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晋江文学隋棠看着自己一双开始执棋的……
八月秋高,暮云收尽,风扑草木。
卫尉府堂前西侧的花圃中长着一棵梧桐树,春夏时节自与百花同盛。入秋之后枯叶纷纷,侍者来不及清道,许多飘落在摆放的菊花盆栽上。惹的好好生长的花朵,稍许杂乱,遮去了她的容色。
蒙乔素爱菊,这会立在窗前,目光盯在那棵梧桐树上,手中正擦拭一行玄雕弓。
“那里有十多盆波斯菊,是殿下特意寻来的,婢子去派人将她们挪来窗前吧。王妃可以细观,也省的杂物盖住了她们。”
“就是搬远了,风一吹,说不定那梧桐叶又落上去了。”蒙乔换了一块帕子,擡眸看那粗状树根,往上枝干错落繁茂,发黄的叶子层层叠叠。
夏日酷暑,确有他的功劳,树如巨伞,遮阴蔽日。蒙乔也曾在树下纳过阴,乘过凉。
外头有人求见,婢子问过,告知乃府衙官员。蒙乔让请了进来。
来人是她的帐下参将,也是个女子,原是复命来的。近身悄言了半晌,方躬身退至一旁。
“确定吗?”
“属下去现场勘查过,虽然事情过去有些久了,但周遭树木丛生,留有打斗时刀剑残留的印记。且胡子林并不大,方圆二三里就有人家。大抵是蒙烺将军为了留有人证,证明当晚他们确实被袭击,故意择的那处。但也正因为如此,反露出了马脚。”
蒙乔拭弓的手缓缓顿下,“怎么说?”
“属下走访了那处人家,反应当晚确有打斗,其中一户还收容了他们养伤,且蒙烺将军的确昏迷两日方醒,这些都是对得上的。但是,他们也都一致反应隐约见得打斗的双方人数不多,也就十来个人缠斗罢了。当地还有两个猎户,能听马蹄识人数,说那晚厮杀的人数绝对不会超过三十人。”
蒙乔的手彻底顿住,在梧桐树徘徊的目光冷冽下来。
蒙烺事后向蔺稷复命,说当日去台城报信的路上为当地山贼和流寇两面偷袭夹击,两处人数皆有上百,如此冲散了他和手下二十卫队。
导致没有来得及前往台城传令,延误了时辰。
可是眼下看来,胡子林中的真实情况,乃根本不存在山贼和流寇,分明就是他自导自演的一场戏。
下属显然也这般猜测,启口道,“若是蒙烺将军自己所为,他图什么呢?就不怕若是这般导致皇后出事,陛下秋后算账吗?”
蒙乔没有回答下属的话,只继续问道,“还有其他发现吗?”
“暂时没有了。”
蒙乔颔首,“让你查的这桩事,且烂在肚子里。”
下属领命离开。
屋中剩了蒙乔一人,案上的玄雕弓已经擦拭干净,被她缓缓举在手中。
新帝继位以来,立太子,太子选妃,东宫择臣,接受蒙烺所荐医官,种种事宜,都在她眼前浮现。
蒙烺不去台城报信算不上可怕。
可怕的是蔺稷择他去报信。
更可怕的是事到如今蔺稷从未追究过这件事。
瑟瑟秋风从窗台灌入,蒙乔后背生出涔涔冷汗,握弓的手都战栗起来,骨节紧崩,指甲发白。
“阿母!”
一个脆生生的声音从府门口传来。
蒙乔松开弓,循声望去,便看见一袭宫装的小女郎冲她跑来。在她身后,是她的兄长和阿翁。
自沛儿被立为太子,她的儿子阿瑛就被选入宫中作太子伴读,又因隋棠格外喜欢她的小女儿阿蛮,便也时不时召进宫中。
三个孩子玩得甚好,隋棠便在昭阳殿辟了间院子给孩子住。后来东宫定下,又在东宫之内另开院子给他们兄妹住。
蒙乔初领卫尉一职,执掌武库,统领宫城八门,职责重大,对一双儿女多有疏忽,且偶尔轮值也会宿在宫中。隋棠好意,道是不必宿在中央官署的清辉殿,且宿在阿蛮处正好。,蒙乔不觉有异,甚是感谢。直到今岁上半年,任上事宜熟悉,手头松泛了些,方有些回过神来。皇后留两个孩子在禁中,好意有,他意也难测!
她试探过一回,要将孩子接回府中,然太子黏着阿瑛,她只能将阿蛮接回小住。偏阿蛮思她阿兄,闹着要回宫去。如此,两个孩子似长在宫中一般。
外人看来自是万般荣宠,阿瑛小小年纪便是世子,阿蛮更是封了南阳郡主,兄妹二人爵位加身,封地食邑俱全。
但她却隐隐觉得不安,两个孩子长居皇宫,尤似软禁般。
阿蛮还好,她偶尔还能带回府中小住两日。阿瑛自做伴读起,再从未回过家中。她委婉同蔺黍提起,偏蔺黍不觉有异,道是有时是太后思念他,留在了太后宫中。
遂今日见孩子回来,一时又惊又喜。
“阿母——”阿瑛已经十岁,是个半大的儿郎了,眼见胞妹在前面跑得摇摇晃晃,遂三步并作两步上去将她抱起,转眼来到母亲身前。
小女郎同她张开手臂,撒娇要抱。
“今日怎会回来的?”蒙乔抱过阿蛮,一边蹭她红扑扑的面庞,一边望着儿子与他说话。
“以后每日都得回来,今日他们在课后玩闹太甚,太子更是课上犯困,说是夜间尽想白日玩乐之事,被太傅告到皇兄那去了。太傅和太师一口一个要静心,一口一个养性,皇兄便将他们拆开了。”蔺黍抢在儿子前头接了话,坐下倒了盏茶饮过,“皇后本来还给他们说情,破天荒被皇兄斥责了,说都是她太惯太子之故,因太子喜欢阿瑛阿蛮,便拘着他们住在宫中,还说她只全自个为母之心,却不顾他人思子之情……一通话斥得皇后就差要脱簪谢罪。说实在的,这么些年了,我还不曾见过皇兄这般疾言厉色地数落皇后,可见还是孩子最重。皇兄就差说她是慈母多败儿了,我冷眼瞧着,皇后都快哭了!”
“还记得当年她跑来鹳流湖,也不知皇兄如何开罪她了,她在众目睽睽之下,竟扇了皇兄一耳光,皇兄半点没吭声。这么多年我当皇兄彻底沦为她裙下……”
蔺黍被蒙乔眼神瞪住,讪讪闭了口。
“还剩最后一遍未擦,你帮阿母擦吧。”眼见阿瑛两眼放光地盯着玄雕弓,蒙乔满足他的心愿,抱着女儿在蔺黍对面坐下来,嘀咕道,“事出反常必有妖。”
“你说甚?”蔺黍不曾听清。
“我说孩子们每日都可以回来,乃好事。”蒙乔整理阿蛮发髻,“今日宫中还有旁的事吗?”
“还真有,明日朝会要议。”蔺黍提起这处,面上起了些愁绪,“方鹤老将军又病了,下午特向皇兄乞骸骨。皇兄没许他,但许他在府中修养,待病愈再归。主要皇兄自个的身子,这不又入秋了,他需要根定海神针定在朝中。”
“那方老将军在府中养病,东宫禁军首领总需要有人顶上去啊!”蒙乔亦蹙眉,“这朝中一时倒也想不出有能顶替的人选,得从边地调吧。或者,从经验和战功来看,可让承明去,但他本就掌着尚书台,偶尔还要抽查太子课业,也是分身乏术!”
“让蒙烺去,你觉得如何?”
“蒙烺?”蒙乔眉心跳了下,“陛下提的吗?”
蔺黍摇首,“皇兄没提,只说明日朝会再论人选。是我自个思来想去如今在京中的武官中,除了他也没旁人了吧!”
“明日朝上,若无人提及,你也无需提及。”蒙乔嘱咐道。
“怎么,你不看好堂兄?”蔺黍有些诧异道,“他去岁报信虽然失利,但往日战功尤在,论资排辈也能轮到他。”
蒙乔望着面前的男人,论心思城府他不及他兄长十中二三,但自有他的可贵之处。举贤不避亲,耿直赤诚。
“东宫不比官场,可以按资排辈。那是储君之地,天子宠之便是天子心头血,天子弃之便是人间炼狱,那里没有规矩可言,只有帝王喜厌。陛下想择谁镇守东宫便择谁。总而言之,你少说多听!”蒙乔低叹一声,“若论堂兄往日战绩功勋,陛下给的并不算少,内史乃九卿之一,亦算是高位了。其他几位族兄弟,虽不在九卿位上,但职位也不低,陛下并没有辱没他们。”
蔺黍见蒙乔骤然正色的面容,听话颔首。
是夜,蒙乔不曾入眠。
一双孩子突然被放回,东宫擎天之柱又在天子最易发病的时候离开,蓦然又出了这么两桩事。
落于常人眼里乃极普通的事宜,然她却觉得愈发不对。
翌日朝会,果然蔺稷由着朝上对东宫禁卫军首领的人选讨论了半晌,其中有提议承明借调过来的,有提议从四个分首领中择选的,有提议蒙烺的,有提议先四个分首领轮管、待边地择将归来……这四个提议各有支持者。蔺稷最后择了承明去掌管东宫禁军。
朝臣自无异议,唯蒙烺脸色几多变化,勉强压制下去。
本就要退朝,不想卫尉蒙乔向天子启奏,道是欲请休沐返回凉州一趟。其胞弟蒙辉明岁春大婚,来信请她回去主持。
蒙氏姐弟父母早亡,长姐如母,这等有关手足孝悌之情的事,天子自然同意。
“臣此间提出,实乃因为身负重担,卫尉职乃有关宫门安全,是故想趁着这个朝会一并商议了,择个可替臣暂掌的同僚。”
蔺稷眉眼带笑地看向她,“你自个可有合适的人选。”
“卫尉座下的副司王灿、杨石皆可。”蒙乔顿了顿,“内史蒙大人也可。”
蒙烺闻言,余光泄出一点笑意。
“罢了。”蔺稷一锤定音,“就让梁王代职吧。”
他冲蔺黍笑道,“你辛苦些,执金吾一职你反正已经轻车熟路,如此兼管卫尉,两处人手都在宫城中,统管也方便许多。”
蔺黍愣了愣,回神道,“臣遵命。”
至此散会朝,回去路上蔺黍还在和蒙乔嘀咕,“阿弟何时来的信,是在催你回去吗?你怎不提前和我说一声的。”
“现在说也不迟,回去同你交接事宜,左右与你交代清楚再走,放心。”
蒙乔在半个月后前往凉州。
离京之际,去过一趟勤政殿向蔺稷请命,想要带一双儿女回凉州聚聚。
“那处是臣的故乡,他们还不曾去过。”
蔺稷应了,“你不在京中,阿弟又顶了你的职,想来也无暇照顾孩子们。你带去甚好。”
“臣谢陛下隆恩。”蒙乔俯身跪拜。
“一路平安,朕盼你早日归来。”
蔺稷虚扶了一把,目送她出宫。
蔺黍一路送她至城郊,两个孩子在马车中,夫妻二人在车外话别。
“你再重复一遍,我和你说的话。”蒙乔抚摸他鬓角,挑眉道,“让我听听是否记在心上。”
【蒙氏族人中凡向你谏之,无论何人何事,除妾外皆不可听。】
蔺黍如数诵出,“好好的,说这甚!哪有你这般提防自家兄弟的。”
“因为……”话已经滚到唇口,蒙乔犹豫是否要告诉他,蔺稷的谋划,蒙烺一行的预谋。然这两处都只是她的猜测,他们亦无动作,说出来都是要命的事。
“因为我一不在你身边,你便老犯浑,像长不大一样,我不放心。”
“阿姊——”男人脸色一下红热,当真如未长大到的少年。
“要听话,不要惹我生气。”蒙乔抱过他,提裙上马车。
*
“你竟然猜对了,阿乔会在这时提出离开京城。”昭阳殿中,隋棠给蔺稷揉着太阳xue,有些不可思议道,“难不成,她看出你的意思了?”
“她一贯聪慧,见方鹤让道,便也趁势腾位,这是最好的局面。但也难保会是相反的行径。”蔺稷往隋棠怀中靠了靠,缓减头疼,“凉州她胞弟处尚存兵甲,说不定她便与蒙烺一行里应外合了。”
“她带走了孩子?”隋棠猛然想起来,“你既然考虑到这处,为何还许她将孩子带走?”
蔺稷擡眸看了她一眼,“那你为何要控着她一双子女?”
“我原是想控蒙烺他们一行人的家眷,但是在鹳流湖时查过卷宗,人太多了,办起来实在惹眼。所以才把心思投到了阿瑛和阿蛮身上。”隋棠叹了口气,目光落在自己一双素白的手上,恍惚间看到上头斑斑血迹,又恍惚看见指间捏着一枚枚棋子,放入棋盘,已经在开始决定旁人的命运了,“他们兄妹的母亲,才是蒙氏一族的头脑和根骨,我想着控制了她,便也能震慑住其他蒙氏族人。”
“但你前头说了,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我们要引一引,所以容他们兄妹出宫去了。”
蔺稷颔首,“但我们不仅要引一引,还要赌一赌。你都说了,蒙乔是蒙氏一族的头脑和根骨。”
“难得的巾帼英雄,相比打碎除之,我更想她发光发热,彼此双赢。”
两人说话间,太医令处送汤药而来。
蔺稷的病去岁时竟有了好转,除了十月末昏迷的一次,就只在腊月中旬发了两次次烧,病了有半个多月。如此前后算起来还不到一个月。相比往年动辄两三个月,隋棠小心翼翼候到阳春三月,都不见这人再发病,直抱着他哭了一场。
然如今又至深秋,上下还是不敢掉以轻心。太医署早早调配药方,熬药温补,从前日起,便按照药方开始调理预防。
“今日怎是你送药,董真呢?”来人乃今岁春蒙烺推荐的女医奉郝氏。
“回殿下,今日午后董太医发现了一味新草药,说是可能对陛下病情有帮助,正伏案研究。遂让臣送药来。”
“孤听董太医提起过你,她赞你勤勉,医术也好。”隋棠让兰心接了药,“既然她都让你在御前行走了。以后她若忙起,便由你过来。”
“陛下觉得如何?”隋棠回首问蔺稷。
蔺稷从兰心手中接了药,掩口咳了两声,“这等事,皇后决定边好。”
于是,皇后瞧过殿中医者,冲她莞尔。
女医奉亦含笑谢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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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九月过去,十月朔风起,十一月洛阳迎来初雪。
隋棠一颗吊起的心,忐忑又欢喜。
忐忑是恐蔺稷发病,毕竟东宫处方鹤还要两月方归,卫尉职亦还是蔺黍兼管;欢喜是已经十一月中旬,蔺稷还不曾发病。当真是有好转的迹象。
她跪在佛前,求这个冬日快些过去。
蔺稷将她扶起,“你以前不信佛的。”
“为你,我愿意信。”
然腊八节这日,隋棠砸掉了一樽佛像,掐断了手中清香。
因为蔺稷到底还是复发旧疾,且病势汹汹,比往昔都严重。
董真领着一众太医令对比往昔病例卷宗,忙得脚不沾地。连林群都被重新请了回来。
禁中封闭了消息,只说陛下需要静养。
原本封朱笔开年假都是在腊月廿三小年之后,今岁十八便开始了。
因蔺稷陷入昏迷时,人尚在昭阳殿,之后便未曾挪动。是故,十八之后,隋棠接沛儿入寝殿,派人从勤政殿取走玺印,添禁军严守宫门。
太子入殿。
玺印傍身。
禁军加添。
这是内史府,第二次得到宫中信息。
“皇后此番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了。”蒙烺将纸条投入炭盆,笑问左右,“还记得头一回信息说了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