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晋江首发您有身孕了。
空荡荡的不止长馨殿,整个丞相府都是空荡荡的。
一如蔺稷所言,他南伐后不会再回来,只会西进洛阳。是故百官集会殿的官员们或随他前往灌流湖,或在长史府应卯。丞相府留下的人和物寥寥无几,在蔺稷离开的第三日,都集于隋棠面前。
掌安全的崔芳和薛亭,掌医署的方赟和董真,掌文教的承明和姜筠,另有淳于诩过来了一趟,交来一把钥匙和一份账本。
这些人中,方赟和董真都师出林群座下,承明和姜筠乃系姜灏一行,故而或多或少都知晓了此间种种;剩得崔芳和薛亭乃暗子营出身,从来只做事不多话。淳于诩更是从总|理司空府到总|理丞相府,凡蔺稷不在,便是施令的第二张嘴。
这日,集人于长馨殿,原也是淳于诩提出的。本在蔺稷出征那日,他就要来与隋棠过话,然闻隋棠身子不适,便搁置了。只说等哪日殿下安好,千万记得召他。
三月风和日暖,隋棠抱着沉甸甸的垂耳坐在前殿廊下,有一搭没一搭给它顺毛。当日定居冀州,蔺稷派人接来杨氏和蔺禾,顺带将她的衣物细软也一应带来,其中还有她指定要的垂耳和梅花鹿。
蔺稷说,“你若喜欢,我再去给你猎便是。”
隋棠道,“你猎你的,但我就喜欢它俩。”
顺利挪了过来,梅花鹿前岁老死,剩得一只兔子。这些年垂耳被喂养得愈发圆胖,精神奕奕,开了笼子便往她处跃。
往昔蔺稷在,一入长馨殿,见它伏在隋棠腿上,或是蹭在她身畔、臂弯,便一把拎起它耳朵,丢给门外侍者。惹得垂耳龇牙咧嘴地咬过他一回,但明显不是他对手,遂而那厢之后,凡见男人进来,便一溜烟跑了。
蔺稷赞它“通人性,有眼色”,隋棠闻来嗤之以鼻。
如今好了,没人与你争了。
隋棠撸着油亮顺滑的兔毛,垂眸与它微笑。
“闻殿下身子微恙,如今可是大安了?”淳于诩随隋棠来到前殿,一路边走边问。
隋棠抱着垂耳,侧首看了他一眼。
她没病没灾,那点“恙”全拜其人所赐。
心神被伤,躯体便产生病化。
从被告知不得生养的翌日,她就因上火致舌尖起泡,发了一场烧,本来两日已好。然整个人神思困顿,身体犯赖,便在榻上多留了数日。无奈又打起精神去与他作别,直到三日前他远征彻底离开她身边,她便愈发不思饮食,精神萎靡。
心病上心药,医者无用,她便也不曾传过医官。
但心药已无,她只能开了殿门自己走出来。
“淳于大人觉得,孤如何?”隋棠擡眸看艳光满天际,呼吸久违的空气。
空气里自有阳光的温暖,鲜花的香气,嫩柳的湿意,可惜她现在还感受不到。
只能感到心里空落落,后背冷冰冰。寒气从足底蔓延,如蛇缠绕周身,蛇口对着心脏吐信。
心一阵阵地疼。
她怕得要死。
人生还那样长。
“殿下,小心。”已到前殿门口,在此侯她的一行中,承明眼际手快,一把扶住差点绊倒的人。
隋棠回首来时路,又看足下,平坦无石的一条路,她自己差点把自己绊倒。
“多谢,孤无碍。”她从承明手中抽回臂膀,入殿坐下。
都是她认识的人,都不用寒暄。
隋棠将他们一一扫过,果然他给她留的,少而精,皆为以一抵百的人才。尤是承明,隋棠最后望过他,甚至有些惊讶,他怎会不去南伐?
“殿下,这些东西您收好。”淳于诩将钥匙和账本奉上,“整个南伐期间,臣都在长史府,同州牧府处的蒙乔将军一道,坐镇冀州。您有任何事,都可以来寻臣。”
隋棠颔首,“有劳了。”
她在寝殿躺了三日,自觉不能如此消沉,便强迫自己出来,见见光,见见人,但如今只觉日光炫目,人影烦琐,整个人疲乏不堪,遂合了合眼道,“你们散了吧,各司其职便好。”
诸人散去,承明见她白里泛黄的面色,走得落后了两步。
“老师,您留一留。”隋棠用了口茶,撑起两分精神,冲他笑了笑。
“殿下有何事吩咐?”承明顿下脚步,转身望高位上的妇人,“您气色不好,还是先传医官瞧一瞧吧。”
说着,就要去将还不不曾走远的董真和方赟唤回来。
“不必,孤是有些不适,但非医者可能医,唯自愈。”隋棠撑起的精神又垮下,她半点没有与人说话的心思,双手捧着茶盏,面上浮起一丝尴尬,“孤无事,老师也去忙吧。”
她想问承明什么来着?又觉得无甚可问。
“要不,臣陪殿下手谈一局,你不是一直手痒吗?”
隋棠看着杯盏,没有说话。
“那臣去请方青先生,让他在未来一段日子,多添一些丹青课?”
“近来孤不想上课,有劳老师让他们各自休息。”
承明看着眉眼低垂的人,片刻道了声“好”。
殿中人散,就剩得兰心,隋棠道,“你也去做自己的事吧。”
兰心应是,出了殿宇在半丈处守她。
隋棠将茶饮尽。
她喝的是兑了茉莉花的牛乳茶,一向是她最爱的茶,这会莫名觉得有些发腻。捂着胸口缓了一会,目光落在淳于诩送来的两样物件上。
隋棠翻开账本,附在首页的是一页短信。
熟悉的笔迹,望之如见真人。
见他于灯下留话,见闻他于周身言语。
“账本所记乃冀州各处商铺、田租、及十中之一的赋税,为活源,年入至少三千斤金;钥匙配私库之锁,其内有定产一万斤金。除以自用,尚可用于官员赏赐,漳河阔修,修建学堂医官。”
当下三公大臣一年俸禄乃二十斤金,一间屋舍所费约三金,一个普通五口之家一年所费不到一斤金……
隋棠捏着眉心,脑子缓慢地运转。
也就是说,即便不算每年可进的三千金活源,只看一万斤金定产,便是位极人臣的三公高官五百年的俸禄,或可建屋舍三千间,或养活万家数万人口!
她一个人是怎么也花费不了的。
所以蔺稷说,可用于赏赐官员,修建漳河水渠,修建学堂医官。
是希望她依旧有事可做,做事为人需要,看到人生其他的意义和价值。
“难为你如此周到。”
隋棠低叹,将钥匙收了,捧过账本离开前殿。晌午就起得迟,如今才用过午膳,她竟然又乏了,想要回前殿歇晌。
但睡得太多,总也不好。
隋棠在花树下深吸了口气,拐了个弯走了。
“殿下要去何处?可要婢子给您备些茶水,或者备车。”
丞相府由行宫改建,若是从东到西走一遭,按隋棠这会手足无力的状况,约莫得走上大半时辰。
兰心扶着她,贴心问话。
隋棠摇首,“孤就随便走走,累了便回去。”
于是这一走,竟是一路往西,经过的第一处便是蔺稷独居的葳蕤殿。
这三年来,他一共就住过葳蕤殿一回,便是今岁同她提出要收养孩子后,被她赶出长馨殿。如此住了二十七日,三月初九离开,离开她。
她来了两回,一回是二月十二那晚。
隋棠坐在那晚的暖榻上,脱下履袜,摸上已经愈合的伤口,闭眼恍觉他就在她身边,在吻她足背!
起身逃离,在殿门口又驻足。
熟悉的阳光和花香……
她眼前一阵阵发黑,心越跳越快,后背薄汗涔涔,整个人忽就颤抖起来。
“殿下!”
“殿下!”
兰心吓得托住她臂膀,扶她到廊下歇坐。隋棠没肯坐,只缓劲定了定神后,飞快地离开了这处。
“让人封了这殿,没有孤的命令……”
院门外,过堂风吹来,隋棠清醒了些,没再说下去,只低着头急急走开了。
回去长馨殿,午歇一场,醒来时已经暮色上浮。
兰心揪心地陪在隋棠身侧,正拿着巾怕给她拭面。
“孤怎么了?”隋棠觉得头重脚轻。
“殿下梦魇了,还一直掉眼泪。婢子忧心您,您前两日亦是这般,这好不容今个出去走了走!”
隋棠也没起身,只卷着被衾缩了缩身,“旁人不知孤的事,难道你也不知吗?”
“婢子知道殿下难受,婢子就是担心殿下的身子,你的眼睛都肿了,好不容易养好的眼睛,要是哭瞎了……”
隋棠笑了声,“这劝人的角度,哪个教你的?”
“殿下果然笑了。”兰心惊喜道。
隋棠继续笑着看她。
“是承明大人。”兰心老实回话,“他说殿下是个懂得爱惜自己身体的人,最宝贵的便是失而不得的眼睛,便让我如此劝解殿下。”
“痛了就该哭,难过可随眼泪一道流出,但切不可倒流,这般最伤眼睛。”
隋棠听懂了承明的意思,意在说她踏出了门便不要再缩回去,是在告诉她悲伤有时,不可糜烂。
隋棠坐起身来,揉着眉心靠在榻上,“承明老师午后又来长馨殿了?”
兰心摇首,“承明大人是下值的时候,正好遇见婢子前往膳房传话,遂问候了殿下。婢子如实说了,方有大人上头的话。”
隋棠突然有些回过味来,想起自己午后在前殿欲留承明要说甚了,遂道,“若明日承明老师还来府中上值,请他到前殿候孤。”
兰心闻她总算又处理旁的事了,宽心记下。
隋棠道,“那便下去吧,孤还是想一个人待着。”
兰心试探着问,“殿下可要点灯?”
近来一入夜,她便合了眼,不需也不让点灯。
她忽觉黑夜甚好,无人能瞧见她,她也无需见人。
而太多的光亮,尤其是烛光灿灿,摇曳灼灼。她望之,便是心跳剧烈,惶恐不已,只觉周遭闹哄哄,吵得她头疼。大抵是和蔺稷在一起后,日子都是亮堂堂的,纵是瞎着的那两年,眼前模糊的白光都是大片大片出现。
她的世界里,都是他,都是他带来的明光和美好。
她见光如见他。
但如今需忘记,
白日的光避之不及,夜晚总可以。
“不要点!”隋棠深吸了口气,缓了缓道,“不要点铜鹤台,就点一盏油灯罢。”
兰心欣喜若狂,借着月光疾步从外头捧了一盏油灯过来,后识趣离开,只在外头吩咐司膳,备好膳食。
“殿下要灯了,或许胃口慢慢也开了。”
司膳接过话,“那太好了,我才新制的蜜水,就盼着殿下用呢。每次我出新膳食,府中其他主子都是淡淡的,要么一两句夸赞要么一把赏钱。就殿下,会问我用的何种原材,奢贵的她会要求精简些,简单的会要求多制些,好吃了她是真吃,有不足她也认真告诉我。她是头一个,让我觉得我的手艺不足也不要紧,她会等我进步;我的手艺好些就更完美,能让殿下品尝各种佳肴。”
“谁说不是呢!”司珍凑上来道,“我预备殿下的首饰头面,每到换季换新,殿下都认真地说自己的要求,又从来不忘问我们的难处,制出的发簪手钏,戴在她身上,就是不给我赏钱,我也觉得格外开心。她送人首饰,都只挑成套的,华贵的。一应我们用心做得,不论好坏,她都藏着。”
“衣裙也是一样!”司制道,“每回新衣裳送来,试穿好看了,殿下直接就不脱,从屋中铜镜奔到院内阳光下,还要抱我。后来被兰心姑姑说了不合规矩,便改成握我的手。尤其是去岁那身铁锈红直裾拽地长裙,七姑娘看了喜欢同她要。殿下竟先问过我,说是她其实不是很中意那款式,但记得我说过是我们整个绣坊姑娘的心意,她便好好藏着,铭记我们的心意。或是我们不嫌麻烦,可另外给七姑娘做一身。若是嫌麻烦,毕竟二十多位绣娘近一个月才制好的,便不让我们再劳心,直接送于她。我壮着胆子说,求她不要送,她便当真藏起来未送出去。还同七姑娘扯了一大堆有的没的,送了她其他的物件,又免了我们辛苦!今岁春季的衣裙我早早制好了,本瞧着殿下这般,以为要白费了。阿弥陀佛,且让殿下宠幸它们吧!”
“说到底,都怪蔺相,好好的同殿下置气……”
最后的话是司珍说的,六司不知实情,但到底触及主子伤口,这话压低了声响,隋棠听不到。
但她听到了前头隐约的话语,她看着孤灯映照出的镜中的妇人,耳畔声声都是她们的所言,眼前阵阵是蔺稷留言。
她尚被需要,尚可做很多有意义的事。
承明也说,悲伤有时。
她摸着铜镜中的自己,翻开妆奁。
明日起,从头开始。
梳头,净面。
先做这两事。
所以择头面,挑胭脂。
然而,她卡在了掀盒后的第二步。
她在妆奁里看见了那个十八子菩提手串。
想来是兰心捡回的。
是她一片好心,这是母后留给她为数不多的东西,自然不能随意丢弃。兰心彼时不知自己和蔺稷之事,大约只当手钏是被殃及的池鱼,如此拣了回来。
却不知是她至今痛苦的根源。
【那无需这般麻烦,用一贴药永绝后患便可。母后送我这般好的手钏,何必染上药这类东西呢。】
【母后想过的,但是不值得。阿粼,这里的一草一木,一人一事,都不值得你伤害自己。母后奢盼能有一日,你阿弟不再需要你,蔺稷也愿意放开你。彼时天地广阔,你有完整选择的权利,你不想要孩子就不生,你想要孩子也不会遗憾不能生。】
隋棠看着掌心手钏,明明母后已经考虑周到,偏偏她自己不争气。
方赟后来说,“殿下年少亏损,实难补回。其实我们早些年便知晓殿下的身子,是蔺相一直瞒着不说。只说天下之大,名医甚多,你们又年轻,总有方子……”
【我想了个法子,母亲处也同意了,你考虑一下。】
【蔺氏远支有一些双亲不全的孩子,生活也艰难,我们可以收养一个。近支也行,直接过继。总而言之,我理了数位孩子,你择个聪慧康健,如何?】
【其实,这也无甚不好。我瞧过医书,也问过医官,妇人妊娠产子,风险甚大。如此,你也可以少吃些苦头。】
【届时,择不满周年的孩子,养在你膝下,以后一样同你亲厚。】
……
隋棠忽地一颤,哆嗦着回神,只觉掌心黏腻,又灰尘四弥。待靠近灯烛细看,竟是将手钏下的六个金粉珍珠捏碎了。
她又出了一身冷汗,是极痛中施力,力气大得骇人,能捏碎这金粉珍珠。
她将手钏搁在案上,擡手往桌上抖了抖,散去碎裂的珍珠壳子和些许粉末后,重新在灯下观之,掌心划出了两道细痕迹,其中一处还嵌着一小块珍珠壳。
这处六颗珍珠乃以极精细功夫将珍珠中心凿空,填入寸香,剩得外边薄薄一层珍珠壳,后以缠金手艺封口固珠,亦添美感。
她前两年卸下后将里头寸香粉末除尽,乃是请了熟悉缠金手艺的匠人解开了封口倒出的粉末,后重新封口固定。为保证里头没有残存的寸香,她用细簪沿珍珠内壁认真划扫了许久,想来就是那会将原本就薄的珍珠壳扫得更脆弱了。
隋棠看着即便是剩余的两枚不曾碎裂,但也生出裂纹无数。早知道,她就该直接让那匠人换来六颗新珍珠便罢,将原本的六颗收藏,总好过如今这般。
隋棠看着被自己捏坏的珍珠,只觉心头愈发绞痛。阿母一片慈心为她,她却因此姻缘不幸。她挫败中生怒,又毁了母女间这点仅剩的信物。
她伏在案上哭出声来,欲要熬过又一个漫漫长夜,到底被送膳而来的侍女劝阻。殿中多燃了几盏灯,兰心给她喂汤膳,她因了两口便欲吐不再有胃口。
兰心见她用的实在太少,忍不住再给喂去一勺,忽就被她强烈推开。隋棠那只受伤的手掩在鼻口,本连连摇首,只觉呕心,这会忽就停了下来,反复嗅着掌心气味。任兰心唤她皆不应。
半晌,她缓缓松开手,再观掌心。
“殿下受伤了,是在哪里划破的?”兰心见到她掌心血迹,且上头碎片尤在,赶紧让人传医官。
“不必了,一点外伤,孤自己处理便可。”隋棠拦下她,“你去寻些药酒和纱帛便可,就划破一点皮肉,不是很深。”
兰心未几带着东西过来,却见隋棠将掌心擡至她鼻口,“可嗅到些甚?”
兰心用力嗅了两下,摇首。
“再试试,有何气味?”
兰心听话又凑近些,终是什么也不曾嗅到。
*
“孤在医书上读过,寸香此物,性烈味香,香淡而持久,久至不绝。然遇杂物则药尽香散。”
翌日晨起,董真闻隋棠寻她如常研席草药,只当她心结开解,早早便过来了。然这会闻她谈起寸香,忽就想起她那副手钏。
她常日伴随林群左右,这厢被留下,相比方赟只晓隋棠身子不知蔺稷病情,或是相比兰心晓得二者和离却不知彼此身体状况,再或是相比承明知晓蔺稷病情却不知隋棠的真实体质,她是为属不多,知晓全部事情的人。
用蔺稷的话说,瞒不住她,也需她做更多的事。
故而这会有些心惊,好好的怎就突然提及寸香?
“孤说的对吗?书中的意思便是说,凡沾染寸香的地方是会一直留有它的香气味,但是如果这处的寸香混入了旁的杂质,它便会失去效果,也不会再有味道。”
董真颔首道,“是这样的。殿下怎么会提起这等污秽之物?”
“没什么,就是闲来无日,偶然想起。”隋棠神色怏怏,“孤还有事,约了承明老师,你先去忙吧。”
董真含笑应是。
待退出殿宇,走在林荫道上,忽就回过神来。当年她自是在殿下那副手钏上发现了避孕的寸香,后来每见一回,自然便本能地认为她是用来避孕所用。但如今回头细想,即便是挨近殿下时,她也一次都没有嗅到过寸香的味道。
那副手钏……按照蔺相待殿下的心思,定是在问话当日,就让人处理过了。所以这么些年,殿下一直戴着一副安全无毒的手钏!
殿下是想通此节了吗?
隋棠想到了这处,但她不知内里,想不到在她戴上的第二日便被蔺稷换下,只当是他后来知晓。如此左右她戴过一阵子。
阿母显然是小心用药的,而她只戴了一阵子……一阵子是多久呢?
隋棠默默垂下头,终究是她自己辜负了他。
她缓了一会,来到前殿见承明。
承明道,“今日日头格外好,方老也来了,殿下可要去练会丹青?”
承明同淳于诩、蒙乔一般,作为东谷军留守在后方的官员,自是没错。但是他要留守也该守在尚书台,如何会同董真等人一般,留在丞相府侍奉她?这明显是放弃了南伐,在守她。
隋棠觉得不可思议,他身上负着不可消弭的仇恨,说他放下了,她是怎么都不信的!
“老师为何不去南伐?”隋棠开门见山道,“这里不是你该留的地方。”
“臣愿意留在这里。”
“你不想报仇了吗?”
“蔺相会为我报仇的。”
“不一样。”隋棠摇首,“就算您放弃了报仇,但是在这里,和在前线,是完全不一样的前程。退一步讲,即便不去前线,您这会留在尚书台,也好过留在孤身边。”
隋棠来时用了些参须饮,撑起了几分精神,“孤处,只有安生,给不了老师未来。老师一身才华,不该耽于此处。”
“臣甘之如饴。”
“是交易吗?”隋棠问,“他让你留下的?”
是交易吗?
承明自问。
不算吧。
他原是在她手中得的新生,没有她便是连命都没有,何论前程。
“不是。”于是他答,“是臣……欲报恩。”
“孤不需要这样的报恩,你当有更广阔的来路,更光明的大道。”然隋棠却道,“老师不必留挨在身边,去你该去的地方吧。”
她擡眸看他,苍白面容上浮起浅淡的笑意,“这些日子,孤鲜出殿宇,至昨日才有几分回神。方闻老师已经移职来丞相府许久,不该这样的,您还是该回去尚书台。”
妇人的眼睛又红了,浓密睫羽覆下。
承明,原是他铺路搭桥赠给她的第一个人脉,和隐秘的权利。他想过要与她一生的,是她自己……
“孤已误过一人,不想再误旁人。”许久,隋棠再度开口。
承明默了默,“殿下一片赤诚心意,臣明白。但殿下非鱼,焉知鱼之乐?殿下再是好心,也当尊重鱼儿本身的意愿,不该以‘为其好’而将您的意愿强加鱼身。”
“孤受教了。”隋棠合了合眼,“随老师吧。”
从前殿离开,隋棠又开始往西走,这会没入葳蕤殿,一直都到了西北角。
“再往前就是百官集会殿和医署了。”兰心开口道。
隋棠想了想,踏入了百官集会殿。
许是走了太多路,又值日光正盛,隋棠觉得阵阵晃眼,坐在廊下歇息。
【你既来了这,今日烹茶的活便给你了。】
【给殿下设席。】
【认真听,回去我考你。答不上来看我怎么罚你。】
【今个下午还有会,你就在这歇晌。来去费时,不若让我抱会!】
隋棠不知自己何时起的身,走过集会殿,来到了后头的书房,闻得竹简落地声,打断了重重涌向她的他的话语。
她扶着书柜缓了一会,俯身将竹简捡起。
原是已经翻阅了一些的,这会慢慢又开始读了起来,然越读越不对劲,于是让兰心去传专门整理蔺稷脉案的药童。
两个十三四岁的童子从医署来得很快,跪首请安。
隋棠擡手免礼,却是眉间隐怒,“蔺相此番需久居鹳流湖,他的病例卷宗如何未曾整理去?”
“小的冤枉,事关蔺相的医案、脉案,吾等都收拾了,不曾有遗漏。”
“是的,殿下明鉴。吾等收拾好,老师还会再查一遍,绝无错漏。”
“放肆!”隋棠怒道,“你们做事纰漏,认错改过便罢了,如何睁眼说瞎话!”
她擡首将案上几卷脉案“哗啦”掷去他们跟前,“好好看看,东西都在这处,还敢狡辩!是孤往昔太好说话,纵得你等如此无法无天!”
“殿下息怒。”董真在医署闻兰心带走这二人,忽就想到此处,赶来见此场景,倒抽了大口凉气。
童子们自然不会有纰漏,完整地收拾整理好了真正的丞相的脉案卷宗。
明显乃蔺稷百密一疏,忘了这茬,没有将假的卷宗处理掉。
“不是殿下纵了你们,是我平素过于宽待尔等。”董真怒斥道,“还不滚去医署领罚。闭嘴,去抄写心经百遍,我明日来查。”
回首又道,“殿下,当务之急是将这些卷宗给蔺相送去。您宽心便是,一来蔺相处有老师在,二来天气晴暖,三来鹳流湖尚近南地,气候比冀州温湿,误个一时半会蔺相当是无碍的。也怪我,初次接手这等事,不够细心。还望殿下恕罪。”
隋棠一时动气,只觉心跳气闷,摆摆手道,“错则改之便可。孤近来也是急躁了些,肝火虚旺,且对那两个童子少罚些。”
董真谢恩应是,松下一口气。
*
隋棠回去长馨殿,勉强用了些午膳。
午后歇晌又是一场旧梦,起身后沉思半晌,唤来兰心,“收拾一些衣物,明日我们去漳河草庐住一段时间。”
“开春来,孤还不曾去监工,也正好散散心。”
住在这处,睁眼闭眼都是他的影子。
隋棠觉得,自己要废掉了。
隋棠能有这样的心思,兰心一干人等,求之不得。当下便给她整理衣物,又安排前往的人手。
隋棠疲惫道,“孤就是想换个环境,少见熟人旧物,再啰嗦你也不必去了,孤独自前往。”
兰心抿唇不敢再多言。
左右从府邸到漳河就三十里,寻常骑马一个时辰便到了。薛亭的人手自是暗里护着,若需要承明讲课,董真搭脉,再传话便是。
翌日清早,承明和董真在府门前碰过面,两人这般合计,便也放心隋棠不带他们前往。
隋棠上了马车,马车驶过长街。
晌午时分,街道上酒肆开张,小贩吆喝,接头的面店、包子铺腾腾热气,香烟袅袅。
许久不曾好好用膳的隋棠忽就有了些饥饿感。
“让马车停下,我们去吃点东西。”隋棠看着窗外店肆,“椒油汤饼,就去那家。”
兰心扶着隋棠下车,顿了顿道,“殿、姑娘不嫌花椒呛人吗,您极少吃的!”
“突然想吃。”
店中深意极好,桌位还需等待。兰心排着队,让隋棠回车上等。
隋棠返身回马车,见对面一家医官,人便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道是身子不爽,要求看看。
坐堂的是一位年轻的大夫,铺了帕子搭上隋棠手腕。掌柜从内院出来抓药,一瞥不曾在意,再回首见夫人容貌不由面色大惊。冲那大夫斥道,“你尚未出师,让你在此旁听,若有病人且唤为师。如何私自给病人搭脉,错诊了怎么办?”
话落又连连给隋棠道歉。
隋棠笑笑摇首,“那有劳您给我看看!”
掌柜拱手坐下,打来脉搏,面色上笑意慢慢淡下去,诊脉必,话语怜惜,“夫人可是来问子嗣的?你年幼亏损,根基薄了些,怕是……”
“多谢!”隋棠付过银钱,逃离这处。
只让车夫去唤兰心,道是不想再用,早些出城。
许是路途颠簸,隋棠频生累意,来到草庐直歇了两日,方应了周边农妇的邀请出去各家转了转。
如此五日后,坐马车来到三里外的第四个水渠处,慰问修工人员。她一如往昔,戴着帷幔,即便是赐予赏钱,也只是让兰心去散发,自己坐在临河岸上赏景歇息。
“殿下行好事,如何不露面?”
归来草庐,兰心为她鸣不平。
“我又不是为了名声才给赏赐的,不过是见他们实在辛苦,工钱有限。再说……”
她没能再说下去,从马车上下来,只觉一阵晕眩,眼前一黑人便软绵绵跌了下去。
总算没昏迷太久,大半时辰便醒了过来,透过烛光看见兰心带泪的笑靥。
“吓倒你了,我没事,就是近来一直乏的很,也是饮食不调的缘故……”
“不,不是的。”兰心抹着眼泪,激动道,“殿下晕倒,是因为殿下有身孕了。”
隋棠眉心陡跳,死死盯着她。
“是真的。”兰心转出内寝,拉来大夫,“您和我家姑娘说,她有孕了。”
是漳河附近的李大夫,以前救治民众时,隋棠与他有过一面之缘。
李大夫道,“夫人脉象往来流利,如盘走珠,当是滑脉不假。”
“不可能,我家大夫说孤、我年少亏损,难有子嗣。我前些日子才看过大夫,没有说我有身孕。”
“我问过您的侍女,您上回来癸水还是正月中旬,如此应是有两个月出头的身孕了。把脉测孕,一般需要四十至五十余日,偶尔因个人体质再多些时日方能测出也是正常的。”
“为保准确,夫人可以多看几家大夫。”
“李大夫熟悉漳河,有劳您请几位大夫过来会诊。”隋棠让兰心给他一枚金饼。
为防有失,隋棠让他们七日后再行会诊。
这七日里,她阻止了兰心往丞相府传消息,自己亦反复给自己把脉。
每回把脉后,便重复确定上一回癸水结束,是在正月十五。重复回忆正月十六、十七,十八,她来漳河监工前,他们同过房。而之后再也没有来过癸水
她原也有过四五十日不来的时候,又逢如今这等事冲击,心想来得晚些也是正常的!从未想过是因为有了身孕。
草庐中,三位大夫言之凿凿,皆道她有身孕了,且马上就两个半月。
所以,为何丞相府中,更高明的医者,说她不能有孕?甚至连冀州城中的大夫都是一样的口舌!
隋棠控制自己不去多想,且将胎养稳。
只每个十日,让兰心飞鸽传书回丞相府报平安。
公主能出来散心,且闻薛亭的人手遥遥观之,她与当地民众谈笑晏晏,往来欢愉,府中诸人得了这些消息自也稍稍安心,不来叨扰。
如此一个多月过去,五月初,隋棠再又一次会诊后,确定胎相稳固,遂传信让承明和董真来接她回府。
两人赶来,兰心接待了他们,奉给他们茶水。
后入内见到凭窗而立的隋棠,背对他们话语沉沉,“孤不是要回丞相府,孤是要去鹳流湖。”
傍晚时分,她披了一件薄绸披风,转过身来时,晚风吹动披风襟口,隐隐露出已经显怀的小腹。
“孤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也不想费神去思考到底有何隐情。”
她看着面前的两个人,脑海中一会是承明死活都要留在她身边的坚决,一会是那个仿佛根本没有寸香的手钏,一会又是董真赶来为童子解围的场景,很快都化作方赟一行医官的肯定之语!
“孤就是想和你们说,孤腹中的孩子马上就四个月了,若是你们收了什么命令,孤是不可以诞下这个孩子的,孤显然没有还手的能力,你们大可以动手一尸两命。若是尚有怜悯之心,便护送孤去鹳流湖。”
“别说话。”隋棠阻下董真,“你们只有两处选择,杀了孤,或者送孤去。”
“殿下如何没有还手能力?”董真看着屋内香炉中的香,叹气道,“我们护送您去,但您需给我们把毒解了。”
承明诧异地看向她。
董真道,“是方才的茶,和此处的香。两者都无毒,但食后闻之,便是奇毒,效如麻沸散。”
承明闻言,握了下拳头,果然难以聚拢,丹田也提不起力道。
“这毒还是我教殿下的。”董真嘀咕道。
“无需老师动武力,只需您与孤同往,有您在,薛亭不会多话,其他府中侍者多来不会怀疑。至于你——”隋棠望向董真,“孤还是愿意信你的,你既然愿意前往,孤与孩子途中不适,便且由你照料。到了便给你解毒,不治两位药,不要自己瞎解。”
从冀州到鹳流湖一路,因隋棠有孕,马车走得慢些,近半月方道。
到时正值五月廿二,晚间时分。
银河在天,繁星点点。
主帐中,诸将还在论事,蔺稷坐在上首,忽闻侍卫来报,“长公主来!”
蔺稷似不曾听清,蹙眉看他。
侍卫便又道,“蔺相,长公主来了,她正在营帐外候您。”
“今日到此为止,先散了。”他话音尚在,人已经出了帐外。
帐外夜黑,军中半里一篝火,将人影照得明明灭灭,不甚真实。但他还是看清了在营帐不远处老树下,风吹裙裾,披风浮动的妇人。
她向他招手,话语浅浅,“你过来。”
他走近她,万千星辰落在她眼中,亮如白昼,亮可慑人。
她一瞬不瞬看着他,脑中依旧混乱不堪,但心中却很确定当下要做的事。
只盈盈扯笑,“你靠孤近些。”
蔺稷看着她眼睛,心神被牵引不可控制地上前,咫尺间站定。
隋棠目光灼灼,眼底翻涌火海。
无边夜色里,似一声烛火灯芯炸裂的声音骤然响起,闷沉、清脆,。
乃隋棠卯足劲扇了他一巴掌。
刹那间,巡逻的卫兵,戍守的兵甲,还有散会不曾走远的将士,齐齐望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