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想了一些不入流的东西……
这句话很浪漫。
尤其是在黄昏暧昧的光线下,在有些潮湿闷热的工作间里,被谢斋舲用这样略带沙哑的语气说出来。
说的时候,他手里的动作也没停,修长的手指在转动的泥坯上揉捏,偶尔轻划过那条褶皱,眼神专注到温柔。
她在不该出声的时刻突然说话吓了他一跳,像空气里荡出来的涟漪印在了这个刚刚做出雏形的瓶子上。
旖旎温柔潮湿。
涂芩觉得有点热。
学陶艺课的时候,老师开玩笑说拉坯的时候要把泥坯想象成是情人的肌肤,力道不能太重,也不能太轻,要带着恰到好处的张力。
涂芩那时候不觉得这种比喻有什么,现在却有点懂了。
这样的谢斋舲,很性感。
这是她第一次觉得真人性感,他每个动作都带着毛茸茸的细小尖刺,刺挠得她心底有些燥。
不知道是春天到了,还是她年龄到了。
“老爷子走的那天让我跪鸡棚,不是为了刘进说的遗产。”谢斋舲大概是觉得自己一直不说话会让涂芩无聊,想了个和陶相关的话题,结果一擡头,看到涂芩微张着嘴巴有些懵地看着他。
“怎么了?”他失笑。
她以前上课的时候走神应该经常会被老师抓到,太明显了。
“没。”涂芩摇头,“你继续。”
“你刚才在想什么?”谢斋舲没有继续。
“想了一些不入流的东西。”涂芩挥挥手,“你继续。”
谢斋舲脚踩了一下踏板,转盘停了下来。
涂芩:“……”
那就说呗,反正也不是什么骂人的话。
“我觉得你挺性感的。”她摊手,“所以走神了。”
谢斋舲:“……哪里?”
涂芩:“啊?”
“哪里……”谢斋舲咳了一声,“性感?”
“手指。”涂芩下巴往他手指上指了指,“之前上陶艺课的时候,老师说拉坯的时候手指的力道要像对待情人的肌肤,我刚才就类比了一下。”
谢斋舲:“……”
谢斋舲:“你上的哪一家工作室的课?”
涂芩被逗笑:“你要去砸场子?”
“去学。”谢斋舲说,“我把金奎送去学,我开课的时候拉坯一句话没说把那些小孩都哄睡着了。”
涂芩笑得眼睛都眯缝了。
她大笑起来很有感染力,和平时清冷的气质完全不一样,眉眼弯弯,脸颊还会有些鼓。
谢斋舲突然就很想揉揉她的头。
可惜他手上都是泥。
气氛很好。
他们似乎突破了最开始的尴尬期,在更进一步之前,找到了能让彼此都觉得舒服的相处方式。
“你继续。”涂芩擡着下巴又指了指拉坯机的脚踏。
谢斋舲笑着又捏了一条新的泥坯,踩下脚踏开始一边拼接一边拉坯。
现在如果是个内行人在这里,肯定会惊叹他拉坯的手艺,这种矿土含量不同的泥坯在这个转速下面拼接是很难的,一不小心就得推倒重来。
可他做得很熟练,看起来几乎没费什么力气。
涂芩不是内行人,她走着神说她觉得他手指很性感。
说这话的时候一如既往的正大光明。
她好像能把所有别人听起来很奇怪的话,说得理直气壮。
说得他,耳根都有些发烫。
谢斋舲盯着自己“性感”的手指看了半天,才重新开始了刚才的话题。
开头有一些沉重,他直接略过,挑了和陶相关的。
“我和老爷子的做陶思路一直不一样,我想要在现有的东西上尝试新的东西,他希望我能先把现有的本事学到一百分,再去看别的。”
“他其实没有那么关心刘家后代的死活,他这辈子的重点都在陶上,所以他走之前逼着我,让我答应他要把手上的那些事情做到极致后,再往别处看。”
“我没答应。”
他说得很轻很慢,配合着拉坯的速度。
那个带着印记的瓶子慢慢地被拉成了一个细长条美人肩的柳叶瓶,拼接痕迹在瓶身上划出了优美的弧度,还没有上色,涂芩却在上头看出了光影。
像月光下树影里仰头望月的少女。
涂芩涂芩敲打着笔记本键盘,她知道谢斋舲说的这些,剧本里的人设用得着。
“什么是新的东西?”她指了指现在做的这个柳叶瓶,“这算不算?”
“算。”谢斋舲说,“而且算很出格的。”
他在一个已经立体了的瓶子上加了明暗面,加了光影。
“那我喜欢新的。”涂芩下结论。
简单粗暴。
谢斋舲笑了:“谢谢。”
“你是不是不太喜欢陶器?”他问。
“我只是比较喜欢玻璃瓶。”涂芩说,“我喜欢薄透的东西。”
“骨瓷呢?”谢斋舲追问。
涂芩喜好分明并不改口:“我喜欢透明的东西。”
“……亚克力也透明。”谢斋舲没忍住嘴毒了一次。
涂芩:“……那塑料还能仿陶瓷呢。”
谢斋舲:“……哦。”
懂得真多。
哦完就笑了,转动的泥坯一荡一荡的。
“现有的本事做到一百分,是指你做陶的基本功吗?”涂芩笑着把工作轨道拉回来。
“是传统,陶器有一些随着时间推移演变出来的默认规则,像有一些颜色和花纹不能出现在一些器具上,有一些器型也会有默认的尺寸,大了或者小了,都算是出格。”
“这些规则……”涂芩擡头。
“我明天给你。”谢斋舲说,“都是零碎的,我整理成文档给你。”
“你……讨厌刘景生吗?”涂芩突然问。
“算今天的问题吗?”谢斋舲踩了一下脚踏,把做好的素坯放在通风的地方阴干,脱掉围裙,洗干净手。
“这个游戏还要继续啊?”涂芩叹气,“问发烧了你不难受吗?”
“不难受。”谢斋舲说,“我想继续。”
他已经走近,拉了她旁边的一张椅子坐下了。
涂芩叹了口气,点点头,配合他。
她对他的好奇并没有变少,而且她也知道他并不是一味地问什么答什么,真不想回答了他会赶人。
“那来吧。”涂芩合上笔记本电脑。
“为什么会想问我和老爷子的关系?”这个问题谢斋舲没有马上回答,而是反问。
“因为刘景生听起来对你并不好,而你好像……并不恨他。”涂芩说。
直白得一如既往。
谢斋舲笑笑。
做了一个下午拉坯,他脖子很酸,腰也僵着,坐在椅子上姿态懒散地弯着,手肘撑在膝盖上。
“有时候……”他说,“恨这种情绪也是需要资格的。”
“被老爷子领养这件事,算是我求来的。”
“我妈在我一岁不到的时候就生病没了,当时土矿村还没有修路,从这里去镇上医院得用拖拉机送到省道,然后再找车子带过去。那时候,是老爷子连夜找人把我妈送过去的。”
“不过还是送晚了,急性胰腺炎,一开始以为只是肚子痛,在家里忍了两天,正常带孩子烧饭,后来人都痛昏迷了我爸才发现,再折腾了大半天送到县医院,人在半路就已经没了,也没救回来。”
“我妈走后,我爸就开始酗酒,我那时候周岁都没到,是村长老婆用米糊养大的。”
“后来我爸喝醉酒和人打架,打上头了拿了刀要和人同归于尽,结果自己没站稳,手里的刀砍到了自己,大出血,也是老爷子想办法送到医院的,和我妈一样,人在半路就已经没了。”
“那时候村子里就有人开始说我命硬,把父母都克死了之类的,没有家庭敢养我,村长就想把我送到孤儿院去。”
“土矿村最开始就是刘家长工过来挖矿的聚集点,老爷子始终觉得他得对这边的人负责,送到孤儿院他觉得名声不好,就给了我一坨泥,让我捏个形状给他,想看看我的手指协调能力。”
“我那时候才四岁吧,做了什么根本不记得了,这些都还是村长跟我说的,说我当时给老爷子捏了个元宝。”
“我觉得大概是因为从小家里就在办丧事,村里人捏元宝烧纸的时候我就在旁边,耳濡目染地就会了。”
“但是村里人迷信,觉得弄不好我命里带财。加上那个瞎眼老太太说老爷子带回来的那个孩子命有些轻,需要有个命硬的压着,老爷子觉得我才三四岁捏出来的东西就能对称,就留我在他身边,算给那个孩子做陪读。”
“所以我最开始的定位,就是没有资格恨的。”他说,“他给我吃穿,教我安身立命的本事,我这条命是他给的,而且他也不是永远严厉的,总有和善的时候。”
“所以他在我这里,算是……领导。”
他这个形容太出乎意料,涂芩本来因为他描述的过往有些难受的情绪一下子就没续上,她说:“啊?”
“嗯。”谢斋舲笑笑,“正经给工资的领导。”
所以没有爱恨。
没有那么浓烈的情感。
“他给我的东西,都是明码标价的,也都是能还的。”谢斋舲说,“等还完了,也就结束了。”
包括那个离家出走的孩子。
找到了,这一笔债也就清了。
涂芩有些似懂非懂。
因为谢斋舲说结束的时候,并不是如释重负的样子,而是很平静。
“涂芩。”谢斋舲还是维持着手肘撑膝盖的姿势,转头看她。
涂芩:“嗯?”
“我……”谢斋舲说得非常艰难。
然后更加艰难地直起身,用一万年没有擦过润滑的机器人的速度,咔咔咔地伸出了手。
“那个……”他手平摊着,看着涂芩。
一张脸涨得通红。
握一下手。
和上次一样,安抚的把手放在他的手背上。
但是这要怎么说出口。
涂芩盯着那只手。
刚洗干净,他皮肤偏黑,但是手心颜色偏白,透着健康的粉色。
手心纹路也乱七八糟。
涂芩叹了口气,起身,弯腰抱住了还像个机器人一样直角坐着的谢斋舲。
“我刚才就想安慰你了。”她说。
要不是他突然说出领导这个让打工人害怕的词,她早就想要抱抱他了。
她又拍拍他的头。
他头发很硬,手心的触感有些刺挠,不过身体温度还行,没有发烧。
她感觉到谢斋舲伸出去的手又咔咔咔的缩了回来,犹豫了很久很久,搂上了她腰,然后用力,两人终于一站一坐地贴在了一起。
亲密无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