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氏三月被荐到太医署董真处,历经半年,终于在九月里得了御前行走的机会。她医术不错,被蒙烺送入宫,原也无需她做太重要的事。主要便是确定蔺稷的病情。
蔺稷旧疾缠身的这些年,即便对外封口再严密,但近身的人多少了解,当不似那么乐观。毕竟早在朔康十年他便有晕倒后昼夜昏迷不醒的病史。
蒙烺自然也知道些,偶尔还能从蔺黍口中听来些许。原本并未放在心上,直到前岁他从南地回鹳流湖复命,彼时打仗之中诸将论政。蔺稷便失了好几回神,后来面色虚白再撑不住,道是身子不适提前散会。蒙烺原本已经走了,然回想蔺稷神情种种,便鬼使神差地借口东西遗落寻去返回想一探究竟。彼时还遇上了从冀州过来的隋棠。
营帐中,蒙乔正在服侍蔺稷。他看的很清楚,蔺稷手中帕子上全是血,嘴角更是血迹残留。
事后,他向坊间医馆描述蔺稷病症,虽不是很确切,但几处大夫却说得却基本一致:旧疾定期发作,日渐凶险,乃沉疴痼疾,若再现青年呕血,则年寿难永。这等病需要静养,不可过度操劳,最忌动气费神,更别说行军打仗了。
这也是为何后来他去台城报信时故意延缓时辰的缘故。
一来他确实不想救那天家公主,不希望因为她而牺牲兵甲,丢失城池;二来便是想起了大夫的话,心想若是公主身死,以蔺稷待她的情意,定会扯动他心绪,从而恶化他病情。蔺稷一旦倒下,东谷军首当由蔺黍掌管。如此,他们蒙氏一族便是直接的臂膀,可获得更多机会和权力。
可惜,蔺稷命好,隋家公主更是砍王旗而定社稷,两人问鼎了这江山。
蒙烺一行本该就此停下的。但于蒙烺心中藏着台城失救这么一桩事,于其他族中子弟,乃还想再往上继续爬去,思来想去便荐了郝氏入宫,作以后图。
郝氏在太医署半年,原都是以学生的姿态随在董真身边学习,并没有资格碰得药物。然她所接到的命令也只需她做观察一用。
一查蔺稷病案几何,二查蔺稷实际面色如何。
幸不辱命。
在她终于得了机会避过董真等太医令,得以阅到病案卷宗后,又很快得了在御前行走的资格。如此望闻问切,结合卷宗,终于在九月底给外头的主子递出第一份情报。
【陛下唯余寿数一二年矣,若寻一草药可救。】
内史府中,连着蒙烺在内,一共四府七人,自然都记得。
“陛下不行了?”蒙焕看着兄长烧去的字条,“否则按照往年,发病便发病,皇后不至于把太子、玺印都搂到身边。”
诸人相互望过,酝酿了一年多的想法齐聚在脑海。
“那我们……”蒙焕再度启口,看向兄长,“或者我们再等等,不是说陛下也就这么一两年的功夫了吗?待他崩逝的旨意传出,我们于灵前拥立梁王,更稳妥些,若此刻去,怕是不妥。”
“皇后现在已经开始着手准备,想来陛下就算还有气也就数日的功夫了。若再被她寻理由拖上一拖,迎回方鹤回来,我们再动手便难了。”蒙焰当日随同蒙烺前往台城,心中多有不安,早起了一不做二不休的念头。
“可是乔姐不在,我们是否要和她通下气。毕竟她姐弟二人手中如今也有万余兵甲。若是都挪来,我们胜算便更大了。”蒙煊支持蒙焕的意思,不急于冒进,“还有一点是最关键的,我们要怎么说服梁王殿下呢?”
“阿乔不在甚好。她若在,说不定还会阻止我们,她自个成了王妃,掌着高位,多来已经不顾我们兄弟了。如今不在,她的职位由梁王兼管,便是整个太极宫便都在梁王殿下手中。只要他愿意了,我们便是探囊取物。再者,我们这厢动手了,她为蒙氏女,便只能上船。这是其一。”蒙烺推过一个茶盏,又挪过一个,“其二,便是五郎所说的,如今方鹤不在京中。就一个承明守着东宫,就算那处人手全部听命于他,也不过上千,还是批次轮值。我们只需对付一个承明足矣。所以时间宝贵,不疑拖延。”
“那择日不如撞日,我们——”蒙焕再度启口。
“不。”蒙烺道,“等七日。首先将城外化整为零的人手唤醒,其次之前交往的洛阳高门最后打点一次,最后我们等一等郝氏的信,若是能完全确定陛下驾崩便再好不过。七日的功夫,即便皇后让人送信给在扶风郡的方鹤,他也赶不回来。”
蒙烺顿了顿,低嗤道,“至于梁王,我就不信,黄袍加身他会不要。”
诸人闻话,接点头称是。
结果,未曾到七日,便等到了蒙烺想要的消息。
十一月廿一,内史府收到郝氏的第三份信,四字尔:天子驾崩。
当日,蒙烺抑制心绪,并无动作。只细心观察,发现这日轮值的太医无一人从宫中出来。
十一月廿二,宫中有特使飞马从阊阖门出。
十一月廿三,内史府再次收到消息:特使离京明为替陛下取药,实乃传信方鹤。
这日晚间,蒙烺在内史府宴请蔺黍。
蔺黍来时,天上小雪初停,西边天际天光尚存。
他近来都宿在中央官署,兄长抱恙,母后亦在宫中,府中妻儿又不在,若非蒙烺执意相邀,他也懒得出来。
实乃心中多有不安,隐约闻得兄长病重,太子都数日不出昭阳殿了。
“有何事非要我过来?”自禁中消息传出,他便一直甲胄在身,鲜少脱下,这日虽是他休沐,但离宫这么一会,心中已然牵挂。
蒙烺给他斟酒,持盏敬他。
蔺黍见他正色万分,一盏酒仰脖而尽,待酒盏搁下,竟是眼红乏泪,一时也不再饮酒,只道,“你这是怎么了?可是遇上什么难事了?”
蒙烺起身跪下,向他奉上一物。
“你这——”蔺黍才要擡手扶他,视线却扫过他手上绢帛字迹。
【天子驾崩。】
“放肆,你何处来的这等话语?”蔺黍大惊失色,豁然站起,不禁四下扫过,压声道,“皇兄不过是病了,你到底何意?”
“敢问殿下,近来是日日得见天颜吗?”
蔺黍蹙眉。
“再问殿下,若非日日见得,又有多久未见了?”
蔺黍沉默不语。
“殿下再想,近来宫中可有异样?您见不到君王,可见得储君了?”
蔺稷依旧无声。
“不瞒殿下,消息是我当日荐的医者送出来的。”
“你好大的胆子,敢在皇兄处安插眼线?”蔺黍终于开口。
“亏得臣插了这么一双眼睛。”蒙烺话语闻来字字发自肺腑,“殿下细想……”
“别说了,我即刻回去,一探究竟。”蔺黍拂袖离开,步伐太急撞过席案一角,带倒杯盏洒落一地。
兄长有病不假,但他没法接受他的死亡。
“殿下,殿下糊涂!”蒙烺赶忙拦下他,“你怎能这般入宫,如此去问,只怕性命不保。”
“你何意?”蔺黍闻这话多有不豫。
“殿下细想,如今昭阳殿中谁主事,谁护卫?不就是皇后主事吗,禁军除了您便是随太子一道挪去的承明。论起承明——”蒙烺冷笑了一声,“殿下不会不认得他吧。他乃何珣之子,对,如今被赐了天家姓氏,可是即便如此也改不了他的出身。他与皇后,乃嫡亲的姑表兄妹。说句大不敬的话,陛下病了这么多年,如今驾崩也不是甚意外的事。他们为何要捂着藏着,您难道不是陛下至亲吗?他们这般做,可见其心可诛。”
蔺黍擡眸看向他。
“殿下,太子才是个四五岁的娃娃,皇后却正值盛年,母壮子少。何论皇后还是一个流着前朝血脉的公主,联合一个前朝太尉之子,若是禁中为他们把控,这蔺氏天下,我们出生入死十余年拼来的天下……”
承明的身份他早已知晓,自也同蒙烺一般质疑过。可是,承明于南地最后的攻伐中,几经冲锋陷阵,出生入死,战功不可抹杀。
“所以呢?”蔺黍沉下心来。
得此一问,蒙烺望向他,一时不曾说话。
蔺黍心中想着蔺稷,无心和他浪费时辰,擡腿便要走。
“殿下!”蒙烺阖了阖眼,击掌为号。
内堂蒙焕和蒙煊二人合捧一物,随他们走近,终于确定为何物,蔺黍神色几多变化,回首直面蒙烺,双目中要窜出两道滚油箭矢来。
外头日光已经敛尽,黑夜压下,门窗四合的屋内,早早燃起的烛火竟无风摇曳。
蔺黍避过他们捧托之物,再次环顾四下,“你们一向同进同出,还有四人呢?”
蒙焕接来两者手上衣物,抖开乃一袭黄袍。
蔺黍当下瞥头无视。
“殿下——”蒙烺上前,将黄袍强硬披在他身,“他们午后已经提前去了城外组织兵甲。说来还是陛下的恩德,纵是立朝建国,依旧许我们自己统领蒙家军。”
“殿下,你不能让吾等兄弟们辛苦打下的江山落在那小儿手中,为一介妇人掌控。”蒙焕帮他拢紧衣襟,字字句句皆是为国为君,“就算你不为东谷军万千兄弟着想,只为陛下想。太子继位,确实还是蔺氏天下,可是你能保证大权不旁落吗?但若是您上位,用心治理国家,善待安养太子,想必陛下九泉之下只会感激您忍辱负重,守着这江山,绝不会怪责您。”
“殿下——”
蒙烺同另外两个蒙氏兄弟拱手跪于他面前。
【蒙氏族人中凡向你谏之,无论何人何事,除妾外皆不可听。】
耳畔响起蒙乔的话,蔺黍忽得战栗,一把将黄袍扯下,“兹事体大,我入宫面圣。”
“不必多言,你们愿意的话便与我同去。”蔺黍道,“宫中情境若真如你们所言,皇兄已崩,皇后居心叵测,八门守军都是我的人,我自会应付。”
蔺黍一贯好拿捏,宫中宫门和殿宇的守卫也确实都由他掌控,城外又有蒙氏的兵甲,蒙焕思忖再三,颔首道,“我们与殿下同往。”
朔风呼啸,不见星月。
这个时辰,宫门自然已经下钥,然蔺黍令牌在手,便如此堂而皇之地带着蒙烺一行入了宫阙,直奔昭阳殿。
【这是淳于诩相的马,乃首批汗血马,统共就十匹,送你一匹做十岁的生辰礼。】
【这不是要作战马用的吗?】
【战马还可培育,你十岁的生辰就此一回。】
……
【阿兄,我们以后要怎么办?】
【阿翁和大哥不在了,但你还有我,你还有阿兄。】
【把眼泪擦了,我才是真正阿翁阿兄都没有了的人,我还没哭呢!】
……
【你喜欢蒙乔是不是?我给你去提亲。】
【真的吗?阿母说她比我大一些,说要考虑考虑。】
【考虑甚?你只需考虑你的心意便成,旁的有阿兄!】
【你滚远些,长兄如父,我欠你的。】
【阿兄比阿母还好。】
……
【这是司空大人特地派人给您送来的药。】
【我不要,打个巴掌给颗枣。】
【本司空打的是犯错的蔺将军,药是送给我受伤的四弟的。】
【愣着作甚,趴好,我给你上药。】
……
【阿兄无碍,是不是吓到你了?】
【阿兄这一箭该射在我身上的……】
【嗯,等你再长大些,阿兄就不给你挡了!】
……
不长不短的一段路,走到最后,蔺黍却觉双腿灌铅,沉重不得行。
他站在昭阳殿的外宫门前,看灯火不灭的殿宇。他的身后,随他而来的除了蒙氏三兄弟,还有他调动的两队八十人的虎贲军。虎贲军四位一千秩的都尉首领,原也是从东谷军中来,本是他帐下直系之人。只是他们并不知内宫发生的事宜,如今乃听命行事。
风声怒号似夜枭尖利,人影杂乱,如魑魅魍魉。
不知怎么就脱口“阿乔”二字,散在寒凉夜风中。
阿乔,阿兄没了。
“殿下。”蒙烺低声道,“若阿乔在这,今日她定然也会同意你兄终弟及的。她比任何人都爱惜陛下的天下,爱惜陛下打下的每一寸土地,不仅仅因为她心怀社稷,原还有一重更大的缘故。”
成败就此一举,他们已经压上了全部,断不能让蔺黍有丝毫动摇之心。蒙烺一行至今没有得到蔺黍一个明确的回应,遂心下一横附耳道,“因为,阿乔最开始想要嫁的人,是陛下。”
蔺黍猛地回头,片刻前满目的凝重悲痛都化作了不可置信,却又在片刻间有所顿悟。
【阿乔,你怎总替阿兄说话?每回都在他的角度言语。】
【我怎么觉得,你格外信任阿兄?待他比带我、自然没有比待我好,但是……】
【你是不是喜欢——】
……
“殿下若觉得臣胡言,大可回想往事。还有一事,前岁陛下在鹳流湖犯病,您来了台城,守在那处的可是阿乔!期间缘故几何,你自个体会。”蒙烺举目是昭阳殿朱颜碧瓦,重重灯火,低眉是蔺黍神色微变的面容,继续道,“殿下,我们来时,臣已经派人将冕袍冕冠送入你府里了。如今,乃箭在弦上。”
这俨然将人彻底拖入阵营,驾上烤架。
*
兄长生死,阿乔初心,冕袍冕冠。
风吹火把,明灭不定。
蔺黍的眼中翻涌烈火,浮起又抑下。
他忘了自己是怎么走进昭阳殿的,唯站在阶陛上的妇人将数遍“梁王殿下”唤到“阿弟”时,许是这个已经太久不曾从兄长口中吐出的称呼刺激了他,终于将他拉回神。
他方意识到,自己置身昭阳殿正殿中。
殿门大开,他带来的一百六十虎贲军按照规矩站在殿门三尺地,未曾越过原本守卫此处宫殿的羽林卫。
他的身后只有蒙烺一行三人,还有他不曾下令,却贸然随在他身侧的四位虎贲军首领。
“梁王殿下,这个时辰,到底所谓何事,劳您带外臣入禁中。”九重阶陛上的皇后,不曾严妆华服,只高髻簪凤钗,深衣配玉带,是皇后的体面,家常的装扮。
俨然一副正值侍奉君王闻讯匆匆而来的模样。
“臣多日未见皇兄,心中挂念,想来见一见。”
“今日天色已晚……”
“那臣再此等候,皇兄总会醒来,总需用药,臣明日见也无妨。”蔺黍截断她的话。
“梁王殿下,陛下有谕,此半月间需静养,不见外人。”
“到底是陛下口谕,还是皇后的意思?”蒙烺在这会出声,“外头多有流言,皇后在捂甚?又在等甚?”
这话瞧着是在质问隋棠,实际是提醒蔺黍。
“外头流言什么?”隋棠反问。
“皇后不必遮掩,吾等既敢深夜来此,便是知晓了实情。”蒙烺丝毫无惧隋棠,将话吐出“陛下崩逝了。”
隋棠闻此大逆不道之语,一时未曾开口,只静静看着殿下诸人。
时辰一点一滴过去,滴漏滴答作响。
大殿博望炉中,龙涎香一缕缕溢出,一层层弥漫,将阶陛之上的妇人身影慢慢拢住,让人瞧不出她面目神色几何。
到底是此等言语,蒙烺吐出后亦觉后背发凉,呼吸滞闷。蔺黍则心中牵挂兄长,但又不敢过分逾矩。一时间,殿中静下。
半晌,诡异沉寂的气氛中,忽有黄门来报,“皇后殿下,宫门、宫门口,聚了不少朝臣,说要面圣。”
蒙烺顿时呼出一口气。
蔺黍离他甚近,以目看他,眸中生怒。
不管天子到底如何,怎可这会惊动朝臣!
此乃会乱了朝局。
朝局乱则天下乱,这比天子崩更可怕。
“殿下放心,都是支持您的。”
蔺黍蹙眉不理。
“都有何人?”隋棠问。
“有太仆令、右扶风、车郎将、符节令、左都尉、中辅都尉、石库令。”黄门回话。
这些人中,只有右扶风乃九卿之一,其他都是在九卿之下。
隋棠闻言,心中定下不少,“和他们说,朝昭阳殿磕个头便可,都回去吧。夜扣宫门之罪,孤代君赦了。”
“皇后殿下,你好大的胆子,敢代君行事。”蒙烺拱手道,“臣等不过是想见陛下一面,您何必要阻。”
“孤乃奉君口谕。”隋棠深吸了口气,“你们的罪,孤一样也赦免了。”
隋棠话落,转身就要走。
“殿下!”
“皇嫂——”
蔺黍被承明拦下,隔着半丈地喊道,“容臣见一见皇兄。”
隋棠顿步回首,“你要做的,是听你皇兄的话。”
“启禀皇后殿下,朝臣们不走。”黄门气喘吁吁而来,“他们不仅未走,又来了上林令和武库令二人,皆要请求面圣。”
蔺黍闻这话,侧目蒙烺,眼中要腾起火来,咬牙低斥,“疯了是不是,弄来这么多人?”
蒙烺眼中含笑,尤似抚慰,无声在说,只要您上位,一切自可平息。
“让他们离开。”隋棠重在阶陛站立,目视蔺黍,“四弟,你既唤孤一声皇嫂,皇嫂且应了。你皇兄需要静养,你去外头平了这场闹剧。”
“此间闹剧,臣自会平息。但是臣要见皇兄。”蔺黍坚持道,“皇兄安好,臣自会为今日之事领罪。但是,若——”
他缓了缓,还是将话吐出,“若皇兄崩了,怕是需要您好好解释解释,为何要瞒吾等。”
“孤已经解释过了,现在所为皆是奉君令而行。”隋棠以目示意殿门口的侍者。侍者得令转去偏殿,唯隋棠居高临下道,“退一步说,即便山陵崩,国有储君,自是名正言顺继位,也不劳梁王殿下如此。”
随她话落,兰心已经从偏殿带来沛儿,正迈入殿中。
沛儿入走向隋棠处,需要经过蔺黍一行人,他被兰心牵着,两侧羽林卫护守。
入殿要卸兵去甲,避在一边的蒙烺等人眼睁睁看着小儿迈过门口,走入殿中,踩上阶陛。
随他踏上第一个台阶,羽林卫往两边散开,沛儿往上走去,隋棠下来迎他,向他伸出手。
妇人始终在高处,需人仰望。
尤似去岁雷雨天,她站在高高的城墙上,城下万千军士仰视,望见她柔弱之躯迸发出力量,将屹立了百年的王旗斩断。
这么多年,这么多战役,白骨成山,血流如海,每一个战士都不愿死在黎明前。
她便是这般,让每一个走到尾末的人,都留下性命,都见到新生的日出。
“梁王殿下——”
眼见蔺黍疾步朝沛儿走去,承明最先反应过来,出声呵止他。而随他话落,殿外左右四方隐蔽处的弓弩手,已经举弓瞄准,只要一个手势,就可夺人性命。
蔺黍到底比隋棠快一步,将沛儿一把拽入手中。
蒙烺笑意委实明显。
沛儿捏着袖中箭,也在微笑,竖着耳朵听母亲指令,叔父话语。
“皇嫂莫惊。”他将孩子抱起来,一步步往阶陛踏去,最后将孩子置于凤座之上,一边按着孩子,一边擡眸看向隋棠,“从你斩断王旗开始,我对你已经没有太多成见了。但是要说彻底信任,恕我办不到。我要见一面阿兄,若他安好,我自领罪,若他需要——”蔺稷转过头看向沛儿,“至你长大,你都只需静静坐着,自有叔父为你鞍前马后。”
“但若我阿兄已不在——”他重新看向隋棠,“你有半句谎言,半点异心,就是拼了我这条命,我都不许我父我兄数十年拼来的天下,重落你隋家儿女的手中。哪怕只是一点点可能,也决不允许。”
许是情绪太过激动,青年将军不曾注意到,自他将幼年太子抱上凤座的一刻,他的皇嫂眉眼都变得柔和,杏眸之中含笑隐泪。
他站起身,将身上甲胄一件件脱落,最后连发冠也卸下,发簪掷于地,皂靴护腕全脱去,剩得中衣挂身,披发赤足。
俯身伏跪,“我要见我阿兄。”
弃了君君臣臣,他只是一个自小被庇护宠爱的幺儿。
“带他去。”皇后终于松口。
蔺黍行径蒙烺一行,蒙家三位兄弟彼此眼风扫过,心中多有不安。
然回想郝氏传出的信,已经送入梁王府的东西,还有城外的两万兵甲……蒙烺心中重新安定下来。
滴漏又起声响,已经是丑时,新的一天了。
黄门第三次来报,欲要面见天子的官员都多了三位。
隋棠抱着孩子,还是和前头一般话语,“鸡鸣前离开,便赦免他们无罪。”
鸡鸣时,黄门第四次来报,又多四位,共十六位朝臣侯在宫门外。
隋棠问过姓名职务,基本品阶都不高,门第倒是不浅。
她扫了蒙烺一眼,低头安抚已经睡去的小儿。
蔺黍在此时回来,蒙烺一行见之就差要去迎他,问他情况。
然蔺黍面无神色,只平静走过他们,走到阶陛下,擡眸望向端坐凤位的妇人。妇人接了他眸光,却也不曾开口,只目光落在他身上。
他身上穿了披了一袭天子的大氅。
蒙烺一行显然也看到了,一时间神色莫辨。
是陛下还活着,赐给胞弟一袭衣衫御寒,还是陛下已经去了,梁王殿下披衣而欲代之?
只见得蔺黍转过身来,对着蒙烺道,“蒙将军,你们都回吧。”
他站得位置也极其微妙,似将皇后母子护在身后,又似故意隔开这二人,以目与蒙烺一行欲传递消息。
但蒙烺并未在他眼中看到什么,只有闻来第二句重复的话,“蒙将军,你们都回吧。”
话语坚定,眼神平静。
蒙烺重理前后种种,确定蔺黍与他们是一路的,且还有蒙乔在外……还有,蒙烺意识到,皇后熄声了,此间是蔺黍在发话。
虽不得一句明话,多有不安,但还是应声离开。
宫门口的朝臣见他出来,部分也随之离去,只是数日之间,洛阳城中关于天子崩逝、皇后牝鸡司晨的流言甚嚣尘上。
而宫门口聚集的朝臣也越来越多,即便廷尉处、京兆尹、光禄勋三处多番派人止住流言,不许相互讨论,更谴兵甲至宫门口,让朝臣回府。然毕竟都是在朝为官的官员,又无犯错,遂效果并不明显。
“说到底,还是有部分世人,并不认可孤。否则即便天子崩逝,储君继位便可,何须如此。”
隋棠站在宣阳门的城楼上,看阊阖门前越来越多的官员,以及被拉扯进入的民众,叹声道。
“殿下,需要向世人交一份投名状。”承明提醒她。
隋棠颔首。
这日,雪后初晴,一架极普通的马车从西林门出,直奔城郊五十里外的广林园。约莫世人眼光大都聚在宫城中,便只当这是一驾出去或采购或传信的寻常车辆。
“阿姊来了。”广林园中住着前朝亡国的君主和数百宗亲,卸了冕冠脱了冕服,青年乍看,尤似一介寻常勋贵子弟。
他与他妻儿独居一殿,隋棠来时,不曾见到他们,唯有隋霖陪她饮宴。
“阿姊贵人临贱地,所谓何事。”姐弟二人对案而坐。
“天寒地冻,给阿弟送壶酒。”
“阿姊有心了。”隋霖接了兰心奉上的酒,望向眼神寻视的胞姐,“阿姊是在找朕的皇后和太子吗?”
他扬了扬下巴,指向内寝,“阿姊来时,朕先一步送他们去黄泉了。”
“做了大半辈子的皇帝,朕自个的人自个动手。”他将酒一饮而尽,起身走到隋棠身前,跽坐下来,握上她双手,“都一样在权利和欲要里浸淫,如今阿姊的手同我的手,谁又比谁干净呢?”
隋棠看他嘴角溢出的鲜血,将手抽回,“我和你,不一样。”
“对,对,阿姊是为了天下安定。”隋霖自己躺下去,两腿伸了个舒服的姿势,仰头望着殿宇,似看见殿外天空,“那这回,我也算是为了天下?地底下,见了列祖列宗,是不是得夸我了,可是我亡国了……这,我要怎么办?怎么办呢……”
是日傍晚,小雪纷纷,落地为水,水色鲜红。
阊阖门前,由皇后悬起一颗头颅,乃前朝最后一任君主。
亦有棺椁两幅乃前朝的皇后与太子,置于阊阖门前。
翌日,阊阖门臣民陆续散去,重回平静。
*
不平静的乃内史府中官员。
蒙氏七个兄弟,自出宫归来,已有十余日,从初时的胜券在握到中途的忐忑不安到如今几近崩快,蒙烺终于按耐不住,“方鹤最迟后日便抵京了,我们撤出去,回凉州再说。”
蔺黍再未出过宫,城中随着皇后诛杀前朝国君,涌起的风浪也基本退去。
再不走,就怕来不及了。
“大人,蒙乔将军府上来人了!”下人匆匆来报。
“阿乔?”蒙焕惊道,“让人赶紧进来。”
“小的是给王妃来传话的,请你们过府邸一聚。”
“你家王妃何时回来的?”
“昨日傍晚。”来人回话,“王妃去了一趟宫中,所以没有及时告知各位大人。”
“阿乔入宫了,还如此堂而皇之的出来了。”
一行人相互望过。
实在这些天,宫中事宜过于诡谲。
陛下生死不明,皇后平定了风浪,蔺黍又传不出消息,但对他们也无追责。
“阿兄,我们是走还是去阿乔处。”
蒙烺嗤笑一声,“走,就得走到天涯海角去。阿乔,她到底姓蒙,再者王府里不是还有我们送去的好东西吗?去阿乔处。”
蒙乔在卫尉处设宴,酒过三巡,开门见山,“诸位有何打算呢?”
“闻阿乔入宫了,不知宫内情况如何?”蒙烺问。
“阿兄不是放了人在里头吗?”蒙乔笑道,“您还不知道情况。”
“陛下果真……”蒙烺眼中生光,“那如今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蒙乔站起身,负手走至门边,“皇后同我做了笔交易。”
交易?
蒙烺回神。
“她做了那么多事,是想太子上位,梁王辅政,她留得性命?”
“这到也行,孤儿寡母,有名无实,吾等掌着实权,听话了且让她们坐着,不听话随时可拉下来。”
“是这个理!”
“是……”
堂中人纷纷,饮酒最多的蒙煊已经口吐鲜血。
顿时,诸人大惊,伸手扣喉欲吐。
“我是和皇后做的交易——”
蒙乔望向苍茫天际,昨日,她根本就没有入的昭阳殿,甚至都没有见到蔺黍。
皇后在宣阳门城楼接见的她,“当日为平臣民躁乱,承明提醒孤,需给世人一份投名状。孤其实觉得好笑,就是因为孤的出身,世人多成见,随意可作文章。砍旗灭国还不够,要赶尽杀绝。今日,你与孤说,你郎君无意谋逆,你乃清白无垢。可是那些有意有心的是你族亲,那是否你也需要给孤一份投名状?”
蒙烺饮酒不多,又吐出一些,中毒不深,但到底抵不过早早安排好的刀斧手,被压至蒙乔身前,口中仍在谩骂。
蒙乔俯身捏住他下巴,话语缓缓道,“可知我为何离京?”
“罢了,瞧瞧你们这幅蠢笨模样,我且从头开始说吧。”
“陛下立太子,给太子选妃,自然是因为国祚。但大张旗鼓选妃,给东宫设文武,针对的是蒙氏一族。”
“你摸摸你的心,是不是无有女郎入宫门,无有将臣立东宫,你气得要死?”
“然后方鹤请辞,再选禁卫军首领,你还是不得选,你便更加恼怒?而我趁机也挪出卫尉位置,假意提你,你却还是扑空,你就恨不得要揭竿而起了?”
“陛下就是故意激你的。”
“为、为何?”
“你说为何?”蒙乔叹了口气,“从你台城失救起,你就是一颗死棋,一个废人了。你若是无意的,便是能力不足;若是有心的,便更该死了。何论,在此之前,陛下忍你太久了,那是你最后的机会。可惜!”
“更可笑的是,你居然敢往宫中插眼线,你是不是忘记了,早年东谷中的细作是怎么被清除的?这么多年了,他身边出现过细作吗?你怎么敢的?”
蒙烺胸膛起伏,双眼涨红,鲜血从他口中缕缕沁出,“……你都知道?你为何么不说,为何不提醒我?”
“我不知道,我猜的,大约我比你们聪明些。”蒙乔拍了拍他的脸,一片肃杀的眉眼中,眸光愈冷,切齿道,“这么多年,我提醒的还少吗?劝阻的还不够吗?为你们,我一双儿女就差要折进去了。即便这样,你们听了吗?譬如这次,你们考虑过我吗?不,你们一定考虑过,考虑过我们乃同姓同族,我除了上船别无选择?”
话至此处,她长长舒了口气,眼尾微微扬起,嘴角弯起一个稀薄笑意,“可惜你们没有想到,我会凿了这艘船吧?”
“好毒的一颗心,好好,我是没有想到,没有想到……”蒙烺手足踢蹬,欲要抓住妇人,将她撕裂成片。
“你该想到的。”蒙乔从侍者手中接来悬雕弓,套头勒弦,双手间巧劲施力,一个翻转,将人绞死其中。
当年,蒙氏宗亲的族长,就是这般死在一个年仅十五岁的少女手中。
蒙乔转身给他合上眼,落下一行清泪。
当年在凉州举兵,一为替父报仇,二为百姓安生谋求新主。
明明都实现了,却还如此贪心。
贪心又愚蠢,在这个世道上,怎么可能活得长呢?
她抹去眼泪,往宫城走去。
鸿嘉二年腊月初八,卫尉蒙乔于府中诛杀蒙烺、蒙辉等意欲谋逆者七人,将其七颗头颅献于太极宫。
同日,又将蒙氏共三万兵甲全部交出,打散编于东谷军中。
天子抱恙在身,但稍有好转,这日接了兵符,与皇后同立城楼以安民心,庆祝腊八节。
铜驼长街,遇节庆不宵禁。这晚更是酒肆喧哗,灯火通明。
蔺稷在城楼举目远眺,看见被蒙乔接回家的胞弟,侧首看隋棠,“这幅局布了一年多,留你的最后一桩课业,完成得如何了?”
“悟出一些了。”隋棠给他掖了掖披风襟口,“陛下的目标根本不是铲除蒙氏,而是旁的。”
“具体说说。”城楼风大,哈气成雾,蔺稷掩口疾咳,一会气息便虚了。
“回寝殿,慢慢说。”隋棠伸手牵他,将他冰凉的手拢在自己掌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