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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8-1965 一爱到底 琐碎的幸福

  转业前,老楚提醒耿直,找找熟人,分配个对口单位,耿直没当回事儿。按照耿直的想法,他这样的战斗英雄,转业到地方,再不济也得分配公安部门,换身衣服接着武枪弄棒,他哪里用得着托关系?没想到,他的这种高姿态却让他直接进了北京当时很热门的一个单位:爱国卫生运动委员会。工作嘛,主要就是除四害。

  耿直非常愤怒,觉得这简直浪费人才,但行伍多年,服从命令已经渗入到耿直的血液中,于是,尽管牢骚满腹,耿直还是按时报到,并且很自信地认为,即使在这样一个看上去很婆妈的单位,耿直也能干出一番男子汉大丈夫的伟业。

  转业对耿直来说,有一个天大事儿,就是换装,自从转业以来,耿直一直穿着没有肩章的军装,那样他感觉自己还是名军人。

  上班那天,耿直终于脱下军装,换上中山装,感觉极不自在,走在大街上都觉得旁人用异样眼神看自己。

  耿直就这样别别扭扭进了爱委会,一进机关,耿直立马感觉到和部队不一样的氛围,首先是部下不是军人了,接待自己的小青年很机灵,但看得出全无部队士兵那种单纯,他客气中透着距离。

  这位小青年引领一身中山装的耿直走到他的办公室前。推开门,屋里黑着灯,有点暗,小青年走进去,打开灯,客气道:“耿主任,这是您的办公室,这几天市里搞除四害运动,几位领导都在下面检查工作,您先熟悉环境,有什么事儿就找我,我姓陆,您叫我小陆就行。”

  耿直看着眼前陌生的环境,一时说不出话。小陆客气点头:“我给您打壶开水去。”听到背后一声门响,耿直赶紧回身,拽开门,叫:“唉!”小陆闻声回头,看耿直:“耿主任,有事儿吗?”耿直瞪着小陆那个谦恭的脸,呆了片刻:“没事儿。”

  耿直关上门,环顾四周,小小的房子,一张办公桌,几把椅子,两个文件柜,日光灯发出滋滋声,耿直过去,一屁股坐到桌子后面,随手翻阅桌上的文件,全是宣传图片,苍蝇、蚊子、老鼠,耿直赶紧合上,一起身,劲太大,带着桌子差点翻个,总之,呆惯了大地方的耿直,进了地方办公室,就像大象进了玩具店,处处拘束,一抬胳膊动腿就要碰倒什么。

  耿直郁闷,要往窗台处走,动作大一点,“咣当”一声踢翻椅子,他赶紧去扶,传来敲门声,耿直喝声:“进!”门推开,小陆拎着壶开水,见耿直扶椅子,赶紧放下壶上前,笑道:“您刚到地方有点不适应吧?”

  耿直直起身子,自负道:“谁说不适应?非常适应,简直天生就是干这个的料。”

  小陆给耿直倒开水,笑着:“您能来我们这里真不容易!这次咱们爱委会进人,几位领导都说一定要部队下来的同志,您可是咱们田主任亲自点将的!”

  耿直心里舒服一点了:“这个,小陆同志,请你抽出点时间,给我把这个爱委会任务,也就是爱委会是做什么的,给我仔细讲一讲!”耿直仍是部队干部的口吻,小陆笑道:“是!首长!”

  从爱委会出来,耿直胳膊里夹着一捆苍蝇拍子,越走越别扭,越不自信,机关的人直看他,他脚下一乱,走着就有点顺撇。耿直混劲上来,索性像拿枪一样抓着那捆苍蝇拍,甩起胳膊,以齐步走的姿态,大步流星前行着。

  身旁响起汽车笛声,耿直下意识站住,楚建从车上跳下,见着耿直跟个猫一样,先围着耿直转,吃吃直笑,还一个劲抻耿直衣襟,笑道:“哎哟,看了十来年军装老耿,你猛不丁这打扮真是换个人。”耿直笑嘻嘻道:“老子穿中山装气派吧?”

  楚建左转右转:“唔,这肚子再挺一点,像咱县县长呢。”一眼看见耿直手中的苍蝇拍,“拿这么多苍蝇拍干什么?老远看着像抓杆卡宾枪!”耿直强装得意:“你小子说对了!它就是老子现在的武器!除四害知道不?”

  楚建:“四害不四害的,只要你不闹情绪,都无害!咋?工作称心如意?”耿直:“称心如意!简直就是天生我材,大有可为!”

  楚建:“啥单位?公安局?法院?检察院?保密局?”耿直神秘道:“爱委会。”

  楚建愣了一下,直着嗓子:“爱、爱委会是做啥的?专门解决爱人问题的?那太好了,帮我解决一个。”耿直笑嘻嘻着:“你不读书,不看报,不了解祖国建设发展情况吗?爱委会就是爱国卫生运动委员会!”

  楚建愣了一下,难以置信地:“你……你还真去除四害了?”耿直:“没错!老子现在职务是爱委会办公室副主任!专门指挥除四害三大战役!”

  楚建嚷嚷:“跟你说要你找找人,本来以为你至少也闹个公安分局长干干,咋就成个抓老鼠的了呢!”耿直瞪眼:“抓老鼠怎么了?中央文件你没看过?一个以除四害为中心的爱国卫生运动高xdx潮已经在全国形成!你听好了,这场运动的目的——就是要达到消灭疾病、人人振奋、移风易俗、改造国家!听懂了吗?改造国家!”

  楚建愣愣地看着耿直,苦笑着摇摇头:“一个英雄营少校营长,居然打起苍蝇来了。”耿直沉下脸:“你怎么还说这种话?小心人家拿你当右派!”

  楚建叹口气:“好了,生米成了熟饭,说什么都晚了!”略一迟疑,避开目光。“我今天找你,是想跟你说件事。”耿直:“什么事啊?这么严肃?”

  楚建依旧避开目光,神情越发不自然:“还记得军长给你介绍的那个对象吗?”耿直:“小乔?她怎么了?”

  楚建:“我们——我们俩好上了——”耿直愣了一下,无声地笑了。

  楚建一瞪眼:“你笑什么?”耿直不说话,指着楚建依旧笑着。楚建绷不住,也扑哧笑了:“人家今天刚给的准话儿,同意处对象……我想怎么也得跟你说一声!”

  耿直:“为什么一定要跟我说一声?我和她又没有任何关系!”楚建:“当然有关系!要不是你脑袋瓜子进水,她就是你媳妇了!”

  耿直眨巴着眼睛,琢磨老楚这番话的意思。楚建:“要是没有舒曼,你肯定会喜欢小乔!也肯定还穿着少校军装!”耿直突然低声吼道:“你再扰乱军心,我毙了你!”

  舒曼是杭州姑娘,又是小姐出身,还是个医生,比起一般知识女性,更是洁癖得不行,耿直父母为小两口布置的小小新房也算得上窗明几净,但舒曼打扫起来,居然也能忙上一整天,看舒曼收拾房间绝对是累,她拿个小扫帚扫床,边边角角一一扫到,一根头发丝都要用两根指头夹起来,认真放到床边纸篓里。放头发丝时,看到地上三个盆摞一起,赶紧弯腰,将盆一个一个分开,抽屉里拿出个玻璃瓶,掏出酒精棉,蹲下身,两只纤纤细指夹着酒精棉,一点一点擦拭脸盆。耿直进屋,舒曼听到背后动静,脸上浮起笑容,放下盆子,转身迎上前,耿直脱下中山装自嘲着:“十七岁就穿军装,穿十几年,简直穿不得便服,不会走道,直顺撇。”

  耿直说着学顺撇走道,舒曼嘎嘎直乐,跟着笑:“我刚看你穿中山装也有点别扭,好像变矮了,还以为你换鞋了呢。”

  耿直自嘲:“对对对,我也有这种感觉,怎么回事儿啊?”

  舒曼拿块干净枕巾垫在炕沿,耿直看着干净毛巾,直发呆,不敢坐,舒曼推着耿直坐到毛巾上,笑道:“可能是错觉吧,你穿军装扎武装带,还佩肩章,人显得挺拔,视觉上高好多。”

  耿直尴尬一笑:“我这人天生就是穿军装的料,除了军装穿啥都别扭,你可得适应一段时间呢。”

  舒曼一边忙着一边回道:“你天生就是军人架子,什么衣服穿你身上都像军装,神气着呢!”

  耿直高兴:“可不是,爱委会那小陆一个劲管我叫首长,我听着可真亲切。”

  舒曼笑着:“这身衣服有点大,礼拜天我去裁缝店帮你改一改。”

  舒曼说着把墙角一个水盆拿过来,里面已经盛着些凉水,拿过暖壶倒热水,耿直刚要弯腰脱鞋,舒曼伸手制止:“坐着,别动。”

  舒曼轻手轻脚帮耿直脱下鞋子袜子,一样一样放在旁边小凳上,摆得齐齐整整,然后将耿直的脚按到水里,抬头看丈夫笑道:“水温合适吗?再倒一点热水?”

  水蒸气从盆中腾起,映衬着舒曼年轻秀美微笑的脸,耿直一阵感动,不由弯下腰去抱住老婆,这个拥抱姿势无比别扭,一高一低,中间隔着个水盆,但他们紧紧拥抱,舒曼絮絮叨叨着:“我一辈子都对你好,你再不要难过了,你难过,我也难过的。”

  耿直说不出话,只是紧紧抱着老婆,这一用劲,就听“咣当”一声响,水盆终于被蹬翻,水洒一地,两人却仍不松手,看着地上水,看着彼此,哈哈大笑,门外耿直母亲唠叨着:“什么动静啊,这么大声?笑?就知道笑,这小两口。”

  耿直一用劲,将老婆揽到怀里,彼此看着,眼中都含着幸福,耿直伏在老婆耳旁:“你呆着别动,我扫了地再倒盆水,我给你洗。”

  舒曼不动,声音更轻:“别。”耿直:“别什么?”

  舒曼:“别洗了。”耿直:“才洗一样。”

  舒曼:“讨厌。”灯暗下去了。

  实习阶段结束,舒曼分到儿科,舒曼喜欢孩子,分配儿科也如她所愿,另一个好消息是耿直单位给小两口分了套两居室房子,舒曼心情很好。第一天到儿科上班,舒曼去得早,她利手利脚收拾自己那张桌子,用酒精棉擦着。

  石菲菲走进来:“哟,舒大夫,真早啊!”舒曼笑笑:“刚到儿科上班,总要熟悉一下环境。”

  石菲菲凑到舒曼跟前,打量着她:“你气色越来越好了!”舒曼:“是吗?还跟原来一样啊。”

  石菲菲:“不一样!白里透红的,比过去可滋润多了!跟我说实话——结婚的感觉怎么样?幸福吗?”舒曼避开目光,略一迟疑,忍不住含笑点点头。

  石菲菲:“怎么个幸福?快跟我说说!他对你好吗?”

  舒曼是那种矜持的知识女性,她并不想和旁人说些闺房中的隐私,石菲菲和舒曼完全相反,典型小市民,极热衷家长里短,看着石菲菲那热切劲,舒曼一笑,笼统道:他是一个好人,一个男人,他为我牺牲很多……”

  石菲菲听着,心思不知跑到哪里去了,这位漂亮的小护士,并不真正关心舒曼和婚姻幸福,她在意的是季诚,那个痴情的秀气小伙儿。

  是啊,因为季诚,舒曼婚后的幸福生活,也打了折扣。

  舒曼不能接受的是,她结婚前,季诚向她保证,两人还是朋友,和以前一样,但她真的结婚后,季诚却完全变了一个人。两人又同在一个医院,总要见面,季诚现在走路,总是两眼直视,凡人不理,见着舒曼和石菲菲,也是脖子梗着,拿她俩当空气,擦肩而过。

  舒曼窘得不行,石菲菲却在一旁感叹:“他真够痴情的啊!”

  舒曼急得一把拽过石菲菲,进了儿科诊室,低声道:“什么叫痴情啊,就是你们这种人在那里乱讲,讲得季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

  石菲菲怅惘着:“我可没说啊,再说这还用别人说嘛!季诚因为失恋犯神经病,咱们院尽人皆知啊。”舒曼急:“还说还说!烦死了!”

  季诚成了舒曼一块心病,舒曼不愿意跟石菲菲说这么隐私的事儿,姐姐又不在,说私房话的对象只能是耿直。

  回家见到耿直,舒曼便牢骚满腹:“你说这个人怎么这么讨厌嘛!”

  耿直在看报:“谁?”舒曼也不理会耿直,自说自话:“好心好意跟他讲话,倒像要怎么样他,你说他像个男同志嘛,女同志都没这么小心眼儿!”

  耿直放下报纸:“谁这么小心眼儿啊?”舒曼漱口:“还有谁?”

  耿直试探:“小季?”舒曼漱完口坐到桌前,一边喝粥一边唠叨:“他都成个怪物了,成天就知道钻资料室,谁跟他讲话他都不理,一说话就跟吃了枪药一样,他好像,好像神经了。”

  耿直没当回事儿:“知识分子就是毛病多,唉,搁我手上,一个小时我修理得他老老实实,还敢不理人,我让他见人就点头哈腰!”舒曼放下碗:“人家跟你讲正经事,怎么这么不认真!”

  耿直放下报纸,一本正经:“你的事儿我怎么能不认真呢,就说这个小季吧,他这样为什么呀?你得找找他内在原因,他为什么会这样!”

  舒曼低头,搅着碗里的粥,郁闷道:“现在全医院都在讲,是我害了他,他虽然没有这么说,可是他对我这种态度,好像我是他的敌人,我真是觉得、我们同学五年,你晓得我没有什么女性朋友,我就跟他还挺说得来。”

  耿直严肃道:“我知道你把他当女朋友,问题是他把你当女朋友。”舒曼瞪耿直一眼,放下碗:“怎么办嘛,天天抬头不见低头见,好别扭的!”

  耿直:“嗨,你们这些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啊,想问题太复杂,既然他对你有看法,你就找到他,啊,摆事实讲道理,讲你为什么不爱他,为什么爱我,你要让他认识清楚一个问题,强扭的瓜是不甜的!你就是跟他结婚,啊,当然这只是假设,你是绝对不可能跟他结婚的!但你要让他充分认识到这一点,你和他,是不合适的!”

  耿直说话的时候一本正经,舒曼一个劲乐,耿直:“我跟你严肃谈问题,你乐什么乐!”

  舒曼笑道:“道理都讲一万遍了,他又不傻,什么不懂啊,他就是钻牛角尖!”耿直仍是一本正经:“那你就把他从牛角尖里拔出来嘛。”

  舒曼瞪耿直:“怎么拔?”耿直看舒曼,一本正经:“要我帮你拔吗?”

  舒曼:“讨厌你!”

  楚建荣升少校,跑来看耿直。楚建故意在耿直面前挺直了身子:“看见了吗?咱也是少校了!”耿直心情郁闷,瞪着楚建:“唉,那一颗星你戴着咋那么别扭呢,戴歪了吧?”

  楚建瞟一眼耿直,坏笑:“老伙计,看你精神不错嘛,漂亮老婆搂着,办公室主任当着。”耿直得意扬扬:“那当然!战功显赫,市长亲自写表扬信。”

  楚建:“干得这么红火,那是不后悔转业了?”耿直瞪眼睛:“别跟我提这俩字,这心跟针扎似地疼着呢!”楚建坏笑:“这才是你老耿么,装什么装你!”

  耿直:“哎,不对呀!咱们军已经调到西边去了,你这个新科少校怎么还有空往我这跑?”楚建:“我已经调到总部机关了。”

  耿直一愣:“什么?坐机关?”楚建:“是啊,跟你一样,八小时工作制,每天按时上下班。”耿直惊讶地:“你出什么事了?犯错误了?”楚建:“别瞎猜!是我主动要求的!”

  耿直:“不可能!当兵就要在野战军!坐机关有什么意思?一年到头摸不着枪!”楚建叹口气,勉强笑道:“我跟你不一样,我是政工干部,在野战军前途有限!再说了,你以为调总部机关那么容易哪?可费了牛劲了!多亏小乔求军长。”

  耿直:“怎么?是那娘们儿拖你后腿?”楚建叹口气:“她不想离开北京,跟我嘀咕好长时间了,我也是没办法。”

  耿直连连摇头:“没出息!没出息!换了我,宁可不要这个婆娘!”楚建一瞪眼:“你说什么?你给我再说一遍?全世界谁都可以说我,就你没资格!”

  耿直也瞪眼:“我怎么没资格?我离开部队,是组织决定的!不是舒曼要求的!”指着楚建,提高了声音,“你、你真是气死我了!你、你这身军装真应该扒了让我穿!”

  楚建扑哧笑了:“我一猜你就得急。好了,我还有事,得赶紧走,记住,下礼拜天,是我和小乔的婚礼,你和舒曼一定要去!”耿直:“不去!逃兵的婚礼,我绝不参加!”

  楚建感慨地叹口气:“我是不想当一辈子军人的,咱俩真应该换换!”耿直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盯着楚建肩上的少校肩章,眼圈有些泛红。

  爱委会的事儿也让耿直恼火:“弄些假老鼠尾巴糊弄事,这是危害人民健康的大事,怎么能弄虚作假呢!”

  小陆倒也不怵耿直,为难道:“问题是没有那么多老鼠苍蝇,有的人还在家里养老鼠苍蝇,就为得表扬,耿主任您说这也是弄虚作假吧?”

  耿直瞪大眼睛:“这是犯罪行为,还养老鼠!谁养,你给我报上来!”

  小陆:“耿主任,人家动机也是好的,报上来你怎么处理呀?”

  耿直瞪着小陆,没想清楚怎么处理,门打开,楚建笑道:“老远就听见你在拍桌子,老耿啊老耿,你这暴脾气走到哪儿也不改啊。”小陆趁机:“您来客人了,我去倒杯茶。”转身溜走。

  耿直往椅背上一靠,瞪着楚建:“你相信吗?还有养老鼠虚报战功的!”

  楚建把门关上笑道:“这起码说明野老鼠已经歼灭得差不多了,你三大战役成功了嘛!唉,总部机关也要搞爱国卫生运动,打老鼠灭苍蝇,请你去传授经验呢。”耿直立刻:“别人去,老子不去!”

  楚建瞪眼:“臭小子,你还摆上谱了你!”耿直伏到桌上瞪楚建:“老子穿便服到部队给干部战士做报告,你想得美!打死老子也不去!”

  楚建乐道:“你可以穿军装嘛,你转业不是保留一套军装?还有你那奖章,都戴上嘛。”

  耿直抡起桌上文件做势要砸过去:“我告诉你,老子这一辈子再不穿军装!”楚建笑得更厉害:“你这是跟谁赌气!”

  耿直一拳头砸在桌上:“还有谁!这地方跟部队差距太大,开始还有点新鲜劲,这劲头一过,我这军令下去,本想排山倒海,却他娘细水长流,我这些部下,那叫一肉哦,真能把我活活憋死!”楚建一本正经:“别跟我说你后悔了啊!”

  耿直拳手收起,瞪眼:“谁说我悔了!不悔,一辈子不悔!”楚建笑:“还是啊,唉,我开车来的,下班去我那儿喝酒,我那可有好酒!让我们小乔给咱炒几个下酒菜,我小车送你回家。”

  耿直笑:“好!”立刻又摇头,“今晚不行。”

  楚建:“咋?加班?”耿直:“加班。”

  楚建:“你哄谁你,你三大战役打得让人家都养老鼠了,还加啥班!怕你老婆不让你去吧?”耿直手上报纸砸过去:“去你的!”

  楚建躲一下,报纸从耳边擦过,坏笑着:“你老婆南方菜你吃得惯?我老婆一手北方菜,京酱肉丝、红烧排骨、炸酱面、葱油烙饼。”馋得耿直直流口水,喝道:“快滚。”

  楚建起身得意着:“我回家吃饭去了,你回家喝你的甜菜汤去吧。”

  舒曼在家戴着大口罩、白帽子,抡着大拖把在擦地,地上水淋淋的,像被水洗过一遍,她干得满头大汗,从里屋倒退着往外屋擦。耿直推门进来,一进屋,便被满地水滑一下,因为完全没有防备,这一滑身体立刻失去支撑,虽然当兵出身,毕竟多日不练,本能抓靠支撑物,身体这么一闪,一个屁股墩摔趴下。

  舒曼闻声赶紧回头,先是大笑:“你怎么这么笨,还当过侦察兵连长,吹牛吧?”

  耿直哪里肯露这个怯,身体猛地一撑,想来个鹞子翻身,潇洒立起,这一闪腾,哎哟一声,身体立刻不能动了,舒曼还以为耿直开玩笑,笑着摘下口罩:“别装了,赶紧起来吧,你那么沉,我可拽不动你。”

  舒曼说着掉过头继续拖地,耿直闭上眼睛,不能动,又不愿意承认,舒曼听到身后没有动静,回头一看,耿直仍躺在地上闭眼不动,有点担心了,赶紧放下拖把走到耿直身边,坏笑着:“想吓唬我啊!快起来吧,地上是湿的,凉!”

  舒曼说着伸手,耿直刚要伸过手去,舒曼立刻缩回手,退出几步,笑着:“你又诈我!别想!”耿直苦着脸:“哎哟老婆,这腰可真闪着了,旧伤犯了。”

  舒曼撇着嘴:“不信。”耿直:“那我就这地上躺着啦。”耿直索兴放平身体,舒曼着急,赶紧上前拽耿直:“怎么能这么躺着啊,你小孩儿啊。”

  耿直身体不能动,舒曼怎么拽也不成,耿直躺在地上看舒曼:“老婆,我没敢告诉你,我这腰大伤过,老美飞机弹片从这里穿过去,差点伤着命根子,医生说差几根头发丝就瘫痪了,我这人别的都不怕,就怕这老腰闪了。”

  舒曼吓住,赶紧松手,爬到耿直身边,又急又气:“这么大的事儿,你怎么不告诉我呀,这要摔坏了,怎么办啊,你、你真是气死我呀!”耿直嘿嘿笑着:“早告诉你,你不肯嫁我怎么办?”

  舒曼一边试图搬动耿直脑袋一边嗔道:“这又不是什么坏事儿,我有什么道理不肯呀?真是榆木脑袋!”耿直平躺在地上,舒曼在他上方动来动去,这个角度看老婆,别有一种感受,耿直嘿嘿笑道:“我要废了,你悔不悔?”

  舒曼拽不动耿直,气得一屁股蹲下:“你说这些没用话干嘛,你现在赶紧起来,本来腰不好,再凉着怎么办,我去对门叫小李他们过来帮一把吧?”耿直赶紧:“不用不用,让人家笑话咱,你帮把手。”

  舒曼搀着耿直,耿直一点一点翻身,挪动身体,先侧后起,一点一点起来,舒曼把他搀到床上,耿直腰梗着,弯不下腰,冲老婆:“我脱不下裤子了,我是就这样躺着,还是——”舒曼赶紧抓张旧床单铺床上,耿直苦笑着,侧着躺下。

  舒曼回头去厨房忙着涮锅洗碗扫地,就听卧室传来“咣当”一声巨响,舒曼吓得手里锅盖“咣当”一声落地,赶紧往卧室跑。耿直半个身子掉床下,床头柜上的台灯被他拨拉到地上,见老婆进来,赶紧抓起台灯,别着脸,看着老婆嘿嘿傻笑:“没事儿,它不疼。”

  舒曼赶紧坐在床头边,揽过耿直,温和道:“你是不是想上厕所,你叫我一声啊。”耿直低头气馁:“撒尿不想叫你!臭!”

  舒曼:“那,用尿盆?”耿直瞪大眼睛:“女人才用尿盆!”

  舒曼哭笑不得:“那你就尿床上吧!”耿直:“我一岁就不尿炕了,你这是诬蔑我嘛!”

  舒曼笑着搀起耿直:“你活人可别让尿憋死,赶紧去厕所吧!”耿直倚在舒曼身上往厕所走,伏在妻子耳边低语:“晚上我可不能动啊,别欺负我。”

  舒曼红着脸打耿直:“谁欺负谁啊!”耿直一躲,动了腰,噢地一声:“我腰又动不了了!”

  舒曼哭笑不得:“腰动不了,你还不老实!”

  舒曼值夜班,看到石菲菲也抱着床被子走进值班室。舒曼抬头:“你也夜班啊?”石菲菲:“我和护士长调了一下。”

  一旁小护士笑:“因为小季医生这礼拜也值夜班吧?”石菲菲红脸:“胡说八道!护士长主动跟我调的!”小护士笑着往外走:“谁信啊!”

  舒曼看石菲菲那满脸窘态,心里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先是觉得自己很木,居然不知道石菲菲喜欢季诚,接着又有点作难,舒曼知道,季诚是不会喜欢石菲菲这样的女孩子的,她不知道该劝石菲菲不要有这种非分之想,还是该帮石菲菲成全好事儿。

  石菲菲却沉浸在自己心事儿中,红着脸对舒曼道:“可别听她们胡说啊!”

  舒曼真诚道:“你怎么不跟我讲呀。”

  石菲菲:“这事儿怎么好意思跟你说呢。”舒曼:“你们都是我的好朋友,他要是真能接受你,我觉得挺好的。”

  石菲菲抬头看舒曼,仍然有一分不好意思:“我一直不好意思跟你说这事儿,我真是——挺喜欢他的,可你觉得我和他合适吗?”舒曼怔一下,立刻说:“有什么不合适的,你又漂亮又能干,他要是能和你好,肯定特享福。”

  石菲菲红着脸低下头:“我没想那么多,我就是希望他能早点把以前不愉快的事情忘了。”舒曼不说话了。

  半夜了,整个病房静悄悄的,舒曼呆的这个病房,只有一个病儿,静静地躺在小床上。舒曼强打精神,坐在病床前,看着病历,看着看着,她打起瞌睡。耿直悄然伸过手,从舒曼手中拿走病例,靠在舒曼身边,轻轻抱住她。舒曼靠在耿直身上,睡意更浓。耿直默默看着妻子,目光温柔。舒曼突然一个激灵,睁开眼,看见耿直,一惊:“你腰不好,你不在家躺着,怎么跑医院来啦?”

  耿直一本正经:“看看你呗,你最近经常有思想问题,做你思想工作嘛。”舒曼坏笑:“得了吧,一个人在家睡不着觉,害怕吧?”

  耿直依旧一本正经:“我是害怕、怕你值班的时候睡着了!昨天晚上净照顾我了,一宿没睡踏实吧?”舒曼:“那倒是,老听你哼哼——现在腰怎么样了?”

  耿直拍拍后腰:“没事了,又是一条好汉!”舒曼笑笑,忍不住打个大哈欠。耿直心疼道:“唉,你们不是有值班室,你去睡会儿,我帮你盯着点儿。

  舒曼:“那怎么可以,你又不懂。”耿直:“有啥不懂?我没学过医,可我住过院啊,我那年负伤,住了半年院,医院这套东西我清楚得很,你去吧去吧,能睡一会儿是一会儿,有事儿我叫你。”

  舒曼已经是哈欠连连,但依然摇头:“别闹了,你又不是医生,我怎么能把病人扔给你呢!这个孩子体温不稳定,睡觉不安稳,我要一直看着。”忍不住又打了个哈欠,“你来得也好,我去洗把脸,马上就回来……”耿直:“去吧去吧,我看着他,没事儿。”舒曼东倒西歪地走了,耿直眼神充满柔情。

  就在舒曼不在的这个当口,一个父亲背着个六七岁孩子匆匆跑进来,直着嗓子狂喊:“大夫!大夫在吗?”耿直抓件白大褂冲出门,一边披衣服,一边手指放到唇上训斥:“小声点儿!病人都睡觉呢!”

  父亲赶紧压低声音:“你是值班医生吗?挂号处让我到这来……我儿子摔了一跤,腿跌破了,止不住血!”耿直赶紧接过孩子:“这事儿我可是专家,来吧!”

  季诚拎着个饭盒,慢慢走着,病房安静,他正要拐弯上楼,就见石菲菲揉着眼睛迎面走来,季诚仍是那股子愣劲,不理会石菲菲,就擦肩而过,石菲菲停下,看着季诚:“唉,是你呀,我刚才去你值班室,没见着你,我自己包的馄饨放你桌上了,我知道你们南方人喜欢吃宵夜的。”石菲菲一双殷切的大眼睛盯着季诚,季诚尴尬着,不知道怎么回答石菲菲:“我、我不饿。”

  石菲菲声音很轻:“饿了再吃。”

  季诚尴尬着想走,又不知道怎么对待石菲菲,忽听儿科换药室里有男人说话的声音,这声音如此熟悉,季诚赶紧寻声转过头去,看到耿直正在寻找纱布,有点搞不清楚怎么回事,发愣:“你在干什么?”

  耿直如见救兵:“这孩子受伤了,我要给包扎一下,怎么找不着纱布呢?”

  季诚气得瞪眼:“值班医生呢?你怎么在这里捣乱啊!”

  耿直也瞪眼:“怎么是捣乱啊?当兵的谁不会包扎呀!赶紧给我找纱布,没看见孩子还在流血吗?”季诚气得直跺脚,一把推开耿直,开始检查孩子的伤口。

  耿直:“伤口我已经检查过了,不要紧,只是皮外伤,没伤着骨头……”季诚根本不理他,转身叫道:“石菲菲!”

  包扎完了,石菲菲给孩子打破伤风针,耿直很真诚地谢谢季诚:“谢谢你,你要不来,这孩子没准得出事儿。”季诚回头看一眼耿直,一脸不屑:“你没有资格谢我的。”

  耿直哭笑不得,懒得理会这个一根筋,正要转身,门“咣当”一声推开,舒曼披散着头发冲进来:“孩子没事儿吧?”

  耿直还没来得及说话,季诚一脸严肃:“有事儿就晚了!值班时间怎么能让外人替班儿。”

  舒曼:“对不起,我只是上趟厕所——”

  耿直一笑:“是我的错,我向你承认错误。”

  季诚来劲:“这不是承认不承认错误的问题,没出事儿承认不承认也没有意义,一旦出事,你承认不承认还是没意义,再说你不是我们院医生,你没有认错的资格。”

  耿直脸上的笑一点一点淡下去,但他忍着:“你得跟你们领导说清楚,我是主谋,小舒是受害者,她无辜。”舒曼赶紧拽住耿直,季诚吼一声:“我为什么要跟领导提!我是打小报告的人吗?”

  第二天,季诚在院外碰到了耿直。耿直靠在墙上打盹,季诚看耿直一眼,从他身边经过,他经过的刹那,耿直睁开眼睛,叫了声:“唉。”

  季诚停下,回头看着耿直。耿直直起身,一本正经:“夜里那件事儿,我再次向你道歉,我会向你们院领导写检查!”季诚立即道:“不要写!会连累舒曼的!”

  耿直看着季诚:“你还是关心她的。”季诚红着脸:“你不要多心,我们是同事,同学!”

  耿直:“我知道你们什么关系!我从来没有多过心,小季同志。”

  季诚别过脸,不看耿直,语气很硬:“你想说什么?”耿直一本正经:“你现在这个态度对舒曼,她很伤心,严重点说她很痛苦。”

  季诚脸红,低声道:“我没什么态度不态度的,我一直就这样。”耿直:“她是真拿你当朋友,天天跟我唠叨你不理她,我看她也快神经了。”

  耿直非常坦率地看着季诚,季诚张张嘴,想说话,但不知道说什么。舒曼走出,季诚转身离去。

  下班的时候,舒曼收拾办公桌,门开着,季诚路过时,停下,看着舒曼背影,犹豫着,舒曼转过身,看见季诚,也看见季诚的犹豫,直起身子,两人互相看着,迟疑片刻后,还是季诚先说话:“你每天都这么早啊?”

  舒曼怔一下,没想到季诚态度如此友善,于是笑道:“欢迎季大夫视察儿科。”

  季诚也是尴尬一笑,走进来,四下看着,找话说:“你挺适合儿科的。”

  舒曼淡然:“我分配到儿科没有意见,可你们这些男同志老是强调我适合,什么意思啊!”

  季诚:“医生和患者要建立良好的沟通,儿科病人尤其这样,你会让病儿感觉舒服的。”

  舒曼瞪大眼睛笑:“唉,你有段时间没这么拍马屁喽,我都有点不适应了。”

  季诚看着舒曼幸福的笑脸,心里一阵阵抽缩,一时说不出话,舒曼却笑了:“你刮过胡子了,人显得好精神。”

  季诚赶紧摸摸脸:“是吗?那我以后天天刮胡子!”舒曼不说话,只是含笑看着他。季诚略一迟疑,终于努力挤出一丝笑容。

  自从楚建和小乔结婚后,耿直没少去楚建家蹭饭吃。小乔端饭上菜,耿直招呼:“小乔,别忙了,一起吃吧!”小乔笑着摇头,楚建点着筷子:“你别管她,这人就是个劳累的命,你让她闲着,她还要闲出病呢,是不是小乔?”

  小乔笑道:“我哪有舒曼姐那么命好,耿大哥照顾得无微不至,舒姐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耿直瞪眼,楚建赶紧推走小乔,回身对耿直:“我可啥也没说啊,人家女人心细,自己发现的。”

  耿直气得低声骂:“臭小子,再这么毁我,我不让你上我们家去了啊!”楚建得意:“不去就不去,你家有啥?饭吃不得,菜没味道,唉,你成天就干搂个大美女,你肚子有油水呗,你咋工作?”

  耿直筷子差点扎到楚建脑袋上:“我把这话告诉舒曼,我看你还好意思见她!”楚建连连告饶:“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你说男人事儿你跟娘们讲啥,你可真被小资产阶级同化了!”

  小乔端菜上来,背过脸干呕一下,耿直馋得不行,不好意思急动筷子,笑道:“小乔,你这脸色可不大好啊,去医院找舒曼瞧瞧呗。”

  楚建和小乔对视一眼,得意笑,耿直看着发傻:“咋?有了?”

  楚建和小乔同时点头,耿直一拍桌子:“你小子大事小事,你压我一头啊,喝酒喝酒!”

  耿直回到家,屋内奇静,耿直蹑手蹑脚往卧室走,刚要走到,门一下子开了,舒曼一身睡衣站在门里笑:“想搞偷袭呀,我早就听见你脚步声啦。”

  耿直笑着将老婆搂在怀里,心疼着:“白天睡觉,睡得不踏实吧?”

  舒曼睡眼惺忪:“躺了半天,才睡着半小时,怎么也躺不住了,脑子里全都是那些孩子,不是哭就是叫,妈妈,妈妈,妈妈,哎呀你说这小孩子生病为什么只叫妈妈呢,叫得我心都碎啦。”

  耿直小心道:“想当妈妈了?”舒曼羞涩:“你才想当呢!”

  耿直一本正经:“我不想当妈妈。”舒曼:“讨厌!”

  耿直放开舒曼,舒曼开始穿衣服。耿直一见妻子,又是啥心思也没有了:“我陪你。”舒曼:“不要啦,你老去别人都该给我提意见了。”

  耿直:“我不动,也不替你当班,我就陪你坐着。”舒曼:“那你不困啊,你明天还要上班呢!

  耿直:“我不困,我最长纪录三天三夜没合眼。”舒曼看着丈夫,也舍不得:“要不,你在病房睡?”

  耿直乐:“行,只要陪着你,厕所睡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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