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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8-1965 一爱到底 羁绊

  1960年春天,耿直和舒曼结婚第三年,国家开始困难年头,夫妻二人也迎来婚姻中第一次严重的考验。

  这天耿直回家,正要掏钥匙开门,就听楼梯一阵乱响,还没回头,舒曼三步两步冲上来,一头扎到耿直怀里,搂着耿直脖子乱跳:“高兴死了,高兴死了!”耿直急得四下乱看:“没进家门呢,让人看见!”说着门打开,两人几乎跌进家门,耿直赶紧关上门:“什么事儿死了活的?”

  舒曼松开手拽着耿直开始跳华尔兹,嘴里哼着苏联民歌:“我要去苏联留学啦。”

  耿直被转得晕头转向,转一圈就转不动了,抱着老婆求饶:“咱吃点东西再跳吧。”

  晚上,夫妻俩早早睡下,肚里没食,不知谁的肚子开始叫,耿直说:“这什么声音啊?咱屋里进蛐蛐了?”舒曼把耳朵贴到耿直肚子上,笑:“什么蛐蛐,我看是蛔虫提意见呐。”

  耿直一听直恶心:“哎哟,你们这些当医生的怎么什么话都说呀,这几天肚子里没油水,还指着梦里吃点解馋的哪,你这一蛔虫,啥念头也没了。”

  舒曼笑着,耿直搂着老婆,有气无力道:“老婆,我没劲,都抱不动你了。”

  舒曼:“谁让你抱了,呆着吧。”舒曼一个转身冲着耿直唠叨:“我们医院和莫斯科大医院有协作,每年都派年轻医生去学习,我们这批实习医生有六个,我以为轮不着我呢。”

  耿直:“为什么?你工作这么努力,睡觉手都在我身上划刀子,你不去,谁去?”

  舒曼笑着推一把耿直,忸怩着:“我们六个里面就我出身不好,人家都是工农子弟,我真没想到院领导一点也不歧视我!”耿直:“这就对了,我们党的政策是重在表现嘛!”

  舒曼依偎在耿直怀里撒娇道:“你跟我一起去就好啦。”

  耿直苦笑:“我又不懂俄语,我去干什么?唉,你们医院去几个?”舒曼看着耿直:“两个,我和季诚。”

  耿直坏笑:“他肯定乐疯了。”舒曼瞪耿直:“就知道你会说这话!”

  耿直搂住老婆:“我没那么小心眼儿,你是我老婆,他敢怎么着啊!他跟你去也好,你们知根知底儿,异国他乡的互相也有个照应。”

  舒曼瞪大眼睛:“你心胸真宽广!”耿直挺胸抬头:“那是,英雄么!”

  静了一会儿,耿直幽幽道:“去几年?”舒曼:“说是四年。”

  耿直发呆:“四年?”

  舒曼看一眼耿直,依偎到他怀里:“有探亲假呢,一年可以回来一次。”

  耿直:“哦,挺人道的。”

  舒曼看耿直脸色:“你什么意思?你嘴上说支持,心里不愿意我去呀?”

  耿直看着舒曼,手撩拨着她的头发,笑道:“我要愿意我老婆一走四年,我可真有问题啦,可我有觉悟啊,你上医学院不就是想当名医当专家?现在去苏联留学多好的机会,我愿意。”

  舒曼头钻进耿直怀里:“那你得从心里头愿意,不然我不走的。”

  耿直:“灵魂深处愿意。”耿直搂着舒曼,越搂越紧。

  舒曼正整理病历准备下班,办公室门推开,季诚满头是汗,抱着一大摞书本杂志资料进来,舒曼赶紧起身,没等舒曼动手,季诚手里的东西全部堆在舒曼桌上,气喘吁吁道:“我帮你在资料室和图书馆借的,都是留苏必备知识,你要快点看。”

  舒曼身子往椅背后一仰:“妈呀,这么多东西啊,什么时候能看完?你都看了吗?”

  季诚一本正经:“当然了,其实你看着多,分分类,找着规律就没那么复杂了。”

  舒曼发愁着:“我最担心的还是俄语,发音太困难,就是找不着感觉,真担心考试通不过,就是到了苏联也影响学习。”

  季诚真诚道:“我中学学过俄语,我发音还可以,我们一起学吧。”舒曼抬头看季诚,季诚眼神非常真诚坦率,一笑:“你有顾虑就算了。”

  舒曼也是一笑:“有什么顾虑,都是为了工作嘛!晚上俄语班一起去吧?”季诚往外走,洒脱道:“下班后我找你。”舒曼点头。

  舒曼和季诚从夜校出来,并肩走着,一人怀里抱份留苏材料,厚厚的。边走边温习着刚刚学到的俄语,二人目光相遇,同时相视而笑。舒曼说:“你笑什么?”季诚:“你笑什么我就笑什么。”

  舒曼:“我都不知道我笑什么,你怎么会知道?”季诚:“好像又回到大学。”

  舒曼点头:“真的有一点这种感觉。”季诚头偏到一旁,声音开始发哽:“我一直向往的你我关系就是这样的。”

  舒曼不知道说什么好:“我知道,我也是。”季诚点头,二人默默前行。

  舒曼回到家门口,正要推门,听见屋内传来两个男人喝高了的亢奋声,舒曼停下,两人声音传出。楚建道:“你今年有三十了吧,你不要孩子啦?你这脑袋里到底装得啥?你为这老婆转业,你放她走,你就是犯你这辈子第二个重大错误!你二百五吧,你!”

  耿直声音带着伤感:“旧社会咱做梦娶媳妇也不过是个小户人家本分姑娘,人家大家闺秀,天生丽质,嫁给咱一当兵的,人家图咱啥?咱能给人家啥?别说四年,就是八年、十年,只要她想走,咱就得支持她,咱不能让她跟着咱受半点委屈,觉着咱封建落后拖她后腿,让她围着锅台转!”

  楚建吼着:“你咋凡事都先想着人家?你转业为她,你好容易过几天安分日子,你生儿育女过小日子吧,你又放她走,她要不回来了呢?”

  耿直吼道:“她怎么可能不回来?她是我老婆!我这辈子除我妈、我爸、我妹子,她是最亲的人!”

  舒曼听着,眼睛湿润,她犹豫着,想离开,但身后响起脚步声,她只得抬手推门而入。耿直和楚建一见舒曼酒醒大半,耿直赶紧要起身,但身子发沉,又坐下,舌头大着:“我、我以为,你还在跟小季学俄语呢,这么早回来啦?”

  楚建笑道:“舒医生辛苦啦,俄语不好学吧?”

  耿直说着要站起,但身子沉甸甸的,起身就晃着,舒曼赶紧上前扶住,耿直看着舒曼:“你去休息,我来收拾碗筷。”

  耿直这样说着,却抱着老婆不撒手:“你别动别动,什么都我来干,我要好好伺候你,你一个小姑娘到苏联那大老远冰天雪地的一走四年,我不在你身边,你多难啊。”

  楚建看着耿直,一句话说不出。舒曼眼睛湿了。

  一大早,耿直睁开眼睛,要欠身,头发沉,“咣当”一声又躺下,一伸手,枕边无人,门推开,舒曼梳洗干净,坐到床前看着他微笑。耿直躺着看着老婆,伸手拨弄她的头发:“我昨晚没吐吧?”舒曼:“差点儿,什么肉啊,味儿那么重?”

  耿直张开嘴,声音却小:“马肉。”舒曼发怔:“马肉能吃?”

  耿直:“老鼠肉还能吃呢,真能吃,我吃过。”舒曼做恶心状,耿直笑着将老婆揽到怀里:“真饿到那份儿上,别说老鼠就是蟑螂我也敢吃。”

  舒曼猛砸耿直:“越说越恶心,别说这个了!”耿直揽着老婆:“你不爱听就不说了,你想听什么我说什么。”

  耿直语气里透着一丝淡淡的伤感,舒曼弯下腰看丈夫:“你要是不愿意我走,我可以放弃的。”舒曼说放弃这个词时,声音明显哆嗦了,眼神也游移开去。

  耿直笑了,一个翻身坐起,将老婆搂在怀里,看着她眼睛:“傻丫头,你人生这么重要的大事儿!我怎么会不愿意?我也太人事不懂了!别说你想去苏联,你就是想去月亮上做嫦娥,我也搭个梯子送你上去。”

  舒曼头埋在丈夫胸前,感伤着:“去月亮干嘛,当嫦娥有什么意思?广寒宫里一个人多可怜啊。”耿直:“我陪你,我是吴刚啊,寂寞嫦娥舒广袖,吴刚捧出桂花酒。”

  舒曼笑着,眼泪下来,哽咽着:“我不想离开你,你跟我一起去多好。”

  下班了,耿直往家走,一进门,楼梯上正走着两个穿旗袍的女人,拎着包,一个五十岁左右,一个不到三十岁,两人说着南方普通话,一来一往叽叽喳喳,语速超快,耿直完全听不清楚,也没当回事儿,穿过两个女人之间,走到自己家门前敲门,门打开,耿直还没说话,就听身后发出一声凄厉的叫声:“小曼。”舒曼也是一声尖叫:“姐姐,常妈妈。”

  耿直傻傻地站着,看着老婆越过自己,扑向门外那两个又哭又笑的女人,那常妈还没叫出声,眼泪先下来了。三个女人拥作一团,又叫又笑又哭。耿直看得傻眼。

  还是舒曼先反应过来,一手拉一个,冲着耿直转过脸:“常妈妈,这就是我爱人,姐你不认识啦?”

  常妈妈眯起眼睛上下打量耿直,也不说话,舒露也打量一眼耿直,笑道:“是见过一面的呀,真是好笑哦,都没认出来,不过你不能怪我的,我上次见你,你大沿帽大肩章,一身将校呢、两道杠、一颗星好威风的。”耿直见这仨女人可真是头疼,嗯嗯啊啊的:“您们坐坐。”

  耿直进里屋,三个女人热闹上了,唧唧呱呱语速超快,又琐碎。舒曼乐着:“姐你每次来都不打个招呼,搞得我好兴奋的哩。”

  舒露:“我是要打电话的,常妈妈急呀,常妈妈一听说你不久要走了,就赶紧买了火车票要来北京看你的。”舒曼偎到常妈怀里:“常妈妈最疼我啦。”

  常妈慈爱地抚弄着舒曼的头发:“你是不是有点肿呀,脸好像大了点。”舒曼:“是吗?啊呀我自己都没感觉的。”

  舒露:“典型营养不良,你还当医生呢!”舒曼抱着常妈:“做梦都吃到常妈妈做得淮扬菜哦。”

  常妈立刻起身:“我现在就去做。”

  常妈在厨房做菜,舒曼和舒露并肩而坐,热切盼望,尤其舒曼馋得口水都快流下来了。常妈端着菜盘走来,一路走一路唠叨:“北方东西就是没有我们那里精细,酱油味道都不对,豆油也没有菜子油炒菜香。”

  舒曼欢呼一声:“淡菜炒笋尖!哇,还有煮干丝!”舒曼赶紧夹起一筷子,放嘴里品一会儿,叹道:“我在北京三年都没吃到地道的淮扬菜,太幸福啦!啊呀,这段时间物资这么紧张,常妈妈你哪里搞到的?”

  耿直满眼警觉:“是啊?现在粮食副食管制都很严,淮安也不会例外吧?”

  常妈妈蛮不在乎:“哪里搞的?偷的!”耿直和舒曼都是一惊:“偷的?”

  舒露赶紧打一下常妈:“常妈妈不好说笑啦,妹夫可是国家干部,政治觉悟高的哩,妹夫你眼睛不要瞪这么大,常妈妈最喜欢开玩笑啦,这些东西都是常妈妈用首饰在黑市上换的。”

  舒曼和耿直大眼瞪小眼儿,常妈得意地笑。耿直吃饭吧唧嘴,声音很大,舒曼习惯了没感觉,常妈和舒露就互相看一眼,然后两个头凑在一起,南方话嘀嘀咕咕,不时还两人你一眼我一眼瞟耿直,然后继续嘀咕,还背过脸吃吃地笑。耿直自尊心超强,受不了了,但他忍着,舒曼也有点别扭,只得伸筷子:“吃吧吃吧,这么好吃不赶紧吃,我都吃光了呀。”舒露笑着:“就是给你做的,你吃,你吃,妹夫也吃。”

  耿直淡然一笑,开始大嚼,嘴巴吧唧吧唧比刚才声音高出八度,很刺耳。舒露和常妈妈都看着耿直嘴巴不出声,舒曼别扭,又不好意思伤着耿直,用脚轻踹耿直,这一踹踹到舒露,舒露大惊小怪:“哦哟,脚往哪里放呀!”

  耿直多精啊,将这两个没心没肺资产阶级小姐和老妈子的心思看得透透的,只是碍着舒曼面,不愿意揭穿,嘴巴发出动静还越来越大,还加以评点:“和我们食堂大锅饭味道比好像是差那么一点,啊,我知道差在哪儿了,太淡。”

  常妈气得直要嚷,舒曼赶紧按住她手,眼神安慰:“他就那种人。”

  耿直说着起身去厨房,几个女人都看他要干什么,耿直拿着酱油瓶子过来,几个女人吓住,赶紧都护菜。耿直一笑:“你们吃你们的,我吃我的,井水不犯河水。”

  耿直说着夹一筷子菜放到自己碗里,再浇上酱油,几个女人看得都傻眼了。

  耿直这一碗饭风卷残云吃完,起身:“你们慢慢吃。”

  常妈道:“耿同志饭量蛮小的哦,还以为北方人,又是当兵出身,这么高个子,一定很能吃的。”耿直未说话,舒曼赶紧说:“他就这样,饱一顿饥一顿的。”

  常妈又道:“耿同志是不是嫌我做菜不合口味?那以后你说怎么做?我按你口味做好了嘛。”常妈一派殷切的主人派头,让耿直感觉,怎么自己倒成了客人。耿直一句话都说不出。

  耿直想上厕所,穿个大裤衩子,拉开卧室门,探出头去,听见厕所里,舒曼姐妹唧唧咕咕的笑闹声,没完没了,赶紧回去。舒露查看厕所四处:“比我想象的还要干净一点。”舒曼推舒露:“你什么意思嘛!”

  舒露边说边笑:“我想着,工农干部嘛,又是当兵的出身,不晓得有多不卫生。”舒曼不高兴,推舒露:“这种话千万别让耿直听到!他最恨别人看不起工农干部!”

  舒露收住笑,看妹妹眼睛:“怎么,他平时给你气受?”舒曼笑:“怎么可能!百依百顺不敢说,十依九顺是有的呀。”

  舒露淡笑:“所以你这次必须走。”舒曼拐不过弯:“什么所以必须?你弯子拐的也太快了呀。”

  舒露:“我这次来就是怕你一时心软不想走,你一定要走!”舒曼靠在墙上:“我们医院每年都有留苏名额,我可以下批走的,我想先要孩子。”

  舒露凑近舒曼:“孩子以后可以要,留苏机会很难得的,以后的事谁晓得,就是要抓住眼前机会,不要学我和你姐夫,好多机会就是因为想东想西丢掉了呀,肠子悔青了也没用的。”舒曼:“可是,他为我做出那么大牺牲,我心里过意不去嘛。”

  舒露:“什么牺牲?你嫁他才叫牺牲!凭你这条件,嫁个中央首长都不为过,一个小营长算什么呀,现在又弄个什么爱委会主任,你真是太便宜他了!”舒曼急:“你讲话怎么这么难听呀,你以前劝我嫁他可不这样讲的,你怎么了?”

  舒曼说着眼睛红了,舒露缓口气,不说话了,舒曼转过身:“你休息吧!”舒曼要走,舒露抵住门,声音恳切:“小妹,我是你亲姐姐我怎么会害你,你真的不要想东想西,赶紧去苏联,你留苏回来就可以做专家的,那时候任凭他耿直怎么变,你也会立于不败之地的。”

  舒曼瞪着舒露:“他怎么变?你在说什么呀,不要听你讲话了!”

  耿直实在憋不住了,又跑来上厕所。厕所门关着,就听里面水哗哗响。实在忍不住,敲门,常妈挽着裤角,拿着抹布拖把,一身水淋淋地,瞪着耿直:“耿同志有事呀?”耿直笑嘻嘻道:“啊,有事,有事。”

  常妈:“啥事?”耿直:“上厕所。”

  常妈愣片刻:“哦。”常妈然后就不停地唠叨,“手纸在这里,用好了,丢到纸篓里,不好丢便坑里的,要堵水的,堵住会有味道的,肥皂盒在这里,不好用水泡的,毛巾不好搞乱的,夏天容易得眼病的,这块是我的,这块是露露的,这块是小曼的,耿同志你用这块吧。”常妈顺手将一块比别人小的方巾挂在绳上。

  耿直气得都说不出话了,常妈一转身,他抓住门就要关上,常妈却转过身,啰嗦道:“你办完事后要冲水的,夏天不冲水很臭的。”耿直还没来得及愤怒,常妈已经转身离去,还小心带上门。耿直气得尿都快没了。

  常妈推门进客房,就见舒露坐在床上抹眼泪,舒曼束手无措,见常妈进来求助道:“常妈妈,姐姐怎么了嘛?进来就哭,怎么劝也不行,不会从上海跑到北京专门来生我气的吧!”

  常妈拽着舒曼走到角落里,低声道:“你姐姐是看到你过得好羡慕你呀,哎呀,你的命就是好呀。”

  舒曼瞪大眼睛:“我命好?从小到大你和妈妈爸爸都疼姐姐,她比我漂亮,比我聪明,比我会读书,现在又是我命好啦?搞什么搞呀?”

  常妈还没说话,舒露抽泣道:“漂亮、聪明、会读书有什么用?时代变了,都不好用了,现在只有耿直那些老粗才吃得开!你顺应时代你肯下嫁,你当然命好。”

  舒曼生气了:“耿直是我爱人,你是要挑拨我们夫妻矛盾吗?我跟你讲,你再讲这种话我真跟你翻脸的!”舒曼回身就走,舒露也吼:“你凶什么凶!嫁了当官的了不起吗?”

  舒曼急:“你再讲!”常妈急,一手拽舒曼,一手拦舒露,大吼一声:“大小姐、二小姐,不要吵啦!”

  舒曼和舒露同时伸手要拦:“叫什么啦!”常妈紧张得直打自己嘴:“要死啦,不能急,一急就说错话了,小曼,你姐姐、姐夫现在很难的,你好好给姑爷讲一下,帮帮你姐姐。”

  舒露又开始流泪,舒曼一屁股坐下:“姐,你怎么啦?”

  舒曼听完姐姐的事,悄然进自己的卧室,把一袋东西放到角落。耿直忽地坐起:“这常妈妈是做什么的?还叫你们小姐?”舒曼坐到床上,神情尴尬:“唉,一句话两句话也说不清。”然后推推耿直,“跟你说点事儿。”

  耿直睡眼蒙眬:“老婆,那甜甜的杭州菜我吃不饱,我饿,我要到梦里吃几口驴肉,啥事儿,明天说。”舒曼摇耿直:“我姐急着呢。”

  耿直醒了:“你姐?”舒曼仰面朝天躺着:“我姐从小比我优秀,南洋理工大学英文系女才子,我姐夫也是物理系高材生,我们两家是世家,姐姐、姐夫从小就在一起,青梅竹马,可自从我姐姐结婚,两人就没过上好日子,我姐夫家成分有点高。”

  耿直:“多高?”舒曼:“南洋那边的资本家。”

  耿直:“多大资本家?”舒曼比画着:“就这么大吧。”舒曼两手比画着圈子越比画越大,耿直眼睛也越睁越圆。舒曼接着说:“总之我这姐夫毕业回国后走到哪儿都不被重用,最好的时候也不过是中学教师而已,人又恃才傲物,心比天高,跟领导关系不好,两人感情是好的,可知识分子最讲究事业,事业不顺,也经常吵架,她这次来北京,目的有二,一是送我走,二是想求你。”

  耿直:“求我?”舒曼转身看耿直:“我跟她讲,你没有那么大能力的,你当兵出身,又不认识地方领导的。”

  耿直打断:“要我干什么?”舒曼不好意思着,起床下地,将刚才拿进来的一个礼品盒拎起:“喏。”

  耿直不懂:“喏?什么意思?”舒曼放下礼品盒,声音很低:“要你帮她们调动工作啦,这是要送人的礼品,不晓得呀。”

  耿直:“不晓得,不晓得,我们调动工作都是听组织分配呀,他要往哪儿调?”舒曼别扭:“哎呀,当然是从上海往北京调啦,不是跟你讲,我姐夫成分高,在单位受歧视,领导天天给小鞋穿,受不了,又不认识什么人,只好求我,也就是求你啦,我都跟我姐讲过了,我们帮不了。”

  耿直说不出话:“你得让我想想,我从来没做过这种事。”

  耿直平生头一回送礼,他拎着礼品袋像拎个炸药包,那东西越来越沉,他越走越别扭,抬手塞到舒曼手里,舒曼:“男同志你不拿东西,让我女同志拿呀,真不像话!”

  耿直一本正经:“这话就不对,新社会提倡男女平等,男同志能干的,女同志也能干,你们政治学习没学过?”

  舒曼冷笑:“算了吧,别讲歪理了,你就是要面子!”

  耿直:“老婆,你让我上刀山下火海我都不含糊,可这种求人送礼也太、太、太丢人了。”

  舒曼:“给楚建又不是给别人,有什么丢人的?求人家帮这么大忙,总要表示一下嘛!”

  耿直叹口气:“跟你说多少遍了!就是给他才丢人呢!我们什么关系?战场上生死兄弟!”

  舒曼:“我也跟你说多少遍了!楚建自己办不了这件事,他也得托关系求人,总不能让人家又帮忙又搭东西吧?”耿直在公共汽车前停下:“得得得,说不过你!赶紧回去吧!”

  耿直来到总部机关大门口,不远处有哨兵站岗,不时有军人进出。耿直默默看着,神情黯然。楚建快步从大门走出:“站在这儿干什么?快跟我进去!”耿直摇摇头:“我一个老百姓,不想进这种地方!”

  楚建笑道:“是怕受刺激吧?”耿直把礼品递给楚建:“少废话,拿了东西走人!”

  楚建:“哟,这是干什么呀?”耿直:“你帮我大姨子调动工作,总要求人的。”

  楚建故作正经地:“这可是不好的风气,我们部队可不讲这个。”耿直突然发作:“你少废话!你以为我愿意给你!愿意到这种地方散德性呀?我们家大姨子正经名牌大学毕业,是国家急需的人才!让你帮忙是给你一次立功的机会!”

  楚建点头微笑:“这就对了,这才是英雄营长的风采嘛!”耿直叹口气:“我说这身军装穿你身上怎么这么别扭呢?”

  几天过去了,早上耿直懒懒地从床上起来正要出门,就听见门外舒露说话的声音,她似乎有意说得很清楚:“怎么会这么难的啦,我们又不是什么社会闲杂人员,我们是名牌大学毕业的高级人才,首都建设很需要我们这种人才的,我看还是他不上心吧,你再催催好吧,我和你姐夫不是万不得已,不会求你的。”

  舒曼急了:“这是两个城市调动,哪有那么容易的?耿直是从来不求人的,为你们的事他都找了老首长,可他的首长和战友都是部队上的,也不懂地方上的事儿!求人也需要时间的!”

  舒露却是不急:“我们来这边都半个多月了,常妈妈带来的东西都吃完了,你们俩那点定量你们都不够吃的,怎么不急?”

  舒曼:“你急有什么用呢?”舒露:“我不急有什么用呢?”

  舒曼一屁股坐下,低声:“那你回去等好了。”舒露淡笑:“晓得你烦我们,我跟常妈妈讲好了,我们今天去买火车票,明天就走。”

  舒曼一听这话,急道:“唉,我没这个意思啊,是你一天到晚老着急!”舒露笑着:“我们穷亲戚寄人篱下,看人脸色,我们还赖下去做什么?”

  舒曼气得要哭出来:“你这叫什么话!常妈妈,常妈妈。”常妈还没出来,耿直先出来,一见耿直,姐妹俩都不说话了。耿直坐下,语气沉稳:“你刚才的话我听到了,我听着还是很有道理的,我也是这样跟首长讲,你们是专业知识分子,国家花大钱培养你们,当然需要你们为国家效力,首长要我转告你们,请你们放心,只要你们有真才实学,国家不会埋没你们的。”

  舒露听着,脸色渐暖,头低下一点,淡笑道:“妹夫啊,小妹知道的,我这个人别的都好,就是嘴不好,我有时候说话一针见血的,你看小妹面子,好包涵一点的啦。”耿直与舒露目光相遇,耿直坦然一笑。

  舒曼姐夫调动的事情有了一点眉目,舒露和常妈也不好老待下去,准备先回去等消息,耿直和舒曼送她们去车站。舒露挽着舒曼含泪道:“你也不要生我气,我真是被你姐夫的事急得乱讲话。”

  舒曼搂一下舒露:“你别难受了,我向你保证,我走之前肯定把你和姐夫调过来!”

  常妈眼泪汪汪拽着舒曼不松手:“你去那么远那么冷的地方,常妈妈也不能陪你,一年也见不上一次,你要好好待自己哦,能早点回来就早点回来,姑爷人虽然性格粗一点,生活习惯差一点,人可是好的,是真心疼你的,你要好好过日子,早点生个小宝宝,我来北京帮你带!”舒曼眼泪刷地下来了。

  常妈妈和舒露走了,忽然少了两个热闹的人,屋里安静很多,两口子一下子找不着感觉,彼此压着声音说话。舒曼:“洗脚了吗?”

  耿直:“洗了……想喝水吗?”舒曼:“不渴……”

  耿直:“噢。”两人互相看着,忽然哈哈大笑,声音一下子提高。

  耿直四仰八叉躺在床上,叹道:“总算能随便说话,随便上厕所啦!”伸手摸向舒曼。

  舒曼略一迟疑:“我们明天要去照相了——”耿直继续抚摸着妻子,明显心不在焉:“照什么相?”

  舒曼略一迟疑:“下个星期就要办护照了。”耿直的手一下子停住了,不说话,只是看着妻子。

  舒曼:“你说话呀!”耿直:“说什么?”

  舒曼:“说什么都行!”耿直的嘴动了动,却什么都没能说出来,他轻轻抚摸着妻子的脸,继而努力挤出一个微笑。舒曼默默盯着丈夫,无声地叹了口气。

  耿直到医院检查工作,边走边跟身边跟着的工作人员说话:“医院在环境卫生方面应该是标兵,做各单位的典范,绝不能有死角!”

  一身白大褂的季诚从楼门走出,正与耿直相遇。季诚面对耿直站住,诚恳道:“我一直对你有误解,我觉得你不了解知识女性,不懂舒曼,现在事实告诉我,我错了,舒曼留苏,你大力支持,说实话出乎我意料,我还以为你会拖后腿呢。”

  耿直停下,一脸淡笑:“你们留苏,学本事造福咱们国家,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我为什么要拖后腿?”季诚频频点头:“您到底是解放军英雄,觉悟真高!”

  耿直仍是那副从容模样,长者般说道:“小季啊,你们医院就你们两个人去,舒曼是女同志,从小也没受过什么苦,你是男同志,你要多照顾她。”季诚激动地说:“你放心,我会好好照顾她的。”

  耿直点头:“好好好!”一连说了三个好,耿直离去,心情十分复杂,既有嫉妒也有羡慕也有无奈。

  该来的总会来的,这天下了班,耿直正在看报,舒曼悄然绕到他背后,伸手将护照用的照片摆放在他面前。舒曼又问:“好看吗?”耿直:“好看。”

  舒曼:“我多洗了一张,给你。”耿直接过照片,默默看着,神情黯然。舒曼从后面轻轻抱住丈夫,喃喃地:“明天就要交照片了——等护照下来,就是板上钉钉子,想改也改不了了。”耿直站起来,故作豪爽地笑道:“好啦,别自己折腾自己了!早就定好的事,改什么改?”

  舒曼:“季诚说他今天看见你了,他很佩服你!”耿直顿时沉下脸:“我用不着他佩服!”

  舒曼坐到耿直怀里,头抵到耿直胸前:“真的觉得好快啊,有点怕。”耿直像哄小孩:“你还真是小孩,也不是你一个人去,那么多同志呢,你怕什么?”

  舒曼紧紧依偎着:“就是舍不得你嘛。”耿直有点难受,笑着:“别招我啊,我肚子可没油水,那个不得,头晕。”

  舒曼盯着他:“我再问一遍,你真舍得让我走?”耿直突然嘿嘿一笑:“走吧!走吧!现在走正好!反正也吃不饱饭,心有余力不足,眼不见心不烦!”

  舒曼依旧盯着他:“那我真的走了?”耿直一笑,拿出宝贝相机:“老婆一走四年,让我这宝贝儿给咱留个念想吧!”

  舒曼还是没有想好,走还是不走,纠缠着她,有些神思恍惚,走到院办公室,舒曼停住脚步,从兜里掏出装照片的小纸袋,迟疑着。季诚兴冲冲赶上来:“唉,照片交了吗?”舒曼:“还没有。”

  季诚:“赶紧交啊!办护照就等照片了!”舒曼略一迟疑:“可是,我、我还没想好。”

  季诚一愣:“没想好什么?”舒曼没有说话,默默看着手中的照片。季诚:“是不是耿直又说什么了?”舒曼摇摇头,继而转身慢慢往回走。季诚赶紧追上:“哎,你干什么去?”舒曼听若未闻,继续前行,季诚跟在后面。舒曼突然停步,没好气地说:“你老跟着我干什么?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季诚盯着她:“一定是耿直拖你后腿了!他这个人怎么这样啊?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跟我说得多好听啊,还要我照顾你——”舒曼喃喃地:“你照顾我,可是谁照顾他呀?”

  季诚:“他还用人照顾?”舒曼突然提高了声音:“当然用啦!他现在一个月的定量才二十多斤,他那么大个子,饭量本来就大,我要是在,还可以匀一些给他吃!可我要是真走了,”神情黯然,“他可怎么办哪?”

  季诚:“你要是为这个担心,大可不必!报纸上说了,困难只是暂时,国民经济很快就会好转的!”舒曼:“我是不是太自私了?”

  季诚:“这跟自私有什么关系?我们是医生,我们医疗水平的高低,会决定患者的生死!苏联的医学水平比我们高许多,四年的时间可以学到多少知识啊!”舒曼:“这些我当然知道。”

  季诚:“这次学习条件多难得,全院就我们两个人,去的可是苏联最顶尖的医学院——”舒曼焦躁地:“好了,你别说了!”

  季诚:“那你还犹豫什么?”舒曼避开目光,看向远处,轻声地说:“他也曾经是个非常出色的军人,如果不是为了我,他一定会当上将军,统领着千军万马——那是他一生的梦想!”舒曼声音哽咽,眼中有泪光在闪烁。

  季诚略一迟疑:“当一个最出色的医生,也是我们的梦想。”舒曼慢慢转向季诚,神情平静:“你知道婚姻对我意味着什么?”

  季诚紧张:“什么?”舒曼声音很慢:“从今以后,我不能只为自己活着!”

  舒曼在厨房做饭,耿直推门进来,手扶着门,直喘气,舒曼端碗出来,见状吓一跳,赶紧过来扶住耿直:“怎么回事儿?”耿直笑着摇头,坐下:“中午没赶上饭点,没吃饭。”

  舒曼急得直转:“怎么能不吃饭呢?你本来饭量就大,天天减食已经营养不良了,再不吃饭是要出毛病的呀,哎呀,家里也没什么可吃的,我去外面买点儿——”舒曼着急往外跑,耿直一把拽住:“别大惊小怪,当兵的饿肚子经常的事儿。”耿直说着往起站,这下子头晕目眩,一头朝地上栽去,舒曼吓得一把抱住他。

  耿直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舒曼正给他喂糖水:“在对门要了点白糖,真不好意思,人家小孩的一点糖票。”

  耿直笑着:“你们去苏联也够受罪的,成天吃列巴、黄油、酸黄瓜、起司,听着就饱,那油闷春笋你是别想了,对了,你们的护照该办下来了吧?”

  舒曼神情平静,继续喂他糖水:“换别人了,我不去了。”耿直一惊,“腾”地坐起来。

  舒曼“哎呀”了一声:“小心点,多珍贵的糖水呀!”耿直一下子懵了:“怎么回事?”

  舒曼:“没怎么回事。”淡然一笑,“苏联又跑不了,这次不去,以后还有机会。来,再喝两勺!”耿直一把夺过水碗:“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跟我商量一下?”

  舒曼:“你当年离开部队,不是也没跟我商量吗?好了,不要再说了,事情都过去了!说老实话,我一决定不去,心里一下轻松了,欠了几年的债,终于还清了!”

  耿直紧紧抱着老婆,激动得说不出话,好容易想出一句:“你不要后悔啊,傻丫头!”舒曼抬起头看耿直:“这次不去,不等于永远不去。”

  耿直抱起舒曼转着圈:“生完孩子再去,我和儿子一起送你走。”舒曼吓得:“停下快停下,别摔倒了。”耿直这边早已歪歪倒倒,舒曼吓得双手伸出,抓住门框。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着,有一天,耿直正在吃饭,舒曼走进来。神情黯然地把一张报纸递给耿直。耿直接过报纸,轻声念道:“苏联政府单方面决定撤走全部在华专家——”

  舒曼:“我们院长告诉我,去苏联留学的计划,无限期停止了。”耿直欲言又止,上前轻轻抱住了妻子。

  舒曼喃喃地:“我不后悔。”耿直点头:“我知道。”

  舒曼:“你也不许后悔。”耿直点头:“我知道。”到这个时候,舒曼才放声大哭,耿直紧紧搂着老婆,一句话也说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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