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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君同 正文 第7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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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2章晋江首发旧梦窥前世5(浮生)……

    两年后。

    鸿嘉六年二月初三,隋棠五周年祭。

    时值沛儿清醒,精神大好,蔺稷带他前往祭拜。

    因他身子太弱,无法久行山路,故而一路都是乘马车前行。

    五岁的孩子本是规矩坐在车中,然到底阻挡不住外头的新鲜,伏在父亲腿上小憩了一个多时辰,养足精神后,便爬起来趴在窗前欣赏外头的景色。

    “父皇,翠云峰到了,过了,过了!”小皇子转过头,急急抓上蔺稷手腕,“母后的墓地过了!”

    五年来,初时两年,当他是早产羸弱,金尊玉贵养在宫中温室里,从未带他出来。原是连蔺稷也鬼使神差不曾来看过隋棠。

    三周年祭的时候,昭告天下封母子二人为后为储,孩子被他领回身边亲自抚养,自该带来给她看看。但偏偏就在这一年,捧在掌心不过月余,医官便告知他胎中带毒,时日无多。

    于是,三周年祭,蔺稷一个人来的。四周年时,沛儿昏迷在榻,还是蔺稷独来。

    孩子被医药吊着,听父亲讲外头的世界,讲他的母亲。

    蔺稷讲不了隋棠太多的事,因为他自个都不晓得。为此,不惜跑去广林园寻隋霖,然隋霖比他知道的还要少。

    能讲的便是如何接回隋棠,如何让太医令凿掉了她半颗牙齿,如何将毒封入她牙口,还有隋棠如何发现自己中毒但又寻不到解药,被他骗着继续留在他身边,后又猜测许是她知道了毒药无解,所以抗旨不遵,于君不忠,于母不孝,想死又舍不得死,因为她有了身孕,将死之躯在孕育新生命……

    隋霖说,“相比我让阿姊对世绝望,你让她流连人世,可是她那样的身体和处境,竟不知我与你,到底谁对她更残忍?”

    这是蔺稷第三回前往时,隋霖和他说的话。

    蔺稷沉默离开,又无声返回,伸手掐死了隋霖。

    他没有用太多力气,时间也不久,前朝最后一任天子就闭了眼。

    蔺稷看滚在地上的人,口鼻皆残留着不曾拭尽的血污,是往日丹朱毒发的痕迹。他看着他,想起死去的隋棠,活着的孩子。

    踉跄离去。

    之后便很少再给孩子讲隋棠生平。

    沛儿道,“那阿母是什么样子的?”

    “阿翁,你画。”帝王寝殿堂皇深阔,但只有父子二人时,他都让他唤“阿翁”,就是日日喊,时时喊,还能喊几时,喊几声?

    蔺稷接了笔,却也落不下笔。

    画人重在五官,五官贵在双目。

    她,双目失明。

    最后画成,是那年春日长泽堂廊下,晨风穿过日光,万紫千红开遍,妇人素衣黄裳,白绫覆眼。

    他曾嘲她,不合时宜。

    “阿母的眼睛?”沛儿伸出小手,仰头问父亲。

    【三恨双目失明,从未见过我郎君……他是第一个待我好的人,我想看一看他。】

    “是被阿翁弄伤的。”蔺稷也抚她眉眼,血色字迹在眼前排成句。

    他将孩子抱在膝头,“来日见你阿母,记得替阿翁说些好话,求她……”

    人讲完了,也画完了,但这个年纪的孩子总是打破砂锅问到底,“那阿母现在哪?阿翁不是去看她了吗?”

    去岁,蔺稷祭拜隋棠回宫,沛儿正好醒来,缠着问他,母亲在哪里?

    蔺稷没有瞒他,如实告知,你的阿母已经不在人间,她看不到也听不到我们,沉睡在邙山,一个叫翠云峰的地方。

    “邙山三十三峰,翠云第五长。”是个极聪颖的孩子,乃听到他与太常商量迁陵的对话,提及北邙山山脉地形,便记住了,“是这个翠云峰吗?”

    蔺稷点头应是。

    “阿翁画。”小皇子又拿起笔,眨着星星一样的眼睛。

    这处蔺稷熟悉,画来尤似在行军地图上:自东向西,其位在五。背邙山之原,面伊洛之流,枕大川,朝少室。树木森森,苍翠如云,故名翠云峰。

    落笔成作,注地名,标距离,送于幼子。

    两幅画,沛儿醒时便看。

    一画他从未见过的生母,二画他从未去过的地方。

    他看得久了,便看见一身黄裙款款的母亲,蒙着白绫摸索在茂林群峰中。

    “阿母,不能再往前了!”

    “左手边是成片松柏,有刺,不可走那道。”

    “晨阳最盛的地方,往左拐有一条小径……”

    “可以走这处。”

    他不仅清晰记住了母亲的模样,更是将地图记得熟烂。更宝贵的是,非纸上谈兵。

    今日初来此处,小小孩童竟十分准确的找对了方向,寻到了翠云峰,这会正提醒父亲,车马走过头了。

    这般储君,若是无病无疾,当真是国祚绵长。

    蔺稷揉了揉他脑袋,“你阿母今岁已经迁去了首阳山上的陵寝中。”

    “邙山第一峰?”沛儿有些吃惊道,“那不是帝陵吗?”

    “是的,帝后共陵。”车马停歇,蔺稷将孩子抱下马车,一路抱进地宫深处,立在一樽棺椁旁。

    是隋棠的棺椁,自然已经封棺,除了石壁雕纹嵌宝,烛火森森,什么也看不到。但这般伸手抚过,也算是他们在人间最近的距离。

    他摸过,收回手抱牢孩子,让他也离得母亲近一些。

    沛儿早已等不及,尽可能蹭出身子,张开一双瘦骨嶙峋的小手,从头摸到尾,最后趴在棺椁上,拥抱他的母亲。

    这样小的人,虽勉强知道了死亡的意义,但也实难做出这般动作。

    他只是又累了,气喘不定,两手失了力气身子软软伏下,卧在了母亲的石棺上。

    蔺稷松开他下半身,让他完全睡入他母亲的怀里。

    这日沛儿醒来,揉着惺忪睡眼,“阿翁,可不可以多留一日?我想让膳房把我的牛乳,小甜酥,都送来,分一点给阿母。”

    蔺稷道,“你若愿意,住多久都行。你平素饮食,阿翁都带来了。”

    沛儿雀跃,搂过他脖颈,亲了他一口。

    蔺稷僵在一处,百感交集地看他。

    孩子五岁了,近两年才开始带在身边照顾。而他从来不是一个温情的人,无论为夫还是为父。

    沛儿挣扎不肯用药的时候,他控制不住也曾吼过他;太医束手无策之际,他扬声斥责过。虽回首也曾道歉,也曾安抚,孩子慢慢不再畏惧,愿意接近他,与他微笑,让他喂药,然这般亲昵动作,还是头一回。

    他沉默,孩子便又有些局促,松开他脖颈,从他臂弯蹭出,端正小小的身子,拱手与他致歉。

    曾不愿相信他的病,只当太医误诊,他自欺欺人地当他只是风寒严重,好的慢些,便如常按照太子的培养,给他备好大儒,请来名师,教他规矩,授他文武。

    学了三个多月,从他吐出第一口血开始,他终于认命,散了东宫,日夜带在身边,只饮食起卧,谈母作画讲故事,共天伦情。

    然而即便只有三个月教授,孩子依旧学得这样好。

    “阿翁没有生气,是感动。”蔺稷握上他抱拳行礼的手,“你再亲阿翁一下。”

    沛儿摇首。

    蔺稷目光带着乞求,“阿翁与你道歉,吓到你了……”

    沛儿还是摇头,眨着眼睛道,“我都亲过阿翁一回了,这会阿翁先亲我,我再亲您!”

    蔺稷亲上他瘦削的面庞,眼泪落尽他脖子里。

    小皇子缩了缩肩膀,因痒想笑却又皱起眉头,“阿翁为何哭?”

    他转身看不远处的陵寝,“您是不是想阿母了?”

    他擡手擦拭父亲的眼泪,冲他甜甜微笑,月华匍在他身后。

    他比星辰璀璨。

    蔺稷看着他,看见隋棠。

    “殿下!”他将他抱在肩头,在他耳边呢喃。

    他的妻子,姓隋名棠没有字,或许有只是他不知道。

    唤名生分,他想唤她小字,亲昵些。

    然到头来,唯有“殿下”。

    殿下。

    殿下。

    他在深夜呼唤,在黎明呼唤,在沛儿离开后的日日夜夜呼唤,无人应他。

    他与沛儿在首阳山的草庐住了七日,鸿嘉六年二月初十,沛儿走完最后一程。

    他送他入陵寝,与母同归。

    至此,他拥有山河万里,漫长人生,但彻底无妻无子,无室无家。

    蔺稷从首阳山归来,依旧是太极宫勤政殿中英明的君主。

    转年鸿嘉七年春,筹备多年的二次南伐开始,蔺稷依旧御驾亲征。

    然为百官阻。

    百官在前朝颠来倒去地说,天子身负国祚,不可轻出禁中。但谁也不敢直说,君王膝下无嗣,战场刀剑无眼,万一,万一怎么办?

    太医在后廷倒是直言许多,林群道,“陛下前两年,日夜照拂太子殿下,作息生乱,夜中又开始多梦少眠,安神汤药重启至今未绝,如此身子若是好生休养,自还好说。若还奔波于沙场,且就说不会受伤,但也经不起这样的折腾!”

    蔺稷闻后颔首,“朕都知道。”

    他都知道,然还是一意孤行,亲征南伐。

    鸿嘉七年五月,御驾出京畿,率领兵甲三十万屯守鹳流湖。九月领军渡过金江,十一月,二十万兵甲白衣渡江,与原本扬州的五万兵甲合兵,分三路横兵益、荆、交州。

    四月,灭荆州,去州立九江郡。

    七月,灭益州,去州立章合郡。

    转年鸿嘉八年三月,灭交州,去州立苍梧郡。

    至此,天下一统,凡日月所照,皆为大邺之国土。

    十三州战乱终结,百姓休养生息,田地长出青苗,道旁开出花朵,一座座学堂开起来,一间间医舍建起来,一袋袋米粮搬入黎民的屋中,耕田的牛转了一圈又一圈……百废待兴,终于开始兴起来。

    太阳都变得火热许多,洒下一缕缕金灿灿的光。

    唯有御座上的帝王,正值壮年,却在日光下,两鬓斑白。

    他自己也不知道,何日开始生的白发。

    是在看到隋棠血书的那一日,还是在沛儿离开的那日,亦或是在二次南伐被长刀劈入胸膛昏迷后又醒来的那一日……

    只知道,在又一次朝会上毫无征兆地吐血昏迷后,他被太医署判下寿数,三五年。

    三五年。

    近臣心腹闻之都难言悲苦,唯他自己,竟感到一丝欢愉。

    在榻上养了月余,攒出一点精神后,他召来胞弟,赠他一物。

    蔺黍接过阅之,俯身大骇。

    蔺稷道,“我时日无多,膝下亦无子嗣,族中有战功者非你一人,各路诸侯降之日浅其心难判,我去后若无明诏,国中必生大乱。天下分裂日久,难得在你我兄弟手中重合。百姓实苦,亦难得片刻安宁,就莫要让这世道再乱了。”

    鸿嘉十年春,蔺稷立胞弟蔺黍为皇太弟,入主太极宫监理朝中庶务,自己退居原司空府,长住长泽堂。

    搬回这处时,正值三月阳春,府中经过修葺,草木重新葳蕤。

    他坐在寝殿东侧间的窗台下,有些不知所措。目光时不时越过那座六合嵌纱屏风往西侧间妆奁处望去。

    以前,她总是坐在那,偶尔也来东侧间坐。但他一回来,她便识趣地坐回去了。西侧间日头短,窗台内外都是冷冰冰的。

    蔺稷起身坐到了这处,入冬至早春会烧地龙,她应该不会太冷。

    他坐在妆台前,又望回东侧间的书案上,那处放着一个箱笼,里头有两个妆奁,都是她昔年之物,他从宫中带出来,从春到夏,终于忍不住重新开启再阅。

    有血书字字泣血,有荷包发黄变旧,有二十铜板占着泥巴,有残缺不平的金叶子坑坑洼洼……

    无他的岁月,她一个人的日子,到底在做些什么,想些什么?

    【时有齐隋皇室女,十三代嗣,名棠,五岁就藩冀州,封邺城长公主。公主为泰控,三献冀州城,为世人鄙。十七嫁与臣蔺氏稷,三年,产子而亡。立朝四年,追封为后,葬首阳山陵。】

    蔺稷载她生平,漫漫二十年,虚虚几行字,血热字冷简书薄。

    这还是他写的,若换史官,大抵更仅剩只言片语。

    屋中旃檀香弥漫,静不了他心思。她分明是鲜活生动的,他记得她最后的那些日子,嬉笑怒骂,爱恨桀骜!

    他还记得,记得……

    笔从他手中落,岁月似枯黄落叶,随风而逝。

    他又开始抚摸那个箱笼,往事伴随着隋霖的一些话,慢慢在眼前浮现。

    十七岁的少女嫁他为妻,他归来甚晚,在她十八岁才与她初相见。

    这一年五月,他们圆房,她被他弄伤、斥责,最后又被他孤身扔在院中。她主动示好,用竹签拼字给他写信,信上一“安”字,他送了一只兔子给她,她养了许久。隋霖说,她毒破在十八岁的年终,所以……

    “噗通——”

    他的脑海中一声巨响,眼前水花四溅。

    所以那年夏天,她在曲飞池一跃一跳,是中毒无解后真的在求死?还是拼死想看看这世上是否还有人在意她?

    【朔康七年季夏,是日天晴,荷香莲子甜,有人在爱我。】

    【相比我让阿姊对世绝望,你让她流连人世,可是她那样的身体和处境,竟不知我与你,到底谁对她更残忍?】

    ……

    还有这些金片子,这个荷包,这染泥的铜钱,又是什么意思?

    你到底在想什么?想做什么?

    他穷尽心力,妄图拼凑她的一生!

    ……

    冬去春来又是一年。

    这日,蔺稷晨起去政事堂坐了一会,闻他母亲说,“你还未见过殿下,赶紧去看看她。”

    他持着把扇子,踱步回长泽堂。

    长泽堂花草欣荣,莺啼翠柳。妇人白绫覆眼,素裙黄衫逶地,倚坐在长廊下。入目是她的半幅身影,薄薄一片,嵌在满园姹紫嫣红的春色里。

    他没有再说不合时宜,而是收了扇子,眉目温润道,“臣拜见公主。”

    春风拂在两人中间。

    隋棠朝他露出一抹笑意,“午膳备好了,司空大人用吗?”

    他频频颔首。

    用完,公主去歇晌,他也陪她一道。

    “殿下朝里睡,臣抱着你。”他长臂揽去,合眼睡了。

    夕阳晚照,他唤人起身。

    公主眉眼微蹙,“不起了,孤头疼。”

    “起来,臣给您篦发。臣练了好久,不会再绞断你的头发……”他持了把梳子,回顾空荡荡的屋子,四下寻她,“殿下,殿下……”

    最后又回铜镜前,镜子里,只有他一人。

    青丝成白发,也无人与他共白首。

    曾几何时,他以为,对隋棠的那点情意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逐渐消散,却未料到,反因岁月的沉淀愈发深入骨髓。

    他偶尔神思聚拢,也觉荒唐,竟已相思成疾、频生幻觉。

    然这一生,终究清醒多余痴迷。

    既然这样想她,既然如此遗憾,已然愧疚和爱意无处安放,与其混沌致幻草草一生,不若求个来生。

    他是人间帝王,伽蓝由他建,佛陀由他塑,千万僧尼受他养。他养僧尼如兵甲,千里养为一日用。

    只说若是僧众无用,且祭他刀剑,莫食他香火。

    “不是无用,乃不敢用。”终于怀恩站出来,合掌道,“三山九川,四海六合,佚闻异说多不胜数。实乃凡事皆有定数,破定数为变数,一变则百变,且从来都有代价。”

    “朕无惧代价,盼占一分先机,求一个如果。朕可以命想换。”

    “陛下寿数,原已寥寥。您今生虽说杀戮重,血染四方,但到底功在社稷,来生当是长寿无极。来生事且顺其自然地好,莫要强求。”

    瑶光寺内,九华日月鼎炉中,旃檀香袅袅升起,怀恩法师撚珠相告,青年帝王执着相求。

    “今生无物可换,我用来生换。来生,纵是刀斧加身,病痛交缠,我都无惧。我不要长寿,且将寿数从中折断作以代价,我只要一点先机,一个如果。”

    如果,我们再相遇。

    ……

    怀恩到底应了他,于是他重生在朔康五年的鹳流湖战场上。

    一支箭矢划伤他臂膀,开始他伤痛不断的后半生。

    他在昏迷中醒来,闻左右今夕何夕。

    “今日乃八月初五,司空不必着急,反正您已经让执金吾代您回去主持婚仪,迎长公主入府,如今也过了时辰了。”

    朔康五年,八月初三,是他和隋棠大婚的日子。

    虽然错过了两日,但总比前世错过七个月要好。

    他策马六个昼夜,终于在大雨滂沱中回到洛阳。

    他淋了雨,浑身湿透,衣衫未换,身上皆是草木马匹混杂的气息,还透着阵阵雨水浇淋的寒凉,就这般站在隋棠面前。

    没说任何话,擡首压住了她唇瓣,用一把银匙柄探入她口中,触到那颗牙齿,取走了丹朱。

    空气中彻底安静下来,辰光有一刻静止,连盔甲细碎的摩擦声、被褥挪移的布帛声都没有了。

    唯剩彼此的呼吸声,似一场疾风骤雨终于停下后,檐廊静落的几滴水珠声。

    他的指腹还在她覆眼的白绫上摩挲,来回抚过不知几遍,终于解开白绫,对上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如今掀起长睫,已经可以聚集神采,饱含泪水,只一瞬不瞬地凝望他。

    “我不敢求太多,因为不知你前生临终时,心中何念,可还愿再见我?”

    “前生最后,我盼今生不要再见了。”隋棠伸手抱他入怀中,泪雨滂沱,“但今生今时,我盼来生来世,生生世世,我们都要再相见,再重逢,在一起。”

    ——本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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