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虎城的世界开始崩塌。如果说冯全、谢疤癞不算什么,那么蔡松坡的态度转变、胡中正被拘押,终于让陆虎城感觉到呼啸而来的危机。他一直底气十足,因为在很多人都会想当然的经济问题上,他非常干净。
他是拿过胡迁的钱,那是没有办法的事,胡迁希望用这个办法来加固他们的关系,他不得不接受。但是,每一笔钱他一拿过来转手就都捐给了希望工程,每一次捐款他都做了详细的记录并保存了捐款凭据。曾经那些汇款凭证被盗过,就在四个月前叶杨的工作组即将到来的前夕。他猜到了是胡迁所为,这位黑道大哥一直想控制他,准备在某个关键时刻对他图穷匕见,但是经过一番曲折较量,现在这些东西重新回到了他的手中。谢疤癞的招供一点儿作用也没有,只能够为某些好事的记者提供一篇绝好的素材,塑造一个清廉、有责任、有爱心的干部形象。
他还为自己准备了一个救生圈,就是他一开始就设计的这个借款圈套。虽然对胡迁是一个残忍的打击,但他并无歉疚,最终,他逼迫胡迁答应按照协议签署股权转让协议。这样一来,云电获得的股份加上云州国有资产投资公司在大千房产中所占的股份,将取得对大千房产的控股权。省长严宇年初召开全省经济工作会议,专门提到了股权改革中的国进民退,鼓励地方政府大胆进行尝试。大千房产的股权转变将为省长送上一个漂亮的战例,依照从前的经验,他将再次获得省长的肯定和表扬。同时,谁都知道胡迁跟他的关系,他这样做,是不是在某种意义上显示了一位市长的铁面无私?显示了一位共产党员的原则和操守?或者,从另一方面来说,很多人在心中一直认为他具有某种权力原罪,这是否算是他对自己进行的道德救赎呢?能够因此堵堵这些人的口?
那个夜晚,在锦绣园区的平台上,他做了充分的思想准备,如果胡迁不屈服,他就准备跟他摊牌,哪怕因此承受胡迁的反噬。幸运的是,在跟胡迁这位一生的“朋友”的较量中,他获得了胜利。现在,他希望在接下来的较量中,继续走运,尤其是那一位阴魂不散的对手,叶杨。
星期三上午,陆虎城准备前往省城向严宇汇报这次云电入主大千房产,国有资产控股民营企业的具体情况和战略构想。
依照他的心情,周一就应该去省城,但是他必须等到云电跟大千集团的股权置换正式完成,而一些法律手续只有在周一才能够进行,这耽误了时间。他跟严宇的秘书打电话,秘书说省长周二的行程表排得满满的,但是对于陆虎城要汇报的话题严宇表示非常感兴趣,周三下午,专门安排了一个小时来听他的工作汇报。
他刚刚到达办公室后,正准备把当天的工作安排一下,就跟罗四维出发,这个时候,门被推开了,“我可以进来吗?”叶杨站在门口含着笑问,他身边站着云州市纪委副书记杜琦。
“叶厅,老杜,请进。叶厅,听口气有什么喜讯要告诉我?”陆虎城站起身招呼。
但是纪委杜副书记没有进来,只对他点点头,脸上冷冰冰的。叶杨走过来,却是首先对罗四维说:“罗秘书,杜书记有事找你。”
这句话让陆虎城和罗四维有些愕然,他们对看一眼,罗四维说:“那我先过去。有事叫我。”
陆虎城木起的脸似乎有些发愣,他本来可以答应罗四维一句,或者点点头。但这个时候,他似乎失去了思考,或者说正在激烈思考。
“陆市长,向您求证一件事。黄青瑜,一位曾经在大千房产公司工作过的财务人员,向工作组举报,您在资州工作的时候,接受过大千房产董事长胡迁的贿赂,时间、地点、证人和细节都非常翔实,陆市长,你看……”因为难得看见陆虎城有些失神,叶杨决定开门见山,他表情严肃起来,语气凝重。
“原来你是为这事而来!那么,准备对我进行双规还是直接拘押?叶厅,我得再次纠正你的说法,‘贿赂’一词用法不准确。作为一位工作组长,不能轻易下结论,这会犯大错误的。”叶杨的突袭并没有取得效果,陆虎城微笑起来,轻松自如地说,“知道我为什么这样说吗?我告诉你答案吧。谢良,就是那个绰号叫‘谢疤癞’的窃贼已经招供了吧?他没有告诉你们他在我家里偷走了什么?”
叶杨冷笑:“他说的话暂时还不能取信。他说他在你家中拿走一些东西,但是现在那些东西已经丢失,既然那些东西无法作为某种证据,他的口供就是一面之词。”
“叶厅你是掩耳盗铃。好吧,我也不跟你打哑谜,那东西恰巧被我一个朋友得到了,昨天又回到了我手中。这样吧,我等会叫我妻子给工作组送去。”
叶杨又是吃惊又是沮丧,他再次感受到了跟这个人斗争的复杂多变,一时间有些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提高了声音:“就算那些东西真的存在,那也不能改变你曾经受贿这样一个事实!哪怕你最后把这些钱全部都捐了出去。”“还要我再次纠正你啊!我已经说了,不能用‘贿赂’这个词。我承认我从胡迁那里拿过钱,不仅在资州黄青瑜知道,后来我在左岸水榭还拿了更多的钱,但是,拿钱能够说明什么?这是胡总,一位民营企业家通过我捐献给希望工程的钱,或者说,是我对胡迁提出某种希望,希望他回馈社会,为希望工程出点儿力。为了监督他不是口是心非,不是对我虚假应承,我亲自替他去捐赠这笔钱,这有什么不对吗?”虽然在看到谢疤癞的供词时,叶杨就料到陆虎城可能做这种狡辩。但是现在,他在心中还是对这位无赖的对手深深地感到无奈,幸好他还有一张确凿可以打击对手的好牌。他笑笑,这个时候工作组长露出一种罕见的冷酷:“陆市长,有件事我现在向你通报,我们得到举报,你的秘书罗四维有受贿行为,我们需要他配合调查,刚才,他可能已经被检察院的同志带走了。”
这张牌果然取得了极大的效果,刚才叶杨进门说第一句话时陆虎城的担心现在成了现实,一瞬间云州市市长脸上露出震惊的表情,不知所措,过了好一会,才涩声问:“能不能告诉我,他是因为什么问题……我指……或者,直接说吧,谁举报了他?”
“这个问题你不应该问,我也不会回答你,但是,特殊情况可以特殊处理,我可以告诉你。”叶杨沉吟着说,没有掩饰自己脸上的调侃表情,“举报人是卢忠。他已经到检察院自首。”
陆虎城不说话了。这一刻,他感觉如箭刺心。罗四维几乎算是他这世上最亲密最信任的人,远超胡迁甚至他的妻子。这么多年来,很多时候,他都是依靠罗四维出面完成那些他不能亲自操作的事,为的就是将来某一天出现某种情况,让罗四维来承担责任。这是一位领导秘书应尽的义务和觉悟,他们一直有默契,也很谨慎,但是万万没有想到会在这种时候、这样的事上触雷。罗四维是接受过卢忠一些“贿赂”,不过全是一些皮具、衣物和手表之类,没有现金,但是现在看来,这还是一种疏忽。更重要的是,他们完全没有料到那个看起来贪生怕死、似乎只知道享受的卢公子,居然做得出这样壮士断腕的惨烈之举。这一次,卢长贵是拼了命要把他拉下马了。
真是流血的仕途!
但这仅仅是个开始。叶杨继续施加打击:“还有件事我想我也应该向陆市长提一下,不是正式的通报。有两位房产开发商举报苏裙对他们进行商业勒索,这罪名是不是不太准确?但举报者提供了确凿的证据,苏裙已经被经侦支队传唤。”
“你不应该跟我说这。苏裙只是我的朋友,国家执法机关具有独立办案的权力,任何领导都无权干涉。”陆虎城冷着脸说。
“那么还有一件事,我正式向陆市长通报。这是我的专职工作,‘11·7事件’取得了新的进展和重大突破,根据肇事者冯全的最新口供,工作组接下来将做进一步的调查工作。”
“看来工作组要凯旋了。”陆虎城讥讽道。“情况未明之前,我们不会轻易做结论。”这个时候,陆虎城放在桌上的移动电话响了起来,陆虎城趁势下了逐客令:
“我有电话。如果没有别的事,我不送你了。”“如果我让你不快的话,我可以道歉。同时,希望这个电话能够给您带来好心情。”叶杨绅士地点点头,转身离去,毫不掩饰自己愉快的心情。陆虎城脸色铁青地看着叶杨离去,那个挺直的背影这一刻在他眼中显得异样地骄傲飞扬,就像一根扎进他心中刚硬的刺。而罗四维和苏裙,则是另外两根。
他拿起电话,是胡迁的号码。出于某种不好的预感,有一瞬间他想掐了这个电话,但还是控制自己接起来。
的确是噩耗,胡迁告诉他接到了传唤,让他马上去工作组。无论是黄青瑜还是冯全,这位大千集团的董事长都难以洗清干系。
陆虎城在心中叹气。如果说黄青瑜还可以解释是因为资金压力让这位足智多谋、阅人无数的黑道大哥不得已做出的愚蠢之举,那么冯全就真是难以原谅的疏忽和错误。
谁也想不到冯全会为一点点小钱做出如此莽撞的恶劣行为,不仅对公司来说非常恶劣,对他自己也将非常恶劣。但是陆虎城觉得不可思议的是胡迁这种老江湖竟然会犯这种低级错误。固然这其中有万大志个人的吝啬和对冯全的轻蔑,但这种事胡迁应该有一个事后监督吧?这点儿钱对整个大千集团来说,的确是九牛一毛,虽然对于冯全来说是一笔巨款,值得拼搏。现在他无法埋怨,尤其是对一位很可能遭受牢狱之灾的老人。“需要我做点儿什么吗?”他说。这可能是陆虎城很多年来未曾有过的诚恳态度。
“公司这边该处理的我基本上都做了相应的处理。你不用担心。目前我也只是配合做协查,万大志已经逃亡。”胡迁首先打消陆虎城可能的某种担心,然后提出自己的要求,“还是那件事:我的儿子。”
他用一种前所未有的语气缓缓说道:“我希望他能够安全,一点儿事也没有,一点儿污水也不会溅到他的身上,他的路还长,他的历史将是清白的,不然,我就算在监狱里,也不会安心。”
陆虎城听懂了这位黑道大哥的意思,这是赤裸的威胁,也是最后通牒,但他无法拒绝。“我会尽力的。”他冷静地说。
胡迁成为第四根扎进他心中的刺。疼,但也让人清醒。陆虎城知道现在不是找个地方舔伤口的时候,他必须振作起来,去做应该做的事。十分钟后,他按照预定的计划带着司机上了去省城的高速公路。
汽车快出云州界时,他接到了妻子的电话:“虎城,中午回家吃饭吗?我包了饺子,放在冰箱里,我不在,你自己热一下吧。”
他分明听出妻子的声音中有些异样,她很少给他打这种电话,同时现在时间也不对,但是他没有多想,或者说,这时候他实在没有心情去考虑其他的事。后来,他才知道这是扎进他心中第五根刺,也是最痛的那根。将近中午的时候,陆虎城到了省城。罗四维突然出事,一向的三人组不复存在,前排空出那个位置似乎在时时提醒着某种已经发生的事实。一路上他跟司机都沉默无语,气氛凝重。这似乎不是一个好兆头。果然,他拨打严宇秘书的电话,得到的回答是,严省长下午将去绵州视察灾后重建工作,见面改期,时间另行通知。秘书的语气似乎是一贯的客气,但陆虎城能够听出其中含着拒人千里的冷漠。
严宇不见他。这是一个强烈的信号,表明在昨天到今天这段时间中,严宇做了某种改变,或者说,是省委的态度开始鲜明?陆虎城发了很久的呆。他一直对严宇怀着信心,认为这位藐视一切、敢作敢为同时又非常赏识他的省长会在任何时候我行我素,进行他既定的工作安排。可是现在他明白了,省长也是省委的一员,或者,严宇跟他一样,某些凸显的个性都是一种刻意的强调,实际上,他们在骨子里都是精明过人的政治人物。
最后,他拨打了范焱的电话。他本不想这样做的,但现在无可奈何,张红旗似乎是他的最后一根稻草。“范兄。”虽然比范焱大好几岁,职务级别也比现在只是省发改委一位处长的范焱高,但陆虎城对这位秘书一直保持着过分的客气。“陆市长。”范焱回答。他的话非常简单,任何人都无法从中听出什么来,包括陆虎城。这是很多年秘书历练出来的本事和本性。“听到一些风声了吧?”面对这种滴水不漏的人物,陆虎城只好自己暴露伤口了。
“是。”范焱依然是干巴巴的最简短回答。“我该不该向张书记汇报一下?”没有办法,陆虎城无奈地亮出底牌。电话那边沉默了一会儿,范焱才淡淡地说:“张书记最近身体不太好。”
然后,他挂了电话。陆虎城感到屈辱和失望,这是明显让他不跟张红旗打电话的意思。艰难地权衡了几分钟,陆虎城没有死心,他不想白跑省城这一趟。他鼓起勇气,拨打了张红旗家中的电话:“您好,我是云州陆虎城,请问张书记在吗?”电话那边是一个中年女声,不知道是张红旗的妻子还是保姆,听了陆虎城自报家门后,有一分钟的沉默,似乎是对方捂着话筒在征询主人的意见,这一分钟似乎是一段超级漫长的等待和煎熬,最后,电话那边终于传来回答:“不在。”然后挂了线。既没有问他有何事,也没有交代什么。
这个电话打消了他曾经想到的邵光。如果形势已经如此不利,他想他没有必要再去邵光那里讨无趣。他也没有必要把所有的资源都无谓地一次就消耗掉。邵光是那种人,他觉得他该跟你联系的时候,他会主动,但如果他没有什么表示,就说明不用联系。
这一个多小时里,陆虎城经历了一生中最紧张最艰难的一个小时,甚至比他在地震到来那一刻的情绪更加令人窒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他的权力地震,虽然早有预感,但现在,清楚而真实地发生了。
严宇、范焱、张红旗,是扎进他心中第六根第七根第八根刺,他开始绝望,但同时,他性格中某些固有的东西却被激发出来,他不愿这样坐以待毙,或者说是选择某种无声无息的安乐死亡,他不是那样的人,一直不是,在很多人都认为这个官场怪物走到尽头的时候,陆虎城突然迸发出最强的力量。
再次经过艰难的考虑,他脑中一一扫过一些人的名字,最后,他想到了一个女人,莫留意。
“我是陆虎城。我想请你帮我做件事。”陆虎城拨打了她的电话,在莫留意开口说话之前,他加了一句,“我想,你是我现在唯一能够求助的人了。”
“你说。”莫留意柔声说。并没有吃惊,也没有对陆虎城的要求感到好奇。“我想请你帮我去强华论坛发一个帖。”陆虎城镇定地说。然后告诉了她一个信箱和密码,帖子的内容保存在信箱的草稿箱中。
接下来,他给大千房产的总经理恭晓打电话,询问锦绣园区的工人们情绪是否稳定,是否上街游行,是否封堵了政府大门,实际上,这是一种赤裸的暗示,他相信恭晓听得懂。
恭晓没有辜负他自己一向表现的精明,却辜负了云州市市长的期望,他期期艾艾地跟陆虎城敷衍,最后,陆虎城忍不住厉声责问他:“你是大千房产现在的总经理,无论发生什么情况,或者可能发生什么情况,你要做到心中有数,要有一个明确的答案。”他感到非常恼火的是,这些工作,本来该由罗四维来做的,而且他又一向讨厌在电话中做这种事情。
但恭晓并没有被他吓住:“工人们的行动我无法主宰啊。他们想法简单而固执,除非黑社会才能够威胁到他们。我只是一个受聘的打工者。”
陆虎城勃然大怒:“你不是黑社会,我也不是,但别人说你们大千房产的胡总是!现在他不在,需要有人来主持大局,不然,出现某种不好的状况,胡董事长会跟你们计较的。”
他挂了电话。再纠缠下去,他这市长就沦为三流小吏了。至于恭晓能否最后屈服,他现在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接着,他拨打了孔向东的电话,指示孔向东尽快把云电入主大千房产的情况向省国资委汇报。既然严宇已经对他关门,他只有寄希望从另外的渠道把这个能够替他加分的消息往上捅,让省委书记顾绍毅知道。
孔向东在电话中保持着一贯的恭谨,表示立刻执行市长的指示,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这让陆虎城略略松了口气。
“愿意到云投来挂个职?我可以给你一个副董事长,任何时候想来都欢迎。”投桃报李,陆虎城用一贯果敢的口气随口许诺。
“谢谢陆市长看重。谢谢陆市长。”孔向东等陆虎城挂断电话,才放下话筒。他的秘书余浩然一直站在旁边,这时走过来问:“陆虎城的电话?”“是陆市长。”孔向东淡淡地扫了秘书一眼,纠正道。余浩然红了脸,为自己的失语感到羞惭。“陆市长让我立刻向省国资委汇报云电这次入主大千房产的情况,你觉得呢?”孔向东很满意秘书的表现,笑着问。满脸都是掩饰不住的调侃之意。通常这种时候装傻是不错的选择,但现在却不合适,就算是为了凑趣也应该明确表达自己的意见。“观望一下再说?”余浩然迟疑着说。“不!我要立即向许主任,向马副省长,向严省长和顾书记汇报。”孔向东大手一挥,斩钉截铁地宣布。他看着配合地露出疑惑表情的秘书,因为心情愉快,解释道:“如果要炒作陆虎城这支权力股票,我认为现在是最好的买入时机。还有,这件事剔除陆虎城的因素,也是一件值得省国资委省委肯定的大好事,没有什么必要藏着掖着。总而言之,这一次,咱们稳赚不赔。”
这个时候,陆虎城离开刚刚小坐的咖啡厅,他给司机打了电话,让他马上来接他,他准备回云州。
他站在咖啡厅门口,看到玻璃窗上自己的映像,那是一个消瘦、憔悴的中年男人,穿着普通的短袖衬衣,脸上看不到所谓高级政府官员惯有的权威和自信,只有一种明显的颓唐和萎靡。他呆了好一会儿,难以置信。这就是他本来的面目?他平时的魅力和威严必须要在司机和秘书的陪伴下、在谄笑和奉迎中才能够体现出来?如果剥去这些装饰和光环,他实际上也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男人而已?或者,仅仅因为刚刚过去的一个小时对他的打击让他变得这样?
第一次,他对自己的人生产生疑惑,有一种隐隐的悔意。他一生追求权力,并且最终得到了一些回报,享受过权力带来的荣光,然而权力这头怪兽,也吞噬了他人生最好的岁月,吞噬了他的某些感情和道德,正如一柄双刃剑,伤人也伤己,而现在,这头怪兽似乎正变得疯狂,难以控制,或者说是某种积累的爆发,似乎要将他整个人连皮带骨吞噬。陆虎城不寒而栗。
他瞟见街对面二楼有一家美容美发店,心念一动,又跟小奉打了电话,让他过一个小时再来接他。他不能让自己这副样子出现在他面前,出现在云州。
回去的车上,他打了李博的电话,让他来高速公路出口跟自己汇合。他的车滑出收费站,就看见李博站在远处的道旁林阴下,一个人,没有带车。
这位建委主任显然非常清楚云州这几天发生的事情,也多少能够猜到陆虎城召见他的意图,但他一点儿犹豫和迟疑都没有。这是自然的。当初他能够被提拔,固然有他自己活动的原因,更重要的是陆虎城顶住了当时的市委书记卢长贵的压力,力荐他这位谁也不看好的年轻副主任,正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李博身上打上了鲜明的陆系印记。后来,在锦绣园区,他又收了胡迁的钱,这些原因加起来,无论现在局势如何,无论他心中有多少胡思乱想,他都必须坚定地紧跟云州市市长。
小奉把车靠了过来,李博拉开前面的车门坐到了副驾上,回头招呼:“陆市长。”
陆虎城点点头,然后对小奉下达指令:“去公安局。”
这个时候,陆虎城才突然醒悟,他今天忘记了最重要的一件事,忽略了最重要的一个人:市委书记蔡松坡。
他早该在上午罗四维被传讯之时就给蔡松坡打一个电话。当时他是不是有些蒙了?陆虎城懊恼不已。没有市委书记点头,他这样去公安局顺利还好,若是一旦被拒,哪怕是被喻中孚敷衍,都可能造成不可挽回的影响,甚至可能引起骨牌效应。这就是市长和市委书记的区别,虽然,蔡松坡是他一直看不起的“松包”,但这种名分最直接地决定了彼此在权力节场的力量大小,或者说,这就是权力的等级森严。
他叫司机靠边停下,一个人下车拨打了蔡松坡的电话。“我以为你会一直不跟我打电话。”这是蔡松坡的第一句话。语气没有讥讽只有淡淡的埋怨,这让陆虎城的心安定下来。“我是气糊涂了……谁知道会在这种时候出这种事呢!唉。”陆虎城叹了口气,“四维他真糊涂啊!这种错误也要犯,当然,我也有责任,管教不严,但是据我所知,四维也不是贪婪没有原则的人,他跟卢忠的交往,更多可能是迫于……你知道云州的具体情况,当时长贵同志是市委书记,谁敢不给卢忠的面子?所以我认为四维的初衷只是应酬而已,他也没有收受现金,他不敢也不会,这点我可以打保票,不过是吃吃饭,接受一点儿小礼品,当然,他不应该在思想上对自己放松……”
“你不用解释,也不要为他开脱,这件事我们都不要介入,也不要轻易发表意见,小罗该承担什么法律责任,让纪委和检察院的同志去处理吧。”蔡松坡打断了他。
“好,蔡书记,我给您打电话,还有另外一件大事,也可以说是一件喜讯向您汇报,就是云电入主大千房产,这跟中央‘抓大放小’‘国进民退’的改革策略、跟省委关于企业股份改革的指导思想是高度一致……”
“我知道了。有关同志已经向我汇报过了。”蔡松坡的声音听起来并没有多大兴趣。
陆虎城毫不气馁:“那详情我就暂不汇报了。我说说下一步的想法,我准备让宣传部老傅亲自……”“宣传的事暂缓一下。”蔡松坡毫不迟疑地再次打断了他。“好吧,那么,蔡书记,我有一个建议,鉴于大千房产的股份结构现在已经发生了深刻的变化,我认为,目前这种情况下,再因为预售问题对它进行调查已经意义不大,对于这样一个肯定会成为云州典型、利税大户和政府重点扶持的企业,我们应该保护而不是打倒。而且,实际上,大千房产以前曾经向我提过两次预售的问题,因为地震的原因,还有其他原因就忘记了,耽误下来,这是我的失职,建委的李博同志也知道这个情况。再说,按照云州建筑行业的惯例,这个预售问题一直没有严格地规范过,要说责任,政府和相关的管理部门也有一部分,这也是我当时没有重视大千房产这个要求的原因。而且据我所知,锦绣园区在这一年多的修建过程中,各方面都做得非常不错,在整个云州建筑行业都是有数的,肯定会为云州增光添彩,我们不能在这种关键时刻自毁长城,功亏一篑。考虑到大千房产目前的具体情况,董事长胡迁被传唤,所以我建议,能否先把胡中正放了,冻结的预售款也予以解封,并且由市政府出面亲自予以说明,消除群众误解,这样才不至于激化矛盾,有利于云州的稳定大局……”
“虎城同志,你考虑的问题有一定的道理。我也听到一些反映,很多已经交款的锦绣园区业主这几天纷纷到群工局上访,并且刚才还接到报告,说锦绣园区的建筑工人担心无法拿到工资准备去市政府,这是一个不容忽视的问题,也是非常严重的安全隐患,要引起我们重视。我们不能让这种连锁反应出现,不能这样毁掉一个企业,尤其是这种前景看好,又被国有资产控股的企业。这样吧,你……我跟中孚同志打个电话,让他先把胡中正取保,冻结的账户也处理一下,但是也要同时对他们进行严肃的教育,杜绝下次。”蔡松坡说。
“好,我亲自去一趟公安局。这事要尽快解决。”陆虎城挺直了腰,某种力量似乎在这一瞬间又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上。在最关键的时刻,蔡松坡没有落井下石,把他往下踩,这让云州市市长再次充满信心。但是接下来市委书记的话又让陆虎城百感交集。
“虎城同志,还有一点我要告诉你的是,关于大千房产的问题,叶杨同志上午就专门跟我沟通过。他也认为应该先把胡中正保释出去稳定大千房产,他认为胡中正本身应该没有什么问题,预售上的违规操作固然要严肃处理,但不算十分严重的问题,从整个云州大局来说,保持大千房产不乱就是保证锦绣园区的安全,就是保证整个云州稳定的政治局面。虎城同志,你要学学人家看问题的大局观,提高自己的政治觉悟。”
“我知道了。”陆虎城怔怔地挂了电话。他眼前又浮现出那张清秀的脸,脸上挂着若有若无的微笑,似乎总带着一种高高在上的轻蔑。突然之间,那种羞愤的感觉又重新回到他的心中,可是,他却不得不接受叶杨这个人情,或者说,叶杨根本就没有想到过送他这个人情,他根本就是如同蔡松坡所说的,站在某个高度来看待问题,真是为了云州的大局才这样做的。叶杨,也似乎真是那样的襟怀坦荡,大公无私!陆虎城不由自主地又想到了宁仲一,似乎他们都是同一类人,宁仲一败走云州之时还不计前嫌推荐他,叶杨从大局出发而不计较个人的恩怨——他应该能够猜到伤害孟涵是谁在幕后指使,叶杨和宁仲一,他们跟陆虎城完全不同,这一刻,陆虎城感觉这两个人就像两盏灯光照在他身上,让他赤裸地暴露在人前,无地自容。
他回到车上,给恭晓打了电话,让他把公司的法律顾问带上。十分钟后,他们在云州广场汇合,两辆车,前后驶进云州市公安局。他们一行人走到云州公安局办公大楼三楼时,喻中孚已经得到报告从四
楼跑下来,远远伸出双手:“陆市长,欢迎欢迎!怎么不先打个电话。”满脸惶恐惊喜的表情,就像是真的一样。
陆虎城跟他简单握握手,也不说话,由喻中孚引到局长办公室。喻中孚亲自动手,为几位来宾一一倒水,然后站在陆虎城身边躬身问:“陆市长,有什么指示?”
“大千房产的胡中正。我来接他。”陆虎城语气淡淡地说。喻中孚啊了一声,有些吃惊地看着表情凝肃的云州市市长,怔了一下,然后再转头去看恭晓,轻轻拍了一下自己的头,装作恍然地趁势下台:“瞧我这记性!刚才已经接到蔡书记的电话了。恭总,我这就安排,请您去办个手续就成。”
他拨打电话,叫来了一位副局长:“唐局,你陪恭总去经侦支队。”恭晓和法律顾问站起身,陆虎城挥挥手:“恭总,你一个人去吧。”恭晓疑惑地点点头,一个人去了。
喻中孚这时才把心中的疑惑谄笑着说出来:“陆市长,这件事也用得着您亲自……”
“老喻,锦绣园区是省上的重点项目,大千房产也是云州的重点企业,市委市政府以前、现在和将来都会重点保护和扶持,这也是市委市政府为什么要做出首先放人决定的原因。为了消除某些负面影响,我这市长当然要亲自来。这也是市委的意见,蔡书记亲自点了名的。”陆虎城正气凛然地说。
这当然是作秀!陆虎城驾轻就熟的伎俩,名义上是帮助大千房产消除某些负面影响,实际上,是在表明他依然还在云州叱咤风云,表演他的猛虎风格,而且,能够让市委书记改变主意,会给很多观望者一种自做聪明的解释。
“那是,那是。”喻中孚连连点头,屋里开着空调,但公安局长脸上开始出汗。
“还有件事。李主任跟云天房产咨询公司的苏总是朋友,他专门来看看能否探望一下苏总。这是李主任为苏总聘请的律师。我也算顺便陪李主任。”陆虎城突然指着李博和法律顾问向喻中孚介绍。
“啊!”这一次,喻中孚真正吃惊得张大了嘴!他完全没有想到陆虎城会来这一招,这简直让人难以想象。谁都知道苏裙是他的情人,可是现在他堂而皇之地点明是李博来探监,况且一位市长陪一个建委主任,哪有这样的道理!可是面对陆虎城一派俨然的庄重,他又哪里知道该如何接话,张大了嘴,僵笑着不知所措。
“如果苏总还在侦查阶段,不便看望,那么她的律师应该有权利去见见她吧?喻局,能不能安排一下?”李博站起来,呵呵笑着说。他不用跟陆虎城事先沟通,知道该在什么时候说什么话,如何配合。
喻中孚转头去看陆虎城,云州市市长这时却转过身去,投入地欣赏墙上一幅书法字,一副敬谢打扰的模样,公安局长不由得苦起了脸,迟疑了一下,才勉强笑着说:“李主任吩咐,自当效劳。我安排人陪这位……闵……闵律师去见苏总吧。”
背对着他们的云州市市长不易觉察地轻嘘了一口气:总算扳回一分。他一直对这位公安局长有信心,一般来说,稳重人都是胆小鬼,两年前罗四维都能够吓住他,逼迫他放掉了李天卫,现在陆虎城亲自出马,喻中孚果然乖巧而老练地选择了一种既合乎政策又不得罪市长的处理办法。陆虎城觉得自己的举措是完全正确的,越是这种时候,他越要表现他的猛虎气概,就像那些快要过气的明星,常常要用过分的傲慢来显示自己的存在。
半个小时后,陆虎城接到恭晓的电话,他和李博离开喻中孚的办公室。陆虎城上了自己的车,然后让胡中正也坐过来,他们没有等法律顾问。陆虎城也没有指望这位法律顾问能够具体做点儿什么,他相信以法律顾问的机灵,应该能够向苏裙传递某种信号,或者说,直接传达云州市市长对她的关心,这样能够影响她的斗争策略和斗争方向,影响她的供词。
“感觉如何?”汽车离开公安局后,陆虎城看着脸色沉重的胡中正问。“谢谢陆市长。”胡中正对陆虎城点点头,表情很酷地说,“这没什么,很正常,这是一位黑道大哥的儿子应得的。人生,总是公平的。”“胡总的名头至少吓得住那些混混。”司机插嘴说,“我听说监狱里相当黑暗,打人,都是往死里打,根本用不着管教动手,还有很多比挨打还难受的恶心勾当。”
“没有坐过监的人,不知道一位管教干部的权力会有多大。”胡中正脸上浮起一丝讥笑说,“汉时周勃说了一句名言:‘吾尝将军百万,然安知狱吏之贵乎!’”
车厢里一时沉默,显然,“胡总”的名头并没有在监狱里管用,或者说,胡中正并不是“胡总”,他在里面吃了苦头。片刻,陆虎城意味深长地问:“想过报复他们吗?”
“我不会。反而,我会谢谢那些伤害我的人。”胡中正淡淡地说。“现官不如现管。这里面天老大,他老二,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李博笑着劝慰,“留得青山就好。”“这件事,看起来是万大志没有执行你父亲的命令,没有照顾好冯全,但是,冯全不出事,李全张全也可能出事,这是一种必然。”陆虎城换了话题。“谢谢陆市长的教诲。我会记取教训的。我也会以坦然、平和的态度来面对这一切。”
陆虎城心中叹气,年轻人口中的“陆市长”鲜明地表明了他心中对他的疏远和戒备,以前,他一直叫他“陆叔叔”的。他淡淡地说:“你成熟了。这值得高兴。如果这是你这次经历的回报,那么并不亏。”年轻人如果要恨他,那就让他恨吧。
分手的时候,他对胡中正说:“你知道孟涵这个人吧?叶杨十多年前的女友。前几天突然被人捅伤,你父亲前两天跟我说,他怀疑这跟佳美食品有关,希望能够找到某种证据,找出凶手,这样说不定可以化解一下叶杨跟我,跟你父亲的关系,我不知道他现在找到没有。”
他这是明显暗示胡中正。如果胡迁能够指示他手下的混混咬死卢忠,说不定可以减轻对罗四维的处理结果。因为这样会对卢忠形成一条证据链,证明这位卢公子对罗四维的举报具有某种政治报复的性质。
这一招有一定的风险,出去自首的混混必须经得住公安机关的考验,如果不成功,就可能弄巧成拙,但如果能够营救罗四维,还是值得尝试。如果这世上有一个人能够直接把陆虎城送进监狱,那毫无疑问就是罗四维,这就是陆虎城要全力救罗四维的原因。虽然,他相信罗四维任何时候都不会背叛他。
但是现在陆虎城无法跟胡迁见面,他也无法保证胡中正是否听明白了他的暗示,无法保证胡中正听明白后能够采取行动,尽管如此,陆虎城还是要做,他不知道他现在所做的一切努力中哪些行动有用,能否最后挽回局势,拯救自己,但他咬着牙默默地坚持着,他是猛虎,他不能轻易认输。
他回到家中,再次面临打击。
虎城,我回江城了。我想我们都需要时间来好好思考一下。客厅的茶几上,压着宁夏留给他的字条。陆虎城想起上午那个电话。颓然地倒在沙发上,一时间难以接受这个事实:一向温顺的妻子,竟然会离他而去,而且,竟然在这种时候。
不知道过了多久,十分钟?或者半个小时,陆虎城才回过神来,她给他打电话的时候,肯定不会知道罗四维出事,那么,她不会是因为他的权力世界即将崩塌而离开他的,这个推断让他好受了一些,也振作了一些。是的,他从来不怀疑妻子对他的忠贞,她也绝不是那种眼见大船将沉而独自匆匆逃生的人,她对他的感情也许不算热烈,但绝对纯粹,那么,她现在离开他,只有一个答案,因为她发现了他在感情上对她的欺骗。
没有宁夏,家就是一间冰冷的房,陆虎城关上门,去了云都大厦,在那里打开电脑。
整个强华论坛现在已经鼎沸一片。首页三分之一的帖子标题中都含“胡中正”“胡迁”“黑社会”“黑金”“警察”的字眼,都跟胡中正被拘押有关。每个主题帖下都回复众多,点击惊人,强华论坛继三个月前删帖事件,再次被引爆。
莫留意以“Z先生”的ID代发的第一个帖子名为《云州警方如此蛮横对待地产商》,是罗四维被拘押前跟陆虎城精心炮制的,以备不时之需。帖子以胡中正的口气对云州市公安局进行了声讨,叙述了一个半真半假的过程,列举了一些似是而非的事实,并配了一些所谓的事实图片。这样的帖子,在有“山寨版国家信访局”之称的强华论坛上并不鲜见,也没有引起太大的关注,但是接下来波澜陡起。
莫留意用另外的马甲贴出第二个帖子:《揭开Z先生黑道大哥儿子的画皮》。爆料胡中正的父亲胡迁是西川大名鼎鼎的黑道大哥,并附带揭露了一些胡迁以前在江城的暴行,登时哗然。
这一下,所有在线的网友都参与到这个帖子的讨论中来,并且立刻发起了人肉搜索,不仅有胡迁人大代表的相片,大千集团的各种报道,还包括胡中正在大学中的演讲比赛相片,他毕业的各科成绩,他所在级的同学名单和他的女友鲜鲜等,杂七杂八的资料应有尽有。
接下来,“Z先生”再次发帖《我是黑道大哥的儿子,我有话说》。经过前两个帖子的预热和铺垫,这个帖子立刻成为当天最火热的帖子,从晚上七点开始,一直悬在首页最前面被网友们疯狂地回复,几乎几分钟就翻一页,而网友的意见和猜测也是五花八门、无奇不有。
有些人声讨“Z先生”也不是什么好鸟,由胡中正及胡迁,进而声讨地产商人的原罪,由先前对胡中正的同情和支持转变为各打五十大板;有些人猜测这是因为分赃不均引起的利益之争,内讧;有些人则坚持支持胡中正,认为就算他是黑道大哥的儿子,也有自己的合法权利,何况人肉搜索表明,胡中正勤奋好学,成绩优异,并且刚刚走出校园,他父亲的过去与他并无多少联系,父辈的原罪不应该由儿子来承受,不应该搞株连,搞出身论;也有一部分人把矛头指向警方,甚至还有直接断定揭破胡中正身份的马甲就是警方所为;还有些人开始对这事件进行深层次的分析和评论,引经据典,上纲上线……一时间,强华论坛热闹喧天。
陆虎城慢慢地浏览,并无半点儿得意和兴奋,一切都如他所料,但是,这一切对他还没有用,这锅快要煮沸的水还差那么一把火,或者说,这把即将烧起的野火,需要引向某个方向,他对着屏幕发了一会儿呆,脑中一片空白,无法思索,他面临人生最艰难的一个选择。
离开电脑,踱到窗边。陆虎城静静地眺望着夜色中的云州,这座美丽的城市,他在这里待了十年,他一生中最好的时光都献给了这个城市,他熟悉这里每一条街每一幢建筑,他的血脉精神都跟这座城市融为一体,他不相信最后,这座城市会抛弃他,一种坚硬而决绝的情绪慢慢在他心中积累,而他的身体一直僵硬地挺立着,保持着一种凝固的姿势,他的脸,在夜色中像一个冷峻威严的雕像,侧面生硬的线条显示出一种冷酷高傲的权力,如同那些在老式的黑白电影中高贵傲慢,掌握着生杀大权的法官和帝王。
半个小时后,他回到房间,再次拨打了莫留意的电话,请她帮忙发另外一个帖。他告诉了她另外一个邮箱和密码。
这次她发的帖子是《请看,谁在庇护胡中正的父亲!》。在这个帖子中,用真真假假的叙述揭露云州市市长陆虎城和胡迁的亲密关系,从资州开发区到左岸水榭和锦绣园区,包括他们从前在江城印染那个小镇上的一些交往细节,然后肯定地宣判:陆虎城一定拿了胡迁的钱,他们一定存在着某种权钱交易。这样一个帖子,对于一位政府官员来说,几乎可以立刻宣判他的仕途死刑,但现在,却成为陆虎城唯一的战术。他希望置之死地而后生,先把自己踩进污泥中,再咬牙爬起来,像无数次从前那样。
他并不想这样做,这不仅是苦肉计,也是破釜沉舟,不仅凄烈,而且险绝。此刻局势已经完全倾斜,他完全清楚以他手中现实的力量,肯定无法阻挡狂奔的权力马车,他不想被碾为齑粉,只有来这种狠招——他从来没有因为成为市长而丧失斗争的决心和勇敢,为了最后一线胜利的希望,他可以迎着子弹和刺刀冲锋到第一线去。
接下来,莫留意今晚还会接着发三个帖子:《旗帜还是妖魔?还原一个真实的猛虎市长》、《关于陆虎城们的深层思考》、《权力的原罪与救赎》。这三个帖子,将从一种看似客观的角度,逐步、有层次地把一个真实、略加修饰的陆虎城完全展现,叙述陆虎城是如何一步步通过个人奋斗成为一位猛虎市长的,揭露了他在仕途上的一些利己行为,却更多地堆砌他的政绩,对他的“猛虎风格”进行了渲染,最后欲扬故抑地强调了他主持的对大千集团的控股行为,宣称这种行为并不能对他的道德进行救赎,最后,归纳为一种“陆虎城现象”,把具体问题模糊而上升到一个理论高度,对现有权力体制下官员的异化进行深刻的剖析。陆虎城相信,这几个帖子再加上有关胡中正的争论,应该能够达到某种效果,并且,明天还有后续手段。
既然凭借他在这个权力场中的能量已经无力回天,他只有寄望某种外力,正如当量子波函数在两种截然相反的状态中摇摆不定时,必须有更强的观察者出现。
这一个仲夏的夜晚,云州政坛最残酷最华丽的一出大戏拉开帷幕,戏中的所有人,都突然发现一切都偏离了从前的认识和判断,变得莫测,或者说是戏里有戏,天外有天。
而掀起这一切的人,这场戏中最重要的主角,却在这时默默地关闭电脑,静静睡去。
甄擎成为整个事件过程的观察者和参与者。莫留意的帖子出现时,甄擎正好在网上,他知道胡中正被拘押着,以为这是胡中正找的枪手来替他鸣冤,心中悯然。他给胡中正打了电话,电话果然关机。他用马甲在帖子后面不痛不痒地回了几句,对云州警方的做法表示某些质疑,聊作对于这位他欣赏的“因纽特人”的支持。当莫留意发出第二个帖子,揭露胡中正的身份后,他为胡中正感到担忧和悲哀,再次用马甲表示支持,呼吁网友们要用理智、客观的态度来看待问题本身,不能因为事主的身份而对整个事件带上某种情绪和倾向。因为只是一个籍籍无名的马甲,没有人会听他的,一下子就淹没在海量的回复里。
后来事态开始扩大,当莫留意第三个帖子《我是黑道大哥的儿子,我有话说》发出来时,甄擎依然没有认识到这一系列帖子背后隐藏着什么,反而觉得胡中正有些愚蠢,这样做只会把事件越搞越复杂,水越搅越浑,越不利于事件的善后处理,但是这时候,局面已经开始失控。网友对胡中正进行人肉搜索,像所有突发事件一样,事态已经趋向混乱,每个人都在拼命吐口水,声嘶力竭地宣扬自己,希望压倒莫名的对方,无数的暗流汹涌,甄擎根本捕捉不到事态发展的方向,但他像很多网友一样,已经被这个事件吸引,决定整晚都待在网上,全程关注。
晚上八点,这是网友们的黄金时间,这个时候,《请看,谁在庇护胡中正的父亲!》赫然出现,这个帖子几乎把甄擎震蒙了!
虽然,他早有感觉,胡中正事件像匍匐运行的野火,最终会冲破地面酿成燎原,可是没有想到,第一个烧到的人会是他这个“老朋友”。
“陆虎城绝矣!”甄擎在心中哀叹。这头猛虎这一次再也躲不过了。云州的形势本来就已经对他非常不利,再加上现在的网络舆情,他这市长看来是当到头了,谁也救他不得。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甄擎心中并无半分兴奋和欣喜,反而有一些莫名的茫然和失落。
陆虎城的出现,给本来已经鼎沸的胡中正事件火上添油。大权在握的政府官员、投资巨大的在建项目、黑道背景的房产公司,合在一起正是眼下最令人痛恨的权钱交易的典型结构,网友开始愤怒了,激动了,整个事件开始升级,影响扩散,超出强华论坛,很多帖子被其他网站疯狂转贴,越来越多的网友涌到强华论坛,论坛的IP流量创下半年来新高。
甄擎目瞪口呆地看着事件发展,当他回过神来,他拨打了陆虎城的手机。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做,但是,陆虎城的手机关机!
后面的变化完全出乎甄擎的想象,就像一部曲折至极的悬疑片,当《旗帜还是妖魔?还原一个真实的猛虎市长》、《关于陆虎城们的深层思考》、《权力的原罪与救赎》几个帖子从八点半到十点相继贴出,形成一种链条,作为一位曾在机关单位待了七八年之久,这十多年又一直浸淫政治的专业人士,甄擎的政治敏感开始作用,他立刻联系了在线的版主,查了这几个帖子以及最初“Z先生”所发胡中正帖子的IP,虽然不完全相同,但都来自省城,这说明操作者很可能是同一个人。不假思索,一个恐怖的念头扼住了他:陆虎城!
这一切,难道都是陆虎城背后操作?是这位猛虎主动为之?经过几分钟的认真思考,综合自己这么多年来对陆虎城这个人的认识,甄擎不得不承认,这几乎是可以肯定的了。
陆虎城绝矣!同样的一句感慨,已经与最初的哀叹完全不同,这一次,是对这位猛虎由衷的钦佩。甄擎万万没有想到,陆虎城敢用这种近乎自杀的方式来展开绝地反击,进行自我拯救。现在,甄擎完全明白陆虎城的战略意图了,从一开始,陆虎城就设想到某种可能,准备了这一招,像一个文章高手,极早地埋下最重要的伏笔。四个月前,他让他去研究《云州发展战略》,并不是想让他唱赞歌或者是进行批评这么简单,真实的目的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当他陷入绝境,不得不铤而走险时引爆这个争论。虽然自己没有上当,没有听从于他,但是现在看来,还是被他牵着鼻子走了,还是最终掉进了他的圈套,他写的有关权力探讨的几个帖子,无一不是在为陆虎城的终极行动做某种铺垫,最终成为陆虎城借力的工具。
这一刻,甄擎无比地震撼,他觉得自己败在这样一位强人手下并不冤,就算当年陆虎城不用小动作,综合各方面的素质和条件,一位英明的领导也应该提拔陆虎城而放弃自己,或者说,政治这座黯黑森林,只适合那些超级强悍的猛兽生存,而他,只适合做一个远远的、安全的旁观者,发表一些似是而非、哗众取宠的皮毛之谈,却永远无法坚韧不拔地身体力行。草根时事评论家陷入深深的挫败感中。
这个时候,强华论坛进入白热化。人肉搜索出陆虎城更多的资料,令人瞠目,陆虎城的经历和事迹让很多对于政府官员有固定观念的网友耳目一新,大开眼界,因此觉得自己有义务发表一点儿意见和感想。而那些自命不凡、文采斐然的写手,认为这是一个适逢其会、直抒胸臆的机会,抖擞精神,从容挥洒,一时间精彩的帖子层出不穷,观者如云,喜怒赞骂,各色纷呈。
甄擎考虑过以他的主ID“时非我”发帖揭破陆虎城的阴谋,但他意识到这肯定无济于事,首先他没有直接证据,而激动中的“群众”是懒得花时间去考虑和分析的,只能触发更多的反弹,让混乱的局面更添混乱,推波助澜,惹出更多的话题和麻烦来。现在,他唯一能够做的,只有冷眼旁观。
整个晚上就在吵吵嚷嚷中过去了,第二天上午十点,甄擎起床后立刻打开电脑,继续关注整个事态,这时候,他有些哭笑不得地发现,他也可能成为这次事件的主角之一。昨晚他克制了自己没有出面进行某种呼吁,但是阴谋者并没有放过他,一篇《陆虎城VS时非我》的帖子贴上了当时他和陆虎城在江城团委的一张工作照,用一些莫名其妙的话点明甄擎和陆虎城的关系,进而抛出怀疑论调:整整一天,不见大名鼎鼎的时非我发表评论,莫非是这次事件的幕后推手?同时,时非我四个月前写的那个关于权力的系列帖子也被翻了出来。甄擎无法再保持沉默,虽然明知可能越描越黑,不能平息事态只会引发更多的争论,但是,他必须为自己辩白,他也有自己的原则和荣誉。他开始登录,发帖申明。“时非我”被卷入漩涡。
半个小时后,他接到一个来自省城的陌生的座机电话:“您好,甄擎是吧?”确认了甄擎的身份后,对方自报家门,是省委办公厅的工作人员,省委书记顾绍毅想跟他见个面,询问他是否有时间。极度的震惊中,甄擎不由自主地答应,他无法拒绝也根本没有想过拒绝,然后对方告诉他十分钟后,会有云州市委的工作人员来接他去省城。
两个小时后,甄擎到达西川省委。就在这段时间里,很多网友趁着午休来到强华论坛发言,不复昨晚的盛况,但更加理智,讨论在某些若明若暗的引导下,往深层发展。有好几个帖子开始透过这次事件做本质的分析。比如《我们需要什么样的官员?》这个帖子中,作者大胆宣布,如果让他来选择,他倒希望陆虎城这样的官员来管理一座城市。他对现在人浮于事的官僚主义进行了愤怒的抨击,对于只会夸夸其谈的干部们进行痛切的批评,认为选择陆虎城这样的实干家,至少能够让大多数老百姓享受到一些实在的福利。哪怕陆虎城做过一些不道德的事,但只要他能够为老百姓做实事,就是合格的官员。至于道德上的某些小节,他简单用一句“大礼不辞小让,大行不拘小节”来解释。谈及陆虎城的情人时,他认为更是细枝末节,在考核一位官员的各项标准中只能占很小的成分。苏裙勒索不成,也只说明一个事实:陆虎城根本没有出手,否则凭借一位市长的压力,那些房产商不会不就范的。而陆虎城向希望工程捐款更成为他口中一项值得大书特书的劫富济贫的侠举。
舆论已经开始转向。这个中午,顾绍毅来到省人民医院。
看见省委书记出现在病房门口,蔡松坡愣了好几秒钟,似乎不敢相信,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顾……书记……”
何恒抢了过去接过顾绍毅秘书手上的水果袋,顾绍毅直接走到病床前坐下:“老蔡,躺下。”
省委书记握着蔡松坡枯瘦的手,充满感动。省委明明知道蔡松坡身体不好,可是两年前为了尊重张红旗的意见,还是要求蔡松坡再站一班岗,而正是这班岗,把这位市委书记送到了病床上。想到蔡松坡在地震中的表现,想到最近几天这位市委书记还在亲自艰难地判断分析,做出对胡中正、苏裙、罗四维等人的处理意见,这种工作精神,令人敬佩。“好好养病,身体第一。我代表省委、省政府向您表示感谢,你是人民的好书记。”
蔡松坡对省委书记的亲自前来表示了感谢,但他知道省委书记肯定有比探病更重要的事,几分钟后,他示意何恒,何恒心领神会地把其他的人带离病房。
“顾书记,你是想问我关于云州班子,还有陆虎城同志的看法吧?”蔡松坡问。
顾绍毅迟疑一下,点点头。“云州班子是到了必须要调整的时候了。叶杨同志关于‘11·7事件’的报告已经送到了我这里,卢长贵同志也给我写了一封长信,再加上锦绣园区的预售、罗四维出事,省委必须尽快做出应对,不能迟钝,更不能拖而不决。”面对这位身体已经完全垮掉的市委书记,安慰他安心养病尽快重新回到工作岗位上的客套话,他说不出口。
“卢长贵?他倒是唯恐事不多。”在省委书记面前,蔡松坡毫不掩饰他对这位前市委书记、现人大主任的轻蔑和不满。
“卢长贵同志这封信回顾了他在云州跟陆虎城共事的经过,主要意思是,他认为,云州市市长陆虎城是一个道德品质卑下,惯会搞小动作,搞阴谋诡计的权力怪兽。”省委书记淡淡地说。这是另外一种询问。
蔡松坡冷笑:“他自己的道德品质也未必有多高尚。如果非要在他们之间选择,我宁愿选择那头猛虎。至少,猛虎还能够做事,勇于做事。”
似乎是因为从省委书记口中得到确认,即将成为身无羁绊的自由人,蔡松坡不再有所顾忌。但是省委书记考虑得更深一些。蔡松坡这样故作直言,未必没有帮助维护省委威信的原因。两年前,省委做出让卢长贵去人大的决定,实际上就是对陆虎城的一种认可。虽然,这里面有张红旗的因素。
蔡松坡停顿了一分钟,似乎是在做最后的思考,然后表情严肃地说:“对于陆虎城同志,我个人认为,要慎重认识。这个同志的优点与缺点都非常突出和明显,也许,这其中有一点儿作秀的成分。但是,某些时候,我们必须只看事实,而不能带着某种倾向和情绪做莫须有的推论。论迹不论心。这就是我的个人看法。但是省委有什么最终意见,我,完全服从。”
省委书记注意到了市委书记用词是“慎重认识”而不是“慎重处理”,同时,“倾向和情绪”、“莫须有”这些词都真实地表明了市委书记的倾向和立场,他对陆虎城还是持肯定的态度多一些。
当然,这也很好理解。作为搭班子的人,蔡松坡多少都要维护一下陆虎城,他们具有共同的政治利益,但是更重要的也许是,他和陆虎城都是张红旗一手提拔的亲信,无论陆虎城如何,他都不能落井下石,无论陆虎城犯了什么罪,都不应该让他来当审判者和刽子手,这是他的政治道德。那么,对于这位市委书记的意见,是不是应该因此打一个折扣呢?顾绍毅沉吟着,他还有一个疑惑:蔡松坡是否知道强华论坛从昨晚开始的胡中正事件以及陆虎城的闪亮出镜?
走进省委书记办公室的那一刻,甄擎觉得自己的腿似乎在发软。十多年前,他和无数机关干部一样,把这里想象成一生的圣地,十多年过去了,他拥了自己的物质世界和精神世界,在他的世界里,他具有绝对的权力和自信,而他世界之外的万物似乎已经很难影响他,但是这一刻,他突然发现自己还是感到莫名的紧张和空虚,也许,这就是权力绝对真实的力量,对权力根深蒂固的膜拜和敬畏从来就没有离开过他。
省委书记坐在办公桌后,看见他,站起身远远地伸出手来:“欢迎。”把客人引到沙发上坐下,秘书为他们倒水,然后点头离去。
“时非我同志。我可是早就‘认识’你了,大名鼎鼎的网络时评家。”省委书记笑着说。
甄擎嗫嚅着说:“不敢当,我以为像顾书记这样的干部,是不会关注网络上的……”
顾绍毅笑着用手指他:“怎么可能!连我们总书记和总理都在关注网络。党和政府对于网络这个新生事物一直非常重视,我们欢迎各界人士以各种方式参与到党和政府的工作中来,网络也是一种方式,网民也是国家公民嘛。尤其是现在,网络议政正成为一种新兴的、不容忽视的、日渐强大的方式,我们党必须正视这一点,必须正确面对、坦然包容和加以引导……其实,这也正是我今天请你来的目的。跟你们这些网络风云人物见见面,进行沟通,彼此交换一些意见,我认为是一件相当有意义的事,也是一件非常有必要、非常重要的工作。时非我同志,我会把这次跟你见面的情况向那些待在机关的同志们转达,我也希望您能够把我的一些意见和想法,通过合适的途径,客观、全面地转达给您的同好,转达给更多的网友。”顾绍毅沉吟着缓缓地说。
“我会的,顾书记。”甄擎点头答应,认真地保证。“那好,接下来,我们谈另一个问题。我把你请来,是为了……”“陆虎城?”甄擎接口问。顾绍毅笑了:“是的,是他。我看到了你在强华论坛的帖子,今天把你请来,也是想听听你对这次强华论坛热议的胡中正事件,以及云州市市长陆虎城同志的看法。你刚才也说了,你以前跟陆虎城是同事,对他有一定的了解。”
甄擎坐直了身子,这一刻,他真正紧张起来。这是一个重要的时刻,他完全清楚省委书记想听的不是关于胡中正事件,而是关于陆虎城这个人的意见,因此他的话很可能影响省委书记的决定,影响一位市长的命运,影响云州几百万人,尤其让他感到压迫的是,他要评论的人,是陆虎城。但是,他无法拒绝省委书记的请求,他也不想拒绝。
“就算是现在,我也觉得我无权对这个人进行评判,或者说,这个人远远未到盖棺论定的时候。”十分钟后,甄擎小心翼翼地开口,说得很慢,显示每一个字都是经过了认真的思考。
“在工作能力上,他是称职的,甚至可以说是优秀的,他总能够在别的官员不知所措的困难局面前创造条件,通过一些看似另类、实则巧妙的手段达到目的,完成一些别人无法完成的工作。
“他能做事,想做事,敢于拍板,某些时候也敢于承担责任,不畏权威和上级领导,像一头猛虎,相比起来,他的一些同僚只能像是一群亦步亦趋的小鸡。
“但他做事任何时候都带着强烈的功利性。他善于钻营,善于捕捉时机,能够发掘出一些机会,以一种非常另类的方式媚上邀功,进而获得提拔,当然,他的政绩是实实在在的,在这一点上绝无半分虚假,最后成为他仕途的坚实台阶。你可以说他为了政绩不择手段,道德不高尚,但不得不佩服他这种干劲和精神,还有那被故作的粗豪掩饰的精明。
“这个人骨子里没有同志间的友爱,互相帮助在他那里变化为‘可以利用’,无论是上级领导,同事还是朋友,只要对他的仕途有助,他就会对你好,否则,你很难在他那里得到一个笑脸。而某种时候,他会轻松自如,毫无负疚地把他所谓的‘朋友’出卖,比如这次云电入主大千房产。
“这个人意志坚定,精神顽强,愈是困难,愈能激发他的斗志和潜力,哪怕别人认为他已经死定了,他也不会轻易认输。顾书记你也看到了,就算现在,他还要如此蹦跶——我可以判定,强华论坛是他自编自演的大戏。他这人是典型的不见棺材不流泪,见了棺材也不会流泪。当然,从褒义上来说,他是坚忍不拔。实际上,我觉得我们很多官员已经被舒服的环境泡软了,一心追求享受,这就是腐化变质,而艰苦朴素,吃苦耐劳,正是我党非常可贵的品质之一,很多干部已经丧失了这种品质。
“他的私生活是有问题,但他没有遮掩过,而那个女人,也的确是他的初恋,他们的过去很复杂,所以很难界定这种关系,而且,据我所知,他的确从来没有打电话批条子为这个女人谋利。这并非说他操守高尚,而是在他心中,仕途高于一切,他绝不会因为女人而触犯他的根本利益,更不用说违法犯纪,相比权力,女人对他不过是一种工具,哪怕是他的初恋情人。
“最重要的,是他跟胡迁的关系。这可能是他犯的最大错误,政治上最大的污点。我知道他的过去,我能理解在那种情况下,他似乎别无选择,他不依靠胡迁的帮忙,就很难爬上去。他跟叶杨、关小予和宁仲一这些官员不同,他没有背景,没有任何人能够帮他一下,他唯一依靠的人就是他自己,可是,顾书记,我们都知道,这世上很多时候并不是靠自己的努力就能够成功的,还需要一些外力,陆虎城不具备这种条件,而他权欲熏心,最后,他铤而走险跟胡迁勾结,跟魔鬼签订了契约。
“他肯定也知道这种错误是不可饶恕的,所以他一开始就为自己设置了某种底线和保护,比如左岸水榭和锦绣园区在他的主持和监督下,目前都没有听说过有工程质量问题;比如他把从胡迁那里拿的钱全部捐给了希望工程。
“所以说,很难客观而全面地评判他,简单的对与错、是与非都不适用于这头猛虎。”甄擎最后做了总结,长长地嘘了一口气。
顾绍毅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他算计过你,你辞职也是因为他,你本来应该对他充满怨恨,可是现在听你说的这些话,却似乎是在为他辩护?”
“我是恨他,但这个人也有很多值得我佩服和学习的地方。这些年我经常反省自己,常常都想到他。”甄擎老实地说,“更重要的是,我知道今天顾书记为什么要把我召来说这些话,我不想因为我个人的情绪而影响顾书记您最后对这个人做出的判断,影响省委的决定,我希望自己能够尽量客观、公正地表达自己对于这个人的认识和看法。”
“客观和公正是一位时事评论家的基本要求。这种时候你没有落井下石,没有辜负你在网上的名声。也说明你是一个政治道德高尚的人,这一点你肯定比陆虎城强。”省委书记对甄擎微笑着夸奖一句,想起蔡松坡的意见,再想到他亲自打过电话询问的霍琛、岳清明和宁仲一,还有目前没有沟通的张红旗,不由得微微皱了皱眉,“昨晚真是他自编自导的吗?这头猛虎,倒真是会折腾。”
甄擎听不清楚省委书记话中是褒是贬,如果换了别人,他可能会知趣地保持沉默,但是因为是陆虎城,他无法控制自己的好奇,忍不住出言试探:“他知道自己大势已去,却不甘坐以待毙,所以想掀点儿狂风巨浪,演一出残酷而华丽的落幕大戏……”
“谁说他大势已去?”顾绍毅飞快地接口说,“他的政治嗅觉非常敏锐,按照以往的用人惯例,他这样的人的确可能被拿下,他感觉到了,所以他想做点儿什么来改变,他的确聪明,知道会借势,会造势,呵呵,还真给省委出了难题。”
省委书记想到了上午组织部长给他的电话,中宣部和中组部都注意到了强华论坛这次热议,也是第一次如此高级别的官员成为事件的主角,整个西川省委,现在都面临非常大的压力。从上午开始,他就放下手中所有的工作来应对这件事,他深切地知道其中厉害,一旦处理不当,很可能引起骨牌效应,不仅给西川省委带来巨大的负面影响,甚至可能让党的整个组织工作变得被动。意识到肩上沉甸甸的责任,顾绍毅的眉头压了下来,脸色沉峻。
“其实也没有什么。”甄擎瞥着省委书记脸上的表情,继续试探,“陆虎城的意图一望而知。他希望垂死挣扎一下,哪怕不成功,这符合他的‘猛虎’个性和一贯的作秀风格,他甚至希望因此成为一种代表人物,成为一个符号,在云州市志上留下重重的一笔,以后云州的官员们,都忘不了他。”
“或者他的野心不止于此。”顾绍毅脸上露出淡淡的讥讽,“他想把一个官员的任用问题,弄成一起政治事件。他想把个人的问题,上升为一种现象。
你说的符号不错,他想成为这一类官员的代表人物……”顾绍毅叹道:“陆虎城……有一句话是怎么说的呢?珍珠是蚌生病的结果。
这位带着明显病症的特殊官员,却闪着珍珠的光芒。我真希望他能够有一种觉悟,如果这一切真是他自编自导的话,他这一切努力,不仅是想对于自己职务的拯救,更应该是对自己道德的救赎、精神的救赎。”
甄擎沉思。“你能否分析一下,为什么会出现陆虎城,或者如网上所谓的‘陆虎城们’,出现这种官员的异化现象?”省委书记转了话题。甄擎笑着回答:“最直接的回答可以是:因为当初任命了陆虎城做云州市市长。”
顾绍毅笑了。这个玩笑让沉闷的气氛轻松了一些。他想起当初陆虎城的任命,宁仲一调走,如果再派一位市长前去,很可能重蹈宁仲一的覆辙,那么,要解决矛盾除非是安排一位温和保守的市长,否则就必须调离卢长贵。这两种办法都明显不太合适,与其这样,不如让陆虎城试试,况且还有张红旗和宁仲一的原因,严宇也支持陆虎城,这一切加起来,陆虎城被提拔,并且直接影响了两年后省委的决定,让蔡松坡跟陆虎城搭班子,卢长贵去人大。
“那么,这以前呢?”省委书记问。“你是说换一个环境或者换一个人,会不会同样出现一位猛虎市长?”
甄擎沉吟着说,他没有考虑省委书记的感受,直截了当地下了结论,“但是历史没有假设。”
顾绍毅在心中叹了口气。甄擎在明显转移话题,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或许,他对省委书记,还是保持着某种隔阂,或许,是因为这个问题的真正答案非常敏感,难以说清,所以他选择了逃避。他靠在沙发上,目光看着远处的墙壁,似乎穿透过去看到了某个遥远的地方,良久,他才深沉地叹出这口气:“我们可以考虑这样一个问题,有些人,一生都在作秀,但如果他能够一直坚持到底,那么,你说他是一个真君子还是伪君子?蔡松坡说,论迹不论心。我们到底该如何来评论这样的人呢?或者,我们还是只能以事实为准则吧?”他意味深长地看着甄擎,笑笑,“我现在也不知道答案。或者,这个问题应该拿到常委会上,让同志们都来发表意见,再做决定吧。”
甄擎再次赫然。他的心思并没有瞒过睿智的省委书记。
顾绍毅站起来,仰着头若有所思:“但是我相信,这个问题是一定有答案的。我们共产党人一定能够解决的。”
他转过头看着站起身的甄擎:“我很喜欢一段话。‘历史是条长江大河,永远向前流动。在历史的潮流里,转型期是个瓶颈,是个峡谷。不过不论时间长短,‘历史峡谷’终必有通过之一日。从此扬帆直下,随大江东去,进入海阔天空的太平之洋。
“我们现在就已经开始看到太平之洋的曙光了,百转千折的三峡终将穿越。只要我们的领导人以领袖群伦之智慧、坚忍不拔之毅力、奋发图强之精神继续前行,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即将来到!’”
省委书记的声音低沉、平和,蕴含着一种宁静而坚定的力量。
夕阳西下。云涛咖啡屋。陆虎城坐在靠窗的位置,呆呆地看着那些在天空中盘旋的鸽群,它们飞过去,飞回来,像迷失了回家的路,它们从窗前掠过,金色的翅膀优美而悲怆。他想起一个比喻:像个没写地址的信封。他觉得自己现在就是这样,无处可去。
他拨打叶杨的电话,在报了姓名之后,他简短地说:“老地方,云涛咖啡。”在对方没有开口之前,他就挂了电话。
十分钟,叶杨出现在云涛的门口。“请我过来做什么?欣赏你的精彩表演?”叶杨冷笑着在对面坐下,轻蔑地看着他。
“现在说什么都没有意义。来杯咖啡,像上次一样?”陆虎城淡淡地说。“强华论坛的闹剧是你自己弄的吧?你以为这样就可以影响省委的决定,扭转局势?虽然,我很佩服你这一招,你的确是一头猛虎,但我不得不很遗憾地告诉你,我分析过了,你这样做,只会促使省委更快下定决心割除你这颗毒瘤。”叶杨恶狠狠地怒目而视,而陆虎城以沉默回应。
叶杨身子前倾,“你知道你像什么?小丑!不,小丑还不足以形容你。你就像街上那些裸露出身上伤疤乞讨的乞丐!你就是个政治小丑,政治乞丐,丑陋而且让人恶心,你将永远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成为云州,成为所有官员的耻辱。”
“现在说什么都没有意义。”陆虎城依旧是那句淡而无味的回答。“还在寄希望于常委会?”叶杨忍不住笑起来,“有时我还真拿你没有办法,你的顽固让人不服不行。”“你不是省委常委。子非鱼,所以你的看法也许是错误的。”陆虎城好脾气地说。
“但历史不会错!我可以肯定的是,明天这个时候,我依然是一位前途无量的厅级干部,而对于权力孜孜以求的陆市长,明天……就如这窗外的夕阳,将成为历史。”叶杨正气凛然地说,“知道我为什么这么肯定吗?因为你代表了权力中恶的一面,而我,代表了正义和公平、积极和健康。”
“恩格斯有一个著名的论断:恶是推动人类历史前进的原动力。如果你真要那么分类,我也并非一无是处。”
“所以你就可以心安理得肆无忌惮地用卑鄙手段算计同僚,可以受贿,可以养情人?”叶杨飞快地接口“你让我怎么做?”陆虎城突然有些激动起来,“一辈子当个无用的老好人?一辈子当个木偶一样的应声虫,被那些蠢猪一样的上司呼来唤去?一辈子无所事事地混在机关里,死的时候连件值得回忆的事都没有?这不是我陆虎城想做的官,也不是我陆虎城想要的人生。我来了,我就要用我自己的做法来做官,我要做事,要出政绩,要做更大的官,做更大的事,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我必须要冲出重重包围,必须把很多人踩在脚下,必须踩着他们的肩头爬上去,我要变强,如果我不够强,就会被人欺负,被人踩在脚下,就无法实现自己的理想,就是这么简单,就这么直接,你可以说这是官场丛林法则,是的,我承认,我从来不讲什么道德,我没有那么高尚,我就是我,陆虎城,猛虎市长。”
他喘了口气,并没有停止:“你可以问,为什么要这样做?或者说,难道只有这样做才能够爬上去?我回答你,是的,必须这样。我没有你的命好,不像你、宁仲一、关小予,不像你们,似乎天生就可以做官,别人一生奋斗的目标,却只是你们微不足道的起点,我只有用些另类的办法和手段,才能够一步步向上爬,才能够成为这个城市的市长。
“如果我不这样做,我可能还是农机局那位党组书记,或者更早的印染厂的一位下岗工人。
“我不想庸庸碌碌地过这一生。这就是我的选择。也许,我以前的道路走得有些偏差,但是,这已经无法改变了!而且,我从来就没有想过改变。如果让我再来一次,我想,我还是只能如此选择,还是只能如此走。
“资本来到世间,从头到脚,每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权力不也是这样!权力就是这世间最有价值的资本,为了攫取权力,有些时候是必须要让手上沾些血的。戴高乐说:每个实干家都具有强烈的私心、自尊心、冷酷无情和狡诈的本领。如果他们能以此作为达到伟大目的的手段的话,所有这些都可以得到谅解。”
——可惜省委书记听不见这一番谈话,这正是他向甄擎提出,而那位草根时事评论家没有回答他的答案。
“所以你就选择了不道德的方式?”叶杨好不容易抓住一个话头打断了慷慨陈词的猛虎,责问。
“你总喜欢用道德来指责我。实际上,能够站在道德的云端俯视别人的,只有那些超级圣人,你不是,我也不是,我们都没有资格在这一点上指责别人,我们没有任何资格来区别评判所谓的君子和小人,或者可以说,这世上本就没有纯粹的君子和小人,我们大多数人,都是普通人,平凡地活着。”
“好吧,那就来说说那些普通的人。罗四维、胡迁、苏裙,还有更多的人,你难道不为他们感到歉疚吗?”
“我为什么要?二战德国总崩溃的时候,宣传部长戈培尔自杀前说过这样一句话:人民选择了我们,现在是他们付出代价的时候了。人生就是一张大赌桌,苏裙、罗四维、胡迁……他们把赌注押在了我身上,就必须承担输的风险。”
“那么,我们就再来讨论你口口声声的‘实干家’吧。政绩可能是你唯一能够为自己解释的冠冕借口,是你所有一切不道德行为的基石,可是,你完全有一种认识上的错误,单凭政绩来评价一位政府官员,这是一种片面的观点。省委不会那么简单。”叶杨换了个方向进攻。
“那么,你认为省委会如何决定呢?”陆虎城问。这个问题,本是叶杨最初提出的,可以绕了一圈之后,被陆虎城再次提起。“我不知道。”这一次,刚刚还很激昂的监察厅副厅长突然沉默起来,良久才回答,他的脸上露出沮丧之色,声音也低了下来,迟疑一下,似乎有某种奇怪的力量在促使着他,他决定跟陆虎城说实话:“在写给省委关于‘11·7事件’的报告中,我认为你这位云州市市长,并非十恶不赦。这就是我刚才为什么说话冲动的原因。我是生自己的气。”
“好吧,我也跟你说实话吧。我没有想到省委常委会开这么久,等待的时间如此难熬,我想让你来陪陪我。”陆虎城脸上有微微的尴尬。他们互相望望,都把目光转开,想笑,却觉得有些别扭。
“真难想象,这种时候你会想到我。”叶杨轻轻地说。这句话似乎是在自语,或者叶杨本来没有那个意思,却像一把刀子刺穿了陆虎城。他看着窗外已经黯淡的景物,灰白的天空,一股悲凉之气慢慢从心底涌起。或者,这就是生命的交易,他享受了权力的快感,就要在某一刻承受灵魂的孤独和痛苦。
突然之间,他有种想要流泪的感觉。他仰了仰头,猛虎是不会有泪的。尤其当着眼前这个人。
他这一生都没有流过泪,在厂车上被驱逐时,没有流过;被苏裙拒绝时,没有流过;听到叶杨在电话中的宣判时,也没有流过;卢长贵轻蔑拒绝他时……都没有流过!霸者的心中是不应该有圣域的,但事实是,他也爱过,也伤心过,也犹豫过,也心软过。
玻璃窗上传来轻轻的风声,是暮色四起的时候了。他疲乏地看着整个城市渐渐融入苍茫之中,他的思绪慢慢迷离,他倾听着风隐隐地从天空中吹过,从城市吹过,风吹来了,风吹走了,正像他那些走过的日子,他来了,他奋斗过,哪怕他现在将随风而去,又有什么呢?如此时代都经历了,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呢?心怀猛虎之志,行成振奋之举,已经没有什么可遗憾的了。何况,哪怕是现在,他也没有绝望,一直都没有。他一直坚信,只要再多努力一些,再多坚持一些,生命就可能给予你意外的回报,就像大仲马在《基度山伯爵》里写下的最后一句:
——生命的真谛就在于,等待和希望!他的手机开始振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