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晋江首发旧梦窥前世5(孩子)……
隋棠若是还活着,蔺稷见此书信,大可前去问一问。
问了,她不答,这事便也过去了。
反正很多时候她都只会点头或者摇头,他也没什么耐心一而再再而三的追问,他总不愿意浪费时间在无谓的事上。
或是问了,她答了,答了某一个人爱她,某一个人待她好过,是他不认识的,他便再多问两句。一答一回,这事也过去了。
又或者她答,是你在爱我,对我好过。
对的,她原就是这样说的。
嗯,是我。
那他再问一问,哪里对你好了?
不说也没事,我以后会对你更好。
以后……
她哪来的以后。
他们没有以后。
鸿嘉二年九月,东谷军占领扬州建业。酒才过一巡,蔺稷在满腹追问、重重疑惑中,杯盏从手中洒落,人一头栽了下去。
之后便昏迷了两昼夜,林群一行医官诊脉定下,乃是多年行军旧伤累计,这厢得了虫蚁疾患,遂一朝发作。好在不是太严重的病症,如常保养静休便是。
只是此番尚且在病中,车马劳顿回京,势必一路要多做准备,以防病情加重。如此商讨间,蔺稷初醒,道是暂不回洛阳,歇在鹳流湖养伤。
病去如抽丝,直到两个多月后,他的身子彻底康复。
彼时已进腊月,朔风呼啸,雨雪纷纷。
他索性传信回洛阳,道是开春再銮驾归京。而京畿接到他信件的时候,他已经私服同林群带领一众暗卫前往冀州。
林群不解,冀州距离鹳流湖六七百里,如何要冒风雪赶往?
蔺稷道,“你不是要研制药方,以便来日攻伐南地三州时更好地运用吗?这药方是殿下初配,且去那处看看。”
林群闻来更是疑惑,即是对南地三州所用,自该研究这三地的气候风土才恰当,如何要舍本逐末?
然看一路策马疾奔的主子,到底未曾说话。左右蔺稷这般前往,为看顾他身子,自己总要跟随的。
冀州早在朔康七年的时候,便是蔺稷囊中物,他此番到来,下榻在冀州牧府中。□□日星月兼程,到底疲乏,占榻便睡沉了。
这一夜,他做了一个梦。
梦中是朔康七年的五月,他从冀州回洛阳督运粮草。他记得隋棠就是在这个时候把药方送给他的。
送了两回,他都随意打发了。
【“董大夫看了,也说不错。”
“还记得这事呢。这些由林群他们做就好,无需你费心。”
“我很认真写的,改过几回了,你留着看看。”
“要不请个说书班子在府里,你无聊了就让他们给你解解闷。我听闻上回你去义诊,可是一人都不要你看?”蔺稷上下打量她,最后目光落在她白绫覆盖的双眼上,“原是能理解。”
隋棠低下头。】
……
那日的场景,时隔两年,蔺稷依旧记得清楚。
但是梦里,他并没有看到她。
他只是在某个午后,偶然回去长泽堂,在东侧间窗台下的书案上,看到被镇纸压着的一方绢布,翻来阅过,方知是一则药方。
“孤调的,你闲时看看,或许有用。”
声音响在他背后,他转身望去,除了一片茫茫白雾,什么也不曾看见。
想去追她,梦便醒了。
蔺稷坐在床榻喘气,已经是平旦时分,腊月天外头依旧灰蒙蒙一片。他起身穿戴好,冀州牧赶来随侍。
他吩咐把卫泰在时的州牧和官员寻来,说是有事寻他们。
费了一日,寻到四五位。
蔺稷在邺城行宫接见他们。
行宫无人居住,这两年也不曾翻建,只稍作了打扫。以至于蔺稷午后过来,见得殿外雪压枯枝,风卷残叶;殿内浮尘轻游,窗棂吱呀。
他问他们,可见过公主?
诸人本就惶恐,这厢得此一问,更是无措。
“莫怕!”蔺稷平和道,“你们多少知晓,前朝的邺城长公主隋棠乃朕发妻,朕近来思她,过来问问她之生平。”
众人松下一口气,但到底没说出什么。
当年冀州城还是卫泰做主,公主五岁来此就藩,名为邺城王宫的主人,时为隋齐皇室的傀儡,卫泰手中棋。被卫泰奉在高台,作他尊齐揽贤的幌子。
外人鲜少见到她,唯一知道的一件事,是她十二岁那年,三献邺城王宫奉给卫泰,请旨封卫泰为远亭侯。为齐人暗中谩骂,软骨卑怯,献城偷生。
她十二岁的时候,蔺稷正值弱冠。
这一年,蔺稷扶太子隋霖为帝,迁都洛阳,挟天子以令诸侯,正是意气风发时。他比卫泰多掌了一州,手中又挟着天子,激得卫泰满目妒火。
蔺稷有些想起来,彼时少年天子还不敢做主,得了胞姐书信送于他看,征求他意见。
“且让那老匹夫得意两日。”他尚在处理豫州战事的扫尾事宜,转首将这事丢给了尚书台。
心道,城尤未破而献之,这公主要是被围城时一头撞死,还能赞她两分骨气。
彼时他也骂了她一句,觉得她偷生可耻,当真是隋齐皇朝的亡国子嗣。
夜色深浓,蔺稷在风雪肆虐的邺城王宫大殿里坐了一夜,眉目枯寂,鬓发凌乱。
天明前往漳河。
他在漳河逗留数日,寻到了她的草庐。
草庐四壁透风,门前野草蔓延,积雪堆压,好似无人祭拜的荒坟。
“那个公主就是个灾星。”山高皇帝远,又是前朝后裔,当地百姓少有顾忌,“她一来,十来年未发大水的漳河闹起洪灾,不知死了多少人。”
“这倒许是巧合。”
“什么巧合,我都听说了,她命格不好,被厉帝逐出长安,扔来的这里。可不就是把灾星扔来了吗?”
“要这样说,确实可恶。”
“但她一个小女郎,也吃了不少苦,树皮草根没少咽过。好不容易种两颗菜,你还成日去拔。”
“她那活该,你就没拔过吗?”
“同样和她一般大小的天女,我们就喜欢的很。可惜啊,天女也不来了。”
蔺稷打听隋棠的过往,沉默听之,忽开口道,“天女是甚?”
“漳河水退之后,夜半有一女,蒙纱遮面,给吾等看病送药,不收诊金只收一点果子粮食。她医术不算精通,只说是天上下凡历劫的女儿,术法慢慢恢复,医术会慢慢变好。”
“确如她所言,数年里,她的医术越来越好,救了我们不少人。”
“天女的心也好,还给那公主说过话,说什么她一个小姑娘吃苦吃得够多的了,平素少言不争,偶有多余饭食也愿分之众人,面上多有笑意,让我们少与她为难。”
“哎,其实谁愿意为难她,多来是迁怒,要怪就怪她生来公主,我们多少血汗钱都作徭役奉了他们,她再苦能有我们这些老百姓苦吗?”
“反正,我们恼她也无甚错处。她若真像个圣女菩萨似的,纵是前朝公主,但好歹是当今天子发妻吧,还生了个孩子,怎就这般无名无分的?可见本身也不怎么样!”
“罢了,这会人都没了,不说也罢,不说也罢……”
蔺稷从漳河返回洛阳时,已是鸿嘉三年的二月。
隆冬风雪前往,料峭早春归来,他染了一场风寒。风寒寻常,不过五六日,便已恢复。但他添了一处疾患,乃夜中多梦少眠,非安神汤不得入睡。太医署按照他的体质调配出药性温和的安神汤,长日供他。
自十五岁兵出凉州,驰骋沙场,至今已有十五个年头,虽是尸山血海里进出,但他上负父兄希望,下承追随的无数属臣之身家利益,中有他自己的前程抱负,遂很注重保养自己的身子,轻易不敢有所差池。
是故这厢疾患添出,他很配合医官处的治疗,每隔三日便作相应的针灸和推拿。
约莫小半年过去,终于在八月末,连着近一个月未用安神汤都得以正常入眠后,林群给他把脉,道是若再有半月,依旧无梦安睡,这厢便算痊愈了。以后便无需在再行针灸与推拿。
“失眠之症可大可小,轻则影响人的情思心绪,容易使人患上郁症,情绪不定。偶有出现妄想、幻觉等。重则还可导致肝脏受损、心力衰竭。”林群再三强调,“陛下南伐时被虫蚁咬过,后又晕厥陷入昏迷大病了一场,之后……”
林群不止一次提及,“之后不该去冀州的,来回奔波,连发风寒,生生催出了这疾病。”
蔺稷闻来一笑而过。
哪有什么该不该!
就算是提前知道去了会有这么一场疾病,他也还是会去的。
没有理由。
他就是想去。
想去她生活过的地方看一看。
他活了三十年,没有体会过情滋味,也不曾年少慕艾,但是就在那一时刻,他想任性一回,离心爱的姑娘近一点,多了解她一点。
即便她已经红颜化枯骨。
左右只是病一场,也无妨,好好医治便是。
这不,九月中旬,整个太医署都松下一口气,道是他的失眠之症控制得很好,基本无碍了。
他闻来便也松了口气。
说一点不忧心是骗人的,毕竟新朝初立,诸多要事等他处理。
心思松泛了些,不再常日挂念自己的身体,他开始想一些旁的事。
无梦的黑夜幽深漫长,他想起了隋棠。
朔康五年八月初三嫁给他。
六年三月他们初相见,五月他出征在外,十月方归。
七年正月再度出征,五月归来,七月离开,十月归家。
至此一直相伴左右,四月尔。
朔康八年二月,轮到她离开。
他来来回回,她却一去不回。
他们在一起,一共相处了一年零一个月,不到四百日。
但是,他给她抓过兔子;她落水的时候,他毫不犹豫救她;她再落水,他深思熟虑去救她。他出征在外焦急地等待过她的信,想念甚至沉迷她的身体,她闯入他正在议事的书房他也不曾生气,他还赶走了自己的属臣给她梳头发,他们还有一个孩子……
蔺稷仰躺在榻上,嘴角勾起,眼中灿若星辰。
他很喜欢她。
他是爱她的。
他心中这样想,人便已经从榻上起身,传人侍奉笔墨。
彼时乃鸿嘉三年腊月,乃封朱笔开年假的前一日,蔺稷拟了这年的最后一道旨意,天明发往尚书台。
当日,尚书台未曾审核复命,只说因未见旨意附有“加急”记号,以为是寻常旨意,故而按秩序收整,眼下在审核的是关于二征南地三州和减轻徭役的事。
蔺稷也未言,是不急,他还有好长的时间。
只是这日旨意未过,便意味要到来年才会处理,因为翌日便开年假了。
转眼正旦日,天子在德阳殿宴请百官。午后宴散,太后请天子于章台殿小坐,只说祖孙三代小聚天伦,蔺稷欣然而往。
太后在湖心亭的暖阁见他,蔺稷穿廊过殿而来,闻得几声脆生生的银铃笑声。待转过假山,正欲踏上暖阁台阶,见得五六女郎在不远处的廊下捉迷藏。
积日雪后,女郎们个个身披斗篷,唯有其中一个捉人的许是太热之故,这会正将斗篷脱下,转眼又嬉闹开来。
她穿了一声鹅黄滚金袖沿的三重曲裾深衣,一条遮眼的白绫缠住眼眸,转身扑抓同伴,笑声阵阵。
一袭音容就这般撞入蔺稷眼眸。
蔺稷侧首看了眼牵着沛儿过来的太后,没有迎上去,只在原地等候。
“陛下在此,还要喧哗?”太后冲着摸索上来的女郎们嗔道,“还不见过陛下?”
诸人跪下请安,黄衣女郎离蔺稷最近,盈盈跪拜。
“这是你舅父家的六妹妹杨安,以前见过面的。”
蔺稷向沛儿招手,俯身一手抱起他,一手扶上太后,“都起来吧。”
一行人在湖新亭坐下,杨安上来奉茶。
“陛下用茶。”
“衣服染泥了,去换一身。”蔺稷没有接茶,转身问,“母后寻儿臣,不知可有要事?”
太后以目示意杨安退下更衣,笑道,“可大可小一桩事,乃你立后一事。你瞧瞧那丫头如何,知根知底的。”
蔺稷一边陪沛儿玩鸠车一边道,“朕不喜欢她,让她出宫择个好人家。”
太后未曾料到蔺稷这般直白,一时脸色不太好看,“我听尚书台说了,你要追封隋氏为皇后。何苦来着,她一个前朝公主,虽说诞育有功,但你看看你怀里这个……”
“就是个病秧子,一年有半年都离不开药。”太后叹气道,“我也瞧出来了,你到底还是对隋氏上心了。说是过了周年祭便立后,但这一晃都拖了快三年了,何苦来哉!”
“母后知我心思,今日还让表妹作如此扮相,是想告诉我逝者已矣,还是想说有人可替代皇后?”
黄裳简薄,白绫覆眼,是隋棠初见蔺稷时的模样。
这话落下时,杨安正好回来亭中,伏在阶陛重拜天子。
她没有换去衣裳,只将尘埃拂了,便又洁洁娉婷,身姿婀娜。
蔺稷目光划过,回首太后依旧话语平和,“朕不仅要追封她皇后,还要取消选妃,闭了后廷。”
“你疯了。”太后闻言大惊,“你乃天子,身负社稷传承,怎能如此任性?”
“母后,朕没有疯,相反朕非常清醒。”蔺稷轻轻拍着沛儿背脊,安抚他,擡眸看愤而起身的太后,“朕今日坐江山,原是靠着一刀一剑,一战一城打下来的。朕不需要以后廷牵制前朝,朕择人为后,只有一个要求,朕喜欢她,爱重她。”
“所以之前没有追封她为皇后,正是因为朕不觉得自己爱她。可是这两年来,朕很确定,我爱她。我爱她,便当给她天下殊荣,让她与朕同尊。”
“你还说你没疯,死后追封,冠以尊荣,归根到底不过是做给活人看的,除了能让你自个好受点,还有何用?”
太后扬声,沛儿一个激灵缩到父亲怀中。
蔺稷拍了拍他,将他抱着站起身来,看了太后半晌,低眉笑了笑道,“当年沛儿还在她腹中时,她之所求,就是让沛儿平安康健。甚至为保他安宁,她不惜求我将他送人或是当养子收养,千万别说是她亲子。可见,她根本就不在乎地位荣宠。我们今日相争的这些,于她眼中,许皆为浮云。”
“既如此,那你何必非要折腾?”
“阿母——”蔺稷没有回答她的话,只低声道,“我以前是恼过你不顾大局为我接了这桩姻缘,但是如今我一点也不恼了。相反,我特别感激您,让我和殿下成婚,生儿育女。”
“殿下不在了,也不要紧。我还在,我还有后半生,我会好好爱她。”
“这是什么疯话,她都不在了,你还怎么去爱?”太后瞠目结舌。
蔺稷平静道,“我爱她,同她在不在,生或死,都无关系。”
这一日,蔺稷将沛儿抱离章台殿时,对着跪在阶陛上的女郎道,“换身衣服,出宫去罢,寻个好人家。”
女郎垂首未动,眼中凝着几点倨傲的光。
太后也不发话,尤自僵着,半晌道,“她是你亲舅舅的女儿,没有辱没你。”
蔺稷颔首,抚着怀中稚子,对左右道,“剥了她衣裳,丢去白马寺,非死不得出。”
他从阶陛下,回首对母亲道,“朕是天子。”
一瞬间,太后跌坐,女郎哭泣。
同日里,尚书台左中丞杨堂因泄露旨意之罪下狱,罢官削爵,流放幽州。这罚原是过了,太重。
然无人有闲暇理会这处。
因为尚书台出了更大的事,有一道旨意未曾审核便被天子召回,天子于勤政殿直接按了玺印,昭告天下。
旨意不过尚书台而由天子一锤定音,便意味着尚书台就此形同虚设。
而那诏书寥寥数句,旨在一句话:追封隋棠为后,立长子为储君。
盖因这日出了太多事,原本众望所归的女郎转眼成了缁衣加身的僧尼,前程似锦的高官被放逐千里,位高权重的执政机构分崩瓦解,一时间群臣瑟瑟,皆静默无声。
蔺稷从内侍监口中闻来外头的反应时,正在寝殿给沛儿喂药。
那日,太后说他之所为不过是做给活人看的,是为了让自己好过些。
确实如此,他就是为了让自己好过些。
“阿翁想好过些,这有什么错吗?”他看着昏迷在榻、喂不进药的孩子,颓败的放下药盏,给他擦去鼻口的血渍。
尤似看到隋棠当年。
医官确诊,沛儿如此孱弱,非早产之故,乃胎中遗毒。
今岁开始,随着一场风寒,发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