虎城送上了一件唐代的玉佛,宣称是开发碧水镇时从当地农民家中收来的,没花多少钱,但对于首长来说,这件来自家乡的佛像具有一定的意义。

    这是陆虎城早就准备的一件礼物,一直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机会,但是现在情况突变,虽然看起来时机还不成熟,但陆虎城已经按捺不住。有些意外和庆幸的是,张红旗并没有拒绝这件礼物,虽然,他们彼此都清楚这件礼物的实际价值。

    整个见面没有超过一个小时,张红旗也没有做出什么明确的指示,临走的时候,张红旗拿出一本书:“这是小范父亲送给我的随笔,我把它转送给你。”省委副书记拿出签字笔,在扉页上添了一句话:

    “讲理的人使自己适应世界,不讲理的人坚持要世界适应自己,所以一切进步得靠不讲理的人。——萧伯纳《给革命者的格言》”

    陆虎城愕然地拿着张红旗回赠的书,带着满肚子的疑问离开。回去的路上,他认真分析省委副书记要传达一个什么意思给他?毫无疑问,张红旗肯定知道陆虎城的目的,但是他支持吗?同时,他能否把陆虎城提拔到云州市市长的位置上来?从萧伯纳这句话来分析,似乎是希望他大胆做事,做点儿成绩出来,那么,是不是表明现在省委对于云州班子还没有明确的意见,还在考虑之中?他也有一定的希望?

    还有,他为什么要转送这本范焱父亲的随笔?他知道了自己的那些小动作?

    陆虎城回到云州,首先发现的就是,他跟卢长贵的关系变得微妙起来。也许是种心理感觉,也许却是种真实的必然,或者说,他们从前的关系本来就没有真正融洽过。他们因为共同的对手而结盟,当失去外力作用后,一切都不复存在。

    同时,几乎所有云州官员看陆虎城的眼光都有些不同起来。他们无法不进行猜测:陆虎城到底是原地踏步,还是能够接着这个凭空掉下来的馅饼,成为云州的另外一位权力人物?

    陆虎城外表镇定坦然,内心却焦虑紧迫,看起来,他应该继续保持低调,但是这种相对安全的做法现在却未必合适,省委会随时任命新的云州市市长,他的观望可能是坐以待毙。虽然,他就算去争取,也未必能够改变什么。

    他想到张红旗的暗示——如果他猜得不错的话,那么,他又该如何去争取,如何做呢?

    接过宁仲一的旗帜,推行新城区开发?这是显而易见能够引起省委关注和肯定的,却也显而易见的阻力重重,卢长贵首先就会对他进行顽强的阻击,他前面已经有一位热血市长,他不应该重蹈覆辙,那么,他又该从哪里切入呢?

    最后,陆虎城决定先从修建新的政府大楼入手,进行试探。实际上,政府新办公大楼早就应该提上政府议事日程,纯粹是因为前云州市市长个人的原因被耽误下来。以清廉自许,事事以身作则的宁仲一顾及自己的官声,怕被老百姓责骂,不允许在云州财政还不宽松的情况下首先修建政府办公大楼。他一再强调钱要用在刀刃上,干部吃苦在前,享受在后,这完全符合他的身份也是这位年轻市长的真实想法,虽然有人因此敬佩,但也因此受到很多人的腹诽和讥诮,认为他是在作秀,为了个人捞取政治资本而让整个政府机关的工作人员受累,最后的结果是宁仲一的自律和操守成为自己的枷锁和罪名。

    陆虎城不会像他那么大义凛然、大公无私,或者说是迂腐。宁仲一在的时候,他会装出一副高尚的样子表示支持,现在没有宁仲一挡在他的前面,政府工作全部压在他的肩上,一切责任首先要拿他是问,当然,出了成绩也会自动记在他的头上。屁股决定脑袋,所处位置的变化决定思想和行为方式的改变,他也要换一个角度来审视政府办公大楼这个项目,既然宁仲一为他留下这么好的一块蛋糕,他就不会客气。他召开了政府常务会,毫无异议,所有人都一致通过,并且热烈地发言希望尽快实施。

    陆虎城把会议的情况和方案向卢长贵做了汇报,市委书记考虑了一下,说:“一般来说,执政者对于大到国家命运小到地方建设具有决定性的作用,很多时候就表现在一种‘人存政存,人亡政息’的所谓人治。我们不应该在这一点上犯错误,不能因为宁市长的离开而对从前的工作全盘否定,政策缺乏连续性,那是会犯大错误的。具体到云州目前的情况,具体到政府办公大楼,是不是应该再慎重考虑一下?宁市长当初为什么没有动政府大楼,是担心引起云州老百姓的不满,引起干群关系对立,影响云州安定团结的政治局面……”“但是同志们的情绪也要考虑。卢书记您也知道,政府现在的办公条件

    非常差,比一般的局都不如,有的科室七八个人挤在一间办公室中,这种状况必须改变。这也是提高政府办事效率,调动同志们积极性的一个举措,是一件大好事。”陆虎城委婉而坚定地表示自己的意见,“政府新办公大楼是迟早的事,早一些搬迁,对新城区的开发就早一些有利,而且,旧的办公大楼和那块地,早有企业接盘,资金问题并不存在,这相当于我们不花一分钱就做了一件大事,所以同志们都情绪高昂,踊跃得很。”

    “你也学会用同志们来压我了……”卢长贵呵呵笑起来。话到这一步,卢长贵全明白了,没有必要再说下去了。陆虎城是铁了心要跟他决裂,实施这个项目了。

    “卢书记开我玩笑了。怎敢。这的确是同志们的意见。”陆虎城恭谨地说。在他心中,这句话应该是“你不也是用宁仲一以前的政策来压我,用那些虚伪冠冕的理由来压我”,但两个人都把真实的情绪藏在微笑之下,这次汇报,在卢长贵和陆虎城交往的历史上具有里程碑的意义,从这里开始,他们成为立场鲜明的对手,卢长贵开始对这位一直视为潜在对手、现在是现实对手的常务副市长防范和压制,而从这里开始,陆虎城也正式开始向卢长贵发起挑战。

    陆虎城第一次出手,就让卢长贵无可抵挡,他无法否决这个项目,否则他将无形中得罪很多云州官员,他不会做这种蠢事,但导致的结果是,陆虎城干脆漂亮地赢了一仗,赢得了不少官员的刮目相看和暗中称赞,认为他敢做事,能做事,拖了几年的项目,一轮到陆虎城主持工作——虽然只是暂时,就能够立刻实施,来势似乎比宁仲一更猛。

    因为政府新办公大楼是名副其实的政府工程,任何对这个项目持有异议的人都会被怀疑有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更不用说反对,一旦开工,进展迅速,成为云州一段时间的讨论话题。

    接下来,陆虎城趁势挺进,再次出手。他明白这种关键时刻,他必须竭尽全力,争取出彩,这一次,是碧水镇项目两周年庆典。

    陆虎城亲自主持,出面邀请了全国一些重点景区的领导、相应县市旅游局长、全国一些重点旅行社领导、国家旅游局和省旅游局等上级单位领导、旅游行业的专家和专业人士、部分媒体记者,举办为期两周的云州经贸旅游节,同时,还广泛邀请省内各知名企业、各大商家、兄弟县市的领导,旅游搭台,经济唱戏,借机大力宣传云州新城区,进行招商引资,套路跟宁仲一相差无几,形式却另藏玄机。

    卢长贵态度鲜明地全力支持政府这一工作,虽然心中不甘,但他不会再上陆虎城的当。

    四年前陆虎城在这个问题上就摆了他一道。他不知道碧水镇是张红旗的故乡,因此对陆虎城送来的开发报告不屑一顾,束之高阁,后来让陆虎城抢了头彩,成为云州的官场黑马、省委副书记的宠儿。现在陆虎城故伎重施,他无可奈何,只能举双手赞成,眼睁睁地看着陆虎城大出风头,叱咤风云,仗势欺人。

    陆虎城一手倡导主办的旅游经贸节获得了空前的成功,最重要的,获得了张红旗的肯定,他不仅出席了开幕式并剪彩,而且对新城区的开发工作,发表了指导性的肯定意见。

    这一刻,市委书记有种前门驱狼,后门迎虎,或者说是养虎遗患的感觉,他觉得他必须显示力量。陆虎城是一位比宁仲一还要险恶的对手,宁仲一虽然强势,却过于清高和理想主义,浑身上下都是破绽,容易对付,而陆虎城则是被毒药浸过,刀子扎过,已经历练得皮厚骨硬,如果他再不出手,任其发展,他这云州一把手很可能变成名义上的领导,失去实际的控制权,最后,他把目标锁定在左岸水榭上。

    的确,目前陆虎城唯一可供打击的目标就是左岸水榭。他和胡迁的关系已经众所周知,如果能够从根本上对左岸水榭进行打击,不仅会让胡迁承受惨痛的经济损失,也会让陆虎城承受巨大的政治损失。尤其有利的是,宁仲一离开前就鲜明表示过对这个项目的某种姿态,他完全可以借势使力。

    卢长贵分别召见了他在工商、税务和建委方面的亲信,进行暗示,他希望他们能够对左岸水榭进行大张旗鼓的检查,形成声势,影响二期工程的销售。他甚至考虑过,如果有左岸水榭质量问题的谣言出现,那是再好不过的了。但卢长贵似乎有一个明显的失误,作为市委书记使用这种招数,不仅是落了下乘,似乎也显示自己的软弱和无能。

    即便如此,卢长贵也未能如愿以偿,他的阴谋尚未实施,就胎死腹中。陆虎城如同干将发硎,凌厉的进攻一招接一招,紧接着左岸水榭举办春季看房会,这一次,省委常委、常务副省长严宇恰巧前来云州视察,他看了云州的新城区开发,也随便去了左岸水榭的看房会。

    作为西川政坛有名的少壮派官员领袖,严宇对新城区的开发工作不太满意,要求加大力度,加快速度,加升温度,提出发展要向新城区倾斜,窝在老城区的机关单位,要尽快搬迁,整个城市建设要有点有面,有重点有步骤,要统筹规划,快马加鞭。这几乎就是宁仲一当初的提法,也是目前陆虎城极力推行、卢长贵持反对态度的方案。这个讲话经过陆虎城的强调变成指示,刊登在《云州日报》,他的各种场合的讲话,一再引用。四月的某天,踌躇满志、似乎看到了曙光的陆虎城憋着一口气准备再出新招,他接到了范焱的电话,这位省委副书记的秘书语气淡淡地告诉他:有好消息。

    第二天,省委组织部的考查组来到云州,一周后,陆虎城被任命为云州代市长。

    这个任命和宁仲一的离去,似乎同样的突然,但陆虎城不会猜不到这背后的某些原因。他也许不知道宁仲一背后那位省委常委,但肯定知道自己能够被提拔,绝对是因为一位省委副书记的缘故。任命宣布第二天,他到省城拜会了张红旗。

    “小陆,进步了。”张红旗微笑着说。这种打趣的表情,在以冷面著称的省委副书记身上,非常罕见。

    “豆芽长到天高,还是一盘小菜,我能够有今天的成绩,完全是张书记的功劳。”陆虎城早有准备,恭谨地说。这不是谦虚,而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张红旗满意地点点头,接下来,开始了很长一段对陆虎城的教育:“你所能做的事业取决于你所处的空间,空间的大小,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你的发展,而某些时候,你个人的品质再好,能力再强,都不重要,只有首先尽力拓展权力空间,才能够很好地成长……办正事,走偏锋,只要不违背大方向大原则的前提下,政府官员们要大胆尝试,多做事,敢于做事,而不能像旧时代那样只会做官。”

    省委副书记按照自己的理解,对陆虎城提出了他的政治要求。陆虎城开始有些懵懂,后来突然彻悟过来:这是一种托付?他深情地凝视着张红旗,凝视着那两鬓花白的头发,跟四年多前他们刚认识相比,张红旗依然保持着威严,但“老”,却不可阻挡地从他身上各个地方,从他的每一个细小的举动,从他的每一句话中渗透而出。云州代市长心中充满狂喜。

    这一届任期满后,张红旗会退吧?如果他想在自己身上寄托某种政治理想,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了!如果自己能够得到张红旗的政治遗产,那么,不仅是他这云州市市长将稳若磐石,未来的仕途之路也将变得更加宽广。

    这一刻陆虎城几乎忍不住想跳起来大喊大叫,就像莱昂纳多一样在船头狂呼:我是宇宙之王。

    他努力压抑着激动的情绪,扮演一位谦逊真诚的听讲者,频频点头,最后,似乎该结束这次见面的时候,张红旗有一个停顿,迟疑了一分钟,然后说:

    “戒骄戒躁,才能够不断进步。小陆,我还是跟你说说吧。这次省委的决定,固然是我从中推荐,但重要的是你的成绩得到了严宇同志的认可和支持,并且,这其中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前云州市市长宁仲一同志。他离开云州的时候,正式向组织推荐了你,说你有干劲、有能力,认为你能够把新城区建设好,能够保持云州政策的延续性。”

    因为这一次谈话的意义跟从前有了区别,省委副书记决定透露一些信息给他,让陆虎城自己思索。当然,他不会告诉他严宇能够支持陆虎城的任命,甚至前一次去专门选择左岸水榭看房会时去云州视察,都是一种政治交换。的确,他在陆虎城身上寄托了某种期望。

    陆虎城异常震惊,他完全没有想到宁仲一会有如此之举。他一直以为,宁仲一会对他恨之入骨,谁知道他竟然反过来推荐自己,无论如何,无论他是出于什么目的,陆虎城一瞬间心中都充满难以言说的感激,他对于这位市长的很多看法都在这一刻发生改变。这是一个真正的共产党员,是一个高尚的人,是一个真正想做事、大公无私的人,他虽然带着遗憾离去,却是光明磊落,问心无愧。他想到宁仲一那个意味深长的微笑,现在,他多少有些明白。

    突然之间,他又想到,或者,那个微笑中还有另外一些意思吧?比如轻蔑?是的,轻蔑!哪怕他宁仲一的确是在云州权力斗争中败走,他心中依然对他和卢长贵保持着轻蔑,在道德上对他们进行了宣判。

    陆虎城感到屈辱和羞愧。也许他这一生都无法在这位前云州市市长面前挺直腰,他有些沮丧,但是紧接着另外一种情绪鼓舞了他,他有无数的理由为自己辩护,同时,现在远不是讨论谁是谁非的时候,他刚刚成为云州代市长,他的仕途之路,才刚刚又上一个台阶,有无数更重要的事需要他马上去面对,他不应该在这里自怨自艾。

    陆虎城的平步青云给云州市委书记带来巨大的压力和考验。

    如果说这几个月卢长贵还不想正面与陆虎城为敌,觉得以市委书记之尊过分重视陆虎城,只会提升对手的地位,所以他宁愿暗中使点儿绊子,做点儿小动作,那么现在,省委做出了决定,陆虎城成为云州代市长,他已经无法轻视,必须认真对待了。他提升了他的政治警报级别,对他所有的亲信都或明或暗地打了招呼,给他们指明新的敌人,同时要求卢忠暂时收敛,甚至要求他的妻子李玉少跟宁夏来往。

    这个消息反馈到陆虎城这里,陆虎城哈哈大笑,他很满意卢长贵对他的态度,认为妻子宁夏的任务已经完成,现在的情况,已经不是靠打几场业余麻将能够改善他和卢长贵之间的关系。但是他劝慰宁夏:“没事还是主动跟李大姐招呼招呼吧。咱们得摆正位置,她不叫你,你也可以主动约她逛逛街、打打麻将的。”

    对于卢长贵的其他反应,他也不屑一顾。他认为目前最重要的是自己的努力,作为一位代市长,他得拿出自己的东西,大干一番,出点儿成绩,明年人代会,才能够不出意外,心安理得地去掉那个“代”字。但是,踌躇满志的陆虎城还来不及烧三把火,市委书记倒是先烧了他一下。卢长贵把陆虎城召到他的办公室,用一种似乎是建议的口气提出:能否尽快把小商品批发市场这个项目上马。

    或者是因为宁仲一的突然离开,陆虎城的意外提拔,卢长贵意识到自己的战略有所失误。一味求稳并非上策,他从前似乎过分患得患失了,尤其是现在省委已经隐约透露出提速的信号,代表人物就是常务副省长严宇,他得在大方向上跟省委保持一致。还有一个原因,省干五十五,厅干五十,是一个明显的坎,他基本无望在仕途上更进一步,既然如此,只好在现在的位置上好好经营。还有一年多他这一届任期就满了,如果他想再做一届,总得拿出点儿成绩向省委交代吧?所以他一改从前的策略,决定在立竿见影的城市建设上做点儿文章,首先就是上小商品批发市场这个项目。同时,他决定做点儿让步,不再坚持放在旧城区,虽然这可能会让陆虎城顺便沾一些光,但他能够从这个项目中得到更多,尤其是考虑到这个项目能够在他的任期结束前完成,这更具有重大意义。

    但是陆虎城的反应出乎他的意料!陆虎城表示反对,他的理由:一是缺钱;二是条件不成熟,云商、云遂高速公路都还只是在讨论中,连项都没有立,云州要想作为川中小商品聚散中心肯定将受到交通的极大制约。

    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肯定不是真正的理由。缺钱?政府什么时候没有缺钱过?交通?如果只考虑这个因素,宁仲一为什么一年前就准备上这个项目?真实的理由彼此都心知肚明,这个项目能够成为云州政府工作的亮点,带来巨大的影响和政治利益,对于卢长贵和陆虎城都有极大的好处,但是陆虎城一瞬间就想通了卢长贵突转热心的真实目的,他自然立刻否定。当初宁仲一宁愿捂着这个项目也不愿上,他为什么要替卢长贵身上涂金?以前卢长贵不给宁仲一生存的空间,现在他也肯定不会支持卢长贵华丽登场表演。

    围绕小商品批发基地,云州几位权力人物反反复复地纠缠,每每改弦易辙,看似难解,实则再正常不过,一切都在诠释那一句经典名言:政治就是一种可能性的艺术。

    这次谈话只在云州两位主官之间,卢长贵似乎也真像是建议而已,事后再没提过,但陆虎城不敢忽略。一切政治人物都不会做无用的事,如同围棋高手绝不会下废子,为了预先防范一些可能,他指示罗四维炮制了一篇《脚踏实地,反对盲目》的文章刊登在《云州日报》上,针对目前一些基层乡镇来不来就要搞什么开发区、示范基地、跨世纪项目等等的现象,分析他们盲目上项目的错误和危害,明确提出批评。经过罗四维的活动,《西川日报》转发了这篇文章并加了编者按。

    事实证明这个工作并非多余。一个月后在全省经济工作会议期间,严宇跟陆虎城进行了一次简短的私下交谈。

    “你反对建那个小商品批发市场?”副省长问。“我认为时机还不太成熟,云州的财政现在也比较吃力。”陆虎城略有些吃惊,忐忑地回答。“真是这样?”严宇目光炯炯,直截了当地追问。

    “我刚刚……如果我为了政绩一味地上项目,而不是扎实地、系统地做政府工作,从根本上解决一些老百姓最迫切需要解决的困难,我担心会被老百姓骂。这个批发市场并不急,虽然,这是一个好项目,在我的任期内肯定会上。民生问题大于政绩,解决老百姓最紧迫的问题,才能够维护稳定的大局……”

    “你成熟了。”严宇淡淡地夸奖一句,然后用一句严肃的套话做了结束,“但是政府工作必须要在党的领导下进行。”

    陆虎城花了很多时间来咀嚼这次谈话。严宇为什么会知道并过问云州这个小商品批发市场?对于一位日理万机的常务副省长来说,这算不上什么重要的、值得关心的项目。是因为卢长贵还是因为关心自己?毕竟张红旗告诉过他,他能够被提拔,是因为严宇的支持和赏识。还有,他最后那一句话的玄机是什么?让自己向卢长贵屈服?还是收敛一些?他不得要领,但决定我行我素,理由是严宇没有批评他。

    不久,西川省委下发了关于对在建项目和拟建项目进行审核的通知。针对各地盲目上项目的情况进行统一审查,对一些违规超标、重复投资、完全脱离当地情况、市场前景不看好、条件不具备的项目叫停和直接下马。陆虎城无意中押中了一注,他的阴暗心思竟然恰巧跟省委的战略合拍,得到了表扬。

    但是对于卢长贵来说,这更加刺激和坚定了他打击陆虎城的决心。这一次,卢长贵准备来招狠的,他把打击的目标圈定在胡迁身上。

    如果无法从左岸水榭或者政府工作上做点儿像样的文章出来,那么,市委书记就选择不再“做事”而是“做人”。

    六月底,结合一桩恶性斗殴事件,在卢长贵的指示下,成立了由政法委书记向从明牵头的专项打击黑恶势力小组,特别是对于恶性事件多发的服务行业、建筑行业等,做重点调查。第一周,就取得了不俗的战绩,逮捕了数十名黑道混混,第二周,云州警方进一步的深挖工作取得了突破性的进展,一批黑道头目落网,其中就有大千房产的副总经理李天卫。

    实际上,这个打黑除恶专项行动开始,云州的小道消息就像垃圾场中的苍蝇乱飞,但是并没有引起胡迁足够的警惕,他认为这两三年来他基本上没有在道上出过手,更没有在云州做过什么,他的左岸水榭因为不牵涉拆迁,所以根本没有用上李天卫他们,但是结果证明,他犯了一个足以致命的错误。

    胡迁第一时间跟陆虎城见了面。“这个人必须得保下来。”他说。“你让我去市委书记的刀锋下夺人?”陆虎城没有对胡迁的无理表示在意,但是意识到胡迁这种罕见的态度表明了李天卫这个人的重要性。实际上,他在资州分管开发区时就与这位胡迁的得力手下打过交道,对付孟涵也是由这个人具体执行的,或者正是因为如此,胡迁才会如此直截了当地命令一位代市长。

    “兄弟,老卢毕竟是市委书记,何必把他惹火呢。尤其是现在是关键时候。这个项目做完,不说洗手上岸,至少不用回到过去那种打打杀杀的日子。对你,也是一个招牌政绩。你年龄优势大,他耗不赢你的。”胡迁半是指责半是分析,但他说的是实情,“我担心如果警方乱来,对他上手段,他挺不住的时候会胡乱咬人。”

    “你是叫我去向卢长贵服软?”陆虎城冷冷地问,“你知道卢长贵为什么要突然出重手?是因为我不支持他上小商品批发市场这个项目,我为什么不支持他?有一个原因也是因为你现在还无法从左岸水榭中抽身,我想等你完成左岸水榭后,让你来做这个项目。这是个超级大项目。”

    “多谢你,对不起,我有些急了,也想左了。”胡迁就势下台。“胡大哥,但你说得对,李天卫得保。我马上处理一下。”陆虎城宽宏大量地说。

    他明白李天卫手中肯定不仅有胡迁的把柄,也可能掌握着某些能够影响到他的内幕,况且就算这把火不烧到他的身上,如果眼睁睁地看着胡迁锒铛入狱,这对他这位代市长来说,于公于私都是极大的损失。说到底,卢长贵的最终目标是自己,这次打黑除恶背后隐藏着他和市委书记的角力,胡迁不找他,他也必须反击。既然已经决定该怎么做,他不会在意胡迁的态度,他们都不会为细节斤斤计较,重要的是结果。

    他拨打了公安局长喻中孚的电话,做了一些堂皇而模糊的指示,然后谈到了公安局班子的问题:“有些位置是必须用一些保守的干部。如果一个班子里,全是些猛将,那也会乱了套,就像一支部队,全都去冲锋,谁来做预备队,谁来做后勤保障……”

    如果说喻中孚对于这个电话有些云山雾绕,不得要领,但是紧接着,陆虎城的秘书罗四维亲自来到,借口麻烦喻中孚帮忙解决一个亲戚的户口问题,闲聊了半个小时,这一次,公安局长完全明白了代市长的意思,以及这场扫黑行动背后两位云州主官的较量,最后,刚刚上任,在系统内以稳重著称的公安局长做出了自己的选择:放人。

    他知道胡迁的底细,但大千房产在云州这两年并无什么恶性案件,完全像一个奉公守法的正规公司,李天卫被传唤,是因为江城警方转来的一些协查积案,只有一些混混含糊的口供和一些猜测推论,并无确凿证据,处理可轻可重,如果集中警力深挖,也许能够取得成绩,或者,也可以把人移交给江城警方,但是,这样做他能够从中得到什么好处?几句惠而不实的表扬?而他将失去的,是一位强势市长的欢心。他不是没有听说过陆虎城与张红旗和严宇的关系。当然,他如果就此放人,也肯定会受到卢长贵的怪罪,但是,他虽然刚刚来到云州,也听说过这位市委书记的所作所为,似乎接连两任市长都不太买他的账,而且卢长贵居然无可奈何,这只能证明他的无能,再考虑到市委书记的年龄和任期,喻中孚做出了最后的选择。

    半个小时后,李天卫做了一个笔录,取保离开。李天卫是显而易见的犯罪嫌疑人,整个专项工作由政法委书记亲自坐镇指挥,市委书记有明确指示,但是仅仅屈服于陆虎城的压力,胡迁的危机得到化解。卢长贵的进攻没有收获实际的效果,反而显示了陆虎城的个人魄力和胆量。这次较量是一个转折点,喻中孚的选择在某种程度上代表了云州一大批官员的思考,他们看到了某种趋势,并因此做出相应的行动。

    接下来,从夏天到秋天,陆虎城主持了声势浩大的招商引资活动。并非创举,只是前市长宁仲一工作的延续,但取得的成绩骄人,新城区的开发,进入稳步前进的成长时期。

    第二年春天,陆虎城正式被选举为云州市市长。相对于陆虎城的咄咄逼人,虎虎生气,攻城破寨,卢长贵节节败退,随着时间的流逝,最后,市委书记试图在任期结束前进行某种人事布局,但是这一次,依然难以如愿。

    在他掀起人事调整的浪潮之前,陆虎城就抓住一个机会,悍然出手,在市委书记进行权力洗牌之前,进行了阻击。

    这个机会是建委主任的人选。卢长贵准备提拔建委副主任、云州市建设投资公司总经理关建华,但是这个在市委书记看来笃定的提拔在常委会上遭到了陆虎城的反对,陆虎城做了慷慨激昂的发言,力推另外一位人选,建委另外一位副主任李博。而这位年轻的副主任,本来是组织部长用来作为陪衬的人选。但是组织部长和市委书记都没有料到,围绕建委主任这个位置,陆虎城比他们做了更充分的准备和调查。

    李博跟省委办公厅副主任邵光交往甚密,他父亲跟省财政厅长宋玉成是挚友,而宋玉成跟常务副省长严宇又是牢固的政治同盟,这些消息来自张红旗的秘书范焱。李博跟罗四维吃过几次饭,邵光和宋玉成跟陆虎城打过电话表示关心,因此陆虎城底气十足,先是不露声色,然后突然在常委会上发难,鲜明地与卢长贵唱反调,扭转了整个常委会的风向,虽然最后,看着一个个常委震惊和狐疑的表情,卢长贵老练地宣布“放放再说”,没有进入表决程序,实际上宣布了市委书记对于表决结果不抱信心,对常委会的失控。

    在跟卢长贵一系列的交锋中,陆虎城大获全胜,从他成为代市长起,就如猛虎脱柙,锋芒毕露,势不可挡。如果说从前卢长贵还能够凭借名义上的权势压制这头猛虎,可是当他一跃而起,跟市委书记比肩而立时,卢长贵就再也不是他的对手了。甚至最后,当卢长贵希望能够再做一届市委书记,陆虎城拜访了张红旗和严宇,一明一暗地表示自己的政治理想和担忧,最后的结果是,在张红旗和严宇的建议下,省委经过权衡,放弃了这位表现平平、显得保守的市委书记。

    这年秋天,卢长贵黯然去了市人大,连在省人大和省政协都没有给他一个位置。客观来说,并非卢长贵太过平庸,他能够一步步做到市委书记,当初的才干也是得到了省委的肯定的,但是他面临的对手太强,宁仲一除了理想主义一些,不够成熟,个人能力就比他强,陆虎城就更加强悍,所以他的失败是自然的。

    卢长贵的牺牲成就了陆虎城,省委接受张红旗的建议,安排蔡松坡来跟他搭班子,而蔡松坡,不仅是张红旗一手提拔的嫡系,而且是年龄过界的老好人。

    这个秋天,胡迁的左岸水榭顺利完工,销售火爆,陆虎城通过罗四维拿到了他一生中最大的一笔贿赂。苏裙决心更加牢固地抓住他,从江城来到云州,当了他的专职情人。市委书记蔡松坡是他坚定的支持者,整个云州再无任何阻力,大权在握的陆虎城,放开手脚,大刀阔斧地推行他的施政纲领,展示猛虎的本来面目。

    第一年间,他集中精力进行当年宁仲一大力推行的新城区建设,大部分单位完成了搬迁工作,整个新区开发蒸蒸日上;第二年春天,小商品批发市场正式上马,名称为“锦绣商业园区”。毫无疑问,这个项目继新城区后,将给云州政府工作再添上亮丽的一笔,而最后,会写在陆虎城的工作履历上。

    除了张红旗的支持之外,他的言行越来越多地得到了已经成为省长的严宇的肯定,经常受到表扬。展望前面的仕途,陆虎城毫不怀疑自己将取得更多更大的成绩,走得更远。穿过权力的三峡之后,是一马平川的坦途,陆虎城拔剑四顾,顾盼自雄,得意之余,颇有些英雄寂寞的味道,而每每此时,他的脑中偶尔会突然浮现一个人来:目光炯炯,表情温和却坚定,或者,那样的人,才是他的对手吧?

    似乎是为了满足猛虎市长的心愿,承建锦绣商业园区的大千房产在拆迁过程中发生了“11·7事件”。这仿佛是偶然,却又似乎是某种盛极而衰、否极泰来的必然,虽然在蔡松坡的主持下暂时平息了事态,却无法得到彻底的解决。最后,遭到了省委的关注。叶杨带领工作组来到云州,陆虎城,迎来他人生最重要的一次考验,也许,也是最后一次。

回目录:《猛虎市长》

看过此书的人还喜欢

1《玫瑰的故事》作者:亦舒 2《颜心记》作者:时音 3《交错的场景》作者:松本清张 4《月升沧海》作者:关心则乱 5《梦华录》作者:关汉卿 6《在暴雪时分》作者:墨宝非宝 7《长相思第二季》作者:桐华 查看图书全部分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