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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运筹帷幄的习惯

  张东昱是北京人,生得儒雅俊秀玉树临风。他是当年考研考到广州来的,鬼使神差地和杜拉拉好上了,硕士毕业后就在广州找了个工作进了一家有名的外企,没过几年他得到一个机会出国去了。

  "鬼使神差"是张东昱私下里对自己和杜拉拉这一段缘分的评价。

  张东昱不仅姿色上乘,作为一个科学工作者,他还是一个才华出众的人;同时,张东昱在群众眼里并不是一个轻浮的人,相反,他有着沉稳的作派。坊间传说,当年连校长的千金也曾想要和他交往,他本人不答应方才作罢。

  杜拉拉的家族基因有个特点,老得慢,但同时发育得也晚,人家是女大十八变,她倒好,到了25岁还在变个不休,直到张东昱出国那年,她还没全长开,有点儿单薄的样子,虽然五官端正,吃了身子不够丰满的亏,那会儿她至多也就算得上姿色中上。她本科的时候,有的功课不错,也颇有些功课就是70来分,而且见识有限,每回张东昱试图就经济学或者哲学和她略作交流多半以绝望收场。杜拉拉的群众关系属于正常,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

  总而言之,群众就没看出杜拉拉配得上张东昱的理由,而群众的成分向来是复杂的,因此,有打抱不平的,有不怀好意的,也有狗拿耗子的,时不时有人冒出来直接点醒张东昱。张东昱听过几次,自己也常常思考,越想越觉得自己似乎有些吃亏,对杜拉拉的满意度渐渐降到七成以下。虽然很多凑合一辈子的夫妻满意度未必高于七成,但那不是张东昱这样志存高远的人的标准。

  张东昱尝试过找杜拉拉的错处,无奈,杜拉拉一门心思地仰慕他。张东昱倒不是个狠心的,犹犹豫豫拖到出国前,和杜拉拉已经同居了七年。他经常在精神上跟杜拉拉冷战,但要说他自己精神上很快乐倒也冤枉他了,他是时常自我折磨的,既为自己痛苦也为杜拉拉痛苦,八十后重视心灵的需求,心不爱了就是分手的理由,大不了换个工作换个住处,手机号码一变,咱再活一次。但是对于七十后就不是这么回事儿了,以前经济环境所限,人们移动的机会少,好了七年对方没过错你敢变心那叫陈世美,你首先就未必过得了你自己那一关。虽然时代变了,但张东昱是在谴责陈世美的文化中长大的,这就好比你是吃米饭长大的,就算面包再好吃,你的心永远是属于米饭的。毕竟,张东昱不是一个轻浮随便的人。

  直到出国的机会落到张东昱头上,他才算借助空间的力量解脱了自己。

  张东昱在决定分手时,想到单薄的拉拉今后要形单影只了,有点儿不忍心,他费心思做了点善后工作,循循善诱给拉拉做了一番SWOT分析,帮助拉拉积极地看待分手对她的正面意义。两人分手归分手,脸皮并没撕破。张东昱有一些专业书出国前留在拉拉手里没顾得上带走,他说那些书以后还想要的,拉拉也就一直没好意思把书扔了。

  一晃张东昱出国六年了,他从不问杜拉拉的任何情况,但每逢圣诞,他都寄张贺卡给拉拉,每次他都用一手漂亮的钢笔字写上永远不会犯错的"圣诞快乐并贺新年"云云,拉拉也都心平气和地回复说"THANKYOU,THESAMETOYOU(多谢,同喜)"。拉拉十分怀疑这样千篇一律的应酬有无意义,但既然张东昱都没有嫌麻烦,她也不好没风度。然而,最近一次的圣诞,贺卡的内容忽然变了,张东昱前不巴村后不着店地写着:"JUSTAWAYTOSAYHOWSPECIALYOUARE,FORALLTHEHAPPYMOMENTSTHATWESHARED(谨此表达你是多么的特别,为我们曾共享的那些好时光)。”

  中国人讲究含蓄,于是,英文于国人,有时候就成了很好的工具,借以表达种种不便直说的意思,即使一旦说得不合适了,也有个回旋余地。比如DEAR这个词,新英汉字典里说是"亲爱的",英文信的开篇一概是"DEAR某某",然而翻译过来,常常不作"亲爱的某某",而作"尊敬的某某",所以拉拉也不敢断言张东昱写在贺卡上的那一番英文到底怎么翻译才合适,该往"亲爱的"那边翻,还是该往"尊敬的"这边译?于是这次她只简单回复了"THANKYOU",而没再写上"THESAMETOYOU"。

  原来,就在2005年圣诞前,张东昱刚和聪明妩媚的太太分手。说到分手的原因,这回倒不在他,是女方的主意。可那又如何?人走了,家产照样不客气地分走他一半。张东昱面对人去楼空的局面,失落之余,想想处了七年的杜拉拉,当年分手的时候一分钱也没向他要过,杜拉拉的好处又在他心里活了过来。拉拉对张东昱的变故毫不知情,哪里能猜到那个"FORALLTHEHAPPYMOMENTSTHATWESHARED"因何而起。

  没过几个月,张东昱忽然出人意料地回到广州开了自己的公司。他一联系上拉拉,拉拉就想到他那些专业书,打算找快递公司把书给他送过去。张东昱很忙,但他每个月都会给拉拉打一两次自自然然长短适宜的电话。他本想找机会单独请拉拉吃饭的,但拉拉不太热心的样子,他就连夏红也一块儿邀上,请了两次还算愉快的饭局,却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一直没有告诉拉拉自己的具体地址,一来二去的,拉拉就懒得再提他的书了。

  平安夜那天,张东昱忽然打电话给拉拉,说要到拉拉办公室附近办事,中午想请拉拉吃饭。拉拉说自己休年假在家休息,还是下次吧。她休假在家是在为26号的面试做准备呢,哪有心思出去和张东昱吃饭。张东昱挂了电话,心里盘算着,更好,直接上家找人去。

  张东昱有一次请拉拉吃饭,曾开车送拉拉回家,大概的地方他是知道的。当天下午办完事,他就开车去到拉拉住的小区,停好车后才给拉拉打电话说来拿书,车已经停在小区门口了。

  拉拉听说他直接来了,有点惊讶,就说:"好吧,我马上下楼把书拿给你。"张东昱抱怨说:"不会吧拉拉,我都到你家门口了,你连口水都不给就打发我走呀。"拉拉给他一说,有点不好意思了,就说:"好吧,那你上来坐会儿。”

  按照拉拉的指引,张东昱很快找到了拉拉的房子。这是一套位于四楼的单元,东南单边的朝向。拉拉出来应门,她上着一件ELLE的暗玫瑰红紧身套头毛衣,下面是一条JESSICA的黑色丝绒长裤,脚上套着一双玫瑰红的毛绒拖鞋,笑着把张东昱迎进去。

  张东昱落座后四下里一打量,看明白这是套两房的单元,虽然面积不大,但是户型很周正,采光通风都不错,房间布置得简洁温馨,显得风水很好。张东昱有心参观一下房子,但拉拉显然没那个意思,他就没有唐突。

  钟点工刚做完卫生还没走,这是个麻利能干的中年妇女,见来了客人,忙泡好普洱茶客气地送了上来,拉拉打发她说:"陈姨,没事儿了,你回家吧。"钟点工方才走了。

  张东昱由衷地夸了一句:"拉拉,你这房子不错呀,布置得也好。就是面积稍微小了点。”

  拉拉笑道:"八十平方,我自己一个人住,还行。”

  张东昱点点头说:"嗯,那也是,一个人住还是挺舒服的。这房子月供得多少?”

  拉拉矜持地说:"哦,我已经买断了。”

  张东昱试探地问道:"那你不想到天河买套大点的吗?这两年房价可是一直在涨,看CPI这一路涨的架势,明年房价肯定得更高。”

  拉拉解释说:"住大房子当然好呀,可我的现金大部分都在股票里,换房的事就再等一等吧。反正,我看,股票涨得比房价还快。”

  张东昱听了很好奇:"我记得你以前对股票没有一点兴趣的嘛,什么时候炒起股来了?你买的啥股呀?”

  张东昱这个问题对拉拉就像搔痒搔到了痒处,拉拉得意洋洋地告诉他:"我是2005年秋天买的万科,中间在四月份做了一次波段,然后就一直持有,最初也就投入了十二三万的本,现在市值已经过六十万了!”

  张东昱一怔,心说: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你还有两下子嘛!他笑道:"这个小区以后要是通了地铁,你这套房子升值也会快很多,现在你上下班交通不够方便。”

  拉拉说:"我快拿驾照了,正考虑买车。”

  张东昱笑她:"那你又舍得卖股票变现了?”

  不料拉拉早有打算,她说:"那倒不用,买车的钱我已经备好了。”

  张东昱很意外,心里又是一动,他"哦"了一声,问拉拉:"你想好买啥车了吗?我帮你参谋参谋?”

  拉拉把一份一汽大众的产品宣传册拿出来给张东昱看,一面说:"我想买的是'速腾',我觉得'速腾'我用就够了。可也有同事劝我买'迈腾',我还拿不定主意呢。哎,你说我买哪个好呢?”

  拉拉一面说一面低头翻着宣传册,非常沉浸的样子,她对车的所知有限和憧憬向往,张东昱在一旁一览无余,他不禁想起了二十来岁的杜拉拉,那个天真而单薄的杜拉拉。

  拉拉没听到张东昱的回应,抬起头来,发现他正呆呆地望着自己。拉拉拿手在茶几上轻轻拍了拍,提醒道:"干吗呢?这么盯着我?”

  张东昱牛头不对马嘴地感叹了一句:"拉拉,你胖了,白了。”

  拉拉乐了:"你不是说了吗,CPI涨,房价涨,现在是什么都涨,我也跟着多少'涨'点儿呗。”

  张东昱说:"你原先太瘦,现在这样好。”

  拉拉轻轻"哼"了一声说:"谁说不是呢!肉感自然比骨感好——不说视觉,起码手感好呀。”

  张东昱觉察她话里有刺,紧着解释说:"我是夸你,没别的意思啊。”

  拉拉不冷不热地说:"我知道。而且,我认为你刚才的话挺诚实的。起码没有诱导的意图。”

  张东昱记忆里的杜拉拉,是不会这么讲话的,一来她是万万不好意思用诸如"手感好"来形容"肉感"的,二来她很多时候搞不清他的想法,更不用说看穿他的"意图"或者"诱导"了。

  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控制和驾驭会成为一种习惯,虽然这习惯已经时隔六年,但在张东昱的潜意识里并没有升级更新。张东昱于是非常不习惯杜拉拉这样尖刻的谈话方式,尤其不习惯她洞察他意图的思想高度。

  生活总是充满了矛盾,对方容易被驾驭吧,嫌人家太简单不好玩;及至对方精明强干了,又要怀念昔日驾驭的快感。

  总体说来,张东昱觉得现在的杜拉拉更耐人寻味。她说话比以前尖刻,但她的身形已出落得柔和性感,尤其她的思想已经很可以和他玩玩躲猫猫了,他不再那么容易猜透她的心思。

  拉拉的话让张东昱有些不舒服,但张东昱明智地想,她总会有至少一次的宣泄,有了这样的宣泄,也许对今后的相处有利,他准备好了承受这次宣泄。于是张东昱索性主动捅破那个闷葫芦:"拉拉,回国后,我一直没找着合适的机会问你,是不是还在为当年分手生我气?”

  拉拉看看他,说:"不,相反,我觉得可以理解。那时候我太瘦,也不够白,整个儿一个发育没完成;而你呢,高大英俊——最主要,我的见识确实无法和你的相配。所以,你提出分手不能算不合理。”

  张东昱尴尬地说:"你在讽刺我?”

  拉拉认真地说:"我以我母亲健康的名义起誓,我句句是实。当年你是我的骄傲,我才貌俱庸,却能拥有一个出众的男朋友达七年之久——要是我不是发自内心地谢谢你给过我那么有面子的生活,我就未免有点得了便宜还卖乖了。你也不容易,现在想想,你八成一直对我不满意,却又开不了口提分手,我们才能挨过七年,人生有几个七年呀!这事儿呢,我也有责任,过去我太不成熟了,又虚荣,其实没搞明白自己到底喜欢什么,我倒不是有意利用你的心软来拖延时间。”

  拉拉这番话大大出乎张东昱所料,他不能全信地问:"那你对我完全没意见?”

  拉拉很干脆地说:"当然不是完全。”

  张东昱听了有点狼狈。在分手后的六年里他反思过,为何明明想终结和杜拉拉的关系却拖了七年之久,他觉得自己最大的问题就是没有及时正视问题解决问题——六年之后张东昱进步了,他觉得既然现在试图恢复关系,该面对的就要去面对,比如他应该及时搞明白杜拉拉到底对自己过去的哪些作为最不能饶恕。张东昱本来自视甚高,也难为他了,放低姿态问拉拉的意见:"我哪一部分做得不够合理呢?”

  拉拉笑道:"你觉得我配不上你,想蹬了我,那就大大方方地蹬好了——又何必长年精神上冷战折磨我呢?还老是想找我的错处,最好分手还说是我造成的对吧?临了还给我来个SWOT分析,想让我觉得分手对我是件多么合算的好事。你未免太运筹帷幄了吧!有点玩我于股掌之间的味道,不是吗?你要否认这一点,可就有点不够实诚了。”

  拉拉一席话说得张东昱哑口无言,承认也不是否认也不是,他默然了,过了一会儿,他有点悲凉的样子问拉拉:"那在你眼里,我还有点儿好吗?”

  拉拉笑笑,心平气和地说:"说真的,东昱,你好还是不好,对我都不重要,无所谓了。我现在看到你,既不高兴也不生气。你放心吧,我不记恨你,这年头,谁不失恋两把呀,变心乃是人之常情——往后你也别提陈年旧事了,大家没意思。”

  张东昱只得说:"行,就依你。”

  拉拉把张东昱的那些书都封在一个纸箱里了,推出来递给他道:"别落下了,收好吧,我总算是完璧归赵。”

  张东昱把纸箱推到一边仍没有告辞的意思。拉拉有点奇怪,问他:"怎么,还有事儿和我说?”

  张东昱笑道:"没事儿就不能闲聊两句呀?你不是撵我走吧?”

  拉拉说:"我晚上有个约会,这会儿还早,不着急。”

  张东昱听了有点不是味道,心说:啥破约会,拖黄你才好呢!他不理拉拉这个茬,调转话题说起办公司的种种趣事,倒都是些有点意思的内容,他说得来劲,拉拉也愿意听听。

  其实,不是张东昱话多,他也是没办法。他的公司注册资金就花了两百万,这些还不够流动资金,合作伙伴是个比较自私的,看看公司开了半年老不盈利,生怕自己的钱最后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非要马上退股,这下张东昱一个头两个大,他知道刚创业就有异心的合作人是靠不住的,可急切间叫他上哪里找这么多现金去!他父母都是普通的退休教师,他不忍心让老人操心,不得已才想到找拉拉想想办法。

  张东昱说到后来,见拉拉似乎对自己的生意有一定兴趣,终于开口问拉拉想不想入股。拉拉一听猛然醒悟过来,人家这是要借钱呀!她不由有些后悔起先对张东昱吹嘘买万科挣钱的事儿,又暗恨张东昱跟自己耍心眼儿,保不齐他前面说的那么些昔日旧情其实都是演戏,好让自己上套。拉拉心里很不高兴,她略一沉吟,决定还是直接点,便笑道:"东昱,你这是不是在向我借钱呀?不是我小气,你公司的事儿我基本不懂,俗话说得好,不熟不做——我没胆子在我完全不懂的行当上挣钱。再说了,我要是和你有那么密切的经济往来,对我男朋友也不好交代呀,这个你能理解对吧?”

  拉拉这话挺直接,张东昱听明白她在暗指自己是过气的前任,只得说:"你别多心,我只是觉得机会挺好,我也信任你,才跟你提的,肥水不流外人田嘛。你要觉得不方便,当我没说。"说罢悻悻告辞,拉拉也不留他,由他去了。

  这场话谈得挺透,张东昱弄明白拉拉先前不过是碍着面子虚应付自己,实则对自己早已断了情意,打这以后,他虽然心里不是味儿,还是打消了复合的念头,不再找拉拉了。拉拉这边儿呢,本来就没兴趣再保持交往,最后借钱那一节让她感觉张东昱又想对自己运筹帷幄一把,拉拉越发觉得张东昱这人就那么个自视甚高拿别人都当傻瓜的范儿,改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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